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皇上,不想放开你的手 正文

台版 转自 Lafrente(makeinu.weclub.info)

淡紫色的衣袖随着琵琶的旋律缓缓舞动。

飘扬的披帛也仿佛听话似的随之翩然起舞。

宛如在风中摇曳的花朵,又如同与鲜花嬉戏的蝴蝶,轻盈飘逸。

虽然看似简单,但内行人一眼就可以发现,无论指尖还是脚趾,以及每一个舞袖的动作都经过精心的设计,细腻优美。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余韵,爱铃静静地结束了这支舞。

停顿了一拍后,唯一的观众慧俊缓缓鼓掌。

爱铃起身报以微笑,回头对着弹琵琶的侍女说:

「香泉,谢谢你……今晚就到此为止,你可以退下了。」

「是,娘娘。恭视陛下、娘娘安寝。」

「你辛苦了。」

少女抱着琵琶欠身快步离开了。

看到门关上后,慧俊看着爱铃点了点头。爱铃坐在他身旁,为慧俊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刚才的是?」

「那是『双蝶春梦』,原本应该两个人一起跳的……」

「喔……原来是这样。」

慧俊喝了半杯酒,把酒杯递到爱铃的面前。爱铃显得有点为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慧俊——因为慧俊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爱铃的酒量不好。

慧俊一脸调皮的表情,对爱铃挤眉弄眼。

「要不要陪朕喝一口?」

「……真的只喝一口喔!」

爱铃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小口。

不一会儿,她因为刚跳完舞而泛着红晕的脸颊变得更加绯红,慧俊接过爱铃还给他的酒杯,促狭地欣赏着。

「你的酒量真的很差。」

「陛下早就知道了……」

「之前你喝一杯就晕倒时,朕真的吓到了。」

慧傻笑着说,但听到皇上提起半年前的事,爱铃忍不住羞红了脸。

——去年初夏,先帝驾崩,慧俊登基,成为猿国第三代皇帝,册立了曾是宫伎的爱铃为后。

在此之前,爱铃经常受慧俊之邀去他的寝宫,必须在清晨赶回宫伎的宿舍教坊时,慧俊从来没有叫她喝过酒,慧俊也很喜欢喝爱铃为他泡的茶,和她在一起时都不喝酒。当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之后,爱铃第一次陪慧俊夜晚小酌时,只喝了一杯,就一觉昏睡到天亮。

爱铃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差,从此之后,她便滴酒不沾……最多只喝一小口而已。

——完了,好热……

她开始觉得飘飘然,脸颊发烫。

爱铃起身走向面向庭园的走廊,靠在栏杆上,感受着初春带着些许寒意的微风。

——啊,

拂过池面的微风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爱铃闭上眼睛,嗅闻着梅花的气息。

「开花了吗?」

慧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轻轻地从背后抱着爱铃,轻声细语地问道。

「好像应该再多种一点……你喜欢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我喜欢红色的……」

「朕也是。」

在慧俊温暖的臂腕中,爱铃闻到的不是梅香,而是慧俊熟悉的味道。

慧俊吻着爱铃的脸颊,她微微张开眼,看到半圆的月牙儿。

她将身体微微后仰,慧俊轻轻吻向她的嘴唇。

「……想睡了吗?」

慧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呢喃,爱铃把头靠在慧俊的胸前作为回答,慧俊把她抱了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龙床上,随即紧紧地抱住她。

慧俊拨弄着爱铃的头发,爱铃握住了他的手。

「啊哟,你在忙啊?」

听到说话声,专心用毛笔写字的爱铃抬起头。其实,她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那是她的朋友佳叶。佳叶是她之前当宫伎时代的好友,现在是慧俊的心腹近臣户部郎中温慈云的妻子。

爱铃立刻放下毛笔,笑脸相迎。

「佳叶,你来啦!」

「来看你啊!」

佳叶熟门熟路地坐在椅子上,摇了摇手上的伴手礼。

「我买了好吃的点心,想到刚好可以配你的茶。」

「啊哈哈……那我马上来泡茶。」

爱铃吩咐侍女香泉准备了茶器和茶叶,俐落地泡好两人份的茶,佳叶把点心放在盘子上。

「……刚才的侍女叫香泉吗?她这一阵子沉稳多了,之前经常打翻茶。」

「对啊!渐渐适应了。她很会弹琵琶,我在这里练舞时,都找她弹琵琶。」

「啊哟,真让人意外,她会弹琵琶却不是当乐师,而是当侍女吗?」

「她说在很多人面前演奏会紧张,所以没胆量……」

「原来是这样。」

佳叶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

「……爱铃,你泡的茶果然好喝。」

「慈云家应该有很多好茶叶……」

「不是茶叶的问题,是泡茶的方法,方法啦!」

佳叶吃着糕点,已经喝完了第一杯茶,爱铃笑着为她倒了第二杯。

「你总算有模有样了。」

「什么有模有样?」

「吩咐侍女做事啊……之前,你连对比你年纪小的侍女说话时,也说什么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拿点心,结果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对啊……」

慧俊从太子居住的东和殿搬来皇上的居所春莺宫后,爱铃也成为春莺宫的女主人。虽然宫殿内的人员已经比先帝时代减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大批侍女侍候爱铃的生活。如今,不时有贵族进宫向她请安,平日也要批示奏章,如果要问她和身为宫伎练舞,在教坊当女仆,整天忙着为其他宫伎打杂的日子相比,哪一种生活更辛苦—

「的确比之前适应多了,可是……」

「可是什么?」

「像泡茶的话,还是自己泡来喝比较轻松。」

佳叶不禁莞尔,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托着脸问:

「那你要不要放弃皇后,回去当宫伎?」

「嗯……」

爱铃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还是摇了摇头,佳叶出声笑了起来。

「对嘛!所以,你只能慢慢习惯罗!」

「嗯……」

当宫伎比当皇后轻松多了。

但是,只有在这里,能够和慧俊长相厮守。

慧俊年少得志,承担起治理国家的重责大任,每天看到慧俊笑容满面地回宫,就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佳叶笑了一阵子,拿起第二杯茶,稍稍坐直了身体。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爱铃,你弟弟什么时候到华安?」

「喔,修安……」

爱铃脸上的表情顿时放松了。

修安是爱铃的弟弟,比她小四岁。爱铃的父母、四个弟弟和三个妹妹都住在老家卯州白藤郡三狐村,二弟修安将在近日来华安。

「他已经通过今年的州试,说要和来参加国试的人一起启程来华安,应该差不多快到了。不好意思,把他托付给你。」

「原本在国试结束之后,就会有几个上榜的人会住在我家,你几个弟弟来都没有关系的。」

「他不读老家那里的私塾,说要来京城读书,我觉得还太早了……」

「有什么关系,可以进这里的私塾。他想要求学上进是好事啊!」

猿国每年举行一次官吏入选考试。先由十二个州各州举行州试作为预选,通过考试者要来华安参加国试。今年,卯州的州试中共有七十人金榜题名,按照往年的情况,在这七十个人中,只有十个人左右才能通过高难度的国试。

贵族子弟不需要参加州试,他们参加的国试考题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人落榜,但每个贵族家庭必须接待通过国试的新官吏在家中至少住一年,照顾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温家也不例外。

「虽然我家很忙,但你也没闲着。你在忙公务吗?」

佳叶看着爱铃刚才写字的书桌方向。

「嗯,对啊!亥州刺史的女儿和未州司马的妹妹都嫁来华安了,我想送礼祝贺,正在写祝贺信……」

「亥州?未州也就罢了,从亥州这么远的地方嫁来华安……京城的单身贵族已经所剩不多了,居然还特地娶亥州的女孩。」

爱铃听了,立刻垂头丧气地嘀咕说:

「看来果然不应该废除后宫……」

「你说什么?」

「后宫……不都是因为废除后宫造成的影响吗?」

皇上除了身为正妻的皇后以外,还可以有爱妾——也就是妃子,由于皇妃并没有人数限制,因此,想要荣华富贵的贵族和普通百姓,都纷纷把女儿和姐妹送入后宫,希望可以幸运地得到皇上的宠爱。

但是,慧俊在登基后废除了后宫,说除了爱铃以外,不需要其他妻妾。

爱铃之前就曾经听佳叶说,在先帝巅峰时期,后宫曾经有数百名皇妃,随着先帝迈入高龄,人数减少为一百名左

右。在新皇帝登基后,原本打算把女儿送入后宫的贵族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离开后宫的皇妃纷纷嫁给单身的贵族。如今,相亲的机会大为减少,家中有妙龄女儿的贵族无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这并不代表应该有后宫。况且,是皇上提出要废除后宫的。」

佳叶耸了耸肩,爱铃低下头。

「但是,他们说,皇帝必须妻妾成群……」

「什么?」

「说皇上要有皇妃才成体统……」

「谁说的?」

「那些贵族……」

爱铃越说越小声,佳叶探出身体,加强了语气问:

「所以我在问,是哪一个混蛋贵族说的?」

「哪一个……反正很多人都这么说。」

至今为止,差不多有数十个贵族趁慧俊处理政务不在时,来春莺宫向爱铃请安的同时,向她奏请,说什么后宫是帝王威严的象征,请皇后抱着宽容的心,向皇上进言,希望陛下纳妃。

佳叶听了,忍不住怒目圆睁。

「什么宽容……你是怎么回答那些混蛋的?」

「我说准奏,一定会传达给陛下……」

「你说了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赶快告诉陛下……」

爱铃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时,发簪上的小坠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佳叶握着拳头,用力敲着桌子。

「你要对他们说,不得放肆!在我家,都用水泼他们,把他们赶出去!」

「啊?」

爱铃惊讶地抬起头,目瞪口呆。

「佳、佳叶,你也……?」

「对啊!慈云如果有这个打算,可以娶五个太太,所以那些混蛋贵族鞠躬作揖地上门,希望可以娶他的女儿当二太太!……不过,没有人敢直接当着我的面说。」

佳叶告诉爱铃,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贵族向慈云和慈云的父母探口风。

「所以,你就用水泼他们吗?」

「不是我啦!是我婆婆。因为他们实在太烦人了,上次我婆婆忍无可忍,用一桶水泼他们……」

「……」

如果自己也能这么做:心情不知道有多畅快,但爱铃知道自己做不到。

「太……太有魄力了,慈云的母亲太有魄力了……」

「对吧?我也想有样学样地对那些混蛋泼水,但是那些人之后好像都因此而不敢再上门了。」

「……」

那些人应该再也不敢去慈云家了。

爱铃无力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

「不过……其实我也觉得他们的奏请很有道理。」

「爱铃!」

「我当然不愿意啊……虽然不愿意,但这只是我太任性了。」

事实上,在旁人的眼中,的确觉得爱铃备受慧俊的宠爱。爱铃之前几乎不和贵族交流,也从不差遣别人为她做事,慧俊千方百计减轻她的压力,不仅同意她继续练舞,还同意让佳叶和其他宫伎朋友进宫陪她聊天,照理说,皇后的侍女应该是贵族出身,但慧俊特地为她挑选了出身低的侍女。香泉也是华安一家估衣铺的女儿。

宫中纷纷传言,慧俊为了爱铃废除后宫,是因为皇后不希望皇上有其他皇妃。这个风声也传入了爱铃的耳朵。

「那不是你任性,而是皇上固执己见。」

佳叶忍无可忍地反驳。

「是没错啦……但即使我什么都不说,皇上也都知道我在想什么,然后帮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丈夫很宠爱你。」

佳叶把第二块糕点放进嘴巴,再度耸了耸肩。

「你就尽情地让皇上宠爱你吧!因为皇上的兴趣就是宠爱你。」

「兴趣……」

「你越是无欲无求,皇上越宠爱你。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不管别人说什么,当成是耳边风就好。」

「……」

爱铃苦笑着,也拿起糕点,撕碎后放进嘴里。

——如果可以当成耳边风,我也想这么做。

但是,那些来向爱铃请安的贵族,每个人的眼神都咄咄逼人。

这半年来,她为这件事苦恼,却无法向慧俊启齿。如果哪一个贵族第二次、第三次进宫奏请,恐怕很难继续敷衍他们。

——还是要找机会和慧俊好好谈一谈……

爱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崔后为这事烦恼不已。」

慈云特地一大清早来到御书房,用聊天的口气,把爱铃告诉佳叶的事禀报给皇上。原本正在看奏章的慧俊抬起双眼看着他说:

「朕早就知道了。」

「啊?」

「朕早就得知有人趁我办公时,接二连三地跑去春莺宫对爱铃说东道西。」

「……是崔后告诉陛下的吗?」

「爱铃什么都没说,朕吩咐侍女,随时向朕报告来找爱铃的访客,和大致的谈话内容。——除了你的夫人以外,几乎都是要求朕纳妃的愚昧之徒。」

我知道你们夫妻都是传声筒——听到皇上这么说,慈云抓了抓脖子。

「佳叶不至于多嘴啦……既然陛下已经知道这件事,那我就不罗嗦了。」

「不……那些愚昧之徒至今不肯善罢甘休,也让朕觉得是一件麻烦事。」

慧俊察觉到贵族假借请安之名来找过爱铃后,爱铃有时候就会在他面前显得欲言又止。

从爱铃的神情就可以发现,她虽然觉得应该转达贵族的奏请,但心里却有千百个不愿意。其实,即使爱铃告诉他,有下臣要求恢复后宫,他也完全没这个打算,所以,有说没说都不重要。

「她不想说,所以不愿说出口的样子,太可爱了……」

「陛下,您得意得眉开眼笑了。」

「嗯?」

「后宫的事不重要,前亲王派系对陛下的不满也日益累积。」

先帝驾崩后,同父异母弟弟的升贵曾经和慧俊争夺王位,目前被软禁在华安郊外的住所。那些肆无己i惮地支持升贵、想要废除慧俊王位的贵族,也都被剥夺了官位,但那些没有证据显示是升贵支持派的人,就无法追究了。

「他们应该很清楚,如果下次再敢轻举妄动,朕绝对饶不了他们。」

「陛下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华安没问题吗?」

慧俊将在下个月出巡华安所在的申州、邻近的什州以及卯州,将离开皇宫整整一个月。

「……这是之前就决定的行程,尤其是午州,前一阵子河川泛滥,朕想去了解一下情况,京城的事就交给你了。」

「皇上的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吩咐:『崔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有这种感觉吗?」

「对,的确有。」

慈云连连鞠躬,却不停地耍嘴皮,慧俊苦笑着目送他离开,拿起奏章站了起来。他从不同于慈云离开的另一道门来到走廊,缓缓走向御书房。

五十位重臣已经等候在御书房,看到慧俊现身,纷纷磕拜。

「早安,陛下。」

「早安。今天在听政之前,朕有一件事想告诉众卿。」

慧俊走上高台,坐在龙椅上,面色凝重地说完,环视文武百官。众臣不知皇上的意图,无不露出讶异的神情,只有前一刻和慧俊聊天的慈云一派轻松地笑着。

「如众卿所知,朕废除了后宫,但至今似乎仍然有人对此不满。」

几个贵族纷纷移开视线。

「朕之前也曾经说过,即使后宫有三千妃子,朕也不会去。正因为觉得无此必要,所以才废除了。一旦朕纳了皇妃,可能又会发生同父异母的兄弟争夺王位的事。朕相信众卿也不希望自己被卷入这种事,导致家破人亡吧?」

「陛下,请恕微臣直言——」

刚才不敢正视皇上的一名贵族上前一步,打断了慧俊的话。

「杨工部尚书,你有什么话要说?」

「在讨论太子之争的问题之前,必须正视皇上目前膝下无儿的问题。如果崔后殿下无法生下皇子,即使不要有后宫,至少也要有皇妃,必须赶快立太子……」

工部尚书虽然恭敬地鞠躬,但脸上露出冷笑,慧俊手肘架在龙椅的扶手上托着下巴,冷冷地看着他。

「杨工部尚书……你有儿有女吧?」

「皇上英明……是的。」

「你的夫人是几岁时生下孩子的?」

「啊?内人吗?……二十岁和……二十二、三岁的时候……」

「是吗?——崔后才刚满十七。」

「……」

工部尚书察觉到慧俊的言下之意后,恨得牙痒痒的。慧俊则假装没有看到,坐直了身体。

「朕相信众卿各有意见,但请众卿想一下,是否有必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姐妹成为虚有其名的皇妃,虚度一辈子。众卿日后不要再为一些无聊事去叨扰崔后。」

慈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几个年轻的官吏也因为忍着笑,肩膀不停地抖动。

慧俊瞪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嗓子说:

「朕说完了,现在开始商讨国事。」

少年紧张地绷紧了双肩,带着稚气的圆脸胀得通红,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瘦小的身体所穿的衣服一看就是新的,而且有点大,穿在身上有点不太自在。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像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被绑在椅子上,等候在房间角落的几名侍女纷纷用袖子遮住脸偷笑。

这也难怪,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村庄的少年经过长途跋涉,今天来到这个国家最热闹的地方——华安。

而且,到了华安后,又被带到这个地方。经过一道巨大的门,每一条街道都很宽敞。他经过清扫得一干二净的小路,走过好像仙女随时会出现的庭院,建筑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然而,少年并不知道这里是皇帝居住、文武百官上朝的宫廷,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打量着墙上的书画和做工精细的椅子。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悄然无声地从隔壁房间端着放了茶器的托盘走了进来,在少年面前放下茶杯。她的袖子飘出梦幻般的香气。

少年茫然地看着比自己成熟的侍女为自己倒茶。

侍女为少年倒了茶,拿着托盘准备离开前,和少年视线交会。侍女噗哧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瞥了少年一眼,飘然消失在隔壁房间。

少年张着嘴,忍不住想要探出身体时,走廊上传来有人快步走来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鲜艳高雅的红色衣服,亲切可爱的漂亮女人冲了进来,有着一双大眼睛——

「修安!」

「……呃……」

少年还来不及站起来,冲进来的姐姐——爱铃就紧紧抱住了他。

「修安,你终于来了!你好吗?大家呢?爸爸、妈妈身体好吗?」

「呃,那个……」

最后一次看到姐姐至今已经是四年,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姐姐吗?他记忆中的姐姐更瘦,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从来不会这么香……

「爱铃,你吓到弟弟了……」

「咦?怎么会?」

爱铃松开了弟弟,看了看仍然浑身紧张的弟弟和跟在她身后的慧俊。

「修安?你怎么了?」

「姐……姐姐?」

「我是姐姐啊!你忘了我长什么样子吗?这也难怪,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虽然没忘……」

少年——修安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试着将眼前的姐姐和记忆中的姐姐合为一体……眼前这张脸的确是姐姐,但姐姐比之前气色好,也比之前漂亮多了。

「当然会惊讶啊!你们几年没见了?我相隔三年见到你时,也吓了一大跳。」

「喔……」

爱铃微微偏着头,露出羞涩的表情。弟弟修安从来没有看过姐姐的这种表情。

爱铃让坐在椅子上的修安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点了点头说:

「对,修安也长高了,嗯,真的长高了!差不多快比姐姐还高了。」

「……」

爱铃说话时摸着他头的动作,和脸上的笑容正是多年不见的姐姐,修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姐姐,你最近好吗?」

「你也看到了啊!我很好。」

认出姐姐后,修安开始在意站在姐姐身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蛋俊俏,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高级。

爱铃发现了修安的视线,终于回过神,回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对、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没关系,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我打一声招呼就去处理国务,你们可以再慢慢聊。」

「好……」

看到爱铃脸上奇特的笑容,修安再度怀疑眼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姐姐。

「修安,赶快打招呼。」

「……我叫……崔、修安……」

修安在自我介绍时,并没有察觉自己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面对修安质疑的眼神,男人露出淡淡的苦笑说:

「朕是陆慧俊。你是爱铃的弟弟,也是朕的弟弟,你在这里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尽管说出来。」

「……」

陆慧俊。

那是猿国第三代皇帝的名字。

修安之前就听说姐姐因为家中农作歉收而被卖到京城当宫伎,去年被新皇帝一见钟情,当上了皇后——

可是,他没有亲眼见到,只是从姐姐的信中得知这个消息。听父母说,接到了皇上亲笔写的信,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皇上写的。

—这个人就是当今的皇上?

……他就是亲爱的爱铃姐姐的丈夫?

看到修安不发一语,爱铃慌忙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修安,你怎么了?好好打招呼啊——」

「爱铃,没关系,他刚到华安,应该累坏了,可以先让他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就先住这里。找人去温家传话,请他们明早派人来接。」

「对不起,谢谢……」

「那就一会儿再见——」慧俊说完走出了房间。爱铃目送他离开后,叹了口气。

「修安,你真不懂事,至少要学会怎么打招呼……」

「他……就是皇上?」

「喂!什么他不他的。」

「他是你的丈夫吗?」

爱铃听到弟弟的语气中带着责备,不禁感到困惑,但还是明确地点头。

「对啊!我不是写信给大家……也写了信给你。」

「但是,我怎么会想到你在这种地方……」

「你无法相信吗?」

「……」

修安噘着嘴,低下了头。

也难怪修安会这么想……因为爱铃比任何人更无法相信,自己成为慧俊妻子这个幸福的事实。

爱铃轻轻地笑了笑,请修安坐在椅子上。

「也对,因为就连姐姐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难怪你会这么惊讶……不过,这件事是事实。」

「……」

「真的是事实……所以,请你相信。皇上是你的姐夫,陛下日理万机,听说你来了,刚才特地放下国务来看你。」

「……」

「等一下再见到陛下时,要记得好好说话,知道吗?」

「……姐姐,你为什么要嫁给猿国的皇帝?」

修安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抗议,爱铃弯腰看着修安的脸。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修安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受邀参加晚宴时,修安也几乎不看慧俊一眼,除了偶尔回答爱铃的提问以外,始终默默吃饭。

入夜之后,修安获准在春莺宫内住宿一晚。已经换上铺棉夜衣的爱铃来找修安,拿给他一件崭新的上衣。

「这是我之前为你做的。平时穿旧衣服没关系,但出门时要衣着得体,所以帮你做了一件新衣服……」

「你亲手做的吗?」

「当然。」

「……谢谢。」

爱铃嫣然一笑,修安觉得终于可以和姐姐单独聊天了。

白天的时候,只聊了三狐村的事和来这里途中发生的事。吃饭的时候,姐姐的丈夫居然也来了。

现在终于可以和姐姐聊天了,可以告诉姐姐,四年前,亲爱的姐姐离开了家,他有多么难过;收到姐姐的信时又有多高兴,并暗自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前往姐姐居住的京城,和姐姐一起生活。为了见到姐姐,一定要读京城的私塾——

「那就晚安罗!」

「啊?」

看到爱铃准备离开,修安瞪大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啊!我也要睡了……」

「不在这里睡吗?」

「啊?」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今天一起睡吧!」

爱铃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笑了起来。

「怎么?你不敢一个人睡觉吗?」

「才不是……」

「修安,你已经十三岁,明天就要去别人家里寄宿了,怎么可以这么爱撒娇?」

「所以啊……」

——我只是想在没有那个人的情况下,多和姐姐聊天……

他想这么告诉姐姐,但爱铃摇着头。

「不行,我有自己的房间……照理说,外人不可以住在春莺宫,是皇上特别为你安排的,你就乖乖睡吧!」

又来了,又提到那个男人。在提到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姐姐不是他所认识的姐姐,说话变得很成熟,感觉好像变成了外人。

「修安,晚安。」

「晚安……」

爱铃没有察觉修安表情僵硬的原因,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慧俊正坐在龙床上,在蜡烛下看书,看到爱铃,立刻把书阖了起来。

「你回来没问题吗?」

「什么意思?」

「你今天不陪你弟弟吗?」

爱铃露出微笑,放下随意绑起的

头发。

「他已经不是不敢一个人睡的年纪了……」

「是没错啦!但朕想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不,朕当然很开心看到你回来……」

「……」

爱铃静静地走到慧俊身旁,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修安从小就和我很亲,他可能想和在家时一样,想要向我撒娇吧!……但是,这里是京城,他是来读书的,不能和在家里时一样。」

「你真严格。」

「我爸妈在信中也这么交代我。叫我用对他最好的方式照顾他……」

慧俊把阖起的书放在旁边的桌上,抓住爱铃的手。

「你爸妈有没有说,不要太宠丈夫?」

「什么?」

「有没有说,如果让丈夫太任性,以后看到你摸弟弟的头,可能就会心生嫉妒,所以不能宠坏丈夫——朕猜想你父母差不多会这么提醒你。」

「……」

爱铃张大眼睛,回头看着慧俊。

「我不可以摸弟弟的头吗?」

「不,不是不可以……」

「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摸他的头了。」

「……爱铃,朕在和你开玩笑。」

「啊,皇上也希望被我摸头吗?」

「啊……?」

慧傻笑弯了腰,爱铃眨了好几次眼睛,探头看着他的脸。

「呃,那……」

「朕没那么孩子气……你愿意摸朕的头吗?」

「呃?啊,那……」

——完蛋了……自己又说了蠢话……

爱铃想要跳下龙床逃走,仍然笑个不停的慧俊抓住了她,搂着她的腰。

「你要去哪里?该不会现在去找你弟弟吧?」

「不……我不会去……」

「对啊!如果你这种表情去找你弟弟,朕可能会被他揍。」

「为什么?」

自己到底露出怎样的表情,会让慧俊挨揍?

慧傻笑着让爱铃面对自己。

「你不用摸朕的头也没有关系,只要写信回家时,不要告状说,丈夫比弟弟更任性,让你伤透脑筋就好。」

「我才不会这么写……皇上怎么会任性……」

「嗯?」

爱铃把额头靠在慧俊的肩上,轻声地说:

「任性的……是……我。」

虽然她很疼爱修安,但还是情不自禁回来慧俊的房间。

那天之后,没有任何贵族上门向她奏请恢复后宫的事,她也就没有向慧俊提起这件事。

——我也很希望能够永远陪在慧俊身边……

虽然佳叶之前对她说,可以更任性一点,但还能怎样任性呢?

「爱铃……」

自己只希望永远都在慧俊的臂腕中。

慧俊双手用力抱着爱铃,吹熄了烛火。

我弟弟的事就麻烦你们了——慈云看完了爱铃的信,打量着站在眼前紧张不已的少年。

少年的一双大眼睛和爱铃很像,但他紧抿的嘴唇,看起来个性很倔强,也很顽固……话说回来,皇后虽然外表柔弱,其实内心也很坚强。

「崔后特地关照我好好照顾你,你要好好用功,不要让你姐姐担心。」

「崔后……」

「你没听人这么叫皇后吗?就是你的姐姐,因为是姓崔的皇后,所以叫崔后。」

「是……这样吗……?」

佳叶从一旁伸手抢过慈云手上的信。

「爱铃真客套,还特地写信来打招呼。」

「崔后和你不一样,做事有条不紊……可是,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没想到崔后写得一手好字。」

「她以前写字就很漂亮。」

「所以我才很意外啊!——修安,你家在卯州不是务农吗?」

修安看到眼前这对夫妻的举手投足都很轻松,不禁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像华安或是其他州都,很少有文盲,但在贫穷的农村,无论大人和小孩部没有余力读书写字。你姐姐被卖到华安,可见三狐村并不富裕,如果你姐姐是在当宫伎之后开始读书,居然可以写这么一手好字……」

「爱铃本来写字就很漂亮。」

「对啊!」

修安挺起胸膛,张大了鼻孔大声叫道。

「崔家所有人都会写字!我也会写字!我家邻居也都会写字!即使不用花钱去私塾,我爸爸也会教大家。」

「……喔?」

慈云眨着眼睛,佳叶偏着头看着修安。

「令尊教大家读书写字?」

「对啊!而且从来不收钱。」

「令尊是在哪里学会写字的?」

「是爸爸的爸爸教他的!」

所以就是他的祖父。

修安扬起头,得意地说。

「我家是兔国亲王的直系亲属!即使再穷,也会读书写字。」

「……喔?」

兔圃——是猿国的前身。

五十年前,统治十二州的兔国从第五代皇帝开始,由于政权腐败,治国无方,各地民众受到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申州刺史陆贤之率领州民,联合他州军队,试图推翻兔国政权。兔国军队虽然军心涣散,但有的州不愿和陆贤之结盟,想要独揽霸权,导致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后,陆贤之率领的、以申州为中心的同盟军获得胜利,建立了以申州为京城的新国家——猿国,再度统治了十二州。

成为猿国第一代皇帝的陆贤之,就是慧俊的祖父。

「兔国的直系……我想起来了,兔国皇帝的确姓崔……」

「什么?所以,爱铃家是兔国皇帝的皇族吗?」

「没错!」

「等、等一下。」

慈云伸出右手制止了激动地探出身体的修安,左手摸着额头思考。

「……崔家都被赶尽杀绝了。兔国的首都……永丰,在战争早期就被申州军占领了,当时……」

「第五代皇帝全家都死了,但我家是第四代皇帝正统的直系亲属,和那个让兔国灭亡的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

慈云呻吟着,佳叶始终偏着头纳闷。

「兔国的第五代皇帝导致兔国灭亡,你的祖先和第四代皇帝是亲属吗?」

「对。」

「但第四代皇帝的正统直系亲属不是第五代皇帝吗?刚才,你不是说你家是亲王的直系亲属吗?如果你的祖先是兔国亲王,代表并不是直系,而是旁系——」

修安握紧双拳。

「原本应该由我曾祖父继承王位!」

——第五代皇帝的恶政导致兔国灭亡,第四代政权的末期就已经出现了征兆。

在兔国,不管母亲是谁,最先出生的皇子将继承王位。第四代皇帝的皇后和爱妃都生了儿子,而且在同一年出生。

到底该由哪一位皇子继承王位?经过多年的争议和派系斗争,最后决定皇妃生下的儿子早出生一个月,因此将他册立为太子,但由于那位皇妃行为放荡,太子在无法判断是否真为皇帝之子的情况下,继承了王位。

体弱多病的皇后死后,因为晚出生一个月而无法成为太子的亲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辞去官职后,带着妻儿在卯州乡下过着隐居生活。由于他已经抛弃了贵族身分,因此,即使在兔国灭亡,也没有受到牵连、遭到赶尽杀绝。

「我死去的祖父说,无论再穷,也不能玷污这个曾经拥有尊卖身分的姓氏,要带着骄傲,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从修安越说越激动的神情,不难察觉他对自己的血统深感骄傲,同时,也了解到爱铃之所以会读书写字的原因了。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修安的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但慈云和佳叶脸色铁青。

如果修安的话属实,爱铃就是贵族的千金,不,如果第四代皇帝的皇后之子继承了王位,第五代治国有方,兔国没有灭亡,身为第五代皇帝曾孙女的爱铃就是皇帝的女儿——公主。

修安一脸错愕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慈云夫妇。

「怎么了?」

「……你姐姐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三狐村,不,白藤郡没有人不知道!」

「我认识她四年了,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爱铃只字不提自己曾经有可能成为公主这件事,甘于在宫中被那些贵族千金使唤,当打杂的下女吗?

佳叶想到爱铃的心情,面色凝重起来,慈云则因为其他原因而眉头深锁。

「是喔!原来娘娘是兔国的后裔……」

「对。」

「既然这样,你要牢记你祖父的训示,在华安用功读书……这也是你姐姐最大的心愿……」

「好!」

修安精神抖擞地回答,但温家夫妇忍不住愁容满面。

「朕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

听到慧俊轻描淡写的回答,慈云有点泄气。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崔后是兔国亲王的后裔这件事……」

「婚礼后不久,在闲聊的时候提到的。如果现在仍然是兔国治国,爱铃就是高不可攀的公主。」

「闲聊时……顺便提到吗……?」

修安说得慷慨激昂,他姐姐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吗?

慧俊正用玉玺盖在刚才和众臣商讨后,做出了决策的奏章上,突然他停下手,露出苦笑。

「是吗?原来她弟弟是这么想的……原来如此,难怪他讨厌朕。」

「什么意思?」

「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朕觉得他对朕很反感,他和他姐姐一样,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

「修安讨厌陛下吗?」

「他姐姐很疼爱他,原本朕以为是因为抢走了爱铃,让他心有不甘,现在听起来可能不光是这样。」

因为朕是消灭兔国的猿国皇帝——慧俊说着,放下了玉玺。

慈云讶异地撇着嘴。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况且,即使陛下的祖先没有起义,兔国也会自己走向灭亡。」

「话虽如此,但修安对他的血统感到骄傲,不是吗?这并不是坏事,况且,他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这个国家效力,才会千里迢迢地来华安读书。」

「是这样没错……」

即使修安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又是妻弟,但如果慧俊不是不拘泥小事的性格,在一国之君面前表现出反感,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温慈云,今天国试的情况怎么样?」

「喔……很顺利,和往年一样,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完成评分。」

「是吗?那朕去看一下情况。」

慧俊摇了铃,吩咐近侍官吏收拾好奏章,和慈云一起来到走廊,四、五名中年官吏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

「喔,陛下,平安吉祥。」

几名官吏发现是皇上和慈云,只是轻轻点头示意,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了过去。

「……」

慈云不发一语地目送他们在走廊上转弯后,忍不住咂嘴说:

「他们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不给陛下让路。」

「……赵门下侍中也在其中吧?」

「在啊!」

慈云知道慧俊想要说什么。在去年的王位之争中,赵门下侍中虽然没有冲在第一线,但他是升贵亲王派的成员之一-

「难道他不知道那颗猪脑袋能够保住,是因为陛下网开一面吗?」

「察觉到这一点的,现在都拼命的年轻人治理这个国家感到不安,尤其是老臣更是如此,但只要众臣提出意见,慧俊愿意虚心受教,所以,这些老臣渐渐带着一种父亲在关心儿子工作的心情,协助他治理国家。

对年轻的官吏而书,年纪和他们相仿、也不会造成他们心理压力的皇帝更亲切,他们勇于积极表达对国政的看法,因此,慧俊这位第三代皇帝治国逐渐步上了轨道,但刚才和他们擦身而过的那几个位高权重的贵族官吏则自成一派。

……他们并不是因为觉得慧俊治国无方,而是不愿意向年轻的皇上低头,再加上慧俊废除了后宫,导致他们丧失了让女儿生下太子,从此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而心生不满。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那些人?」

「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朕也动不了他们。」

「这倒是。」

慈云左顾右盼,低声地说:

「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该调回几个外派的监察御史以防万一?」

慧俊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下。

「……亥州已经平安无事了吗?」

「除了巳州和戌州以外,目前其他地方只要维持正常的监察状态就好。」

「朕记得以前曾经有御史住在你家?」

「李月真吗?他在未州,很快就可以回京城。为了防止风声走漏,由臣来通知吕御史大夫。」

「吕大夫没有问题,但金御史中丞和曾经是升贵派系的曹家关系密切,要格外小心才行。」

「臣遵旨——臣先走一步。」

「好。」

慈云快步离开,慧俊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切太平无事……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吗?

相同的时间,爱铃听了来春莺宫找她的佳叶说了修安的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怎么还在提这种事……」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曾经有可能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吗?」

「只是曾经有可能啊!兔国早就灭亡了,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了。我只是贫穷的农民的女儿。」

修安说这件事时口沫横飞,爱铃却轻描淡写,令佳叶感到不知所措。

「但你弟弟对身为兔国后裔感到很骄傲。」

「只有修安而已啦!曾经是亲王的曾祖父是自愿离开京城的,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祖父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务农真的太辛苦了。」

「……我想应该真的很辛苦。」

贵族和农民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生活当然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祖父很不甘心,对自己的血统问题耿耿于怀,他的确曾经告诉大家,不能玷污这个姓氏,要为这个姓氏感到骄傲,但其实不管姓什么,都一样不能做坏事,而且,即使感到骄傲,也不能改变我们面对的贫穷……」

爱铃停顿下来,喝了口茶润喉。

「……虽然我祖父那么说,但我爸爸反而叫我们忘了这件事。因为我们全家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抛弃了那个身分,况且,我们现在是猿国的国民。」

「但修安无法忘记。」

「可能是因为我祖父去世前,曾经一次又一次提起这些事,这孩子真不懂事……」

佳叶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你怎么能够忘记呢?」

「什么意思?」

「虽然现在情况不同,但你曾经有可能是公主,你……」

佳叶想到爱铃曾经不厌其烦地为其他人缝衣服、泡茶、做点心,最后还被嘲笑是乡下小狸猫——

难道她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佳叶似乎感同身受地感到难过,再也说不下去了。

爱铃则露出微笑,静静地摇摇头。

「我并没有忘记……只是无法对自己的血统感到骄傲。」

「呃……」

「即使我的曾祖父是为了远离纷争而抛弃了亲王的身分,但看到兔国第五代皇帝治国无方,应该率先提出建言。因为一旦离开京城,就可以亲眼看到国民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茶杯中透明的绿色茶水映照着她僵硬的笑容。

「在战争发生之前,应该可以有所做为,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才活了下来……我无法对此感到骄傲。」

「爱铃……」

风吹了进来,吹动了爱铃和佳叶的头发。

水池里的黑色鲤鱼跃出水面,又潜入了水底。红色的梅花花瓣飘落在涟漪上。

「……但是,我也能理解修安感到骄傲的心情。因为贫穷太折磨人了,所以,只能靠这份骄傲作为精神支柱。他不笨,也想去私塾读书。」

佳叶想起爱铃之前当宫伎时曾经说过,她寄钱回家是要让二弟读私塾。

「这么说——修安现在应该很开心。你当上了皇后,他终于可以来华安的私塾读书了!」

佳叶抬起头,故意用开朗的声音说,爱铃再度露出为难的表情。

「希望他可以这么想……」

「他不这么想吗?」

「我也不太清楚,他来这里之后,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是吗?是不是长途跋涉累坏了?他很快就会适应。」

「是吗?……他还是小孩子,佳叶,就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没问题,反正慈云也像小孩子。」

「……慈云听到你这么说他会哭吧!」

「可能会哭喔!因为他是小孩子。」

「你还在亏他!」

爱铃吃吃地笑了起来,佳叶也笑了。

爱铃可能是公主——真的只是假设而已,事实上,爱铃是农民的女儿,被卖到了京城。

如今她成为皇后,虽然衣着朴素,但比之前打扮得漂亮,住在漂亮的宫殿里,佳叶也觉得爱铃很适合现在的环境。

——慧俊登基后,即使公布册立爱铃为后,其他宫伎也都不相信。尤其是那些贵族千金,为了成为皇后和皇妃才进宫当宫伎,觉得那个消息是有人在恶作剧乱放话。

但是,当她们得知真有其事时,每个人都变得面目狰狞——怎样才能做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连佳叶都忍不住感到害怕。爱铃学会了高难度的『雪月梅花』舞,在先帝的宴会上表演时,那些贵族千金已经目露凶光,但和这一次的狰狞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向来被她们认为可以差遗来为她们打杂的下女爱铃,居然一跃登上了这个国家最高地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她们可能觉得即使今后有机会成为皇妃——因为后宫已经废除,她们连皇妃都当不上了——也难以忍受屈居于乡下小狸猫之下的屈辱,所以,身分高贵的宫伎纷纷离开了宫廷。舞蹈老师贞琴对此感到不解,但那些身世普通的宫伎反而松了一口气。

如果那些离开宫廷的宫伎得知爱铃可能是兔国公主,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佳叶,你怎么了?」

「啊?……喔,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嗯……如果你是公主,不知和陛下之间会怎么样。」

「和皇上之间?」

「兔国时代,陆家是申州的刺史,你的地位比陛下更高。」

佳叶促狭地笑了笑,爱铃突然露出怯懦的表情。

「不知道会怎么样……」

「搞不好会和现在一样。」

「和现在一样?」

「在猿国,陆慧俊挑选了崔爱铃。如果是兔国,可能是就是崔爱铃挑选陆慧俊当附马爷了。」

佳叶又耸了耸肩说,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慧俊和爱铃在一起。

「……会不会一样呢?」

「我相信是一样的。」

「但是……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

爱铃看着自己拿着茶杯的手,轻声笑了笑。

「是吗?」

「嗯。我相信一定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看到爱铃的笑容,佳叶也觉得也许现在这样真的比较好。

至少——爱铃现在很幸福,不会去想自己可能是公主这件事。

华安的大街上,从黎明到中午之前都会有集市,各个摊位贩卖从蔬菜、水果、鱼、肉、点心到熟菜、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小巷内也有很多挑着担子的小贩走来走去。虽然昂贵的物品都会在店家购买,但日常用品几乎都可以在这种路边摊买到。

原来姐姐寄回家的旧衣服和糕点都是在这里买的——修安走在清晨的集市,忍不住这么想道。

「小少爷,要不要买蜜饯?有金桔蜜饯,还有柚子蜜饯,要不要买一点尝尝?」

「小少爷,有杏仁干,买一点吧?买一点吧?」

「小少爷,想不想吃麦芽糖?小少爷,想不想吃麦芽糖?」

修安一脸嘴馋的样子,无论他走到哪里,摊贩都纷纷招呼他「小少爷」,想要吸引他上门,但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的表情。

上次的丸子真好吃,糖炒栗子也不错,荔枝干也很好吃。

姐姐和温家夫妻都给他零用钱,修安每天去私塾时,偷偷买东西吃成为他的乐趣……其实,姐姐给他钱,是叫他买一些参考书籍。

一次买太多,零用钱很快就会用完,会引起怀疑。所以,他每天只买一样,而且尽可能挑价格便宜的——

他缓步走在「小少爷」的叫声中,看到一个老婆婆正默默地把枣子撒在刚蒸好的馒头上。老婆婆察觉了他的视线,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对他笑了笑。

「一个就好。」

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定。修安从怀里的小袋子里拿出一枚铜钱,接过一个馒头,立刻吃了起来,加快了脚步。

虽然离开温家之前就吃了早餐,但每次经过市集,都忍不住想要买点东西。照理说,只要不走这条路就可以远离诱惑,但他总是无法抵挡诱人的香味,忍不住往这里走。因为在三狐村,根本看不到一整排商店的光景。

——姐姐真好,在这种地方住了四年。

修安走在拥挤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根本没想到之前爱铃在宫廷当宫伎时,每天都忙于打杂和练舞,领到的钱如数寄回家里,即使偶尔在假日来到市集,也总是逛一下就回家,很少买自己的东西。

修安用臼齿咬着枣子,穿越了市集,来到住宅置时,从另一条路走来一个熟人。

「嗨,修安。」

「公淳哥,早安。」

「你怎么又在路上吃东西?」

修安慌忙擦了擦嘴巴。

「我……我没吃东西。」

「少骗人了。不过,经过市集时,很难不买些东西来解馋。」

公淳虽然十九岁了,但他的笑容看起来仍带着稚气。可能是因为脸上长了雀斑,或是笑起来都张大嘴巴的关系。

在修安读的私塾中,只有修安和许公淳是来自卯州的学生。他通过了今年的州试,来华安参加国试却名落孙山。于是决定干脆继续留在华安读书,参加明年的国试。虽然同样来自卯州,公淳的老家是州都的旺族,家境不错。

「等你吃完了就进去吧!开始上课了。」

「好……好啊!」

修安跟在公淳身后走进私塾。

今年通过国试的考生中,只有八个人来自卯州,二十个来自包括三狐村在内的白藤郡的考生,和修安一起来到华安,但其中只有两个人金榜题名。修安刚认识公淳时,就曾经听他说,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或第二次就通过国试,今年榜上有名的两名考生都分别挑战了五、六次后才终于榜上有名。

「喔,是许公淳和崔修安,早安。」

「早安……」

「我问你们,你们《礼书》看到哪里了?」

还没有开始上课,学生都在热闹地聊天,修安和公淳分别找了空位坐下来。

修安进入这所私塾就读差不多十天,学生的年龄不一,有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也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本以为京城的私塾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他发现这些学生身上穿的都是旧衣服,家境看起来并不富裕。他问了温家的少东家,才知道只有平民百姓的小孩会去私塾,贵族的孩子都请家庭教师到府授课,不会去私塾。

温家也打算帮修安请家庭教师,但爱铃制止说,不必这么做。

修安觉得在放了桌椅就显得拥挤的房间内读书很辛苦,他也想去每天可以经过市集的私塾上课,所以很高兴姐姐处处为自己着想。

他很想向大家炫耀姐姐的事,但温家的少东家夫妻和姐姐都再三叮咛他,不得和外人提起这件事。虽然皇后的弟弟在私塾上课,的确会引起大家好奇,但稍微透露一点有什么关系——修安对此感到不满。

——况且,我也不会提到那个家伙是自己的姐夫这种事。

他只想告诉大家,自己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对自己很好。

中午过后放学时,修安走出教室,有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公淳。

「嗨,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

「陪我去一个地方,我要去和卯州的朋友见面。」

「啊?」

公淳指着和修安回家相反的方向。

「卯州的……?」

「对啊!就是今年考上的人。和我一起来自州都的人有三个考上了,其中一人还为我介绍了这里的寄宿家庭,他住的贵族家里还有另一个白藤郡的合格者,你认识白子魁吗?」

「子魁哥吗?我认识他!」

「他也会去,你要来吗?」

「我要去,你带我一起去!」

之前他每天放学就立刻回家,温家也曾叮咛他,因为他初来乍到,要外出时,会派仆人陪同,所以想去什么地方,要先回家说一声,但他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公淳。

——不会有事的,反正公淳哥在,还有子魁哥也会去。

修安这么告诉自己,跟着公淳一起前往。

大街上的摊贩已经收摊,可以喝酒的店已经开门营业,把长椅放在门口。公淳继续走了一段路,在一家门口挂着用银线绣着水仙花的红布店门口停下脚步。

「就是这家,进去吧!」

「喔……」

修安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因为他闻到了酒味,而且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个浓妆艳抹,衣衫不整、敞着衣领的女人。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来吧!」

「好。」

修安眼角扫到了那个女人洁白的胸口,脸颊发烫。他故意皱着眉头,抿着嘴,走进店内。

「……不必那么紧张,这里只是吃饭、喝酒的地方而已。」

「喔……啊?」

公淳放声大笑起来,拍着修安的背。

「不过,你来这种店还太早了,别担心。你之前喝过酒吗?没有吗?我想也是,那今天吃饭就好。不然你喝醉了,我还要背你回家。」

公淳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向店里的伙计打了声招呼,带着修安走去里面。里面有好几个小房间,子魁和另一个人就坐在其中一个小房间内。

「公淳,你终于来了!」

「喔,修安!最近还好吗?」

「子魁哥!」

修安看到熟人松了一口气,在公淳的催促下,走进了小房间。

「这位是金榜题名的林伯坚。——伯坚,他是崔修安,和我读同一家私塾。」

「我刚才听子魁说了,听说你姐姐是皇后?太厉害了。」

「啊?」

公淳回头看着修安。

没错,即使姐姐他们叫修

安避谈这个话题,白藤郡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来华安的路上早就已经告诉大家了。

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引起子魁怀疑,而且公淳和伯坚都是卯州人,即使说了应该也没关系。修安深呼吸后,收起下巴说:

「对。大家都叫我姐姐崔后。」

「……你……修安,你是皇后的弟弟?」

公淳的嘴张得更大了,打量着修安的脸。

「喔……原来你是国舅。」

「公淳,先坐下吧!修安也坐啊!菜马上就会送来。」

「喔,喔。」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和刚才在门口看到的浓妆女人差不多的莺莺燕燕把酒和菜送了上来,在油的香味中夹杂着粉味。

「——几位少爷,要不要唱歌?」

「跟你说不要了,快走吧!找你们来坐台太贵了。」

「呿,真无趣。」

公淳把几个女人赶走了,她们懒洋洋地走了出去。伯坚立刻在碗里倒了酒,子魁把炒青菜和蒸鸭肉装在小盘子里。

「修安不喝酒吧?那多吃点菜!」

「喔,谢谢……」

「——修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还没吃菜就先喝酒的公淳拿着碗,探出身体。

「听说崔后原本是宫伎,皇上对她一见钟情,娶她当了皇后……」

「……好像是。」

「太了不起了。听说皇帝对她宠爱有加。」

子魁眯起一双小眼睛,伯坚也豪爽地喝下碗里的酒点点头。

「——对啊!听说皇上说只要崔后一个妻子就足够了,便废除了后宫。」

「废除后宫?废除就是没有后宫的意思吗?」

「对啊!后宫佳丽都离开了,一个也不剩。」

「不会吧……身为男人,怎么可能……」

真搞不懂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公淳嘀咕着,抱着自己的头。

「这代表皇上深爱着崔后啊!」

「即使这样……」

「皇上的确太软弱了,这代表他只能掌控一个女人。」

即使是皇帝,听到有关他的话题,修安就觉得火冒三丈。虽然他想聊姐姐的事,但大家每次都会顺便提到讨厌的姐夫,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在其他人讨论慧俊时,修安把鸭肉、粽子和红烧莲藕拼命往嘴里塞。

「——修安,你姐姐出人头地了,真是太好了。」

听到子魁悠然的语气,原本趴在桌上的公淳立刻抬起头。

「对啊!你不必到私塾上课,不,根本不需要参加国试,可以像贵族一样直接当官了。」

「呃、呃……」

——不可能啦!修安想要这么回答,但嘴里塞了太多食物,他只好拼命摇头。

「你不是国舅吗?要当什么官都可以……」

「但还是要读书啊!」

「也对。不过,修安一家人都很会读书写字,只要现在开始用功,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官吏。想要出人头地,还是要靠家世背景啊!崔后和修安都一样。」

「家世背景?」

修安还来不及把鸭肉吞下去,子魁就把崔家是兔国亲王后裔的事统统说了出来。这时,修安才想起子魁很爱搬弄是非。

「是喔……修安,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虽然说同是卯州人,但是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我完全不了解状况。」

公淳和伯坚酒量都不错,接二连三地喝空了碗里的酒。

「真好,是国舅这件事已经够让人羡慕了,如果兔国还在,修安,你跷着脚也可以升官发财。」

「哪需要升官发财,他本身就是亲王之类的吧!」

「对啊!如果第五代皇帝争气一点,卯州应该会更繁荣。」

子魁的酒量似乎不太好,脸胀得通红,慢慢喝着碗里的酒。

「对啊,对啊!永丰应该也不比华安逊色,」

「真想看看那时候的永丰。」

「我也很想看看。」

公淳抱怨道。永丰是卯州的州都,所以比其他地方热闹,却无法和京城华安的繁荣相提并论。

修安终于把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看着公淳和伯坚。

「……我没去过永丰。」

「永丰虽然房子比较多,但还是乡下地方。人口减少了,物质也很匮乏。」

「来华安之前,会觉得永丰还算热闹,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有天壤之别。」

修安没去过州都,一下子就来到猿国最繁荣的城市。修安吃着食物,听着公淳和伯坚聊着永丰和华安的不同之处。

「修安要不要再多吃点?想吃什么尽管点吧!」

「啊?」

另外三个人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菜也几乎快吃完了,听到公淳这么说,修安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钱,就稀里糊涂地跟来了。

「呃,那个……我、没带钱……」

虽然这里不像是很高级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便宜。不知道要多少钱。

「不必担心,门下侍中有给我钱。」

「对啊、对啊!伯坚请客,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就点吧!」

「门下侍中……?」

「赵吉胜门下侍中,我目前寄宿在他们家。」

修安想起新官吏都要暂时寄宿在贵族家中,伯坚寄宿的那个贵族出手一定很大方,可以让伯坚出入这种地方。

「修安,你应该也住在哪个贵族家里吧?」

「喔,对啊!我住在温琥佑中书令家里……但照顾我的是他的儿子——温慈云户部郎中。」

「中书令?那可是大官。」

「啊,我想起来了,温户部郎中的夫人好像是崔后的好朋友?」

「喔,原来是这样,难怪!」

公淳的脸也开始红了,伯坚的脸色和说话语气没有丝毫的改变,可见他酒量真的很好。他看起来很粗犷,很有男人味,修安觉得姐姐至少应该嫁给这种人。

「赵门下侍中真的很有钱,修安,你改天可以去看看。」

「喔,好啊!」

「好,那就再来点菜,还要加酒。」

修安一行人离开那家店时,天色已经快暗了。

——怎么办?

回家时,和公淳他们分道扬镳后,修安很快就迷路了。

原本以为公淳会送他一程,但酩酊大醉的公淳和伯坚、子魁一起走向相反的方向,无奈之下,修安只能凭记忆往回走——他以为自己在往回走。

——咦?好像不是这里。

修安向来很不会认路,在老家村庄时,家人差遣他去买东西,回家时常常迷路,爱铃每次都会来找他。爱铃和弟弟不同,只要走过一次,就会记住,所以很纳闷明明是同一条路,为什么弟弟会迷路。

——姐姐,因为顺着走和倒着走不一样,所以我搞不清楚……

刚才有经过这家店吗?他既觉得好像有经过,又好像没有经过,他很希望至少先找到私塾的位置,但天色越来越黑,正在营业的店内传来女人的尖笑声。

——姐姐……

修安不由得害怕,忍不住奔跑起来。他搞不清东西南北,一个劲地奔跑,不小心撞到人,跌倒在地。

「对、对不……」

「你没事吧?」

那个人扶着修安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十八、九岁,和公淳年纪相仿,修安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危险了,你闭着眼睛奔跑,怎么可能不跌倒。」

「呃,那个……」

「怎么了?」

「这里……这里是哪里?」

「你迷路了?」那个年轻人眯起一双长眼睛嘟囔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温中书令家……啊,不,也可以去魏老师的私塾。」

「……温中书令?」

弯腰看着修安的年轻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就是崔修安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

「户部郎中跟我说了,我也刚好要去温家请安,我送你去。」

「……!」

——太好了。多亏姐姐平时的照顾和安排。修安满面笑容地抬头看着年轻人。

「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

那个年轻人再度眯起眼睛,微微皱着眉头,但立刻迈开步伐。

「天快黑了,快走吧!」

「好、好。」

修安慌忙小跑步跟了上去。

「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以你的年纪,还不应该去那种地方吧?」

「同一个私塾的人找我去……」

「原来是这样。——白天的话问题还不大,一到晚上,这里很复杂,以后即使出来玩,也要趁早回家。」

「好……」

修安有点垂头丧气。刚认识的陌生人就训了自己一顿,回家之后,可能还要挨温家少东家夫妇的骂。

「呃……请问你是?」

「我叫李月真,是朝廷官吏,以前曾经寄宿在温家。」

月真看着前方简洁地回答,完全没有放慢

脚步。

不一会儿,终于来到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仍然觉得很熟悉的路,修安情不自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一走进温家,佣人和侍女忙进忙出,接到通知的佳叶冲了出来。

「修安!你去了哪里?」

「对……对不起……」

「赶快去通知少爷,说修安回来了!——修安!之前不是再三叮咛你,要出去的话,先回家说一声……」

佳叶哭丧着脸斥责修安。修安想起以前在老家时,他去买东西回来时跑出去玩,结果迷路了,邻居家太太找到他时,也哭着数落他半天……那位邻居太太和佳叶训斥的方式一模一样。

佳叶数落了半天后,终于发现了默默站在修安身旁的年轻人。

「啊哟?」

「好久不见。」

「月真?我们几年没见了?你回京城了吗?」

月真面无表情地向佳叶打招呼。修安这才发现刚才他不是在生气,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就这么冷淡,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慈云也狠狠教训了修安后,叫他回自己的房间。修安只说公淳找他去吃饭,但因为在吃饭时大谈特谈成为禁忌话题的姐姐的事,令他心生歉疚,所以没有提伯坚和子魁的事。

——只要我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

虽然和伯坚他们约好改天再见面,下次只要出门前告诉温家就好,但他忘记叮咛几位卯州的同乡不要在别人面前提姐姐的事——

——反正都是事实。即使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好怕的。

「对不起,突然把你叫回来。」

「别这么说。」

月真向端茶上来的佳叶欠了欠身,看着慈云回答道。

「你果然娶了油行的女儿为妻,我早就猜到了。」

「唉……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她虽然进宫当了宫伎,但还是改不了以往的泼辣,我看也不会有人娶她了——好痛!」

站在身后的佳叶用力拧了慈云的手臂一把。

月真眯着眼睛,露出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恭喜两位……我在温家寄宿那么久,却直到现在才向两位道贺。」

「不,我老是请你处理一些麻烦事,无法让你回来华安,我才要向你道歉。」

「……华安发生了什么事吗?」

佳叶正准备离开,慈云叫住了她,请她坐下。

「月真,你刚才是在哪里遇到修安的?」

「在花旗街附近……那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那孩子也有他的朋友,那个年纪的孩子,如果管得太严,反而容易闹别扭……」

慈云抱着双臂呻吟道,佳叶也叹着气。

「他在街上乱买东西吃这种事,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花旗街就有点……今天是第一次,就姑且不多说了,如果他结交了坏朋友,就要请爱铃好好说他一下。」

慈云愁眉不展地低声对月真说。

「崔后是他姐姐,皇上说不需要其他皇妃,所以废除了后宫。」

「原来是近朱者赤。」

「不要看着我说这种话。总之,那些原本打算把女儿送进后宫,靠女儿往上爬的贵族期待落了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了解了。」

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慈云知道月真已经全都了然于心,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我暂时负责内勤工作,会请其他人接替未州的监察工作。」

「拜托了。这一次那些人都在台面下活动,所以要暗中摸清底细。」

「……爱铃和陛下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还真是不得安宁,」

佳叶淡淡地嘀咕道。

在华安东北区域的某条街上,有一栋名叫染水宫的小宅第。

虽说是小宅第——但占地面积和贵族的房子差不多,在平民百姓眼中,绝对不觉得是小房子。

然而,只要曾经去过贵族家的人,一踏进这栋房子,就会立刻发现它与众不同。

走进染水宫唯一的一道门,立刻有一道高墙挡在眼前。沿着高墙往右走,寻找入口,转了两个弯之后,终于发现有一道小门。弯腰从小门走进围墙内侧,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高墙,而且,比刚才那一道墙更高。继续沿着墙壁往右走,可以看到一条潺潺小河。走过架在小河上的桥,继续往前走,转弯后,出现一道门。走进门内,眼前看到的还是墙壁——染水宫是一栋被像迷宫一样围起的房子。

进入那道门,走过小桥,来访者绕着房子整整走了两圈,才终于来到最后的那道门前。

「……终于到了。」

慧俊吐了一口气,打量着眼前的庭园和建筑物。

虽然站在外面时会以为这栋房子很大,但其实有一半被迷宫占据了,房子本身小而雅致,不像是住所,反而更像是庵房。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水流的潺潺声。

穿越庭园正中央的是京水的支流。以前建造这栋房子的贵族喜欢钓鱼,在东侧和北侧的围墙上打了洞,引入附近的京水,所以自家庭园内也有小桥流水。

当时并没有那些像迷宫般的围墙,之后,那位喜欢钓鱼的贵族后代,和当时是兔国申州刺史的陆家争夺刺史的官位,企图谋杀陆家当家的,却以失败告终,被软禁在自己家中。当时,拆除了一部分庭园,建造了迷宫般的围墙,但保留了支流。

想要篡夺刺史官位的男人和陆家的当家主人是多年好友。刺史或许觉得对方虽然想要谋杀自己,但毕竟是自己相信的朋友,因此动了恻隐之心,让他在一辈子都无法离开的家中享受垂钓乐趣。因为背叛朋友而被软禁的男人,对自己犯下的罪深感悔恨,流下了带血的眼泪,染红了京水的支流。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这栋房子也被称为染水宫。

那个男人死后,兔国灭亡,猿国立国,华安成为猿国的首都后,身分高贵的人一旦犯罪,经常被软禁在染水宫。

此刻——

慧俊发现有一个男人坐在支流旁的庭园石头上垂钓。

他的身影比慧俊所熟悉的样子瘦削不少,短短半年的时间,原本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脸孔似乎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垂在水中的钓线动了一下,钓竿微微地弯了下来。男人拉起钓竿,鱼儿活蹦乱跳地用鱼尾拍打着水面。

然而,那个男人似乎对自己垂钓的成果不感兴趣,他拆下钓钩,立刻把鱼放回水中。获释的鱼儿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水中。

「……你就这样放生吗?」

听到慧俊的问话,升贵缓缓地抬起头。

即使看到了慧俊,升贵仍然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哥哥,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你来干什么……?」

「我有事找你。」

升贵站了起来,丢下钓竿。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里经常可以钓到吗?」

「钓到什么?」

「鱼啊!」

升贵的情绪有点激动,但听到慧俊意想不到的回答,忍不住有点泄气地看着对岸的哥哥。

「……你来这里找钓鱼的地方吗?」

「不是。没想到这条小河也可以钓到鱼。」

慧俊佩服地点点头,走过小桥,来到升贵所在的内庭。

「没想到整理得井然有序,有园丁来收拾吗?」

「怎么可能有园丁?全都是我整理的。」

「你?你行吗?」

升贵噘着嘴,捡起了钓竿。他不悦的表情和以前一样。

「不管行不行,都不得不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升贵嘀咕着走向房子。慧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只带了钓竿,并没有带鱼笼,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钓到的鱼放生。

「整理得这么井然有序,真不容易。有四季的花,种植的方式也恰到好处。」

走在阶梯上的升贵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可能太惊讶居然会听到慧俊的称赞,但和慧俊视线交会时,他又慌忙转过头。

「没、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种的。」

「如果不懂得如何整理,无论种什么,都会长满杂草。你有栽培花的才能是一件好事。」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我种的!是多事的女侍种的,我只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啊!我太多事了。」

屋内传来一个低沉而镇定的女人声音。不一会儿,一个侍女现身走下阶梯,跪在慧俊面前。

「欢迎光临,看来您是升贵殿下的熟人。」

「莲珠,他才不是客人!」

「朕是陆慧俊。」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不必跟他打招呼!把他赶出去!」

侍女抬起头,发现她比想像中年轻。她可能十七、八岁,穿着颜色素雅的衣服,没有化妆,但五官标致,算是美女。

「你就是种花的侍女吗?」

「对,小女子名叫江莲珠,陛下请进屋,我马上去泡茶。」

「不必让他进来。」

升贵面红耳赤地咆哮,莲珠回头看着他。

「难得有客人上门,您就好好款待客人。您平时不是常说整天闲得发慌吗?」

「我为什么要款待他?是他让我落到今天的地步!」

「我很清楚,是您对抗皇上,这是自作自受。」

「……呃!」

「您有时间扯以前的这些事,可不可以先去准备点心?」

「你——」

升贵还来不及反驳,莲珠已经走进屋内……这个侍女说话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可以和温慈云的妻子一较高下。

「这个侍女真有胆量,没想到你会让这种类型的女人留在身边。」

「……我也不愿意啊!但只有她愿意跟我来。」

升贵气鼓鼓地说着,走上阶梯。慧俊也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内。

屋内有一张圆桌,两张椅子、一张长椅,装饰架上放着马的摆设,墙上挂着旧书画,简朴的环境和升贵之前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但升贵很自然地坐在看起来很硬的长椅上。

「随便坐,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莲珠都会送茶上来。」

他之所以坐在长椅上,是因为不想和可恨的哥哥坐在同一张桌旁。这是他无力的抵抗。

「……你说只有那个侍女愿意跟你来是什么意思?」

伪造圣旨、试图杀害兄长篡位的罪行绝对不轻,但升贵是亲王,所以才没有被流放或是关入大牢,而是软禁在染水宫这栋房子内。

这栋房子随时有人监视,升贵永世不得外出,不得邀客人上门,也不得写信,但并没有限制只能有一名侍女。只要升贵愿意,他还可以安排两名侍女。

「没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当我得知要被送来染水宫时,曾经向清和殿的侍女征求能够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结果怎么样?只有莲珠愿意跟我来。」

升贵哼了一声,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知道清和殿有几十个侍女吗?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说话毒辣的不起眼女人,有好几个侍女比她漂亮,我平时也很宠爱她们,没想到……」

没有侍女愿意跟随因为谋反罪而遭到软禁的主人。

只有一个人例外。

「……真是糟糕透了。她一点都不可爱,说话也常常带着刀子,美其名是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却连衣服都不帮我穿,还指使我整理庭园和打扫……」

升贵抱着头,生气地抱怨,慧俊轻轻笑了起来。

「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跟你来这里啊!」

「她说她无依无靠,要找新主人很麻烦。」

「……是吗?」

只要在宫廷当过侍女,即使再不起眼,也可以去大户人家工作。事实上,清和殿的很多侍女都去了贵族和高官家。

莲珠端着装了茶器的托盘走进来,看到桌上空无一物,转头对升贵说:

「点心呢?」

「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帮你倒茶。」

「真是无法无天了!」

「不,不用拿点心了,茶就够了。」

慧俊苦笑着摇头。正如升贵说的,这名侍女真的不可爱,虽然她举手投足很恭敬,但丝毫没有谄媚讨好,总是一脸冷若冰霜。

「你也帮升贵倒一杯吧!如果主人面前没有茶,我这个客人也不好意思喝了。」

「遵旨。」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吩咐?」

升贵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但莲珠不理睬他,在他的杯子中倒了茶。

「江莲珠,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侍女,难道你不觉得生活不便吗?」

「这里的房子不是很大,殿下这阵子终于学会了整理庭园和打扫,我只要负责下厨、洗衣服和缝补衣服就好。」

「简直太不方便了。她除了叫我整理庭园和打扫以外,还想叫我洗衣服。」

「是您自己说闲得发慌。」

「……」

慧傻笑了起来,轮流看着升贵和莲珠。

「你们的感情真好,太好了。」

「哪里好?」

「我放心了。」

「……」

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的升贵坐直身体,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慧俊。

「我再问一次……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亲眼看一下你周围是不是有坏事的苍蝇。」

「……」

升贵瞪着慧俊,站了起来。

「你把什么都夺走了,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你比任何人更清楚,以前我周围有多少蝴蝶。有很多美丽的蝴蝶围绕在我身边,你却——」

「升贵……那些都是毒蛾。」

「闭嘴!」

升贵扑向慧俊。

慧俊踢开椅子,拨开升贵的手,勾住他的腿,把升贵按倒在地。

升贵在地上呻吟,正想破口大骂时,莲珠在一旁跪了下来,抓住慧俊的手,向他磕头说:

「陛下,我为殿下的无礼道歉,请陛下网开一面。」

「……」

慧俊立刻松了手。莲珠扶起连连咳嗽的升贵,默默地抚摸着他的背。

升贵喘着粗气,当他呼吸平静后,低着头轻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都是蛾。」

「……」

升贵似乎无意起身,慧俊也不发一语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知道……不,我一开始以为身边的是蝴蝶,也曾经相信……但是,那个女人不相信我。」

「……你是说曹褒姬吗?」

升贵轻轻点头。莲珠静静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的剑术不如你。但是,我的弓术绝对不会输给你。在狩猎的时候,即使兔子或是鹿跑得再快,我也照样都可以射中。所以,当你坐着不动时,要射杀你对我而言根本易如反掌。」

慧俊恍然大悟地看着升贵的脸。

「难道——上次是你射的箭?」

在先帝最后一次宴会后,慧俊受大臣之邀参加了一场宴会,曹褒姬等几名贵族千金也参加了。大臣打算让慧俊从中挑选皇后人选,但慧俊根本不想娶贵族千金为妻,也不希望在宴会上表演舞蹈的爱铃在那种地方久留,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突然,曹褒姬把他推开,一支箭深深地射中他前一刻坐着的椅子上。

虽然他立刻察觉到曹褒姬形迹可疑,但没有逮到射箭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升贵亲自射箭想要杀他。

「……我说一定可以射中你,而且也真的做到了。因为我的箭的确射中了你坐的椅子,但是,那个女人不相信……她不相信我的箭术,担心我万一射偏,射中坐在你旁边的她怎么办……她说与其冒这么大的危险,不如她下毒把你毒死……」

曹褒姬宁愿自己动手杀人,也不愿冒自己可能会送命的危险。

升贵握紧的拳头发着抖。

「如果曹褒姬相信你的箭术,朕就死在你的箭下了……」

「对啊!」

升贵缓缓抬起头,露出僵硬的笑容。

「当时……已经注定我输了……从那个女人不愿意相信我的那一刻……我就……输给你了……」

「……」

升贵空洞的双眼到底看到了谁?

莲珠默默地扶着升贵站了起来,升贵顺从地站了起来,重新坐在长椅上。慧俊也拿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在长椅旁坐了下来。

「……朕从来不觉得赢过你。」

慧俊喝了一口冷掉的茶后,低声说道:

「朕之所以被称为太子,是因为朕是长子。周围人之所以认为朕是太子,是基于长子继承王位的惯例,和朕的素质完全没有关系,是出生的先后顺序决定的。」

「……」

「老实说,朕很羡慕你。因为大家都认为长子继承王位是理所当然,所以,也许我才会羡慕有人强烈希望你当上皇帝吧!」

「……你是在挖苦我吗?」

升贵单手放在长椅的扶手上,托着脸颊,一脸不悦地看着慧俊。

「希望我当皇帝的都是一些利欲薰心的家伙,就连我的亲生母亲也一样,和我的素质没有关系。我从小就被灌输长大以后要当皇帝的思想,但从来没有像你一样,学习怎么当皇帝。」

「你没学过吗?」

「我讨厌读书。」

升贵直截了当地说,慧俊瞪大了眼睛,随即笑了起来。

「那还是朕继承王位比较好,至少朕努力让自己的素质符合自己的立场。」

「只有像你这种死脑筋的人才会读书。」

「……所以,朕派人送来那些让你打发时间的书,你也都没看吗?」

「那种东西,早就变成炉子里的灰了。」

升贵得意地说,莲珠又冷冷地俯视着主子说:

「那些书,我都捡起来了。」

「没有烧掉吗?」

「我以为您钓鱼钓腻了,会想要看点书。」

「喂……你别多管闲事!即使我现在开始读书,能有什么用?」

「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也可以变得谦虚点。」

「你自己要先学会谦虚!」

——看样子,不必担心升贵了。

「升贵。」

慧俊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看你现在的样子,交给你应该没问题……拿去吧!」

「什么东西?」

「陈妃——你母亲写给你的信。」

「……」

「陈妃目前人在寅州刺史那里。虽然一开始时大吵大闹,但最近终于安静下来了,说想要写信给你,朕也同意了。」

「我不想看。」

升贵把头转到一旁。

「她也是毒蛾,她只想利用自己的儿子享受荣华富贵。」

「……但朕相信她也希望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慧俊把信塞进升贵手中。

「已经检查过信件内容了,都是写关心你健康的内容。如果你想写回信,可以随时告诉卫兵。如果你想写信给其他人,朕也会交代他们妥善处理。」

「……」

升贵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慧俊起身对莲珠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茶。」

「陛下要回宫了吗?」

「朕要去各地巡视,所以在出发之前来探视升贵。」

升贵抬眼看着慧俊。

「你要离开华安吗?」

「朕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不怕我在这段时间取代你吗?」

升贵撇了撇嘴,慧俊只是笑了笑。

「幸好你周围没有苍蝇,有一只精明的蝴蝶在照顾你,朕不必再为你操心了。」

「过度的放心就是大意。」

「别担心。今天看到你之后,朕认为你值得相信,所以,朕决定相信你。」

升贵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你……是笨蛋吗?」

「对啊!」

慧俊苦笑着,推开了房门。

「不过,朕以前就一直希望可以相信你。」

「……」

慧俊走出房间,沿着阶梯走去庭园,莲珠追了上去。

「感谢陛下大驾光临。」

「……」

莲珠想要磕头,慧俊制止了她。

「朕太晚来了……因为我知道他讨厌朕,所以没胆量来这里,但朕很庆幸今天来了。得知有你在照顾他,朕放心了。虽然一个人很辛苦,请你好好照顾升贵。」

「……」

莲珠微微抿着嘴,看起来好像在笑。

「对我来说……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梦想?」

「我在众多侍女中毫不起眼……有没有我都一样。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升贵殿下应该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

「所以,这个梦想是罪恶……早知道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实现,我绝对不会抱有这种梦想。」

她面不改色的表情中带着一抹后悔的影子。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梦想是罪恶。

「那朕也要惩罚你……」

慧俊静静地对莲珠说:

「朕不允许升贵换侍女,所以,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得离开升贵……即使有朝一日,升贵离开这里,你也必须陪在升贵身边。」

「……」

莲珠呆然地抬头看着慧俊,慧俊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江莲珠,你的回答呢?」

「是……是,遵……遵旨。」

「好——你进去吧!朕走了。」

慧俊对跪在地上的莲珠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吗?」

莲珠回到房间后,升贵握着母亲的来信,一脸不悦地靠在长椅的椅背上。莲珠整理着茶器,用一如往常的平板声音说:

「皇上允许您写信,您就写几个字吧!」

「写给谁?」

「写给您的母亲大人,或是您觉得重要的人。」

「……」

升贵把信丢在桌上。

「现在想起来……也许根本没有真正觉得重要的人。」

「……」

「虽然那时候曾经觉得很重要……」

升贵自言自语地嘟囔,莲珠停下正在收拾的手,瞥了升贵一眼。

「无论事后怎么想,在那一刻觉得重要,那就是真实的……」

「你怎么了?难得有一句好话嘛!」

「我不是在说什么好话,但也不会说谎或拍马屁。」

「那你是在安慰我吗?」

升贵露出既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有点疲惫的表情放声笑了起来。

莲珠静静地看着升贵,然后移开目光,再度开始收拾。

「……白天的时候,我不会安慰您。」

「喔,也对。」

「我再去泡茶。」

莲珠拿着托盘准备离开,升贵对她说:

「你要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莲珠回头时,升贵转过脸看着窗户。

「你不是罪人,如果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走……你差不多该开始怀念外面的生活了吧?」

「……对啊!如果我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升贵微微转过脸。

「我不像您,不得离开这里半步,如果有事,可以自由出去,也可以自由回来,但最近没什么事需要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我来说,清和殿和染水宫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莲珠露出惯有的冷漠表情。

「如果您想要乖巧顺从的可爱侍女,下次等您的皇兄上门时,请您直接向他提出要求。」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拜托他呢!只要你能够顺从一点——喂,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莲珠不顾升贵大吼大叫,快步离开,独自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您健康平安就好。

即使他认为自己不可爱,即使觉得自己讨厌也无妨,因为,与其看他沉消,还不如整天骂骂他。

茶还没有泡好吗?升贵又开始大叫。

莲珠淡淡地笑了笑,慢慢地开始泡茶。

慧俊出发去邻近各州视察的日子终于到了。

黎明时分,视察团的随从就不断进出春莺宫,侍女忙碌地工作,确认最后的准备工作。

「崔后,行李都已经搬去西门前了。」

「谢谢——对了,凤晶。」

「是。」

被叫到名字的侍女动作优雅地转过头。

「把泡茶的道具拿来。」

「拿来这里吗?」

「对,麻烦你了。」

侍女露出成熟的笑容点点头,向身旁的侍女打了一声招呼,一起端来了热水、茶器和茶叶罐。

爱铃静静地泡着茶,茫然地看着庭园。

婚礼后,搬进春莺宫以来,每天晚上都和慧俊在一起。以前只要见到慧俊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越来越不知足。

外出视察是慧俊的工作。爱铃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什么都没说,但她很想告诉慧俊,她也想一起去,不想一个人留在宫里,最后,还是把这些任性的话吞了下去。

即使慧俊不在,宫里有侍女,佳叶也会进宫,也可以去探望宫伎朋友……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爱铃。」

爱铃惊讶地回头,发现去了解准备情况的慧俊回来了。

「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了。」

「……」

「喝杯茶当然没问题。」

慧俊露出平静的笑容,坐在椅子上。爱铃还以微笑,看茶差不多泡好了,慢慢为他倒茶。

慧俊并不匆忙,像往常一样细细品尝着爱铃泡的茶,看着她说:

「……朕不在的时候,可能又会有人来说一些不中听的话,你可以不必理会他们。不,如果你不想见他们,可以把他们赶走。」

「皇上……」

爱铃立刻瞪大眼睛,然后低下头,垂下双眼。

原来慧俊都知道……他知道那些贵族进宫要求恢复后宫。

慧俊拉着爱铃的手,温柔地握着她的指尖。

「朕很想带你同行……但这趟旅程中,有些地方路况不佳,所以并不轻松。」

「我会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爱铃回握着慧俊的手指,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虽然很想和慧俊同行,却无法这么做。一旦同行,众臣又会在背后说,皇上宠溺皇后。只要想到慧俊也想带自己同行,这样就足够了。

「陛下,出发的时间到了。」

随从来请皇上起驾,侍女纷纷排在走廊上,准备为皇上送行。

慧俊喝完杯中的茶,松开爱铃的手站了起来。

「朕马上就去,你去外面等。」

「遵命。」

爱铃也跟在慧俊身后,打算目送他离开春莺宫。

「……」

看着慧俊离去的背影,爱铃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赶紧握紧自己的手,克制了内心的冲动。只要触碰到慧俊,就会忍不住请他不要

走。

但慧俊突然停下脚步。

「朕忘了一件事……你跟我来。」

「什么事?」

慧俊对随从说,马上就回来,转身走到爱铃身旁,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寝宫。

「皇上……」

寝宫的门一关上,慧俊就用力抱着爱铃,用力地亲吻她。爱铃忍不住抱着慧俊的肩膀。

爱铃的脑袋一片空白,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心跳加速,心痛得想要哭。

不一会儿,慧俊终于松开嘴唇,再度紧紧地抱着爱铃,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不必送朕……朕爱你。」

「……」

慧俊松开了手,抽离了身体,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原本想好的道别话一句都说不出口,爱铃瘫坐在床上。

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想说却不该说的话化成了泪水,湿了爱铃的衣袖。

只能祈祷慧俊平安归来。

修安塞了满嘴在清晨集市里买的葡萄干,生气地用臼齿用力地咀嚼着,快步走向私塾。

那个讨厌的姐夫要外出旅行一个月,原本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尽情地和亲爱的姐姐聊天,十天前,他征求温家的同意后,开开心心地进春莺宫找姐姐。

没想到姐姐虽然听他说话,却心不在焉,几乎没有主动说话,只是附和而已,根本称不上是聊天。由于聊得很不尽兴,三天后,他再度进宫,侍女说姐姐人不舒服,正在睡觉,所以没见到姐姐。

又隔了四天,他再度进宫。姐姐可能心情不好,默默地缝衣服,修安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她聊天,只好悻悻然回家了。

侍女凤晶——修安那天才知道,他第一次进宫时,为他奉茶的那个看起来很成熟的侍女叫凤晶,凤晶告诉他,皇上出门后,贵族们连日上门,要求恢复后宫。皇后拒绝会见,那些贵族写了奏章,或是假装为其他事前来,最后又聊到后宫的事,令皇后心烦意乱。

——既然贵族那么热切希望,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们的要求?修安心想。

公淳告诉他,后宫是帝王权力的象征,废除后宫,等于身为皇帝的人缺乏自己身为人上人的自觉,所以,修安更加讨厌慧俊了。

所以,他昨天又去找姐姐,当他提到既然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如成全他们。姐姐听了立刻脸色大变。

「……修安,如果你有闲工夫在我面前不懂装懂,赶快回家读书吧!你来京城的目的是读书,如果你来找我只是说这些话,以后别再来了。」

他以前就知道,姐姐一看就知道在生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生气。——如果姐姐真的生气时,会露出极其冷漠的眼神,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话。虽然在旁人眼中,她的表情并不可怕,但被她责骂的人会觉得她的眼神咄咄逼人……更何况是了解爱铃的人。

修安知道自己不小心惹恼了姐姐,不得不匆匆离开皇宫。现在离姐姐那么近,姐姐却叫他不要再进宫了,全都怪那个讨厌的皇帝。修安越想越生气。

——不知道那家伙用什么方法蒙骗了姐姐?

虽然姐姐迟早要出嫁,但至少应该挑选一个更像男人、更有威严的丈夫。即使地位再高,那种高高瘦瘦的男人,不配当姐姐的丈夫。

——总之,要赶快让姐姐心情好起来。

「修安!」

听到公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修安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私塾门口。他嘴里的葡萄干早就吃完了,但牙齿仍然紧咬着。

「……嗨,早安。」

「早安。——你明天有空吗?伯坚邀我们去赵家。」

「赵……门下侍中的家吗?」

「对啊、对啊!一起去吧!听说赵门下侍中说,无论如何都要邀你同行。」

修安想起上次才被温家少东家夫妻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

「……那子魁哥呢?」

「他当然也会去。」

只要告诉温家少东家夫妻,去向同样来自卯州的子魁请教官吏的事,应该不会遭到反对。

修安用力点头。

「我去。」

「太好了,那明天放学后去。」

「好!」

和卯州的同乡见面,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爱铃把缝到一半的腰带放在腿上,忍不住叹着气。

她之前就预料到,当慧俊启程后,那些贵族一定又会进宫提后宫的事,但没想到每天都有人上门,而且要求面会的人和奏章比以前更多。她不禁开始后悔,早知道就应该任性地要求慧俊带自己同行。

「娘娘累了吗?」

看到皇后拿着针发呆,侍女香泉贴心地把茶放在她面前。

「今天拒绝了所有的面会,在皇上回来之前,不要再见任何人了。娘娘也不必看那些奏章。」

「……香泉,谢谢。」

爱铃收起针线,把腰带收好,喝着茶。她正在缝制慧俊的腰带,这次特别挑选了配合夏季衣服的颜色,并不急着用,但如果不靠缝纫解闷,她的心情会更加烦躁。

「娘娘。」

「什么事?」

「要不要去练舞?您休息了好长一阵子……」

「……练舞?」

听到香泉的话,爱铃猛然抬起了头。

——离开春莺宫时,担心万一被那些面会的贵族撞见很麻烦,所以我一直都在宫内,但只要活勤一下身体,应该比缝衣服更能够散心。

「……我好想去。」

「那就走吧!」

香泉语气坚定地说,爱铃终于露出了笑容。

「——对,如果我不去,你也没机会练琵琶。」

「对,我想学弹更多舞曲。」

爱铃为慧俊跳舞时,总是由香泉为她弹琵琶。香泉在当侍女之前,几乎不会弹舞蹈的乐曲,但她常跟着爱铃一起去练舞,努力学习弹舞曲。

「那……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遵命!」

香泉换好了简朴的衣服,抱着装了琵琶的袋子,请其他侍女确认四周没有贵族,爱铃便和香泉一起前往宫伎的练舞场。

来到久违的户外,发现风不像前一阵子那么冷,天气晴朗,和煦的阳光照射。当她们来到通往练舞场的路时,熟识的卫兵向她们打招呼。

「户外真舒服。」

「对啊!」

「啊,是伊福爷爷。」

爱铃在中途看到一个背着大竹篮的老人,用力向他挥手。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的老人也发现了爱铃,挺着腰看了过来。

「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

「伊福爷爷,好久不见,今天要去哪里的庭园?」

「我刚才去看了教坊的庭园,现在要去旭日殿。」

爱铃还是宫伎时就认识的园丁伊福眯起了眼睛。

「如果明天有空,我想去察看一下上次新种的梅树。」

「那就麻烦你了,我很期待明年梅花盛开。」

「那明天见——」

伊福鞠了一躬后走远了。香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爱铃,露出纳闷的表情。

「……他不是园丁吗?」

「对啊!他是伊福爷爷。香泉,你不认识他吗?」

「我认得他的长相,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娘娘认识不是贵族的人反而比贵族更多。」

「也许吧……」

虽然她也觉得应该和贵族搞好关系,但眼下那些贵族似乎并不想和她交朋友。

虽然她贵为皇后,但并不是贵族。

来到练舞场,教舞多年的贞琴和宫伎中最年长的明艳,正在教新来的宫伎跳舞。

「啊——爱铃,你终于来了。」

明艳看到她,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

「好久不见,今天从哪里开始练习?」

「最近走了不少人,又新进来一批人,所以先复习『龙山春秋』,等一下可以请你示范『青雨』吗?」

「好。」

明艳立刻转身继续教舞,爱铃走到坐在椅子上发号施令的贞琴身旁。

「午安,最近您膝盖的情况……?」

「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恐怕不会好了,但是现在不用亲自示范了,所以比以前轻松多了。」

贞琴苦笑着,抬头看着爱铃。

「……如果你没有当皇后,我会毫不犹豫地交给你接班。」

「我太……明艳比较适合。」

在爱铃成为皇后之后,那些为了想当皇妃而成为宫伎的贵族千金纷纷离去,回了娘家,只有明艳留了下来。虽然她是贵族千金,但比起当皇妃,她更喜欢跳舞,如今经常代替贞琴指导新来的宫伎。

「明艳个子高挑,人品又好,舞姿也很优美,像是『凤凰』、『苍天舞』那些舞蹈,她跳得比我好多了,还是明艳更适合教舞。」

「……也对。」

贞琴有点遗憾,将视线移向练舞的宫伎身上。

爱铃知道贞琴很希望她可以指导后进跳高难度的『雪月梅花』。

但教舞比练舞更加困难……

明艳向来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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