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不发一语地紧紧抱着凡妮,半响,看见总管克劳德从楼梯上走下来。
以总管而言,克劳德相当年轻,岁数与夏洛克相差无几,是位态度冷淡、尽忠职守的男人。他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向凡妮,以温柔却强硬的口气表示已经为伊修丹顿小姐准备好寝室,请她移驾到该房间.凡妮由于全身无力,无法好好站稳脚步。
「恕我失礼.」
克劳德一把将凡妮抱起,克莉丝跟着诺拉一同走进哈克尼尔家的豪华客房。
在诺拉为了整理行李而前往休息室的期间,凡妮始终在床上啜泣,反复念着只要我死掉就好了。
「如果……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害肯尼斯先生死掉的话,我……」
「凡妮小姐。」
克莉丝注视凡妮的脸庞。
「我认为肯尼斯先生最期盼的就是凡妮小姐能够得到幸福,请您继续活在这世上与肯尼斯先生一起奋战。」
「不可能的,那个人无法战斗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人的枪法高明……他甚至说他十分厌恶斗争;巴鲁特的枪法一定相当精湛……」
「现在请您先好好地睡一觉。」
克莉丝说道。
克莉丝对于肯尼斯或是巴鲁特的事情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只有关于艾丽斯的事情,爱丽丝不会亲自动手,而是让贵族的千金穿上礼服陷入黑暗的深渊。
可是,凡妮没有穿上任何一件合之礼服。
诺拉走进房间内,她端着摆有水壶与白兰地的小盆子。克莉丝陡然站起身对诺拉说:
「千万不要让凡妮小姐离开妳的视线,小心不要让她产生寻死的念头,试着与她一同谈谈美好的未来,也许会让她好过一些。」
「怎么会这样,凡妮小姐竟然想要寻死!」
诺拉脸色刷地惨白,克莉丝真想让凡妮也看看诺拉现在的表情。
「拜托妳了,诺拉,虽然我无法详细地告诉妳,但是有人对贵族的千金怀着恨意。这次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她一手策划,凡妮小姐自杀的话就让她称心如意了,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听了克莉丝的话,诺拉深吸一口气并点了点头,接着她惊呼了一声,偷偷摸摸地在裙子里头翻找着东西。
「这个交给您,克莉丝小姐。这是艾琳小姐留下来的东西,我不想放在凡妮小姐身旁。」
诺拉拿出一把女用手枪。
克莉丝顿时为之语塞,不过她立刻将手枪收下,握在手中的枪枝格外沉重。克莉丝心想。要赶紧收进手提包里头,绝不能让任何人碰到这把枪。
凡妮身旁有诺拉在照顾着。
从半开的房门空隙,可以看见克劳德快步走过的身影。
舞会按照原定程序继续进行。华尔兹的节奏逐渐加快,人们转来转去地跳着舞,灿烂的笑容与欢笑声投射在水晶吊灯上。
同一个时间,同一栋宅邸内,决斗的前置工作也正在进行。
一通电话打到伦敦,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通知新闻记者。贵族的宅邸内正在选出能够率先抵达佛格森宅邸的马匹。
肯尼斯以及巴鲁特的亲属一律没有接获通知,因为决斗必须在毫无牵挂的情况下进行,见证人在转眼间齐聚一堂,巴鲁特一方为佛格森爵士与佛格森爵士的兄长李斯特子爵;肯尼斯一方则为夏洛克以及同样身为律师的罗德利克爵士;决斗用的枪由枪械收藏家佛格森爵士提供。
夏洛克待在三楼的私人房间,确认着通往佛格森家的路线,他忿忿不平地想着,如果肯尼斯不是律师就好了,假若肯尼斯只是想要过过绅士干瘾的中产阶级,不论巴鲁特心中有多么不甘心,肯尼斯也没有权利可以接受他的手套。然而不巧的是,中产阶级的法官或是律师同样也属于绅士,所以也拥有决斗权。
若是没有演变成这种局面,明明什么私奔的方法都可以替他妥善处理。
夏洛克的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两个人脱离所有的世俗规范,住在乡间小屋的景象。肯尼斯的开朗活泼肯定不会改变,凡妮也许意外地会毅然舍弃贵族身分,扶持丈夫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夏洛克甩了甩头,按下桌上的呼叫铃。原本只是想叫佣人进来,没想到走进来的是总管克劳德。
「克劳德,能不能帮我叫伊恩过来一趟,明天说不定会有人受伤。」
「我明白了。」
克劳德恭敬地低下头称是,又追加了一句话。
「克莉丝汀小姐有话要转告您,夏洛克先生。」
夏洛克旋即望向克劳德,克劳德保持着优秀总管的姿态,一派地面无表情。
「——叫她过来,不要让母亲发现。」
夏洛克不动声色地命令道。
大厅的人声鼎沸仿佛只是假象,三楼的私人房间内一片悄然无声。克莉丝在克劳德的引领下,经过走廊的转角,站在一扇镶有精致家族纹章的门前。
「克莉丝汀小姐已经抵达了。」
「进来。」
就算将『蔷薇色』的所有房间合并在一起,也不会比夏洛克的房间大。虽然克莉斯曾经拜访过几次奥佛西地昂斯宅邸,这次却是头一次进来这间房间。
颜色犹如置身蓊郁森林的壁纸,沉重扎实的桃花心木书桌。房间的墙壁上有另外一扇门,里头似乎是寝室。
桌上的煤油灯映照出夏洛克的身影,凌乱的浏海在额头上落下影子。他仅穿着白色衬衫与背心,轻轻地倚着桌面,左手拿着盛满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空气中混杂着酒气,隐约有一股薄荷的香味。
「对不起,其实只要转告您就好了。」
克莉丝一低下头,夏洛克却突然露出一抹浅笑。
「没关系,我正想和别人说说话!妳要喝吗?」
「不。」
「我想也是,坐下吧。」
夏洛克似乎相当疲惫,平常不论讲什么,总是维持着挖苦人、捉弄人的说话方式,今天似乎没有多余心思这么做。
克莉丝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思考着潘密拉会如何反应。如果潘密拉的话,不管对象是谁,一定都会毫不顾忌地将该说的话一口气讲完——啊、啊,我没办法做到这种事,现在的夏洛克看起来就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孩子,自己无法随便丢几句话给他之后就放任不管离开;然而,即使真的这么做,这个人肯定也会全盘接受吧。
「——明天一大早要进行决斗,巴鲁特爵士已经睡了,肯尼斯到佛格森爵士那边借住一晚。凡妮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有诺拉陪在她身旁,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太过自责而去寻死。」
「虽然肯尼斯没说,但是他似乎也很担心凡妮的情况,真是个笨蛋。我完全束手无策。」
「肯尼斯先生没有问题吧,假如肯尼斯先生因此死亡的话,凡妮小姐肯定会一辈子把自己封闭起来。」
「我想他可能不太行,因为肯尼斯对于枪法一窍不通。」
夏洛克耸耸肩,酒杯里的冰块轻轻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这真是人生的一大讽刺,他从来没有重视过所谓的绅士风范,最后竟然可能会因为绅士之约而送命。」
夏洛克拿着酒杯、走近椅子,站在克莉丝的身后,然后将背倚靠在椅背的后方。克莉丝仰首望着夏洛克,夏洛克的衬衫袖子轻轻碰到克莉丝的脸颊。
「夏洛克先生很喜欢肯尼斯先生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的确很喜欢他,他虽然不懂人情世故,却很好相处。」
夏洛克怱然叹了一口气。
「佛格森爵士还因为这件事而兴高采烈的,最近都没有发生什么大骚动,若真的决斗的话,就会有好一阵子有话题可讲了。应该说幸好那两个人在社交圈的地位不高,因此送命的话也会视为是一种荣誉,法官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这就是绅士精神的精髓!!可是,我非常讨厌这种事,简直是无聊透顶的习俗。」
「现在阻止他们也已经来不及了吗?」
「来不及了。」
夏洛克不屑地说着,并大口饮酒。
克莉丝的心中涨满感情。
想要说一些话安慰他,却毫无头绪。
克莉丝拾起手,轻轻碰触夏洛克的手臂,隔着高级的白色棉质衣袖,可以感受到夏洛克骨瘦如柴的手腕,夏洛克反手握住了克莉丝。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是相当不尊重他的行为。」
夏洛克握住克莉丝的力道逐渐加重。
「不尊重也没关系,凡妮小姐只希望他能够活着。」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完全不了解.」
「我想也是,我就是喜欢妳这种个性。」
夏洛克注视着克莉丝,微微一笑。
克莉丝的心跳瞬间激烈加快,脸颊大红,此时灯光昏暗,肯定还没有被发现——冷静下来,克莉丝,夏洛克的口气就与在说喜欢肯尼斯时相同。
「直到刚才,我都还在盘算能不能改成轮流开枪,这是一种让枪法不高明的
人率先开枪的方式——如此一来,先射击的人只要失手就可以宣告结束。」
「那么就采用那种方式,让肯尼斯先生先开枪。」
「我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是巴鲁特不肯接受,反而还向佛格森爵士表示要由他先开枪,他似乎是真的一心想要置肯尼斯于死地。」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肯尼斯有辱他的名声啊!还有其它理由吗?」
「可是,打从一开始,凡妮的心就不在巴鲁特先生的身上,巴鲁特先生也有情妇,我不认为他有那么深爱凡妮小姐。可是为什么他会有那种想法呢?」
「这……单单只为了名声的话,的确没有必要置人于死地。」
夏洛克想试着反驳,陷入沉思。
「也就是说巴鲁特很固执啊。」
「巴鲁特先生是不是对肯尼斯先生心怀怨恨呢?例如说,像是!虽然我也不清楚,只要两个人现在好好沟通一番,将问题解决,也不能取消决斗的进行吗?」
「不行,一旦确定要进行决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中止。」
「我很在意艾琳小姐,艾琳小姐有一双阴沉的眼睛,彷佛在憎恨着某个人。」
克莉丝将悬挂在心头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是从潘密拉那边听说的,据说艾琳小姐称呼巴鲁特先生为丈夫,那两个人会不会是已经结婚了呢?」
「这点我也有想过,肯尼斯应该也有想到。我猜肯尼斯在暗中调查的,应该就是那两个人的结婚经历,看看能否以重婚罪判决婚姻无效。」
「巴鲁特先生会不会就是因此才将肯尼斯先生视为麻烦呢?」
「还不足以视为麻烦,因为就算已经结了婚,他只和凡妮订婚并不构成犯罪,只要离婚就无法可管了。」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决斗呢?自己说不定也会因此送命呀。就算不决斗,他也能与凡妮小姐结婚吧?凡妮小姐的双亲很满意这桩婚事呢。」
「……巴鲁特是想藉由决斗,以一位绅士的身分成功博取认同吧。」
克莉丝摇了摇头。
「虽然我不清楚巴鲁特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啊!你没有看见艾琳小姐?艾琳小姐在决定决斗之后,挽着巴鲁特先生的手上楼,脸上的神情显得相当高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于艾琳小姐而言,不可能会因为巴鲁特先生与凡妮小姐结婚而高兴才对。」
克莉丝开始思考,或者是肯尼斯决斗时败北,凡妮自杀,这就是艾琳内心打好的如意算盘吗?若是如此,真正的目标是凡妮,抑或是贵族的千金吗?会是艾丽斯在艾琳的背后操控她吗?
「对于艾琳而言,肯尼斯是一个阻碍,也就是说肯尼斯知道了什么对那两个人不利的事情吗?」
克莉丝从夏洛克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晓得夏洛克有没有发觉,他只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露出往常深思时的表情。
「我现在想前往肯尼斯先生的事务所一趟。」
「我没有办法离开奥佛西地昂斯宅邸,而且事务所已经上锁了。」
「有什么方法能拿到钥匙吗?虽然有可能是白费力气,可是我想要找找看。」
夏洛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绕到书桌前方,将空酒杯置于上头,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薄荷的香味。
「妳不了解何谓上流阶层,决斗并不是审判,手套已经丢出去了,就算巴鲁特是杀人凶手,警察也会祈祷巴鲁特获胜并等待决斗结束。妳究竟为什么如此在意艾琳?」
「因为艾琳小姐身上穿着暗之礼服,而且艾琳小姐在爱情与憎恶之间,选择了黑暗而并非爱情。」
夏洛克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里头的东西丢给克莉丝,丢出去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金属撞击声响。那是一串钥匙,克莉丝连忙用双手接住。
「那是刚刚肯尼斯交给我保管的,就当作是托给凡妮的吧。」
「谢谢您,呃……事务所的地址是在哪里呢?若是可以的话,希望能准备一辆马车送我一程,夏洛克先生——」
此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夏俐,我是伊恩。」
「请进——来的正是时候,他的马车是四人座的。」
夏洛克恢复一如往常的语气。
门的外头,站在刚从睡梦中被人叫醒的伊恩,他顶着一头凌乱不堪、四处乱翘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夏洛克。
「那么应该还可以再坐一个人吧。」
克莉丝紧握钥匙,小声地喃喃道。因为半夜独自一人前往男性的事务所,这种压力实在太大了。
「没想到妳三更半夜突然回来,居然是要来搜查事务所。」
潘密拉一面碎碎念着,一面打开桌子那乱七八糟的抽屉。
「因为只有我的话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嘛。」
「我也不可能会知道呀!啊!应该不是找那里,该怎么说,就是先别看那些跟数据相的数据,应该先从做到一半的工作备忘录或是书信之类的东西开始寻找。」
潘密拉在后脑勺扎了一束马尾,穿着没有过多装饰的咖啡色礼服。
「从下层的抽屉开始翻找会比较快,要记住自己已经搜过的东西喔。虽然做得这么仔细比较麻烦,可是就调查而言反而会迅速一点。」
『罗德利克&史东纳律师事务所』是一栋三层楼的大型建筑物,肯尼斯使用一间有面大窗户的房间。而拐着脚一跛一跛地跑出来的猫,看见三个人走进来,也只是微微地歪了一下头,现在则躺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呼呼大睡。
「这里没有发现什么。」
负责搜查书柜的伊恩说道。
克莉丝在堆积如山、打字机打错的废纸中仔细寻找着。一看到纸张上写有凡妮两个字,随即抽出来一看,却发现全都是一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书信草稿。
「他一定满脑子都在想凡妮的事情。」
「是啊,真希望他们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别说傻话了,现在已经演变成要决斗了哟!」
潘密拉不耐烦地说道。
「这些废纸好像是被拿来当做备忘录或者是吸墨纸。」
「若是吸墨纸的话,可以检查看看垃圾筒,丢掉的纸张背面说不定会写些什么。」
克莉丝照潘密拉所说的,将垃圾筒内的东西整个倒了出来,她伸手拿起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并发出小声的惊呼声。
「啊!」
艾琳?奥兰多的资料。
二十八岁,佛拉纳根一带的猎师尼可拉?奥兰多的长女。十七岁时与当时三十二岁的航海员杰克?奥兰多结婚。她以女厨师的身分一同于船上工作,何时结识巴鲁特则不得而知,两个人至少早在八年前就一同往返于南美洲。艾琳独自居住在北境山庄达修林街上的一栋公寓,约莫是在两星期前租下公寓的,推测之前应是居住在位于伦敦的巴鲁待宅邸(以上为达修林公寓的居民证词;艾琳讲话带有佛拉纳根一带的腔调因而查出过去的事情;巴鲁特似乎从未登门造访过公寓;无法得知她如何结识巴鲁特的)。
悔尔文?巴鲁特的资料
五十岁,父亲为鲁伯特?巴鲁特伯爵的次男,无爵位。鲁伯特?巴鲁特爵士的嫡长子为威廉?巴鲁特子爵,长女为爱尔里昂子爵夫人。梅尔文以优异的成绩从寄宿学校毕业后,就到世界各地旅行,十年前在南美洲种植烟草园一举成功。八年前涉嫌杀害农场主人,之后无罪开释。自此之后,每当往返于南美洲之际,艾琳必定同行。五个星期前回到伦敦;三星期前与凡妮尔?伊修丹顿订婚。几乎在同一时期,艾琳迁居到公寓。他在伦敦没有朋友,他的资料也没有刊载在社交名人录上。巴鲁特商会连续五年都有获利。
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数据下方,有一行疑似是肯尼斯亲笔写下的文字。
艾琳?奥兰多与梅尔文?巴鲁特没有结婚。
从垃圾桶内东西的新旧程度可以分析出,这张纸应该是最近才写的。
潘密拉从克莉丝手中拿起那张纸,伊恩也从头顶上方探头看着。
「这么看来,艾琳和巴鲁特一定是在船上结识的,应该是在这十年之间;原来已经结婚的是艾琳。虽然不知道她的丈夫下落,但是已为人妇的女厨师以及身为企业家的绅士,两人就算谈恋爱也没办法结婚的。」
「可是,巴鲁特光明正大地带着艾琳四处亮相,艾琳甚至还称他为丈夫,会怀疑他们已经结婚了也是人之常情。肯尼斯先生果然针对艾琳与巴鲁特先生有没有结婚之事进行调查。」
可怜的艾琳,克莉丝心想。这么多年以来,她以夫妇的身分扶持着巴鲁特,结果巴鲁特最后选择的却是男爵千金凡妮。
克莉丝认为,艾琳根本不需要穿上暗之礼服。若她来『蔷薇色』订制礼服的话,就算是相同的感情状况,发展说不定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妳或许早点与巴鲁特爵士结婚比较好。)
克莉丝回想起肯尼斯的话。
肯尼斯先生之所以在等巴鲁特先生与凡妮结婚,是因为光订婚是无法构成重婚罪的。即使只
是形式,只要凡妮小姐和巴鲁特先生结婚的话,就能提出重婚控诉,进而使婚姻无效。
但是,艾琳小姐与巴鲁特先生没有结婚,所以也不构成重婚罪,因而肯尼斯先生才会绝望地接受决斗的要求。」
「真是个笨蛋,人死了连哭的机会都没有耶。」
潘密拉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听来相当沉重。
「如果再见到艾琳,我希望能脱下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礼服。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虽然她以礼服遮掩削瘦的身材;与其说是贵族的情妇,不如说是偏远地区的猎师之女因为来到大都市而变得骨瘦如柴还比较贴切。」
忽然间传来喀嗒一声,克莉丝与潘密拉闻声回过头,看见伊恩手上拿着社交名人录正打算走出房间,而门的外头有具事务所的电话。
「等一下,你在做什么?这个时间打电话会造成接线生的困扰。」
「我因为工作的缘故已经很习惯半夜打电话了。」
「我可不认为对方也习惯喔!」
「既然这样,那么我得乘马车去一趟才行。」
伊恩一脸正经地说着。克莉丝看着他心想,这位医师只要脸上的表情愈认真,不知道为什么就愈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晨雾尚未完全消散。
丽浮山庄里最为广大的佛格森宅邸庭园,在其精心的照料之下,看起来呈现出犹如几何学的图样。宅邸四周被一条小径所环绕,还有座通往私人庭园的人造林,树林里有一座刻意仿造农村风格的水车与挤牛奶场。
佛格森爵士引以为傲的枪械陈列室就位在宅邸的地下室。夏洛克不讨厌枪械,但是因为他不打猎,所以对枪械并不算熟悉;然而就只有今天,他甚至衍生出一股厌恶感。
「这是今天决斗使用的燧发枪,请确认。」
佛格森在冷冰冰的枪械陈列室一下指令,一名似乎是负责管理枪械的黑发少年递上了一组决斗用的枪械。
前膛装填式的燧火式手枪,长度约是少年的手肘长度,圆形的枪托,枪身上没有任何的雕刻装饰,是一把实用的手枪。
「以决斗用的枪械来说,这把在各方面都相当优秀。」
佛格森爵士高兴地说着。
一行人走到树林之后,夏洛克与其余两个人拿起手枪进行确认。长度颇长,不过重量还算轻巧,是容易操作的手枪。佛格森爵士此时宣布,将由自己负责把手枪交给决斗者以及装填弹药;另外的三个人,则各自以见证人的身分,分别站在肯尼斯与巴鲁特一方,然后,最后一人站在中央负责下达决斗开始的指令。
「这由我来负责。」
夏洛克话一出口,李斯特与罗德利克随即点了点头。李斯特子爵与弟弟佛格森爵士一样,看起来像是有点神经质的中年男子,罗德利克则是一位方脸男士,他是与肯尼斯从同一所法学院毕业的法院律师。
「我今天特地开放私人庭园。」
佛格森爵士说道。
听见传闻的人们陆续涌入树林,团团围住作为决斗场地的广场,当中也有脸上挂着笑容的女士。资产家的年轻未婚妻以及她的情夫,这样的组合让她们兴奋不已。
聚集的人群开始骚动,而决斗的两位主角身影,也从小径的远程出现。
肯尼斯看起来心力交瘁,但是表情仍旧保持平静,身穿一袭黑色西装大衣,配上红色领带与长裤,头戴一顶大礼帽。肯尼斯穿上最高贵的服装来到现场。
巴鲁特看来泰然自若,他虽然与肯尼斯一样穿上正式服装,却与他不甚合搭,反而更加突显出他目中无人的态度。
夏洛克张望树林,看见伊恩脚步急促地定向这边。伊恩的身后紧跟着克莉丝与潘密拉,但是由于伊恩的步伐较快,再加上劳动者阶级到定点就不得继续前进,只好停下脚步。而在稍微远离人群聚集之处,在不仔细看就无法察觉的地方,有件酷似爬虫类模样的暗绿色斗篷正在摆荡飞扬着。
那个婀娜多姿的女性身影是——艾琳。
她站在离围观人群稍远处,就在巴鲁特那侧的正后方,四周没有其它人,从那处应该只能看得见巴鲁特的背影。
夏洛克内心正觉得奇怪之际,佛格森爵士迅速走近他身边。
「巴鲁特爵士希望能轮流开枪。」
夏洛克转过头面向佛格森爵士。
「由枪法不高明的人先开枪,这是轮流开枪的定理。」
「巴鲁特爵士长年在海外做生意,所以用枪技术一定没有肯尼斯先生来得高明;况且,是肯尼斯先生勾引巴鲁特爵士的未婚妻,肯尼斯先生没有资格对这场决斗表示任何意见。」
轮流开枪——由巴鲁特先开枪射击!肯尼斯的胜算愈来愈小了。
夏洛克点点头,并偷偷地瞄了肯尼斯一眼,肯尼斯冷静地直望着前方,这说不定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有男子气概的一次。
我将会让你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夏洛克回想起巴鲁特的话,敢如此口出狂言,夏洛克以为这就代表巴鲁特的枪法精湛,难道是他误会了吗?
不,即使是轮流开枪,即使他对任何枪械都相当拿手,但是也有可能没射中,反而被肯尼斯击中的情形。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那么自信满满地提出决斗的要求呢?
像巴鲁特那种个性的男人……不,正因为是巴鲁特那种男人,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做吗?
艾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该不会……夏洛克暗自思索着,只有绅士能进行决斗,因此才会制订所谓的有决斗资格阶级。
佛格森爵士将手枪递给肯尼斯与巴鲁特,肯尼斯彷佛已经有所觉悟地收下手枪,冷静地呼了一口气。
「背对背,向前走十二步之后,转身面向对方再往前走五步。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负责丢掷白手帕。只能开一枪,由巴鲁特爵士先开枪,有任何异议吗?」
「没有。」
「没有。」
伊恩加快脚步,像是在呼喊些什么,手还往上高举。树林中发出沙沙声,还可以看见克莉丝与潘密拉处在围观人群中。
肯尼斯与巴鲁特相互背对背,一步、一步往前进。此时,伊恩终于推开人群,朝这里冲了过来.
「夏俐!」
伊恩大叫着。夏洛克握着手帕,微微回头一望,伊恩以相当惊人的速度——恐怕让淑女见到都会忍不住皱眉的模样,用尽全力冲到夏洛克的身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夏洛克的手腕,并凑近夏洛克的耳边说话。
夏洛克怱地脸色大变。
「伊恩?葛洛普医师,你在做什么?现在正在进行神圣的决斗!」
佛格森爵士立刻高声斥责。
「不,这场决斗必须中止。」
夏洛克将手帕往上挥动,打断佛格森爵士的话。
「什么?」
「什么?」
「决斗中止!」
夏洛克朗声高呼。几位见证人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肯尼斯与巴鲁特看着夏洛克,夏洛克高举双手走向广场的中央,直直地瞪视巴鲁特。
「这个男人没有决斗的资格。没错吧,梅尔文?巴鲁特!不,这个时候,我应该称呼你为船员杰克?奥兰多比较贴切吧。」
「杰克?奥兰多——?」
人们听见了陌生的名字,广场周围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夏洛克走进广场,可以看见克莉丝与潘密拉在远处,耳边还回绕着伊恩刚才低声告诉自己的话。
「梅尔文?巴鲁特这个人并不存在,他早在十年前发生船难时意外身亡了。而那个男人原是佛拉纳根一带的农夫,也就是贫困的船员杰克?奥兰多。」
为了见证这场决斗而留下来的三人,聚集一起并围住伊恩了解情形。
肯尼斯似乎尚未了解现在的状况,因而呆愣在原地。巴鲁特则面红耳赤地挥舞着手中的枪枝。
「怎、怎、怎么可能?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不是贵族?」
「我朋友的朋友之中,有人认识爱尔里昂子爵夫人。」
伊恩不知为何露出一脸内疚的表情说道。
「她告诉我关于她的外甥的事情,他在十年前就已经行踪不明了。因为受到众人的排挤,所以在双亲过世后,大家都对他不闻不问,唯一确定的是,梅尔文?巴鲁特是一位高个子、黑眼睛的男性。」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叫做杰克的人,眼睛的颜色只是她记错了。
夏洛克使力抓住巴鲁特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佛格森爵士以像是在看毛毛虫的鄙夷眼神看着巴鲁特。
「那么就到杰克?奥兰多的老家,让他们指认你的脸吧。你几乎不待在伦敦的原因,急着安排与男爵家婚事的原因!以及你处心积虑想杀掉肯尼斯的原因,我都已经知道了。」
「是你暗中指使他的吗……」
巴鲁特看向肯尼斯,双眼充满恨意地瞪视着他,然而他看见肯尼斯一脸错愕的表情,巴鲁特便转而四处东张西望。
「……难道是艾琳吗?」
巴鲁特茫然地脱口而出,眼睛布满血丝。
「是那个女人吗?那个女人
,那个到现在还叫我丈夫、熟知我过去事情的女人泄露出来的吗?在那个贵族落海死亡的时候,明明是那个女人怂恿我对调身分的——我早该先杀掉那个女人的!」
「他没有决斗的资格。竟然会有这种事,我还一直以为他是绅士,而一直买他的农园所出产的香烟!」
继佛格森爵士之后,李斯特子爵也忿忿地说道:
「这是对我们,也是对肯尼斯先生最大的侮辱,你比杀人凶手还不如!」
佛格森火冒三丈地大步走来,打算从巴鲁特手上拿回手枪,巴鲁特开始抵抗,两人互相推挤拉扯。
夏洛克走近肯尼斯的身旁。
肯尼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径地注视着夏洛克,稍早脸上的精悍表情完全不复见,脸色不再紧绷。夏洛克伸出手,肯尼斯沉默地将手枪交给他。
「原来……原来是这样,艾琳的丈夫……杰克?奥兰多原来就是巴鲁特吗……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不过为了绅士的荣誉,进行决斗说不定比较好。」
「打从决定要进行决斗以来,我就抱着必胜的决心。」
肯尼斯无力地笑了,阴霾一扫而空的脸孔,今天首次出现了酒窝。
树林间有个淡粉红色身影,那是凡妮。
凡妮倚靠在树木旁,睁大双眼看着肯尼斯,诺拉站在她身后。肯尼斯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深深凝视着凡妮。
肯尼斯慢条斯理地摘下帽子,以夸张的动作鞠躬行礼。
即使从远处,也可以清楚看见那斗大的泪珠从凡妮的眼眸中滚落。肯尼斯的脸上随即展开笑容。
夏洛克终于松了一口气,环顾现场搞不清状况而吵闹的群众,他的目光四处游栘,寻找那深蓝色礼服的身影。
之后,他发现有名女性在距离数英尺远之处,她有双酷似爬虫类的双眼。夏洛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手持物平稳地向前举起……竟然是对准这个方向的手枪!
「住手!」
「去死吧!巴鲁特。」
夏洛克看见艾琳扣下板机的瞬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立刻从旁跃过,并张开双臂挡在巴鲁特面前。
「这真是太惊人了,那个男人竟然只是个船员。」
潘密拉待在树林里看着伊恩冲去找夏洛克,中止这场决斗。团团围住广场的人们,尤其是贵族,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
「就算他会变成杀人凶手也无法阻止的决斗,却只因为他不是绅士这个理由,就轻而易举地中止了……」
克莉丝用复杂的心情望着群众,此时——视线突然停住。
有一位黑发的女人站在人群之中。
她虽然戴着阔边女帽,但是克莉丝认得那朱红的双唇,以及纤细、美丽又有种稚气末脱的身影。
是艾丽斯。
还有站在她身边的艾琳。
艾琳双手举着枪,枪口直直地瞄准广场中央。
艾丽斯戴着阔边女帽转过头,见到克莉丝后便停住,好像说了什么。仔细看吧——她是这么说吗?
艾琳的枪口停在肯尼斯身上,之后毫不犹豫地转向,她的目标是巴鲁特。
「啊!不行,住手!」
克莉斯发出微弱的悲鸣。
「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此时,一道枪响划过广场!
枪声响起。
夏洛克顿时感觉到左肩一阵灼热的剧痛,全身顿时软弱无力。他按着肩膀,双膝重重地跌跪在地上,在毫无防备之下,夏洛克的脸颊直接撞向坚硬的地面。
「夏俐!」
群众的哀叫声以及耳边响起男人们仓皇的脚步声。
有人中弹了——
「夏俐!夏俐!」
夏洛克听见肯尼斯的吼叫,脑海中浮现出混乱的影像。我中弹了,谁开的枪?是艾琳开的枪,那个难以捉摸的女人。
原来她的枪技如此出神入化。从一开始,这场决斗就是一出闹剧。原来,艾琳打算在巴鲁特开枪的时候,也同时射向肯尼斯。这一切都是巴鲁特暗中策划好的,他完全没有一丝绅士该有的风范,谁也没想到——他果然只是个暴发户船员。
谁快把那个女人逮住!那个女人既深爱也憎恨着巴鲁特,她真正想要射杀的并非肯尼斯,而是巴鲁特。克莉丝明明已经说过,她选择了黑暗而非爱情!
「没事的,你不需要担心其它事。」
温柔的声音从上方落下,肩膀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抱住,身体被翻转成仰躺的姿势,身上的西装大衣也被脱下,夏洛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伊恩——不论何时,最坚强又冷静的人总是他。
坚强又冷静……还是说,来的人并不是伊恩?而是那位深蓝色礼服的娇小少女呢?
克莉丝,克莉丝——在失去意识前的短短数秒间,夏洛克强烈地期盼那位特别又可爱的人,来到我的身旁吧。
那一瞬间,潘密拉紧搂住克莉丝,克莉丝的脑袋发颤地摇晃着,她的帽子被吹走,在空中飞舞。倒在地上的人既不是肯尼斯,也不是巴鲁特,而是那位完美的青年贵族——夏洛克?哈克尼尔。
开枪的艾琳被周围的人逮住,手枪被夺走。艾琳全身瘫软,任由众人摆布,另外还有一位戴着阔边女帽的黑发女子,从艾琳的身旁快步离开。
潘密拉担心克莉丝会因此而昏厥,而夏洛克则仰躺在地上,伊恩脱下他身上的大衣处理伤口,看起来似乎是被击中肩膀了;凡妮被诺拉搀扶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不久,担架被运送到此处。
「不要紧的,克莉丝,夏洛克平安无事喔。」
潘密拉悄悄地对克莉丝轻声说道。
「不要紧的……他不会死的,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死。」
克莉丝注视着潘密拉的脸庞,她并没有昏过去,苍白的脸上逐渐恢复红润。
而现场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男人蛮横的声音说着,你们快点离开这里,私人庭园即将要关闭了。
克莉丝站在山丘上,四周没有任何人。
潘密拉到大街上找马车搭载的期间,克莉丝向她表示要待在这里等她。
夏洛克得救了。
克莉丝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被抬上担架运回宅邸的夏洛克,虽然没有看她一眼,但是克莉丝随后马上被告知他中枪的部位是在肩膀,好像只是暂时失去意识。
夏洛克得救了。
太好了。
当时认为夏洛克死亡的瞬间,克莉丝的心顿时形成一个大洞。冷冽的风不断从洞口吹入,克莉丝全身颤抖个不停,她好害怕,眼泪就要落下般地害怕、煎熬,内心痛苦难当。
克莉丝抬头望向天空,早晨的薄雾消散,天空清澈湛蓝。这时忽然刮起一阵强风,将系在克莉丝松乱辫子上的缎带吹开。
夏洛克还活着。
随风飘扬的发丝与树木的叶子合为一体,合奏出沙沙声响。在逐渐温暖的阳光下,深蓝色礼服的裙襬飘舞翻飞,全身感到舒畅不已。
深藏在内心的这份情感究竟为何,克莉丝如今终于明白了。
「我喜欢你。」
克莉丝喃喃自语着。
「我喜欢你!」
克莉丝闭上双眼。为了充分感受那白灿灿的阳光,她张开双臂;而紧闭的瞳孔深处,一层从未见过的蔷薇色渲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