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桐绪吃完早饭后,将洗好的衣物、棉被一一晾在庭院,接着瞒着鹰一郎与纱那王前往藤真的宅邸。
她有件事非得向藤真确认不可。如果对方不是他,那就算了——不,应该说,桐绪此行就是希望亲耳听到藤真说出:不,那不是我。
风祭道场位于阿佐草新鸟越町,藤真的居所位于阿佐草今户町,两处相距甚近,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桐绪转眼间就到了藤真家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桐绪,与其烦恼,不如直接问吧!)
桐绪激励了自己一番后,避开玄关,从院子的竹门进入宅邸。
这是座很大的宅邸。院子宽广可及澄田川,偶尔会听到河面船夫的歌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虽说藤真受雇于老中大人手下,但看这气派的主屋与整修良好的庭院,实在不像是一介剑术指导的宅邸。
打从桐绪以为藤真失去心脏而死那天以来,这是她首次踏进这座宅邸。
桐绪绕着岸边植满百木红的池子,看见了坐在主屋缘廊边的藤真。藤真正享受着蕴含澄田川水潮香的河风,一边撒着米粒喂食麻雀。
「午安,藤真公子。」
「小桐!?」
藤真对于忽然出现在院中的桐绪感到相当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招手要桐绪坐到他身旁。现在的他,和桐绪熟知的藤真并无二致。
「怎么了,和鹰一郎吵架了吗?」
「没有……」
「你是跑过来的?瞧你汗涔涔的。」
藤真递给桐绪一条手帕。这一天确实暑气逼人,但桐绪身上除了跑步时流出来的汗,还混合了紧张之下流出的冷汗。
「呃,藤真公子。昨晚……」
「昨晚?」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缘廊上,藤真面向桐绪,孩童般天真地偏了偏头。
「……昨晚,藤真公子你人在哪里?」
这时,「我到底对于私底下的藤真有多少了解」这个很普通的问题,忽然造成了桐绪心中的不安。其实,自己根本就完全不了解藤真吧?桐绪所认识的这个藤真,会不会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昨晚我在家里啊。」
「真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藤真公子,昨晚你有没有去本所真津坂町?」
「真津坂町?」
藤真倏地板起脸来。
昨晚,桐绪在本所真津坂町和一名疑似胧小鬼的男子交战过。
而那名男子,长得和藤真如出一辙。
「小桐,你昨晚在本所?」
「因为我代替我哥去那儿教剑……」
「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
「呃……没有啊。」
藤真用力抓住支支吾吾的桐绪。
「好痛!」
「小桐。你看见了什么?」
藤真直勾勾地注视着桐绪,眼中寄宿着一股相同于昨夜桐绪在交战时见识到的疯狂气息。
(好可怕……!)
藤真的指甲陷进了桐绪的肩膀,痛得桐绪汗毛直竖。
「好、好痛……藤真公子。」
「对了,小桐,我们去赏樱吧。今年的樱花可能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但在花季结束前,我们去赏个樱吧,好吗?」
藤真露出了满面的笑容,但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散发出树叶间阳光般的温暖了。
桐绪开不了口拒绝,只好顺着藤真的意搭上了船,渡过澄田川。
*
越过澄田川后,桐绪和藤真走在以樱花行道树著称的澄田堤上。两、三天前这儿还挤满了赏花客,但现在这里的樱花已经凋谢了七成,游客也减少了许多。
「小桐,我问你喔,纱那王是什么来头?」
「咦,你说纱那王吗?」
面临这个问题,桐绪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银毛九尾狐,而且是茶枳尼天的公子——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算、算是表兄弟吧?」
「我都不知道,鹰一郎跟桐绪居然有这么玉树临风的表兄弟呢——」
从这语气听来,藤真似乎语中带刺;但他并没有多问,忽地闭起嘴来默不吭声。
桐绪一边和沉默的藤真走在澄田堤上,一边端详着他身上那把刀。昨晚的血刀,会不会就是这把刀呢?
藤真现在的眼神已不若昨晚和方才那么疯狂,但桐绪依然不敢松懈。她的肩上,还残留着在缘廊被藤真指甲抓出的痛楚。
走了好一段路后,藤真开口了。
「我说小桐啊。」
藤真忽然停下脚步,徐徐笑着面向桐绪。
桐绪跟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高大的藤真。」是?」
刹那间,事情便间不容发地发生了。藤真就地拔刀,快速朝桐绪砍了一记。
这时桐绪的身体先是下意识地架起防御,接着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藤真伸手握刀,只知道要立刻拔刀抵御。
锵!——刀锋交错,发出一声钝响,火光四射。和昨天一样,桐绪好不容易以锷元挡住了藤真的攻击。
「好身手。真不愧是小桐,反应真快。」
「……藤、藤真公子!」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在决斗时不能只挡住攻击,应该要用刀身扭转方向、反守为攻。生与死的关键,往往就在这由守转攻的一瞬间。」
藤真给予了中肯的指导后,若无其事地将刀收入刀鞘。直到亲眼看到藤真的手离开刀柄前,桐绪只敢屏住气息。
「小桐,你昨晚是不是在真津坂町和谁对砍过?」
「……咦?」
「对方是不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
「藤真公子……」
「放心吧,『那家伙』不是我。」
「不是你?」
那么是谁?——桐绪乘机追问,这时河堤下的赏樱游船忽地传出爆笑声;一看,原来是船上有个烂醉如泥的少东正赤裸着上身跳舞。
「船上那些人还真快活啊,只会败家的米虫还敢这么过得这么逍遥。就是这样我才讨厌有钱人,恶心得让我想吐。」
藤真这席尖酸刻薄的话,吓得桐绪大吃一惊。藤真不应该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啊。
「藤真公子,我问你……」
你是不是胧小鬼?——话已到口,桐绪却迟迟说不出来,仿佛喉咙干掉了一般。
桐绪正犹豫不决时,藤真突然牵着桐绪的手往前冲,正当桐绪想摆出架势抵抗时——
「小桐,快跑!是狐狸娶亲!」
「狐狸!?」
「你看,太阳雨!」
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毫无前兆地下起了蜘蛛丝般晶亮的雨水。像这种晴天时忽然下雨的现象就称为「狐狸娶亲」。
「我们姑且在这株樱树下躲雨吧。放心,雨马上就会停的。」
藤真将桐绪压在树干上,张开双手,用袖子完整盖住桐绪的头;他小心翼翼、谨慎十足地帮桐绪挡雨,不让她淋到一滴雨水。
「小桐。」
「是、是。」
「我呢,会把我想要的东西全弄到手。」
「……想要的东西?」
「不管是金钱或荣华富贵,我都会亲自抢到手。我就是有这种能耐。」
藤真的眼神再度透露出疯狂的气息。以前藤真曾有过这种眼神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言词骇人的人了?
藤真紧抓着桐绪的肩膀,眼神迷茫地凑上前来。
「小桐,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会为你实现。」
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几乎连睫毛都要碰在一起;藤真的脸上,已经失去桐绪所熟悉的、温暖的树叶间阳光了。
「呐,小桐,为什么你不穿戴我给你的东西呢?红宝石首饰、耳环、衣裳……这些都是我为了你而弄来的啊。」
「我……只要有你的笑容就够了。我不需要过多的金钱与珠宝首饰,只要有你的笑容……」
桐绪想起来了。她曾有过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那就是每当她收到藤真的昂贵礼物,就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桐绪强忍肩膀的疼痛,满怀情感地凝视着藤真。
「藤真公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嫌弃的话,可以告诉我……」
「小桐,你真的好可爱喔,可爱到让我笑得合不拢嘴呢。」
「藤真……公子?」
藤真这刀剑般锐利的笑容,使桐绪产生了脚下沙土瞬间崩塌的错觉。
「鹰一郎也一样,简直天真到了极点。钱多有什么不好?如果现在是乱世,那就不需要为明日准备金钱;但现在是太平盛世,最重要的就是存钱为将来打算,这点为什么你们不懂呢?」
「比钱重要的东西多得是!」
桐绪拼命地在藤真的眼眸中寻找自己熟悉的温柔残影。藤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这是一场恶梦。
「对我来说,金钱雨跟血雨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很幸运,金钱跟武艺两样都有。」
「血……雨……
」
如果这是场恶梦,拜托让我清醒吧——
「藤真公子,我……我喜欢你那副有如树叶间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嗯,我知道。小桐,我也很喜欢你喔。」
「我想再见一次那笑容。」
泪水决堤。
「小桐,这是你的心愿吗?」
藤真的指甲深深陷进桐绪的肩膀。好痛!——桐绪轻轻叫了一声。
「小桐,别害怕。别哭。」
藤真松开桐绪肩膀上的手,爱怜地抚着桐绪的发丝,为她拭泪。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实现。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不,藤真公子。不是这样的。」
「我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的。小桐,从以前到现在、未来,你都是我的人!」
藤真抱紧了桐绪。
雨势逐渐变强,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在桐绪的脸上,混合着她决堤的泪水——
*
雨停后,桐绪一边朝着风祭道场快步地踩着泥泞的道路,一边强烈后悔自己没有告知任何人就擅自离家。
本来打算马上回家的,现在都已经太阳西下了。从早到晚消失了这么一大段时间,桐绪该如何解释才好呢?
桐绪慌慌张张地穿过道场门,这时——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偏偏碰上了自己最想避开的人。
纱那王在玄关前双臂交握地等着桐绪返家。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但这样反而更令人害怕。
「啊——……抱歉。呃……」
「和藤真赏花很快乐吧?」
「咦,你怎么知道!?」
纱那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暗示桐绪跟上前来。桐绪乖乖地跟在后头,觉得自己宛如被强行带走的犯人。桐绪有股罪恶感,光是这样就足以令她脚步沉重、肠胃抽痛。
进入房间后,纱那王要桐绪坐在画有王朝风格建筑物的六曲半双金屏风前,叫她仔细看。
纱那王轻轻地碰了金屏风一下,没多久金屏风的表面便开始出现波纹,王朝风格的建筑物跟着消失;
直到屏风表面如镜子般变得平坦无比时,上面出现了——
「啊,是藤真公子!」
在水井旁边将水桶拉上来的藤真,清楚地映照在上头。
「很方便吧?用这个可以清楚看到远方的情况。」
「……你该不会看过了吧?用这东西观察我和藤真公子……」
「我才没这么闲呢,只不过使用这玩意儿在江都寻找野狐踪迹时恰巧看到你们俩罢了。看你从早就不见踪影,想不到居然是赏花去了,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纱那王面无表情地摊着桧扇倚在扶手上,从他的举止看来,很明显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悦。看样子,今天的桐绪令他相当的生气。
「呃……对不起。我本来是打算马上回来的……」
「我不想听借口。」
「对不起。」
「我也不想听道歉。」
纱那王的颜色眼眸如针般地瞪着桐绪。
「桐绪,别接近藤真。」
「咦?」
「不要靠近他。你只要乖乖点头答应我就好。」
「……前阵子,千代小姐也对我这么说过。告诉我理由,好吗?藤真公子到底怎么了?」
经过这两天的事件后,桐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藤真已经变了的事实;不必纱那王提醒,她也知道此后不能再单独跟藤真见面。
她不想看到藤真露出那么恐怖的眼神。
「纱那王,我昨天……看到了。」
「看到什么?」
「胧小鬼……大概吧。」
桐绪将昨晚在本所真津坂町遇到一名神似藤真、抱着千两箱的黑衣男子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纱那王。
虽然桐绪认为那男人就是胧小鬼,但对方只有一个人,不是双人组合;为了确认对方是否真是藤真,她造访了藤真的家;藤真告诉她,昨晚那名男子并不是他——
纱那王注视着逐渐染上暮色的庭院,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桐绪说话。纱那王在思考时习惯反复地开扇、阖扇,端看他的表情,压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胧小鬼啊……」
听完桐绪所言后,纱那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啪」地一声阖上桧扇,化成人形的化丸旋即拉开拉门,探了进来。
「该出门了,化丸。」
「是。」
「等等,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一起去。」
纱那王一站起身,桐绪马上拉着他的大腿。
「我们要去找松寿王,马上就会回来。」
「松寿王?欸,藤真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藤真公子是胧小鬼吗?」
桐绪被藤真掐过的肩膀依然疼痛,她也害怕他那疯狂的眼神,但桐绪无法撒手不管藤真。
「你这么担心那男人?」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也觉得害怕,但如果能帮的话,我想尽量帮他。我想要藤真公子恢复以前的笑容。」
「你想知道真相吗?」
桐绪点了点头,纱那王于是单膝跪地,看着桐绪的眸子。
「桐绪,如果真相需要由别人来指引的话,这样的真相或许不要知道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依然只会靠眼睛观察事物?」
以前纱那王将天尾转移到桐绪的刀上时,曾对她这样说过。
打开心眼吧,桐绪。不能靠眼睛,要靠心来看穿真相才行——
「即便如此,若你已打开心眼却仍看不见真相,那就表示你不需要知道真相。不是每个真相你都有办法承受。」
「那我该怎么办?」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你应该不想惹我生气吧?」
看到纱那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桐绪马上联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金屏风。
「纱那王,你果然看到了!你看了我跟藤真公子的相处情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纱那王这只狐狸嘴上装蒜不承认,却对桐绪在澄田堤的樱树下推开藤真时说过的话一清二楚。
当藤真将桐绪紧拥在怀里、说不会将她交给任何人时,桐绪推开了他,逃之夭夭,并说了以下这句话。
——对不起,纱那王会生气的。
「桐绪,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啦。」
「下次不准再对我以外的男人动心。」
「什么嘛,你这是在命令我!?」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个约定。」
纱那王以桧扇掩口,调皮地笑了笑。发现自己被纱那王牵着鼻子走,桐绪觉得心情糟到了最高点。
「你可别得寸进尺,我那时说的那句话并不代表什么!」
心有不甘的桐绪将坐垫丢向纱那王的脸,但只是白费功夫;纱那王轻松躲过坐垫,再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六连,你在吗?」
纱那王觉得玩够了,于是阖起桧扇,正经八百地朝庭院喊了一声;须臾,缘廊旋即飞来一只长着赤眼的乌鸦。
「我和化丸不在家时,这里就交给你了。记得别让桐绪走出屋外。」
乌鸦大大地展开双翼两次,代替了回答。
接着,纱那王碰触金属屏风,迅速走进屏风里,消失了踪影,而化丸也随后跟上。
桐绪马上伸出手来摸了摸屏风,但此时它已经恢复为普通的屏风了。坚硬的和纸,阻挡了手指的穿越。
当天晚上,桐绪一点食欲也没有。消失在金屏风中的纱那王和化丸,明明说过马上就回来,但他们俩直到晚餐时刻依然不见踪影。
桐绪觉得自己好像在玩抓鬼(注:日本传统游戏。当鬼的人要蒙住双眼,其他人则一边拍手一边喊着「鬼啊,循着拍手声来找我吧」一边逃,当鬼者要依靠声音抓到下个当鬼的人。)一样。周遭有些不好的东西正在拍着手,自己明明感觉得到,但眼睛跟心灵却都无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
「桐绪小姐,怎么了?你似乎没有食欲呢。」
忧心忡忡的千代反复问了桐绪好几次。
「啊,没有啦,没事。我可能受了点风寒吧。」
「那我帮你做个蛋酒吧。」
桐绪揪住千代的袖子阻止她起身,摇了摇头。
「没关系,别费心了。在这儿陪我吧。」
鹰一郎吃完晚饭后便马上去洗澡了。或许是因为今天流了一身汗的关系吧。
现在,这里只剩下桐绪和千代两人。
「哎,千代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五斗柜里有很多药,你要什么就说吧。」
「千代小姐,你的仇人该不会……是我身旁的某人吧?」
千代没有回话,但是,她那双在腿上不停颤抖的双手,似乎说明了一切。
「……果然如此。」
「桐绪小姐,关于这一点,我也有话要说。」
「对不起,还是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吧
。」
桐绪无视欲言又止的千代,一口气将饭吞进胃里。
就算问了又如何呢?
现在的桐绪,还没有勇气承受真相。
*
(我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不是每个真相你都有办法承受。」
诚如纱那王所言,真相比任何凶器都锐利,在桐绪的胸口挖了个大洞。
「桐绪,藤真有动作了。」
纱那王拉开桐绪房间的拉门。今天是五天后的夜晚,气温从傍晚开始便寒气逼人,完全不像是叶樱时节(注:樱花凋谢后冒出嫩叶的时节。)该有的天气。
「你想一块儿来吗?」
「可以吗?」
「你想知道真相吧?你如果一起来,我就阻止不了你了;你可以选择过来看清所有的真相,也可以选择闭上双眼,略过真相。选一个吧。」
这时,桐绪并没有选择闭上双眼。
桐绪抱着化为白猫的化丸,紧跟着一身黑衣的藤真越过二国桥,来到了白墙仓库林立的深香川佐贺町。
这一带有着浓厚的海潮香,是商人、工匠的小镇。镇上有着许多大商家,贩卖者从运输船上卸下的货品,这儿的白天总是充满着惊人的活力。
而现在是夜深人静的深夜。除了江都湊的浪潮声和四面八方的水道偶尔发出的水声之外,镇上一片静谧。
藤真停在挂着「白米柏屋」这块大招牌的大米店前,谨慎地左右张望。
当他和桐绪对上双眼时,桐绪吓得背脊发凉,但桐绪和化丸有纱那王的妖术护体,只要不出声,谁都看不见他们。
藤真小心翼翼地绕到店后翻墙跳到庭院里,而桐绪也带着纱那王的庇护随后跟上。庭院并不十分宽敞,但看得出这儿的石灯笼、盆栽都相当昂贵,院子布置得非常美观。
藤真穿过庭院,老练地打开主屋的雨窗,滑进建筑物里。他蹑手蹑脚地直奔主屋,沿着内廊朝着账房前进。桐绪紧跟在后。
穿越了几间屋子后,藤真终于抵达了帐房。藤真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留意到了楼梯旁那间乍看平凡无奇的储藏室。他拉开储藏室的拉门,看到里面还有一扇锁得老紧的气派门扉。
是暗门。这里头恐怕躺着好几箱千两箱。
(……唉,果然。)
桐绪抱紧怀里的化丸,闭起双眼。
藤真果然就是胧小鬼。他对桐绪说过,那个对桐绪出刀的黑衣男子并不是自己——
(但明明就是嘛!)
「谁……谁在那里?」
突然有人说话,吓得桐绪睁开了眼。走廊忽地大放光明,一名手持烛台的年轻男子看到了藤真这名入侵者,浑身不停发抖。他应该是住在柏屋的手代(注:江户时商家中的职称之一,约等于现在的主任。)吧?
「啧!」
藤真啧了一声,同时一道血柱喷到了天花板。藤真杀掉了手代。
如果不是纱那王掩住桐绪的嘴巴,她已经大叫出声了。
桐绪的忍耐已经到达极点了。当她看到藤真接着又杀了另一名闻声赶来的雇员时,桐绪已经无法再闷不吭声地躲起来了。
「藤真公子!」
桐绪拨开纱那王的手,对藤真大喝一声,而且还朝他奔了过去。
「桐绪,回来!」
桐绪无视纱那王的叫喊,跑到俺们前面对手持血刀的藤真。
「藤真公子!你说你要把想要的东西都弄到手,指的就是这种事吗!?谋财害命!?」
「你是……?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藤真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桐绪。
「笨蛋,桐绪!冷静点!」
桐绪放下在怀里挣扎的化丸,严肃地命令道:
「化丸,你去纱那王那儿,这里很危险。」
桐绪往前踏出一步,一鼓作气说道:
「藤真公子,你不觉得可耻吗?什么义贼嘛,你根本只是个杀人凶手!」
看到桐绪迅速拔刀摆出架势,藤真终于解除心中的疑惑,点头说了声「喔——」
「这样啊,你就是桐绪啊?风祭桐绪,那个藤真朝思暮想的女人。」
「咦?」
「我们有一晚曾在本所真津坂町对战过,不是吗?」
「你跟藤真公子是……」
男子来势汹汹地朝着困惑的桐绪攻了过来。
但桐绪记起了藤真在澄田川说过的话,接下男子的攻击后马上反守为攻,朝男子左方砍了一刀。
桐绪的刀,砍伤了男子的左臂。
「什么!区区一个人类,竟敢弄伤本大爷!?」
男子瞪大了眼看着汨汨的血柱。
「岂止伤你,这把刀还能杀你呢——因为它上面寄宿着我的天尾。」
「阁、阁下是!?」
男子大惊失色,纱那王旋即优雅出众地挡在桐绪跟前。他睥睨着眼前这名不住颤抖的男子,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净之物。
「你就是松寿王那边的武智吗?」
「纱那王大人……」
男子害怕地伏倒在地。
「得以拜见您的尊严,在下惶恐之极……」
「场面话就免了。」
纱那王冷冷地说着,浑身充满了天狐、茶枳尼天之子的威严。
「纱那王?怎么回事?谁是武智?」
「请、请您饶命……纱那王大人!」
「脱离狐群,吞吃同类的你,所得到的妖力就只有这么点能耐?真可悲啊。」
纱那王不悦地挥了挥手,男子转眼间便化为一只毛质粗劣的白狐。它只有一条尾巴,是只普通的狐狸。
「为什么藤真公子会变成狐狸!?」
狐狸的左前脚血流如注,似乎是方才遭桐绪砍伤的部位。它的身子收到纱那王的妖术控制,只能收着四肢动弹不得。
「桐绪,它就是松寿王所寻找的野狐。因为妖力不强,所以顶多只能将外形变成主人。」
「将外形变成……主人?咦,那他之所以会变成藤真公子……」
「藤真是它的主人。」
化丸在桐绪脚边抬着头说道:
「藤真曾对这野狐下过命令,要它为藤真带来金银珠宝、荣华富贵。」
「怎么会!?」
藤真之所以能够在每次出现时都送上无数的昂贵礼物,是因为——
桐绪不禁靠在雨窗上,双手捣脸。
耳边忽然传来啪呲啪呲的焚烧声。主屋窜出了火苗。
「纱那王,失火了!」
「走吧,桐绪。化丸,将武智带走。」
「是,小的遵命!」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转眼间便吸饱空气,变成一只比老虎还巨大的白猫。
「不会吧,这是化丸!?」
看他平常这么娇小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只巨猫是化丸。化丸张开大口,将动弹不得的武智一口气吞了下去。
「桐绪,骑到化丸背上去!」
「等等,纱那王!我们得先把这户人家叫醒才行!」
化丸用那巨大的身躯撞了桐绪一下,阻止她前进。
「桐绪,乖乖听纱那王大人的话,坐上来吧!」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等等我!」
桐绪从化丸的身旁溜过去,直奔账房。她拼命跑向火势强烈的后面房间,她想救这间店的人们。
然而,有人挡住了她。
中途有只手突然从房间伸出来抓住桐绪的手腕,趁着桐绪脚步不稳时从腋下往上扣住桐绪。
「桐绪,那里很危险,不能过去。」
「藤真大人!?」
「过来,和我一起走吧。」
藤真亟欲将桐绪拉到烟雾弥漫的内廊去,眼神充满了令桐绪未知发颤的疯狂气息。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温暖了。
「藤真公子,你是那只狐狸的主人?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藤真邪恶地笑了笑,使劲拉着桐绪。桐绪的话语,已经传不到藤真耳里了。
「不要,放开我!纱那王,救我!化丸——!」桐绪死命挣扎。
「桐绪!」
头上传来了纱那王的声音。纱那王的银色眼眸闪耀着冰雪般的光芒,一头银发如狂暴的生物般飞舞于空中。
纱那王站到了桐绪和藤真面前。
「纱那王!救我……呜!」
桐绪对纱那王伸出手来,藤真见状马上毫不留情地将它往上扭;这股剧痛,逼得桐绪忍不住双膝跪地。
「桐绪!」
「纱那王,请你不要靠过来,否则我就折断桐绪的手。」
藤真抓着桐绪当挡箭牌,朝着内廊逐渐逼近;内廊两旁房间的纸拉门,已经烧起来了。
「请你让开,纱那王。」
「你不会伤害桐绪的。」
「我不会将小桐交给你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折断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没有手、没有脚,小桐还是小桐啊。」
看着藤真扬起嘴角的模样,桐绪不由得背脊发寒。现在的藤真真的有可能这么做。如果右手被折断的话,就再也无法握刀了。
「藤真公子,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桐绪拼命地想说服他。
「不要再错下去了,藤真公子。利用狐狸得到金钱和荣华富贵,真的那么有趣吗?」
「我不是说过吗?对我来说,金钱雨跟血雨都是一样的东西。而且,我杀的都是一些死有余辜之人,也将得来的钱财分给了百姓。」
「该不会这场火是你……」
火势越来越大,主屋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户人家与雇员们仓皇逃命的声音。再不快逃,迟早会延烧至桐绪他们现在所待的地方。
「这间米店啊,背地里在放高利贷呢。利息高得要命,没多久利息就会滚得比本金还高,大家都被他们害惨了;像昨天也是,有个园艺师傅因为付不出钱,女儿就被卖到青楼去了。」
好可怜——桐绪不禁脱口而出。不过,可怜归可怜,桐绪并不打算全盘接受藤真的说词。
「小桐,在江都这个太平之地呢,如果没有金钱、权势跟运气的话,是无法得到幸福的。我可不想像我爹一样,一辈子没钱又没运气,最后惨死。」
藤真说他一直很羡慕鹰一郎。同样是以剑为生之人,鹰一郎还能有风祭道场可继承,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藤真公子,你不是老中大人手下的剑术指导吗?这就是个很了不起的头衔啊。」
「嗯,不过呢,这是我要求武智帮我弄来的。」
「咦?」
桐绪和纱那王面面相觑。
「师父卧病在床时,我心想:这下我终于要失去靠山了。一想到此后说不定再也没有往上爬的机会,我就突然觉得好害怕。就在这时,武智出现了,他说可以帮我达成愿望。」
藤真所说的「师父」是指桐绪的父亲。
「小桐,身旁跟了只狐狸真的好方便喔。不管是什么愿望,它都可以帮你达成耶。」
藤真疯狂地笑了。每笑一声,藤真就会更用力地扭压桐绪的手臂,痛得她呻吟出声。
「藤真,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封印了你的靠山武智。」
「没错没错,它现在在本大爷胃里呢,嗝呼。」
巨大化的化丸在火舌与黑烟中缓缓地现身。它对纱那王悄声说道:「拉门对面的主屋已经一片火海了。」但桐绪还是听到了他说的话。
「我看到了,没想到武智会这么怕你呢。纱那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藤真无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兴味盎然地注视着纱那王的银色眼眸和上飘的银发。
「把桐绪还给我。」
「小桐是我的!我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的!」
藤真再度施力,一阵剧痛逼得桐绪整张脸皱成一团。
这时,天尾移之刀从桐绪腰际抽了出来。
「我、我的刀!?」
桐绪在手臂的剧烈疼痛中大叫。锋利光辉的刀刃独自飘到了空中,刀尖直直地瞄准着藤真。
「藤真,我不允许你伤害桐绪。」
「闭嘴!武智、武智,你在哪里!?杀了他们,把这群违抗我的人全都杀了!」
「愚蠢。说穿了,你并不够格当狐狸的主人。被区区野狐操纵而犯下的这些罪行,你要用命来偿还吗?」
心生恐惧的藤真这时稍稍松开了桐绪的手。桐绪明知现在正是逃脱的最好时机,却依然张开双手庇护藤真。
「不要!纱那王!不要杀藤真公子!」
刀刃来到了桐绪的跟前,贴得相当近;刀刃上头缠绕着飘动的狐火,冒出了蓝白色的烟雾。
「桐绪,退下。」
「纱那王,求求你!」
「为何你要包庇这种男人!」
「有些罪只能够活着偿还!我是你的主人,这是我的命令!」
命令——桐绪这句话明显地使纱那王迟疑了。
这时,周遭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桐绪,你太天真了。」
「……咦?」
桐绪怀疑自己的耳朵。
「还有小绯,你也很天真。」
「兄长!」
纱那王皱起眉头,面色苍白。
噗嘶——一声钝响。
一开始,桐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眼前一片赤红?是因为火焰延烧到这儿来了,还是因为胸口喷出的血柱跑进眼里,所以才……?
「桐绪!桐绪——!」
纱那王晃动着一头银发奔向桐绪,但一名金发男子阻止了他。
「桐绪是无辜的,但藤真非死不可。」
「兄长,为什么您在这里!」
「因为想收拾野狐,杀掉它的主人是最快的方法。」
是松寿王。松寿王一举起手,停在桐绪眼前的天尾移之刀便深深地刺入了桐绪的胸口。
刀刃连着桐绪刺入了后面的藤真体内。
「纱那王……藤真公子……」
救救藤真公子。
桐绪还没说完,口里便汨汨地冒出了赤红的鲜血。
就这样——
桐绪感受着藤真传来的心跳声和温暖的血液扩散于背部的感觉。
阖上了眼,进入了长长地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