第一卷 神机妙算 三 黑吃黑

桐绪和千代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就是为院中养的那两只母鸡捡鸡蛋。

全身淡褐色的那只叫做『苇火』,而除了尾巴微黑之外,全身皆为淡褐色的那只则叫做『木通』。这两只鸡产下的鸡蛋,大大维系着风祭家这个大家庭的生计。

「很好很好,今天它们也产下了好多蛋哦。」

桐绪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蛋捡起来,茄篱里收集了一堆刚产下来的鸡蛋,相当温暖。

「桐绪小姐,今天的早餐就做小鱼干煎蛋吧。」

「啊,好啊,听起来好好吃哦。」

「因为纱那王公子喜欢熟鸡蛋胜过于生蛋嘛。」

千代很明显是在征求桐绪的同意。

桐绪装作没听到,千代于是又重复了一次纱那王的名字。

「鹰一郎公子告诉我,苇火和木通是纱那王公子买的。真是多亏有他。」

「是?」

「我们回厨房吧。」

面对桐绪那冷淡的态度,千代无奈耸了耸纤细的肩。

打从纱那王玩弄藤真的生命那天起,已经过了五天了。这段期间内,尽管纱那王和桐绪共处于一个屋檐下,桐绪依然没有和纱那王说上半句话。

至于纱那王,也没有特别过来和桐绪说些什么,其实他不必特意过来道歉。只要使点小花招讨我欢心,我就会心软了嘛——桐绪对纱那王的愤怒依旧未减。

鹰一郎跟千代起初还能对这两人的冷战睁只眼闭只眼,但过了三天之后,他们觉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便将化丸纳为同伙,三不五时就轮番到桐绪那儿有意无意地跟她谈论纱那王。

「你还是不想跟他和好吗?」

「不想——应该说我已经和他绝交了,所以绝对不会跟他说话的。请你不要再跟我提起那个男人。」

「只要好好沟通,我想误会一定可以化解的……」

「误会?误会的是你们把!为什么大家总是要替他说话?」

桐绪完全不懂大家为什么要让他们两和好。

(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只不懂人情世故的狐狸的!)

回到厨房一看,灶上锅子里的白饭已经冒出热气了。

最近这几天江都都维持着春光明媚的好天气,然而今天却冷得惊人,即使烧了火,厨房依然暖和不起来。

「桐绪小姐,呃……关于藤真公子……」

「别再提这件事了。」

千代欲言又止,但桐绪决定无视到底。她已经不愿再想起那一天、那颗心脏的事了。

「不、不、不、不得了啦~~~!」

就在这时,鹰一郎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和桐绪装了个正着,害桐绪差点将装满了鸡蛋的茄离掉落在地。

「哥,什么事啊!鸡蛋破了看你怎么赔我!」

「别管鸡蛋了,快、快、快跟我来道场。」

鹰一郎用力托着桐绪的胳膊一路拖到道场,差点将桐绪的手整个拉断。

「哥,你冷静点啦!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挖这里汪汪!大判小判(注:江户时代流行的金币。)一大堆啊!」

「啥?」

「来福,你看那里!」

鹰一郎口沫横飞地说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指向孤单地摆在道场正中央,充满存在感的方形箱子。

那是一个四个角都装有豪华禁书装饰的亮漆千两箱(注:江户时代专门用来放置大量小判的箱子),锁已经被破坏了。

「咦,为什么有千两箱!?」

「昨晚我关道场门时没看到这个东西啊!绝对没有!而且我们家也没有养什么叫来福的狗!」

童话中有一则故事,描述主角的爱犬来福对着对面汪汪叫,而当主角挖掘完地面后便得到了数不尽的大判小判。如今现实生活中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出现了千两箱,别说是开心了,桐绪只觉得非常诡异。

桐绪解下坏掉的锁,一打开箱子,里头遍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两小判……这……这是真的吗?」

「嗯、嗯。我来确认看看好了。」

鹰一郎缓缓地拿起一枚小判,用臼齿用力咬下。如果是货真价实的小判,由于是纯金制品,理应会留下咬痕。

「嗯!这是……」

「怎么样?哥。」

「上面有齿痕耶!」

「哎呀!这些全都是如假包换的小判吗?真诡异。」

随后赶上的前代,站在远处担忧地抚着脸颊。

没错,真的很诡异。眼前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堆小判,真要桐绪将它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虽然没有很难,但桐绪办不到。

「顾名思义,所谓的千两箱就是指里面有一千枚一两小判。只要省着点用,我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耶,桐绪!」

「哥,这是别人的钱,要交给自身番(注:江户时期的都市警备机关。)才行啦!」

桐绪试着抱起千两箱,这才发现它比想象中还重,大约有五贯(约二十公斤)重。

「这么重的东西,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将它搬到我们道场呢?」

千代偏了偏头。看着这玩意,桐绪发现有个人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偷走千两箱运到道场的正是——

(会做出这种讨人厌的行为的,只有那男人了)

偷盗杀人不眨眼的九尾狐。

「啊,喂,桐绪!?你要去哪里啊!?」

任凭鹰一郎在背后呼喊,桐绪依然直奔纱那王的房间。

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狐狸。

他明知道桐绪最讨厌偷窃跟啥人,却偏偏这么做。藤真的事情也好,今天的千两箱也罢,桐绪才刚忘记上一件事,他就马上又故意惹她不高兴,简直就是扫把星。

「纱那王!」

一到了走廊,桐绪便看到纱那王站在春暖花开的庭院中,手臂上还停留着一只红眼乌鸦。

「喔~坏人配上狡猾的乌鸦,还真是绝配啊!」

纱那王撇了桐绪一眼,没有答腔;接着他对乌鸦开口说了几句话,最后说了声「去吧!」

乌鸦在桐绪眼前「叭嘎——」地尖声一叫,然后展开大大的翅膀消失在薄云笼罩的天空中,一根乌黑的羽毛,掉落在纱那王的脚边。

「刚才那只乌鸦是不是骂我笨蛋?」

「它是我的使魔,不仅聪明,还听得懂人话。」

「使魔?你是不是又在策划什么坏勾当?这次你又想干嘛?杀人?」

「……我俩这么久没说话了,想不到你一开口就没好话。看样子你很讨厌我。」

「那还用说?谁叫你这么坏心眼!为什么你老想捉弄我?」

纱那王望着滔滔不绝的桐绪,不耐烦地将银色的长发拨到后方。

「你还在气藤真那件事啊?我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你知道你的玩笑带给了我什么样的伤害吗!?」

那一天,桐绪看到纱那王丢出一颗跳动中的心脏,便连滚带爬地直冲藤真的宅邸,心痛如绞地拉开闸门。

桐绪害怕自己亲眼墓地藤真胸口开了个暗洞、少了颗心脏的惨状,同时也备受自责的罪恶感煎熬——狐狸这种生物,八成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这样的痛苦。

到了藤真宅邸,桐绪看到藤真仰躺在床。无论她如何呼唤,藤真就是不睁开眼。

但是,他的心脏并没有消失。

「桐绪?……痛痛痛,头好痛……我宿醉了~」

藤真翻过身来,胸口正强力地起伏着,他的心脏,依然还在那儿。

桐绪一头雾水地回到道场,这才发现掉在院里的不是血淋淋的心脏,而是一朵沈丁花。

她中了狐仙的幻术。

当桐绪意识到自己被纱那王耍了的那瞬间,全身的力量都流失了。松懈下来的情绪,最后变成了憎恨。

「你真是差劲透了!看着我又惊慌又悲伤的模样,真的那么有趣?这次的千两箱又是怎么回事?想报复我不跟你说话这件事么?」

「千两箱?你在说什么?」

纱那王剑气掉落在地的乌鸦羽毛,露出针一般锐利的眼神,

「别装傻了!这怎么想都是狐狸的幻术吧?」

「桐绪。」

「不要偷盗,也不要杀人!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不够格当你的主人,所以你听不进我说的话!?」

纱那王默默地听着桐绪发泄怒气,不过,他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反而更激怒了桐绪。

「出去!马上从我家滚出去!钱财跟运气我都不要,甚至你可以把我全身的东西都带走!我宁愿当乞丐,也不要跟杀人不眨眼的纱那王住一起!」

「……你是说真的吗?桐绪?」

纱那王伸出手来,但桐绪仿佛挥鞭般粗鲁地拨开他的手。

「别碰我!你的手是用来偷窥,杀人的脏手!」

桐绪本以为纱那王会反驳几句,但他却只是默默地望着桐绪。纱那王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令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现在的桐绪也不想懂了。

化成白猫的化丸

听到院子的吵闹声,于是从屋顶一跃而下,脖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

「发生什么事了,纱那王大人?」

庭院里的树莺频频啼叫,昭告着春天的到来。

*

当鹰一郎将千两箱交给山谷掘旁的自身番后抵达家中时,第七声钟声(约下午四点)已经敲响了一段时间了。

所谓的自身番,指的是镇上师傅们的聚集地,那儿有着各式的消防道具和逮捕用具,奉行所的官差们偶尔会晃过来关切一下,以防镇上发生什么事情。

「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害我好担心喔。」

在玄关等候的桐绪紧抓着哥哥的胳膊不放,欣喜于他的平安归来。

「抱歉,抱歉,自身番的师傅们硬是要我陪他们下围棋,所以就下了好久。」

「那你好歹也派个人来通知我们一下嘛,我跟千代小姐可是担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千两箱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总不可能老实说「这是我家的护理偷来的千两箱吧」吧?再怎么说也太憨直了。不过,桐绪也不认为对着师傅火王引(注:江户时代的非公认警备基层协助者。)们说「我早上醒来就发现者东西出现在我家道场」,他们就会乖乖接受。

说不定在对方的追问之下,鹰一郎会被当成窃贼,而最惨的情况就是将狐狸缠身这事情公诸于世——桐绪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忐忑不安地等待鹰一郎回家。

「说到这个啊,我倒是听到了一件有趣的消息,你听过『胧小鬼』吗?」

「胧小鬼?」

「他是这阵子闹得江都满城风雨的义贼啦,他专门抢劫有钱的武家或商家,接着再将千两箱丢到贫穷大杂院里,让钱财从天而降。」

鹰一郎在起居室里盘腿而坐,兴冲冲地道出刚从自身番听来的消息。

「他可是大杂院居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呢!不过,身为武家的我们自然就不可能会知道这名地方英雄了。」

「然后呢?胧小鬼怎么了?」

桐绪边往鹰一郎的茶杯倒茶边发问,似乎想消除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

「你该不会想说我们家的千两箱也是那个胧小鬼干的好事吧?」

「正式如此!昨晚阿佐草藏前的札差(注:江户时代仲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俸米的人。他们不但在俸米买卖中赚取差价,还提供用俸米作为担保的高利贷。)遇袭了,而我们见到的千两箱上的金属装饰有那个札差的店面,绝对错不了,看来我们是受到了义贼的帮助了。」

身为武家,这下丢脸丢人了——鹰一郎不以为地笑了笑,但桐乃笑不出来。

「哥,慢着,意思是说,这件事跟纱那王没有关系……」

「你真的怀疑纱那王啊?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你明明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不了解这一点?」

因为,因为,因为,因为,因为。

「你不是跟纱那王约法三章,说不可以偷窃跟杀人吗?」

「约法三章?」

桐绪记得纱那王曾经问过她「你这是在命令我?」而她回答「不是,我只是希望跟你约法三章。」鹰一郎指的是那件事吗?

「纱那王之前就说过『你们兄妹真是清心寡欲,但或许这样也不错,人类真是种麻烦的生物,只要尝到甜头,就会越来越贪心』——」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从朱色变成了紫色。随着微风吹来的街头闹声,也从悠闲的三味线、长歌转变为兜售晚餐材料的小贩叫卖声、妇女冲出来买东西时脚下的木屐声。

「哥,怎么办?我对纱那王说了非常、非常过分的话……」

「如果你觉得心有愧疚,那就向他道歉吧。」

「……他会原谅我吗?」

「我说啊,桐绪。」

鹰一郎放下茶杯,摸了摸下巴,鹰一郎想对桐绪说教时,声音总是和他们的亡父如出一辙。

「化丸已经告诉我藤真那件事了。纱那王践踏了你的心情,这行为的确不可取;但是藤真还活着,这场虚惊是你思虑不周造成的。」

「是……」

「今天也是,你自己妄下定论,认为纱那王偷了东西;这是不是代表你早就对他有了偏见,认为他一定会做出这种事?」

头垂得低低的桐绪,忽地抬头望向鹰一郎。

「我认为,想要当狐狸的主人,就必须信任自己的狐狸,我想,够不够格当狐狸的主人,从这儿就看得出来。」

鹰一郎的这番话既温柔又一针见血,一字一句都刺进了桐绪顽固的内心深处。

怀疑纱那王的自己,无法信任他的自己,纱那王明明对自己说了要驯服他,让他看看自己够不够当主人,结果……

(我以前到底做了什么……)

「哥,失陪了!」

桐绪朝地上蹬了一脚,直奔纱那王的房间。

——哥哥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些事情,我以前怎么都没察觉到呢?

桐绪想起了纱那王将九尾之一转移到桐绪刀上的事,忽然觉得鼻酸。纱那王总是为她将一切打理的服服帖帖,总是那么认真地关切着桐绪——

(而我,根本没有用心去了解纱那王……)

「纱那王!你在哪里~?」

房内只看得到夕阳余晖,看不到纱那王的踪影。

「纱那王!化丸!」

无论桐绪如何呼喊,他们两人依然没有回应。

桐绪在道场内四处寻找,终于在联系主屋和道场间的走廊上看到纱那王的背影。他正欲走出玄关,银色的长发在风中不断飘动着。桐绪叫道:

「纱那王,慢着!不要走!」

然而,他依然一径背对着桐绪,走向黄昏街道。

*

今晚是朦胧的月夜。月亮及月光俨然渗出了水,朦朦胧胧。

北奥街道是北奥的诸侯们进宫执行政务的专用道路,而纱那王就在这条路上朝着北方走向千住大桥。

桐绪连声呼唤了纱那王好几次,但不知是否他仍在气头上,只一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桐绪只能不停地追着那个冷漠的身影。

夜晚的街道上,除了桐绪和纱那王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是当然的,一想到前面是什么样的地方,桐绪还真想马上掉头回家。

望着左手边的芳原风月区的红灯火走了一会儿后,眼前就看不到建筑物了。

……这里是小塚原。

这是专门对罪人们进行酷刑、枭首示众、火性、斩首等刑罚,也就是「处刑场」。这儿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沾染着死刑犯们临终前的哀嚎;每当两旁茂密的屉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桐绪的心脏就为之一紧。

「求求你停下来,纱那王!你要去哪里?」

桐绪试着喊了他一声,但他依然没有回应,反倒是乌鸦啪沙啪沙地发出了夸张的振翅声。

「呀——!」

桐绪捂着耳朵瘫坐在地,吓得腿都软了。

这下子,纱那王总算停下脚步了。他走到桐绪面前,笑着伸出手来。

桐绪觉得自己好可耻。纱那王总在自己有困难时伸出援手,而这样的援手,桐绪怎能说它脏?

(肮脏的是我的心。)

——我这个疑神疑鬼。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

「纱那王,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你,还……」

纱那王对着忙着道歉的桐绪露出温暖的微笑。

桐绪抓住了纱那王那冰冷纤细的手,正当她站起身来,忽地问道纱那王的衣袍上发出了混合着土味的腥臭味。

「嗯?纱那王,你怎么臭臭的?你平常的伽罗香呢?」

我并不讨厌那股高贵的香味啊——桐绪抬头看向高达的纱那王,吓得往后跳开一大步。

「你是妖怪!?」

这个化身成纱那王的男人咧嘴露出了丝毫不像纱那王的卑劣笑容,接着眼睛。鼻子。嘴巴也都一块块从脸上剥落。

黄昏之时亦称为为达摩之刻,意思是指与魔相逢的时刻。

该不会一开始从道场门走出去的那个背影——

(并不是纱那王……!?)

被狐狸跟上的人容易被妖怪缠住——桐绪完全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这个化身纱那王的『东西』现在已经现出了原形,是一个宛如水球的黑色物体。

桐绪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而这个黑色水球就乘机饿虎扑羊般地飞扑了过来。

「别开玩笑了!」

桐绪旋即将刀拔出刀鞘。这把刀里面住着纱那王的一条尾巴,当时桐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遇上妖怪。

「来吧,我就让你瞧瞧九尾的加持有多厉害!」

桐绪相信纱那王的妖刀一定会守护自己,桐绪已经决定不再怀疑纱那王的话了。

桐绪蓄力斜下砍了一刀,于是将重心放在右脚——这时忽然踩了个空,桐绪就这样直直滑落下去,仰躺在路边的屉叶从中。

「哇!哇哇哇!?」

看来这条路的侧边是个斜坡,桐绪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毫无戒备地暴露在满月之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桐绪已经习惯有纱那王相伴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想过,纱那王不再会给自己这么大的不安。

桐绪眼中噙着泪水,连月亮看起来都变得歪歪曲曲的。

黑色水球在此发动第二波攻击。

死定了!

桐绪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但旺盛的蓝白色火焰在千钧一发之际朝着黑色水球飞扑而去,吓得妖怪连滚带爬地逃走。

「喔,逃走啦?这妖怪逃得还真快。」

「纱那王?」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桐绪以为纱那王真的来了,于是赶紧翻身爬向说话的那名男子,她真的以为纱那王来帮助他了。

因此——

「小姑娘,你真有意思,居然敢跟妖怪打斗。」

这名男子单边屈膝,和桐绪四目相交;当他以色泽鲜艳、挂着串装饰绳的桧扇托起桐绪的下巴时,桐绪吃了一惊。

帮助他的人并不是纱那王。此人的声音、年龄、王朝风格的豪华衣袍看来都和纱那王相去无几,但生的确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发色,纱那王的头发是皑皑白雪般的银色,而此人的头发则是闪耀着琥珀光辉的金色,背对着月光的他,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你是谁……?」

桐绪沙哑地低语着,金发男子眨着比纱那王更醒目的双眼皮大眼,凑上来反问:「我才想问你是谁呢。」

他的眼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这把刀是天尾移之刀,因此能斩妖除魔。」

男子说完后,桐绪手中的刀便移到了男子手上。奇怪,我明明握得紧紧的,怎么——

「请你还给我,这是我的刀!」

「哎呀。」

桐绪伸手想抢回来,但男子却谄笑着将天尾移之刀藏到身后,似乎想捉弄桐绪。他的袖中传出了一股相近于纱那王的伽罗香。

「好凶悍的丫头。说,是谁将天尾分给你的?」

桐绪不清楚这名男子的底细,只能默默直视他那双金色眼眸。男子偏了偏头,喃喃说道:

「该不会是纱那王吧?」

「咦?你认识纱那王?」

就在这时——

「——桐绪!」

突然——真的是突然,有人在黑暗中唤出了桐绪的名字。

正当桐绪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伽罗香时,夜空中伸出了双大手,从后面仅仅抱住了桐绪。

桐绪飘到了半空中,和地面拉开了一段距离。

「桐绪,你没事吧?」

「纱那王?!」

这名有着银色长发和银色眼眸的男子,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桐绪。

「这时真的吗?你是真的纱那王吗?」

「这是什么傻话,难道你忘了我的长相吗?」

他真的是纱那王,他和往常一样既高傲又冷淡,但此时他望着桐绪的眼神,充满了真诚。

桐绪转过身去,依偎着纱那王颈子上的银色长发。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你哭什么?」

「我才没有哭呢,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那就好,没事就好。」

纱那王用力回抱桐绪,他的拥抱没有任何轻浮的气息,倒像母鸟的羽翼般既温暖又强而有力。

纱那王确认桐绪没有受伤后,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凶狠地瞪向伫立于地面的那名金发男子。

「把那把刀交出来。」

说完后,他愤怒的视线化为一道蓝白色闪电,射向男子的眼睛。

「哇——!慢着慢着慢着!」

「除了我的主人之外,没有人能碰那把加持之刀!」

「我还你、我还你就是了!纱那王!是我,松寿!」

金发男子惊险地闪过那道闪电,拼命对纱那王喊话。

「松寿?」

桐绪感到很意外,纱那王居然就这样停止了动作。

一阵沉默之后——

「您是……松寿王吗?」

您?纱那王居然用了敬语!?

桐绪战战兢兢地对纱那王说道:

「呃……纱那王,那个人好像救了我耶。」

「松寿王救了你?」

纱那王凝视着金发男子。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回到地面上。

「请恕在下失礼。」

「就是嘛,真是无礼透了。这么久没见面,亏我还期待能和你哭着抱在一起呢。」

银发男子和金发男子。面面相觑的这两人,长得极为相像。

这名叫做松寿王的男子露出意味深远的微笑,将桐绪的刀丢还给纱那王。

「这把天尾移之刀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会将自己的尾巴分给主人。」

纱那王将回到手中的刀交给桐绪,露出羞怯的表情。桐绪第一次看到高傲的纱那王露出这种表情,也无法置信纱那王竟会对他人使用敬语。

「那个……纱那王,这位是……?」

状况外的桐绪才刚开口,便听到有人尖声叫着「纱那王大人——」此外还有一阵铃铛声。

「唉呀,这不是化丸的声音吗?」

松寿王随着桐绪的视线望去,看到化成白猫的化丸在月光下轻快地奔向前来。

「好久不见啊,化丸。」

这名金发男子代替纱那王亲昵地叫住了化丸,令化丸惊讶地竖起了尾巴。

「啥?不要随便跟本大爷说……喵——!?松寿王大人?」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化为人形,诚惶诚恐地爬了过来。不知是否过度惊慌,化丸甚至忘了要将头上的猫耳消除。

「小、小、小的无礼,请大人原谅!」

接着化丸瞪向勾着纱那王胳膊的桐绪,怒吼道:

「喂,桐绪!离纱那王大人远一点!别在松寿王大人面前无礼!」

「没关系,这丫头毕竟是我弟弟的新主人嘛。」

「咦,弟弟!?」

桐绪惊叫出声。这名长得和纱那王如出一辙的男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纱那王露出吃到苦柿子的表情,看着他的哥哥。

*

「话说回来,鹰一郎,这座宅邸还真有趣,为什么你们要住在如此窄小的柴房?」

「不,松寿王,这是我们的主屋。」

「什么,这是主屋!?」

「是的,如您所见,我们家是座破道场,在居住上也造成了纱那王的诸多不便。」

「这样啊……嗳,我失言了。我对平民的生活相当感兴趣,像这杯酒也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到如此廉价难喝的酒。」

鹰一郎和松寿王两人在风祭道场的会客室笑盈盈地把酒言欢。不食人间烟火的松寿王常常失言,但他们两人似乎是意气相投。

桐绪和松寿王在小塚原相遇才只是半刻(一小时)前的事。回家后桐绪将松寿王介绍给鹰一郎认识,结果没多久这两人就开始在宴席中相谈甚欢了。

纱那王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当哥哥的人。化成人形的化丸在席间四处走动,忙着添灯油、帮松寿王揉肩。

「嗯?桐绪,我的脸上沾到了什么吗?」

不擅喝酒的桐绪吸着番茶(注:日本的一种绿茶。)直视着松寿王,不小心和他四目相交。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你跟纱那王长得真像。」

「会吗?我倒觉得我比他好上千百倍呢。桐绪,如何?这也是种缘分,要不要改当我的主人啊?」

这——桐绪陪了个笑脸想蒙混过去,这时纱那王从旁轻轻地推开桐绪的肩膀,坐了过来。

「兄长,您真是一点也没变啊,尤其是动不动就想抢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点。」

「怎么回事?为何我觉得话中带刺?」

「我想,大概是您心虚,所以才会这么觉得吧?」

松寿王将送到嘴边的杯子放回盘里,刻意耸了耸肩。

「你还在气我偷走你的木隐?」

「不光是木隐,还有结城、雾岛也都被兄长您偷走了。」

化丸对桐绪悄声说道:

「木隐、结城和雾岛都是纱那王大人小时候养的乌鸦天狗。」

「喔——」

桐绪对化丸点点头,再瞥向纱那王的侧脸。

(呜哇!他好像很不高兴耶!)

纱那王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早起时还要不悦许多。这对兄弟是不是感情不太好?桐绪不禁为他俩感到担心。

松寿王倚在扶手上,有意无意地反唇相讥:

「小绯,别老是斤斤计较一些小事,小心秃头喔。」

「请您别这样叫我。」

化丸再度对桐绪耳语道:

「纱那王大人的小名叫做『绯月』大人。」

「原来如此,难怪叫他『小绯』,真可爱。」

千代在这时端来了追加的酒、卤萝卜干、青柳、凉拌青葱,于是大家便暂时静了下来。

「哇!是凉拌耶!看起来好好吃!啊,千代小姐,不好意思,突然带客人回来。待会儿就交给我来吧。」

「没关系……」

「奇怪,你的手怎么了?」

桐绪看到千代的左手缠了纱布,于是探过身去。

「不好意思,因为我想磨刀,所以……」

千代慌慌张张地缩起了手。

「对喔,我家的菜刀还满钝的。今天你就别帮忙了,请好好休息吧。」

「……是,那么我就先进去休息了。」

正当千代想离去时,鹰一郎对千代说道:

「这位是纱那王的兄长。」

鹰一郎简短地介绍松寿王。千代毕恭毕敬地点了个头,接着便匆匆返回厨房,看来是不想打扰到他们。

「唉呀。鹰一郎,刚才那位美女是?」

「她是我们的门生,住在我们这儿,是个有气质又伶俐的女孩。」

「喔——长得这么美,却想习剑?」

看来松寿王对千代本人以及她送来的菜肴都深具兴趣。

「她肯帮我们煮饭,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请用,千代小姐做的菜都很美味喔。」

「我开动了。这是什么?颜色看起来像是马饲料,不过闻起来倒挺香的。」

松寿王夹起了他口中的马饲料——萝卜干,接着望向纱那王。

「我说纱那王啊,你不认为这座宅邸挺有趣的吗?」

「是啊,是很有趣,有趣到令人喘不过气啊。」

纱那王对松寿王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而松寿王也回报了一个微笑。这对兄弟之间似乎有种默契,真不知道他们是感情好还是感情不好。

「对了,兄长。今日您在那儿做什么?」

「这个嘛,我循着你的味道追了过去,结果就遇到你的主人桐绪了。不过我真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放弃柳羽的?」

「大约是一个月前吧。我已经派使魔通报过兄长您了。」

「奇怪~是这样吗?」

桐绪看着偏着头的松寿王,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那种个性。鹰一郎也是这种人,所以她很清楚。

鹰一郎边为松寿王斟酒,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松寿王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跟我们家不一样,是个名门贵族吧?」

「嗳,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个花钱跟朝廷买身份的乡下武士罢了。」

「喔~是诸侯吗?还是旗本(注:江户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

「是德河将军家。」

「噗————!!!」

鹰一郎和桐绪不约而同地喷出嘴里的酒和番茶。

(将、将军家!?他刚才说将军家!?)

看着兄妹俩吓得发抖,纱那王骄傲地说道:

「没什么好惊讶的。历史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天狐的踪迹,不论是天下盛衰或是这个世界的统治权,都掌握在我们一族手里。」

「正是如此。只要我还在德河家,德河盛世就会再持续一、两百年之久。」

哈哈哈——两兄弟优雅地笑了。

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之前化丸也说过「在这江都出人头地的人几乎都是被狐狸跟上的人」原来是指这件事啊——桐绪对天狐的恩宠感到目眩神迷。

「桐绪,纱那王对你好不好?如果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改住到你家喔。」

「从将军家换成我家!?这怎么行!」

「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纱那王就去住在将军家,而我住在这,你们觉得如何?嗯,真是个好方法。」

一点也不好!——桐绪摇了摇手,抬头向旁边的纱那王求助,只见纱那王不悦地将嘴巴歪成了ㄟ字型。

「兄长,方才您说您在找我,请问有何贵事?如果您来这儿只是为了说一些玩笑话,那么就请回吧。」

「嗯?请回?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请回』?」

「还是您比较喜欢『请滚』?」

纱那王优雅地打开桧扇,若无其事地把话说白。

「……鹰一郎,你听到了吗?纱那王说的那是什么话呀。想当年这个弟弟还会在我腿上哭着尿裤子呢,没想到现在居然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唉,今非昔比啊。」

松寿王作势以袖拭泪,鹰一郎也跟着摆出强忍泪水的模样。

「我懂,松寿王。以前啊,我家桐绪还会跟我一起洗澡呢,但她现在却连换衣服都不愿让我看到,做哥哥的真感到难过啊。」

「我懂、我懂!鹰一郎。」

「你懂我的心情啊,松寿王。」

桐绪看着这两个做哥哥的紧抱着肩大声痛哭,不由得目瞪口呆。真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有几分是玩笑。

看到他们如此不正经,纱那王难得沉不住气了。

「所以呢!兄长,您有何贵干!?」

「没有啦,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纱那王将不满全写在脸上,松寿王只好耸了耸肩,正经地说道: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不是什么大事啦,只是想请你帮我抓一只野狐。」

「野狐?它是您麾下的狐狸吗?」

「它在三年前脱离了我的麾下,本来我以为区区一只野狐无须理会,但这阵子听说它专杀妖力较弱的妖狐来壮大自己的妖气。」

听着听着,纱那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兄长,驾驭狐群不是身为亲王的责任吗?像您这样长久以来放任那只野狐,真不知它在外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所以我这不就在求你吗?你可是族里首屈一指的统驭高手——纱那王,抓只野狐对你来说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松寿王撒娇地合掌摩挲着,而纱那王则斜睨着他。桐绪看着纱那王紧锁的眉头,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并非松寿王所说的那么简单。

纱那王叹了口气,接受了这项请求。

「我明白了。我找到它后会尽快送至兄长您那儿。」

「不,别把它带来。杀了它。」

松寿王淡然地下了这道命令。现在的松寿王已不像方才那么温和,那冷酷的表情令桐绪不寒而栗。

纱那王轻瞥了桐绪一眼。

「我会将它送过去的。要杀要剐,届时请兄长自行动手。」

纱那王快速说完后敲响了一下桧扇,似乎不愿让哥哥有机会再将麻烦推给自己。

这时,树丛中、屋檐下的暗处瞬间涌出了一群神出鬼没、叩拜在地的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趋前说道:

「纱那王大人,好久不见。」

「是木隐啊。松寿王要回府了,你们护送一程吧。」

木隐不就是松寿王从纱那王那儿抢走的乌鸦天狗吗?——桐绪探出头来端详男子的长相,结果是位俊秀的美男子。

「慢着慢着,兄长我今夜要住在这儿,我要和鹰一郎畅饮到天明。」

松寿王耍赖道。

「如果您真的如此喜爱这儿的劣酒,之后我会派人为您献上角樽(注:一种专门用来作为贺礼的酒。)。兄长,你就了无牵挂地回府吧。」

「真讨厌——你就这么想赶走你哥哥?有本事就用蛮力把我赶走!」

剑拔弩张的松寿王眼中闪着金色光芒,金色长发也如逆风般竖了起来。

「好啊,我奉陪。」

不甘示弱的纱那王眼中也闪出了银色光芒。他们两人的妖气相当惊人,震得宅邸的梁柱嘎嘎作响。

「慢、慢着,纱那王!兄弟之间不要打架啦!」

「桐绪,你这蠢蛋,别妨碍他们两个。」

化丸踩着桐绪的袖子说道。桐绪回过头去,发现化丸和鹰一郎两人都用坐垫护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哥,你在乐个什么劲儿啊!万一我们家被弄坏了怎么办!」

桐绪转向院中由木隐带头的那群叩拜在地的男子,求他们帮忙劝架,但他们却说「老样子了「,建议桐绪袖手旁观。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随从啊?

「放马过来,小绯!」

松寿王大喝一声,右手挥了下来,放出了闪电、狐火……才怪。

「纸、纸、纸相扑!?」

桐绪看到飞出来的土俵和力士后吓得瘫软在地,而松寿王则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说道:

「这一场是纸相扑的最终决赛!来,小绯!选一个喜欢的关取(注:泛称可独当一面的力士)吧!」

「您说笑了。」

纱那王理都不理松寿王,轻轻地摇了摇桧扇,土俵就变成了厚朴叶,力士则变成不符时节的橡实。

「怪了,你不喜欢纸相扑啊?我们小时候不是常玩吗?那这个如何!?」

喝!——松寿王右手再度往下挥,这次飞出了双六(注:一种类似大富翁的纸上游戏)。

「哈哈哈,这是西海道双六。先到宫京的人就算赢,来吧!」

庭院中的苇火、木通当中的其中一只,对这场骚动啼了一声尖锐的夜啼。

最后,无论是纸相扑或西海道双六,松寿王都赢不了纱那王。松寿王在大批人马的簇拥之下连说了三次「我会来、我一定会来、我绝对会来!」接着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目送

完他们离去之后,桐绪已经疲惫不堪了。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可以的话,桐绪真想马上躺在棉被上休息,但她想起还没对纱那王道歉及道谢,于是边将睡觉一事先抛至脑后,边寻找纱那王。

纱那王坐在吹着寒冷夜风的缘廊上,在月光下落下一个长长的影子。他抬头望着夜空,静静地闭着双眼。

他的侧脸真美——下巴到喉结的线条一气呵成,那微微鼓起的喉结,展现出令人倾心的男子气概。

桐绪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纱那王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你在做什么?」

「观月轮。」

「观月轮?」

「看着月亮,在心中思考月亮的本质。」

「喔,就是在冥想嘛。」

「跟一般的冥想有些不同。月亮和黑暗是妖气的泉源,这对害怕黑暗、以太阳为生命之泉的人族来说是很难理解的。」

「……你说的没错,我对狐狸一无所知。纱那王,我误会了你。」

纱那王转过头来,看着桐绪支支吾吾的嗫嚅着。

「对不起,千两箱那件事我不该怀疑你的。我自己妄下断论,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后来我从家兄那儿听到胧小鬼的消息,于是就慌忙地跑去找你了。」

「那时我好像在道场的屋顶。我想知道千两箱是从哪里丢进来的,所以就叫化丸彻底检查了屋瓦。」

「我真是笨啊。想都没想就跟着假的纱那王跑了出去,结果还被妖怪袭击。」

桐绪再度想起那只黑色的水球妖,瞬间觉得背脊发寒。为何我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

「幸亏有那把纱那王加持过的天尾移之刀,它救了我。没想到居然可以靠它跟妖怪对战,这尾巴真厉害。」

「那东西果然出来作乱了。」

「咦?什么?」

纱那王含糊其词地说道:

「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时纱那王的眼神与平时截然不同,变得温柔无比。桐绪忽觉心头小鹿乱撞。当初在小塚原因为感动至极而抱了纱那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己怎么如此大胆呢——桐绪不禁双颊潮红。

桐绪决定先放下这股心动的感觉,提高音量改变话题。

「对了,没想到你有哥哥,真吓了我一跳。」

「松寿王是金毛九尾狐。」

「喔——难怪头发是金色的。」

「以一族的王储来看,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谈论着兄长的纱那王看起来情绪如此鲜明,让桐绪甚是开心。看他那副不悦的模样,桐绪不禁噗哧一笑。

平时盛气凌人的纱那王,在松寿王面前仿佛一个孩童一般。看来这位作哥哥的很喜欢调侃自己的弟弟。

「对了。问你喔,什么是野狐?」

桐绪这一问,令纱那王双臂交握、脸色一沉。

松寿王要纱那王杀了它。一想起他那时的眼神,就令人不寒而栗。

松寿王平时老是爱开玩笑,但或许他的自尊心凌驾于纱那王之上。

「野狐是灵狐族中族中最低等的狐狸。王族一家皆拥有各自的狐群,统率着众多狐狸。」

「纱那王,你也有自己的狐群吗?」

「有,它们就分散在江都的各户人家中,监视、统率它们也是我的职责之一。脱离群体的野狐,大部分都忘了灵狐应有的荣誉感,沦落成了趁隙玩弄人心的愚蠢妖怪。」

得早点将它抓到才行——纱那王不禁叹了一口气。

「野狐很难抓吗?」

「低等狐狸和妖魔鬼怪的味道几乎没有差别,加上它离群已久,要嗅出它的味道更是难上加难……真是的,还真像兄长的作风,一见面就净是把麻烦推给我。」

纱那王嘀咕着抬头望向明月。

镇上已经悄悄潜入了睡眠之海。醉醺醺的鹰一郎已经进入了愉快的梦境,千代那纤细的颈子也开始在枕头上翻来覆去;至于化丸,说不定正在纱那王的房间铺床。

静谧的黑夜中,只听得到微风吹动树梢,以及桐绪、纱那王两人的气息。

一阵沉默之后,纱那王突然开口道:

「桐绪,说道千两箱……那个叫胧小鬼的是什么人?」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个义贼,专门从奸商或有权势者那儿夺取钱财,再将钱分给百姓们。据说是百姓的英雄呢。」

「可笑。义贼跟盗贼不就是一丘之貉罢了。」

桐绪同意他的说法。她很高兴纱那王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欸,纱那王,谢谢你遵守约定。」

「约定?」

「嗯,那个禁止偷窃跟禁止杀人的约定。」

桐绪已经在心中发过誓,不再怀疑自己的狐狸。

纱那王全心全意地将桐绪放在心里,因此桐绪也要全心全意地将他放在心上——她想先从这儿开始。

「……我问你喔,今后你还是会继续待在我家,对吧?」

「你白天不是叫我滚出去吗?」

「我跟你道过歉了嘛。你想吃多少油豆腐我都给你,别走嘛。」

「你这是在命令我?」

「不对,只是想跟你做个约定。钱啊我你不要从我家跑掉喔。」

桐绪揪着纱那王的袖子恳求他。纱那王怜爱地抚着她的发丝;说来奇怪,纱那王总是喜欢抚摸桐绪的头发。

「你有一头美丽的黑发。」

「是吗?我倒比较喜欢你那头银色长发。」

说完后,桐绪惊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令人害羞的话,瞬间红了脸颊。

「桐绪,假如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你。」

这句话不像是说给桐绪听的,倒像是纱那王对自己的期许。

「嗯,有劳你了。」

「还有,你记着:我并不喜欢油豆腐。」

微风吹来,纱那王的银色长发在明月下舞动着。

当晚两人并肩眺望着明月,久久不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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