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第一年 第4章『中场〈Middle Phase〉』

牧牛妹站在房门前反复深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升上天空的朝阳,将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还听得见响亮的鸡鸣。

今天她起得比平常早,服装仪容也整理好了。准备完毕,只差觉悟。

「好、好……」

她下定决心,握紧拳头,然后转动门把、推开房门。

「早、早安!天亮啰!……唔。」

努力装出朝气蓬勃的模样进到室内,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寝室。

讲好听点叫整齐,里面除了床以外,只有用稻草做的椅子。

床上也只有折好的毯子,看不出有被人用过的迹象。

牧牛妹尴尬地搔搔脸颊。太晚来了。

「……出去了吗。」

还是尚未归来?

丰满的臀部轻轻坐到床上,她深深叹息。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几乎没有机会碰面。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讲的说。」

这样岂不是真的只是借他地方睡觉?

「冒险者很忙吗?」

不晓得。

住在有冒险者公会分部的城镇,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明明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 因为她从来没出过门。

牧牛妹咬住嘴唇站起来。

急忙整理好她弄乱的床单。

然后打开房门,快步走向饭厅。决心从动脚开始。

吃完早餐,将烟管塞进烟管,准备抽一根烟的舅舅望向她。

「喔喔,你起得真早。」

「舅舅,今天要送货到镇上吗?」

要是稍微扯到其他话题,决心可能会动摇,所以她决定把想讲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有、有是有。」

牧场主人大概是被侄女的气势吓到,把椅子撞得发出声音,点点头。

「……怎么了?」

「我也要去!」

先一步一步来。牧牛妹面对瞪大眼睛的舅舅,双手用力握拳。

§

「啊呜啊啊啊……」

新来的柜台小姐吐出一口无力的气,额头贴在柜台上。

周围堆满文件,全是今天接到的要给冒险者的委托。

有柜台小姐自己该负责的,也有从其他人那边接手的。

她把头转向旁边,翻开一张文件,上面果然写着「剿灭哥布林」。

不能怪她想叹气。

「嘿,这样很难看喔!」

「可是……」

同事看她瘫在柜台上,拍了下她的头。

拥有神官资格的她,做事总是十分俐落,柜台小姐相当羡慕。

总有一天,她应该会正式被任命为监督官吧。

她不觉得自己有办法献上足以让神引发神迹的祈祷。

「一下来了这么大量跟哥布林有关的委托,会来不及消化的。」

「你说大量……跟平常差不多呀。」

「是没错。」

柜台小姐噘起嘴巴,用手整理好堆成山的文件。

每当一支新手冒险者团队组成,就会多出一个哥布林巢穴。

剿灭哥布林的委托,频繁到有人如此揶揄。

除此之外,关于盗贼、巨人、蛇女、鸟身女妖等怪物的委托当然也很多。

只不过按照种类区分,柜台小姐觉得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是最多的。

「交给新人不就得了?」

「但是……」柜台小姐无意义地拿起笔。

「又不一定会顺利。」

「自行负责。」

这次换成额头被同事弹,柜台小姐「啊呜!」叫出声来。

「 ── 我不会讲这种话,但顺不顺利是冒险者该承担的吧?」

「是……」

「我们的工作是中介委托、与冒险者斡旋,顺利达成就给他们信用及报酬。对吧?」

「……是的。」

知道就好。同事留下这句话,迅速回到自己负责的柜台。

公会里已经挤满来寻求工作的冒险者,没空给她休息。

她翻开还没整理好、不能贴到布告栏上的文件,再度叹了口气。

── 这点报酬只能算勉强过关……没办法,毕竟是村子的委托。

荒村、农村、开拓村的委托。对村子来说是一笔大钱,对熟练的冒险者来说是一笔小钱。

委托必然会分给最低阶的白瓷,或是第九阶的黑曜这种新手冒险者。

倘若新手冒险者的团队能一次就完成委托当然最好。

即使失败,也能减少哥布林的数量。之后再派第二、第三队冒险者进去,就能摧毁巢穴。

评估自己的力量、装备并配合同伴挑选委托,也是冒险者的资质。

包含这点在内,能否让冒险成功,全部该由冒险者自行负责。

他们没有余裕优待所有因为无法维生而来当冒险者的人。

── 简直像要刻意减少冒险者人数……

她常常这么想,不过,总不能让那些不法之徒和恶棍到处惹事。

话虽如此,这种做法终究还是在把人送入死地。

── 我是不是选错工作了啊。

她还没整理好心情,装出笑容以掩饰自己的想法。

面前突然出现一名魁梧的冒险者,大概是来找今天的工作。

「嗨,有没有消灭巨人之类的委托?那种任务顺利完成的话能赚不少钱。」

「对不起。今天没有巨人的委托……」

柜台小姐垂下眉梢,啪啦啪啦翻阅文件。说不定 ── 一丝希望闪过脑海。

「那个,哥布林的话倒是有……!」

「哥布林?」

魁梧冒险者的反应并不理想。

他板起脸,傻眼地摇头。

「哥布林报酬少,又无聊。那种是白瓷的工作吧?」

柜台小姐咬住嘴唇。啊啊,果然。她心想。

不能硬逼人家,也不允许这么做。

「实在不好意 ── ……」

「哥布林吗?」

正当准备低头致歉时。

柜台小姐完全没发现他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名冒险者伴随低沉、无机质的说话声,从魁梧冒险者后面慢慢站出来。

肮脏的皮甲,断了一根角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盾,腰间是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

有一定耗损度的装备,证明他经历过好几次冒险。

柜台小姐接待过他几次,早已记得这身装备。

当初看见他只身从哥布林巢穴归来时受到的冲击,真是难以形容。

但他从来没有插过话,柜台小姐忍不住眨眨眼。

「哥布林吗?」

同样的问题。柜台小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答「啊,是的」。

他平静地咕哝道「是吗」。

「哥布林的话,由我去。」

「怎么?白瓷的小子啊。」

魁梧冒险者斜眼瞄过去,一看到他就面露诧异。

「你之前是不是也接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嗯。」他点头。「我杀了哥布林。」

魁梧冒险者哦了一声,点点头,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接着却扬起嘴角。

「刚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就接这边的……」

魁梧冒险者朝柜台内侧探出身子,拿起一张文件。

「……驱逐火冠山〈Fire Top Mountian〉的魔法师。」

「啊,好的!地点似乎位于地下迷宫,请小心。」

柜台小姐急忙着手处理委托的承接流程。

说明报酬、确认委托内容、确认冒险者意向,冒险者同意的话就径行核定。

最近她终于变得比较熟练,好不容易流畅地将资料填入文件,松了口气。

魁梧冒险者丢下一句「新人就从剿灭哥布林和除老鼠开始加油吧」,转身离开。

穿铠甲的冒险者无趣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

「所以,是哥布林吗?」

── 哇。

柜台小姐一瞬间吓到了,或许是因为她在无表情的头盔底下,看见一双红眼。

她摇摇头转换心情,得面带笑容才行。

「不是哥布林吗。」

「没、没有……」

他的反应令她笑了出来。不小心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清清嗓子。

「……是哥布林没错。有好几件委托。」

「是吗,果然是哥布林。」

── 这个人怎么回事?

搞不清楚。柜台小姐有点疑惑,从堆积成山的文件里抽出委托书。

在都城研习的时候也是,到这个城镇就任后也是,她看过许多冒险者。

有奇怪的人,有性格乖僻的人,有得意忘形的人,各式各样。

── 可是,这个人好像,不太一样……?

「那、那个,首先是第一件。村里的家畜被哥布林偷走,年轻哨兵受了伤……」

「我接。」

他立刻回答。

没问报酬就答应,从柜台小姐手中取走委托书,像要把它抢过来似的。

「两、三只吗。」

「……那个,不用说明报酬吗?」

「不用。」

他的语气听起来对此毫不关心,柜台小姐发出「嗯 ── 」的沉吟,脸颊微微抽搐。

「您不仔细听完说明,我们会很为难……」

「是吗。」

「是呀。」

柜台小姐正经八百地点头。再怎么说,对方可是习惯动刀动枪的人。

因报酬而发生争执时,被骂的往往都是她们柜台人员。

在都城的时候不是学过吗?坚定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事关信赖与信用。正因为是工作、必须付钱,相对也请您认真看待 ── 也有这层涵义。」

她自己其实也没有懂到可以竖起食指对人说教。

「况且没有报酬,哪来的钱付房租、付餐费、买装备?」

所以她在自己清楚的范围内,补充跟报酬有关的说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用别人教也会明白。

但他却陷入沉思,低沉的沉吟声从头盔传出。

「……那我听。」

看到他点头,柜台小姐把手放在形状优美的胸部上,放下心来。

── 幸好他愿意接。

柜台小姐接待过这位冒险者几次,每次他都选择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大概因为还是新手,没有跟别人组成团队这点令人惊讶,即使如此,他还是帮上很大的忙。

总有一天,他也会升上更高的等级,跑去挑战更强的怪物吧。

── ……不过,现实就是这样。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协助!」

他即将前往死地。能跟他道谢的机会,搞不好只有现在。

柜台小姐晃着麻花辫垂首,他缓缓歪过头。

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向自己道谢。

── 意外地不是个坏人。

柜台小姐脑中闪过失礼的念头,开始向成为熟客的他说明委托细节。

§

「喂,跑去那边啰!」

「哇、哇,要逃走了!?」

「包围住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请大家不要松懈,虽说是哥布林,终究还是怪物!」

四人组的冒险者团队,在染上暮色的村庄外挥动武器。

「我知道啦!」

头目是前几天刚登记的新手冒险者。

他用力挥动双手剑,一口气杀向前。

「GROORB!?GOORBGBORG!?」

抱着蔬菜四处逃窜的小鬼被这一剑击中,惨叫出声。

从他手中滚出来的蔬菜掉在地上,碎掉、烂掉,哥布林一命呜呼。

内脏及血液从腹部溢出,喷到蔬菜上,头目「呕恶」地皱起眉头。

「不能吃了……」

「喂,那边、那边!」

还有一只!如此吆喝的是猎兵〈Ranger〉少女。耳朵有点尖,是半森人。

她指向的地方,有只小鬼抱着小羊,企图逃进森林。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尽管不及森人,半森人也能与四方精灵沟通。

她拿起挂在腰间的水袋,把水洒出去,水便像跳舞似的在地上行进。

然后在宛如歌唱的言语引导下与土精灵融合,变成污泥,绊住小鬼的脚。

「GROORB!?」

哥布林陷进「泥陷阱〈Snare〉」,摔倒在地。小羊挣扎着从他手中逃出。

「好,得手了……!」

另一名战士对他挥下斧头。如同岩石的矮小身躯及肌肉,是矿人〈Dwarf〉。

哥布林的头盖骨被单刃斧击碎,脑浆四散,用力抽搐一下后断气了。

矿人晃着沾到血的胡须,呵呵大笑,踩住尸体拔出斧头。

「这样我们杀的数量就一样啦!」

「少得意,下次我一定会赢。」

身为头目的战士如此回应道,把剑上的血甩掉后才收进剑鞘。

之前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来不及拔出背在背上的剑,所以他现在都把剑鞘挂在腰间。

「看来没人受伤。我放心了。」

见众人毫发无伤,侍奉知识神的秃头僧侣松了口气。

经历数次冒险 ── 其实只是探索遗迹 ── 第一次在野外战斗。

赶走几只哥布林根本不成问题,不过没人受伤还真幸运。

「你那边状况如何?」

「没问题。」

他冷静回答。

是一名装备看起来非常寒酸的冒险者。

断了一根角的铁盔、肮脏的皮甲,绑在手上的圆盾把手也坏了。

他用手中那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往压在身下的哥布林延髓刺下去。

「一。」

他冷酷地转动长剑,发出喀嚓一声,压断小鬼的背骨。

「……那边二。加起来三吗。」

「嗯。菜虽然不能吃了,好险抢回了羊。太好了太好了。」

头目笑着问「对不对?」半森人少女回答「嗯!」,微笑着抱起小羊。

小羊在平坦的胸前挣扎,试图逃走,却无法从半森人少女纤细的手臂下逃脱。

「真是,待在那么令人羡慕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吗……」

「令人羡慕?」少女歪过头,接着理解了头目的意思,鼓起脸颊骂道:「讨厌!」

「抱歉抱歉。」

头目战士向她道歉后,少女的表情就立刻恢复和缓,抚摸小羊的头。

矿人看着这温馨的画面,「哎呀呀」摇摇头。

「哥布林就是这点程度。」

扛着战斧的矿人兴致缺缺地哼了一声,他回答「是吗」。

他踩住哥布林的尸体,拔出剑,用剑尖将尸体翻过来。

仰倒在地上的小鬼非常瘦,肋骨凸出。满是脏污的身体散发出异味。

「……看来没有巢穴。」

听他这么说,秃头僧侣摸着脑袋从旁观察尸体。

僧侣可能是已经习惯,伸出手指仔细检查。

「嗯,看这样子,他吃得没有很好。很瘦。是流浪者或过客吧?」

「过客?」

他把剑上的血液甩掉,收进剑鞘,只剩一根角的铁盔歪向一边。

「无家可归……这是人类的说法。『过客』似乎是指失去巢穴的哥布林。」

「还有呢?」

「不清楚……」

僧侣摸了下光滑的秃头,摇头说道。脸上带着困惑的笑容。

「我对哥布林不是很了解。」

「是吗。」

他只有短短应了声,再度开始观察哥布林尸体。

头目从背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亲昵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因为杀哥布林只是为了赚买装备的钱嘛。」

头目说「下一件委托好像有点难度」,他喃喃说道「是吗」。

「哥布林吗?」

「不是啦。」头目露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表情。「是探索矿山。」

「听说是没办法挖金矿了~」

「八成有怪物之类的潜伏在矿山里面。」

矿人战士一副知晓原因的样子,对半森人少女点点头。

森人及矿人从神话时代开始关系就不好,难道半森人不一样吗?

那名矿人眯细胡须上方的眼睛,紧盯着他。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跟其他冒险者一起狩猎。」

他说得对。

曝尸于此的这些小鬼,袭击附近的村庄时肯定什么都没想。

一个村庄委托冒险者剿灭哥布林,一支团队接受;一个村庄委托冒险者协助防卫,一个人接受。

「哎,这也是某种缘分。毕竟这家伙登记成冒险者的日子跟我同一天。」

不过,只要能顺利拿到报酬就没问题。

头目轻浮地用力拍他肩膀。

「欸,你是单独行动〈Solo〉对吧?可以的话,下次再一起……」

「不。」

他的回应很简洁。

「哥布林。」

语毕,他拔出短剑。

接着粗鲁地剖开小鬼的腹部,动作如同猎人在解体猎物。

半森人少女「呜!」一声吓得叫出来,秃头僧侣脸颊抽搐,问他:

「……你在做什么?」

「调查。」

他像机械一样动着手,淡淡回答,拔出一个内脏。

「我也不是很了解哥布林。」

一行人露出在迷宫里遭遇不明生物般的表情,面面相觑。

有人率先开口说道「走吧」,他们便径自离开,这也是无可奈何。

而他在那里露宿了一晚,确认小鬼的援军没有出现,才踏上归途。

插图03

§

「唔、哇……」

看见眼前的盛况,牧牛妹差点头晕。

冒险者公会 ── 以及聚集在那里的冒险者们。

现在是下午,人是有变少一些,可是在牧牛妹眼中仍然一片混乱。

穿着自己的装备,种族、职业、年龄各异的人们,在大厅走来走去。

矿人跟圃人在街上看过,森人倒是只听人说过。

跟她擦身而过的森人女性,美到令牧牛妹眨了好几下眼。

她知道这样很失礼,还是忍不住看得出神,八成是因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认识森人。

「那我去交货。乖乖在这边等。」

「啊,嗯、嗯,知道了!」

牧牛妹因舅舅的声音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应允。

她看着舅舅走向柜台,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

── 他们在看我。

不晓得是因为罕见,还是因为她显得格格不入,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不停瞄向她。

脸颊瞬间变烫,牧牛妹反射性低头垂下目光。

── 果然不该跟来。

她心神不宁地扭动身子,这个举动又令她极度害羞。

她隔着刘海偷看四周,目光停在疑似是用来让人等候的长椅上。

坐在那里一定没问题。舅舅回来也能立刻看见。

牧牛妹如此心想,故作熟练迈步而出,以免引人注目。

要是自己因为紧张的关系,走路姿势太过僵硬,真不知道脸都丢到哪去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松了口气。

── 幸好没人找我说话……

丰满的胸部放松下来,牧牛妹终于开始观察公会内部。

她不经意地寻找起他的身影,可惜没看到那身铠甲。

话说回来……

── ……有各式各样的人耶。

「真是,累死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在那么狭窄的地方用那么大把的武器,学学我吧。」

「好了好了,先别管大哥哥大姐姐了……下一件委托是?」

「你也要记住啊。我看看,是调查矿山对吧?跟别队一起。」

「好像是矿山深处有黏泥〈Slime〉之类的怪物冒出来。」

一支团队热闹地聊着天,从旁经过,她呆呆看着那群人。

由扛着大剑 ── 阔剑的战士率领的队伍。

有朝一日,他也会像那样招募同伴吗?

还是说,他已经加入团队,跟同伴一起冒险了?

── 如果是这样……

她大概,肯定,会有点寂寞。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哇!?」

突然有人跟她搭话,害她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她按住胸口,回头一看,一名公会职员担心地看着她。

年纪大概比牧牛妹大一点。头发绑成麻花辫的模样,让人觉得很成熟。

「对不起,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

「啊,不会,我才该道歉。是我自己容易吓到!」

公会职员愧疚地垂下好看的眉毛,牧牛妹急忙摆手解释。

插图04

「呃,爸……」他还不好意思称舅舅为父亲。「那个,我……这个……」

牧牛妹红着脸低下头。

舌头不听使唤。是因为紧张吗?是因为着急吗?

她做了个深呼吸。这段期间公会职员依然在等她,牧牛妹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牧场的……」

「啊啊!」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公会职员瞬间展露笑容。

「谢谢您们一直提供食材。」

「然、然后,那、那个……」

── 为什么以前没有多跟人说话呢?

后悔也没用,总之得把握这一刻。

现在不说出口的话,一定永远讲不出来。什么事都做不到。

── 给我动啊,我的舌头……!

「以后,我也会来帮忙,呃……!」

她拼命发出声音,这次却不晓得要讲什么。

明白自己想传达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公会职员对努力尝试开口的牧牛妹露出微笑。

「是的,请您多多关照。」

「请多关照……!」

她主动伸出援手。

牧牛妹终于回过神,柜台小姐面带微笑,优雅地一鞠躬。

看见她晃着线条柔和的腰部及臀部离去的背影,牧牛妹叹息出声。

── 有种大姐姐的感觉……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种气质的?

「…………加油吧。」

牧牛妹喃喃自语,默默握住手。

§

他一穿过公会大门,交谈声便戛然而止。

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踏进公会的长靴,黏着暗红色污垢。

脏到甚至散发出一股臭味的他每前进一步,冒险者们就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呜哇,那家伙就是那个人吗……」

「听说他解剖了哥布林?是想把哥布林肝拿去卖喔?」

「一个人跑去杀哥布林啊。常有的事……」

「不过这都第二、第三次了吧,不觉得他也该从杀哥布林毕业了吗?」

想必是先回来的那几位冒险者,在酒馆或其他地方抱怨过。

冒险的结果总是传得很快。

不对,就算其他人没有抱怨,他的外观也很引人注目。整理仪容也是冒险者的职责之一。

「如果他有斥候〈Scout〉或猎兵的技能,或许可以考虑邀他加入。」

「恶,我就算了。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当着我的面解剖怪物,或是把怪物的皮扒下来。」

「是说,那家伙是凡人〈Hume〉吗?看起来不像圃人……」

「说起来,他到底是男是女?」

「怎么说都不会是女的吧……要赌一把吗?」

「行。」

好奇、猜疑、兴趣,冒险者纷纷瞥向他,窃窃私语。

但他毫不在意,直接走向柜台。

「好了,来去跟柜台小姐报告 ── 唔喔!?」

拿长枪的冒险者兴奋地走向前,一看到他就用力皱起眉头,让路给他走。

他看都不看长枪手一眼,默默走到前面。是插队吗?不,不对。

长枪手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魔女从旁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要他闭嘴。

── 哎,这样子的人突然出现,确实有点像不死者〈Undead〉。

柜台小姐统统看在眼里。

深呼吸一次。按住私下颇为自豪的胸部,再深呼吸一次。在脸上挂起笑容。

「欢迎回来!委托的情况如何?」

「有哥布林。」

他只扔出这么一句话,便陷入沉默。柜台小姐的笑容也僵住了。

「呃……」

叩叩叩。柜台小姐用浸过墨水的笔尖,在文件上点来点去。

── 怎、怎么办?

她望向旁边求救,可是同事也在忙着接待其他冒险者。

不如说因为他的关系,本来排在自己柜台前的冒险者都跑去其他柜台了。

── 总、总之,只要填好文件就行……

「请、请问有几只呢?」

「三只。没带武器。」

「呃,三只,没有携带武器。」

与委托内容一致。文件上写着出现三只左右的哥布林。

「……」

柜台小姐填写文件的期间,铁盔也一直对着她,动都不动。

── 好、好别扭……!

她并不会感到害羞或尴尬,但这个状态实在有点坐立不安。

更重要的是,报告书上只写「驱除了三只小鬼」是不够的。

她下定决心,仿佛要跟龙战斗般,面向这名神秘的冒险者。

「请、请问您如何剿灭他们的?」

「还有其他团队的冒险者接了委托。他们两只,我一只。」

出乎意料的是,他乖乖回答了。柜台小姐惊讶地眨了下眼。

这样的话……她提心吊胆、有点退缩地询问下一个问题。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还有没有,那个,发现其他事,或是做其他事。」

「……我在那边待了一晚,观察情况。不过,没有援兵。」

他低声咕哝道,铁盔微微歪向一旁。

柜台小姐心想「哎呀?」这时好像在思考什么的他,用依然低沉的声音补充:

「那个团队的僧侣说他们可能是过客。是失去巢穴的家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啊,我懂了。

柜台小姐一面写字,一面扬起嘴角。

沉默寡言,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不过。

── 什么嘛。只要问他,这个人就会回答。

会好好处理工作。会确实回来。

柜台小姐逐一跟他询问细节,边听他回答边点头。

「那么我重新确认一次。接下委托

,前往当地后,遭遇三只哥布林。」

「对。」

他点头。柜台小姐想起玩具点头人偶,笑了出来。

「在当地跟接下其他委托的团队会合,剿灭三只哥布林,没有援兵。」

「嗯。」

「那么,这样委托就完成了。辛苦您了!」

脸上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是自然而然浮现的。

柜台小姐看着笔记,按照规定程序打开金库,拿出装报酬的金币袋。

剿灭哥布林的报酬。

荒村的人努力凑来的钱。

尽管统一换成金币后,重量会变轻,蕴含在其中的心意并不会因此减少。

他紧盯着放在托盘上的钱袋,随手一抓。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接下委托,工作,领取报酬。」

哼哼。她挺起其实有点自豪的胸部,得意地竖起食指。

「那就是冒险者的责任、信赖、信用。」

坐在隔壁的同事望向她,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无奈表情,但她完全不介意。

眼前的他剿灭了哥布林,自己则负责交付报酬,她很高兴彼此的工作都顺利完成。

柜台小姐脑中浮现不安地站在柜台前的那名农夫。

村民肯定也会松一口气。

自己的工作是提供些许帮助,而他完成了那件委托 ──「那,有哥布林的委托吗。」

「咦……?」

整理着文件的柜台小姐歪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哥布林。」

铁盔直直面向自己。

排在隔壁队伍的长枪手,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 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不只柜台小姐。

听见这段对话的公会冒险者,瞬间面露错愕。

柜台小姐吞了口口水。总觉得吞咽声听起来特别明显,声音在颤抖。

「哥布林……吗?」

「嗯。」

他坚定地回答。

然而,大概是因为看见柜台小姐脸上浮现疑惑吧。

铁盔微微倾斜,低沉冷淡的声音接着说道:

「报酬我会收。」

这句话该理解成他明白她的意思了,还是「所以让我接委托」呢?

前去剿灭哥布林的新手冒险者。每天都来委托剿灭哥布林的人。

没回来的人。不愿接下委托的人。

接下委托,平安回来的人。

柜台小姐咬了下嘴唇,吐出一口气。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既然要请他帮忙,就得提供协助。柜台小姐再度将笔泡进墨水瓶。

公会绝对不是职业的互助会,但也没道理不帮助冒险者。

── 应该没有吧?

「哥布林吗。」

「有的。有好几件。」

没必要对八成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感受的他装出笑容。

没办法 ── 她心想。用自然浮现的笑容接待他就可以了吧?不,不行。

「下次可以请您主动跟我报告吗?」

「呣……」

自己被这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铁盔男搞得晕头转向。

不念他几句实在不甘心。

「听说您解剖了哥布林?」

「对。」

「会让其他人和冒险者误会的行为,请您以后不要再做了喔?」

她笑咪咪地说,他「呣」了一声。

── 感到困扰了吗?

这让她有点愉快,接着讲出下一句话。虽然一部份是基于好奇。

「话说回来,请问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调查。」

「调查什么?」

「哥布林。」

柜台小姐不知道他如此执着于哥布林的原因。

左一句哥布林,右一句哥布林。

他用羽毛笔的笔杆轻轻揉着太阳穴。

「请您自制一点……至少不要做会招人误会的事。」

虽然我想您自己也明白。柜台小姐说道,微微扬起嘴角。

§

她被声音吵醒的时候,天色未明,还是暗蓝色。

「嗯……唔唔……」

她窸窸窣窣在床上扭动身躯,一颗头从毯子里探出来,望向窗外。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位在深夜与早晨间的时段。连鸡都还没醒。

可是,她确实听见了。细微的……大剌剌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牧牛妹一面留意不要弄出声音吵醒舅舅,从床上钻出来。

空气中残留着浓厚的夜晚气息,毫不留情包覆住肌肤,害她抖了一下。

她穿上尺寸不合的内衣裤及衬衫,点燃还没烧完的蜡烛。

悄悄走出房外,战战兢兢走在鸦雀无声的家中。

如果不是他回来就可怕了,因此她在途中捡起木柴,用一只手握住。

「呃……」

然后走到他房间。门关得紧紧的,她吞了口口水。

牧牛妹轻轻敲门,推开一条缝隙,从门缝窥探室内。

「你回来了……?」

没有回应 ── 不对,没有人的气息。

床还是一样没有被动过的迹象。毯子是折好的,房内也几乎没放东西。

牧牛妹悄声无息地走进去,积在地板上的薄薄一层灰尘随之扬起。

「……不在?」

不过,细微的声音再度传来。

搞不好是她的错觉,或是希望,但她确实听见了。

在家中 ── 不,不是。

「外面……吗?」

── 对喔,之前好像是说把仓库借给他用……?

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老旧仓库。难道他在那边?

牧牛妹整理好衬衫衣领,缓缓推开大门。

一开门,黎明的风就从外面吹进来,如刀刃般划过肌肤。

现在明明是春天,冬天的寒意似乎还没散去,这阵风非常冷。

蜡烛快被吹熄了,牧牛妹急忙用手护住,吁出一口气。

── 穿这样子出门会不会很没羞耻心?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可是又没人在看。

她踩到草地上,任夜露、朝露沾湿没穿鞋子的脚,迈步而出。

仓库的黑影浮现于群青色的天空中。

屋顶跟墙壁都有破洞,再加上牧草随风摇晃的沙沙声,如同一栋废屋。

── 对喔,我几乎没有进过这里……

五年前来到牧场的时候,这里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记得她第一天在牧场里面探险,也有进过仓库。

「……呜。」

其实是错觉吧?牧牛妹后退一步。

没有人在。不可能有人。谁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小鬼会潜入的地方。

小鬼 ── 哥布林。

想到尚未亲眼目睹的怪物,牧牛妹摇摇头,头发跟着晃动。

她轻轻推开吱嘎作响的门。

「欸……你在吗……?」

然后轻声呼唤,昏暗的室内却没有传来回应。

她眨眨眼睛,让眼睛习惯黑暗,用蜡烛照亮仓库。

「……!?」

倒抽一口气。

如她所料,在黑暗的角落看见他的身影。

是亡者还是亡灵?蜡烛照亮的,是破破烂烂的甲冑。

角断掉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圆盾、腰间配剑的男人。

他像缩在那里般,把身体挤进废屋的角落。心脏剧烈跳动。

铁锈味和些微的臭味窜入鼻腔。在牧场工作时闻惯的气味,血和内脏的味道。

牧牛妹表情瞬间僵住。她反射性蹲下来,凑到他旁边。

「欸、欸,没事吧!?你受伤了吗!?」

「……」

没有回答。

铁盔僵硬地转过来面向她。有种隔着面罩看见那双红眼的感觉。

「不。」他低声回答,慢慢站起来。「不是。」

牧牛妹被他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变得得抬头仰望他,急忙拉下衬衫遮住身体。来不及了。脸颊好烫。

「呃,啊,那个……」

「只是在休息。」

声音有点沙哑,是因为刚睡醒吗?牧牛妹心不在焉地想。

他从放在角落的水壶里,将不晓得什么时候装的水灌进口中。

牧牛妹揪着衬衫,缓缓起身。

「休息……」

── 在这里?

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屋。连床都没有,坐在地上……

── 休息?

「睁着一只眼也睡得着。」

这称不上回答。至少不是牧牛妹想听见的回答。

他在目瞪口呆的牧牛妹面前,俐落地将装备重新固定好。

「你说够了。」

「休息够了…………」

牧牛妹迅速扫过他的装备。

剑、盾、铠甲、头盔。她当然不怎么了解。

可是,怎么看都是冒险回来后的模样。

想要说

话的喉咙颤抖着。牧牛妹的手在丰满的胸部前紧紧握拳。

「你、你要去哪里……?」

「哥布林。」

他只扔了这么一句话。

唯有调整武器的喀嚓声,在昏暗的仓库中回荡。

牧牛妹发现手中的蜡烛熄了,但她不打算重新点燃。

── 是吗。

她以为他回来后,就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开始产生变化。

结果自己还是停留在五年前,所以他一定也 ── ── 停留在那一天。一切都是。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牧牛妹双手用力握拳。

他已经整顿好装备。系好带子,带上武器,背起行囊。

「啊……」

他一语不发,从想要说些什么的她旁边经过。

牧牛妹急忙回头,他已经走出吱嘎作响的门外。

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又要独自前往其他地方。

这令她心痛到了极点,五官都皱在一起。

「我等你回来!」

记忆如同闪光般重现。

幼稚的争执。

泪水从眼眶泛出,他也被自己弄哭了。

早上。在双亲的目送下乘上马车。坐在后面回头望去。他不在。

回去后想对他说的话。没能回去的地方。

自己回不去了。没有回去。回不来了。

不是的。她受够了。

「我会等你,所以,这次 ── 」

── 希望你一定要回来。

这句话有没有传达给他,牧牛妹并不知道。

觉得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八成也是错觉。

因为不晓得是朝阳的关系还是其他因素,视线十分模糊,无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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