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图源:Alpheilia
录入:Lafrente
蓝天中,飘动的云显得格外洁白。灿烂的阳光中,可以感受到夏日的气息。
从教坊匆匆赶回春莺宫的爱铃,却没有闲情逸致体会初夏的味道。
好几个侍女跟在爱铃身后,为了配合爱铃的步伐,几乎一路小跑,可见爱铃走得有多快……其实,她很想拔腿奔跑,但顾及侍女可能无法跟上她的脚步,而且,如果卫兵看到皇后拔腿狂奔,一定会以为出什么事了。
爱铃用接近小跑的快步走回春莺宫,侍女们笑着出来迎接爱铃。
「娘娘,您回来了!」
「别担心,陛下还没回来。」
「真……真的吗?」
爱铃喘着气,环视室内,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陛下说今天会早回宫,我原本打算早一点练完舞,没想到还是练到这么晚……」
「——怎么又是你早回来?朕偶尔也想等你回来。」
「啊?」
爱铃和侍女猛然回头,发现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依在门旁。
「啊啊啊,陛下,您回来了!对不起,我刚回来……啊,茶……不,先要换衣服……但是……」
「爱铃——」
慧俊忍不住噗哧地笑了起来,看到爱铃因为紧张,脸胀得通红,他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
「不必着急,先去洗澡换衣服,晚一点再喝茶没关系。」
「好……好。」
「娘娘,洗澡水准备好了。」
「谢、谢谢!——啊,香泉,你先去烧水!枫夏,你可以休息了,不好意思,一路跟着我跑回来!」
爱铃慌忙跑去汤殿,侍女也快步追了上去。慧傻笑着看她们离去。
「陛下应该晚一点再向娘娘打招呼……」
香泉带着苦笑说,慧俊调皮地耸了耸肩。
「朕半路上就看到爱铃急着赶回来,还特地放慢脚步,以免追上她。」
「是吗?」
「如果看到朕早回来,爱铃不是会很沮丧吗?」
「对啊!娘娘很期待为陛下泡好茶,等陛下回来……」
——既然已经放慢脚步,为什么不干脆等皇后为陛下泡完茶再打招呼呢?
香泉暗自想道。
「偶尔看到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也很可爱。」
「是吗……?」
皇上和皇后恩爱当然是好事。香泉只能这么想。
慧俊继承王位,爱铃成为皇后差不多快一年了。
这一年来,日子几乎都过得很平安,虽然曾经有贵族企图谋反,幸好很快就弭平了,被卷入叛乱的所有人都认为,绝对要避免类似的事再度发生。
……慧俊不时用这种恶作剧逗弄爱铃,乐在其中,代表目前的生活风平浪静。
不一会儿,爱铃回到房间,刚洗好的头发还来不及绑起,就准备为皇上泡茶。她把及肩的长发夹在耳后,挑选了很快就可以泡好的茶叶,倒了热水。慧俊看了,略带歉意地苦笑着。
「你不必那么着急,早知道我应该更晚一点回宫。」
「啊?喔……没事。」
爱铃微笑着,把茶放在慧俊面前。
「我只是想赶快给陛下倒茶。」
「但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慧俊伸出手,把爱铃的一撮头发绕在指尖上。
香泉和其他侍女不发一语,悄悄离开了。
慧俊一只手拿起茶杯喝茶,另一只手仍然把玩着爱铃的头发。
由于头发被慧俊拉住了,爱铃无法坐在椅子上,只能露出为难的表情看着慧俊。
「皇上……」
「嗯?」
慧俊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大腿。
「……」
爱铃更加困惑地看着慧俊,慧俊仍然拍着大腿。爱铃无可奈何地侧身坐在慧俊的腿上,慧俊点了点头,伸手环抱着爱铃的身体……最近慧俊似乎很喜欢抱着爱铃坐在他腿上。
「呃,那个……皇上,我的头发还没干……」
「是啊!」
「会把您的衣服弄湿……」
「喔。」
慧俊虽然应了一声,却无意松开手,反而紧紧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慧俊吻着她的浏海,爱铃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会……冷吗?」
「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慧俊轻轻地笑了笑,又低头吻向她的嘴唇时,爱铃感受到他的嘴唇有点凉,但亲了两、三次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暖。
「……练舞很忙吗?」
慧俊在亲吻的空档轻声问道,爱铃微微张开眼睛。
「呃……」
「你不是每天都去练舞吗?」
「喔……对啊!因为绍继节快到了……」
绍继节是庆祝皇上顺利继承王位的纪念日,是一年中的重要佳节,仅次于庆祝秋天稻子收成结束的秋华节。每换一任皇帝,这个节日的日期就会更改,每年到了当代皇帝即位的那一日,举国欢庆,人人都放下工作,载歌载舞、摆设酒宴大肆庆祝,但各地的热闹程度稍有不同。
皇上居住的宫廷会邀请贵族和官吏举行盛大的宴会,宫伎、乐师和曲艺师当然是宴会上表演的主角,因此,宫伎都在教坊中拼命练舞。
「……去年,我只是观赏大家的表演……」
「是啊……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求……」
曾经是宫伎的爱铃成为皇后之后,在去年庆祝慧俊即位的绍继节宴席时,理所当然地成为观众。
之前弭平叛乱时,爱铃在众人面前跳了『雪月梅花』,随后赶到的士兵部为之惊艳!官吏们听了,纷纷拜托慧俊的心腹户部郎中,说也希望有幸一睹皇后的舞姿。慈云无奈之下,只好找爱铃商量,爱铃同意在绍继节的宴会上表演『雪月梅花』……但慧俊答应得很勉强。
「……对不起,我太自私任性了。」
爱铃低下头,慧俊苦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是朕太自私了,一直独占你美好的舞……而且,你从来没有在绍继节上跳过舞吧?」
「对,因为在那之前,我就不是宫伎了……」
即使在盛大宴会时,也不是每个宫伎都有机会出场表演。爱铃在成为宫伎的三年后,才终于能够和众宫伎一起表演。虽然教舞的贞琴事后告诉她,如果论实力,她应该早就可以上场表演了,但在教坊内,只是农家之女的爱铃,很少有机会参加这种热闹的场合。
直到春天之后,她才有机会参加宴会,终于能够和慧俊重逢。夏天时,慧俊已经登基,爱铃也成为皇后,在初秋先帝的绍继节,以及秋华节和庆祝新年时,她都没有机会跳舞。
「……我一直想在绍继节上跳一次舞。」
只要在宴会上跳舞,一定可以见到慧俊——当年即使这样想,也无法如愿参加。那时候,参加宫廷的喜庆宴会是爱铃的梦想。
慧俊眯起眼睛,温柔地梳理着爱铃慢慢变干的头发。
「也对,朕也很难要求你在房间里跳『雪月梅花』,上次无法放松心情看仔细,下一次就可以好好欣赏了。」
「……我也可以在房间里跳啊!」
「『雪月梅花』也可以吗?」
「对。」
爱铃抬起头,嫣然一笑。
「无论在哪里,我永远都可以为陛下跳舞。」
「……但『雪月梅花』不是很特别吗?」
「是很特别,所以,只要陛下希望,我可以在房间里跳。」
爱铃轻轻地把手放在他为自己梳理头发的手上。
「不过,请陛下不要告诉别人……我想在绍继节上跳舞,是因为那是当年我很想见到陛下时的梦想,所以,我对慈云说,是大家再三拜托……」
「……绍继节的舞也是为朕而跳吗?」
「都是为了陛下……想在宴会上跳舞,只是我的任性……」
「你的这种任性也是为了朕吗?」
慧俊的轻声细语让爱铃觉得耳朵很痒,她忍不住缩起脖子。慧俊轻声笑了笑,在爱铃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很期待绍继节……」
「嗯……」
爱铃正打算说:「我也是」,但嘴唇已经被轻轻堵住了。
夕阳穿越庭园的树木,为室内染上柔和的朱色,慧俊用袖子挡住爱铃的头,似乎为她挡住刺眼的夕阳。
「爱铃……」
走廊上,侍女们今天也在相互推托,该由谁前去通知皇上、皇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马礼部侍郎的夫人这么说,但到头来还不是因为她丈夫没有升官,觉得不满意吗?」
「这些抱怨真莫名其妙。——娘娘,你说是不是?」
这些官夫人在讨论这种话题时,即使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是最好的方法。
爱铃慢慢地喝着茶,很希望这两个人赶快离开。
不过,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当年身为宫伎一起在教坊习舞时,经常为了一较高下而水火不容的珠燕和玉丽,如今却在爱铃面前相谈甚欢。
珠燕和玉丽都是贵族干金,舞技也相当,当年,她们都希望进入后宫争取皇上的宠爱,不要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喝茶,就连在走廊上相遇,两个人目光中也会冒出火花,最近却经常一起来春莺宫,说是要向皇后请安。
在宫伎时代,爱铃在珠燕和玉丽的眼中只是下女,没想到现在却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们心里绝对很不是滋味。虽然原本水火不容,但因为体会了相同的屈辱,反而变得意气相投。
废除后宫后,珠燕和玉丽也分别嫁给了贵族。
「但我也不是不能体会那位夫人的抱怨,你不觉得凡事都要讲究伦理吗?」
「对啊、对啊……如果人事问题太出人意料,反而会造成天下大乱。」
——又要开始聊那个话题了……
珠燕和玉丽的衣服绣金刺银,戴满了琉璃、玻璃和珊瑚的饰品,比皇后爱铃穿戴得更珠光宝气,脸上仍然是当年吩咐乡下小狸猫做事时的表情。爱铃抬眼瞥了她们一眼,忍住了叹息。
今年春天——爱铃也被卷入的那起西申关叛乱事件后,这两个人经常结伴上门造访。主谋的一部分贵族遭到处分,官位出现了空缺,临时调动人事,官吏中有人被拔擢为意想不到的高官。这两位夫人的丈夫都是贵族,没有受到拔擢,似乎心生不满,经常来找爱铃发牢骚……她们不时拐弯抹角地说,身为一国皇后,居然这么轻易被人掳走,可见世人根本看不起农民的女儿。
「娘娘的生长环境离政治太遥远……」
「娘娘恐怕不太能体会,争取到和自己立场相符的官位有多么辛苦。」
她们在说「娘娘」几个字时特别用力、咬字清晰,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茶已经喝完了,爱铃正在烦恼要怎么打发她们,香泉静静地走了进来。
「打扰了,温户部郎中的夫人求见。」
——是佳叶,她来得正是时候。
爱铃抬起头,但珠燕和玉丽完全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啊哟,是户部郎中的夫人?」
「对,户部郎中的夫人。」
珠燕和玉丽的丈夫都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官位比户部郎中大。她们之所以不打算离开,是觉得让官位较低的官吏夫人等在外面也无妨。
香泉轻咳了一下,重新禀报道:
「温户部郎中的夫人求见,是代替温中书令的夫人前来。」
珠燕和玉丽互看了一眼……中书令是所有官吏中官位最高的。
爱铃对突然面露难色的两位夫人笑了笑。
「不好意思,有访客在等……」
珠燕和玉丽用数落的语气道别后,瞪了刚好走进来的佳叶一眼就离开了。
「啊……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爱铃忍不住趴在桌上,侍女俐落地收拾了茶杯,为佳叶送来点心和茶。
「那两个人一起来,真是灾难。」
「最近她们常结伴前来……」
「如果有哪一个人的丈夫先升官,她们又会互斗了。下次如果她们再来,就说中书令的夫人在,把她们打发走。我婆婆经常说,了不起的头衔就要好好利用。——香泉,听到了吗?」
「好,我一定会善加利用。」
香泉和其他侍女把点心和切好的水果装在佳叶面前的小碟子后,转身离开了,爱铃倒着茶,观察着佳叶的情况。
「有没有什么不想吃的东西?」
「没有,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阵子大家都对我顾虑太多了。」
「但我听慈云说,你这阵子身体状况不怎么理想。」
爱铃把茶放在佳叶面前,自己也坐了下来。
「嗯……的确不怎么好。」
佳叶说话时,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她的脸色的确有点憔悴。
「这个时期好像都差不多,但每个人的情况还是会有点不一样吧?」
「好像是,我妈妈说除了怀我大姐时以外,其他几次怀孕都没什么反应,我婆婆说她比我更严重。」
「小宝宝喔……」
爱铃嘟囔着,不经意地看着佳叶的肚子。前不久才知道佳叶怀孕,现在还看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爱铃语带羡慕的语气,佳叶偏着头苦笑着。
「我想你应该也快了。」
「……会吗?」
「对啊——而且,爱铃,你当初比我更早嫁,如果连怀孕也被凡事悠哉悠哉的你抢先了,我未免太没面子了。」
佳叶耸了耸肩,爱铃对她笑了笑。
虽然很希望赶快怀孕,但目前还没有动静,爱铃也有点着急——佳叶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意自己比爱铃先怀孕这件事。爱铃心里很清楚。
「没问题吗?你身体不舒服,还这样跑出来……」
「虽然这一阵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但今天算是不错的,偶尔也要外出走走。」
佳叶以前三不五时来爱铃所住的春莺宫,但这一阵子身体不舒服,很久没有来看她了,今天难得上门。
「这么说,绍继节……」
「那时候应该已经比较稳定了,我会来参加。爱铃,你到时候会跳吧?」
「对,只跳『雪月梅花』。」
「我刚才去了教坊,明艳正在烦恼,说该编新的舞了,却编不出来。」
佳叶喝着茶,不经意地往外一看,拿着茶杯,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佳叶?」
「……咦?那不是伊福爷爷吗?」
爱铃也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看到老园丁背对着这里,正在池塘对面弯着腰卖力工作。
「对啊!」
「旁边还有一个人,是新来的园丁吗?」
「嗯?」
爱铃走到佳叶身旁,从栏杆旁微微探出身体,的确看到伊福旁边还有一个人,身上背着篮子。
「那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爱铃叫了声:「伊福爷爷。」伊福立刻直起身体,对男人说着什么,然后,沿着池塘走了过来。那个男人也跟了过来。
「皇后娘娘,打扰了……还有这位小姐,喔不,是温家的少夫人。」
伊福来到下方,向爱铃和佳叶鞠了一躬。
「午安,你上次说脚痛,已经没问题了吗?」
「托皇后娘娘的福,但毕竟已经这把年纪了……」
伊福回头用眼神向身后的男人示意。那个年轻男人差不多十七、八岁。
「还没有向皇后娘娘介绍吧?这是今天新雇的学徒,来帮忙我做事。」
「啊哟,爷爷,你该不会打算退休了吧?」
「没有、没有,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使唤……喂,你怎么了?」
那个年轻男人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爱铃。
男人无礼的视线令爱铃忍不住偏着头,佳叶和伊福都讶异地皱着眉头。
「喂,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向皇后娘娘请安?」
「爱铃……」
「嗯?」
「真的是……爱铃吗?」
佳叶和伊福看了看爱铃,又看着那个男人。
「……爱铃,你认识他吗?」
「呃……我……」
被问到是否认识这个人,爱铃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张脸,但如果是来宫廷之后认识的人,照理说不会忘记他的长相。所以,是进宫之前吗?自己离开故乡三狐村已经快五年了——
「……啊!」
这张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脸!
「子维……?」
「你还记得我吧?」
「你真的是子维吗?」
「对啊!好久不见,爱铃!」
「爱铃,他是谁?」
「子维,你认识皇后娘娘?」
佳叶和伊福同时叫了起来。
「子维也是我们三狐村的人,但太久没有见面了,我差一点认不出来。」
「当年在村里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如果我没有听到传闻,也不会想到你会在这里。」
「子维,等一下。」
伊福一脸严肃地抬头看着子维。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从卯州永丰来的吗?」
「对啊……我是从三狐村去永丰打工,从那里来到华安,吏部的人没有告诉你,我是三狐村人吗?」
「你说话不要不清不楚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三狐村人,我就会用不同的方式向皇后娘娘介绍。」
「我也没想到真的是爱铃。」
爱铃卖给人口贩子、离开故乡时,子维还在村庄里。如果他是在爱铃离开后就外出工作,之前慧俊在视察经过三狐村时,就应该也没有遇到。即使听说同乡的女孩成为新皇帝的皇后,他恐怕也无法相信。
「话说回来,爱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子维,既然已经认识
了,就不必再多废话了。」
「啊?为什么……?」
「你是被雇来当园丁的,你的工作只要记住建筑物的位置和庭园的数量,不要继续再打扰皇后了。」
「但我们才刚见面——」
「子维。」
爱铃面带笑容,但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不好,不应该在你们工作时打扰。看到同村的人在这里工作,我也觉得很踏实。伊福爷爷是很优秀的园丁,你要好好协助他。」
「喔,喔喔……」
「皇后娘娘、夫人,我们先告辞了——」
「爷爷,你要注意自己的脚,如果要找医生,记得告诉慈云。」
伊福鞠了一躬,走去庭园,子维虽然跟了上去,但似乎还有话要说,不时回头看着爱铃。
当两个人走远后,爱铃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子维这个人很多话……」
「喔,是吗?」
「嗯,和桃琳差不多。」
「哇……那真的是大嘴巴。」
爱铃和佳叶想起以前那个多话的宫伎,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不过,还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同村的人。」
「你不是很擅长记住别人的姓名和长相吗?你不认得他了吗?」
佳叶再度坐在椅子上,爱铃为她倒了第二杯茶。
「因为我们差不多有五年没见面了……」
「五年前,你们还都是小孩子,只要一阵子没见面,感觉都不一样了。」
「佳叶,你也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变了很多。」
「……我没你变化那么大吧?」
爱铃为自己的杯子倒了第二杯茶,重新坐了下来,佳叶把装了杏仁干的小碟子放在她面前。
「如果世人不知道新皇后是卯州三狐村崔家的女儿,刚才的园丁应该会对你说『初次见面』吧?」
「……有差这么多吗?」
的确,在离开故乡时,根本没想到自己平时就会穿绫罗绸缎,衣着方面应该和以前大不相同。
「啊,但是……」
三年的岁月可以改变女人。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现在……
「爱铃,你在想什么?一脸笑嘻嘻的。」
「啊?」
爱铃一回头,看到佳叶露出受不了的眼神。爱铃慌忙双手摸着脸颊掩饰。
「……看你的表情,应该又想起往事在偷笑了。」
「啊……嗯,我想起之前相隔三年,见到皇上的时候。」
佳叶把嘴里的杏仁干吞了下去,挑着眉毛问:
「那时候,陛下有对你说什么吗?」
「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真讨厌。」
「呵呵呵……」
爱铃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佳叶戳着她的额头。
「你还是这么爱陛下。」
「嗯。」
爱铃笑着点头,佳叶再度耸了耸肩膀苦笑着。佳叶和慈云难道没有发现他们夫妻做这个动作时一模一样吗?
一我对皇上的感情,丝毫不输给你对慈云的爱。」
「不用和我比较啦!」
佳叶红着眼眶,嘴里塞了好几个杏仁干,爱铃吃吃地笑着。
这一天,爱铃和佳叶并没有再提到子维的事。
※
几天之后,晚餐时,香泉正在桌边服侍,突然想起似的说:
「白天的时候,娘娘去练舞时,那个新园丁来过……」
「……你是说子维吗?」
「啊,对,就是叫这个名字。」
慧俊听到陌生男人的名字,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是谁?」
「最近来的新园丁,来帮伊福爷爷的。」
「他和我一样,都是三狐村的人,上次听到伊福爷爷的介绍,我吓了一跳。」
「……三狐村的?」
侍女收拾空盘子后离开了,香泉把餐后酒和爱铃用栗子粉做的蒸糕放在桌上。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他从庭园走过来,大叫着问,爱铃在吗?」
「……什么?」
慧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爱铃没有察觉,偏着头纳闷。
「子维有事要找我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得知娘娘不在,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爱铃——」
听到慧俊叫她,爱铃停下正在切蒸糕的手,抬起头。
「什么事?」
「伊福什么时候带那个……叫子维的男人来的。」
「就是上次佳叶来的那一天。」
「你和他很熟吗?」
「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庄,但他家离有点远……只是遇到会打招呼而已。」
以前也没有在一起玩过——爱铃补充说。慧俊紧张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是吗?他几岁了?」
「我记得子维……应该和我同年。」
「十七岁吗……?」
「……皇上?」
慧俊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又突然沉默起来,这次轮到爱铃发问了。
「子维怎么了吗?」
「不,没事。」
「娘娘,娘娘——」
香泉在爱铃的身后弯下腰,向她咬耳朵。
「一定是陛下听到娘娘口中说出陌生男人的名字,心里觉得不舒服。」
「啊?」
「……香泉,朕都听到了。」
香泉本来就是故意让慧俊听到的。
爱铃眨着眼,回头看着香泉。
「不、不舒服……?」
「我想应该是这样。——比方说,如果娘娘从陛下口中听到和以前很熟的女人重逢……会有什么感受?」
「可能真的会不舒服……」
爱铃皱起眉头。
「但是,香泉,我和子维并没有很熟啊!」
「娘娘,这些话请您对陛下说,我先告辞了,皇上、皇后慢聊……」
香泉把酒、酒杯和点心以外的盘子收进托盘,笑着欠身后,匆匆逃走了。
「呃……皇上?」
「……」
「您听了感觉不舒服吗?」
「你不要问得这么露骨……」
慧俊拿着酒杯,把头偏到一旁。
爱铃把切成小块的蒸糕装在碟子里,放在慧俊面前,拉着自己的椅子,放在慧俊身旁坐了下来。
她探头看着背对着她的慧俊,慧俊的眼神难得飘忽不定。
「我没有做任何会让陛下不舒服的事……」
「朕知道……你不必在意。」
「我当然在意。」
「……?」
「如果我知道皇上和以前很熟的女人久别重逢,我应该也会……嫉妒的。」
爱铃紧闭嘴唇,凝视着慧俊。慧俊也惊讶地回望着爱铃。
「你会……?」
「我……也会嫉妒,也曾经嫉妒过……」
「……和朕有关吗?」
「当然……」
爱铃很想隐瞒这种感情,但这一刻觉得说出来也无妨。如果慧俊真的因为子维的事觉得不舒服——如果是因为相同的感情,自己说出来也无妨。
慧俊放下酒杯,眨了两、三次眼睛,然后突然露出微笑。
「朕……太开心了。」
「……陛下觉得开心吗?」
「对。」
看到慧俊点头,爱铃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
「我以为您会生气……」
「怎么可能,朕会觉得你还是这么可爱。——如果可以,朕想听你详细说说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嫉妒谁。」
慧俊探头望着爱铃的脸,和刚才皱起眉头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是,嗯……」
「没关系,不必马上说……好,等我吃完这个点心,再休息一下,然后洗完澡,再听你慢慢说。」
「……」
意思是说,要去寝宫时再好好说清楚吗?
「真期待,不知道可以听到什么。」
「陛下……很期待吗?」
自己太多嘴了——虽然爱铃这么想,但暗自庆幸慧俊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当然,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太好,有时候也会让爱铃很伤脑筋。
「我可以喝一点酒吗……?」
「今天不行,如果说到一半,你就睡着了,那就太扫兴了。」
慧俊把酒杯推到爱铃拿不到的桌角,开始吃糕点。
「真好吃,你做的糕点总是特别好吃。你不吃吗?」
「我有吃……」
慧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爱铃也对他露出微笑。
今晚的枕边故事应该会很长——虽然有预感,但还是很庆幸慧俊心情好转。
※
子维一边拔草,一边暗自思考。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三狐村的人都知道,崔家是兔国亲王的后裔。
他们一家人向来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村民
感觉不太一样,但崔家的长女个子娇小,一张圆脸上只有眼睛特别大,不知道该说是文静还是悠然从容,或是有点傻气——并不是那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少女,根本不可能想到她可能是公主。
没想到,她果真是。
——女人的变化真是太可怕了……
或许是因为爱铃现在的衣着和在村庄时完全不同,总之,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简单地说——就是她变漂亮了。
——太可惜了。早知道狐狸会变身成为美女,当初应该更认真对待那件事……
「你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什么?」
「啊?」
回头一看,同样在拔草的伊福正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你自言自语无所谓,但别忘了做事,今天要把这片后院全都清理干净。」
「好啦、好啦……对了,那栋房子是干什么的?」
「是教坊。那里是宫伎住的地方,这里是练舞场。光是这里,就有六个庭园。」
「宫伎?女人?伊福爷爷,我可以去看看吗?」
子维忍不住探出身体,伊福的眼神变得更冷漠。
「你有没有脑子?宫伎是专为陛下跳舞的,你敢轻举妄助,后果自己负责。」
「……别吓我,不至于鞭刑二十下吧?」
「在鞭刑之前,你会被那些宫伎打出来,倒吊在那里示众。」
这里的宫伎都不好惹——听到伊福这么说,子维放声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我也不是没见识过凶女人,最多就是吵架的时候丢盘子而已。」
「别说我没警告你……」
伊福一脸无奈地站直身体,拿着篮子去拔庭园角落的草。
「真是老顽固,我又不是去看她们洗澡……」
子维嘀嘀咕咕地站了起来,把手上的杂草全部丢进篮子后,看到有两个女人走去练舞场。
「爱铃!」
听到他的大声喊叫,爱铃和她身后的侍女停下脚步。
「啊……子维,午安。」
「嗨!终于见到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子维跑过去,侍女立刻向前一步,挡在他和爱铃之间……这个侍女就是上次他在春莺宫的庭园叫爱铃时,走出来张望的那个女人。上次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今天也露出狐疑的眼神。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练习。」
「练习?练习什么?」
「练舞。我要在绍继节时跳舞。」
虽然侍女一脸狐疑,但爱铃的笑容很可爱。她真的……真的是那个背着弟弟、挥刀劈柴的爱铃吗?
「是喔……是喔!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你要跳舞吗?」
子维用笑容掩饰内心的慌乱,莫名其妙地拍着手,拍下很多泥巴,侍女忍不住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已经不是宫伎了,这次是特别。」
「真想看。」
绍继节时,三狐村的村长也会请大家喝酒,大家在喝醉酒之后,也会跳奇怪的舞,但爱铃既然要练舞,应该是更正式的舞蹈吧!
「说到跳舞,我家隔壁不是有一个小海吗?她以前在秋华节上——」
「……呃,子维,我要走了。」
「啊?你不记得小海了吗?她从很小的时候就……」
「娘娘,我们走吧!」
侍女用比子维大一倍的声音说。
「……你干么?我在和爱铃说话。」
「娘娘要去练舞,没时间和你闲聊。」
「和你没关系——」
「子维!」
伊福发现后,瘸着一条腿跑了过来。爱铃张大眼睛,用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伊福爷爷,你不要跑……」
「不好意思,耽误皇后娘娘了,你们去忙吧!」
「你的膝盖还没好吧?等一下请你来教坊一下,那里有贴药……」
爱铃关心地说完,快步离去。侍女也瞪了子维一眼,小跑着追了上去。
——搞什么嘛……?
「子维,你——」
伊福摸着膝盖说。
「皇后娘娘是那种性格,所以不会骂你罗嗦无礼,但你不要一副好像和皇后娘娘很熟的样子。」
「什么好像很熟的样子……我和爱铃是青梅竹马!」
「但你的青梅竹马现在是猿国的皇后娘娘。」
伊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直了腰,皱起眉头。
「也许在你眼中皇后娘娘是亲切的同乡,即使皇后娘娘允许你这样放肆,也不要忘记这一点。」
「放肆……?」
——太莫名其妙了。只是和爱铃说话,到底哪里放肆了?如果不可以说话,爱铃就不会回答我。
况且,爱铃或许是皇后,但仍然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而且——
「我搞不好就是爱铃的丈夫。」
「……你说什么?」
伊福的一双小眼睛瞪得快掉下来了。
「我没骗你,我以前曾经向爱铃求婚,后来因为爱铃离开了村庄,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如果爱铃还留在村庄……」
「你真是笨死了!」
伊福伸直身体,用力打了子维的头。
「好痛……你干么?」
「万一被陛下听到怎么办?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实话实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一样!我就当作没听到。」
伊福脸色苍白,捂住了耳朵,一脸好像世界末日的表情,转身回去拔草。
「……喂?」
子维惊讶地张大嘴,偏着头。
自己的确曾经向爱铃求婚,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这件事曾经向爱铃的父母提起,村里也有几个人记得这件事……正确地说,是他的父母曾经去提亲,当时,自己有点意兴阑珊。
——我说实话有什么错?
即使在这个国家,皇上最了不起,爱铃是他的皇后,也不能改变爱铃曾经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个事实。
「即使陛下知道了……」
爱铃如果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皇后就另当别论,但那是她来京城以前的事,即使皇上听到了,也不能怎么样吧?
练舞场传来音乐声。
老人家就是喜欢杞人忧天——子维自言自语道。
※
爱铃走道练舞埸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伊福正在打子维,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伊福在骂他。
「香泉,刚才谢谢你。」
「不客气……但是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居然直接叫娘娘的名字。」
「在子维眼中,一定觉得我还是三狐村的爱铃。」
琵琶的声音传来,其他人已经开始练舞。爱铃在走廊上加快了脚步。
「而且,我不是特地要求佳叶和宫伎,仍然像以前一样叫我爱铃吗?」
「那是您的贴心,希望大家在练舞时不要对您有不必要的顾虑。况且,佳叶夫人是您的朋友……佳叶夫人和其他宫伎都是女人,男人中只有陛下叫您的名字。」
香泉扬起下巴,嘟着下唇,一脸生气的表情。
「香泉,你好像很讨厌子维。」
「我讨厌喜欢装熟的多话男人。」
「喔,我知道了,你喜欢像某人一样沉默寡言、稳重冷静的男人。」
「……娘、娘娘!」
看到香泉脸胀得通红,爱铃放声大笑起来。
「嗯,——但是皇上如果知道子维直接叫我的名字,可能会不高兴。」
「陛下一定会生气。」
「……会吗?」
子维一定是很思念故乡。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三狐村外出工作,但他一定在举目无亲的环境中,很辛苦地做园丁的工作,刚好遇到同乡,当然会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聊天。——至少爱铃是这么想的。
——我刚来这里时,也曾经感到很不安……
爱铃并没有忘记那段拼命克制思乡之情的日子。
在遇见慧俊——发誓要为了慧俊,成为全国最优秀的舞者后,她才决心向前看。
推开练舞场的门,宫伎都纷纷回头。
「啊,爱铃,你来晚了。」
「爱铃!不好意思,你刚到就麻烦你,可不可以示范『归雁秋空』给她们看?」
「好,我马上去……」
爱铃把脱下的上衣交给香泉,立刻走向那些比她年轻的宫伎。
子维的事——为了避免慧俊听到子维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只能拜托伊福,叫他不要再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卫兵休息站的小屋内,可以隐约听到教坊传来的音乐声。除了卫兵在巡逻的空档会回来喝茶以外,在宫城内做工的人也可以进去休息。
「……真是的,那个老头子真罗嗦!」
子维坐在小屋外的石台上,喝着开水润喉,又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自己还不是轻松地和爱铃聊天吗?为什么我就……?」
「——喂,以前没看过你。」
子维一抬头,发现两个卫兵站在他面前。看到身强力壮的卫兵,子维忍不住挺直了身体。
「你是新来的吗?在哪里工作?」
「我、我是园丁……」
「原来就是你在伊福爷爷那里帮忙。」
卫兵也拿着装了开水的茶碗,分别坐在代替椅子的大石头上面。他们似乎也正在稍事休息。
「听说爷爷身体不舒服,应该需要更多人手吧?」
「好像是膝盖出了问题,走起路来好像很吃力。」
虽然两名卫兵一脸凶相,但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就像普通的卫兵,子维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没做坏事,照理说没什么好害怕的,但因为之前很少在工作时看到身穿盔甲的男人走来走去,所以还不太适应。
「——对了,听说新来的园丁和崔后殿下是同乡,就是你吗?」
「啊?」
子维差一点被开水呛到。
「崔、崔……你说是谁?」
「崔后殿下,就是皇后殿下。」
「喔,原来是爱铃……」
听到子维的嘀咕,正打算喝水的卫兵停下手。
「……那不是崔后殿下的名字吗?」
「爱铃吗?对啊!」
叫了三次——子维似乎听到另一个卫兵这么嘀咕,难道自己听错了?
「你……和崔后殿下这么熟吗?」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卫兵瞪大眼睛注视着他,子维误以为是羡慕的眼神,把伊福的忠告抛在脑后,得意地说:
「因为我以前曾经向爱铃求过婚。」
「……你说什么?」
「后来因为阴错阳差,无法完成婚约,实在有点遗憾,所以,爱铃原本有可能是我的妻子……」
原本露出羡慕眼神的卫兵渐渐露出微妙的表情。他们皱着眉头,目瞪口呆——好像正在看一个犯了大错的人,
「……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吧!」
「好,该走了……」
他们把茶碗放进小屋的篮子后离开了。
子维开始抱怨宫廷里很难找到聊天投机的人,他当然没有听到两名卫兵离去时说的话。
「……那家伙不是涉世不深,就是脑袋不清楚。」
「应该是脑袋不清楚吧!我看伊福爷爷也要赶快找接替的人手。」
「我也觉得,如果他也向别人这么吹嘘,恐怕很难在这里撑到新年……也会给崔后殿下惹麻烦吧!」
子维这几天都闷闷不乐。
当他告诉别人,自己和爱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原本有机会成为夫妻时,每个人都露出诡异的表情。有人像那两个卫兵一样,露出同情的表情,也有人脸色苍白,赶快溜之大吉。还有人哈哈大笑,甚至有人露出极其不悦的表情——没有人做出子维期待的反应。
子维很期待别人听了之后对他说,「太遗憾了」,或是:「你有机会娶皇后这样的女人为妻,实在太了不起了。」
没想到每个人对他说的话都和伊福一样,不是叫他不要再提这件事,就是叫他小心别让陛下知道这件事。
——真扫兴……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如自己的愿!
洗衣妇甚至捧腹大笑,呛他说:「你敢跟陛下较劲,真是好胆量。」
——谁说要较劲了?
况且,他至今没有看过皇上长什么样子,听洗衣妇说,陛下看起来很严肃,但个子很高,长得很帅,不过,那种女人说的话不可信。
——我的个子也不矮,平时去小酒馆,也有不少女人来献殷勤……
而且,那个洗衣妇还断言:「陛下很宠爱皇后,皇后嫁给皇上,绝对比嫁给你幸福多了。」简直是狗眼看人低,这种事,没有真的结婚试一下怎么知道?
爱铃和自己一样,都是农民,虽然她的血统比较好——但她当一国的皇后,也未免太高攀了吧?爱铃住在这种地方,真的幸福吗?
不过,即使爱铃不喜欢,恐怕也不敢拒绝,毕竟想娶她的对象是……
「喂!」
子维停下拔草的手想着心事,突然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回头之前,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痛、好痛……干、干什——」
「你就是那个和皇后同乡的园丁吗?」
「呃……」
他坐在地上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目光锐利的男人低头看着自己。他身上穿的不是士兵上战场时穿的大盔甲,而是和宫内卫兵一样的轻装盔甲,但盔甲的颜色和形状都和宫内的卫兵不同。
「快回答!你是和皇后同乡的园丁吗?」
「啊、啊啊。」
子维被对方威吓的态度吓到了,忘了站起来,慌忙点头。
穿盔甲的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子维站起来。那个男人嘴边的刀疤让他感觉更加可怕。
「跟我来。——我家老爷要找你。」
「找……我?」
「别罗嗦了,跟我来。」
一旦反抗,恐怕会遭到毒打。子维很害怕,但即使想求救,平时很少使用的龙泉宫庭园内也空无一人,伊福也在刚才因为有事离开了。
子维只能双腿发抖地跟在盔甲男人身后。
相同的时刻,爱铃并不知道子维正四处放话曾向自己求婚,她正在春莺宫的会客厅内,露出尴尬的笑容应付着访客。
今天的访客是韩门下侍中的妻子和周吏部尚书的妻子……这两个贵族家庭都有妙龄的女儿。
「——对啊、对啊!岳门下给事中的夫人也是!前天顺利分娩了。」
「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她丈夫乐坏了。」
——搞不好珠燕和玉丽来,心情还比较轻松……
两位夫人不顾爱铃已经连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虽然现在白天比较长,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两位夫人并没有积极邀爱铃参与谈话,她们根本不必来春莺宫,在自己家里聊天就好了,其实她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话说给爱铃听。
虽然她们聊的都是喜事,但故意说给爱铃听,就变成一种挖苦。
慧俊册立爱铃为后,同时废除了后宫,目前,爱铃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虽然已经过了一年,但那些想要借由女儿成为皇妃而平步青云的贵族高官,仍然觉得皇后碍手碍脚,西申关之乱的直接动机虽然是争夺帝位,但主谋中也不乏原本想要让女儿成为皇妃的贵族。
那场叛变后,贵族收敛了一阵子,但最近在爱铃面前也渐渐露出敌意……理由就是和爱铃相同时期出嫁的夫人都接二连三怀孕、生子了。
虽然目前仍然有贵族一心想要恢复后宫,但大部分贵族官吏在皇上宣布皇后爱铃是唯一的妻子后,就放弃了让女儿或姐妹成为皇后的想法,让她们分别嫁人了,所以,现在华安几乎很少有单身贵族了。
一年过去了——新婚的贵族官吏家中纷纷传出好消息,但宫廷内不仅没有太子或公主诞生,甚至连怀孕的消息也没有。
因此,那些好事的贵族夫人接二连三来到春莺宫,告诉爱铃那些贵族家里的喜事,借此暗示她,如果还无法怀孕,就赶快离开宫廷。
「而且,你知道吗?徐户部郎中的夫人可能也……」
「是吗?她不是春天的时候才刚嫁吗?真是可喜可贺啊……」
爱铃察觉到她们说话时,不时瞄着自己,但她看着手上的茶杯,努力不和她们视线交会。她不想看到她们得意的表情。
——在这件事上,也没办法向佳叶诉苦……
佳叶目前正在怀孕,爱铃不希望她为自己操心,只希望她顺利生下孩子。
虽然爱铃有苦难言,但侍女在她身后站成一排,狠狠地瞪着两位夫人,令爱铃感到一丝安慰……话说回来在十几名侍女的冷眼中继续聊天的两位夫人更了不起。
爱铃觉得快昏过去时,传来敲门声,一名年长的侍女走了进来。
「打扰了,陛下快回宫了,两位夫人请回吧!」
「啊哟,已经这么晚了?」
「啊呀呀,怎么一坐就坐那么久……」
两位夫人的语气不像是在道歉,反而像是在数落侍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但爱铃一心只希望她们赶快离开。行礼如仪地道别后,韩门下侍中的妻子在门口转过头说:
「啊哟,看我这记性——重要的事都忘了说。」
「……什么事?」
爱铃慌忙收起叹息,挺直了身体。
「下次大家要一起吃饭,希望皇后娘娘也出席……」
「大家……是指……?」
「只有七、八个人。」
爱铃想问的不是人数,而是有哪些人参加,她猜想都是贵族的夫人。
「对,对,我也会去,皇后娘娘偶尔也要去宫外吃饭散散心。」
不,去参加这种场合绝对散不了心。对爱铃来说,和宫伎一起在教坊的食堂吃午餐,或是和佳蔡还有其他侍女一起在庭院吃便当就满足了。
「谢谢两位夫人的盛
情,但我出宫的手续很麻烦……」
「啊哟!没关系,请娘娘一定要来参加。」
「对啊!——而且,陈妃娘娘经常和我们一起在外面聚餐。」
陈妃是先皇的皇妃,但不是慧俊的母亲,而是升贵的亲生母亲。
「我们会去向中书省打招呼,让他们张罗相关手续,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过几天我们会再通知日期和地点,呵呵呵……」
——这似乎已经是既定事项,爱铃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两名夫人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看得令人心里发毛。
「皇后娘娘——」
爱铃一回头,发现所有侍女都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
「大家的表情真可怕……」
「对不起,因为刚才一直做这个表情,一下子收不回来……」
爱铃苦笑着,轻轻拍了拍侍女的肩膀。
「辛苦了,谢谢你们……好啦、好啦!赶快笑一笑。」
「娘娘,您真的要去吗?」
香泉忍不住问,她仍然一脸凶巴巴的表情。
爱铃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因为她要去烧水,准备为慧俊泡茶。
「嗯……她们好像已经决定了。」
「您根本不需要去。」
跟在她们身后的其他侍女也用力点头。
爱铃缓缓走着,看向庭园。伊福悉心照顾的梅树已经结出了丰硕的绿色果实。
「我还是去吧……」
「皇后娘娘!」
「反正只是吃饭,没关系的。」
爱铃对着身后的侍女露出微笑。
在所有官吏打消恢复后宫的念头之前,对自己的强烈反弹应该无法消失,但为了将这些不满控制在最低限度,至少要听听那些贵族的抱怨。如果完全不和他们见面,也不听他们说话,只会招致越来越强烈的反弹。一旦不满加剧,也许又会发生像西申关之乱这类的动乱……由于皇后的亲弟弟涉及那场动乱,更让贵族心生不满。
「但是……实在太奇怪了。」
春季时新来的侍女喃喃地说:「皇后娘娘不是比她们地位更高吗……?」
「……」
其他侍女虽然默不作声,但都用表情表示同意。
爱铃很了解侍女想说什么。皇后是一国之君的妻子,是全国地位最高的女人。
「……彩菊,你觉得地位高代表什么意思?」
爱铃停下脚步,对新来的侍女露出微笑。侍女一脸困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地位高的人为了让大家都幸福快乐,必须随时观察周围,了解周围的情况,并不是对别人耀武扬威。」
「……」
「虽然我是皇后,但经常做错事,也有很多地方能力不足,我相信别人对我有很多不满,所以,即使我会觉得不舒服,也要尽可能倾听这些声音。」
侍女纷纷惭愧地低下头,爱铃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忍不住苦笑起来。
「……因为我是皇上的妻子,虽然要为大家的幸福考虑,但我总是先考虑自己的丈夫。」
「这——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香泉回答,其他侍女纷纷点头。
「娘娘不必想太多,因为只有娘娘能够让皇上幸福!」
「对啊!大家的幸福中,也必须包括皇后娘娘的幸福!」
「刚才那两位夫人只是想要整皇后娘娘!」
「对啊!只要想起来,就觉得很生气!」
「娘娘,拜托您,请您一定要坚强起来!」
所有侍女都纷纷叫了起来,爱铃原本想安抚她们的情绪,没想到造成了反效果。
「呃……大家不要激动……」
「真热闹,你们在讨论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侍女们像小鸟般的叽叽喳喳声顿时停了下来。慧俊站在侍女的身后。
「皇上,您回来了。」
爱铃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些小鸟相互使着眼色,立刻恭敬地站好。
「我去烧水!」
「我去准备茶叶!」
「我去看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啊,我去整理客厅。」
侍女们顿时鸟兽散,走廊上只剩下爱铃和慧俊。
慧俊目瞪口呆地四处张望,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们刚才站着聊天……」
「二十个人站在这里聊天?」
「对。」
爱铃走到慧俊身旁,抬头看着他,又说了一次:
「皇上,您回来了。」
「爱铃,我回来了。」
「刚才有访客,我马上为您泡茶……」
「我知道,是门下侍中和吏部尚书的夫人吧?我刚才在路上看到她们。」
慧俊微微皱着眉头,双手捧着爱铃的脸。
「她们是不是又来说一些惹我的爱铃不高兴的话?」
「……只是闲聊而已。」
爱铃努力挤出笑容,但慧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爱铃注视着慧俊的双眼,轻轻拉着他的袖子。
「反正我已经忘了她们刚才在说什么。」
「……」
「所以,这代表根本不重要。」
当初是慧俊决定废除后宫,只要皇后一个妻子。爱铃决定要好好珍惜慧俊的这份心意。
——既然身为皇后,也要能够倾听逆耳的话……
但是——身为妻子,我绝对不会让步。
只要唯一的心上人认同自己,即使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认同自己也无所谓。
「没问题的。」
——绝对不能在挑选自己成为皇后的人面前诉苦。
「……」
慧俊面带愁容,但很快就露出笑容。
「是吗?」
「对……」
当慧俊想要吻她时的感觉,已经熟悉得像是家常便饭,爱铃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但慧俊深情的吻还是让她快要流泪了,她倒在慧俊的臂腕中。
——不会有问题的……
我并不孤单。
只要能够在慧俊的臂腕中——任何事都可以忍耐。
※
御书房的门打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拘谨。
年轻人抬头挺胸地站在慧俊的办公桌前,行了一礼。
「——温慈云今日从户部调至中书省,担任中书侍郎,叩谢皇上。」
「辛苦了,希望你以后更努力。」
「臣遵旨。」
虽然慈云这么回答,但慧俊抬起头时,发现他的眼神中带着不满。
「……你好像不满意?」
「对啊!我当然不满意。请问皇上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特地参加国试,要求派我去户部吗?」
「朕认为是你不希望享受贵族的地位,只参加形式化的考试,进入门下省,在商讨国事时,说一些言不及义的抱怨,浪费宝贵的生命。」
「这固然也是原因,但只是原因之一。」
慈云用力把双手放在慧俊的桌上。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不想和我的父亲一起在中书省工作!」
看到慈云一脸严肃,慧俊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么怕你父亲吗?」
「皇上如果有一个很优秀的父亲,应该也会很怕他。」
「你没有那么差,不必在你父亲面前感到自卑,相反地,你和你父亲很像,实在太像了,朕能够轻松地想像三十年后的你。」
「所以我才怕他啊!我也承认我和他很像,但凡事都讲究经验,我永远无法超越他……」
慈云像往常一样,皱着眉头耸了耸肩,慧俊掩着嘴,拼命忍着笑,把身体靠在椅子上。
「你就认命吧!其实,朕在登基时,就打算调动你的职位,已经拖延至今了。」
「既然已经等了,不如干脆再等十年。」
「这么一来,朕会伤脑筋——况且,至今为止,你的工作内容早就超出了户部的范围。」
「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因为某位任性的皇上硬是叫我去做很多工作。」
慈云扬起下巴,把头转到一旁的样子,简直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他似乎对这次的调动很不满。
「……如果你这么不想去中书省,其他部门也还有空缺。」
「哪个部门?」
「监察御史室永远都缺人。」
「……」
「尤其愿意外勤的话,监察御史室绝对会竭诚欢迎。虽然薪俸很优渥,但必须长期远离华安,做不起眼的侦候工作。如果你这么不想去中书省,也愿意抛下即将生产的太太的话——」
「算了、算了,那就去中书省吧!」
慈云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他知道木已成舟,再争论也是白费力气。
「不必这么悲观,朕会让你和温琥佑中书令在不同的地方工作。」
「……那还用说吗?」
「等绍继节后,就会马上商讨你在户部期间提出的法案,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这次的调动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糟,希望你比令
尊更有成就。」
「……为什么从皇上口中说出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而是挖苦?」
慈云用低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传来「咚、咚」的轻轻敲门声。
「进来吧!」
「打扰了……」
门轻轻地打开了,探头张望的是在珊瑚色衣袍外穿了一件紫色上衣、头发插着栀子花发簪——很少在旭日殿现身的爱铃。她手上拿了一个麻袋。
慧俊立刻起身上前迎接。
「啊,爱铃,让你特地跑一趟,你要出门了吗?」
「对……慈云,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
「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原来我的人事不重要……」
看到慈云一脸愁容,爱铃偏着头。
「发生什么事了?」
「不必担心,他来对朕发牢骚,说不想和他父亲在同一个机关工作,所以不想调去中书省。」
「我想起来了,是从今天开始。慈云,恭喜你,希望你日后也努力工作。」
「谢谢,为什么同样的话,从崔后嘴里说出来,我就能欣然接受,难道是因为人望的关系吗?」
「……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挖苦朕。」
爱铃听到他们的斗嘴,忍不住笑了起来,把麻袋交给慧俊。
「这是水仙的球根,刚才伊福爷爷拿给我的,因为我要出门了,所以先想来拿给皇上……」
「喔,陛下今天要去染水宫吗?」
慧俊的弟弟升贵一年之前在帝位之争中落败,目前软禁在染水宫。慧俊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他了,打算今天下午去探望他。
「崔后殿下也要出门吗?」
「对。」
「爱铃受贵族夫人之邀,去参加午餐会。」
「真可怜……」
贵族讨厌农民出身却得到皇上百般宠爱的皇后。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皇后去出席这种餐会,绝对不会感到开心,慈云甚至觉得皇后根本没必要参加。
「一旦拒绝,恐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也对……」
别说是猿国,即使追溯到兔国的历史,恐怕也找不到这么关心周围人的皇后。
慧俊充满爱怜地看着爱铃。
「如果你在那里感到不自在,可以马上回来,朕也会尽量早回来。」
「好,皇上也请路上小心,代我向殿下和莲珠问候。」
谁都看得出爱铃根本不想去参加什么午餐会,但她还是嫣然一笑,回头看着慈云间道:
「佳叶最近身体还好吗?」
「已经慢慢安定了,她说会去参加绍继节的宴会,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太好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那当然。」
慈云对着爱铃露出笑容,抓了抓头。慧俊看了,忍不住嘀咕:「你的态度也未免差太多了。」
「那……我先走了。」
「好……」
慧俊搂着爱铃的肩膀,送她出去,慈云则把头转到一旁,不想看见皇上夫妻的情意绵绵。
果然不出所料,皇上和皇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停顿了一下,爱铃慌张地叫了一声:「皇上——」慈云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慈云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耳朵也捂住,这时,慧俊走了回来。
「请皇上在臣子面前自重……」
「谁叫你偷看的?」
「我才没看呢……真搞不懂居然还有人想要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
慧俊重新坐在椅子上,慈云看着他,抱着双臂,压低嗓门说:
「皇上没听说吗?伊福手下雇了名帮手,那个园丁和崔后是同乡。」
「朕听说了……」
慧俊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
「听说和爱铃同年,但爱铃说和他并不是很熟。」
「皇上只听说了这些吗?」
「听侍女说,他对爱铃直呼其名……」
难怪皇上愁眉不展。慈云紧抿着嘴唇,仰望着天花板。
「还有呢?」
「还有其他的吗?」
「听说那个园丁到处吹嘘……」
「吹嘘什么?」
「他说曾经向皇后娘娘求过婚。」
「……」
「当然是崔后殿下来这里之前的事,因为没有答应他的求婚,崔后殿下才会成为您的皇后。」
「你再说详细点……」
慧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墙壁,慈云耸了耸肩,淡淡地说出了监察御史李月真报告的情况——园丁子维是爱铃的青梅竹马,曾经向她求过婚,但最后因为爱铃被卖了,所以结婚的事也就作罢,但如果双方都继续留在村庄,应该已经结为夫妻了。
「听说他对好几个卫兵和下人提过这件事……」
应该已经结为夫妻了——慧俊听到这句话,太阳穴冒起了青筋。
「真有……其事吗?」
「这是月真的报告,我也接到了来自其他方面的消息。」
「不是,朕是问,那个男人果真向爱铃……」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那个园丁自说自话,也可能真的曾经求过婚……崔后殿下的父亲有没有对您说什么?」
「他没提起这件事。」
「即使真的发生过,可能也不会提吧!」
「青梅竹马……」
慧俊的脸好像木偶般僵硬地转向慈云。
「怎、怎么了?」
「你和佳叶也是青梅竹马……」
「这……这是两码事!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结婚——」
「但青梅竹马的感情很好,不是吗?」
「那也不一定!我和佳叶的姐姐也是青梅竹马,但从来没想过要娶她!」
「……你觉得有什么方法可以让那个园丁闭嘴?」
慧俊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只要求他闭嘴,而像是要让他永远无法开口说话。
「这个嘛……可以派某个官位的人去提醒他不要乱放话。」
「是吗……?」
即使子维真的曾经向爱铃求过婚,也没有犯罪,只要辩称和青梅竹马重逢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提起以前的事,也就拿他没辙。
「这种事不需要下诏书,只要找一个长相凶恶的监察御史,前去口头命令一下就可以解决了。」
「嗯……也对。」
「就这么办吧!」
慧俊如果带着此刻的可怕表情直接去恐吓他,也许比监察御史的口头命令来得更有效果。
「朕还是先问一下爱铃吧……」
「即使真有其事,皇后娘娘会告诉陛下,之前他曾经向自己求过婚吗?」
「爱铃不会对我说谎。」
慧俊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像在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蠢问题。
慈云拉了拉有点紧的领子,吐了一口气。
「真是够了……那个园丁如果知道陛下在皇后娘娘的问题上特别心胸狭窄,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天。」
「我已经够宽容了,至少我克制了想要冲去把那个园丁毒打一顿的冲动。」
「好,温慈云,你陪我一下。」
慧俊缓缓地站起来,准备走去走廊。
「啊?要去哪里?」
「剑技场,差不多快午休时间了,朕要去练剑术,你陪我练习。」
「剑……吗?皇上想杀了我吗?」
「不要危言耸听。」
「我才不去!陛下心情不好,我和您练剑,不是被您当成出气筒吗?」
「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我不想去!喂,救命啊……」
慈云的惨叫声响遍了旭日殿的走廊,许多官吏纷纷从各个房间探出头张望,一看到是被皇上拉着走的温慈云发出惨叫声,赶紧关上门,当作没有看到。
※
爱铃受贵族夫人之邀,来到花旗街一家名叫「翠薇楼」的餐馆。
春莺宫的侍女得知后,全都脸色大变。
因为花旗街是出了名的花柳街。
如果是贵族在那里聚餐也就罢了,但贵族夫人去花旗街,实在太不适合了,更何况是宴请贵为皇后的爱铃,应该有更适合的餐馆。在华安,身分高贵的人通常都会去菊花坊一带的餐馆。
侍女为此气愤不已,质问了送邀请函上门的信差,那名信差辩称花旗街的北侧,尤其是入口附近的餐馆,都是正派经营,但不会像菊花坊一带拘谨,所以皇后在那里应该可以轻松用餐。
「因为我是乡下人,所以她们特地体贴我。」
「这才不是体贴……」
跟着爱铃一起出门的香泉嘟着嘴说道。听说接待信差的侍女也差一点出手打他。
「既然他们说是好意,就当作是好意吧!如果整天思考别人怎么整自己,做人太累了。」
「娘娘人太好了,皇上应该表示反对……」
「……」
慧俊当然很不高兴,也叫爱铃不要去,但最后还是尊重了爱铃想要出席的意愿。
——
如果不去,只会增加别人说闲话的话柄……
爱铃从马车的小窗户,观察着街上的情况。
从宫城南门一直贯穿到京城最南部的大街,是华安最热闹的街道。大型商店林立,早上有很多路边摊。三天后绍继节时,将会更加热闹。
那条大街的西侧——也就是位在大街后巷的那条街,就是名为花旗街的花柳街。
花旗街的入口,位在距离宫城前那条大街两个街口的南侧,以前只有大街两侧开了艺伎楼,但目前店家已经开到后巷,由三个区块形成整个花柳街。
白天的时候,花旗街上也有普通的市集,夜幕降临后,开始有一种大街上见不到的另一番热闹景象。
「香泉,你有没有去过花旗街?」
「没有,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想也是……」
爱铃坐在马车上,听到香泉的回答,不禁苦笑起来。爱铃也从来不曾去过,但同行的卫兵刚才吞吞吐吐地向她解释了花旗街的大致情况。
「我曾经听说过这里的情况,像是艺伎楼都没有看板,还有越往南的店家,价格越便宜……」
「店家没有看板吗?」
「听说艺伎楼都不挂写有店名的看板,而是在店门口挂一面刺绣的旗子。比方说,名叫牡丹楼的艺伎楼就挂绣了牡丹花的旗子……」
「啊,这该不会就是花旗街的由来吧?」
爱铃拍手说道,香泉点了点头。
「没错……但是,第一次去的人很困惑,牡丹花不是有红色也有白色的吗?花旗街也有红牡丹和白牡丹的店家,客人往往搞不清楚哪一家才是牡丹楼。」
「真的会迷路……」
和人约见面时,如果不清楚说明在挂红布的牡丹楼见,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人。
「挂上看板,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我也这么觉得,问了告诉我的那个人,据说是故意不挂看板的。」
「故意的?」
「如果丈夫在花旗街寻花问柳,花钱去寻芳,做太太的不是会火冒三丈地去找丈夫吗?——即使听说她丈夫在牡丹楼,但因为没有看板,所以不知道那家店在哪里,而且,如果有好几家挂着绣了牡丹的旗子的店……」
「真的会找不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令人费解的事。
坐在对面的香泉鼓着脸说:
「无论如何,这种男人寻花问柳的地方和皇后娘娘无缘。」
「那也不见得……」
爱铃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从小窗看着街上。许多人挑着装了满满水果的篮子或大酒瓮走来走去,似乎在为绍继节做准备。
「其实,我原本也可能被卖去花旗街。」
「娘娘……」
「我只是运气好,才会成为宫伎。」
离开村庄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被送去哪里都只能认命。现在回想起来,人口贩子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当初买下爱铃和其他几个女孩的中年男子告诉她们,除非不得已,才会把她们送去艺伎楼,所以,他为每个女孩慎重挑选买家。
和爱铃一起离开村庄的女孩中,有人去卯州的州都永丰官吏家当丫鬟,有人去餐馆洗碗,在中途道别后,就没有再见面……不知道大家是否平安?
「……不过,娘娘并不只是运气好才当上皇后娘娘的。」
爱铃看着正眨着眼睛、握紧拳头、情绪激动的香泉。
「香泉——」
「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香泉红着脸,缩起身体,爱铃露出微笑。
「对啊……谢谢你。」
「不客——」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骑马的卫兵从小窗探头问:
「皇后娘娘,我们要进去花旗街了,没问题吗?」
「没问题,麻烦你了。」
「遵命。」
马车再度启动,香泉露出一丝不安的表情叮咛卫兵。
「在日落之前,要回春莺宫。」
「是……」
不一会儿,马车又停了下来,卫兵报告说,已经到了。
※
下午处理完政务后,慧俊独自来到华安城外的一栋房子。
经过宛如迷宫般的路,立刻感受到一片和季节无关的寂静,只听到流过庭园的小河潺潺水声和风吹动树木的声音。
今天升贵既没有钓鱼,也没有整理庭园——慧俊站在静悄悄的庭园良久,仰望着天空。
「……请问是陛下吗?」
听到这个平静的声音,慧俊回头一望,发现这栋房子内住的两个人中的一人——莲珠从窗户探出了头。
「打扰了,好久不见。」
「陛下恕罪,小婢刚才没有察觉,请陛下进屋。」
莲珠立刻打开门,鞠躬迎接慧俊,室内也静悄悄的。
「升贵呢?」
「正在睡午觉,我去叫醒他……」
「这是伴手礼,先交给你吧!」
慧俊把带来的麻袋交给莲珠,莲珠更深深地鞠躬。
「叩谢皇上每次都这么用心……请问这是球根吗?」
「是水仙。听说你写给爱铃的信中提到喜欢水仙。」
「是……」
莲珠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抱着麻袋。
「皇后娘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写信给我这种下人,真是感恩不尽……上次还寄了漂亮的布料,叫我在绍继节做新衣。」
「爱铃也很期待收到你的信,她常常说很想见你。」
「……」
莲珠默不作声,垂下了双眼。
染水宫。
这里是罪人居住的地方——莲珠的表情这么诉说着。
慧俊苦笑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升贵平时也都睡午觉吗?」
「并不是每天……我去泡茶,顺便叫殿下起床。」
「——我才在纳闷,外面怎么这么吵,原来是你……」
升贵穿着居家服,头发凌乱地从隔壁房间趿着鞋子走来,不耐烦地倒在长椅上。莲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既然要见客,就该稍微梳理一下。」
「莲珠,茶。」
「您把衣领拉好,小心会感冒。」
莲珠为升贵穿上搭在长椅椅背上的上衣,走去泡茶。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你来干什么?」
「朕来送水仙的球根。」
升贵惺忪的睡眼看着慧俊,哼了一声。
「没想到皇上这么闲。」
「哪里闲?朕连睡午觉的时间都没有,很想偶尔躺在爱铃的腿上睡个午觉。」
「……这是讽刺吗?我从来没有躺在莲珠的腿上睡觉。」
「你可以试着低头拜托她。」
「谁要拜托她?况且,即使拜托,她也不可能为我做这种事。」
升贵又开始抱怨莲珠一点都不可爱,完全不听他的指挥,慧俊轻轻地笑着。
「看到你们的感情还是这么好,朕就放心了。」
「……如果连她也讨厌我,我要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
升贵嘟囔着,伸了一个懒腰。
「你要什么有什么,哪像我,现在只剩下她了……即使她的嘴巴再毒,再不可爱,也只能认命了。」
「……你想要笑容可掬、听话的侍女吗?」
「啊?」
「朕并没有禁止你不可以用其他侍女,如果你坚持——」
升贵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慧俊的胸口。
「你该不会是来把莲珠带走吧?」
「升贵——」
「听说你的皇后和莲珠最近在通信,你想把莲珠怎么样?难道要让她去当皇后的侍女吗?」
「……升贵,你放手。」
「你不能带她走,如果你真的要带走她,这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的锐利眼神显示他真的这么想,但其中又带了一丝好像在哀求的悲伤。他咬紧的牙齿微微发抖。
「放手……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慧俊有点喘不过气,轻轻拍了拍升贵的肩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
升贵咂了一下,松开了手。慧俊轻咳了几下,拉了拉衣领上的皱褶,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冲动。」
「你少罗嗦……」
「这么说,你不需要再增加侍女罗?我也猜到了。」
「你这个人个性很差喔!」
升贵得知慧俊只是在调侃他,一脸不悦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因为涉及到以后的事,所以想来问一下你的意思。」
「……以后?」
莲珠泡好茶回来了,慧俊等莲珠把茶杯放在自己面前后,开口说:
「兵部有一个指导弓术的人最近打算退休。」
「是不是叫岳……什么的武官?」
「对,所以,目前正在找接替的人选,但弓术比岳兵部侍郎略差的人不是腰受了伤,
就是想回老家照顾父母而辞去官职,始终找不到适当的人选。」
「……」
升贵瞪大眼睛,伸出脖子。慧俊想从他的眼中看出究竟。
「升贵,你很擅长弓术。」
「等一下……」
升贵飘忽的视线瞥了莲珠一眼。
「我可是罪人。」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别把我当傻瓜……你到底想怎么样?这种事不可能如你所愿的。」
「朕并不是说马上,比方说,遇到什么可以大赦的事……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就只能再等几年了。」
「……」
从升贵眉头深锁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困惑。这也难怪,因为之前曾经有罪人在染水宫终老的前例。
「在朕登基后,已经发生了两次叛乱,第一次是你策划的,第二次是之前的西申关叛乱,两次叛乱中都处分了不少贵族。因为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所以几乎都是在剥夺他们的地位和财产后,判处徒刑或是流放僻地。」
慧俊喝了一口茶。
「……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居然发生了两次叛乱,实在令朕羞愧,但也因此有了很好的理由可以减少贵族的人数。在第一代皇帝建国时,曾经奖励那些建立功勋的人,封给他们官位和领地,成为目前这些贵族的祖先,但老实说,现在有几个贵族对国家的贡献符合他们的地位?」
「既然这样,你更不可能让那些流放的家伙恢复原来的官位,所以——」
他暗指自己离开这里,回宫指导弓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朕当然不可能这么做,目前,被流放的贵族家庭都在各地太守的监视下,过着和农民一样的生活,以后也会持续下去。」
「既然这样……」
「你离开这里时,也不会再拥有亲王的地位。」
慧俊把茶杯放在桌上,挺直身体,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后,看着升贵和莲珠。
「到时候,你的身分只是单纯的弓术指导而已。你原本就不是官吏,现在也没有资格参加州试,以后也没机会当官吏。你会设籍在兵部,但薪俸永远是新任官吏的程度,能够拥有的私人财产有限,只能住在宫城内的官舍。外出将受限制,不得有侍女和下人,只允许有一名妻子,而且,随时会受到御史的监视……怎么样?」
「……」
升贵缓缓地抱着手臂。
「所以……除了教人弓术以外,不是和目前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差别吗?」
「就是这样。」
「……这就是你的一番好意吗?」
「不,是我们的苦肉计。照理说,应该从兵部中挑选继任人选,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升贵生气地把头转到一旁。
「……反正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留在这里,朕也不会勉强你。」
「你这个人,个性真的很差……」
升贵拿起茶杯,把茶一饮而尽,好像在借茶浇愁,然后瞪着慧俊。
「来这里之后,我完全没有碰过弓箭,弓术变差了。」
「那就好好练习,所以朕才提早来通知你。」
「弓呢?」
「朕会暂时允许你在这里的庭园内使用,也会请人为你做标靶!」
「……在这么小的地方练习?」
升贵的抱怨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里的庭园真的很小。
慧俊看着窗外,然后环视屋内。
慧俊上次在初春季节造访这里,如今,庭园的景象虽然变成了夏日的色彩,但这个昏暗的房间完全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
只为了两个人而存在的——小而宁静的家。
「……当年,你在清和殿歌舞升平的时候,我总是孤单一人。」
慧俊看着朴素的白瓷茶杯,低声嘀咕道。
「这栋房子很像当时的东和殿。」
「……」
升贵微微偏着头,脸上的困惑表情比刚才柔和许多。
「你身边也总是很热闹啊!」
「并没有,母后很早就去世,因为朕是太子,所以在所有事上都被严格要求。朕从来没有机会和年龄相近的朋友一起玩耍,身边都是各种学问的老师,所以,每次都很羡慕你和那些贵族公子一起去打猎或是出游。」
当时,慧俊总觉得安静的大房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还有其他人同住在房子内,但他仍然孤独不已,于是,他想去光线明亮的地方走一走,在宫城内散步时,看到弟弟和朋友一起出游。
他在羡慕的同时,也觉得出生顺序已经决定了一切,便不再为这种事发愁。
「……现在不一样了吧?」
升贵把空杯子交给莲珠,说要喝开水。莲珠默默地为他倒了开水。
「你上次也说了类似的话,这次又这么说,难道是想要我向你说,我现在很羡慕你吗?」
「怎么可能?」
慧俊苦笑着摇摇头。
「的确,现在朕不再孤单,简直是太热闹了……但是,反而很羡慕你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过日子。」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对,真的很任性。」
「你不是已经废除了后宫吗?现在只要讨皇后一个人的欢心就好,这和我有什么差别?」
「至少这里没有杂音……」
上午和温慈云练剑后,好不容易一扫阴霾,现在又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了。
升贵看到慧俊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和莲珠互看了一眼。
「杂音?」
「……新来的园丁是爱铃的同乡,到处吹嘘曾经向爱铃求过婚。」
慧俊单手托腮说道,升贵微微张着嘴——然后放声大笑起来。莲珠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升贵捧腹大笑。
「哈……哈哈……你嫉妒皇后的旧情人!」
「才不是旧情人。」
「哈哈哈……真可怜,没想到区区园丁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好痛!」
莲珠拧着升贵的手臂,升贵终于不再发笑。
「失礼了,但皇上应该不需要为这种事操心。」
「是没错啦……」
「他只是讨厌别的男人也喜欢他的皇后,你要小心点,区区园丁四处放话,也许他对皇后旧情难忘——好痛!莲珠,你不要再拧我了。」
「请您不要再口无遮拦。」
——难道园丁不是回忆往事,而是至今仍然旧情难忘吗?
慧俊越想越生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朕走了,打扰了。」
「难得聊到开心处,别急着走啊——好痛好痛!莲珠!」
看到升贵好像调皮捣蛋的孩子般捧腹大笑,莲珠又拧了他的手臂,然后打开了通往庭园的门。
「皇上,我送您。」
「好,改天朕找到可以嘲笑升贵的事,还会再来的。」
「别再来了……」
慧俊笑着走下阶梯,莲珠跟在他身后。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带着一抹暮色。
「小婢知道皇上很忙,但如果您一年能够来这里一次,殿下会很高兴。虽然他从来不说……」
「他不会说。嗯,下次找到可以聊的话题,朕还会再来。」
慧俊走过架在河上的小桥,回头对莲珠说:
「升贵说,如果我把你带走,他会杀了我。」
「……」
「你刚才有听到吧?」
莲珠按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垂下眼睛。
「在这里,如果我不服侍他的生活……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朕刚才提起要让升贵离开这里那件事,你会恨朕吧?」
「不。」
莲珠抬起头,坚定地摇了摇头。
「虽然殿下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有时候会露出怀念往事的眼神……那种时候,我真的无能为力。」
骑马驰骋大地,无数蜡烛点亮黑夜,都只存在于记忆中——
「……即使我奉献我的一切,也不可能带他离开这里……」
夕阳映照在莲珠细长的脸上,洒下了阴影。
「升贵虽然可能会回首往事,但并不代表他现在不幸福。」
「……」
「你还记得朕给你的惩罚吗?」
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离开升贵,即使有朝一日,升贵离开这里——
「有朝一日,当你们离开这里,在这里的生活就会成为回忆……但那是离开这里之后的事,你要趁现在好好疼他,在他的回忆中占据一个位置。」
莲珠突然眯起眼睛,退后一步,郑重地鞠躬。
「……谢谢皇上亲驾,请代小婢向皇后娘娘问好。」
「好,朕会帮你带话。」
莲珠始终弯着腰鞠躬,直到慧俊离去。
※
莲珠回到房间,升贵喝着自己倒的开水。
「真搞不懂他是心胸宽阔还是心胸狭窄,太有趣了。」
「……可能在皇后娘娘的问题上比较特别吧?」
「
原来有其他男人求婚……有没有人向你求过婚?」
莲珠猛然停下收拾茶杯的手,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回答:
「没有。因为我当了多年的侍女。」
「你想要别人向你求婚吗?」
「……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去想这种事。」
莲珠拿着放了茶具的托盘,转身背对着升贵。
「有点冷了,请您把上衣穿起来。」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正打算走出房间的莲珠停下脚步。
「请殿下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在问你,你会不会答应我的求婚?」
升贵看不到背对着他的莲珠脸上的表情。
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只是侍女……」
「我当然知道。」
升贵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但是,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他说的话……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这里,我不再是亲王,什么都不是,只是陆升贵,和你差不多。」
「……」
「到时候,如果你还是侍女,就会很伤脑筋。」
莲珠察觉到升贵站起来的动静,但她拿着托盘,一动也不动。
「当我不再是亲王,只是一介平民时,不能拥有侍女。」
「……」
「我只能有一个妻子……」
答答答……寂静的房间内回响着硬物相撞的声音。
是托盘上的茶具和茶杯宛如吓得瑟瑟发抖。
「莲珠。」
听到背后传来比往常更低沉的声音,茶具抖得更厉害了。
「回答我,莲珠。」
「……我……不知……」
「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莲珠说不出话。
拿着托盘的双手、双脚和全身都紧张不已。
一种近似恐惧的情感令莲珠只能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莲珠。」
声音就近在身后。
「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
「呃……」
手上的东西全都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摔成了碎片,打破了寂静。地上的白瓷碎片在红色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莲珠双手捂着脸,差一点瘫软,升贵抱住了她纤瘦的身体。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升贵的语气好像在威胁般咄咄逼人,但又似乎带着哭腔。他用力摇晃着莲珠的身体,莲珠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升贵的胸口。
「你答应了吗?」
「……」
「你遇到讨厌的事,会直截了当地说讨厌,但遇到喜欢的事,绝对不会说出来……我知道了,你不必回答了,也不必点头,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最了解你这个人有多不坦诚——」
莲珠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莲珠流着泪,像小孩子一样不停地摇头,升贵缓缓抚摸着她的背。
「……听我说,我不想吃晚餐了,要不要去隔壁房间睡午觉?你即使熬了夜,也从来不睡午觉。反正这个家里没有其他人,你偶尔可以陪我睡懒觉或是睡午觉。」
「……」
「这里我明天和你一起整理,反正丢着不管,也不会有人说话……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太阳渐渐下山了。夜色渐渐逼近。
「明天早晨,即使你醒了,也不要先起床……每次你先起床离开之后,我都觉得很空虚。」
「……」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知道了吗?如果你先起床,我就会生气。」
莲珠不发一语地把额头靠在升贵的肩头。
染水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如香泉所说,那栋艺伎楼门口挂着淡紫色的旗子,取代了看板,旗子上还用银线绣了一朵小花。店名叫翠薇楼,所以,上面绣的应该是百日红。翠薇是指淡紫色的百日红。
韩门下侍中家里的侍女出来迎接爱铃一行人。店内昏暗,一进门,店内右侧的墙上画了一条很大的龙,架子上随意放着猪、鲤鱼和猫熊的摆设,每一个摆设的颜色都很黯淡,难道是因为蒙上了灰尘?
即使再怎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也难以想像那些心高气傲的贵族夫人,会在这种地方聚餐。爱铃忍不住想道。
爱铃和香泉跟着韩家的侍女沿着狭小的走廊来到包厢,八名贵族夫人已经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看到八个人同时回头,每个人脸上都浓妆艳抹,香泉在爱铃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我们正在等你呢!」
韩门下侍中的夫人坐在座位上,单手指向两张空位。灯光昏暗的包厢内,那些用脂粉擦得很白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都是皮笑肉不笑。
「谢谢各位的邀请……」
然而,爱铃也勉强挤出假笑后坐了下来。香泉站在爱铃身后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但用视线牵制着几位夫人。
不知道是否香泉的锐利眼神奏了效,那些平时和爱铃在一起时,都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贵族夫人,今天却格外安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厢内的气氛十分诡谲。有人神色紧张地低着头,也有人相互使眼色。韩家的侍女关上门离开后,沉默越来越沉重。
「还有一个空位——」
爱铃说,其他几位夫人惊讶地抬起头。
「还有谁要来吗?」
「啊……不,没有,原本马礼部侍郎的夫人要来,但她今天刚好不舒服,临时取消了……」
韩门下侍中夫人回答时的声音比平时更高亢。
「不过——今天的天气真好。」
「对啊!天气越来越热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打破沉默后,比较容易聊天,几位贵族夫人纷纷和邻座的夫人聊着天气,但脸上的假笑还是有点可怕。
这时,有人用力敲了敲门,一个脸蛋红通通的女孩探头进来。
「呃,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哪一位来帮忙端茶?我的手受伤了,没办法一次拿那么多杯茶,那位夫人的侍女已经在那里帮忙了,但还要另一个人手。」
她应该是在这家艺伎楼工作的女孩。夫人们面面相觑,除了爱铃以外,没有人自己端过茶,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香泉身上。
「那我去帮忙……」
「麻烦你了。」
香泉离开后,室内再度安静下来。难道是这个包厢太阴气沉沉,所以她们聊天也无法尽兴吗?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跑了过来。
「打扰了。呃——」
韩家的侍女一脸惊慌地走了进来,轮流看着自己的主人和爱铃,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什么事?」
「呃……和皇后娘娘一起来的侍女,突然昏倒了……」
「香泉?」
爱铃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韩家的侍女点点头。
「昏倒了——」
「就是刚才,在那里。」
「啊……对不起!」
比起那些夫人的目光,爱铃更担心香泉。爱铃推开韩家的侍女,冲到走廊上。难道是刚才听到打破盘子声音的方向吗?
爱铃正打算往里走,有人抓住了她的袖子。
「爱铃!」
回头一看,抓着她袖子的是——
「子维?」
子维怎么会在这里?子维面色凝重地想要拉住爱铃的手。
「爱铃,我有话要跟你说。」
「啊?但现在有点……」
「别担心。」
到底别担心什么?不,虽然爱铃满腹狐疑,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理会子维,要先去救香泉才行。
「放开我,我的侍女昏倒了,我要马上去——」
「爱铃,我们逃吧!」
「……什么?」
爱铃原本就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现在又多了一个疑问。
「什……么啊?」
「爱铃,我都知道,你并不想当皇后,只是被迫……」
「啊?」
爱铃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身为皇后的确不像大家想的轻松愉快,但自己绝对不是被迫成为皇后。最想陪伴在慧俊左右的,正是自己。
「被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男人求婚,即使不想嫁也得嫁,我很清楚,但是,既然你不喜欢,你可以逃啊!怎么样?我可以带你逃走。」
「……」
——子维到底在说什么?
不,先救香泉再说,现在没空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爱铃转身想要离开,子维再度拉着她的手臂。
「喂,喂,你别再犹豫了!爱铃,我全都知道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现在没空。」
「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别担心,大家都会为我们保密的……」
「你……放开我!子维——」
爱铃回头瞪着子维时,眼角有什么东西一亮。
一个目光凶狠的男人站在子维身后不远处。
发出亮光的是男人怀里的——
「……!」
爱铃立刻朝向子维的小腿踢了一脚,当子维大叫一声,重心不稳时,爱铃趁机挣脱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推倒。
爱铃来不及看子维和他身后的男人一起倒下,拔腿就跑。
——他想杀我。
直觉大声告诉她。
子维身后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了出鞘的短刀,而且,那个男人瞪着自己。爱铃刚才和他眼神交会。
走廊前方有亮光。那里是出口。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继续留在这里,绝对会有生命危险。
她听到子维大喊大叫,身后还有脚步声。有人追来了。
爱铃从店家后门冲了出去,她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该逃向哪个方向,时而左转,时而右转,不顾一切地在房子和房子之间的窄巷中狂奔。
——整件事都很诡异……
会约在花旗街的餐馆见面就很奇怪,从那些贵族夫人的态度来看,难道那个看起来像是刺客的男人,是邀请自己的某一位夫人,或是所有人雇用的?该不会连子维也是帮凶?
「……呃!」
她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了脚步。
——好难受。眼前发黑……
她无法再继续走路下去,只能靠在墙边。不知道刚才跑了多久?希望那个人没有追上来。
「你怎么了?」
爱铃不知不觉地蹲了下来,听到声音后,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看着自己。
「你的脸色好苍白,怎么了?不舒服吗?」
「……人……我?」
「啊?」
「有没有……人……在追我?」
「……」
那个女人四处张望,告诉她没有人。
「没有人啊——你可以站起来吗?如果有人追你,更不能躺在这里,跟我来。」
女人把爱铃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扶进房子里。然后,察看了小巷内的情况,立刻打开了旁边一个房间的门。
「这里是库房,委屈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不好意……」
「没关系,来,这里——」
那好像是衣物箱。当爱铃坐在大木箱上时,意识已经模糊了。
爱铃逃离刺客时,香泉拼命敲着翠薇楼厨房的门。
「喂——开门!你们想干什么?」
「不好意思,大人物吩咐,暂时不能让你出来。」
那个脸蛋红通通的年轻女孩要求香泉帮忙端茶,香泉和她一起走进厨房,就被她反锁在里面。
「为什么?开门!你给我开门!」
「如果那些夫人同意,我才能帮你开门。」
——果然是一场鸿门宴……
到底想干什么?那些贵族有什么企图?香泉用力推着门,咬紧牙关。自己必须保护皇后娘娘——
「……呃!」
好,既然她不开门,那就逼迫她不得不开门。
香泉不再敲门,回头看着厨房。架子上放了很多餐具。
香泉拿起盘子摔在地上,陶瓷的碗碎裂,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门外的女孩惊叫起来。
「如果你不让我出去,我会把这里的盘子统统摔破!」
「你……住手!这是我们店里的!」
「我才不管!」
香泉拿起盘子和碗就往地上摔,摔到十四个时,门终于打开了。她把大声抗议的女孩推到一旁,在走廊上奔跑。
「皇后娘娘——」
她在转弯时,撞到了一个人。她正准备闪避挡路的人,发现她认得那张脸。
「……园丁?」
就是那个厚脸皮的园丁。他怎么会在这里?
「啊……不,不是。」
「啊?」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
这个园丁在慌张什么?
「我没空理你,你闪开!」
香泉用手肘把子维推到一旁,顾不得礼仪,冲进了刚才的包厢。
「皇——」
包厢内空无一人。
不仅爱铃不见踪影,那些贵族夫人和韩家的侍女也不见了。难道是走错包厢了?
「咦……奇、奇怪了。」
她慌忙去左右两侧和对面的包厢察看,每个房间内部空无一人,而且,只有最初那个房间内才有十张椅子。
「……」
仔细一看,房间内的椅子东倒西歪,显然是在匆忙中离开的……自己并没有走错包厢,刚才那些贵族夫人的确在这里。
——皇后娘娘呢……?
她再度来到走廊上,子维仍然站在那里。
「你把皇后娘娘带去哪里了?」
香泉抓着子维的肩膀用力摇晃,子维的头无力地前后摇晃。
「啊……爱铃走了。」
「走了?」
「逃走……不,我不知道……」
子维显然一片混乱,香泉咬牙甩了子维一巴掌。
「皇后娘娘在哪里?」
「……」
子维即使被甩了一巴掌,仍然呆然地摇着头,根本问不出所以然。
「来人——来人啊!」
香泉在楼梯下方大叫着,一名中年卫兵和另一名年轻的卫兵慌忙冲下楼梯。难道在艺伎楼二楼待命的随从刚才都没有发现楼下的异状吗?香泉很想痛骂他们一顿,但她不想浪费时间,把子维交给年轻的卫兵后,和另一名中年卫兵一起在艺伎楼四周察看,却不见爱铃的踪影。
——要赶快找援兵。
那些匆忙离去的贵族夫人在搞鬼。
香泉要求年轻卫兵在翠薇楼看住子维,要求中年卫兵继续四处搜索,自己坐上马车回宫。
希望是一场误会。真希望自己回来花旗街时,能顺利找到皇后娘娘——
然而,她在这么希望的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不安。
——对不起,对不起,皇后娘娘……
这里是宫城外,而且是在花旗街,自己应该寸步不离皇后的身边,自己应该代替很少怀疑别人的皇后娘娘注意周围的情况。
马车终于冲进了宫城大门。
决一点,再快一点。香泉焦急地看着窗外,看到一个年轻官吏正准备离开宫城。
「停车!」
马车和官吏擦身而过时,车夫慌忙拉紧缰绳。
香泉不等马车停稳,就打开了车门,跳下马车。
「……香泉?」
年轻官吏——月真看到马车狂奔而来,感觉不太对劲,赶紧冲到跌倒在地的香泉身旁。
「呃……」
「香泉,你没事吧?」
向来面无表情、冷静镇定的监察御史月真把香泉抱了起来,看到她脸颊上的擦伤,忍不住瞪大眼睛,但香泉不顾自己的疼痛,拼命抓着月真的手臂。
「月真大人,救命。」
那双曾经抱过自己的手,如今成为唯一的光明——
「拜托你!请你去找皇后娘娘……派人去找皇后娘娘!」
※
离开染水宫后,慧俊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街景。行人的脚下扬起沙尘,迷蒙了透明的朱色夕阳。
虽然从小在华安长大,但他从来没有自己走在华安的街上,只能在宫城中自由活动,外出时,都必须坐在马车上。虽然之前曾经去各地巡视,但在离开华安之前,都坐在马车上。
——真希望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哪怕一次也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深处突然一阵疼痛,好像被针刺到了。
「……?」
他收回视线,眨着眼睛。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是灰尘跑进眼睛了。慧俊眨了两、三次眼睛,不自觉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
马车从华安郊外驶入闹区,街上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骑在马车旁的士兵向他报告,马上就到宫城了。
不一会儿,宫城的门出现在前方。不知道爱铃是否已经回宫了?
就在这时——
马车即将驶进宫城时,在门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陛下,温户部……不,温中书侍郎要求停车。」
「什么?」
慧俊打开窗户,探出头,发现慈云站在马车前。他抬头看着慧俊,在夕阳下眯起眼睛。
「真难得,你怎么会来迎接朕?」
「……对不起,皇上刚回宫就前来叨扰,可不可以请皇上去寒舍一趟?」
「你家?去你家吗?」
「对。」
慈云面色凝重地打开马车门,坐了进来。
「因为情况紧急,请允许我和皇上同车。」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被调到和父亲同一个部门,又被某人当成出气筒,连我太太的好朋友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