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恋之礼服与黄昏之梦 约定之信

如果可以见到你,不管哪里我都会去。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人,就让名为体贴、温柔、自由的雨包围我们。

店外传来邮务马车停下的声音,克莉丝惊讶地抬起头。

现在是下午时分的『蔷薇色』。

这次克莉丝没有拿针,改而提笔写信。

她一直想得在邮差来之前写好交给他才行,可是邮差来得太快了,现在这样子还没有办法寄出。潘蜜拉在厨房张罗着晚餐,看样子没打算要出来招呼邮差。

克莉丝轻轻地离开收银台,打开店面的门。邮务马车已经离开了,克莉丝于是从门口的信箱中拿出一叠邮件来。

总共有好几封信件,包括付款通知单和重新修正的委托订单,然后还有一封粉红色信封,是如淡色珊瑚般的私人信件。收件人处以简洁的字迹写着——克莉丝汀·巴雷斯小姐。

信封上——没有哈克尼尔家的家纹。

克莉丝有些无力地垂下肩膀,抽出那封信后,将其他信件放在收银台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夏洛克写信过来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而且只是因为当时必须通知她情况的关系。

缝制柯奈莉亚的礼服时,夏洛克曾写信问她,现在手头上的工作结束之后有没有空。

不过,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写出——我们两个一起去哪里吧。

贵族是会说客套话的,像夏洛克那样习惯女性提出邀请的青年贵族更是,抱持期待的人才是奇怪。

但是……即使如此……就算是这样仍然……

「喔,有信啊?」

潘蜜拉打开门走入店里,她将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并用条大缎带扎了起来。炒洋葱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嗯,都放在那边。」

克莉丝正准备要拿拆信刀划上寄给自己的信件,可是却突然犹豫了,因为上头并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

「那个是?」

「没什么。」

「嗯?」

潘蜜拉虽然半信半疑,却没有再继续追问。潘蜜拉也注意到每当在这时间点邮件送来之时,克莉丝当下总会整个人为之一震,或者是为了写信还拿出字典来查。

潘蛮拉一边看着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一边表示:

「夏洛克好像在伦敦喔,是伊恩医师告诉我的,不过他最近也都没有来奥佛西地昂靳宅邸的样子,不是去夜间俱乐部,就是去友人家拜访……」

「那是他之前太常过来了。」

克莉丝如此回答。在不久前,夏洛克总是会来露个脸,然后就带着克莉丝到外头去了。大概是想要弥补在奥克斯赛马会时没有见到面的事,夏洛克会藉着表妹斐莉儿到『蔷薇色』来玩时前来拜访,虽然是这么觉得……

那个人很忙碌——克莉丝如此告诉自己,本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要是自己太在意反而显得奇怪。

克莉丝假装没有察觉心里的不安。

而我也是一样,直到这一阵子终于不会再渴望见到他来,也不会焦虑地等待着信件寄来了。

不要怀有那种心情才能过得幸福……

「就算是这样,只要捎些消息过来就好了嘛。」

「并没有什么非联络不可的理由。你不要去对夏洛克说什么,那会让他困扰的。」

潘蜜拉没有追问的部分,她觉得反而好像都被看穿了一般,克莉丝就这么拿着信回到房间里。

拿着信封,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小刀。

她不认为这么女孩子气的信封会是出自于夏洛克,但是因为没有署名的关系,让她一直很在意。

一翻开信封,一枚花瓣和一张信纸便从里头掉了出来。

花瓣是带点黄色的粉红色蔷薇花瓣,而信里则是以打字机所打出来的文字。

克莉丝汀·巴雷斯小姐

你知道赛芬·艾姆斯车站被奥尔索普家收购,并且要进行拆除的事情吗?

如果那车站对你来说是个很有感情的地方,请在离七月二十九日最近的那个星期天,去到那个地点。黄昏蔷薇耐心等待你的到来。

克莉丝就这么摊着信件并杵在原地,力气从身体里逐渐退去。

她看到了一个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名字。

……『针』——尼珥。

洋葱的香气从厨房飘散而至,刚才明明还觉得香气扑鼻,如今却觉得刺鼻到甚至要昏倒了一样。

赛芬·艾姆斯车站要被拆除……黄昏的蔷薇在等待着……

克莉丝感觉到自己呼吸紊乱,于是赶紧伸手抓住椅背。

她不明白信里所写的意思。

『针』为什么要告诉克莉丝这件事?是想要表示他们一切都知情的意思是吗?

那三年前的夏天——还有在两年半之后,发生于赛芬·艾姆斯的事情。特里维西克伯爵家因此四分五裂,而继承伯爵爵位的伊芙琳则穿上了闇之礼服,并且想要寻死。

——不可以晕倒。

克莉丝紧紧握住了信,她不想让潘蜜拉知道。在潘蜜拉面前,她只想当个『蔷薇色』怕生内向的小裁缝师。

不管是『针』还是妈妈的事,潘蜜拉一概不知情。闇之礼服的事情则由于爱丽丝——『夜想』的女性手下遭到逮捕的关系,她认为已经落幕。

还是不行吗?克莉丝心想。真的不行吗?妈妈——不能原谅我吗?还是说,即使妈妈原凉了我,『针』和克莱因爵士还是会继续来纠缠呢?

克莉丝只是缝制礼服而已啊。

(妈妈一定得替克莱因夫人缝制闇之礼服才行……)

当克莉丝与妈妈待在格雷斯的寓所时,妈妈说了这样的话。当时妈妈总是会被『针』和休贝尔带走,来往于考艾和格雷斯的公寓之间。

克莉丝说不要这样,妈妈,不要做那种事,不要将人心堕于黑暗之中;忘了克莱因夫人的事,还有妈妈所爱的人——修的事。

妈妈不要再缝制礼服了。

特里维西克夫人的礼服就由我来做。

克莉丝代替琳达帮特里维西克夫人缝制了礼服,那原本应该是恋之礼服的,但不知为何,那夫人的丈夫——特里维西克伯爵却自杀了。

特里维西克伯爵的自杀是妈妈造成的吗?还是克莉丝的错呢?

克莉丝逃走了,她抛下了妈妈,因为她不想缝制闇之礼服。

就当作是妈妈已经死了——不管是特里维西克夫人还是过去的客人,通通都当作没这回事……由于她一直都抱持这样的想法,所以直到最近她才开始思考,事情真的不是那样吗?

克莉丝并不清楚什么闇之礼服——妈妈所缝制的礼服和打算缝制的礼服,都跟我没有关系……

当克莉丝悄悄地在丽浮山庄开店时,『针』并没有寻来。只不过,当裁缝屋开始为人所熟知后,他们仿佛要试验似地派来了爱丽丝,打算让克莉丝的客人穿上闇之礼服。

克莉丝不禁心想,如果再走远一点就不会有现在这种状况了吗?当决定离开伦敦的那一天,与同样强烈地在寻找生存之地的潘蜜拉相遇的当时,如果不是决定要在丽浮山庄落脚,而是去到一个『针』的魔爪绝对伸不到的外国——甚至远走美国,那么现在的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吧。

——如果去到了美国,那她就无法跟夏洛克相遇了。

一想起曼洛克,她不禁用力握紧扶在椅子上的手。光是想到夏洛克人不在这里,她就开始感到寂寞而煎熬。

更何况,她不想失去『蔷薇色』。

克莉丝曾经去过一次赛芬·艾姆斯,那次是为了去救已逝的特里维西克伯爵的千金女儿——伊芙琳。

克莉丝凝视着和信件放在一起的花瓣。

妈妈并没有缝制闇之礼服。

这封信并不是出自于『针』之手,而是妈妈寄来的吧?是妈妈在呼唤克莉丝吧?妈妈已经原谅了克莉丝……或是在表明想要原谅她吧,原谅她不再缝制闇之礼服……

现在想想,当时很多不了解的事情都已经能够明白了。她明白到妈妈有多喜欢修了,为了不要他的心离开,很多事情都非做不可。

或许那与妈妈喜欢克莉丝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克莉丝停了一会儿,终于让呼吸恢复平静,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着手从椅子上拿开,按捺着波涛汹涌的情绪打开了抽屉。

克莉丝拿出了笔,还有最近这阵子持续消耗的草稿用纸。她将笔沾上墨水,开始写下文字。就算有拼错字,或是文体不正确的地方,她也毫不在意地写着。

有一个人来信告知赛芬·艾姆斯车站要被拆除的事情,那是伊芙琳小姐的父亲特里维西克伯爵付出很多心力的一个车站,我想这件事或许有告知伊芙琳小姐的必要……

啊,不对。克莉丝摇摇头,将信撕成碎片。

我想告诉你闇之礼服的事情,你知道柯柏特女士吧?那关于修伯特·克莱因爵士呢?『针』——尼珥的事情呢?在奥克斯的赛马场上,你曾经试图要让我与妈妈相见吧。妈妈是不是已经不再缝制闇之礼服了呢?我看到你的眼

睛逐渐被幽闇所笼罩了,其实我也不清楚闇之礼服的事,却始终无法远离闇之礼服的阴影。我知道我不应该去赛芬·艾姆斯,可是我真的很想见妈妈一面。

不对、不对·克莉丝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但是,唯独要寄给谁这件事是非常确定的。克莉丝趁着这个念头还强烈的时候,拿出了信封。

然后写下收件人姓名。这是一个她好几次都想要写,却始终没有写过的名字——此封信将寄至丽浮山庄的奥佛西地昂斯宅邸转交。

收件人是——休贝尔·沙利夫。

「夏洛克先生,有信件寄来。」

夏洛克走进奥佛西地昂斯宅邸里,在走廊上一面走着一面将帽子交给侍女。克劳德配合着夏洛克的步伐往书房走去,同时递出信件盒。夹杂在公务信件里头,可以看见有一封印着蓝色花朵浮水印的漂亮信封。

「这是艾蒂儿·奥尔索普小姐寄来的。」

「……嗯,先放在书房里的信件盒。」

一听见克劳德这么说,夏洛克便顿时失了兴趣,缩回伸出去的手,然后开始步上阶梯。

「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对,晚餐会在外面吃。」

「芙萝拉小姐好像很寂寞的样子喔。」

「明天整个白天都会陪她的。帮我准备马车,如果休贝尔有空的话,就叫他过去。」

「休贝尔·沙利夫今天休假。」

「休假?」

夏洛克反问。记得前几天也才听说他休假而已。

「是的,虽然才提醒过他。」

「他最近常休假吗?」

「还满常的,有听到其他马车夫在抱怨。」

「这样啊,那我也去提醒他一下,今天我就开车出门。」

「我去准备汽油。」

克劳德点点头,他是个年轻却处处谨慎细心的管家。

是否让休贝尔太过自由了?夏洛克苦恼地想着。虽然以一个佣人来说,他是比较奇怪,但因为受到夏洛克的看重,周围的人也不好去警告他。

这样子不好,这会打乱佣人们的秩序。

「要去『蔷薇色』吗?夏洛克先生。」

克劳德把信件盒放下并问道,夏洛克于是面露苦笑。

「……是啊,应该吧。」

「请您路上小心。」

克劳德说完便将门关起。

克劳德将夏洛克不在的期间所寄来的信件,从最早寄来的开始依序往下整理叠好。夏洛克走向书桌,谨慎地拿起那叠信件一一浏览。

克莉丝并没有寄信过来。

夏洛克把信件盒放回原位,然后他半靠着书桌,茫然地注视着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有一张照片就摆在暖炉上方,那是母亲苏菲亚硬是要他摆上的家族照片。

所以就算我没有任何消息,也不会对克莉丝的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是吗……

……我当然不是故意要测试她才不联络的,但是……

潘蜜拉的话就另当别论,克莉丝她原本好像就有写信的习惯;不过话说回来,她大概也没有那种空闲时间吧(……但现在工作应该刚结束才对……)

是因为相信我吗?还是根本不在乎我?

当克莉丝努力生活着的同时,我也面临了许许多多状况——从结果来看,或许我对克莉丝已经感到厌烦了也说不定;也或许是我内心其实认为,与劳动阶级的女性有所牵扯,并不会对我的人生经历有什么帮助;或者是对于所有违背双亲或是欺骗肯尼斯的事情感到厌恶,因而才去与完美的贵族千金跳一支舞,明明就有这些可能性……

还真是有自信啊,克莉丝?甚至也完全不明白我有多辛苦。

夏洛克低下头,突然笑了出来。长长的浏海盖住了眼睛,一道影子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曾几何时,我或许已经掌握你的生命线了。我想抓住你的母亲,接着还可能打算要审问你;也有可能想见你并不是因为爱上你,或许只是想要做个了结而已……

如果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的话,那就不要握住我的手……

夏洛克往书桌一看,笔和书本排成直角,收拾整齐的桌面上,有封高雅的蓝色信件。克劳德将艾蒂儿寄来的信与公务信件分了开来。

字迹秀丽而简洁,想必是一封毫无瑕疵而文笔出色的信件。

夏洛克望着那封信好一会儿,接着随意地拿起,并以拆信刀划开了信封,然后一道淡淡的沁凉香味飘了出来。

信件内容是礼貌性问候以及告知近况。对于园游会后就没再见面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一句怨怼的话语,文笔让人同时感觉到知性与秀气兼具。

唯独在内文最后,有稍微感觉比较积极一点。她若无其事地提到,要在无敌舰队击沉纪念日那天去普兹茅斯。

夏洛克先生也会出席吧,因为父亲和兄长都会过来,所以我希望务必能邀请您一起用餐,我将会从伦敦搭乘火车前往。

夏洛克将信纸折好,放进另一个专门放看过信件的盒子里,打算与其他的事情一同整理好后再来处理。

夏洛克抬起头将浏海撩起,放眼望向窗外。外头有一名园丁,正在为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今年新栽的蔷薇做修剪。

而在旁边的路径上,妹妹芙萝蕾丝则与两名看护人一同走着。或许是在自家宅邸的范围里吧,她那略带点粉红的余发松散地披垂于身后,表情沉静地笑着。

看来走路似乎已经没有问题了,夏洛克心想。尽管是十七岁的年纪,整个人却看来十分轻盈,宛如妖精一般。与那位隐身在由黑色与金色窗帘所笼罩的旅馆房间内,一副情妇模样的柯柏特女士截然不同。

如果能在芙萝蕾丝注意到自己的哥哥回来之前,离开这间屋子去到『蔷薇色』的话就好了……

还有,夏洛克觉得要想去『蔷薇色』的理由也是另一个麻烦。

倒不是因为没有自信的缘故,他并不是打算去逼问克莉丝,也不是有事想问她。

夏洛克纯粹只是……想见克莉丝而已。

「啊,夏洛克,好久不见。」

夏洛克一踏进『蔷薇色』,潘蜜拉就转身如此说道。

一如往常地,她穿着一身华丽的装扮。桃色与白色搭配的礼服相当适合潘蜜拉,她还在花瓶里插上了有着美艳橘色的非洲菊。

「嗨……克莉丝呢?在工作室吗?」

「很不巧,她刚好不在。」

潘蜜拉干脆地回应着,同时一边忙着将花朵移来移去。

「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说不晓得要出去多久,我还以为她一定是去见你了呢。」

夏洛克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神情,勉强发出生硬的声音。

「不是为了工作出门啊?」

「不晓得,有时候她也会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却还是采取行动。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现在也没有重要的订单进来……只有我在还真是抱歉呢。」

「不清楚要做什么却还是行动?这不是很令人担心吗?」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当然不可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呀。我去帮你泡杯茶吧。」

潘蜜拉随便搪塞过去后,就走去厨房里。一打开门,煎肉的香味便随之传来,她似乎正烹煮着肉类的料理。

夏洛克叹了一口气。

我好不容易才找出时间过来,难道是故意在这时候出门的吗?还是说,我要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报过来?

夏洛克藏起自己的焦躁,在长椅上坐下。这时潘蜜拉一面自厨房走来,同时替克莉丝解释着:

「她并不是特别挑在你要来的时候出门的?信里面不是还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吗?」

「信?」

潘蜜拉拿着餐台过来,杯缘厚实的茶杯里装着咖啡。

「克莉丝寄过去的信啊,应该有收到吧?她看起来烦恼了很久,或许她写起信来是有点怪,但是希望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她从来就没有写信给其他人过,这可能还是她第一次写信给男性呢。」

「克莉丝寄信……给我吗?」

「是啊,你没有收到吗?记得是寄到你那边呢……」

「……喔,当然。」

夏洛克连忙喝了口咖啡含糊带过。

「这么说起来的话……记得好像有。因为我有离开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一阵子,寄来的信件堆积如山,所以没有仔细看过……是关于什么事情?」

「这种事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我吧,我看她很努力地在写喔,到最后好像是因为太过烦恼了,她干脆就不再多做考虑,一鼓作气写完后就寄出去了。」

「很紧急的样子吗?」

「不会,如果事情很急的话,她根本没必要一直烦恼,那孩子跟我不同呀。」

「这样啊……」

夏洛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反覆思索着潘蜜拉说的话。

信——自己并没有收到。夏洛克所有的信件,应该都是由克劳德负责管理才对。

虽然知道父亲会仔细注意信件的往来,但就算是这样,艾佛列特作为一名绅士,并

不是会不经同意就拿走他人信件的男子。而且话又说回来,父母亲最近应该都没有到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才对啊。

是邮局出了差错吗?

原本夏洛克望着潘蜜拉想开口问,但潘蜜拉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让他感到退缩,最后只好作罢。记得好像有——自己作出这样的回答,现在才说其实没有收到未免太尴尬了。

为什么要骗潘蜜拉呢?老实讲不就好了吗?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呀!

可是,要叫她再重新寄一次也实在是太扫兴了,而旦如果这是克莉丝第一次寄信给男性的话更是如此。

克莉丝写了什么呢……

「所以现在我对你是更加不满了,既然暂时无法见面的话,你为什么不至少写封信来也好啊,毕竟克莉丝并不习惯做这种事。」

「我没有打算不来啊。」

「我还一直以为,想必是克莉丝的信里约好了今天要见面呢。」

「——我们没有约好……所谓的约定,应该是要建立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才成立……」

回答到最后,夏洛克的语气变得含糊了起来。

事情该不会就是这样吧?克莉丝在信里写了地点和时间,尽管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她仍然坚持要去看看是吗?然后说不定,因为我没有去到那里正感到失望……

可是,她应该知道我一直待在伦敦才对,更何况我都会马上回信的。

但如果克莉丝好不容易终于要对我敞开心房了呢?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准备告诉我母亲的事情,或是闇之礼服的事情了呢?

难道单纯只是一封表达爱意的信吗?克莉丝是个讲话优雅好听的女孩子……

夏洛克相当后悔自己没有联络克莉丝。克莉丝并不晓得,其实我一直在思考着闇之礼服和她的态度等等这些事。如果克莉丝那么烦恼的话,自己根本就没必要如此固执。

「克莉丝是搭马车去的吗?」

「她在吃完午餐后,就马上走路去丽浮山庄的车站了。因为以为是要去见你,所以我就没有多问详细了。如果是要出远门的话,大部分都是会去搭车站前的载客马车。」

夏洛克稍微想了一想,然后从胸前拿出怀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他一口喝光咖啡,然后站起身。

「啊,要走了吗?」

潘蜜拉似乎不觉得意外,她也放下自己的杯子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我先问清楚免得错过就麻烦了,如果她回来我就告诉她。」

夏洛克一边拿起帽子,同时简短地表示:

「阿文河畔的教堂旁边。」

「这样她就知道了吗?」

「我想她明白的。」

夏洛克回答。

如果克莉丝要约见面的话,地点一定是两人可以独处的场所,那么他可以想得到的就只有那里。更何况,那个地方在夏洛克心中,也是一个特别的场所。

喀隆喀隆的声音响着,蒸汽火车停了下来。靠窗而坐的克莉丝,缩着身子等待周围的男性全部下车。

从丽浮山庄到伊夫舍姆并没有像那样粗野的人们,可是要转车往帕斯托克站时,车厢突然间就变成很杂乱的状态,因为这条路线是通到普兹茅斯港去的。

「克莉丝。」

她在乘客变少后下了火车,一到门台上就看到休贝尔已经等在那里。

克莉丝抬起头望着休贝尔。

其实也可以说她已经很熟悉了——休贝尔的五官立体深邃,英挺的模样很有男子气概,有着一对蓝色眼瞳,乌黑长发在身后绑成一束,身上穿着白色衬衫及黑色长裤。他套着黑色马靴的装扮,就连与劳动阶级的人们站在一起,都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我没想到你会坐三等舱过来,你应该有赚更多钱吧?」

克莉丝微微一笑,然后摇头以对。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会搭乘二等舱,如果是像今天有私事外出,她不想要那么奢侈。

「你早就在这里等我了吗?」

「因为知道你大概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休贝尔直接的回答道。他走在克莉丝身边,有意无意地避免让克莉丝与人群接触。

克莉丝将帽子压低,身上裹着深蓝色的斗篷。手边没有提着工作外出时总是会带在身边的外务包,老是觉得怪怪的。

「我没有想到你会写信给我,抱歉跟你约在这里。如果是在丽浮山庄的话,不晓得会被谁看见。」

「没关系的,我也想去那个地方……赛芬·艾姆斯。」

「你有去过一次吧?我去驾马车过来,你在这边等。」

让克莉丝在帕斯托克车站大大的出入口等着,休贝尔去驾了马车过来。因为有些微的起雾,正好可以遮挡周围的视线。

休贝尔驾驶了一辆小型的单马马车,马儿一副衰弱的模样,马车上头并没有哈克尼尔家的家纹。休贝尔坐在驾驶座,朝克莉丝伸出了手,克莉丝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便握住了那双手。休贝尔戴着一双黑色的皮革手套。

她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休贝尔了。

「你说我去过一次是什么意思?」

「那是伊芙琳打算要自杀的场所啊,你当时也在那里吧,克莉丝。那个时候伊芙琳要走向自己父亲自杀的地点,你不知道吗?」

克莉丝回想起半车前的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伊芙琳小姐穿着闇之礼服的时候,像是失了魂一样……可是我认为,这跟伯爵自杀是没有关连的……」

「不可能!是自己讲的,你说伊芙琳选择要死在赛芬·艾姆斯车站。」

休贝尔当场就否定了她的说法。他说的没错,克莉丝垂下了双眼。

那个时候的克莉丝,不希望让伊芙琳再承受更多悲伤了。求求你,脱下闇之礼服,让自己过得幸福吧!克莉丝衷心地恳求着,比起过去任何一位贵族千金都还要急切。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要逃出伦敦?因为你不在,才会有了『夜想』。就只有十四岁的克莉丝汀小姐,才能阻止黑暗降临在琳达·巴雷斯女士身上啊。」

克莉丝看着休贝尔,喀哒喀哒地……马车往前奔驰。

克莉丝静静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伊恩曾经说过——不能强行呼吸,首先要屏住气息,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吐出气息,而不是一直吸气。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然后想像自己在说请帮助我,不可以想着没有人会帮助自己,要知道一切都不要紧的。

「见到琳达,你打算怎么办?」

休贝尔挥鞭打向黑色马背,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克莉丝没有办法作出回答,自己见到了妈妈要作什么,她也不知道。

休贝尔用像是看着悲惨事物的眼神望着克莉丝。

「到了,下车吧。」

与帕斯托克车站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赛芬·艾姆斯车站轨道旁,连个建筑物都没有。克莉丝一边小心裙身不要被钩到,一边步下了马车。

休贝尔随便将手套塞入裤子口袋里,率先往前走去。在左手边的遥远处,可以看见赛芬·艾姆斯车站宽敞而冷清的月台,似乎都已经不再使用了。而往右手边望去,远远地就可以看见热闹的帕斯托克车站。

没落与繁荣……衰微的特里维西克伯爵家的车站,以及新兴铁路暴发户们的车站。

即便如此,索尔斯巴利铁路公司仍尽量想将赛芬·艾姆斯车站保留下来……而终于到了今天,这车站要被拆除了,大概是要辟建新的街道吧。这附近是伦敦与港口的中继点,人们都会聚集前来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赛芬·艾姆斯车站是个货运车站吧。明明没有人会来,可是唯独车站还存仁着,让列车停驻于此。如果用来做生意的话,地点不就是正好嘛。」

休贝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针』寄来的信呢?」

休贝尔理所当然地问着。『针』这假名字应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才对,其实他原本的名字是基尔雷,休贝尔在当克莱因爵士的马车夫时,原本应该是这么叫他的。

克莉丝摸着斗篷的的口袋,然后拿出一封粉红色的信件。

休贝尔接过了信件,迅速地看过一遍。

「要在击败无敌舰队的纪念日,将不需要的车站拆毁呀……真像贵族的行事作风。」

「无敌……舰队?」

「大概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不过还满像是『针』会感兴趣的事情。」

休贝尔将信交还给克莉丝。克莉丝收进信封里后,放入斗篷的口袋里。

「你一直与基尔雷有联络吗?」

「……没有,最近刚好碰到面,从那之后才有联络。」

「那跟妈妈呢?」

休贝尔沉默了。

透过伊芙琳的事情再见到休贝尔时,休贝尔并不知道妈妈的事。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是之后才得知的事情吧。在与伊芙琳分离数个月间,休贝尔开始有些转变。

「妈妈今天会来赛芬·艾姆斯车站吗?」

克莉丝小声地问着。

「我不知道。我在那时候

就已经和闇之礼服没有关连了。」

「我在莫亚迪耶家见到了妈妈,也看见妈妈的礼服了,那并不是闇之礼服,我想妈妈已经不要紧了。」

「当然,琳达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你不要去接近,也不要想见面。」

休贝尔机械化地说道。

从帕斯托克车站轨道的另一头,轰隆隆的声音传了过来,雾开始渐渐变浓了。

「妈妈她——柯柏特女士在哪里?」

休贝尔看着克莉丝。

蓝色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浑浊,才刚觉得不害怕了,克莉丝却仍微微地颤抖。这对眼睛在听到恋人的名字时,便会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最后一次看到那目光是在什么时候呢?

休贝尔没有回答克莉丝的问题,忽地转向前方。

「这下正好,我是为了亲眼见到那个车站被拆除,才从丽浮山庄过来的。已经……够了,我不适合被人雇用。」

「……你不喜欢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工作吗?」

明知道答案,克莉丝还是问出口。随着铁轨的震动,一阵风吹来抚动着休贝尔的黑发。

「……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没有什么不好,这是真的。但到最后我会和爱丽丝作出一样的事,我并不想要对你开枪。」

克莉丝凝视着休贝尔,休贝尔也迎视着她的视线。蒸汽火车的轰然声响传了过来,在铁轨的另一方,太阳光洒落照耀。已经到黄昏时分,休贝尔眯起了一只眼睛,转过身背对铁轨,克莉丝见状于是追了上去。

「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人,你看起来不是像爱丽丝那样……会让女性穿上闇之礼服的人。不管是我的事情……还有伊芙琳小姐、派翠西亚小姐的事情都一样,你都伸出手帮忙了。」

「你和伊芙琳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但即使是这样,我爱那个人的心意没有改变。」

在一片昏暗之中,现场开始爆出了浓呛的烟雾和光线。列车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如果不用吼的,对方根本就听不到。

克莉丝回想起来了,当伊芙琳准备要自杀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克莉丝和休贝尔赶到的时候,伊芙琳已经是脸色发白地站在铁轨旁。

克莉丝转过身望向铁轨路,感觉自己好像要失去意识了,甚至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冲向轨道里了,尽管是穿着一样的衣服,人的心情思绪仍是会被四周环境所影响吗?

休贝尔抓住了克莉丝的背,狂暴的气流逼近而来,克莉丝身后的斗篷狂舞翻飞,休贝尔整个人像包覆克莉丝般地保护着她。

蒸汽火车通过车站,克莉丝扬起头,休贝尔则头发凌乱。接着休贝尔像是抱着克莉丝般离开了轨道。

「这里真的是太危险了,一时意乱之下就有可能会冲进去,还真是个好地方啊。」

「……休贝尔……」

克莉丝以恐惧的眼神望向休贝尔,而休贝尔只是一迳地注视着铁轨,淡淡地露出了笑容。

「我会留下来的,可能是因为我是男人,也可能是因为被金钱收买了,所以我担心的是你,琳达很有可能是想让你缝制闇之礼服。」

「我不会那么做的……」

克莉丝说道。

「这没有人知道,因为琳达原本也不像是会缝制闇之礼服的人啊。」

「可是,我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

「难不成你没有学到,千万不要相信会说绝对的人吗?还有随便就说什么真实、正义之类的话的人也是一样。」

「我没有。」

克莉丝回答道。妈妈就只有将裁缝的技术教给我而已。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丽浮山庄学会的。每当遇到很多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与潘蜜拉讨论,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潘蜜拉说过,只要努力的话就会有好事。只不过,要小心一点喔,即使是有神的存在,但好像也没有办法照顾到那么细微之处。

然后,果然慢慢地有好事发生了。她们两个开始有了积蓄,记得还去买了喜欢的东西。她一面与潘蜜拉看着杂志,一面不停地聊着;有很多的千金小姐或是妇人们向两人道谢;吃着美味的点心,开怀地笑着……

然后遇见了好喜欢的人,而他也温柔地对待自己。

克莉丝其实从没想过有神存在这件事……

「要不要跟我一起过来?」

越过微耸的小山丘,轨道开始看不见了。休贝尔这时口气一转。

克莉丝看着休贝尔,一瞬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要去……哪里?」

「伊芙琳那里。然后到苏格兰或者是法国……也可以考虑去美国吧,伊芙琳会跟着一起走。」

要去国外,也就是离开丽浮山庄……

克莉丝就这样望着休贝尔,杵在原地;马车就停在道路的另一方。

由于克莉丝没有跟上,休贝尔于是停下走向马车的脚步。

「你在考虑夏洛克吗?你跟那家伙之间的一切,对你来说全都是没用的呀。」

风阵阵吹送,斗篷亦随之翻扬。克莉丝低着头,两束发辫的缎带几乎要被风吹开。

「不要说那个人的不好。」

「实际上,我想他大概也不是个坏人,但是他跟你是不一样的啊。」

「没有不一样。」

克莉丝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阶级不同,思考方式、所受的教养以及智识全都是不同的。可是克莉丝在夏洛克内心看见了澄净的光芒,她觉得夏洛克应该也在自己的心里看见了什么吧。

「不一样的,这我很明白。」

「可是……你自己也是……」

「我和伊芙琳没问题,因为我是男人。」

休贝尔无情地打断克莉丝的话。他往朝前的马车走去,长腿一蹬地跨开,迅速地就坐上了驾驶座。老旧的马车发出了叽叽嘎嘎的声音,他用手势催着克莉丝快上来,克莉丝则走近了马车。

「你也明白吧,我并没有想对你做什么,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就在某个比较平静的地方放你走,一个与闇之礼服毫无关连的地方。你也不会不方便工作,到时候也会再另外找到男人吧。」

休贝尔对克莉丝伸出了手,克莉丝藉着休贝尔的手登上了马车,那是一双骨骼明显、粗壮又湿热的大手。

休贝尔套上黑色皮革手套,啪地挥鞭策动马车前进。

「为什么……你愿意这么关心我?」

克莉丝吞吞吐吐地问着。

渐渐地要接近帕斯托克站前热闹的大路了。在贫弱的载客马车前方,一对劳动阶级夫妇看似困苦,却仍是相互依偎着,边带着微笑边走了过去。

荏这之前,克莉丝一直与休贝尔两人单独待在没有任何人烟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良心吧,我应该也还是有那种东西的。」

「因为你是绅士的关系?」

克莉丝一说出口,休贝尔瞬间露出怪异的表情:

「……怎么可能,我跟那种字眼无缘。」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因为我有那间裁缝屋。」

「还有时间可以让你好好想想……信给我,我把它撕掉。」

克莉丝战战兢兢地将信封连同信纸从斗篷中拿出,休贝尔粗率地伸出手握住,信封在风吹之下,已经变得皱皱的了。

休贝尔接过信,换手拿过马鞭后,将信纸撕碎。风将粉碎的纸片吹得飞散,在马匹的踩踏下化成泥土的一部分。而克莉丝仍旧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粉红色的纸片。

马车在浓雾中继续疾驰向前,太阳终于完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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