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月亮到哪儿看起来都一样,
没想到连月亮看来都这么遥远……
少女因为冰冷的夜风而拥紧身体,抬头望着浮现在远处天空的一轮明月。
故乡的月比较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
京城的月如此遥远,风如此冰冷。
身体已经完全冷透,而且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她心里想着必须早点回去休息了,但此刻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到教坊去。
……大家,都好吗?
怀念的面容在皎洁明月上浮现又消失。——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
自己是家里最年长的,先被卖掉也是无可厚非,否则弟弟妹妹们没有东西吃。我不能哭。离开家是为了大家好。
想到这里,少女咬唇。
尽管如此,少女仰望明月的大眼睛,仍泛着水雾。
……大家一定很好吧?不要紧,我也很好,所以不能哭,如果哭了——
「谁在那里?」
突然有人出声,少女倒抽一口气,惊叫一声转头。这个动作让她原本隐忍的泪水,落了二湔在脸颊上。
月光下站着一名少年。
十六、七岁左右,穿着整齐,看样子不像是夜晚巡逻的卫兵——
少年朝着少女走来。
「……你在哭?」
「没、没有。」
少女立刻回应,连忙擦擦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种地方?……你从哪里来的?」
「教坊……」
回答的同时,少女仰望少年。
他脸上是优雅且温柔的表情。
想起自己认识的男性,全是些硬如石头的粗野家伙,这名少年虽同样是石头,却像颗琢磨精链过的宝石。
但他看起来绝不软弱,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对清澈俊朗的眉毛,更有着一双意志坚定的双眸吧!
「教坊……也就是说,你是宫伎?」(①宫伎是在宫里表演音乐、舞蹈、戏剧的女艺人。)
被说中按说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少女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为情,缩着脖子轻轻点头。
「可是教坊应该已经休息了吧?三更半夜的,你为什么散步到这儿来呢?」
「……」
少女无法回答原因,只是低着头。
于是少年配合少女眼睛的高度弯下腰,凑近看向她的眼睛。
「我没有生气。待在外头太久,身体会受寒。如果没有继续待在室外的理由,就尽快回屋里去吧!」
听见稳重的语气,少女战战兢兢地抬头。
少年正在微笑。
「因为,我想看月亮……」
尽管这里是铜墙铁壁围绕的广大京城,尽管这里是矗立在京城中央、气派的宫殿内,少女认为只有月亮和故乡的相同。
「月亮?……原来是月亮啊!」
少年脱下上身的袍衫,披在少女肩上。
比娇小的她大上许多的袍衫,下摆都拖到地上了。
「晚冬赏月也不坏。跟我来。」
「咦?可是,那个……」
少女很慌张。她突然想到这种半夜时分还能够待在宫殿内的,想必是地位崇高的官吏,或是更有身分的——皇室亲族等人士。
「这里风大。想看月亮的话,可以选能够遮风的地方。」
「……」
这人是谁?
少年才迈步走出,发现少女伫立不动,又苦笑着走回来。
「别担心,就在附近。」
「……」
「叫什么名字?」
「……咦?」
「你的名字。」
「……爱铃。」
犹豫了一会儿,少女——爱铃说出名字。明明是个乡下姑娘,却有这么可爱的名字——她每次报上名字时,总会被这样嘲笑。
「爱铃,真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
「咦……」
本以为会面对一番嘲弄,没想到少年仍与刚才一样,脸上带着沉着的笑容。
——真是个好人。他一定不会嘲笑别人吧?
爱铃松了一口气,跟着少年迈出步伐。
但当她看到少年前往的地方有卫兵驻守,又连忙止步。
「怎么了?」
「那个……」
「不用担心,前面是我的花园。」
……我的?
入宫日子还不算长的爱铃,只知道教坊内及周围的建筑物而已,对于接下来要被带进谁的花园,一点概念也没有。
——可是就算是官吏,也不太可能在宫里拥有自己的花园吧?再说,这名少年如果是官吏,未免太年轻了。
爱铃踌躇着,面前的卫兵看到少年,立刻立正站好。
「您回来了!」
「辛苦了。你也差不多该回岗哨去了。没关系,退下吧!」
「是。那么小的就离开了,慧俊殿下!」
——慧俊殿下?
这个名字我听过,不对,来到这里后,曾有人当面说:「我们这些宫里的富位要负责服侍猿国皇帝,但陛下最近龙体欠安,因此我们展现每日锻链之技艺的对象,即为预计将来会继承帝位的慧俊太子殿下,或是太子的弟弟升贵亲王殿下,以及诸位贵族——」
慧俊殿下。
「……太子……慧俊殿下……?」
袍衫自爱铃肩膀上滑落。
预计将来继承帝位的少年,苦笑着拾起袍衫,再次为爱铃披上。
「我的确是陆慧俊,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今晚的我,只是和你一起观赏月亮的某个人。」
——会有人听到殿下说不用放在心上,就真的不在意吗?
爱铃忍不住后退,却踩到袍衫下摆。
「呀啊……」
「爱铃!」
爱铃的手臂在半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东西,却踩到衣摆而一个踉呛,准备好迎接跌倒的下一秒,慧俊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体。
「——你真轻。」
「咦……呃、那个……」
「来,过来。」
爱铃还来不及保持距离,慧俊已经拉住她的手。
「啊、呃……那个、那个、那个……」
「现在正好是赏梅的时节。白天能够看得更清楚喔!」
「呃、呃……」
——我的手……
慧俊紧握爱铃的手,拖着犹豫的她前进。
「这边,注意脚下。」
刚才明明那么冷,现在她的脸蛋却滚烫到快要喷火了。
穿过各式花草树丛间,走过小桥流水,两人来到花园中央的池亭时,慧俊才总算放开爱铃的手。
手一离开,爱铃几乎额头贴地趴跪在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为什么突然道歉?」
「因为、因为……」
因为借用了太子的袍衫,还直接触碰到太子的手,就算是乡下来的人,也知道这是多无礼的举动。
爱铃颤抖着,不晓得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慧俊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搀扶她起身。
「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很孤单,算我拜托你,站起来吧!」
——孤单?
听到这话,爱铃忍不住抬头。
慧俊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但爱铃似乎感觉自己目视到他的脸上,是如他所迤的孤单微笑。
「……我不喜欢孤单。」
「这样啊……我起来就是了……」
在慧俊催促下,爱铃缓缓起身,接着她被领到角落的椅子,和慧俊一起坐下。
「我明白大家是因为我是太子而有所顾虑,但现在只有我和你,不会有人怪罪你,所以放轻松就好。」
「……别人顾虑你,会让你感到孤单吗?」
「嗯,很孤单。」
爱铃近距离看着慧俊的脸。他的表情仍旧温柔。
「……太子殿下也会感觉孤单啊?」
「爱铃也感觉孤单吗?」
「是的。」
她能够假装自己不寂寞,但看到慧俊,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撒这个谎。
「我也觉得孤单所以想看月亮,我以为月亮或许和在故乡看到的一样。」
「一样吗?」
「……」
爱铃摇摇头。
「在家乡看见的月亮感觉比较近……这里的月亮好远。」
「你的家乡在哪里?」
「……三狐村。」
「三狐村……卯州啊!这么说,你是和家人一起从水路过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
慧俊惊讶地睁大眼。
「一个人?」
「今年秋季气候不佳,稻米歉收,所以我……我被卖到这儿来。」
「卖来?被谁?」
「人口贩子。然后就到京城里来了。」
「……」
慧俊仍双眼圆睁,蹙紧眉头,表情严肃。
「请问,怎么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农作歉收就贩卖人口吗
?」
「交不出稻米就必须用钱缴税,但是家里没钱,所以——」
爱铃从卯州乡下来到猿国首都华安时,也被京城的气派及华丽震惊住了。身在京城里,实在很难想像自己贫苦的家乡,跟首都位在同一个国家。因此,爱铃能够了解慧俊的惊讶。
「我的确听说各地作物歉收,没想到居然到了贩卖人口纳税的地步,这……」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家乡的村子今年秋天就卖了我和其他六个人,只是大家被卖到不同的地方……啊,不好,我必须改改说话用词才行,否则又要挨骂了。呃,交易到不同地方。」
「……」
慧俊表情严肃地陷入沉思。
「呃,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
「啊,没有……」
慧俊愣了一下抬眼,接着摇头。
「不好意思,话才说到一半。……你今年几岁?」
「今年十三。」
「有兄弟姐妹吗?」
「弟弟四人,妹妹三人。我是最大的。」
「所以你才会,呃……离开村子?」
「是的。」
爱铃感觉话题一到自己身上,慧俊的脸色就跟着凝重,因此她尽可能以开朗的语气说:
「不过我没想到自己有机会来到京城里。人口贩子一开始是打算把我送到某处的妓院。正在讨论时,一条大狗冲进屋里来,我吓得逃跑,结果人口贩子说:『你的身子灵巧,干脆卖到宫里跳舞,一定很适合。』」
「原来如此……」
慧俊点点头,表情总算稍微舒展。
「看来你那次逃跑一定相当精彩。」
「没错!那条狗叫得很厉害,我不曾见过那么会叫的狗,结果一不小心就跳上桌子了。」
「身子果然灵巧。所以你现在在习舞?」
「……是的。」
见爱铃回答的声音突然变小,慧俊把脸凑近她。
「怎么了?你不喜欢跳舞吗?」
「我喜欢……跳舞,呃,可是……」
「可是?」
「可是我跳得很差……」
「很差?」
光是身子灵巧,并不表示能够配合音乐跳舞。大家都跳得好美,只有自己好像在甩袖子挣扎,结果每天都被其他宫伎嘲笑。
「她们常说我像只小狸猫……」
「狸猫?谁说这种话?」
「她们没说错……」
身材瘦小,有张圆脸和大眼睛的爱铃,看来像是从乡下深山迷途来到这里的小狸猫,这也是除了她的舞蹈之外被人嘲笑的地方。
「没想到这么多人没口德。爱铃,进来宫里之前,曾经学过舞吗?」
「没有。」
「你到宫里多久了?」
「两个月……再多一点。」
慧傻笑了笑。但这绝对不是轻视爱铃的笑。
「既然这样,就无须在意舞跳得好或不好。在你四周都是比你资深的宫伎,其中应该有人是自小就习舞。才两个月就要和那些前辈比,这样你太可怜了。」
「……可怜?」
「如果不讨厌跳舞,就不用在意旁人,或许不一定能够立刻追上她们,但只要相信自己也能够跳得很棒并踏实练习,总有一天你会比任何人都拿手。现在只是刚开始而已,不应该那么快就放弃。」
爱铃低着头,只把眼睛往上看,悄悄窥视着慧俊。
在月光照射下,那张笑容仍旧稳重。
「真的会……」
「嗯?」
「真的会进步吗?」
「当然。我过世的母亲过去也是宫伎,她擅长的不是舞蹈而是歌艺,不过听说她在学艺阶段始终唱不出好歌喉,也经常记不住曲子,相当辛苦。但是在我记忆中的母亲唱起歌来十分美丽。爱铃一定也能够舞出精彩的舞蹈。」
——好温柔的人。
好温柔、好温柔喔!
「呃,太子殿下。」
「别这么见外,叫我慧俊就好,爱铃。」
「……慧俊、殿下。」
爱铃这次抬起头来,眼睛直直看进慧俊眼里。
「等到有一天,我的舞跳得很棒了,你愿意看我跳舞吗?」
——不晓得要花上几年。
但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为了能够在慧俊殿下面前跳出精彩的舞蹈,我一定会学成,一定可以……」
慧俊带着笑容重重点头。
「是吗?我拭目以待。」
「好、好的……我会加油!」
——无论如何被嘲笑都不要紧。
总有一天一定会……
强风吹过。
明月瞬间变暗。一抬头,淡淡的云朵飘过。
「该让你回去了……」
喃喃说完,慧俊站起。
「四周有些暗,我送你。」
「咦,这怎么行……」
「这里是东和殿,你知道怎么走回教坊吗?」
「……」
不自觉就跑出来的爱铃,事实上几乎不曾离开过教坊,也不清楚这里距离教坊究竟有多远。
「距离不是太远,用不着担心。」
「好……」
离开有屋顶的地方,马上感觉到寒风的冰冷,爱铃缩起脖子,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披着慧俊的袍衫。
「啊,对不起,呃,这个……」
「没关系,回到教坊再还给我吧!」
「可是……」
「这次要小心,可别踩到衣摆了。」
「好、好的。」
爱铃注意着下摆缓步走,慧俊也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前进。
风吹开了云,月光再度洒落下来。
——真不想回去。
跟在慧俊后方半步的爱铃这般想着。
——回去了,睡着了,天亮后,一切是不是就会消失呢?
慧俊殿下是太子,是这个国家地位第二崇高的人。
虽然没有很实际的感觉,但理智上爱铃知道他是一个她遥不可及的对象。
——今晚的事情不过是偶然。
他不是随便想见就能够见到的人物。
「……」
在低头咬唇的爱铃面前,慧俊突然停下脚步。
爱铃听见有东西折断的干涩声响。
「爱铃。」
转过身来的慧俊,手上多了枝带着花朵的树枝。
「梅花……吗?」
「是的。你知道?」
「那个香味……」
看看四周,小径两侧种植零星绽放花朵的梅树,只要一吸气,就能够感受到淡淡的花香。
「把这个——」
慧俊说着,把折下的梅枝,轻轻插在爱铃发际上。
「咦?咦?」
爱铃忍不住惊慌失措地仰头,想看看自己不可能看到的发际。
慧俊满意地点了两三次头。
「很适合。」
「适……」
「你戴着吧!」
慧俊脸上的笑容不晓得为什么消失,表情变得认真。
「可是,这……这是慧俊殿下花园里重要的梅花……」
「我希望你戴着。」
「……」
仅是几朵小花瓣,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
爱铃心想:他这举动是为了替自己打气吧!
「那个……」
「嗯?」
「我会……好好珍惜的。」
这样回答后,慧俊几分安心地放松了表情。
「走吧!」
「好……」
爱铃再度跟着慧俊迈步向前。
穿过大门离开花园,回到刚才的路上,往右一转直走,就看到教坊建筑了。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这个……谢谢您。」
爱铃递出袍衫,慧俊沉默接下。
「我回去了……」
「……」
「……」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好……」
「……」
吸口气,紧抿嘴唇,爱铃重重地一鞠躬。然后转身跑开。
她留心着头发不让梅枝掉落,脚步轻巧得连鞋子的声响也几乎听不见,仿佛乘风飞舞般,一溜烟地奔向自己的住所去。
「……」
好一会儿,爱铃在只有一张睡床的狭窄房间里发楞。
她谨慎地抽下发际上的小梅枝,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明明是刚刚才得到的东西,却恍若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我确实握在手里。
这个香气,应该不是幻觉。
即使到了明天早上也不会消失,不会只是一场梦。
真是温柔的人。
在家乡,连村长那样粗鄙的男人,也老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然而与村长简直没得比的真正伟大人物,却一点儿也不自尊自大,甚至还把袍衫借给我这样的乡下姑娘,并和善地与我说话。
「……」
——温柔的神情、温柔的声音、温柔的手。
下次见面不晓得会是
什么时候。
还能够——再见面吗?
总有一天,我这个被卖进官里的官位,要成为为皇帝献舞的人。
「慧俊殿下……」
视线突然罩上一片水气。
她的胸口阵阵刺痛,原本看月亮时还能够勉强忍住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沿着脸颊落下。
爱铃紧握着梅枝,任由泪流。
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寂寞,而是更不一样的情感,但她不晓得那是什么。
整颗心被不明白的情感占据,爱铃哭个不停。
她芳龄十三岁,还不懂得京城的春天——
爱铃的心太稚嫩,没发现这就是爱,而对象太遥不可及。
※
三年后。
芳龄十六岁,京城的春天——
「喂,爱铃,红衣裳还没送到吗?」
「就快来了!」
「喂喂,爱铃,有没有看见我的绿色带子?」
「是不是挂在大堂椅子上那条?」
「爱铃,你还在蘑菇什么!我不是要你把镜子拿来吗?」
「现在就拿过去!」
爱铃度过了宫伎最忙碌的一天。
她夹抱着镜子,跑进大堂抓住绿带子,又翻飞衣摆飞奔而去。
几乎没发出脚步声,穿梭在房内宫伎之间,将镜子和带子一个个送出去。
还没空停下脚步,又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叫唤,爱铃连忙赶过去。
「你在做什么?爱铃。快去那边拿衣服过来!」
「我这就去拿!」
爱铃听话跑向指示的隔壁房间,没人留意到她的姿态就像跳舞般轻巧流畅。
「衣服、衣服……找到了!」
装着红衣裳的箱子,随意摆在收纳宫伎服装的房间里。
今天是久违的国宴,国内高官全都聚集在宫里,所以宫伎、乐师、杂耍艺人等都被召进宫里。
猿国宫殿的宫伎近百人,其中约四十人擅长舞蹈,但能够登上国宴之堂的只有约二十五人,而之中能够上场表演舞蹈的只有五人,剩下二十人只是负责在五人背后伴舞陪衬。
「用——力……嘿咻!」
爱铃以绝对称不上高大的身躯,扛起刚送来、内部装有二十套服装的箱子,回到准备间。
「来了,衣服来了!」
「慢吞吞的!」
要出席宴会的宫伎们围着箱子,一下子就拿着衣服走开。
比爱铃资深、今天没准备上场的宫伎,愕然地说:
「不会吧!你直接全都扛过来?还是一样一身蠢劲呢!」
「谢谢夸奖!」
「我才不是夸你。连脑袋也蠢。」
「大家经常这么说!」
「……这只小狸猫果真是个蠢蛋呢!」
对方嗤之以鼻。爱铃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在称赞自己,她比谁都清楚那是瞧不起的意思。
但是如果当场发脾气教训对方,只会引起一团混乱,到头来遭到惩罚的还是自己。这三年来,爱铃已经学会了宫伎的生存法则。
「喂,爱铃!快帮我绑带子!带子!」
「爱铃,我这边先!」
「好!」
爱铃撇下箱子,连忙跑向要她先过去的宫伎那儿。那位宫伎是今天要上场的宫伎中,身分背景最好的一位。因此先过去帮她打扮,其他宫伎不至于敢在大庭广众下对爱铃发脾气。
宫伎这身分,说来属于很低下的阶层。
不过,宫里的宫伎多半是低阶贵族或商贾的女儿,或至少也是京城的民女等,绝少有像爱铃这样来自乡下,而且还是农家出身的宫伎。
同样是宫伎,运气好的会受到皇帝注意而成为妃子。从小就学艺的贵族千金,与担着水桶辛勤耕田生活,弄得浑身泥巴,最后被卖进宫里来的农家女儿,待遇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自己会被买下来当宫伎?爱铃一开始也不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答案了——买她进来的用意,就是为了服侍身分高阶的宫伎们,用来当杂役使唤。
身体健康又机灵,还能够搬动装有二十套衣裳的箱子,对于这些惯于使唤人的宫伎来说,爱铃是相当好用的婢女。即使不满这一切,但爱铃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身分,因此每当被几个宫伎同时使唤时,她就反过来利用身分差异。
「带子的松紧可以吗?」
「可以。」
「爱铃!接着来这边!」
「不好意思!等一下是芳绿!」
「那……等芳绿弄完!」
两名宫伎同时使唤爱铃时,就是身分高者优先:两名宫伎的身分一样时,则是技艺优秀者优先。商贾的女儿会因为被怠慢而生气,但是一听到先一步要求的是贵族千金时,大致上都能够摸摸鼻子接受。
腰带、发簪等等,每位宫伎都在叫唤爱铃帮忙。总算忙完后,爱铃连忙拿起刚才衣箱里剩下那件衣裳,回到自己房内更衣打扮。今天爱铃也要上场在后面陪衬演出。
「不会吧!爱铃,你连头发都还没扎好吗?」
此人是与爱铃同时进宫当宫伎的佳叶。她与爱铃同年,是商人家里的第四位千金,与爱铃感情最好。
「你真的是烂好人耶!不管她们有什么要求都照单全收。你看,要集合了。」
「我马上过去……」
——我不是烂好人,也不是自愿要对她们的要求照单全收。
爱铃没有照镜子就精准地扎好了头发,插上缺了一朵花的三花银色发簪——那是坏掉要被丢弃时被爱铃要来的,也是她唯一的发簪。
——慧俊殿下今天也会在场吗?
不管自己多么努力,终究不过是名农家女儿。因此在豪华的宴会场合上,根本没机会到最前面跳舞。
想到这点,爱铃变得忧郁。虽然无法站在最前面,但仍有机会见到慧俊殿下的身影——想到这里,她又开心了起来。
「佳叶、爱铃,太慢了!」
「对不起!」
「你看,连我也被骂了……」
爱铃连忙跟在队伍后面。拿着乐器的乐师们也跟着站在她旁边。手抱琵琶的老乐师发现爱铃便走过来。
「欸,爱铃,你今天能够到前面跳舞了吗?」
「怎么可能轮到我。」
「那真是可惜了。快节奏的曲子,你跳得最棒呢!」
「……没那回事,我还差得远呢!」
「可是——」
「好了,轮到琵琶上场了,快去吧!」
「喔喔。」
老乐师以不稳的脚步小跑步赶上队伍,又突然转过头。
「爱铃,你总有一天能够舞出『雪月梅花』的。」
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老乐师再度踏着不稳脚步离开。
爱铃目送他蹒跚的背影苦笑。
「最不可能轮到我跳的就是那支舞……」
「他说什么?爱铃,『雪月梅花』是那支『雪月梅花』吗?」
「听说那位乐师原本也是卯州人,所以他才会净说我的好话。」
「啊啊,原来是这样。也对,再怎么说,要你跳『雪月梅花』未免太强人所难了,连珠燕都还跳不出来呢!」
「……」
爱铃没有回答。她跟着队伍往前,站到殿厅角落。
转动眼珠子找寻那个身影。
——有那个人的位子,不过……
桌子排列在殿厅两侧,五十名左右的贵族官吏全都已经就位,只有正面的椅子上仍没有半个人入座。
「话说回来,这宴会还真寒酸……」
听到佳叶的话,爱铃不解偏头:
「这样算寒酸吗?」
她忍不住环视殿厅。面对花园的窗子敞开,室内采光明亮,墙壁和柱子上装饰着花饰,贵族们身着华贵服饰。看起来一点也不朴素啊!
「寒酸呀!皇上健康时,每月会举行三次宴会,而且是从晚上到天亮。你应该不晓得,表演精彩的宫伎会获得皇上许多赏赐。」
「咦?」
「不过自从皇上生病后,这些活动几乎不再举行,真是枉费我们好不容易能够在后面伴舞,虽说我们还没资格站在最前面。」
成为宫伎的头一、两年,连要进入宴会场地都不行,佳叶曾在皇帝生病前参加过一次所谓不寒酸的宴会,而爱铃却没见识过那些宴会。
「可是又能够举行宴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只到太阳下山为止,而且听说赏赐顶多是银钱一枚。太寒酸了。」
「……」
爱铃不晓得佳叶的不满是针对谁,而皇上已经卧病在床半年了。目前代替他执行政务的是太子慧俊。
——如果爹娘都生病的话,我哪里还有兴致举办宴会呢?
尽管如此,慧俊仍低调举行宴会,原因连站在这角落的爱铃多少都能够看出来。
摆放酒肆的桌前,众多贵族狞笑地望着宫伎们,毫不客气也不隐藏。他们热爱宴会,根本不在乎皇上生病。
听见铃声,殿厅突然安静下来。
从后侧房间里走出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
爱铃
揪紧衣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
——三年……
他果然很遥远,甚至令人怀疑那一夜是不是梦。
无法见面。上次第一次出席宴会时,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慧俊殿下……
爱铃的眼眶发热,紧晈嘴唇。
慧俊沉默入座,宰相代替他举杯站起。贵族们也同样高举酒杯。
「祝福猿国国运昌隆!」
众人一同举杯饮尽,乐师们开始演奏。
众人一致的动作到此为止,接下来他们各自饮酒吃饭,欣赏一场接着一场的宫伎歌舞和杂耍;而接待技巧优过于技艺的宫伎,则负责服侍。
在热闹的宴会上,慧俊兀自沉默,面带愁容喝着酒。
——怎么回事?
难道那一夜的相遇、那一夜的微笑,真的只是幻影吗?
慧俊的表情阴沉得令人不由得要这么想。
但是在那儿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一夜的少年。当然三年的岁月,已经将那名少年变成了大人。不过那俊秀的长相,仍与爱铃在月光下见到的一样。
——那么,这三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为什么流露出如此孤寂的感觉?
「爱铃——爱铃!」
「咦?」
「你在发什么呆?下一个轮到玉丽,该我们上场了!」
「啊……好!」
——不行!
难得能够在慧俊面前跳舞,这是第一次,就算只是在后头陪衬的宫位之一,也绝不能马虎。
慧俊殿下……
我在这里。
虽然没办法在前面跳舞,我还是来到这里了。
慧俊殿下,您或许已经忘了我……
爱铃踏出一步,从光线照射不到的殿厅角落,来到明亮的地方。
成为那群红衣裳舞伎的其中一人。
也是她们当中发簪最朴素的人。
排在二十人之中,她眼里注视的只有慧俊。
慧俊面对成排宫伎,同样带着漠不关心的表情继续喝酒。
乐曲的声音响起。
前面的玉丽开始跳舞。
配合她的动作,后头的宫伎们也缓缓甩动袖子。
——希望您会注意到。
我为了您,早已决心成为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舞者。
尽管无法站在前面跳舞,我仍在这里……
配合慢节奏的乐曲,宫伎们华丽舞着。身处二十人之中,爱铃的舞蹈没有走样。
曲子一结束,列席的贵族们马上鼓掌。玉丽优雅欠身回应。
慧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放下酒杯,直直凝视着一点。
他的双眼与跳完舞、面向前方的爱铃眼睛对上。
「……」
另一首曲子接着奏起,下一位宫伎登场,紧接着又开始跳舞,爱铃也很自然地配合舞动。
——慧俊殿下!
他的确看向我了!虽然只有一瞬间,我们四目交会了。
爱铃忍下想要冲上前的冲动跳完一曲。到下次出场前还有一点时间,宫伎们再度退到殿厅角落。
爱铃一边退场一边偷偷望向慧俊,慧俊看向爱铃,轻轻点头,离座站起,对身边的侍从说了些什么,便直接走出走廊。
——啊,
「佳……佳叶。」
「怎样?」
「那个,我稍微出去一下……」
「出去?怎么回事?」
「啊,去走廊而已。我好紧张,觉得好热。」
「真拿你没办法……。接下来是杂耍,你不看吗?」
「我很快回来……」
爱铃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宫伎们纷纷为喷火杂技鼓掌叫好,没有人注意到爱铃的离去。
外头天色仍亮,四周没有任何人。众人的喧嚣隔着墙壁听来好远。
爱铃不发出脚步声,朝慧俊刚出去的门跑去。或许他就在这个走廊转角处——
「!」
「呀……!」
转过转角时,爱铃撞上了人,抬起头正要道歉,爱铃屏住呼吸。
「……」
「爱铃……」
——比那一夜更高大的臂膀。
比那一夜低沉几分的嗓音。
尽管如此,仍不会弄错,他就是那天夜里的……
「慧俊殿下……」
「果然是……爱铃。」
「是我……」
慧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微笑。
同三年前的那个月夜,给爱铃梅枝的少年一样的笑容。
※
「……好久不见了,爱铃。」
「是的……」
——他还记得,连我的名字也记得。
再次见面,原本有好多的话想说,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爱铃只是仰头望着慧俊。
「已经过了三年。」
「是的……」
「你好吗?」
「嗯……很好。」
「这样啊!」
慧俊又露出那个稳重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忧郁表情是骗人似的。爱铃也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又听见欢呼声。
慧俊与爱铃好一阵子凝视着彼此。
隔壁殿厅的喧闹声听来遥远,两人的距离则是很靠近,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彼此。
这三年来,爱铃对慧俊的思慕,在心底静静累积着。——她本身对那份心情也在意得要命。
假使她没觉悟到自己的感情,就能够和慧俊单纯聊天叙旧了。
「……」
先低下头的是爱铃。
想见面是真心话。
她也很开心能够再次见面,但不晓得为什么,胸口就像三年前那一夜一样刺痛。
「……幸好今天参加了宴会。」
听到慧俊的自言自语,爱铃抬头。
「我向来不太喜欢宴会……没想到今天能够过见爱铃。」
「……是的。」
「接下来还会上场?」
「啊……还有三次……我只是在后面伴舞而已……」
慧俊点头微笑。
「既然如此,只要爱铃上场的时间,我就会在宴会上露脸。」
「您……您要看我跳舞吗?」
「从刚才开始,我眼里看到的只有爱铃。」
「咦……」
爱铃原本抹上朱红的双颊愈加泛红。慧俊轻轻笑起来。
「我不懂舞蹈,不过即使在那么多人之中,你仍旧吸引了我的注意。……你真的下过一番功夫呢!」
「……」
爱铃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忍不住以衣袖遮掩。
——他说他一直看着我……
进宫三年的生活顿时变成明亮的回忆。
「我也必须努力才行。」
「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什么意思,就听见更大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爱铃吓了一跳转过头。应该是杂技表演结束了。接着又该上场了。
「……要走了吗?」
「是、是的。」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
再次见面的喜悦,以及他从众多舞者中找到自己的感谢,还有绝对无法说出口的思念——爱铃带着这一切情感再度仰望慧俊,然后低下头。
「我会……继续努力。」
只这么说完,就像要甩开什么似的转身——
「爱铃!」
手被抓住。
爱铃吓了一跳回头。拉住她的慧俊似乎也愣住,马上放手。
「……」
「不……对不起。」
「不……」
「明天晚上……」
「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满月。」
爱铃的大眼睛睁得更大,看着慧俊。
慧俊带着上次替爱铃插上梅枝时的表情,凝视着她。
——满月。
明天晚上是,满月。
「是——是的……!」
爱铃重重点了点头,往后退两步,转过转角跑开。
慧俊殿下……
——心跳好快。
差点忍不住要大叫出声了。
千钧一发之际,爱铃穿过刚才外出的门,连忙赶回殿厅。
「啊,爱铃!你跑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
「别说了,要上场了!」
在佳叶催促下,爱铃急忙加入上场的队伍中。
成为二十人其中的一员,跟着接下来主舞的珠燕来到殿厅中央,看向正面,看到慧俊也正好再次入座。
这次他们两人怀抱确切的情感凝望着彼此。
——他在看我。
在温暖视线的守护下,高昂的情绪变成了适度的紧张。
乐曲开始奏起。
在众多宫伎之中做着和大家一样的动作,尽管是如此,爱铃依然只为了一个人而跳舞。
※
——这不是梦。
慧俊没有忘记。三年前那一夜的事情,并非爱铃一个人的回忆。
他从二十
名同样打扮的宫伎之中找到爱铃,并且一直看着她。
跳舞时,两人的视线也对上好几次,证明慧俊只看着爱铃这席话没有虚假。
——他还说了明天晚上。
没记错的话,明天晚上是满月。爱铃虽然察觉到慧俊准备说什么,但是——
「爱铃。」
——这样真的好吗?
当年对于对方是太子殿下这点,似懂非懂……
「我说爱铃!——你到底在做什么?」
「咦?」
听到佳叶的声音回过神来,爱铃转头。
「啊,怎么了,佳叶?」
「还问我怎么了,你不是正在泡白茶吗?」
「啊,嗯。桃琳她们说想要喝。」
「那么热水煮到正在沸腾是怎么回事?」
「咦?」
在风炉上加热的热水早已沸腾。爱铃连忙熄火,并确认自己准备好的茶叶种类。
「是白茶……」
「真被你气死,又不是在泡红茶。浪费桃琳的茶叶,她会一直唠叨个没完,到时候好一阵子都得听她冷嘲热讽。」
「说,说得也是。谢谢你,佳叶……」
爱铃拿圆扇漏风,想要让热水降到适当的温度。佳叶无奈叹了口气之后,捻起端盘上准备和茶一起送去的葡萄干。
「虽说你发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在忙别人委托的事情时发呆,这倒是有点稀奇。」
「佳叶,那是妙英的葡萄干,还没端过去就吃完的话,我会挨骂……」
「反正待会儿我拿杏仁干过去就好了。爱铃也趁现在吃一些吧!你每次都太客气,在大家面前都不吃。」
说完,佳叶硬塞了几颗葡萄干在爱铃嘴里。
爱铃苦笑着,把总算降温的热水注入茶器内。
「好了,也帮我泡我的茶。在桃琳的房间对吗?我拿杏仁干过去。」
「嗯。」
把茶器和盘子摆在大型端盘之上,再端到房间去时,房里已经有四位宫伎围着圆桌而坐。
「我认为绝对是玉丽。」
「是吗?我觉得是珠燕耶……」
「我也是!」
「咦,可是,果然还是一开始的——啊,爱铃,你偷吃葡萄干吗?」
热中于聊天的宫伎们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
「呃,那是……」
「妙英,别那么小气,看,爱铃拿杏仁干来喔!」
「什么,是佳叶偷吃的吗?」
「怎么可能是爱铃。话说回来,珠燕和玉丽怎么了?」
佳叶把拿来的杏仁干先硬塞了几颗在爱铃嘴里才端出来。
「中午的宴会啊!呐,佳叶,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的样子——」
爱铃原本夹在腋下的端盘掉到地上,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狸猫,你搞什么?」
「对、对不起。」
「喂,桃琳,你说太子殿下怎么了?」
「我们在说,讨厌宴会出了名的太子殿下,似乎注意到珠燕或玉丽了。」
这次变成杏仁干哽在喉咙,爱铃激烈咳嗽。
「……这小妮子真是静不下来呢!」
「对、对不……起……」
「爱铃,喝茶、茶。」
爱铃伸手接下佳叶递过来的茶,姑且先把嘴里清空。她暗自心想,幸好茶是用温水泡的。
「……在宴会上对宫伎一见倾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我记得现任太子殿下的母亲,不也是宫伎出身吗?」
「是啊!而且即使她已经过世,皇上仍把她视为最重要的宠妃。」
「陈妃、李妃到最后还是比不上。」
——原来皇上最爱的人是慧俊殿下的母亲啊!
听慧俊说过,他的母亲最拿手的就是唱歌。
「姑且不管这些,你们根据什么认为太子殿下看上珠燕或玉丽呢?」
爱铃乖乖喝茶,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慧俊对宫伎一见倾心——这可不能装作没听见。
「因为原本那么讨厌宴会的太子殿下,只有宫伎跳舞的时候看得格外专注呢!」
「没错没错!唱歌和杂耍时,他都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观赏,只有跳舞时,感觉有点这样——上半身稍微往前……」
妙英手肘抵着桌面,上半身稍微往前伸。其他宫伎们也点头同意。
——咦?
爱铃拿早已喝空的茶杯半掩着脸,以眼睛偷窥众人谈话的样子。
——只有跳舞时最热中,意思也就是说……
「等一下,就算他只有跳舞时看得最专注,为什么会扯到他对珠燕或玉丽一见倾心呢?」
「你好迟钝啊!佳叶,今天在宴会上有出场跳舞的,只有珠燕、玉丽等五个人而已呀!」
「既然有五个人在前面跳舞,为什么特别锁定是那两人?」
「因为要从那五个人里面挑选的话,当然只有珠燕或玉丽了嘛!」
——咦咦?
爱铃忍不住盯着空无一物的茶杯底部。
宫伎之中——应该说,除了慧俊和爱铃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太子和乡下来的宫伎有关系。
「说什么当然只有……论舞技,她们五人并没有差别呀!」
「技术上没有差异的话,就剩下长相了。」
「人的喜好各有不同,再说除了她们两人之外,明艳也是位美女吧!」
「美女归美女,但明艳没有她们两位的出身好。」
——咦咦咦?
话题中的珠燕是高阶贵族家的千金,玉丽则是大商贾的女儿,明艳这位宫伎是小康商贾的女儿,地位财力比不上珠燕和玉丽。
佳叶不以为然地缩回往前倾的上半身,靠向椅背。
「话虽如此,只是看过舞蹈,应该不太可能知道她们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儿吧!真蠢……」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过去早就因为某些嫌隙而反目的珠燕和玉丽,这下子愈来愈交恶了……」
「呐,你认为是谁?我觉得是玉丽,因为太子殿下从玉丽开始跳舞时,就一直盯着看了!」
——他看的人是我才对。
「是吗?我觉得珠燕跳舞时,他看得比较热中呢!」
「啊,我也是那样觉得。」
——就说了不是,他看的是我。
「佳叶认为是谁?」
「我哪知道,我完全没注意这种事。」
——都说了慧俊殿下看的人是我……
「爱铃呢?」
「什么?」
「你认为是谁?」
「……不晓得……也许慧……太子殿下只是欣赏舞蹈……?」
「啥?」
无法说出真相的爱铃,只能采取这种方式反击。
但是佳叶之外的宫伎们,全都露出睥睨爱铃的表情看着她。
「啊——啊,乡下人这么没神经真叫人羡慕。」
「真的……」
「听好了,小狸猫,我们宫伎呢!最重要的就是让那些有身分地位的人注意到我们,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喔!」
「跟她说了也是白搭。你说谁会注意到爱铃呢?」
——慧俊殿下就注意到我了。
爱铃差点说出「没想到慧俊会送我梅枝」云云,硬是把话吞下去。
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不能为了这种情况随便说出口。
——再说……
慧俊虽然注意到自己,但爱铃不认为他对自己一见倾心。
她一开始就提过自己是被卖进宫里来。出身于贫穷农家,没有受过良好教养,也没有艳丽的美貌。
——全是因为他个性体贴罢了。
他只是怜悯我这个只身来到异地的小姑娘,才会邀我进入花园,摘梅枝给我。
今天也是担心我过得好不好,才会……
他问我好不好就是证明,我们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假如慧俊今天没有碰巧注意到我是旧识,并基于怀念过去而看我跳舞的话,或许就会如大家谣传的,把目光摆在珠燕或玉丽等漂亮官位身上。
比起注意整群同样衣裳的女孩子,欣赏在前面跳舞的美女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全都是因为慧俊殿下太温柔了。
他说只看着我,但……
「不过要太子殿下注意到我们,并取得机会进入后宫,其实很困难。」
「进入后宫反而辛苦。反观高阶贵族,应该不错?」
「高阶贵族比较踏实。搞不好爱铃也有机会蒙到个官夫人位置坐坐呢!」
「哎呀,小狸猫还是别做大梦比较妥当。」
「……」
爱铃含糊笑了笑,仰头假装喝下早已喝光的茶。
这种话早就听惯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反驳。
但今天是好不容易和慧俊再度重逢的日子——现实刺耳又椎心。
「……啊,不好,我还有衣服要补。」
原本一直沉默的佳叶放下茶杯站起来。
「爱铃,来帮我,这衣服赶着用。」
「啊……嗯。」
「哎呀,要走了吗?爱铃,离开前再帮我添一杯——」
「倒茶这种小事自己来。你们的用具远比爱铃房间的气派不是?再说这套茶具也是桃琳的。」
「喂,佳叶——」
「好了,爱铃,快点、快点。」
爱铃被佳叶拖着离开桃琳的房间。佳叶嘟着嘴,气冲冲走在走廊上。
「别放在心上,你虽然不是美人,但至少比那些家伙可爱多了。」
「佳叶……」
「脸圆滚滚的,眼睛更是圆溜溜,说像狸猫也真的像狸猫……」
「……我一点也没觉得被安慰到喔!佳叶。」
爱铃忍不住笑出来,摇摇头又说:
「没关系,谢谢你,佳叶。……也对,这里的人们八成都没见过狸猫,狸猫比大家想像中可爱哟!」
「是啊!下次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吧!」
「嗯……」
佳叶的安慰令她欣慰。爱铃原本就没有要和谁竞争的想法,不过说来自己真的没资格和珠燕、玉丽等相提并论。
——但是,我自己单恋的话……总该可以吧?
只要不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慧俊知道,偷偷地进行,应该就无须顾忌谁了吧?
「……佳叶,要不要换个地方喝茶?」
「当然好。」
两人笑着往佳叶房间走去,正好从窗子看见升起的月亮。
差一点点就圆满的月亮。
——到了明天,月亮就圆了。
※
「……那么,兵部就这么办。还有其他事情报告吗?」
「请等一下,太子殿下。」
一名男子自成排的高官之中站了出来,朝着坐在高一阶位子上的慧俊,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
「有什么问题吗?王兵部侍郎。」
「关于刚才的讨论,似乎大幅削减了兵部的装备预算……」
「亥州内乱已经因为更换刺史而平定,既然如此,应该不需要重装备了。相反地,民间要求我们增加军马的生产。整体预算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改变了经费使用方式而已,因此我不打算追加更多预算。要是你有紧急用途的话,可以提出来讨论。」
「没有……」
男子苦着一张脸退下。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就到此为止。」
官吏们朝慧俊行礼后,彼此小声商讨着,一边走出旭日殿的殿厅。
慧俊留在殿里,坐在位子上过目官吏递交的文件,突然一抬起头,只见一名年轻官吏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温慈云。」
「不,我只是在想闪避得真漂亮。」
「什么意思?」
名唤温慈云的青年意有所指地微笑着,放松原本站直的姿势。
「希望增加军马,只要把亥州的马匹撤回,应该立刻就能补足不够的数量。如此一来,明年的预算就可扣除马匹部分,顺势也扣除装备预算。……反正今年不减,明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减少也一样。」
慧俊瞪了慈云一眼,视线再度回到文件上。
「兵部尚书早就知道了。」
「可是负责装备的兵部侍郎无法接受这点。」
「不喜欢就辞职呀!」
把文件放到旁边桌上,慧俊手肘摆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脸颊。
「……猿国成立不过四十年。现在正是积蓄国力的时候,不适合把钱浪费在战争准备上。」
「是啊!民众也早已厌倦战争了。」
「只需要必须装备就好。我没打算为了一个官吏的自我满足,而打造用不上的战车部队。」
「我想你也不需要冗员吧!」
慧俊斜眼看向敞开门外能够窥见的花园,只见刚发新芽的树木随风摇曳,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刚才讨论时,升贵在场吗?」
「我方才入殿开会时,正好与那位少爷擦身而过,他带着小厮和狩猎装备不晓得出门去哪儿了。」
「意思是不太可能出席会议,是吗?」
慧俊离开椅子站起,将摆在一旁的剑插进腰带里,步下阶梯。
「总有一天会减少冗员。我要回去了。」
「啊,殿下。」
慈云叫住准备走出面对花园方向走廊的慧俊。
「别从那边出去比较妥当吧?」
「我讨厌绕路。」
「……真拿你没办法。」
慈云耸耸肩,也跟着慧俊一起离开殿厅。
忽然,慧俊和慈云两人同时拔剑。
咕。只听见一声呻吟,就见两名侍女倒在走廊上。
「……唔哇,这打扮有够不适合。」
「同感。」
仔细查看口吐白沫倒地的侍女,会发现只有身上穿的是侍女的服装,那张脸怎么看都是男人。他们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把短剑。
「怎么,不杀吗?殿下?」
「你才是呢!不动手吗?」
「本来是拔剑了,不过这种连隐藏自己气息都不会的刺客,欸,我想用刀柄打昏就够了。」
「这点我也同感。」
最后他们没动剑杀人,把剑收进剑鞘后,慧俊和慈云以脚尖一推,将两名已经昏厥、打扮成侍女的刺客,踢下花园去。
「反正抓起来拷问,只会得到同样的答案。」
「难得过到打扮这么有趣的,把他们绑起来推去游街,如何?」
「交给你吧!我已经懒得处理这些状况了。」
「看样子你已经习惯了。」
慈云朝着走廊远处叫唤,指示来人拿绳子来绑住可疑家伙。听到指示的卫兵们,连忙跑过来。
把这两个家伙交给卫兵后,慈云跟在慧俊后头。慧俊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悠哉走在走廊上。
「哎呀呀,这样子没完没了也不是办法,干脆斩草除根、永除后患,不是比较快吗?殿下。」
「我也想,但对方毕竟也是血亲。只要皇上还活着,我们就不能动他。」
「讲情分反而危险。」
「……」
面对慧俊的沉默,慈云苦笑,轻拍他的肩膀。
「你这点天真,更让人无法坐视不管。欸,时候到了,记得通知我一声,我愿意为你弄脏自己的双手。」
「……你这样说,我反而很难对你开口了。」
「因为你有让我弄脏手的价值,我才会这么说。」
慧傻稍微低垂视线想了一下,又抬起脸。
「我想加强东和殿四周的警戒,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委托你这个户部郎中去办这件事,似乎不合情理……」
「区区小事,我马上召集值得信赖的卫兵。甚至不会有人发现我在办这件事。」
「……就从今夜开始,可以办到吗?」
「太阳下山之前如果配置完成,我会派人通知你。先告辞——」
慈云摆摆手走过慧俊身边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慧俊回头看看花园那边抓到刺客的骚动,又再度缓缓迈开步伐。
这类麻烦事并不罕见,所以原本也没必要加强戒备。
但是今晚是满月。
还是别发生问题比较妥当。
※
琵琶发出激昂声响。
配合这首快节奏的曲子,舞者挥舞长衣袖,蹴地跃起,着地时翻转身体——但是这时候舞者踩到垂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披帛一角而一个踉跄。
「停止!」
尖锐的声音中止了琵琶的弹奏,舞者佳叶又摇晃了两三步才站稳脚步。
「佳叶,别忘了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无法随心所欲操控就是锻链还不够。」
「是……」
佳叶气喘吁吁地退到房间角落。
「下次上课前要练到能够跳完整支舞。下一个。」
负责指导宫伎舞蹈的贞琴,已是年近六十的中年女性,腰背仍然挺直,脸上总是带着严肃的表情。
贞琴环顾在场的宫伎后,目光停在站在最旁边的宫伎身上。
「爱铃。」
「是!」
「同一支曲子。」
「好的。」
爱铃来到房间中央。
稍微低垂眼睑,放低身子,摆出开始的准备动作。
与琵琶的声音同时大大舞动衣袖。
她的舞姿让人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
踏步及着地时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衣摆轻快翻飞,袖子和披帛飘动,丝毫不输给曲子的速度,
她喜欢跳舞。
只有配合音乐舞动身体的当下,才能让她忘却自己身处宽阔的宫里却过得窘迫,以及同样身为宫伎却只有自己生活悲惨。
但有一件事情她怎么样也不能忘。
曲子就快结束了,舞姿完美的爱铃突然乱了步伐。
她近乎诡异地大大摇晃脚步后跌倒。
「……到此为止。」
贞琴出声,琵琶停止演奏,爱铃也停止跳舞。
原本想要说什么的贞琴嘴才张到一半,沉默了一
会儿,最后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只说了一句:
「下次要跳到最后。」
「是……」
爱铃静静回到房间角落。她的呼吸与开始跳舞前差不多,没有特别的改变。
这三年爱铃的潜力觉醒,过去不曾跳舞的她,从基本功开始练起,忙着杂务的同时还利用空闲时间独自练习。
——希望有一天能够跳给慧俊殿下看……
秉持着这个念头,爱铃就算面对严苛的训练、被自小习舞的其他宫伎嘲笑,都能够忍耐下来。
刚开始的第一年几乎无法称作是跳舞,不过到了第二、第三年,她逐渐赶上其他前辈宫伎。
但不可以太出锋头。
哪管自己的舞技成长多少,身为下女的她只会遭受嫉妒,不会得到称赞,因此最近爱铃总是刻意假装跳不好。
「珠燕。」
贞琴再度环视宫伎们,对衣裳华丽的其中一人开口。
「——你来跳『雪月梅花』。」
「是、是……」
宫伎之中最受赞誉的舞者——珠燕这么回答,却没有马上往前的意思,眼神充满着犹豫。
「怎么了?快点出来。」
「好……」
珠燕以十分正经的表情走向前。
——能够看到「雪月梅花」了!
其他宫伎同情地注视着珠燕,爱铃则在心中暗自雀跃,上半身略微采向前方想要看个清楚。
听到极为困难的「雪月梅花」,爱铃理所当然地想起与慧俊初相识的那一夜。那夜没有降雪,不过是个依旧寒冷的晚冬满月天。他为她插在发问的一株梅枝——
如果有一天有机会能够在他面前跳舞,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舞出「雪月梅花」,让慧俊欣赏。
但是「雪月梅花」的曲子相当困难,没有宫伎能够完整跳完,即使爱铃有机会学,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因此只要有机会看人跳「雪月梅花」,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她也希望靠自己将它记住。目前宫伎之中学过「雪月梅花」的只有珠燕,爱铃总是很期待珠燕的舞。
大厅里一片静悄悄。
珠燕慢吞吞摆出开始的准备姿势。
琵琶响起。
最初是缓慢地,最后逐渐加速,激昂——
曲调加快时,许多地方必须单脚站立旋转或跳跃,停止时容易来不及保持身体平衡。珠燕拼命想要跟上曲子,可是当曲子突然减速时,她却绊到脚,跌在地上。
「……够了。到此为止。」
贞琴语带叹息地说完,琵琶声停止。
「可以了,珠燕,『雪月梅花』姑且到此为止。你爹拜托我务必要让你学会『雪月梅花』,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还不是时候。」
「……」
「如果你仍有心要学,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口。今天就到这里。」
贞琴走出大厅,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才看了一半。
只有爱铃觉得失望。
「我也来学学『雪月梅花』好了。」
自言自语般的口气,但是以自言自语的音量来说,声音有点过大。所有人同时看向说话的人。
「……哎呀,您做得到吗?玉丽?」
气息还没调适过来,珠燕的脸颊微微抽动,以锐利的眼神看向说话的人。
「不学学又怎么会知道呢!既然珠燕您能够舞出一半,我应该也差不多。」
身穿不输珠燕的华服,玉丽面带浅笑回瞪珠燕。
「欸,这样吗……在旁观者看来,这舞相当简单是吗?」
「不不不,没那回事。只不过跳舞的人应该都会希望学学看『雪月梅花』,你说是吧?」
「欸……不让您试一下的话,您恐怕只会说大话。」
乍看之下两名美人脸上带着笑,实际上正以骇人的目光互相瞪视。其他宫伎们尴尬地来回看着两人。
宴会已经是昨天的事,昨天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慧俊太子对她们一见倾心的谣言。即使没有那件事,两人很早之前就已经互看不顺眼,气氛因此更僵。
——情况看来不妙。
没人注意到爱铃只是畏缩地站得远远,望着眼看就要互咬的珠燕和玉丽。
「喂,你这是侮辱珠燕的舞蹈吗?」
「什么嘛!我才想说说你们呢……」
最后珠燕和玉丽,以及各自的拥护者全都加入这场争执。
平常练习完之后,所有人总会马上返回宿舍洗去汗水,现在却因为开始吵架而无法离开,于是佳叶拉拉爱铃的袖子,小声在耳边说:
「爱铃,继续看下去的话,可是会没完没了。」
「啊,说得也是……」
爱铃与佳叶绕到人墙之后,偷偷溜出练习场。
「好可怕……」
「有必要为了成为皇上妃子这么剑拔弩张吗?」
「……佳叶,你对那种事情没兴趣?」
「没有。那种事情只会带来麻烦。」
提到这类事情,佳叶倒是很看得开。
「那么,对慧……太子殿下,也是?」
爱铃的声音有些激动,忍不住缩缩脖子。佳叶只是瞥了爱铃一眼,一样不耐烦地回答:
「没兴趣。他外表看来还可以,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还可以……」
而已?
「爱铃喜欢那一型的?」
「什么?」
爱铃不自觉停下脚步,佳叶没注意到,仍迳自往前走,走了好一段路才回头。
「你干么停下来?」
「啊啊啊,对、对不起……」
「脸好红喔!我不过是问『你喜欢哪一型』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
「我吓了一跳……」
小跑步赶上佳叶后,两人再度并肩前进。
「因为我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才算好……」
「啊啊,再说,你好像对这类事情没兴趣似的。」
佳叶擅自认同自己的答案。事实上爱铃一直以来只想着慧俊,从来不曾考虑过其他人。
「好了,快点,我们要赶在大家回来前,抢先一步泡澡。」
「嗯。……啊,佳叶,有件事情想拜托你……等一下能不能借我腰带?黄色的,明天还你……」
「好是好,不过还真难得,你要做什么用?」
「系在腰上……」
「腰带当然是用来系在腰上,这不是废话吗……」
爱铃没有开口,因此佳叶也没再追问。
今晚,是满月。
爱铃穿上从已婚不再当宫伎的前辈那里,拿到的浅红色宽袖衣裳,以及红底刺绣花样的短摆上衣,系上向佳叶借来的黄色腰带。
仔细扎起白天洗好的头发,插上银色发簪,肩膀披上桃色的薄披帛,嘴唇沾上一点朱红。
月亮升起了——
教坊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熟睡,只听见微风扰动花园树木的声音。
爱铃悄悄离开房间走到外头,注意不发出脚步声。
春天的满月没有云朵遮挡,发出朦胧的光芒。
爱铃翻飞衣摆奔跑。轻巧的脚步几乎听不见鞋子的声音,没有妨碍夜晚的宁静。
路早已记住。
那一夜旁徨的她,在他的护送下走过的路,这三年间,爱铃曾经好几次走过这半段的路。
因为怀念,双脚忍不住就会来到附近。
但是那座花园若是没有主人许可,任谁都无法进去。
继续往下走,就会被卫兵发现——
爱铃来到长围墙中断的地方停住,围墙对侧就是那座花园,只要抬头看,就能够看到东和殿的屋顶。这里可不是她能够随意出现的地方。
犹豫了好一会儿,爱铃悄悄从围墙暗处窥视大门。
有人站在那里。
原本以为是卫兵,但那个人没有和卫兵一样立正不动,而是双臂交抱,靠着围墙仰望月亮。
「啊……」
爱铃不禁惊叫,那人转过头来。
「是爱铃吗?」
「是……是的……」
「出来吧!我已经交代其他人离开了,不要紧。」
「好的……」
爱铃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月光下。慧俊主动走近她。
「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
「没那回事。你真的来了。」
「是的……」
在慧俊的引导下,爱铃穿过大门进入花园。
那儿有着和记忆中一样的景色。
流水、池塘和花草,连那棵折下树枝的梅树也仍旧没变。
「还记得吗?」
「记得……」
爱铃握紧颤抖的双手。
慧俊看到这样的爱铃,微笑缓缓走向前。
「春天的花朵就快绽放了。……可惜夜里没办法让你清楚欣赏到。」
「我看得见。因为月……很明亮……」
「是吗?」
转过头的慧俊点点头。
「……也是,今天的月光分外明亮,也能清楚看见你的脸。」
「我的……」
在慧俊的凝视下,爱铃缩起肩膀,看着地上。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好烫。
沉默了一会儿后,慧俊低声说:
「……果然过了三年,女人都会改变。」
「咦?」
爱铃自认为没什么改变,原来在慧俊眼里看来,自己变了吗?——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变成不安,她忍不住睁大眼睛仰望慧俊。
慧俊的笑容一样没变,低头看向爱铃。
「三年前只是惹人怜爱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出落得这般美丽了。」
「说起来,三年前的我也还是小孩子——」
——变美了。
……变美了?
「咦……咦咦咦?」
大声惊叫完,爱铃连忙用双手捣住嘴巴,往后退了几步。
「爱铃?」
「不、不会吧……」
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是爱铃的真心话。
当时的他认为这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惹人怜爱,已经相当出人意料了,现在还说她变美了——刚刚的话,是不是听错了?
「为什么要那么惊讶?」
「因、因为……我、我像……狸猫。」
「狸猫?」
这次换慧俊愣住,旋即又笑了出来。
「啊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你之前提过。」
「现在大家还是那样叫我,所以……」
「到底哪里像狸猫了?我不晓得是谁这样叫你,看来你四周全是一些有眼无珠的家伙。」
岂止是她四周,爱铃认识的所有人里头,只有慧俊不觉得她长得像小狸猫。
慧俊苦笑着,朝睁大眼睛僵在原地的爱铃伸出手。
「你特地来了,就别站在这里说话,进来吧!」
「进去……里面?」
「房里准备了茶。」
「……」
爱铃再度说不出话来,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和之前一样站在花园里聊天。慧俊执起爱铃的手用力拉拉她。
「慧、慧俊殿下……」
「我之前也说过,别那么疏远。」
「……」
——那么疏远会让我觉得孤单。
爱铃记得慧俊确实说过。
她静静深呼吸后,打定主意朝慧俊走去。
慧俊也露出安心的笑容,重新轻握爱铃的手,这次放松拉着她的力量。
自己的心跳响彻脑袋。
他的手比记忆中更大、更强有力,血液仿佛从手触碰的地方直接灌进体内般炙热,那究竟是自己的热度还是慧俊的,爱铃不清楚。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迈出步伐,僵硬地吸气,爱铃嗅到了新草与湿土的气味。
这条路感觉长到快叫人晕过去,但事实上快步走的话,很快就能走到小路尽头通往建筑物的阶梯。
颤抖的膝盖勉强上了楼梯后,来到面对花园的房间,房内点亮着灯,从房间外可看见里面摆着桌椅。
「……这是慧俊殿下的房间吗?」
「是的。平常见客是在对面那栋建筑,我一个人独处时,就在这边。」
——也就是说,这里可说是慧俊私人的空间了?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就算房间主人这么说,爱铃仍战战兢兢地踏入房内,仿佛正在偷偷潜入。
房间相当宽敞,看不到什么奢侈品,仅有桌子、堆着许多书卷的架子,以及挂在墙上、装饰这房间唯一的一帧挂轴。爱铃心想:贵族出身的官位房间,装饰比这里要华丽多了。
「我现在就来泡茶,你坐那边——」
慧傻话说到一半,不自然地中断。
「……慧俊殿下?」
「不,没什么……」
爱铃看看他,只见慧俊在茶具前似乎不晓得该从何处下手。
啊……
按照一般逻辑推想,太子平常不可能自己泡茶喝吧!就连宫伎们也都是喝爱铃泡的茶。
「我来吧!」
「……」
爱铃忍不住对难为情转过头的慧俊,绽出一抹笑容。
「请让我来,我的茶泡得很好喔!」
「抱歉,我还说我要泡……」
「没关系。——爱铃僭越了。」
爱铃依序打开茶叶的盒子,挑出两个有印象的味道。
「我想这应该是『早春雨』和『晨露茶』,这里头我只知道这两种……」
「喝哪一种我都没意见,事实上我连茶叶名称都记不得,大概都只有含糊的印象……」
「我还自告奋勇要泡茶,真是太鲁莽了。——」慧俊自书自语说着,爱铃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来泡『早春雨』,请稍等一下。」
「好……」
对于爱铃来说,这只是平常的工作。慧俊佩服地看着她熟练地摆好茶具、舀一瓢热水。
她俐落但比平常细心地泡好两人份的茶,隔着小桌子与慧俊对坐。
「原来如此。……你对于泡茶也很拿手。」
喝下一口茶后,慧俊说。爱铃这才总算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幸好没弄错茶叶。」
「看样子我过去从来不曾用心喝茶。」
「我也是来了这里才学会泡茶的方法。大家都带了好多茶叶来,弄错的话可就糟了……」
慧俊突然自茶杯里抬起头。
「直到过到你我才知道,宫伎的来历各有不同。贵族千金等等比较高傲,和她们待在一起,想必很辛苦吧!」
「不会……」
爱铃缓缓摇头。
「在习惯之前确实很辛苦,不过我本来就和大家不同。我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姑娘,而各位都是出身自有教养的好人家……多亏有各位教我许多,我才能学会泡茶种种事情。」
「……」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假使我的生活困苦,也是命中注定的,可是现在的我却能够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还因为卖身的关系而能够养家、送弟弟去念书,虽然不是很多,不过至少能够拿到薪俸。」
——对了。
要是能够见面,有件事情非说不可。
爱铃抬起头,直视着慧俊。
「我一直想要向慧俊殿下您道谢。」
「……道谢?」
「前阵子秋天时,我们村子再度歉收。我从弟弟写来的信上知道这件事……原本以为这次恐怕必须卖掉妹妹了。」
听说今年秋天的收成比起自己被卖掉的那年还糟,爱铃立刻把仅有的几件衣裳拿到京城市场上变卖,换得微薄的金钱寄回家去,但她知道那样仍旧不够。
「但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京城的官员巡视各处村庄后,交代歉收的村落缴交一半的税金即可……因此也就不需要卖掉任何人了。」
书信的往来也很花钱,因此每次爱铃总是写三次信才能收到一次回信,这次或许是因为家人很开心吧!爱铃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信上写道:「姐,请不用担心——」
爱铃哭着读完第二个弟弟写来的信。
当时,皇上已经卧病在床,无法亲自执政。
「我听说代替皇上主政的人……是慧俊殿下。」
「……」
「过去从来不曾这样,不管收成多么恶劣……所以……」
「我——」
慧俊放下茶杯,闭上眼睛。
眉间轻蹙。
「……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三年前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国家富裕丰饶,而且深信不疑。」
「慧俊殿下……」
「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仍旧难以置信,因此决定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看……后来,我第一次离开华安,去了申州、寅州、午州……也去了卯州,还去过你的故乡三狐村。」
「咦?」
——这件事情弟弟的来信上,一次也没提到过。难道是村里的人都没发现吗?
慧俊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
「……我,真的太无知了。虽然没办法看尽猿国的一切……但我很清楚自己所学、所见所闻,是多么肤浅、狭隘。」
睁开眼睛,慧俊看着爱铃,微微一笑。
「你就是真相,爱铃。我愚昧,身为太子却没想过这身分多么沉重,而你告诉了我这点。……我才必须向你道谢。」
「没那回事!」
爱铃站起来,跌跪在慧俊脚下。
「对不起,我……请忘了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祈祷似的双手合掌,紧闭双眼低下头。
——我太多嘴了,仗恃着慧俊的温柔,对他说了多余的话。
因为他太温柔了……
——定不会听过就算。
既然那次前往三狐村没人知道,慧俊一定曾经偷偷巡视各地。就爱铃所知,光是卯州到申州的路就绝不好走。
——搭乘小舟走在混浊河川上、满地石块的街道……我害慧俊去了那些地方。
「……你没有必要道歉,也没有必要向我下跪。」
听到声音在近处,爱铃睁开眼睛,就看见慧俊同样跪在自己面前
。
「站在他人之上的人,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处于他人底下。」
「底下……」
「是的。站在最高处的意思,就是底下必须有人支撑,才能够站在上面,因此在上面的人,必须为那些支撑自己的人工作才行,亦即必须把自己置于比那些人底下的位置。」
慧俊轻轻用手指擦去爱铃眼眶渗出的泪水。
「你向我下跪的话,我也要向你下跪。……我们真的很像呢!」
「……」
爱铃有些了解慧俊的意思。
但是爱铃仍旧缓缓摇头。
「我们没有办法相像。」
「没那回事。」
「没有人会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嗯?」
「慧俊殿下看见了我,可是……没有人那么认为。」
「什么意思……?」
爱铃低头,断续说出宫伎之间的流言,不过她没说出珠燕和玉丽的名字。
「我……对在前面跳舞的宫伎?」
「所有人都那样认为……」
「真……叫人惊讶。」
慧俊单膝跪在爱铃面前,搔搔额头。
「欸,一般人的确可能会以为,我是注意到引人注目的那几位宫伎,不过这误会真麻烦。」
「误会……」
「当然是误会,我从头到尾只看着你而已。」
听到慧俊再次澄清,爱铃哽咽。
「她们说是在前面跳舞的宫伎?……我连她们的长相都想不起来,是有两、三个人吗?」
「五人。」
「有那么多啊!我向来不在乎那些流言,反正过阵子自然会平息,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流言吧?」
「没……我也不信……」
——他是说真的?
除了我之外,都不……记得?
「那就好。不管其他人说什么,真相只有一个。」
「好……」
原本以为现场有美人跳舞,慧俊多少仍会把视线转移过去,没想到他却这么干脆地否认……
怎么办?我好开心……
「爱铃?」
「是、是!」
「怎么了?快点坐回椅子上吧!地上很冷喔!」
「对……对不……」
「欸,我不是说了不用道歉吗……」
苦笑完,慧俊起身,爱铃也连忙跟着站起。
「那、那个、茶……再来一杯,我来泡。」
「啊啊,麻烦你了。」
一阵稍强的风吹进来,房里的灯光摇曳。
两人都沉默不语后,四周变得一片寂静,似乎连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也能听见。爱铃小心翼翼地注入茶。
「……你还能够再出来吗?」
「咦?」
「我出现在教坊的话,恐怕后头会有很多问题。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如果你还能够像今晚这样过来的话,我会很高兴。」
「……」
慧俊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我……还能够见您吗?」
「我想见你。」
慧俊以稳重的微笑及不可能听错的语气说。
「事实上这三年间,我不断地想见你。……但是,我认为自己仍是愚蠢的太子,没有脸见你,所以始终无法相见。」
「……」
——不会吧?
「我虽然还是很无知,但自认比起三年前稍微长进了一点。如果你能够答应,我希望最近还能够见你。」
「……」
——我……
我也……
「……我本来打定主意,在成为能登上殿厅的舞者之前,不能与慧俊殿下您见面……」
「爱铃——」
「我的舞蹈……还不够好……」
——所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看到。
就算想见面,就算为了能见面而努力着。
慧俊笑着伸手轻触爱铃的头发。
「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他以手指梳理完一绺浏海后收回手。
「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吧!否则……见不到面实在太寂寞了。」
「好……」
「……别哭啊!爱铃。」
「好……好……」
想要克制却无力阻止眼泪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开心及几分困惑。
——这次真的好像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真希望黎明不要来。
「真伤脑筋。……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停止哭泣?」
「对、对不……对、不……」
「用不着道歉……」
慧傻笑了笑,接着表情变得严肃,手有些犹豫——最后叠上爱铃的手。
——好像在……
作梦。
「爱铃?」
爱铃知道慧俊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好一阵子无法停止流泪。
※
「……佳叶,这个,谢谢你……」
看见爱铃递出折叠工整的黄色腰带,佳叶忍不住皱起脸。
「你怎么了?看起来很想睡的样子。」
「昨晚有些睡不着……」
「有些?你几点睡?」
「大概是天亮左右吧……」
爱铃心里想着如果那不是梦,该回去了、该回去了,结果却在慧俊的房间待到黎明时分。
……因为,每次只要想到差不多该回教坊了,慧俊殿下就会说:「你要回去了吗……」
听到慧俊这么说,爱铃没办法说:「是的,我走了。」就回教坊。说起来爱铃原本也不想太快回来。
「……欸,连你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还能够去练舞吗?」
「嗯……」
用衣袖遮住嘴,大大打了个呵欠后,爱铃摊开手掌拍拍自己的双颊。
「要去。出发!」
「……你可别边跳舞边睡觉喔!」
「嗯——我会努力避免……」
才和佳叶一起走出宿舍,就过上一阵暖风吹动衣摆。
眼睛因为温和的日光而眯起,佳叶也打了一个呵欠。
「就算不是你也想睡觉了。」
「佳叶,你可别睡着。如果看到我快睡着,要叫我起来喔!」
「我才不干呢!」
她们悠哉笑着往练习场去,这时爱铃发现宿舍的前庭站了位老人,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蓄着雪白胡须,粗布衣服的腰际挂了块红布。
「……」
——分别时,慧俊曾说:
「有位园丁名唤伊福,是个白胡须的老爷爷,负责打理这座花园。下次我想见爱铃时,会请伊福拿着红布,你再上前和他说话。」
「爱铃?怎么了?」
——如果那不是梦。
「……佳叶,你先进去吧?」
「好是好,不过……那位不是负责这附近花园的园丁吗?你认识?」
「嗯。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好,你可别迟到了喔!」
佳叶先一步走开,爱铃连忙进入花园。
「……请问是伊福爷爷吗?」
有些驼背的老园丁看了看爱铃的脸,原来的细眼睛愈眯愈细。
「是的,在下是伊福。您就是爱铃小姐吧?」
「是的,我是爱铃。」
「那么,在下替太子殿下带话给您:『你今晚应该很累,明晚见。』」
「明天晚上是吗?」
慧俊今天也应该很累吧?想到这里,爱铃莫名觉得开心。
「请帮忙告诉他爱铃知道了。」
「有什么变动时,请尽管告诉在下,在下会代为转告太子殿下。」
「好的,谢谢您……」
点点头,伊福自腰上把那条对园丁而言太醒目的鲜艳红布拿下,收入怀中。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只要是为了殿下,在下不会碎嘴,您大可放心。」
「好……」
欠身行礼完,爱铃离开花园回到小路上。
吸了一大口气,迈步跑去。
明天,晚上。
……这不是梦。
「佳叶、佳叶!」
爱铃追上先走的佳叶,绕到她面前。
「拜托,明天借我腰带!只要一个晚上就好!」
「又要借?……什么颜色的?」
「嗯……啊,绿色。」
「这次是要做什么用的?」
「系在腰上!」
「……」
「啊,要迟到了!今天也一起加油,佳叶!」
只见她莫名开心的模样,也不晓得她的睡意跑哪儿去了。爱铃轻快一转身,快步跑开。
佳叶叹口气后,泰然自若地跟在她后头走。
现在仍是宁静的春天。
※
「今天——」
爱铃在慧俊前面轻轻摆上第二杯茶。
「听说我们将要出席升贵亲王殿下的宴会,慧俊殿下也会在场吗?」
「升贵的?不,我不会去。」
慧俊因为茶香眯起眼睛,慢慢啜了一口。
「……升贵的宴会,也
就是升贵主办的吧?他不曾找我去参加过他的宴会,再说升贵经常举办私人宴会。」
「是这样……吗?」
爱铃也在自己的杯子里注入茶水,接着在慧俊旁边的位子坐下。第一次进来时原本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椅子位置,在爱铃多次来访期间,不知不觉挪到了慧俊座位旁边,一起面向花园。
「升贵是我弟弟,不过我们的感情没有特别好。」
慧俊苦笑完,把装着荔枝干的器皿推向爱铃。
「如果不讨厌的话,别客气。」
「啊……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摘下一颗咬下一角。在宫伎们喝茶的场合不能踰矩,身为太子的慧俊却说不用客气,真的很奇怪。
「……您们感情不好吗?」
「谈不上感情好或不好,我们基本上不曾一起生活过。」
「咦?您们不是兄弟吗……」
「我们同父异母,因此在不同地方长大。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个弟弟在,也一心想着要与他见面,不过对方似乎很讨厌我。」
不曾一起生活,如何能够断定对一个人的好恶呢?——爱铃不解偏头。
「……如果是我,我会很高兴有慧俊殿下这样的哥哥。」
慧俊脸上的笑容看来像微笑也像苦笑。
「我记得你是家里最年长的孩子?弟弟妹妹可爱吗?」
「是的,弟弟妹妹们都很可爱。」
「这样啊……你的弟弟妹妹们有个好姐姐呢!」
「升贵亲王殿下也有个好哥哥。」
「嗯?」
月光穿过云层照射下来。今晚虽只有半月,附近一带仍稍微明亮了起来。
「我猜想或许升贵亲王殿下是因为不了解您,才会讨厌您这位哥哥。」
爱铃微微一笑。
「您们好好见个面、谈一谈,我想亲王殿下一定会明白慧俊殿下是多么了不起的哥哥。」
「……」
慧俊惊讶地缓缓眨眨眼,接着低下头,视线望向下方,眉间微微刻划着皱纹。
「爱铃……」
「我在。」
睁开眼睛直视着爱铃的脸上,带着可谓严肃的认真表情。
「……慧俊殿下?」
「爱铃。你出席升贵的宴会时,什么也别说。」
「咦?」
还没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慧俊已经抓住爱铃的手,用力紧握。
「记住了,不管升贵说什么,静静听就好,绝对不可以出声。我……不能让人发现你和我有关系。」
「什……么?」
爱铃原本就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和慧俊亲近的事,也没有打算说出去。她认为没身分的普通宫伎,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太子的房间里。
慧俊绝对没有轻视爱铃。
然而现实就是他们两人的地位天差地别,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想到他们之间会有的关联。
「没有人会想到……我和慧俊殿下……有关系。」
「没有人想到反而比较幸运。……唯独你,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
「咦?」
——不希望我被卷进去——他是不是这么说了?
「呃,慧俊殿下……?」
「听好了,爱铃,绝对、绝对不要说话,也不要出现不寻常的反应,要和平常一样不当作一回事。」
「……」
「理由……我现在不说,等你去了宴会,自然就会知道。」
被握到发疼的手,以及锐利到可谓恐怖的视线,这些是爱铃不曾看过的慧俊。
——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是……
「我会……照着慧俊殿下所说的做。」
爱铃以笑容回应。
「别担心,就算出席宴会,我也不过是待在角落而已,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
慧俊这才放松了表情,放开爱铃的手。
「抱歉,弄痛你了吗?」
「没……」
「我忍不住说了些吓人的话,如果没事当然最好。……我也希望不会有事。」
——啊……
慧俊温柔的眼神之中,搀杂着些许寂寞。
爱铃总是能够注意到这点。
「不过真可惜,难得爱铃要跳舞,我却没办法亲眼看见。」
「……只要是为了慧俊殿下,我随时都可以跳舞。」
——即使注意到慧俊的寂寞,却不晓得该如何替他消除,只能陪他聊上一晚。
尽管如此,假如有什么我可做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上忙的——
「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尽管告诉我。」
「爱铃……」
慧俊手支着脸颊眯起眼睛看着爱铃。
「肩膀可以借我吗?」
「什么?」
「我有点睡意了。」
「啊,既然这样,我该回……」
「别回去。肩膀借我就好。」
慧俊将自己的椅子挪近爱铃,侧着身,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咦……咦咦?」
「一会儿就好。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吗?」
「话是那样没错……」
左边肩膀上感觉到重量,脸颊上感觉到不是自己头发的触感。
手臂上感觉到紧靠着的体温。
该怎么办才好……
悄悄看了看,只见慧俊紧闭双眼。真的睡着了吗?
「……」
从那张昏暗灯光下的睡脸上,爱铃突然感觉似乎看到了三年前的慧俊。
——那时候……
慧俊为什么会在外头呢?
那季节出外散步稍嫌冷了点。爱铃现在仍记得那夜晚风的寒冷,也记得慧俊的温柔是多么温暖。
——我感觉寂寞而看着月亮……
「爱铃。」
「嗯?」
「谢谢。」
慧俊闭着眼睛靠着爱铃的肩膀说。
「……委屈你了,不过有你在的夜晚,我很开心。」
——因为寂寞……
月亮显得好远。
「我……没觉得委屈。」
「……是吗?」
「是的。」
爱铃对睁开眼睛的慧俊露出笑容。
「我也很开心。」
「……是吗?」
「是的!」
「……肩膀可以再借我一会儿吗?」
「好的,尽管用。」
慧俊再度闭上眼睛。
云遮住半月,爱铃也轻轻闭上眼睛。
※
那场宴会从太阳下山后开始。
会场里点燃上百支描绘着花朵图样的蜡烛,只见盛满大量费工夫料理的大型器皿与美酒陆续送来,摆满整张大圆桌。
列席者有八人,全是身穿缀满金银线刺绣华丽衣裳的年轻男子。
只有八个人,却使用与上百名贵族高官齐众的宴会场地同样的殿厅,招来的乐师与宫伎们也与那时人数相当。
「来吧——喝!唱歌!跳舞!今晚的客人是我的朋友,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服饰最为华丽的男子,张开双手大声说完。宫伎们纷纷欢声雷动,一个个往客人四周聚去。
「……佳叶,那位就是升贵亲王殿下?」
「是啊!」
爱铃从会场的角落偷窥着坐在上座的男人。与身材修长、外表比年龄稳重的慧俊不同,他的个子不高,坐相难看地把脖子埋在衣襟里,张嘴大笑的模样让他显得十分孩子气。
「不像……」
「呃?和谁?」
「慧……太子殿下。明明是兄弟。」
「同父异母就是这样吧!我记得据说那家伙比太子殿下小一岁。」
「十八岁呀……」
还没有轮到她们上场,所以佳叶无趣地望着圆桌那儿的酒宴。
「真是奢侈。」
「……佳叶,你不是说前阵子的宴会寒酸吗?」
「那是因为前阵子的宴会真的很寒酸,而今天的则是奢侈过头。」
随侍在侧的漂亮宫伎小声说了些什么,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自怀中拿出貌似玉璧的东西,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快速递过。
「哪,今天的客人都是贵族吗?」
「应该是吧!看,那副大方的样子。你也过去随便说两句应酬话,如何?搞不好可以拿到些好东西喔!」
「不要……」
想到可以贴补家用,爱铃当然也想要金银财宝,但看了聚集在那儿的那些人,她一点儿也不想坐在他们身边。
——我只愿意坐在慧俊殿下身旁……
「佳叶呢?要去说些应酬话吗?」
「我才不要。你要我去靠近那帮没教养又懒散的男人吗?」
「……你也不愿意对吧?」
两人一起躲在大柱子暗处缩缩肩。
宫伎们在持续演奏的乐音中表演歌曲。接着轮到珠燕上场跳舞,爱铃和佳叶也混在其他宫伎里,在后头伴舞。
没有人看着自己。
慧俊不
在。爱铃今天深刻体认到这点。
——慧俊殿下不晓得怎么样了……
今天的宴会从日落后开始,因此大概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早上虽见到园丁伊福,但他没有拿着那条红布。慧俊没有要我过去,可是现在却莫名地想见他。
没有人注意到爱铃不开心的表情。舞跳完后,年轻贵族们大声喊:
「太精彩了,珠燕!」
「不愧是珠燕,过来,过来这边。」
珠燕面露娇艳的笑容轻轻一行礼,缓步走到升贵面前。
「一阵子不见,你又变得更美了!」
「多谢夸奖。」
「舞跳得真是精彩。给你些赏赐吧!」
散漫地坐在扶手椅上的升贵,要两侧随侍的宫伎在酒杯里盛酒,并示意站在身后的侍从拿来装着各种宝石手环、发簪的盆子。
「哪一个好呢?红色适合你,就赏你这支发簪吧!」
「哇,谢谢您,升贵殿下。」
珠燕语气中带着雀跃,若无其事地碰碰升贵的手接下发簪,开心欣赏一会儿后插在头发上。
「看起来如何?这作工真是精致巧妙,升贵殿下真有眼光。」
「很好看啊!挺适合你的。」
「哎呀,升贵殿下,您不看我跳舞吗?」
玉丽从珠燕身后朝升贵抛个媚眼。贵族们鼓掌大笑。
「玉丽和珠燕还是老样子——」
「哈哈哈……接下来是玉丽吗?」
「好啊!跳舞跳舞!」
还没来得及休息,爱铃等人又要为玉丽伴舞。
跳完一回的珠燕在玉丽跳舞时,也好整以暇地坐在升贵旁边不断找话题聊,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结果,上次宴会时,慧俊对珠燕或玉丽其中一人一见倾心的谣言,还没分辨出真伪,已经烟消云散,最近已经不再有人提起这话题。
也就是说,因为她们两人谁也没有受到慧俊召见。
只有她们恶劣的交情仍旧持续恶化。玉丽跳完后,推开其他宫伎,坐到升贵身旁,与珠燕各据一边。
「哈哈哈……玉丽的舞也很精彩。好,也给你赏赐。」
「欸,您真是大方……」
「别闹脾气嘛!珠燕。我可是和我那个小气的大哥不一样喔!」
正准备再度退到房间角落的爱铃,瞬间停下脚步。
「是啊!完全不一样。上次的宴会真是无聊透顶。」
「怎么?你有参加吗?」
「拒绝不就好了,真蠢。那种宴会,准备的酒还不够我们喝醉呢!」
升贵鼓起喝酒染红的脸颊,冷哼一声。
「别穿得太华丽,别喝太多酒,料理别准备太多,选白天举行,免得浪费蜡烛和灯油,不要胡乱给赏赐。那个小气太子殿下,根本不晓得钱该怎么用吧!」
爱铃慢慢地、一步步踏着地板,回到柱子后面。
「那个小气太子殿下要继承帝位,您怎么看,升贵殿下?」
肌肤苍白的贵族,从桌子对侧以采寻的视线看着升贵。
「是啊!升贵殿下,对我们来说这样下去一点也不有趣。」
「父皇也说了,太子对于政务的意见太多,他应该分配些工作给我们而不是自己一手抓,必须采取更稳重的态度,否则当不了皇帝……」
其他贵族也一同露出轻笑,小声地和升贵说话。听到那些话的宫伎们,也跟着开始骚动。
「的确,那位太子殿下如果当上皇帝,我们上场的机会只会愈来愈少……」
「咦,升贵殿下会成为皇帝吗?」
「这么说来,听说卧病的陛下对于继承的事,还有些犹豫……」
升贵突然放下酒杯大笑。
「哈哈哈……怎么,你们都觉得由我来当皇帝比较好吗?」
听见那个大声到可谓傲慢的声音,殿厅里瞬间一片安静。珠燕和玉丽同时回答:
「当然喽!」
「请您要当上皇帝,升贵殿下。」
两名女人互柑交换了犀利的视线,被夹在中间的升贵露出微笑,环视列席的年轻贵族们。
「你们当然也这么认为吧?」
「——当、当然!」
「您下定决心了吗?升贵殿下!」
「蠢蛋,现在还问那什么问题?我从以前就一直打算要继任帝位啊!」
不悦地嘟嘴,发出一声冷哼后,升贵饮尽杯中酒。
「那个石头小气鬼已经把自己当作皇帝,到处干涉。不过他要忙也只有现在。无论如何,帝位都会是我的!」
「没错,升贵殿下。」
「请务必当上皇帝,到时别把我给忘了,拜托您。」
「哈哈哈……很好。来吧!唱歌!跳舞!今晚是提前庆祝!接下来轮到谁?」
音乐再度奏起,宫伎们开始唱歌。
爱铃躲在柱子后面,双手遮住自己的口——
眼睛睁得老大。
她屏住呼吸,克制住浑身颤抖。
——不要……
我不要、不要。
我现在只想立刻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无论升贵说什么都要保持沉默,绝对不能出声。——慧俊如此交代的理由,爱铃现在懂了。
——他们明明是兄弟……
明明有位那么温柔的哥哥。
弟弟只把慧俊看作是对钱财斤斤计较的无趣家伙。
错了……
是因为慧俊了解华丽的宫殿之外、热闹的都城之外,还存在着现实。他曾经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过,用自己的眼睛看过、确认过。
正因为他清楚,才懂得节省,不喜欢把钱花在只供贵族高官玩乐的宴会上。
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爱铃甚至没注意到那是因为愤怒。
——明明什么都不晓得……
对于慧俊殿下的事情,明明什么也不懂……
对,因为他们不懂。——这对几乎不曾一起生活的兄弟,弟弟只把哥哥当作是自己成为皇帝的绊脚石罢了。
然而,慧俊清楚这一点。
他知道弟弟怎么看自己,才会对爱铃说出那番忠告。
就算对升贵的态度感到失望,也绝不会多做批评。——无论原因为何,一个小小宫伎对亲王出言不逊,弄不好恐怕会送命。
——慧俊殿下……
愤怒转变成了同样强度的悲伤。
七位贵族在场,却没有一位反驳,就连原本力主自己受到太子青睐的珠燕和玉丽,此刻也抱着升贵的大腿。
没有人认同慧俊,这是多么感伤的一件事。
——可是……
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很多事地向他说:「你们谈一谈,亲王殿下就会明白慧俊殿下是多么了不起的哥哥。」
我也……没能懂慧俊殿下的孤单……
如今只想马上前去道歉,只想早一步离开这地方,告诉他希望他成为皇帝。
否则我恐怕会开口大吼……
「爱铃。」
佳叶突然抱住爱铃的肩膀。
「再忍耐一下。」
「佳叶……」
「没关系,我们只是最低阶的宫伎,只要尽到在后面伴舞的义务,谁都不会注意到我们。」
「……」
「只要跳舞就好,听到了吗?什么也不要想,这样子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会消失了。——来,吸气,吐气,接下来轮到我们喽!」
在佳叶支撑下,爱铃勉强反覆深呼吸。
「怎样?平静下来了吗?」
「……不要紧了。」
「那就好。可以上场吗?」
「嗯……」
——没错,绝对不能引入注意。
带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跳舞就好,这是我和慧俊的约定。
爱铃从柱子后侧挑衅般瞪着美女相随、挥舞酒杯大笑的升贵。
——我是慧俊殿下的宫伎……
绝不服侍任何其他人。
「上场了,爱铃。」
「好——」
由佳叶在身后推着,爱铃再度为了跳舞而迈出脚步。
※
半夜开始下起雨来。
在升贵宴会上玩累的宫伎们回到宿舍后,很快就在各自房里睡着了。
只有爱铃一个仍醒着。
她靠在窗边,听着细语呢喃似的细微声响。
最后爱铃离开房间,穿过宁静的宿舍,走上在黑夜中也不会迷路的那条小径。
此刻比平常来的时间要晚、已经不见卫兵的踪影。
穿过大门进入花园,只见那一头一抹灯火的光亮。
冷雨弄湿了头发和衣服,袖子变得沉重。
下摆应该也让泥泞给弄脏了,但爱铃顾不了那些,朝着光亮笔直走去。
来到建筑物的屋檐下,她开始犹豫该不该出声,而在那儿伫立了一会儿。
——慧俊殿下今晚没要我过来。
他应该在休息了吧……
在这种深更半夜,即使点亮一盏灯,也不代表人还醒着。
可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