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要走啰,布里姬,快过来。」
艾蒂儿对着人在后头的布里姬丢下这么一句,连听都没听回应就离开了化妆间。
她已经穿好外出用的水蓝色午装女服,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预定行程的傍晚时分外出,但是艾蒂儿的情绪相当激动,甚至连这种事都无法去在意。
「艾蒂儿小姐,请您等一下……」
拿着帽子的布里姬以及汉诺瓦从后头追了过来,汉诺瓦抛开平常维持的佣人态度,追上在走廊奔跑着的艾蒂儿。
「我不是因为那样才去订制礼服,您能够明白吗?再过没多久就要举行舞会了,我希望到时候能将最适合艾蒂儿小姐的礼服……」
「汉诺瓦,我并没有怀疑你的心意,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对于礼服很执着,每次要向新的裁缝屋订制礼服的时候,都是要经过我的同意的吧。」
「过去也曾有过不是那样的时候。所以,这次我是先行确认过触感之后才过来告知您的,因为我也没有想到会被『蔷薇色』回绝。」
「不要自己擅做主张!」
一听到『蔷薇色』这个店名,艾蒂儿终于忍不住厉声回应。
在汉诺瓦身后,布里姬偷偷窥看着艾蒂儿的反应。她拿着自己的外套和帽子,似乎现在才刚赶忙开始打理身上的衣着呢。
望着比父亲汉诺瓦还要冷静的布里姬,艾蒂儿终于是恢复了理智。四周围没有其他的佣人,这是因为汉诺瓦对佣人的教育相当地彻底。
一想到自己显露出就连佣人都会别开目光的丑态,光是这样,艾蒂儿的眼泪就几乎要浮上来了。
她一直很在意『蔷薇色』的事情,每当想对汉诺瓦或是布里姬麦明白己想要订制她们的礼服时,脑袋里就会浮现园游会上夏洛克和克莉丝的身影,于是就说不出口了。
汉诺瓦不但为此自作主张前去拜访,甚至居然连期待中的善意回应都没有获得。
还是说……如果由我亲自出面去拜托的话,克莉丝就能理解我的心意呢……
「艾蒂儿小姐,请穿上这件。」
布里姬走近紧紧咬住嘴唇的艾蒂儿身旁,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虽然没有预定行程,但仍为您准备了马车。我也会陪在您身边,所以在您心情好转之前,无论您想做什么都请吩咐我。」
「要去其他的裁缝屋吗?如果是要去葛蕾女士那边,现在联络的话就……」
汉诺瓦战战兢兢地一开口,布里姬便瞪着父亲要他住口。艾蒂儿也无意回答两人的话语,只是让斗篷裹着肩膀并走下楼梯。
该怎么办才好……
盘据艾蒂儿脑袋瓜的就是这一句话。
汉诺瓦说得没错,并不是每次要向裁缝屋订制礼服之前,都会在事前先来取得允许,艾蒂儿并不像柯奈莉亚那样,对于流行新颖的礼服如此感兴趣。像礼服之类的东西,充其量就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美的道具而已。
在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面镜子就挂在那里。艾蒂儿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自己映于镜中的脸庞。
为什么会如此丑陋,艾蒂儿心想。盘起的头发凌乱,碧蓝色双瞳惊吓似地睁得大大的地,其中没有一丝忧愁。由于在匆忙之间绑上马甲,因此并没有做出漂亮的胸型,而压扁的腹部看起来也毫不柔软。
如果能变得更美的话,夏洛克会喜欢上自己吗?会像那个时候一样,牵起我的手吗?要是能更机灵一点,让自己拥有身为一个政治家妻子该有的仪态,并且能取悦很会说话的那个人呢?
夏洛克……有着自信满满的榛木色眼瞳,还有优雅的举止,和那可以穿透硬物的声音;平常带着冷淡的表情,而偶尔露出少年般的笑容,在落差甚大的两者之间,自己喜欢的是哪一个呢?艾蒂儿自己也弄糊涂了。
就连他的兴趣是艾蒂儿无法理解的事物,艾蒂儿也觉得通通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他不会像其他男士那样来见我呢?
艾蒂儿想起奥克斯赛马会那天,接着又回想起莫亚迪耶家的园游会,真的好难受……但是她的视线却不能离开。
「……抱歉,汉诺瓦。」
汉诺瓦从身后走上前,艾蒂儿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像这样乱了方寸真不像我呢。」
「艾蒂儿小姐……」
「关于礼服的事情,拜托你暂时先不要管。马车准备好了吗?布里姬,我们要出门了」
「您打算要去哪里呢?」
为什么汉诺瓦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呢?像这样乱糟糟的头发和一身邋遢的礼服,怎么可能想去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呢?如果有可以去的地方,也就只有不需多所顾虑的女性朋友们那边而已啊。
「您是要去去柯奈莉亚·莫亚迪耶小姐那里吧。」
布里姬回答。艾蒂儿以眼神示意她说得没错,接着便迅速地走下楼。
唯独面对柯奈莉亚,艾蒂儿可以不用武装自己。因为柯奈莉亚对艾蒂儿并没有较劲之意。
如果是柯奈莉亚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艾蒂儿是这么认为的,并且为此怀抱着期盼的心情。
「真难得呢,艾蒂儿,怎么突然来了?」
柯奈莉亚一副真的很稀奇似地,对着进到屋里来的艾蒂儿说道。
莫亚迪耶宅邸就位在圣詹姆斯。
这座散发出十七世纪典雅风貌的连栋宅邸,庭院亦相当宽阔。这栋贵族的家就宛如历史悠久的宫殿一般。
柯奈莉亚在接到侍女通知有客人来访后,便离开房间前来迎接,如果是艾蒂儿的话,虽然没有办法想像亲自走到玄关迎接这种事情,然而柯奈莉亚并不是那么拘泥于形式的人。她穿着紧身的深红色礼服,褐色直发松散地绑起垂落于肩膀处。
「柯奈莉亚,如果打扰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望着艾蒂儿发僵的表情,柯奈莉亚苦笑道:
「我没有其他安排喔,只是吓了一跳而已。有哪个家会不欢迎奥尔索普伯爵家的千金前来拜访,快进来。」
如果下午要去拜访他人,礼貌上当然要先行知会对方。而如果是临时起意,至少自己的地位要比对方高才行,一这是另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奥尔索普家是伯爵阶层,也可以算是比家族历史悠久的莫亚迪耶公爵家还要上位。
艾蒂儿跟着柯奈莉亚进入屋内,正要穿过大厅,就察觉到大厅的中间夹层栏杆缝中,有张小小的脸孔探出来窥视着。
「姐姐,有客人来吗?」
「嗯,快进去房间里,艾苹,谈话结束了。」
艾苹看来似乎记得艾蒂儿的样子。她有如乡下少女般笨拙地行礼打招呼,而艾蒂儿则以眼神回礼。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与艾苹·莫亚迪耶——柯奈莉亚同父异母的妹妹说话。印象中,她一直以为柯奈莉亚是讨厌艾苹的。
「柯奈莉亚,你和艾苹小姐的感情还满好的呢?」
「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久了,自然就会变亲近嘛。不觉得她是很漂亮的小孩吗?」
「是啊。」
艾蒂儿以不怎么关心的口气回答。
柯奈莉亚看着艾蒂儿淡淡地笑道: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孩子在社交圈露脸,说不定会造成大轰动喔。」
「大轰动?」
「也就是说,她可能会被喻为英国之花也说不定。就像去年的你一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有一大堆人排队等着向你求婚。」
艾蒂儿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艾苹,然而艾苹已经消失了身影。
「怎么会呢?毕竟她……母亲的背景并不正当不是吗?」
「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更感兴趣吧。」
柯奈莉亚带着自信的微笑,但艾蒂儿却涌上了不快。
从过去见到的几次面来看,艾苹个子娇小,连马甲也没有穿,礼服邋遢还到处跑来跑去,甚至是会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尽管榛木色的双瞳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以长相来说还是自己比较美丽。再加上她的身世,她不懂为什么艾苹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
但是,夏洛克却微笑地看着艾苹,自然地照顾着她。
艾蒂儿是因为相信艾苹不会是自己的对手,才那样温柔地对待她的。
忽然之间,艾蒂儿感觉好狼狈。
明年……如果艾苹开始出现在社交圈,那么这个圈子就会忘了自己吗?我就会变成「第二年之后的千金小姐」,淹没在其他千金小姐之间吗?会变成是我望着那些连自己一半美丽都不到的女孩们,取代自己成为被称赞高捧的人吗?
不——不会变成那样的,艾蒂儿对着自己说道,因为我明年依旧——
那么后年呢?然后再隔一年呢?每年都会有千金小姐们如同攀附树叶的虫儿般地出现。
为了排解突如其来的焦虑,艾蒂儿偷偷地望向柯奈莉亚,然而柯奈莉亚却仿佛不知道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代表着什么含意。
柯奈莉亚觉得无所谓,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受到那样的赞誉,可是我……
「艾蒂儿,今天来有什么事吗?你的头发怎么会是那样…
…」
在进到房间后,柯奈莉亚便如此说道,并且向房间里的侍女吩咐着茶点。艾蒂儿也让布里姬跟着她们离开。
「因为突然要出门,没有时间好好整理头发。」
「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要来问我吗?」
柯奈莉亚很了解她,这让艾蒂儿松了一口气。
柯奈莉亚不会用华丽的词藻去包装自己想说的话,喜欢听小道消息、喜欢谈恋爱,有时候会带点坏心眼(尤其是对女性),如果是像这样的女性在社交圈就不会获得太好的评价,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事实上,比起那些阅读『英国淑女教养手册』的一般千金朋友,艾蒂儿还比较喜欢柯奈莉亚。
与柯奈莉亚相较之下,她们就显得不上不下的普通,不是特别突出的阶层、差不多的容貌,还有大众化的淑女姿态;然后抓住和自己差不多分量的普通男性,获得平凡的幸福。
艾蒂儿坐在长椅上,在没有放置抱枕的红色长椅上,以某种不知名的草木花纹染布取代椅套罩在上头;而平常摆设暖炉的位置,则有一大幅纵长的图画。
柯奈莉亚坐在对面,从裙边大大的裙摆底下,露出回旋般的红绿弧线,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会发现那其实是美丽的藤蔓花纹。
「……与比尔德先生的进展如何呢,柯奈莉亚?」
艾蒂儿和缓地问着。
重新冷静地思考过后,艾蒂儿开始心想,与柯奈莉亚谈夏洛克的事情不晓得是否合适。
柯奈莉亚的父亲,也就是莫亚迪耶公爵颇为欣赏夏洛克。以条件来说,要是他对柯奈莉亚谈及与夏洛克结婚的事情也不奇怪。
柯余莉亚以不感兴趣的口气回答:
「已经结束了,就跟以前一样啊,那个人只对我的陪嫁金有兴趣而已。我还在想,下一次干脆介绍一个哪里的暴发户千金给他呢。」
「……真的吗?」
「真的啊。」
柯奈莉亚的视线闪避着艾蒂儿。
艾蒂儿意外地想着,她的表情真是出乎意料地僵硬呢。过去柯奈莉亚愉快聊着向自己求婚的男性时,总是开朗得近乎残酷呢。
「先不管这个了,就让我来猜猜你真正想说的事情吧——是关于礼服的事吧?」
柯奈莉亚随即转换话题,艾蒂儿于是点了点头:
「嗯,你很清楚呢?」
「因为我也曾经想过啊。」
柯奈莉亚回答。
我们两个想的是一样的事情吗?艾蒂儿思考着。
柯奈莉亚在艾蒂儿要委托『蔷薇色』缝制礼服的时候,曾经劝过她不要。她说那间店不太好,是间危险的裁缝屋;你不妨去调查看看一间名叫『夜想』的店,我知道有人因为这间店而成为了爱情的俘虏,然后遭遇悲惨横祸——
尽管她嘴巴上那样说,却感觉那礼服似乎有无可抗拒的魅力。所以艾蒂儿也特地亲自去到丽浮山庄,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蔷薇色』的情况。
侍女进到房间里,并且推来了餐车。顶级红茶的香气往周围扩散开来,好几层的银色器皿上,摆放着饼干以及三明治。
「柯奈莉亚在园游会上穿的是『蔷薇色』的礼服吧,我看到了那位裁缝师喔。」
「……是的。」
柯奈莉亚以慎重的口吻问答。
「你告诉我『蔷薇色』是一间危险的裁缝屋,但柯奈莉亚自己还是去订制了呢?」
「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柯奈莉亚一面拿起红茶杯,一面难以启齿似地开口表示:
「说来话长……一定是需要帮助的啊。或许我跟你说的是错的,当我去到艾蒂儿的房间时,我对于礼服具有魔力,会让人遭遇不幸等等这些是相信的,而且也对某个人说的话当真了。」
「某个人……谁?」
「我不能告诉你。」
柯奈莉亚斩钉截铁地问答,接着又继续说:
「可是,当我一一看过每件礼服之后就明白了。我认为那是骗人的,如果自己好好保持住自己,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之类的东西靠近。不过也是啦……我的确是认为『蔷薇色』或是『夜想』具有魔力;而且说到全新的礼服,每个人都会有一件的嘛。」
「你也向『夜想』订制了礼服吗?」
「艾苹在园游会上穿的礼服,就是『夜想』的喔。」
艾蒂儿回想着园游会时的艾苹。
那是一件相当可爱的礼服,艾蒂儿记得很清楚。虽然装饰不多,不过似乎是用光滑度前所未有的天鹅绒布料,在艾苹身上打造出了美丽的波浪;周围的男性们也纷纷对艾苹投以赞赏的目光。
那就是『夜想』……
「没错。那天艾苹的礼服是『夜想』缝制的,而我的礼服则是『蔷薇色』的。」
柯奈莉亚的脸上莫名带着沉郁的表情,艾蒂儿不可思议地如此想着并问她:「——那天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么说起来,你一开始就离开会场了呢,我还担心地去查看喔,你是去做什么事吗?」
「……对啊,但是做什么我不能说就是了。」
「净是些不能说的事情,明明就是跟比尔德先生两人一起出去了。」
艾蒂儿讽刺地说着,柯奈莉亚却一点都不在意。在茶杯里注入温热的牛奶,再将热水倒入茶味已变浓的红茶壶后,接着将茶倒进杯里。
「是啊,所以……关于『蔷薇色』的礼服是恋之礼服、穿上就会成就恋情之类的说法,我想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比尔德对我提出要重新再交往一次,而艾苹也与身为她儿时玩伴的青年发展得很顺利。但从这两个例子就可以知道,一段恋情的出现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嗯,没错。」
艾蒂儿这会儿才终于认同地点点头。
就算恋情终得实现,但因为比尔德是底层的贵族,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可以结婚的;而艾苹那边也一样,她是未来要出现在社交圈活动的公爵千金,跟乡下的青年结婚是不可能的。
再怎么谈恋爱也没有用,这两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艾蒂儿于是放下心来了。如果是我和夏洛克先生,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徒劳的恋爱。父母亲不仅认同,而且对双方家族,或是更进一步的对国家来说,都是有帮助的恋情。
「柯奈莉亚,你还要向『蔷薇色』订制礼服吗?」
艾蒂儿一问,柯奈莉亚便一边拿起如纸一般薄的面包夹入小黄瓜所做成的三明冶,一边摇了摇头。笔直的秀发散乱于肩头,让她看起来有些稚气。
「我暂时不需要『蔷薇色』的礼服,现在没有那种心情,我打算安分一阵子。艾苹虽然年纪小,但是陪我聊天还满刚好的,而且艾苹并没有过得不幸,这是比较令人惊讶的。」
「那是因为乡下的少女不仅被公爵家收留,甚至还可以在社交圈露脸嘛,很幸福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所谓的不幸或是幸福,到头来与个人的境遇好坏并没有关连性。」
「我不太明白,虽然我的父亲似乎也有很多状况,但我希望他能不要将那些问题带进家里。朵洛西亚夫人是最了不起的人了,我觉得她好能容忍。」
艾蒂儿回想着在园游会上的朵洛西亚,同时说出礼貌而正式的赞美。
尽管没有明艳的外貌,然而她是相当温柔的公爵夫人;她很快地就接受了丈夫的情妇所生的女儿,是位体贴而明理的女人。
「我会告诉妈妈的,谢谢你,艾蒂儿。」
柯奈莉亚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说着。
朵洛西亚就只有那么一次失去了冷静,但就连那个时候,她都没有责怪艾苹。
(那边那个女孩做的礼服,要置我的女儿于死地!)
(不是这样,这是莫须有的指控!)
夏洛克……
为什么夏洛克要袒护那名裁缝师呢?他不替朵洛西亚的面子着想,也不体谅一位母亲想要保护女儿的心意。其实也还没多久,柯奈莉亚立刻就恢复意识了呀。
说那样的话,也会让夏洛克自己的立场变得难堪不是吗?
但是想想另一方面,他这样做代表着什么意思——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认为,他那样的举动是表现出了某种决心。夏洛克不是一个个性轻率的人,都是因为有某种东西比他的立场、他的一切还重要。
但是对他而言,比立场或名誉还要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那间叫『夜想』的裁缝屋在哪里?」
艾蒂儿询问着,柯奈莉亚咽下三明治后,便开口说道:
「『夜想』是没有店面的。听说裁缝师柯柏特女士至今始终在外四处旅行,最近才回来的。尽管是个谜样的人物,不过礼服却是无懈可击,也让艾苹变得开朗了。如果你想要恋之礼服的话,那么再向『蔷薇色』订制啊?」
「我已经厌倦『蔷薇色』了。」
艾蒂儿说道。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柯奈莉亚,自己想要订制但被拒绝了。
「……是这样吗?」
柯奈莉亚一脸意外的表情。
「柯伯特女士
目前住在埃莉诺旅馆喔,就在伦敦郊外的……格雷斯。那间旅馆小归小,但还算不错。不过,其实也有另外一个委托订单的方法……」
柯奈莉亚顿时低头望着下方。
「……艾蒂儿,我问你,你记不记得夏洛克的马车夫?」
艾蒂儿突然被这么一问,表情于是变得怪异。
「那个人应该不常搭马车才对。」
「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吧,模样是黑头发和蓝色眼睛的一名男子。」
「我不记得,如果夏洛克身边有什么奇怪的人,我想应该要尽快告诉他。」
柯奈莉亚露出复杂的表情。
「夏洛克他呀……真是难以捉摸的一个人呢,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兴趣就是了。」
在这停顿的数秒间,柯奈莉亚望着艾蒂儿,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而当艾蒂儿不耐烦地想耍回问的时候,柯奈莉亚又开口。
「……以我的立场,我希望认为柯柏特女士和那个男的没有关连。你听我说,如果在哪里见到蓝眼珠又一身黑衣的男性,麻烦你要告诉我。如果他在的话,我觉得或许还是不要订制『夜想』的礼服比较好。」
「我只是问问看而已,并没有说要订制礼服喔。」
「可是,你不是觉得如果对象是夏洛克先生的话,那结婚也不错吗?艾蒂儿你一定可以顺利进行下去的,因为在奥克斯赛马会上就成功了呀。有着黑发及榛木色眼瞳的男人相当诚实,抓住他不会有损失喔。」
柯奈莉亚断然地说着。
她是在讽刺自己的父亲吗?艾蒂儿虽然错愕,然而柯奈莉亚可是相当认真的。
的确,亨利·莫亚迪耶公爵就是相当重视妻子的一位绅士。
不过只有艾苹遗传了他那榛木色眼瞳,柯奈莉亚和弟弟杰瑞米的眼瞳,都是毫无一丝杂质的深咖啡色。
「柯奈莉亚,你对夏洛克先生有什么想法呢?」
艾蒂儿干脆直接问了。
「不适合我,和那种人结婚太无趣了——这样放心了吗?」
柯奈莉亚以餐巾纸擦拭着嘴边,并明白地讲开来。
「放心了。」
艾蒂儿展露出笑颜。她首次回应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接着将红茶送至嘴边。
甚至不需要柯奈莉亚来告诉她,艾蒂儿也打算要为这件事努力,至今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要半途而废的话,那么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做还比较好。
红茶已经完全变凉,毫无取用之意的饼干和三明治在银色器皿上闪耀,宛如非常漂亮的装饰品。
午后时光,克莉丝待在二楼。
就在克莉丝的卧室——她个人的房间,由于位置正好在店门口的上方,透过纵长的窗户,便可以见到客人们通行的道路。
克莉丝的卧室相当简单,和潘蜜拉的不一样,身上要穿戴的衣物都收在一间作为共用衣柜的房间里,而一些零碎的物品则放在楼下的工作室里。桌上就只有摆着一本红色皮革装订的诗集,还有客人赠送的干燥花。
这干橾花已经收到很久了,不过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树木香味。
克莉丝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夕阳还未落下,鲜少有行人经过的街道上,可以看见有一辆小型马车行驶其中。
如果是平常,白天她总会在工作室或者店面里头,然而她现在被潘蜜拉赶回房间,要她看看书就好,在身体状况好转之前不要操劳。
反正伊恩似乎要来店里,她当然也不可能会反抗潘蜜拉。
伊恩是在丽浮山庄一带看诊的医生,年过三十岁的单身汉,还被说是个怪人,不过他喜欢潘蜜拉,并且也向她求婚。而最初并没有将伊恩当成对象,只是以一名顾客来招待的潘蜜拉,似乎也渐渐地被他的热诚所虏获。
伊恩医师……
克莉丝突然心情一沉。
不只是对伊恩,潘蜜拉究竟是如何与男性做出约定的呢?就连对夏洛克,也会说些偶尔要按理店里之类的话。
潘蜜拉在店里写的信是要给伊恩的吧,『蔷薇色』隔没三天就会有邮件送到,如果麻烦邮差送信的话,也可以省去困难的手续。
克莉丝离开窗户,然后走到了床旁,打开床边柜最底下的抽屉。
里头有一封信件,还有写到一半的蓝色字句。
因为她不像潘蜜拉要做些文书性的工作,所以不太习惯书写一整篇的文字,一封信还重新写了好几次。
夏洛克先生
每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便感觉到幸福。
我希望你能一直在幸福中度过。
原本只是想先拟草稿练习,但是除此之外,她想出不其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停笔了。
她不晓得要如何将满溢的心情化为洗炼的文章。
她想说——好喜欢你。
她想告诉夏洛克——如果你来到我面前,我马上就会抛下工作陪你去到任何地方。
我有话想告诉你……不对,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而已……想感受到你的体温。
陪在我身边……不要看别的女人,只要陪在我身边,我真的好想见你……
克莉丝坐在床上,始终望着自己所写的拙劣字句。
但是不行的,这些心情当然不可能写下来。
克莉丝看着信件好一会儿,然后又将信纸折起并收进抽屉深处。
不要说受高等教育了,克莉丝连公立学校都没去过。与身为贵族的夏洛克所受到的教养实在差太多了,要是内文有失礼仪或是写错了一个字……克莉丝一想到这些便畏缩了起来。
她害怕被夏洛克讨厌,被夏洛克看轻。
夏洛克一定会觉得……还是不要太喜欢她比较好……
克莉丝突然间抬起头,望向挂在边桌上方的镜子。
过去克莉丝总是讨厌镜子的存在,从没有用比手镜大的镜子看过自己。就连自己本身都不喜欢自己的脸庞……其他人对自己的长相有什么看法,或是自己漂不漂亮的事情,光要她想都觉得厌恶。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被任何人注视,想变成一个隐形人,只要专注缝制礼服就好了。
克莉丝战战兢兢地窥看着镜子。
这个一头黑发的女人,有着深绿色的瞳孔。微微泛青苍白的脸颊上,不带有丝毫会从自身绽放出光芒般的华美容貌。
可是他偶尔会相当珍惜似地,以仿佛发现了美丽事物般的诗人眼神看着我,甚至想碰触我,还要我试着将头发放下来,说气质会不一样,给人的感觉很好。
……他说了……很好……
克莉丝垂下了双眼,是什么感觉很好……
克莉丝坐在床上,打开边桌的第二个抽屉。
里头有个平滑的棉质手套。这是配合夏洛克的双手,挑选富含光泽的高雅灰色来缝制,现在已经几乎要完成了。
手套无须太多的设计,而是要考虑尽量用最适合双手的材质。其实,原本应该要用柔软的鹿皮或是小牛皮来做,可是夏洛克因为有在开车,总会大动作地转动着手腕。为了不要加重手的负担,克莉丝便决定使用轻盈而弹性好的材质来缝制。
然后在缝制上要改成稍微厚一点,长度长一些,手腕处可以缝个扣子好能扣紧,并且皮革要缝上包边。反正开车的话多少总是会弄脏手套的,那他只要用家里更高级的手套替换就好了。
会让他为难吗?以那个人的身分来说,随时都可以在伦敦买到最好的手套。
克莉丝又关上抽屉。虽然是经过目测才做的手套,但不管如何,总是没有精确丈量过尺寸的东西,最后仍是无法交给他。
这时,一辆马车在窗外停了下来。克莉丝不经意地走近窗前一看,却吓了一跳。
马车上头有个熟悉的徽章,那是哈克尼尔家的家纹。
——夏洛克。
克莉丝下意识地就要转过身之际,一名男子从驾驶座上走出,克莉丝又转头看清楚那名男子是谁后,顿时整个人僵住。
走下马车的人是休贝尔,而厢型马车里面则空无一人。大概是执行马车夫工作的空档时间吧,他并没有走进店里,只是默默地站在店面前方。
克莉丝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休贝尔是曾经为妈妈——琳达·巴雷斯驾驶马车的男子,也是认识十四岁的克莉丝的男子。他驻足在『蔷薇色』前方,始终凝视着店面。
他在……做什么啊……
克莉丝凑近了窗边。休贝尔,像是拿不定主意似地又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候他察觉到了克莉丝的注视。
休贝尔与克莉丝四目交接。
他注意到克莉丝后,便张开丁口。
克莉丝依旧迎视着休贝尔的注视,同时步步向后退。
克莉丝其实心里明白他要讲什么。
——你过来,我有话要说。那恐怕是不想让潘蜜拉听到的事情。
休贝尔希望让克莉丝去见她的妈妈,从很早之前他就有这样的意图,而克莉丝一直闪躲至今。
克莉丝的胸口倏地一阵缩紧。
她浑身发抖地越过了床边,房
间的门就这么开着,她直接之下了楼梯。砰!地一声,打开楼下与店面相通的门扇。
店面的门是开着的,潘蜜拉正开着门往外望。而长椅上,就见到伊恩坐在那里看似愉快地望着克莉丝。
「潘蜜拉,有客人吗?」
「不是,我想只是贵族的马车停在那里……」
「这样啊……」
克莉丝低下了头,潘蜜拉则一副拿她没辙似地模样,摸了摸克莉丝的头。
「夏洛克还会再来的,我刚也才跟伊恩医师聊过,我们不需要担心喔。要不要喝茶?」
「嗯……」
「有客人寄了感谢函过来,你就顺便看一下吧。」
潘蜜拉温柔地说着,并将信件放在桌上。
她相信克莉丝以为是夏洛克来了才下楼的。
克莉丝在伊恩前方坐下。伊恩虽然是摊开了报纸,并且开心地喝着茶,不过当潘蜜拉一消失在厨房里,他便随即面带微笑地问克莉丝:
「身体状况如何呀?克莉丝汀小姐。」
「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我稍微有从潘蜜拉小姐那里听说了。」
克莉丝的身体于是绷紧。
打从当初见面一开始,克莉丝就从没对伊恩怀有警戒之心,但如果是面对一名医师,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潘蜜拉说了什么呢……克莉丝不想看的、不愿去想的、尘封的过去,还有要想起的事情,全得被迫展现在他人面前吗?硬是烙上「你的状况并不是没事,你生病了」的印记,打算要击垮她吗?
终于、终于——离开那个恐怖的伦敦,来到这个城镇的。在这个城镇里,好不容易才慢慢地累积出友情,甚至可以觉得开心地过着生活……
然而这些想法仅仅出现了几秒钟,只见伊恩医师再度摊开报纸,并沉稳地笑道:
「不要太钻牛角尖,克莉丝汀小姐。今天是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呢。」
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阳光悠然地从窗外照了进来。厨房的门这时候打了开来,潘蜜拉带着餐台进来,店里头开始弥漫着香甜点心与红茶的香气。
克莉丝松了口气,拿起桌面上的信件阅读。
艾蒂儿以一身深蓝色斗篷的姿态,从马车上下来。
这是个下雨的日子,由于没有告知汉诺瓦,所以艾蒂儿是搭乘没有家纹的马车,只带着布里姬往伦敦的街道疾行而去。
「柯柏持女士似乎在喔,对方说请前去她的房间。」
「嗯……」
艾蒂儿并没有摘下斗篷的帽子,就这样走进旅馆大厅。虽然刻意穿着简单朴素的衣物过来,但即便如此,在大厅的人们仍是将目光投向了艾蒂儿。
埃莉诺旅馆虽然小,但仍是一间建造完备的旅馆。墙面上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相反地,整个墙面犹如一幅画般雕饰着水果和花朵,从大厅一路绵延至厚实的螺旋梯,真是美丽的迎宾入口。
艾蒂儿跟着布里姬攀上螺旋梯。一般普通的客人似乎不能走这个阶梯,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任何人。正当艾蒂儿心想,都已经看不见大厅了,这个阶梯要爬好久呢——这时突然间楼梯便已经来到尽头,眼前出现了走廊。
布里姬讶异地抬起头。
「欢迎,艾蒂儿·奥尔索普小姐。」
在布里姬前面,有一个穿着黑色长礼服的高挑男子,他全身骨瘦如柴,不知为何,这个男子给人的印象就像铁丝一样。
布里姬像是没有意识到一般,只是僵直着身体。那名男子恭敬地低下头致意。
「我是基尔雷,柯柏特女士已经在房间等候。」
「……我是艾蒂儿·奥尔索普,这位是我的侍女布里姬。」
艾蒂儿说完,并没有低头回礼,无论内心有多惊讶,她所受的训练就是随时都不能失去优雅。
这位基尔雷大概就像是汉诺瓦之于艾蒂儿的身分吧。
基尔雷率先走在前方,领着两人去到房间。大概是将这整个楼层都包下来了,没有别的房间,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
打开房间中间的门,就见到里头有一位女士。
那名女士身材窈窕,比想像中还要恬静而安适。
年龄的话——大概是超过三十岁,然而浑身却散发着有如少女般清新的气质。这间房间是一间比预期中要来得宽广的相连套房,深蓝色的厚重窗帘底下,收拢着驼色的雪舫窗帘。
她盘起黑发,小巧的耳朵上别着一副透明珠泪型的耳环。身穿一件前襟胸口微敞的黑色礼服。眼瞳是又深又浓的绿色——仿佛让人可以打从心底信赖她似地,这双眼睛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门在艾蒂儿身后阖上。
「午安,艾蒂儿·奥尔索普小姐。」
柯柏特女士开口打招呼。
窗户微微开启,深蓝色窗帘亦随之摇动。艾蒂儿拿下斗篷的连帽,任由金色发丝随风飘扬。
柯柏特女士露出了微笑。如此温柔的微笑,甚至让人愿意将一切都安心地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