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吵架的原因,至今她仍然记得很清楚。
记得是八岁 ── 左右的时候。
舅舅牧场的牛要生了,希望她去帮忙。
如今回想起来,那根本是让小孩子去玩的理由,当时她却完全没发现。
可以上街了。有工作做了。可以一个人坐马车。满脑子都是喜悦及兴奋。
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现在她知道,自己真是愚蠢。
她记得自己得意地向他炫耀:「很棒吧!」
也记得自己调侃他:「你没去过镇上对不对?」
比她大两岁、住在隔壁的男孩。她无法接受因为这样就被当小孩子看。
所以她怎么样都开不了口问他「要不要带你一起去」。
她想让他主动说「我也想去」,然后自己再挺起胸膛回答:「好呀!」
然而他却始终握着拳头,低着头。
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呢?记得直接的原因真的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
他对自己怒吼,自己也回了什么,激动得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吵了一场两个人都号啕大哭的架。
他们吵到他的姐姐来接他为止,自己也没有跟他道歉。
隔天坐进马车时,只有双亲来为她送行。
所以在夕阳下被姐姐牵着手踏上归途的背影,是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
自此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他。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
§
「唔、唔嗯……」
远方传来鸡鸣,从窗外照进的阳光毫不留情刺进眼中。
听见工作的声音,大概是舅舅已经上工了。
她在稻草床上翻来覆去,到头来只是无谓的抵抗。
终于屈服的她慢慢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好困……」
她一点睡饱的感觉都没有,抖了下发育良好的身体,背驼了下来。
只有身高和胸部一直成长,相当引人注目,她反而觉得很难看。
体型比同年龄层的女性 ── 虽然她根本没认识几个 ── 还要成熟,是因为正处于发育期吗?
就算这样,她也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慢穿上内衣裤和衣服,为了遮住脸而留长的头发也没有整理。
瞄了窗户一眼,思考要不要开窗,随即打消念头。她没那个心情。
来到饭厅,桌上的篮子里装着黑面包,大锅里有凉掉的淡汤。
她拿了一片面包,泡在汤里小口小口吃着,轻声感谢神明赐予的粮食。
然后终于走出室外,环顾周遭,立刻找到舅舅。
「早安,舅舅。」
「喔,早!」
被太阳晒黑的粗犷脸庞上浮现笑容,舅舅停下正在做事的手,向她道早。
她明明睡过头了,舅舅却没有骂她。她轻轻咬住嘴唇。
「啊……」舅舅支支吾吾地开口:「等事情做完,我要去送货……」
「没关系。」
没等舅舅问她「你打算怎么样?」她就慢慢摇头回答。
「我就不去了,」她勉强扯出笑容。「镇上。」
「……是吗。」
舅舅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她用力按住胸口。
「……那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放牛吗?得让它们多吃一点,长胖一点才行。」
「嗯,知道了。」
她点点头,驼着背低头走向牛舍,放牛出来。
她挥动手中的细木棒,「呗 ── 呗 ── 」喊着,引导牛跟她走。
春天的阳光很暖和,山丘上的雏菊随风摇曳。
── 梦见讨厌的回忆。
她的心情却沉重得跟铅块一样。
已经过了五年。或者该说才过了五年吗。
被村庄外的牧场收养后,过了五年。自己还是这副德行。
── 我真是个惹人厌的小孩……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交流了。只会让彼此不开心。
如果舅舅能放着她不管当然最好,但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给人家养,也很过意不去。
话虽如此,自己一个人又没办法生存 ── 她深深叹息。
不知不觉,牛走到牧场外了。
栅栏对面是街道,行人纷纷瞄向她。
「……」
不知为何,她觉得害羞到了极点,红着脸缩起身子。
她移开视线,「呗 ── 呗 ── 」对牛叫着,声音却微弱得有如耳语。
── 我在做的明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尽管情势终于稳定下来,世间的混乱仍在持续。
在五年前那场跟魔神的战斗中失去家园的人,以及无法谋生的人还很多。
其中也有不少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
有的人背着简单的袋子代替背包,有的人腰间挂着疑似在路上捡到的剑。
他们嘴唇都抿得紧紧的,走在路上,看起来有点志气昂扬。
── 这些人要去当冒险者。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回忆中的他也带着那样的表情。
冒险者。多么令人兴奋的职业。
探索未知的遗迹、与怪物战斗、发现财宝、拯救公主,有时跟世界的命运扯上关系。
听说五年前拯救世界的,也是冒险者组成的团队。
「等到十五岁,被认定为成人 ── 或者是谎报年龄 ── 后,要去当冒险者」怀着这样的梦想。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失去了故乡,没有工作也没有知识,只剩这条路可走。
然而,冒险者这个职业并不会因此褪色。这一点她是最清楚的。
更重要的是,只要过去发生任何一点变化,搞不好她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或者,搞不好已经不在这里。
── 像他那样。
「……呜。」
思及此,仿佛有一股寒意从腹部传遍身体。
总而言之,她想忘记一切,只专注在现在该做的事上。
牧牛。她「呗 ── 呗 ── 」叫着,快点离开路边吧。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正当她默默抬头,准备检查是不是每头牛都在时。
「……咦?」
她眨眨眼睛。
是错觉吗?她用袖口擦了好几下眼睛。
前往城镇的人群中,好像,有个熟悉的背影 ──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可是。
「…………」
不知为何,她无法移动脚步。
§
「不好意思 ── 我想登记成冒险者。」
「好的,马上来!」
「抱歉!帮我从金库拿三袋金币!」
「是,现在就去拿!」
「你负责的药水贩售纪录,记得记到账簿上喔。明天就是关帐日了。」
「啊,是!立刻去弄!」
「地图放在哪?地图!」
「呃,在文件柜……我现在去拿!」
「喂,这份文件写错了!Wyrmling是刚孵化的龙, Worm是长虫!」
「啊!?对不起!」
忙到晕头转向。职员们忙碌地在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处奔波。
── 在都城受训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新进职员像只陀螺鼠般跑来跑去,对着文件眼眶泛泪。
将向公会提出的委托拟成文件,当然是职员的工作。
提供错误的委托,可能会害冒险者丧命,也会砸了公会的招牌。
何况虽说是刚孵化的,龙毕竟是龙。不小心写成长虫是非常严重的失误。
要是以为敌人是长虫的冒险者过于轻敌,被龙的吐息烧到……
── 咦?这个力量〈Level〉的话是不是长虫的威胁度比较高?
她拿带子系紧用皮带吊着的袖口,振笔疾书,一边思考。
记得紫色长虫〈Purple Worm〉挺强的。
糟糕了 ── 她连忙拿出怪物辞典翻开来。
「呃,威胁度十二吗。刚孵化的龙是基本值,绿色鳞片的话是……四?」
── 这样看来,刚才的失误反而帮上了忙……?
处理委托的时候,常常得像现在这样一直坐在桌前,根本忙不过来。
要学习的知识也很多,每天的行程都是加班、回家、吃饭,好不容易才能上床睡觉。
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妆也只化了淡妆,头发光是绑成麻花辫就够累了。
大方又潇洒、楚楚可怜又精明干练 ── 跟令人向往的才女大相径庭。
有教养,也就是出身于家世好的名门,并不代表她就有义务要当个贵妇。
她知道在社交界与达官显贵打好关系,让父亲或丈夫的工作能顺利进行,也是重要的职责。
可是继承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要去当文官!
── 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啊,这个扑灭哥布林的委托也麻烦你拟成文件啰。」
面前出现一座文件山,害她差点忍不住哭出来。
── 先不论当贵妇的义务,真想要能当贵妇的时间……
负责隔壁柜台的同事看不下去,问她:「你还好吧?」
告诉她自己拥有神官资格的温柔同事,经常向她伸出援手。
「……没事的。我去拿个水。」
忙成这样,不可能有空泡她最爱喝的红茶。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员工共用的水壶,将水倒进写着自己名字的杯子。
水温温的,不过还是能滋润干燥的喉咙及嘴唇。
新进职员咕嘟咕嘟灌着水,吁出一口气。
「呜……手好干……」
她无意义地抚摸水气被纸吸走的手,用手指搓揉疲惫的眼角。
── 又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不用多说,是最弱的怪物,不祈祷者〈NPC〉的最底层。
体型、力气、智力与孩童相等,成群结党,潜伏在洞窟或遗迹中,袭击村庄、掳走女人。
面对强者会极尽谄媚之能事,却深信自己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存在,以凌虐弱者为乐。
两、三只哥布林企图偷走村庄的家畜,结果被村里的年轻人赶走,乃稀松平常之事。
来委托公会,代表情况比这更加严重。
而所谓「更加严重的情况」基本上源源不绝。每天都会有。
甚至有这么一句玩笑话:每当一支冒险者团队组成,就会多出一个哥布林巢穴。
── 国家都不想办法吗?
她也有这么想过,不过连自己这个基层工作人员都忙不过来了。
再说,五年前魔神王率领的混沌军团才袭卷过国家。
成功讨伐魔神王后都过了五年,战败而潜伏在各地的残党仍如雨后春笋般持续蔓延。
藏在都会暗处制定阴谋、肆无忌惮的暗人〈Dark Elf〉暗杀者们。
在地下遗迹的深渊举办可疑仪式,企图重振旗鼓的邪教徒集团。
设庵立塔,拿死者反复进行恐怖实验的死灵术师〈Necromancer〉。
不受控制的混沌怪物们,恣意妄为地在世界各地行动。
── 先不论那些想驱逐栖息在深山内的龙的人……
哥布林只是数量多而已,终究是最弱的怪物。
「哎,冒险者自然会想跟哥布林以外的怪物战斗……」
连负责制作文件的自己都嫌烦了,剿灭哥布林的人想必会更不耐烦。
要是有人叫她之后每天都要处理剿灭哥布林的文件,她一定会忍不住哀哀叫。
新进职员再度叹气,回到自己的柜台。
得整理好这些堆成山的剿灭哥布林委托书,修改成能贴在布告栏上的格式。
可是贴上布告栏后,又有几个人、几组冒险者会愿意接下委托?
光想就让人胃痛,刚擦掉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啊呜呜……」
「嘿,别难过别难过。」
「嗯……」
新进职员摇摇晃晃走回座位,坐在隔壁的同事笑着安慰她。
「所谓的义务呀,指的就是正义的职务喔。得更认真一点才行!」
……她在安慰我?
如果不是至高神,而是侍奉地母神的神官就好了 ── 失礼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样的话,她安慰自己的方式或许会更温柔一点 ──「是说,你吃晚餐了吗?」
但她依然非常感谢她这么关心自己。
新进职员摇摇头,麻花辫随之晃动。
「没时间吃……」
「好了啦,快去吃饭。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噢,下一个人要来啰!」
「……是。」
「来,笑一个笑一个!」
虽然同事这么激励她,新进职员实在没心情吃饭。
她心想「我真的不太会笑」,揉揉脸颊。
受训时期她一直努力对冒险者展露笑容,叫他们加油……
── 结果被人缠上……
在都城遇到的讨厌经历,关乎她的贞操危机 ──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不过体感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毕竟对方可是力气大到一介弱女子绝对应付不了的无赖。能顺利逃掉已经堪称奇迹。
── 不过,总不能板着脸送客人离开……
笑容也是工作之一。
她不想让愿意接下委托的人感到不快,也不想害人家误会。
可是,那要笑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好?
在她利用珍贵的时间努力练习扯出笑容时 ── ……?
「……」
一名少年突然站到柜台前。
「呃。」
刚挂到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
年龄差不多十五岁吧,比新进职员小一点,刚成年。
看起来很疲惫,不晓得是从哪里旅行过来的。
外表看来是想当冒险者,不过也可能是来自农村的委托人,无法断言。
他一语不发,紧盯着新进职员。感觉像在瞪人。
「那、那个,请问……您有什么事?」
「不,」少年摇摇头。「没问题吗?」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新进职员困惑不已,望向隔壁的座位试图求救。
「我说,报酬不能再低一点吗?没办法付那么多给护卫啦。」
「很遗憾,这是规定……还是要换成等级低的冒险者?」
「我可不想把货物交给小混混和刚长毛的新人。最好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她似乎分身乏术,看来只能放弃求救。
虽然最近变少了,听说以前很多委托人会用「不好意思骗了你」这招,事后反悔灭口。
在都城的黑暗处行动,心怀不轨的人中,好像也有不少这种骗徒。
正因如此 ── 冒险者公会的柜台人员、职员的义务是很重要的。
── 正义的职务,对吧。
嗯,好。新进职员在心中帮自己打气,勉强扯出笑容。
「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没问题的话,帮我登记。」
「登、登记是吧!那个,文件文件……哇,啊!」
大概是因为她急忙在桌上搜来搜去吧,桌上的纸啪唰一声倒下。
初春确实有很多来登记成冒险者的人,但并不会因为这样就随时备有文件。
她慌慌张张地努力把纸捡回来,其中一张轻轻飘到他手边。
「……哥布林?」
「哥布林?啊……」
仔细一看,那是她刚才费尽千辛万苦写好的一张委托书。
「那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简单的 ── 没错,在冒险者公会接到的委托中属于简单的 ── 剿灭哥布林任务。
环视边境大概随便都能找到十只二十只,是随处可见的委托。
「哥布林吗。」
他只确认了目标,看都不看报酬跟其他情报,将文件递给新进职员。
「那我要接。」
「啊,那个……不组队很危险喔。」
他思考了一下后说:
「没问题。」
新进职员连忙搜索记忆,准备摊开怪物辞典,告诉他光组成团队是不够的。
剿灭哥布林的任务人数太少会有危险 ── 她听过好几次了,也有记笔记。
然而一旦遇到这种状况,就会不小心忘记该怎么跟对方解释。
新进职员着急地翻开自己的手帐,不对,干脆直接给他看怪物辞典好了。可是他看得懂字吗……?
在她正想叫他「请、请您稍待片刻」的时候。
咕噜。微弱、可爱的声音响起。
新进职员的脸瞬间红得仿佛会冒出蒸气,按住肚子,接着又是一声「咕噜」。
「啊,呃,那、那个,这、这是……!」
「是哥布林吧?」
「是、是的……」
── 他、他没听见吗?
肚子叫了害她相当羞愧,决定先动手帮他登记。
「呃,请问您会写字吗?」
「会。」他回答。「学过。」
他接过柜台小姐递出的冒险记录单〈Adventure Sheet〉。
虽然笔迹潦草得像是在涂鸦,但他确实填好了表格,明明怎么看都不像有学过书写。
可是再继续盯着他,感觉肚子又会叫出来,因此她迅速盖下认可的印章。
「放到哪去了 ── 」
她在桌上摸索,拿出尖笔 ── 却找不到最重要的识别牌。
插图02
「咦?唔……」
「来,这个。」
同事一副想问她「你在做什么呀?」的态度,在处理业务时抽空将白瓷牌子滑给她。
「谢谢。」
她连忙道谢,同事挥挥手,叫她不用客气。
── 呃,做识别牌的时候,要把冒险记录单上的资料誊过去……
新进职员一边确认步骤,一边尽量
用漂亮的字迹把内容刻上去。
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发色、瞳色、体格、技能……
── 战士〈Fighter〉一,猎兵〈Ranger〉一。除此之外……
「好,做好了!」
她松了一大口气,擦掉额头的汗,抚了抚私底下有些自豪的胸部。
然后将第十级 ── 白瓷等级的识别牌放到桌上递给他。
「这个很重要,请小心不要弄丢喔。」
「…………」
他接过识别牌,紧盯着手心里的小小白瓷板,像在瞪它似的。
「请、请问…………?」
「知道了。」
新进职员提心吊胆地开口询问,他粗鲁地一把抓住识别牌,塞进口袋。
看起来对自己当上了冒险者一事毫不感慨,直接转身离开。
「那家伙态度真差……」
这么嘀咕道的,是排在他后面的青年,肩膀上扛着疑似长枪的木棒。
除了青年外,还有几个新手冒险者和老手冒险者在偷瞄走向工房的他。
新进职员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但工作是工作。她立刻转换心情。
「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啊,我也要登记成冒险者。」
「好的!」
她努力扯出充满活力的微笑。
她探出身子拿冒险记录单,青年「喔喔」了一声。
队伍外有一名疑似已经登记好、身穿魔女服装的女性,带着颇有深意的笑容。
── 快点学会用更像样的笑容接待客人吧。
新进职员下定决心,埋头工作,看来没时间吃午餐了。
── 对了,他刚刚问我「没问题吗」。
是不是指午餐?突然浮现的疑惑,转眼间消失在忙碌中。
隔壁的同事无奈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她。
之后,她非常后悔自己接待他时不够友善专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那个 ── 这里应该没在卖传说中的剑……吧?」
听见两眼发光的青年说的鬼话,工房老板的头传来一阵令人火大的痛楚。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店里。」
「不意外。那颇有来历的魔剑呢?」
「那可不是商店会卖的货色。」
老板揉着眉间摇头。他心想干脆把这人轰出去算了,最后打消念头。
「首先,尽管只赋予一点魔力,魔法武具就是不同等级的武器。」
「嗯……那我看看 ── 」
青年用那双依然发着光的眼睛,雀跃地欣赏架上的武器,拿起来把玩。
「先说说你有多少预算。没钱的话我可不卖。」
「喔、喔。那么,呃。」青年从口袋中拿出钱包。
「我想要用这些钱能买到的最强武器。」
── 最强武器吗!
身为工房主人的老板深深叹息。又是这种类型。
向往冒险故事,觉得自己也能变成那样 ── 深信自己也是英雄候补的年轻人。
无知到这个地步是很罕见,不过基本上大同小异。
怎么想都无法驾驭的大剑,以及重视机动性而一堆部位都盖不住的铠甲。
他们的知识来源,只有酒馆里喝醉的诗人弹唱的英雄传说。
如果说那是当下的流行,那也没办法,但对于从事锻造的自己来说,实在看不下去。
老板本想给他一个忠告,可是他并不觉得会管用。
「……剑可以吗?」
「嗯。就是要剑。」
他接过金币袋,最后决定帮这位点头表示肯定的年轻人挑把剑。
单手剑还双手剑?这名青年身上穿的是偏厚的皮衣,当前锋不够可靠。
「不用盾牌或头盔吗?」
「头盔……不用。戴了就看不见脸啦。」
老板不会说重视外观有什么不对,也没打算说。
卖脸和卖名声也属于冒险者的工作。就算不是冒险者……
── 哪有人从来没向往过当英雄的?
「……那我就不多说了,至少带个盾牌。」
「我没用过盾牌耶……」
「还是得带。」
听老翁这么说,青年勉为其难答应。这样就好。
听得进这番话,表示这个冒险者有点希望。至少,只有希望是有的。
从乡下带来老旧武具的人、不听他的建议就买走装备的人,不计其数。
而且就算这位老翁插嘴,实际去冒险,跟怪物战斗的又不是他。
无论装备有多齐全,该死的时候就会死,所以是不是该让他们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被别人说三道四,穿着不是亲自挑选的装备而战死,只能以凄惨形容。
── 再说,不管那有多么愚蠢、凄惨、可笑……
面对以自身意志决定到外界闯荡的年轻人,又有谁开得了口嘲笑他们的第一步?
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拿锤子锻剑的时候,就更开不了口……
「喔?」
── 正当此时。
一名年轻人踩着大剌剌的脚步,从公会柜台的方向走进工房。
「要买装备。」
「我想也是。」
这句话冷淡到令老翁下意识皱起眉头。
至于刚买完东西的青年,正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
老翁挥挥手叫他闪边去,面向眼前的年轻人。
── 真寒酸。
看起来像来自乡下,历经一段漫长旅途的小混混。
「……你有钱吗?」
「有。」
他拿出挂在脖子上的小皮袋,扔到柜台上。
从中传出硬币的碰撞声。
老翁用指尖拎起皮袋,打开拿出一枚金币,咬了下去。
不是金箔。似乎是真钱。
老翁用手掌抚摸钱包上的花形刺绣,瞪着他问:
「这是从你妈或姐姐那偷来的吗?」
「……」
他沉默了一瞬间,点头回答。
「对。」
老翁不悦地哼了一声,不晓得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然而,这些确实是钱。有钱就是客人。
「……要买什么?」
「硬皮甲,还有圆盾。」
老翁「哦」了一声。
他无视旁边面露疑惑的青年,重新观察这名年轻人。
肌力够了。肯定是战士。恐怕是兼职。斥候〈Scout〉或猎兵〈Ranger〉。两者皆是也不奇怪。
「武器呢?」
「剑……单手剑。」
「要拿盾当然是单手剑。那就这把。」
老翁毫不犹豫从陈列在柜台后面的剑里面挑了一把,交给他。
年轻人接过剑,将剑鞘插进腰带固定。身体有点倾斜,也许是剑的重量所致。
── 新人大多都是这样。
「皮甲在后面的架子。盾挂在那边的墙上。」
「好。」
他硬把身体调正,又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老翁说的地方。
从架上拿下皮甲,从墙上拿下盾牌的动作,如同在抢东西的强盗。
老翁见状,一副对此有所不满的样子,刚才被吓到的青年趁这时迅速上前。
「喂、喂,你也是今天登记成冒险者吗?」
年轻人没有回答。但他默默点了下头,所以青年笑着继续说道:
「我也是。」青年挺起胸膛。「不、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冒险?」
「冒险。」
年轻人低声咕哝。
跟兴奋、雀跃的青年不同,他的声音仿佛在地面爬行。
「哥布林吗?」
「不,怎么可能!」
年轻人冷冷询问,青年发出悲鸣般的声音摇晃全身,表示否定。
「我的目标更高一些。比起哥布林,我更想去未知的遗迹之类的……」
「哥布林。」
「什么?」
「我要去杀哥布林。」
就这么一句话,年轻人似乎对青年失去了兴趣。
他用称不上熟练却迅速的动作穿好铠甲,把盾牌绑在手上。
一面小圆盾,除了用来把盾套在手上的带子,还有个把手。他握住把手,轻轻挥动。
拿着盾拔出剑,再把剑收回剑鞘内。活动了一会儿,点点头。
「买了。」
「谢谢惠顾。」
「剩下多少金币。」
「剩这些。」
老翁将钱包里的钱倒到柜台上。
然后用手将十几枚金币中的大部分拨进柜台内。
剩下数枚。青年念了句「坑钱」,老翁狠狠瞪过去。
「硬皮甲做起来花时间,价格自然高。嫌贵的话给我去其他地方买。」
老翁不会蠢到跟他们解释用油煮皮,往里面填东西〈Padded〉有多辛苦。
至于那名年轻人,他一点都不在意,用手指一枚一枚重新清点金币。
「有药水吗。」
「药水之后跟柜台买去。虽然我这边也有……」
老翁又迅速拿了几枚金币走,从柜台后面拿出两个小瓶子。
放在桌上的瓶子内装着淡绿色液体,散发出淡淡药草味。
「解毒剂〈Antidote〉和治疗药水〈Heal Potion〉。这样够了吗?」
「嗯。」他将两个药水瓶丢进简陋的袋子。
剩一枚金币。
「……我还需要什么?」
「我想想……该带个冒险者组合,再一把短剑……」
老翁将年轻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
身穿皮甲,两手带着剑和盾,抱着破袋子的模样,俨然是新手冒险者。
「……硬要说的话,头盔吧。」
「头盔。」
「等我。有便宜的头盔。」
老翁扔下这句话,慢吞吞走向工房内部的仓库。
已经买好东西的青年,讶异地望向年轻人。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他的心情,大概是「这家伙是怎样」或「真是个怪人」。
接着,青年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摇摇头,抱着东西离开工房。
青年刚离开,老翁就从仓库回来。
「不打算卖脸的话,至少戴个头盔。」
老翁将怀里的头盔放到柜台上。
是个两侧有角、仿佛被诅咒过的老旧头盔。
§
今天冒险者公会也一样热闹,行人比平常更多。
一名冒险者走在里面,自然不会显眼到哪去。
全新的皮甲、带角的铁盔。腰间配着长剑,手上绑着全新的圆盾。
新手冒险者 ── 看这身装备,没有其他辞汇可以用来称呼这名年轻人。
他穿过门来到街上,没有任何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就算他一直没回来,八成也不会有人发现。
肯定,谁都不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