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恋之礼服与玻璃娃娃屋 潜伏于闷倦之中的黑暗

一辆纸制小汽车在桌上四处滚来滚去,随后因撞到香烟盒而停下来。

夏洛克以骨节突出的细长手指将之拾起,重新上紧车子后方的发条。这纸车的构造是将发条与橡皮筋缠绕的轮胎连接,手指一放开便会开始跑动,轮胎则用老旧钮扣所做成。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剪刀、厚实公务信封剪剩的碎屑,还有为了将纸片黏接在一起的蜡烛与火柴,以及像是被埋没于其中的一本薄书与几张相片。

书名为「慕尼黑动力博览会」,褐色的旧相片上则是一辆有着大轮胎的汽车。

「果然还是四行程引擎比较实用吗?」

夏洛克没有穿上长礼服,仅穿着白色衬衫与背心的轻便装束。一边赤着手将纸车子的发条上紧,一边探头看书。

不论什么都开始迈向机械化的这个时代,却唯独依然认定马匹是较为优秀的交通工具,简直是大错特错。

不要说四行程引擎了,一想到自己能作出来的只是一辆发条车,他就不由得愤懑难平;戈特利布·戴姆勒与卡尔.宾主原先也只是默默无闻的机械工。

「你又开始专注在奇怪的事物上了呢,哥哥。」

夏洛克闻声立即回过头,看见斐莉儿正悄悄地定进房里,想来自己刚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敲门。

「因为无聊啊。」

「附近不是有许多家族前来邀约吗?」

「我没有心情交际应酬也不想骑马,还真想干脆早点从政好了。」

「到了叛逆期呢。」

「妳去过『蔷薇色』了吗?」

夏洛克若无其事地问道。

说是禁足却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佣人似乎也逐渐对监视感到厌烦,事情差不多也冷却下来了。只要别太招摇,出个门应该不会遭到责难。

「恩,去过了。对对对,莉儿就是要来说这件事的。哥哥,不得了了喔。」

斐莉儿似是稀奇地注视着夏洛克让小汽车在桌面跑动,同时如此说道。夏洛克的神色顿时严肃。

「发生什么事吗?」

「恩,很糟糕呢。哥哥,你知道麦道斯家吗?他们那天刚好前去订制礼服,莉儿还因此被赶了出来。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因为『蔷薇色』将客人视为第一优先,也有送我点心作为饯别礼,杯常……非常美味哟。还有啊,那个儿子的态度十分无礼!」

「……喔,原来是那方面啊。」

夏洛克顿时松了一口气,明明艾丽斯已经被逮捕,他却一时误以为是克莉丝发生了什么事。斐莉儿拿起车子并翻了过来。

「提到麦道斯将军,他的夫人应该很早就过世了。我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小孩……恩?儿子?」

「听起来像是弟弟代替姊姊来订制礼服。哥哥,很奇怪吧?」

「是啊。这件事问问母亲,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那么,妳有将信交给克莉丝吗?」

夏洛克没什么兴趣地转开话题,斐莉儿瞬间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但仍点了点头。

「有,然后克莉丝的答复是,我明白了。」

「就这样啊,谢谢妳,莉儿。」

「你没什么反应呢。」

斐莉儿歪着脖子望向夏洛克的脸庞。

「果然是莉儿会错意了啊,哥哥和克莉丝都不让莉儿看信,而莉儿身为一位淑女,又不能偷看……」

「我知道妳是一位淑女。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喔。」

「莉儿不会讲出去的,真是失礼呢。该怎么办呢,还是去问问姨妈有关麦道斯先生的事情好了。」

斐莉儿将纸车子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又哒哒哒哒哒地从房门离开。

夏洛克长吁了一口气,让背倚靠在长椅上。

『我明白了』啊——

他全身力气顿失。

真想看看克莉丝答复斐莉儿时的表情。

她是否……有感到一丝喜悦呢?或者是,她其实根本不想去,但因为那件事而难以回绝?克莉丝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突然间写信邀请对方共进晚餐的做法,自己也认为有些强人所难——

无论如何,下次见面就知道了,夏洛克如此说服自己。

(在定下来之前,先交往一、两个恋人也不是坏事。)

他想起父亲的话。

虽然装出一副宽厚的模样,但艾佛列特·哈克尼尔当然是没有将劳动阶级的女性列入儿子的恋人人选。一旦知道对方是裁缝师的话,在愤怒之前必先感到错愕,然后理所当然地设法拆散两人吧,并且会视情况看该给对方多少金钱,接下来——

接下来,如果我坚持一定要交往的话——

夏洛克的唇边冷不防地浮现出笑容。

我与克莉丝根本没有成为恋人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我该离开……她……吗?)

这个念头霍然在脑中浮现。

夏洛克没有时间沉溺于恋爱之中,与英国的未来同样,他一直对自己人生的计划深信不疑。迎娶端庄贤淑、知书达礼,身分与自己匹配的千金并继承哈克尼尔家,为英国尽心尽力。那是背负在自己身上的义务,现在要回头的话还来得及。

克莉丝同样也是。

克莉丝是一位称职的裁缝师,『蔷薇色』应该受到世人更多的肯定,更何况克莉丝害怕自己的思绪被打乱。

对克莉丝而言,与一位温柔、有权力或是财富,并且具有生意头脑的男性结婚,才是最为理想的吧——

(我不要。)

顿时这股强烈的想法涌现心头,夏洛克憎恨起自己想象中的男性。

与其那样的话,我宁可自己给予足够维持裁缝屋生计的金钱。克莉丝的处境比她单纯的外表来得复杂,不是任何男人都能保护她。

敲门声响起,不是斐莉儿,也不是男管家克劳德或侍女。

「——夏洛克,你在里面吧。」

「休贝尔吗?进来。」

夏洛克以略显冷淡的声音说道。

他坐在长椅上仰视走进来的该名男性。新上任的马车夫休贝尔·沙利夫,以不带一丝杂质的蓝色眼眸看了夏洛克一眼。

这名男性与其说他个子高大,更适合用魁梧壮硕来形容。肩膀宽大,胸膛厚实,随意束起的黑色长发披垂至宽阔后背的中央,挽起的白色衬衫可见到其粗壮的手。虽然在马车夫楼房分配了一间单人房给他,却因为说话有法国口音而似乎无法融入佣人们。

「艾丽斯搭上囚车了。」

休贝尔面无表情地靠着墙壁说道。

打从来到这栋宅邸开始,休贝尔似乎就不打算恭敬对待夏洛克。休贝尔所服从的,只有身为主人,同时也是恋人的伊夫林·特里维西克女伯爵。

然而,既然事件的证词——包括伪证在内——已经全部拜托他去作,夏洛克也不好去斥责他的行为。

夏洛克飞奔至那辆列车里的时候,克莉丝正用枪指着艾丽斯。休贝尔对于克莉丝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有出面指证艾丽斯手上握着枪,夏洛克不向艾丽斯开枪的话,唯恐会造成重大惨案。

「从警察那里转至审判官了吗?」

夏洛克重新将纸制的汽车放在桌上。

(我对着全能的上帝发誓,我所指控之事全部皆为事实……)

夏洛克不愿意做伪证,既不是为了法律,也不是为了宗教,更不是因为身分。

「应该会依轻罪起诉吧。照你们所希望的,整起事件就以单纯是头脑有问题的女人恶作剧的结果落幕。」

「轻罪,真是好笑。到目前为止,艾丽斯不断企图让贵族千金自杀,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也是,莫亚迪耶公爵的乡间宅邸也是……」

夏洛克察觉到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利,以嘲讽的口吻打住话语。

越是显赫的家族就越会隐藏丑闻,更何况还是牵扯到未婚的千金。在这点上,哈克尼尔家也不例外。

而且,怂恿人去自杀究竟算不算是犯罪?

「艾丽斯没有任何表示?也就是说——」

「若你是指暗之礼服的事,她没有说。琳达·巴雷斯的事情也是,我当然也没有说出去,毕竟说了也不会被采信。」

夏洛克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休贝尔。

琳达·巴雷斯,裁制暗之礼服的裁缝师——

「坐下吧,休贝尔。」

夏洛克此话一出,休贝尔随即默默地坐至夏洛克对面的单人椅。他静静地交迭起双脚,唯独当看见桌上的纸制汽车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裁制暗之礼服的人是琳达·巴雷斯这件事……你知道?」

「我曾经为琳达驾车,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因为主人拜托才去接送她的。当时琳达还待在伦敦,和克莉丝生活在一起。」

「……和克莉丝——」

「没错,所以我和克莉丝见过彼此,只是克莉丝不记得我了,因为她当时年纪还小。琳达是一位气质文静的美人喔。」

夏洛克不禁有些失落。一想到这个男人知道琳达,甚至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克莉丝,内心就很不是滋味。

「关于暗之礼服你知道些什么

?」

「和你一样。穿上暗之礼服的女孩,内心的负面感情便会增强,不仅无法原谅自己,还会自杀,和恋之礼服是相反的存在。而裁制暗之礼服的人,是暗之裁缝师琳达·巴雷斯,她是输给爱情的可悲女人,也是克莉丝的母亲。」

「你是在哪里知道的?」

「暗之礼服的传闻很早以前就在我们当中流传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假是真,尽管多半的人都认为是假的,我却认为是真的!」

「因为伊夫林·特里维西克小姐穿上暗之礼服的关系吗?」

休贝尔没有回应。这个看似冷酷的男性,一提及恋人的名字,情绪就会有些波动。那次事件过后,伊夫林也没有出现在社交界,目前应该是低调地在友人的宅邸中等待休贝尔。

夏洛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以单手托着脸颊的姿势,目不转晴地看着休贝尔。

休贝尔并没有完全站在夏洛克这边,但也不是敌人。休贝尔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和心爱的伊夫林过得幸福。

「你刚刚说『在我们当中』吧,那是指谁?还有谁也晓得暗之礼服的事?」

休贝尔的蓝色眼睛中,流露出一股暴戾之色。

「包含我在内,无法从属于任何一方、被排除在外的人,暗之礼服对于没有稳定居所的人似乎带有某种吸引力,你应该不能了解吧。怀抱着梦想而来,却在伦敦遭到背叛的劳动者、没落贵族、不受欢迎的女演员、娼妇、逃亡至此的外国人,或者是那些不太会说英语的那些小孩子们,还有……和反复无常的军人结婚而远赴他乡的寂寞夫人。举例来说,像是麦道斯将军的夫人。」

夏洛克抬起了头。

「你是从莉儿那边听来的?」

「我刚好听到,『蔷薇色』的事很让人在意。」

休贝尔似乎拥有复杂的过去,夏洛克也没有多加追究。

「麦道斯夫人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过世了。」

「我以前和她的表弟稍微有来往,他似乎也去了『蔷薇色』,当然,那家伙也是边缘人。」

「麦道斯夫人的表弟……名字是?」

「安东尼·史卓特。」

休贝尔流利地说道,夏洛克于是沉吟了片刻。

「那家伙知道暗之礼服的事情吗?」

「他曾经问过我,暗之礼服是什么样的东西;那是数年前,我还在服侍特里维西克伯爵家的时候。我当然是回答不知道,我只是一介马车夫,也没有理由将琳达介绍给他!」

「事到如今,你一定认为若是有事先问过联络琳达的方法就好了吧。」

「……没有与伊夫林相遇的话,我会这么认为。」

「真可惜,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休贝尔轻耸了耸肩。那种举止看起来实在不像佣人,说不定这家伙身上流有法国贵族的血液。

「麦道斯家的孩子们似乎居住在比丽浮山庄更为偏僻的庄园中的宅邸。宅邸周围筑起围篱,几乎没有佣人和客人。」

「……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休贝尔?」

「你现在不是被禁足吗?差不多想出去散散心了吧,反正克莉丝也会因为工作前去拜访,你去能够见到她喔。只要当作是新来的马车夫不小心迷路,偶然经过那边就好了。」

夏洛克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竞反常地陷入沉默。

他不认为这是休贝尔真正的用意。

为什么他知道送信的事——休贝尔知道自己想要见克莉丝吗?不对,发生过那样的事件之后,想见对方算是自然反应吧?

虽然想不客气地告诉他别多管闲事,但是夏洛克确实有一半想法认为,这样比在俱乐部见面更能避人耳目。

「——你是为了什么?」

「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克莉丝,那女孩救了伊夫林,而且我在这间屋里也没有什么工作。」

休贝尔丢下这句话,旋即打算离开房间。当半个身体滑出房门外时,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转向房间,冷不防地笑了出来。

「克莉丝是不会裁制暗之礼服的,因为她是处于之身。」

「不要说那些下流的话。」

夏洛克低声斥责休贝尔。

雪伦坐在溪畔石头上,光裸的双脚以脚尖轻轻碰触着溪水面。

折射着光线的溪水波光潋泼,不过石头刚巧就在树荫下。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间,落在覆盖着奶油色丝绸礼服的膝盖上。

此处非常适合读信。

今天是邮差送信的日子。雪伦单手拿着信封,并且剥下上头的封蜡:她几乎不曾使用过拆信刀。

当她终于取出信纸、正打算要看的时候,视线却陡然一暗。不知是谁从身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讨厌啦,爱德真是的,快住手。」

「被妳发现啦?」

「会这么做的人只有爱德呀。」

雪伦挣扎了一会儿,爱德不仅没有松开,手还加重了力道。最后雪伦硬是将爱德的双手拉开,于是爱德直接就这样抱住了雪伦,他环抱着雪伦的腰际,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达维特的信寄来了哟,他说下次想要过来拜访。」

雪伦一脸得意地将信往前高举。

「……信?」

「是啊,就是克莉丝汀小姐挑选出来的那个人喔,这次必须回信给他才行。」

「哦,他还是真是闲呢,明明一直被忽视到现在。」

「是呀。」

爱德紧贴着雪伦读信的内容。

他会寄信过来是理所当然的,而事实上也是因为自己所写的内容。期待再与你见面,她不经意地在信末加上了这句话,于是对方就坦率地寄来了回信。

「什么时候好呢,必须在父亲回来之前和达维特更熟络才行吧。」

「什么时候都好啦,反正我会随便应付他一下。」

「这次我会自己去见他。」

雪伦面露微笑,回想起前来这栋宅邸拜访时的达维持。他有一点爱说话,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个子矮小,身材细瘦,戴着一副小巧的眼镜。与父亲所挑选出来的壮硕军人之子,或是与父亲本身的体型都犹如天壤之别。

雪伦纯粹是基于那些原因,决定亲自见达维特一面。

「谁去见他都好啦。别说那些了,要不要去西边的池塘?我发现了水鸟的巢哟,说不定有蛋在里面。」

「水鸟蛋啊,好棒喔。」

雪伦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话说回来,之前有一件事我满在意的。凉亭旁的鹅掌草开出了白色花朵呢,鹅掌草应该是开紫色的花吧?」

「那些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要不要去看水鸟的巢穴?」

「当然要去啊。不过我现在得想想该怎么回信,爱德你先过去。」

「……好吧。」

爱德的声音变小了。

雪伦再度埋头看信,却发现身旁的爱德一动也不动,不禁露出微笑。她将信折好放在石头上,一把抱住爱德。

「爱德真是的,真是伤脑筋的孩子呢。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因为没有人像你这么可爱嘛。」

「那些我都知道,对我来说妳也是一样的。」

「那么,你现在先过去西边的池塘等我好吗?」

雪伦注视着弟弟与自己相似的脸庞,微微一笑。

爱德满脸不悦地甩头离去。

虽然爱德非常可爱,有时候太怕寂寞这点很让人苦恼。雪伦以宛如身为人母的心情思考,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父亲之所以会为雪伦的婚事着急,其实是为了爱德吧。为了让爱德有一位强而有力的监护人!可以的话,最好是一位有钱有势的男人。

爱德虽然忿忿不平地说,约翰太自作主张了——甚至还说自己讨厌男人,假如生为女儿身就能够脱离父亲的管教。然而得面对他所讨厌的男人的人,却是我呀……

手中的信忽然间看起来像是失去了光彩。当雪伦正打算要追上爱德,一起去看水鸟巢时,她看见道路的另一方有个人影。

对方是一位个子瘦小,并且戴眼镜穿着长礼服的男性。他有着明亮的栗色头发,及比发色梢深浓的咖啡色眼眸。对方一面东张西望一面走着,发现到雪伦后旋即露出笑容。

「雪伦·麦道斯小姐?」

雪伦没有出声。一直以来,像这种时候爱德大多会待在附近。即使想要一溜烟逃走,她现在却是光着脚,而且脚踝以下都还泡在水里。

「那个——我……」

「啊,不,妳继续待在那里就好,因为是我闯入这里的。史卓特先生叫我穿过庭园,可是我经过四周丰富的景色,看着看着就不小心迷路了。哎呀,不过迷路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妳!」

他一口气说完后,马上慌忙地低下头。

「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做达维特·兰伯特。因为收到妳寄来的信,令我又惊又喜,一时冲动便前来拜访。我有先寄信过来,请问妳收到了吗?」

达维特满脸笑意。恰巧现身在自己最放松的时刻,又一副相当轻松自在的模样,反

而让两人丝毫不觉尴尬地见面了。

「我刚好正在看,不好意思,波顿庄园会比较晚才收到信。」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还真是冒失,该怎么办才好,不如我现在转过身,等妳将信看完吧。」

「不需要那样的,呃……不过,可以等我先穿上鞋子吗?」

沙伦说道。虽然光着脚很不好意思,然而是对方突然拜访在先,所以自己也不需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也有可能是达维特温和的说话方式,让她没有压迫感的关系吧。

雪伦穿上粉红色的鞋子后站起身。达维特与雪伦几乎是差不多高。

「你看起来相当、呃……」

「怎么了吗?」

「那个……你看起来相当年轻呢。总觉得,呃……」

「怎么了?什么都可以说喔,不用在意是否失礼。我等一下也会说说我对妳的感想。」

「……呃……给人感觉不可怕,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位佣人。」

雪伦一时之间想不到适合的字眼。达维特忽然沉默了下来,当雪伦在内心惊觉不妙的同时,他突然大笑出声。

「啊……我想想,那是什么意思,是赞美吗?应该不可能吧。」

「对不起,达维特先生。」

雪伦顿时慌了手脚如此说道。

「呃,你完全不会令人害怕。意思就是……像安东尼或是不那么魁梧的佣人,我就不会感到畏惧。」

「原来如此。我自幼即被教导,在我矮小的身体里寄宿着强大的灵魂,能够让妳不觉得害怕,没有威严反而是一件好事。妳讨厌高大的人吗?」

「是的,我很讨厌……弟弟的个子也十分娇小。」

「爱德华多啊,有一次我来的时候他扮成妳的样子,委婉地对我下了逐客令。」

雪伦闻言抬起头。

「你发现了?」

「虽然妳们两人十分相似,我还是察觉到了。」

雪伦不晓得该如何反应。爱德十分自豪即使两人对调身分,也绝对不会被察觉。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被人识破。

「啊,请不用担心。我想妳大概知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我也四处跟着去旅行,所以擅长记别人的长相。因为觉得那样的行为很有意思,反而因此对妳们产生了兴趣。两位真的长得极为神似。」

「是的,而且我们的感情非常融洽。」

「真好。」

达维特灿烂地笑着。雪伦见状不禁也想回以笑容,她有些搞不懂自己了。明明他们今天算是第一次交谈,却好像任何事都会脱口而出。

「不过,在这座庭园的溪边浸泡双脚的妳更迷人一百倍,雪伦·麦道斯小姐。我想妳不会明白,当我收到妳的信时有多么欣喜雀跃。」

「是的,我的确完全不清楚。」

「能请妳原谅我的无礼吗?」

雪伦脑袋微倾地注视着达维特心想,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无礼的事情?虽然突然被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因此感到不快。

在伦敦时,她曾经与出身名门的贵族或传说是社交界第一的时尚人士见面,然而每次都令雪伦坐立难安,甚至不懂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笑,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到波顿庄园。

雪伦以脸上的笑容代替了原谅之词。

「真是一座动人的庭园呢,雪伦小姐。水鸟看起来仿佛像是一幅画。」

达维特说道。沙伦的心情变得比往常更为惬意自在。

「我对爱德说,这条小溪要有水鸟栖息才好,他便带回来了一群水鸟。」

「如果不会在这个季节飞到别处去的话就好了。」

「不要紧的,羽翼已经事先剪掉了。」

达维特注视着雪伦,眼中流露出轻微的讶异之色。明明没有起风,一旁的草丛却忽然沙沙作响,达维特迅速地移过视线。

看见雪伦与达维特相视而笑,还一起走出来,爱德立刻转身离开。

没想到雪伦居然和达维特见面了!是什么时候约好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不,如果雪伦知道的话,不可能不告诉我。

是安东尼让达维特进来的!

无论是庭园、宅邸,有许许多多只有爱德一个人知道的快捷方式或秘密场所。方才令自己惊喜万分的水鸟巢,就位在西边池塘上方。

爱德心想,告诉安东尼后去破坏巢穴吧。既然水鸟巢勾不起雪伦的兴致,那他必须去找会更令雪伦感兴趣的事物,要更有趣、更有趣才行!

爱德步出大门去见安东尼。

庭园旁边为马厩,隔壁便是厨房的出入口。因为是L型的宅邸,比起从庭园绕到正门门口,直接从厨房进入宅邸更为便捷。

或许是太过生气,爱德来到路口时开始咳嗽不止。

似乎咳得比以往还要剧烈,何况他还曾被医师告诫不得长时间待在水边。

爱德走向宅邸里边。以别墅而言,这间是极为罕见的石造平房,三角形屋顶漆成一片朱红。父亲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高大稀有植物,种植在马厩的周围。

沿着马厩的道路过去可以看见一辆马车,单马小型无蓬马车就停置在该处。

是达维特的马车吗?

拉曳马车的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安东尼正与一名像是马车夫的壮硕男人,一同倚着马厩前的树干交谈。

爱德习惯性地绕到一棵高耸的树木后方。如爱德身躯般宽大的树干上,长满茂密的大片叶子;在枝叶的隐蔽之下,这边能看得见马厩,对面却看不见这里。

每当有客人来访时,爱德都会悄悄地躲在此处观察马匹或是客人带来的佣人们。若是可怕的客人或约翰的朋友,他便会吩咐安东尼打发对方离开。

「果然是你啊,安东尼·史卓特。」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安东尼·史卓特……没有加上称谓。

他不是达维特的马车夫吗?

男人的嗓音富有磁性,口气听来十分熟稔。爱德偷偷瞄向马厩,看见了一名黑发束在脑后、体格壮硕的男性,一股不安猛然袭上心头。继沙伦之后,连安东尼都在和自己不认识的人交谈。

「你为什么会知道,休贝尔?我明明一直待在这里。」

「我听说你有去『蔷薇色』订制礼服,那间店和我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那是在伦敦时的事吧。现在的裁缝屋已经完全不一样,连裁缝师都是不同人,并不是琳达·巴雷斯。」

「是这样吗,克莉丝汀小姐是琳达的女儿。」

安东尼顿时双眼圆睁。

「——真的吗?」

「你一副现在才知道的表情呢,安东尼。不过克莉丝当然和琳达不一样,就算你想订制暗之礼服也是没用的。」

「……你在说什么。」

爱德的身体向前探出,安东尼的表情因为被枝叶的阴影遮住而看不见。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在伦敦的毒药事件——虽然那件事最后是约翰·麦道斯将军声称自己的错收场,但是当时你不是有问过我,暗之礼服是什么样的东西、在哪里可以弄到手?」

「……有那种事?」

「有啊。在那之前你明明完全不感兴趣,后来你也这么问过我,暗之礼服能够让小孩子穿吗……」

安东尼沉默半晌,最后忽然笑出了声。

「你是指我想要杀害雪伦小姐吗?真是愚蠢至极。」

「只要牵扯上暗之礼服,任何事情都会变得愚蠢。受牵连的那一方,只要内心有一丝希望对方死掉、消失,那个念头就会逐渐变得强大。实际上,在麦道斯将军的玻璃杯中下毒的人是谁?」

「没有那回事,是麦道斯将军自己误会了.」

「真是令人敬佩的回答,安东尼,究竟是出自于对谁的忠诚心啊。」

名为休贝尔的男性,语气中似乎充满讥讽,还带着些微的法国腔。安东尼的语调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我不论何时都不会背叛主人。记得我经常向你提起,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被称作为忠诚吧。仔细聆听命令、不偷听、不偷看信件、主人想要毒药的话就立刻奉上,这是奴仆正确的处事之道。当然,绝对不能亲自下毒、让对方穿上暗之礼服:还是说当主人想要毒药时,你不会将毒药交给主人,而是选择默默地离开宅邸吗,休贝尔?」

「你并不是佣人吧,根本是监护人。」

「现在除了佣人以外,我什么都不是,就算说自己是夫人的表弟,也不会有人相信。麦道斯将军弃家庭于不顾,这家里的孩子们彷佛从世上被抹杀一样。」

「抹杀……牵扯上暗之礼服的家伙,满嘴都是那种话,真是令人厌烦。」

休贝尔摇摇头,他像是抱住般抚着身旁马匹的头。

「你果然是相信暗之礼服的吗?相信至今自杀的贵族千金之中,有一些人是为暗之礼服所害……」

安东尼问着,眼神变得认真。

「因为我目睹了逼我不得不去相信的事情——就在最近。」

「裁制暗之礼服的人是『蔷薇色』的克莉丝汀小姐?

「不是,克莉丝不会裁制暗之礼服,她表示绝对不会。」

「她知道怎么做吗?克莉丝知道暗之礼服吗?」

「你在盘算些什么?」

「没错,我也想要知道。」

爱德冷不防地从树荫暗处冒出来,朝马厩走去。

两个人吓了一跳,随即端正姿势。安东尼慌忙站好并梳理头发,休贝尔则仔细地端详爱德的长相。

「……这孩子是……雪伦小姐?」

「不是,是弟弟。爱德华多少爷,失礼了,这一位是我的朋友休贝尔,他目前为哈克尼尔家工作,然后——」

「不用多做介绍,反正我也不喜欢一连串长长的名字。」

爱德慢条斯理地走到犹如惊弓之鸟的两人面前。

「我听见你们说的话,相当耐人寻味,我想再多听一些,休贝尔先生。还有,安东尼,我最看重的奴仆……话说回来,你是母亲的表弟呢,我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了。」

爱德对着安东尼露出宛如天使般的笑容。

「克莉丝似乎会在三天后去拜访波顿庄园,因为要丈量尺寸。」

夏洛克和休贝尔一块儿走着。

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的山坡上,休贝尔正牵着马匹;夏洛克虽然不太愿意靠近,然而只要声称自己要骑马,双亲便会很高兴——附近没有任何人。

「你去了波顿庄园啊?」

「因为我很在意一位朋友,虽然他说去『蔷薇色』订制礼服没别的意思。我们正在谈暗之礼服的事情时,不巧那位弟弟忽然现身并向我打探这件事,我就据实以告了。如果你想告诉克莉丝,请便。」

「暗之礼服的事情和克莉丝没有关系,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处理,你也不要多嘴告诉克莉丝。」

休贝尔一脸略显意外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见克莉丝?」

「……我有别的事情要找她。」

休贝尔直盯着夏洛克的脸庞。

「算了,反正那不关我的事。三天后请来这附近,我会将马车备妥。」

「休贝尔,等一下。」

夏洛克叫住转身往回走的休贝尔。

「……谢谢。」

休贝尔回过头,按住马的鼻尖停下脚步,不过最后仍只是轻轻低头致意后迈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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