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坐立不安地在波顿庄园四处徘徊。虽然沿着池塘发现了水鸟的巢穴,却因为风过于寒冷的缘故,既无法探头窥望,也无法进行破坏。
今天是约翰·麦道斯将军休假归来的日子。
一回到宅邸,仍然一身粉红色家居服、也没有盘上发髻的雪伦发现爱德时,脸上流露出安心的表情。
雪伦对着不禁要展露笑容的爱德说道:
「吶,爱德,你知不知道『蔷薇色』的礼服放在哪里?」
爱德的笑容倏地僵硬。
雪伦以央求的眼神看着爱德。
「为什么要穿那件过去?反正约翰就算下了船,也不会正眼瞧我们的,他马上就会前往伦敦吧。」
「达维特要过来。」
爱德闻言耸耸肩。话说回来,达维特这阵子都没有出现,所以雪伦才会如此地迫不急待吗?
「穿别套礼服不就行了?现在过去不是为了等达维特,而是去等约翰回来。」
「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无论如何就是想穿上那套礼服,说不定达维特……会讲出重要的话。」
雪伦犹豫地低下头。
映照在镜子里的雪伦,早已不是爱德所认识的雪伦。甚至连『只要约翰回来,说不定就会恢复原状』的小小心愿也失去了指望。
「可是,没有的话也没办法不是吗?」
爱德冷淡地丢下这句话。
「爱德……」
雪伦拾起头,满脸悲伤地注视着爱德。
「爱德,求求你,将礼服还给我。」
「——妳在说什么啦。」
「求求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唯独今天我希望你还给我。」
「妳的意思是我拿走了礼服吗?」
雪伦眼眶含泪地望着爱德,最后她移开视线并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打开衣柜试穿礼服,因为礼服的位置有变。」
打断正想回嘴的爱德,雪伦继续说下去。
「不,我一直都知道。一直以来,你总是随自己高兴穿上我的礼服对吧,我并没有不高兴,你比我还要适合穿上礼服,捉弄男性也非常有趣。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做那种事了,『蔷薇色』的礼服!叫作『戏水之鸟』与映照在水面上的自己玩耍虽然开心,同时却也很空虚,绝对无法一起展翅高飞。」
「所以……雪伦开始想要一个人展翅高飞。」
「不是一个人。原谅我,爱德。」
爱德顿时语塞,呆站在原地。
「爱德少爷、雪伦小姐,准备好了吗……雪伦小姐?」
安东尼定了进来。看见两个人站在走廊的不寻常模样,遂而停下了脚步。
「还没准备好,因为没有礼服,今天的南安普顿行必须中止了。」
「爱、爱德少爷……」
爱德朝安东尼走去,『砰』的一声,拳头打向了墙壁。
「爱德少爷,不能这么做,而且达维特先生也会来——」
「不然,让雪伦和达维持在一起就好了。安东尼,快去准备马车,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种地方了。」
「这样好吗……」
「可以啦。」
「爱德!那个——」
雪伦大喊着。爱德回过头,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一起去迎接父亲吧。
然而雪伦却噤口不答,只是宛如控诉似地看着爱德。
一想到雪伦心中只想着穿上恋之礼服迎接达维特,甚至或许连约翰回来这件事都觉得无所谓,爱德便感到厌烦至极,甚至心想,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礼服的话,正如姊姊说的。我已经撕裂了,礼服已经变成一块黄色碎布,因为那套礼服不适合姊姊。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订制恋之礼服,而是订制暗之礼服才对。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姊姊只需要一直和达维特在一起就好。」
雪伦的眼睛顿时为之冻结。失去新礼服、失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美丽的礼服的悲伤,让她的眼眶冒出了泪水。
「走了,安东尼。」
爱德将视线从雪伦身上栘开,向安东尼下令。安东尼不知所措地跟着爱德。
「要前往港口吗?爱德少爷。」
爱德一口气穿过庭园。水鸟啪搭啪搭地拍打翅膀,却绝对无法振翅而起。
他脑海中浮现出约翰的脸庞。约翰不会拥抱自己吧,他会说个子怎么还这么矮小,并瞪着自己吧。
约翰已经说过讨厌我们两个了,现在却连可以互相安慰的人都没有了,也没有会保护自己的人。
那个时候,我果然还是死掉比较好。
约翰也是这么希望的。你死一死算了——因为他曾经这么说过。
「我讨厌港口,全挤满了人,我讨厌每个男性。」
爱德话一说完,片刻之后,安东尼答道:
「那么……就去『蔷薇色』吧。」
爱德看向安东尼。安东尼一面准备马车,一面露出一丝悲戚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爱德少爷。」
「听说麦道斯将军暂时要归国,父亲。」
夏洛克单手拿着报纸,走进父亲的书房,并指着告知战况的版面中短短几行字。
归国固然是件好事,却遍寻不着理由。忽然间他心想,该不会是为了小孩吧,麦道斯将军应该不是那种男性才对。
「没错,将军下午会抵达南安普顿港口。不只有麦道斯将军,我与大臣打算一路随同他至伦敦。」
艾佛列特坐在书房桌前徐徐说道。
「要受颁勋章?」
「本人已经回绝了。实在是一位杰出的人才啊。」
「我也可以同行吗?」
艾佛列特看着夏洛克的脸庞。
「也好,我差不多也要正式将你以我儿子的身分介绍给世人。首先,工作无疑会比舞会要来得有趣。」
「谢谢。」
艾佛列特拿起雪茄,慢条斯理地点火。
「像你这样的男士,或许不适合无趣的事物。」
「我并不害怕被嘲笑不解风情,比起外表,内在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美国人一样。」
艾佛列特瞇起双眼,他将雪茄叼在嘴里,边吐着烟边说。
「你——似乎有点变了,和以前不一样。是我多心了吗?」
「是您多心了,父亲。」
夏洛克致意后走出房间。
潘蜜拉在收银台一面记帐,一面悄悄地拾起头看向克莉丝。
克莉丝伫立在窗边,看向外头,天空沉窒,没有预约的来客,工作也告了一段落,照理说应该是最为悠闲放松的时期,却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克莉丝,妳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潘蜜拉此话一出,克莉丝回过神似地转过身。
「恩,有一点。我在想,那样就好了吗?」
「多想也是无济于事,总不能替爱德先生裁制礼服吧。他本来就是很任性的个性,我想他会说出暗之礼服,也只是一时兴起吧。」
潘蜜拉倏地瞄了一眼角落用黑布裹起的箱子。那箱子里的礼服,是安东尼表示希望调查究竟是不是暗之礼服而托付的。
克莉丝脸上虽然没有笑容,脸色却不差。
成天到晚拿捏时机也不是办法,潘蜜拉下定决心。克莉丝容易变得闷闷不乐,或许也是因为这件礼服放在屋子里的关系。既然如此,赶快打开箱子确定,再立刻还给安东尼才是上上之策。
「我在意的不是爱德先生,而是雪伦小姐。」
「雪伦小姐?」
听着克莉丝的话,潘蜜拉离开椅凳并纳闷地歪着头。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是雪伦应该是一位个性十分温和的可爱少女。
潘蜜拉从地上拿起箱子,放至桌面。克莉丝一脸讶异地缩起身子。
「既然刚好提到,妳能看一下这个吗?妳也察觉到这个箱子的存在了吧。」
「虽然是有……这是什么?」
「是安东尼先生托付给我的,一件小孩子穿的老旧礼服。」
克莉丝恐惧地睁大绿色双眸,她伸出手紧紧扶住窗框。
——恩,果然是这样,潘蜜拉如此想着,内心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
在打开之前就莫名地已经明白了吧,明白这是讨厌的东西、不愿意去看的东西。
然而,潘蜜拉无法扶持克莉丝。克莉丝需要的,是有着宽阔肩膀以及淡褐色眼眸,拥有微薄的爱与力量的男性。
潘蜜拉又想,不,不对,妳要一个人站起来。若是受人扶持才站起来的话,一旦那个人不在,不是又会再度倒下吗?
「潘蜜拉——等等。」
「一下子就好。」
潘蜜拉解开包裹在外的布料并打开箱子,接着再掀开里面的布包,深祖母绿天鹅绒与白色蕾丝显露而出。潘蜜拉拿起礼服摊开,高举在克莉丝面前。
「应该是比莉儿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这件是家居服吧,体型比想象中细瘦。」
克莉丝僵硬地伸出手,接过礼服。她脸色倏地发青,吸了一口气后努力阻止自己失去重力
地往后倒,而紧紧握住窗框的手已经开始泛白。
「妳还好吗?」
「还好——不过……」
「妳等我一下,我去拿水过来。」
潘蜜拉冲进厨房,在玻璃杯中倒入少许白兰地并注入开水。急急忙忙地端到店里,克莉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握在手中的礼服。
「克莉丝,喝吧。」
克莉丝顺从地喝下水,呼吸显得有些困难,但是脸色已经渐渐恢复。
「怎么样?这是暗之——」
「……不要说。」
克莉丝立即将话打断。潘蜜拉从克莉丝手中拿走礼服,克莉丝也直接放开手;与其说是放手,不如说像是手失去了力量无法抵抗。
「所以是吗?」
克莉丝点了点头,潘蜜拉再让她喝下一口水。
「我明白了,我会告诉安东尼并将礼服还给他的。妳要不要先坐下,我去准备一些饮料过来。」
「我觉得……妳可以再倒一杯白兰地加水给我吗?」
「喝太多会醉喔。」
潘蜜拉迅速将礼服收进箱子,放置在店内角落后走进厨房。克莉丝按着头,站在窗边沉思。等潘蜜拉将另一杯水递过来时,她才终于平静下来似地抬起头。
「潘蜜拉,安东尼先生将礼服交给妳时,有说什么吗?在何时、是谁穿上礼服等等。」
「他没有提到那些事,只有说不想被爱德先生发现这套礼服的存在。因为已经有点老旧了,我想一定是雪伦小姐的礼服吧。」
「不,不对——应该不是……」
克莉丝摇摇头,往窗外看去,这时身体瞬间静止不动,然后又急忙绕到店门前。
「克莉丝,怎么了吗——啊!」
潘蜜拉看见出现在敞开大门对面的身影,不禁杏眼圆睁。安东尼与爱德正站在外头。
「克莉丝,妳好像刚好有空呢。」
爱德说道。明明脸色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却似乎莫名的开朗。
这次他没有在店内徘徊,径自脱下外套丢到一旁之后,理所当然地坐到长椅上。
安东尼跟在后头走进店里。
「约翰·麦道斯先生就要回来了,是相当难得的一次机会。」
「——我不会去的。」
克莉丝看向爱德,爱德栘开了视线。
「雪伦小姐呢?安东尼先生。」
克莉丝问道。安东尼难以启齿地面向克莉丝。
「呃……雪伦小姐和达维特先生约好在港口会合,我现在必须过去迎接雪伦小姐。真是抱歉,今天能不能够让爱德少爷在这里待到晚上?」
「等等,你在说什么呀!虽然说『蔷薇色』的确很欢迎来访的客人……」
但这里可不是托儿所!然而这句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克莉丝从旁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
克莉丝静静地看着爱德,露出微笑。爱德像是横躺般靠在长椅上,傲慢的表情中彷佛透露出一股不安。
潘蜜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克莉丝对爱德涌起了怜悯之情,既然如此,她也没有理由出言制止。
「那么,麻烦妳们了。」
安东尼走出店内,克莉丝紧跟在后,潘蜜拉迟疑了一会儿也随即追上前。
麦道斯家的厢型马车停放在店前,克莉丝叫住驾驶座前方的安东尼。
「我想请教关于爱德先生父亲的事情,爱德先生的父亲是如何对待爱德先生与雪伦小姐的?」
麦道斯将军是如何对待爱德与雪伦的?
潘蜜拉站在克莉丝身后看着安东尼,安东尼与潘蜜拉视线交会,接着以下定决心的模样,开始娓娓道来。
克莉丝安静不语,绿色的双眸担心地眨个不停。
靠岸的联络船架上舷梯,乘客接二连三地走下船。以两百名乘客人数来看,并非规模庞大的船只。这艘船是来自欧洲中最靠近英国的地方——加莱。
夏洛克与父亲及两位政治家一同等待麦道斯将军的到来。当最后的乘客下船之后,水手出现在舷梯上东张西望地环顾港口,待他发现了夏洛克等人,随即小跑步前来。
「麦道斯将军没有回来。抵达加莱的时候,将军获知战况趋于不利的消息,于是决定直接折返。」
他说的话,教人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
「我想也是吧。以目前的情势,我认为将军不是在获知消息之后,仍然会将战争抛在身后的人。」
艾佛列特的声音透露着失望,然而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夏洛克这时注意到水手手上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是?」
「将军将这封信托付给同行者,拜托对方将这封信交给等待他的人。看来是家人吧——给儿子,爱德华多·麦道斯先生。」
「爱德华多?麦道斯将军有儿子吗?那么得尽快确认一下他是隶属于哪个部队!」
「不好意思。」
夏洛克赶在周围开始骚动之前,迅速走向前。
「我认识爱德华多先生,我会负责交到他手上。」
夏洛克二话不说将信拿走。
他在港口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爱德华多。四周飘散着强烈的海水气味,人们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夏洛克微瞇起一只眼睛,一辆厢型马车停在路旁,驾驶座上的人似乎是安东尼。
厢型马车的车门打开了,与爱德容貌相似的千金被一名栗色头发的男性扶着手走下车,正准备要撑开一把小巧的洋伞。分外引人注目的金发、黑色帽子与粉红色礼服,相同颜色的斗篷包裹住纤细的身体。对方感觉是有点孩子气,宛如妖精般的女孩。
达维特在南安普顿的车站等待。当达维特一坐进马车里,雪伦顿时感到紧张。
「妳过得好不好?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联络妳。」
尽管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但达维特一脸的和颜悦色,让雪伦顿时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不过,有一点寂寞。」
「因为我在烦恼一些事,不过做出结论了,所以妳不用担心。」
于是,雪伦开始为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斥责爱德而后悔不已。即使没有穿上恋之礼服,达维特也已经对我够温柔了。
明明爱德有病在身、明明必须好好疼他、明明是麦道斯家唯一的男孩子。若是被父亲知道雪伦没有好好疼爱德的话,父亲必定会大失所望吧。
(父亲……)
一年前与父亲前去伦敦的时候,也样样无法如父亲所愿,让父亲失望了。
爱德在的话,就会代替雪伦想尽办法向父亲解释。只要是爱德说的话,父亲就愿意听;相反的,虽然会被殴打、责骂,但是只要雪伦之后再给爱德一个拥抱就没关系了。父亲虽然对雪伦很温柔,然而对雪伦只有一个期盼——就是好好地照顾爱德。
父亲不爱我。
不……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有达维特了。
「不知道麦道斯将军对我会有什么看法呢,雪伦。」
雪伦抬头望着身旁的达维特,他穿着一套高级长礼服,看来似乎有些消瘦。
「说不定会感到失望喔。」
「真过分啊,虽然我也那么认为,但居然连妳都那么说。」
「对不起。呃……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你不好,是因为父亲喜欢和自己类似的男性,高大、强壮又恐怖的人。」
「我当然清楚妳说的意思,但我认为虽然我的个子矮小,不是一名军人,那也不代表我就很软弱.我想让麦道斯将军了解这一点。」
「不可能的。父亲总是赚爱德矮小又脆弱,还为此大发雷霆。」
「看来麦道斯将军相当严厉呢。那么杰出的人会这样也是无可厚非,可是管教孩子和对待大人时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你们似乎将两者弄混淆了。」
达维特温和地反驳,并压低了音量。
「话说回来,我有一些关于鹅掌草的事情想要问妳。」
「鹅掌草?」
「妳上次说花朵是什么颜色?」
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件事?雪伦困惑地回答:
「紫色的喔,会在秋天开花。不对,或者是最近——是白色的吗……」
雪伦脑中彷佛蒙上一层纱,究竟是哪一个呢?
「以前是紫色的吧。妳记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白色的?例如,妳以前不是住在伦敦吗,是在之前还是之后——」
「住在伦敦的时候应该是紫色的。我记得偶尔造访波顿庄园的时候有看过,开始住在这里之后——已经很久以前了,大约是我十岁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是什么颜色呢?」
「是谁告诉妳那些紫色的花朵是鹅掌草?爱德?」
随着马车的震动摇晃身体,雪伦陷入沉思。
年幼的爱德……年幼的我。我会在成为大人之前死掉,爱德是这么说的;他今天不小心听到了医师说的话。
爱德因为被父亲殴打而哭泣。
妳知道僧鞋菊吗?听说也叫做乌头,就是那在庭园盛开的紫色花朵。听说若喝下煎煮之后所萃取出的苦涩
汁液就会死掉。反正迟早都会死,什么时候死都是一样的。
(爱德,这是鹅掌草喔,不是僧鞋菊。就算喝下去也不可能会致命的,不要去想那种事情。)
没错,这是鹅掌草。
不可能会致命的。
所以——要试试看吗?
没关系吧?反正是鹅掌草。
「……我不知道。」
雪伦回答道。
马车外的街景不知何时变成了港口,空气中蕴含着海水味,马车在此停住。
「达维特先生、雪伦小姐,可以请两位先下车吗?我要先去停好马车。」
听见安东尼的声音,达维特率先下车,他绕至马车另一侧并牵起雪伦的手。
船放下舷梯,已经有人开始下船。因为先送爱德去『蔷薇色』,导致来晚了一步。
雪伦的身体开始颤抖,一想到父亲或许近在咫尺,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站在舷梯前面的男士,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达维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应该是一名贵族吧。对方有着修长的优美身形,即使从远处眺望,也能看出他端正挺拔的站姿。
他朝这里走了过来,明显是朝雪伦走来。一思及此,雪伦不禁感到惧怕万分。
「不好意思,我是夏洛克·哈克尼尔。请问妳是麦道斯将军的亲人吗?」
他走到仅离雪伦一尺的地方开口问道。
这是一名高个子男士。他的身材高挑而肩膀宽阔、四肢修长,而且举止显得优雅,端正的五官看来有些冷峻。
达维特若无其事地走到雪伦前方。
「我是达维特·兰伯特,与其说我是亲人,应该说是想成为亲人的人。竟然让公爵家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敢当。这一位是约翰·麦道斯将军的千金,雪伦·麦道斯小姐。是否有来自将军的消息——?」
「麦道斯将军因为战况不利,取消了这次的归国行程。」
父亲没有回来。
雪伦悄悄地拾起头,并不觉得惊讶。之前就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父亲对雪伦不感兴趣,而雪伦也对父亲没有任何期待。
「爱德华多·麦道斯先生呢?」
继达维特之后,夏洛克的淡褐色眼眸跟着看向雪伦。
「爱德……他说今天不想过来。」
「那么他人在波顿庄园吗?抱歉,其实我和爱德华多有过一面之缘。可以的话,我想将这封信亲自交给他。」
「信?」
雪伦话一说完,夏洛克便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封白色信柬。
雪伦认出信封上是父亲的字迹。
——我心爱的儿子,爱德华多——
雪伦目不转睛地叮着收件人的名字,死心般地开口说:
「爱德……在裁缝屋。」
「他在『蔷薇色』?」
夏洛克出乎意料地以强硬的语气回问。
雪伦虚弱地点点头并低俯下脸,这名男性知道『蔷薇色』的事情也不重要了,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雪伦无力地垂下双手,粉红色小洋伞掉落至地面,飞滚而去。达维特连忙抱住雪伦。
对着将浏海往上拨并思考些什么的夏洛克,达维特开口说道:
「我们现在要去波顿庄园,爱德过一会儿便会回来吧。我希望拆信的时候自己也能在场,能否稍等一会儿?」
「当然可以,谢谢。」
夏洛克话一说完便快步离去。
「……雪沙伦,要不要紧?」
一回过神,达维特正望着雪伦的脸庞。
「父亲总是只担心爱德……」
雪伦喃喃自语地说道.父亲信上的收件人名字,父亲方方正正的字迹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好难受。连自己是想哭或是想笑都分不出来,然而话语却无止尽地涌上。
「每一次、每一次,父亲只会问爱德怎么样了,请医师也是为了爱德,还因为痊愈的不是爱德而是我,所以大感失望;找来安东尼也是为了爱德。爱德总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得到任何人的疼爱。你也是,那个叫做夏洛克的人也是,甚至连克莉丝……一直以来我也是努力去接受爱德。然而……父亲的信是给爱德的,绝对没有任何人会说心爱的雪伦这种话。」
「没有那回事的,雪伦,至少我不一样。」
「没有不一样,父亲之所以想让我早日结婚,也是因为想要有人照顾爱德。我也是因为你那么说了,才喜欢上你的。」
「妳是一个温柔的好孩子,雪伦,这我最清楚了。」
雪伦哭倒在达维特的胸膛上。
达维持的胸膛比想象中要来得宽阔、温暖、强壮得屹立不摇——而且,非常温柔。
夏洛克向船务公司办公室借用了电话之后,便坐上小梅费尔号。非马车型的水蓝色车身极为罕见,因而吸引了大批人群聚集围观,从驱散人群到打开车门为止,花费了夏洛克好大一番功夫。
「夏洛克,你要去哪里?」
夏洛克听到声音而从窗户采出头。艾佛列特定上前来,手中拿着有象牙握柄的拐杖。
「我要送信到麦道斯将军家,波顿庄园离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很近。请不用担心,送完后,我立刻就会回家。」
「你要去裁缝屋吗?」
夏洛克不禁回望父亲的脸庞,却看不透他的表情。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父亲。」
同样面无表情地回话之后,夏洛克发动了车子。
克莉丝推着放有红茶的餐车进入店里。
爱德坐在长椅上,潘蜜拉则待在收银台。克莉丝先在桌面及收银台上各摆放一杯香气馥郁的红茶后,便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坐到单人椅上。
「都特地端茶来给你了,总该说些什么吧?」
潘蜜拉眼睛不离帐簿地说道,爱德一脸无趣地面向旁边。
「我又没有拜托她,擅自说是为了我去做的事情,我没有感谢的必要。」
「他的意思是说他不要红茶,克莉丝,收进去吧。」
「妳没有资格命令我!」
「还有,若是有客人光临的话,要将位子让开。安静待在店里也无妨,若是妨碍到我们,我会把你赶出去。」
「反正这种店也不会有什么正经的客人上门。」
「拜托你别说那种失礼的话,我们可是靠这间店的收入维生的。」
「真是凄惨啊,没有财产的女孩。」
「比起没人在身旁就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孩要好多了。」
「妳说什么!」
「潘蜜拉,呃,不要再吵了,爱德先生也是。」
克莉丝介入两人之间。即使工作已经结束了,爱德仍是客人,而且潘蜜拉也不是有立场到可以纠正他人的人。
爱德与潘蜜拉互相别过脸,同时喝起红茶。
「父亲难得回来一趟,不去迎接好吗?」
克莉丝话锋一转。
「——无所请,反正他马上又会跑去工作。」
爱德一面喝着红茶一面回答。或许是安东尼不在的关系,总觉得没有什么气势。
「可是很久没见面了吧。我听安东尼先生说,麦道斯将军对爱德先生抱有很高的期望、相当疼爱等等。不去迎接的话,令尊不是会失望吗?」
「……他确实对我有所期望,问题是我无法响应他的期望。如果知道经过一年了,我的个子还是很矮小,身体还是很虚弱,约翰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爱德低下头,自嘲地笑了出来。
「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然后换成雪伦是男孩子。我常和雪伦这么说……雪伦也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还说自己应该也忍受得了约翰可怕的处罚吧。」
「令尊——像令尊般的男性,雪伦小姐也是相当畏惧的。」
「雪伦以为自己也会遭受和我一样的对待。」
爱德只说了这句话,便精疲力尽地瘫在椅背上。
「为什么要问约翰的事?克莉丝。」
爱德如此问道。
「我希望,爱德先生能够祈祷雪伦小姐获得幸福。」
「约翰和雪伦的幸福有什么关联?」
「如果爱德先生一直憎恨着约翰先生,那么雪伦小姐就无法得到幸福。」
「只要我死掉,雪伦就能得到幸福吗?」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从那种想法跳脱出来?」
潘蜜拉沉痛地摇了摇头,她离开椅凳,从地上拿起箱子。
这是暗之礼服的箱子。彷佛是在说都是因为这个东西不好一样,潘蜜拉将箱子拿起来,远离爱德。爱德不由自主地看向箱子。
在收银台上,潘蜜拉重新用黑布紧密地将箱子包裹起来。
然后——就在此时,店外传来了声音。
是马车的声音。克莉丝与潘蜜拉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大门随之开启。
一名黑发男子走进来,蓝色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深邃。
「好久不见了,克莉丝。」
「……休贝尔。」
克莉丝倒抽了一口气。
休贝尔·沙利夫,当她被艾丽斯逼到走投无路时也在场的男人,有着一口神秘
外国口音的男人,联系母亲与爱人的男人。
「夏洛克联络我,立刻将爱德华多·麦道斯带回波顿山庄——就是他吗?」
然而克莉丝明白,纵然休贝尔粗暴,其实是一位温柔的男性。在那次事件的时候,他与夏洛克一同挺身保护了克莉丝。从斐莉儿口中得知他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工作时,克莉丝才终于放下心来。
爱德华多不知该如何面对突然现身的休贝尔,身体随之僵硬。
「……是的,没错。」
「为什么要带我回去?」
说着说着,爱德便再也讲不出话来。接着,换成克莉丝发问。
「——为什么是夏洛克先生?」
「他手边似乎有来自约翰·麦道斯将军的信,另外也已经取得安东尼的允诺。反正总是得回去不可吧。」
「……信?」
爱德注视着休贝尔,转而向克莉丝投以哀求般的眼神。
「我明白了……不要紧的,爱德先生,我也一起去。」
将箱子用两层布包起的潘蜜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在克莉丝准备的期间,潘蜜拉将用布包起来的箱子拿到店外。
石版路上有一辆单马有篷马车,休贝尔搂抱着毛色光润的栗色马颈回过头。
「妳是潘蜜拉吧?」
「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呢,夏洛克也会去波顿庄园吗?」
「大概吧。」
潘蜜拉将箱子放置在驾驶座,转身面向休贝尔。
「那么麻烦你转告夏洛克,不要说会让克莉丝昏倒的话,要温柔一点。克莉丝表面上虽然看起来有精神,但其实还没完全振作起来。事情结束之后,要将她安然地送回来这里。」
「……我知道了。」
「然后麻烦你将这个箱子还给安东尼,不要被爱德和雪伦发现。然后转告他,你猜得没错。」
休贝尔看向放置在驾驶座的箱子。
「这是什么?」
休贝尔如玻璃般的眼珠望着潘蜜拉。
「暗之礼服,不过是小孩穿的。」
潘蜜拉若无其事地答道。总觉得,休贝尔应该知道暗之礼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