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设置在城内的三道巨大闸门后,眼前景象热闹得令人头晕目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田园风景,大概是城墙盖好前就存在的。
这里顶多只有用来送水的水道桥,长长延伸出去,与冒烟的巨大建筑物连接在一起。
然而与悠闲的景致成反比,大部分的地方人都挺多的。
脚下的街道很快就变成石板地,被历史悠久的街景吞没。
人们如洪水似的走在路上。
交谈声、凉鞋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有如乐团演奏般回荡着。
「真、真的没在办祭典吗……?」
瞬息万变的景色与行人,看得女神官目瞪口呆。
「普遍都是这种情况吧?」
妖精弓手笑着摇晃长耳。
「凡人〈H u m e〉的城市都很热闹,在这种意义上,我早就习惯了。」
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反而觉得……这里比其他城市还要狭窄。」
实际上确实如此。
城门前自不用说,城内的人也多到数不清。
行人在路上互相推挤,由于他们穿着符合时尚潮流的服装,人流看起来像一条有颜色的河。
耸立于石板路两侧的,是勉强在自古以来的建筑物上不断加盖、改建的房子。
虽说没有天花板,但硬挤进城墙内的无数街道,让人联想到迷宫。
这座城市的历史长达数千年,跟遗迹或许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呦,几位小哥。需要带路吗?」
驼背的老翁手拿老旧的油灯走过来。
是大都市会有的向导。
尽管有魔法学徒帮忙点燃街灯,依然有许多小巷照不到光。
「晚上不会影响我们视物。」
女神官还没开口,哥布林杀手就先回答了。
向导眨眨眼睛,望向森人、矿人、蜥蜴人,笑道:
「我想也是,失礼了。若有需要,欢迎随时吩咐……」
老翁露出谄媚的笑,一步步走进黑暗。
「凡人〈H u m e〉真不方便。他们看不见暗处对吧?」
妖精弓手注视着他的背影说。
「这样要怎么做生意?」
「这种时候,大概会换成带客人观光呗。」
饶富兴致看着他们交谈的矿人道士立刻想到答案。
「就算晚上看得见,在不熟的地方还是会迷路。」
「那么,大主教阁下。今后有何计划?」
蜥蜴僧侣操纵马车,在数千年间于石板地留下的车辙上行驶,转动长脖子。
「这个嘛。」马车里的剑之圣女慢慢歪头。
「我想请几位载我到神殿,不过各位来过王都吗?」
「说来惭愧,贫僧乃初来乍到。」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愉快地抬起下巴。
「其他人恐怕也未曾造访此处。」
「那么,可不可以照我说的路线前进?」
剑之圣女语带兴奋,坐在旁边的女官开口劝戒她。
「大主教大人,您不需要亲自做这种事……」
剑之圣女嘴角扬起艳丽的微笑。
「因为王都虽然每条街道都有名字,却没有路标嘛。根本没为旅人着想。」
轻笑声自剑之圣女的喉间传来。
「所以我可以帮忙带路,这没什么不好的。」
一行人围在沿车辙行驶的马车旁,悠哉地走在路上。
在失明的剑之圣女引导下,他们迷路的机率微乎其微。
傍晚,天空染上淡紫色,街上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因为有马车,可以走在石板路的正中央,若非如此,八成会被压扁。
居民一副这里是自己家的态度——虽然这也是当然的——旅人们也没空顾虑其他人。
街区被城墙与建筑物包围住,导致空气有点混浊,阳光照不进巷子。
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假如在暗处迷路,就再也出不来了。
然而——……
不少房屋都飘出炊烟,以及晚餐的香味。
收工跑去酒馆或欢场的男人。以他们为目标拉客的女人。
天刚黑就喝起酒来的老人们,随便找了张屋檐下的折凳坐,开启一局较量。
将金属制剑士棋子放到直线排列的格子上,洗牌,一下拉近距离,一下拉开距离。
望向一旁,孩子们也在路边嬉笑着玩纸牌。
拿画格子的圆阵当斗技场,用小石头代替战车比赛。
按照纸牌上的数字移动石头,不时传来「国王陛下万岁——!」的呼声,似乎是游戏规则规定每一轮要喊一次。
可惜时间到了。听见母亲的呼唤,孩子们便嚷嚷着跑回家。
老人们用眼角余光目送他们跑走,咧嘴一笑,继续下一局游戏。
先赢五局就能让对方请喝酒,自然不能输。
此外,还有商人在叫卖远见水晶球,说是从异国带回来的商品。
男人们喊着夜晚才刚开始,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的铁盔也随之移动。
「……」
女神官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高兴,眯起眼睛。
她喜欢这种日常生活的味道。
喜欢午后到太阳完全下山这段短暂期间的味道。
无论是村庄、小镇或都城,想必都不会改变。
她在平坦的胸中对地母神献上祈祷与圣句,踏着轻快步伐走向神殿。
生平第一次来到的城市。
就算无法融入,肯定也不会讨厌。
她四处张望的眼睛,停在某一点上。
披着黑色斗篷的学徒们,正在用手杖为街灯点火。
女神官眨了眨眼,咬住嘴唇,默默加快脚步跟上其他人。
§
神殿——主宰律法与秩序的至高神的圣堂,与其他诸神的神殿位在同一区块。
比边境的地母神寺院庄严许多,但逊于水之都的神殿。
建筑物很大,访客也多,就连现在都有许多人为司法而来。
即使如此,豪华度依然比不过其他神殿,是因为装饰品一类都被彻底去除了吧。
白石圆柱耸立、三角屋顶上挂着天秤剑的圣印……仅此而已的建筑物。
好听点是朴实无华,说白了就是不起眼又无趣。
「因为在王都里,这只不过是众多神殿其中之一。」
剑之圣女说,妖精弓手咕哝道: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英雄大人的神肯定会被伺候得好好的。」
「毕竟水之都才是我的定居地。」
车门开启,剑之圣女让女官牵着手,踩到石板地上。
虽说有天秤剑代替拐杖,但她的动作没有一丝不稳,实在很厉害。
「大主教大人!」
「欢迎莅临,您辛苦了!」
侍祭听见马车的声音,跑出神殿迎接。
少年少女侍祭的双眼闪耀光芒,俨然是看见英雄的孩童。
「谢谢。」
剑之圣女微笑着轻声道谢。
蜥蜴僧侣把缰绳交给激动不已的侍祭们,从驾驶座下来。
「人已平安送达……旅馆该如何是好?」
「请各位住在神殿吧。」
女官已经俐落地将行李卸下马车,重得直喘气。
蜥蜴僧侣从她手中拎过行李,轻轻放下。
女官「哎呀」张大眼,接着眯起眼睛道谢。
「里头有好几间客房,请务必在此留宿。」
「呣。贫僧认为该接受这份心意,各位意下如何?」
女神官正在向侍祭打招呼。妖精弓手轻盈地跳下马车:
「赞成。又不是请我们住什么高级旅馆〈R o y a l S u i t e〉,应该没关系吧。」
「当成报酬的一部分啰。我也觉得可以,啮切丸?」
矿人道士摸着长长的胡须,望向下沉的太阳。
「都这时间了,其他旅馆八成一堆人呗。」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发现的人只有女官,她半是无奈,半是觉得有趣地叹了口气。
「但,有些事想调查。有书库之类的设施吗。」
「有的。」
剑之圣女急忙开口,在他说到「有书库之类」的时候。
「我马上为您带路。神殿的书库可以靠我的权限……」
「比起那个,先把东西放了然后去吃饭吧,吃饭。」
矿人道士晃着短手指,直接打断她说话。
「喂,你不是一直在吃吃喝喝吗?」
「跟圃人比起来,我吃得还算少咧。」
矿人道士毫不在意妖精弓手的吐槽,耸耸肩膀。
「怎么样?长鳞片的。」
「贫僧也差不多到了对鲜肉感到畏惧的时辰。」
蜥蜴僧侣扬起大颚,长鳞片的大手得意地摸着肚子。
「若再加上乳酪就更可怕了。」
「无
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发现的人只有女官,她半是无奈,半是觉得有趣地叹了口气。
「……那么,就等回来后再去书库。」
就这么办。嗯,就这么办吧。她像在确认似的反复说道。
哥布林杀手只扔下一句「有劳」,铁盔转向女神官。
「你没问题吗?」
「啊,那个……」
女神官与年龄相近的侍祭交谈完,双手握住锡杖,目光游移。
「我、我有个地方想去……」
「哦,真难得。」
矿人道士睁大眼睛。
这名稚气尚存却认真的少女,难得会这样。
「知道怎么去吗?」
「啊,是的。我知道位置……也跟人问了要怎么走。」
女神官瞄了已经离去的侍祭刚才在的地方,声音愈来愈小。
「……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她的视线落在哥布林杀手粗糙、肮脏的铁盔上。
表情被铁盔彻底遮住的他,低声说道:
「单独行动很危险。」
简直像在迷宫里会说的话,妖精弓手无奈地耸肩:
「那我也一起去。两个人就没问题了吧?」
她举起手,得意地摇晃长耳,蜥蜴僧侣点点头:
「那么就分成两组行动。」
「决定了。啮切丸,这样行吗?」
哥布林杀手看看抬起视线、凝视自己的女神官,又看看挺起平坦胸部的妖精弓手。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你这句话都说几次啦。」
傻眼的矿人道士搓着双手,狡黠一笑。
「大主教阁下啊,有没有推荐的好店?」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
人称「黄金骑士亭」的酒馆,是冒险者公会设立前就存在的老店。
虽说都叫酒馆,在王都也分成各种类型。
酒吧、客栈、大众食堂、料理店。
其中特别热闹的就是这间客栈。
穿过店门,比外面的人潮更混乱的喧嚣声便迎面袭来。
猎兵少女与装备厚重铠甲的战士正在交谈,东洋风剑士与女盗贼在一旁看着。
另一边有位疑似新人的青年术士,伙伴们则围在旁边,一面喝酒一面调侃他。
以凡人武僧为中心,加上兽人战士、圃人术士、美丽猎兵的团队。
被尊称为老师的女魔法师,以及疑似徒弟的冒险者们也在享用晚餐。
微胖的魔法师与女治疗士坐在同一桌,迟来的铁盔骑士及女剑士举起酒杯……
此情此景,恐怕在四方世界出现人称冒险者的存在后,从未改变过。
冒险者公会设立后,依然走过一段漫长历史的这里,俨然是属于冒险者的店。
追求冒险的人一味增加,这里却一直是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墙上贴满想成立新队伍、或是在征求队友填补空缺的告示。
角落那桌坐着疑似新手冒险者的少年,脸上洋溢期待、兴奋与不安。
他想必怀着命运的邂逅、传说中的冒险之类的梦想。
然而,他的愿望不会实现。
崭新的铠甲与剑、没戴头盔的模样,一眼就看得出是新手。
懂得法术也就算了,若非如此,他只会整天一事无成吧。
要嘛放弃等待邀请主动去找人,要嘛决定单独行动〈S o l o〉……
无论如何,他都得自己有所作为。
做不到这一点,即使当上冒险者也活不久。
另一边的角落放着台子,小混混们在那边掷骰,一喜一忧。
与老人、小孩在路旁玩的游戏不同,是赌上金钱的对决。
碎掉的骰子被钉在旁边的墙壁上,仿佛要斩首示众。
里面似乎放了铅块,是在警告其他人不要作弊吧。
「哈,那是外行人耍的小伎俩。」
眼尖的矿人道士找到暖炉旁的舒适座位,眯起眼睛:
「高手会用水银,可以自由自在控制骰子的点数。」
他摩擦厚实的手掌,对送到眼前的料理深吸一口气。
是所谓的餐前仪式,还是想先用眼睛和鼻子享受料理?
埋在暖炉的热灰里做成的水煮蛋,淋上蛋黄、油、柠檬做的酱汁。
大量的高丽菜、培根、奶油,用大锅炖成的浓汤。
主菜是鲷鱼鱼露及内脏混在一起做的粥。
还有一道烤鹅肉,同样淋满蛋黄、油、柠檬做的酱汁。
用来清嘴巴的是搭配蜂蜜的葡萄、李子、苹果……
矿人道士的视线轻快地在桌上飘动。每道菜都吸引住他的目光。
「有各种眉角啊。是说圃人连玩个骰子都在干这种事。」
「侍奉交易之神者,则会使用『幸运〈L u c k〉』之术改变点数。」
蜥蜴僧侣用舌头舔掉鼻尖上的食物。
「然而终究只是少数。连宿命及偶然,都无法干涉已经掷出的骰子。」
他的眼睛钉在山羊奶制的乳酪上,长鳞片的友人的动作,令矿人道士哈哈大笑:
「决定好的点数,连神明都改变不了。」
补师、咒术师、圣骑士、盗贼四人举起酒杯。
应该是在庆祝成功讨伐恶魔与冒险平安归来。
矿人道士向那边举杯,为他们的冒险干了一杯。
「话说回来,那位大主教阁下竟然介绍了这种店。」
「听说她过去是冒险者。」
蜥蜴僧侣像在检查武器似的拿起乳酪块,正经地说。
「不过当时,这里的店主曾一度将店迁到王都北方。」
「哦。」矿人道士捻着胡须说。「那就是,大约十年前吗。」
「正是。」
蜥蜴僧侣缓缓点头,晃着长脖子,仿佛在追忆往昔。
——这家伙到底几岁啊。
矿人难以从外表判断年龄,不过蜥蜴人也差不到哪去。
这样的话,他是否连十年前的战争都知情呢——……
「嘿,老兄,你们打哪来的?」
这时,突然有人向他们搭话。
是名看似吟游诗人或演奏家的男子,手上拿着弦乐器,笑咪咪站在那里。
他好像并不害怕蜥蜴人,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西方的边境。」
「原来如此,西方吗。好的好的。」
演奏家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消失在人潮中,接着……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六黄金 一圣女
手握 正义天平 威武宝剑
凡有言语者 尽皆爱济
故其祈祷 引发神之奇迹
偕六黄金 胼手奋战 矢志诛讨魔神
守既功成 司掌律法 作庇护者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乐器弹奏出的壮阔旋律,穿透嘈杂人声传来。
那是十年前,与自北方袭来的「死」之狂岚对抗的冒险者们的故事。
许多老手聚集在北方城塞,挑战迷宫,被迷宫吞没,消失在其中。
达到目的的只有六人。有人称他们为六英雄〈A l l S t a r s〉……
无论如何,他们并不存在于神话传说里面,而是历史上的英杰,这是不会改变的。
「原来如此。吟唱乡里之歌赚旅客的钱吗。」
真聪明。蜥蜴僧侣喃喃自语,将硬币放在桌上,好拿给迟早会到他们这一桌来的演奏家。
「……意思是,那场战斗告一段落后,这家店也迁回来啰。」
——这样的话,店主和那位大主教大人关系应该不错。
矿人道士好奇地往那边瞥了一眼,打出充满酒臭味的嗝。
「啮切丸,你在烦恼什么?」
「……」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
他盛了满满一盘炖菜,用汤匙搅拌,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
奶油炖煮的高丽菜与培根。哥布林杀手歪过头。
跟在家里吃到的炖菜味道不同。
「看得出来吗。」
「废话。」
矿人道士哼着气说,拿起葡萄酒倒满杯子。
「我们组了一年的队。凡人的人生用五十年计算,就是五十分之一。挺久的喔。」
矿人道士又喝了一口酒。
他擦掉沾到胡子上的酒露,撕下一只鹅腿咬下。
哥布林杀手盯着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
「……最近,没办法专心剿灭哥布林。」
「确实。海边的冒险、护卫任务——虽说途中有过迎击战呐。」
蜥蜴僧侣点头说着「然也,然也」,手雀跃地伸向乳酪。
矿人道士笑着摆手,因此他没有将乳酪切块,而是整个拿过去
。
他张开大嘴一咬,用尾巴拍着地板大喊「甘露」。
矿人道士也吸吮骨头,舔干净手指,擦拭嘴边的胡须,伸手拿肉。
「很愉快。」
两人瞬间愣住。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都放下食物,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对方点头,同时望向被暖炉里的火照亮的廉价铁盔。
「但,每次总会瞥见哥布林的踪影。」
哥布林杀手拿起装葡萄酒的杯子。
他一饮而尽,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些就不是我的职责。」
「职责吗。」
「嗯。」
哥布林杀手对矿人道士点头。
「我是,哥布林杀手。」
暖炉里的火花发出劈啪声,混杂在酒馆的人声中。
奇妙的静寂降临,仿佛在一幅画中,只有他们那块被截取出来。
演奏不知不觉转为边境勇士小鬼杀手在雪山的冒险故事。
「呣。」
矿人道士捻须瞪着天花板。
染上酒、血、烟的黑色天花板,究竟是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存在于那里的?
上面的图案是海洋抑或星辰?无论如何,都活得比人的一生还要久。
不久后,矿人道士像要解释魔法的原理般,咧嘴一笑。
「你知道剑是怎么锻造的吗?」
「……不。」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后摇头。「不知道。」
插图04
「行,我告诉你。」
矿人道士张开短小却厚实的手,弯下短指慢慢计算。
「用火烧,用铁锤敲,冷却,再用火烧。」
「……用火烧,用铁锤敲,冷却,再用火烧。」
哥布林杀手重复一次。
「没错。」
矿人道士双臂环胸。
「统统得照做。多哪个步骤少哪个步骤都不行。」
「真费工呐。」
「对吧?」
矿人道士从蜥蜴僧侣口中得到理想的回应,满足地加深笑意。
「柔剑虽然灵活,却不适合对砍;刚剑虽然锐利,却容易断。所谓的好剑究竟是什么?」
他像在念咒般嘀咕着,声音却清晰可闻,舔了口酒弄湿嘴唇。
「用愈久剑刃会磨损得愈厉害。打磨愈多次剑身会变得愈薄。总有一天成为历史。所谓的好剑究竟是什么?」
「……」
哥布林杀手默默听着。
看起来像孩童坐在暖炉旁边,听祖父讲故事。
因此,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坦率得令人惊讶。
「不知道。」
「谁会知道啊。就是不知地道活着才有意思。」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又粗又短的手指在肚子上交握。
「钢铁的秘密很深奥、复杂的。」
暖炉里的火花又炸开响亮的劈啪声。
木柴垮掉的声音响起,机灵的店员立刻跑过来。
蜥蜴僧侣盯着店员用火钳搅动木柴,直到他离去。
然后缓缓开口,发出明快的笑声。
「呵呵,术师兄这番话犹如出自僧侣之口呐。」
「那这位真正的僧侣,对迷惘的啮切丸有什么建议?」
「呣,这问题可真难。」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拿起铁串。
然后叉起用指甲削块的乳酪,悠哉地拿到暖炉旁边烤。
「对众生而言,不得不为之事其实不多。」
他转动铁串。乳酪还是硬的,维持原本的形状。
「活下去,最终迎接死亡即包含在其中。而这并非易事。」
慢慢加热的乳酪块有点变软,可是还不够。
「连野兽都无法随心所欲过活,遑论有言语者。」
过没多久,乳酪开始融化。是时候了。
「尽管烦恼、迷惘吧。依贫僧所见,这正是所谓的人生。」
蜥蜴僧侣拿起铁串,咬下热呼呼的乳酪。
「喔喔,甘露!」
与赞颂父祖时的语气一样。他眯起眼睛,大声欢呼。
矿人道士哼了一声,刚才收回来的手再度伸向鹅肉。
「跟我讲得差不多。」
「代表这接近真实。」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到,以前也听过同样的说法。
双手都被绑着,被踹进寒冷的冰河——字面上的意思——时发生的事。
『沉下去!然后用力跳!』
圃人老翁挥动闪烁寒光的短剑,尖声大叫。
『这样就能浮起来!给我一直跳!否则会没命喔!』
正是如此。
否则自己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是吗。」
那么,代表这接近真实吧。
「正是。」
蜥蜴僧侣点头。
「就是这样。」
矿人道士附和。
「是啊。」
哥布林杀手将高丽菜与培根送入口中。
味道不坏。
§
石板整齐地排在那里。
如同浮岛似的,排在不知为何,怎么扫都还是会吹进来的落叶海中。
在红与黄的海中行走,只能照路标上的数字前进的空间。
是墓地。
知识神神官依循严密的数秘术划分出的区域,的深处。
女神官站在崭新——话虽如此,其实也过了一年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令人怀念,但自己只有那天听过的名字。
测好正确的尺寸再切割而成的石板,很符合她的行事作风,虽然每块石板其实都长得一样。
闭上眼睛浮现于脑海的面容,已逐渐模糊。
「……我来迟了。」
女神官微弱的声音颤抖着,毫不介意弄脏衣服,跪到地上。手掌轻轻抚上墓碑。
「……对不起。」
即使如此,那名女魔法师对她来说,依旧是最初的同伴。
「假如」。
假如那个时候没有去剿灭哥布林,而是接除鼠的委托,会怎么样呢?
大家会活着吗?自己也会跟他和她一起冒险吗?
会成为好朋友吗?还会知道对方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兴趣之类的吗?
但她统统失去了。
插图05
全被夺走了。
理应存在于未来的漫长时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女神官。
与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以及那个人一同冒险的自己。
女神官不认为自己幸运。
同时也不认为自己不幸。
她明白幸福与不幸并非不可分,而是像加入茶里的牛奶那样混合在一起。
「我还在剿灭哥布林喔。」
女神官微微扬起嘴角。
「跟当初被你骂的时候一样,提心吊胆的。」
是啊。
在充满干劲、全神贯注的她眼中,自己看起来是多么愚蠢啊。
她八成会横眉竖目地对自己大吼——她的身影与声音浮现脑海。
除此之外,那个人应该还有各式各样的表情才对,她却直到最后都没能看见。
「我还见到你弟弟啰……不小心变成指导他的那个人。」
你别生气。女神官喃喃说道。我的经验还不足,但我尽力了。
结果,女神官没有带花,没有带水果,什么该带的东西都没准备。
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只知道,随便选会惹她生气。
因此女神官留下一句「我会再来的」,静静起身。
「……谁的墓?」
声音来自妖精弓手。
她抱着胳膊,靠在不远处的树上,长耳动了一下。
「以前的——」女神官话讲到一半,嘴巴一开一合,然后再度开口:「伙伴。」
「这样呀。」妖精弓手踏着轻盈步伐走近,问她:「是怎样的人?」
「……是怎样的人呢。」
女神官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给出笼统的回答。
夜晚的凉风吹过,卷起树叶,她按住帽子及头发。
「因为连了解她的时间都没有。」
「有时确实会遇到这种事。」
拂过脸颊的凉风,令妖精弓手舒服得眯细眼睛。
她抬起脸闻风的气味,露出纤细白皙的喉咙。
「因为缘分是奇怪的东西。有的短,有的长。」
「……是啊。」
「都不在了吗?」
女神官一时间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一脸疑惑。
接着她立刻理解,尴尬地苦笑道:
「不,有一个人。只不过——……」
「不过?」
「……我没有勇气去见她。」
女神官声音愈来愈小,消失在枯叶摩擦的窸窣声中。
然而森人的长耳没有听不见的声音。妖精弓手摇晃那对耳朵:
「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在意。」
毕竟。妖精弓手说。又不是你一个
人的错。
「……我开不了口,说是大家的错。」
「你怎么这么正经八百。」
女神官露出困扰的笑容,妖精弓手哼了一声,一副觉得无趣的态度。
总觉得能明白她之所以崇拜「哥布林杀手先生」的理由了。
虽然妖精弓手不知道那是好是坏,也不会想知道。
「……好,那我们来做点不正经的事吧!」
女神官被她拉住手时错愕的表情很滑稽,妖精弓手咯咯笑出声来。
§
「哇……」
来到王都后,女神官动不动就在吃惊,她有太多未曾见过的事物。
兼具开放感与清凉感,天花板挑高的宽敞大厅。
繁星与双月的光芒从天窗照进,加上蜡烛的火焰,室内相当明亮。
许多身穿宽松服装的人在里面走动、休息。
有人坐在长椅上看书,有人拿着重石做运动,有人在喝饮料……
角落是将纸牌放在桌面,与游戏盘中的黑死病对决的人们。
也有人在观赏未曾见过的铠战士的壁画,下面写着一行文字:魔法船。
角落刻着剧场名及日期,推测是戏剧的宣传画。
神奇的是,没看见暖炉之类的设施,这么大的空间却暖洋洋的。
「墙壁里埋着输送温暖空气的管子。」
见女神官左顾右盼,职员轻笑着回答。
女神官连忙对裹着干净白布的她道歉。
「不、不好意思。因为太稀奇了……」
「听说这里是浴场,不过看上去不只能洗澡呢。」
把女神官拖到这里的妖精弓手,好奇地摇晃长耳。
——她似乎很满意。
女神官见状,忍不住笑出来。
森人洗澡都是用淋浴,不习惯特地烧热水泡澡。
这位和自己年纪差距甚大的友人照理也是如此,但某次体验过温泉后,她就喜欢上泡澡了。
抵达王都后她一直在注意的那栋连接着水道桥的建筑物,是大浴场。
妖精弓手觉得泡澡比在墓地忧郁有意义得多,看来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是的。这里有运动场,还有提供按摩服务,也有轻食跟饮料喔。」
「啊,费用——……」
不可乱花不必要的钱。女神官着急地问,职员笑着回答:
「全部包含在入浴费里面。请两位慢慢享受。」
王都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女神官怀着这样的感想,频频点头。
她付了数枚铜币,再次环顾室内,原来如此,带钱包的人确实很少。
不对,有个例外。
是尊男女双面的神像,双手高高捧着巨大水瓶。
旁边的牌子上刻着「献给浴槽神的捐款」,像存钱筒似的开了一个口。
孩子们欢呼着投入硬币,每投一枚水瓶就溢出水来。
「——好厉害!」
飞奔过去的,当然是妖精弓手。
她竖起长耳、两眼发光,速度快得像是要奔入森林似的,冲到神像前。
「欸,这要怎么玩?」
「什么嘛,大姐姐你不知道喔!」
大概连十岁都不到的少年,对比自己年长两千岁的森人说。
「把钱投进去,盖子就会打开喷水出来!」
「哦~……」
莫名得意,根本称不上说明的说明。妖精弓手已经打开钱包。
女神官听着硬币掉进去的声音,身体放松下来。
直至前一刻还压在小小胸部上的重压,减轻了一半。
——听说人没办法维持同一种情绪长达一小时。
或许就是如此。女神官半是寂寞,半是安心。
想必全是因为有在前面拉着自己的伙伴们。
「……呵呵。」
因此她才有那个余裕,发自内心笑出来。
女神官悠哉地观察周遭环境,打算等妖精弓手玩腻。
通往更衣室的道路、洗手间、运动场——浴池大概在更衣室后面吧。
其他同伴在等她回去,因此不能玩太久,不过晚餐先在这里吃好了。
去泡个澡,泡完后至少想喝个冷饮……
女神官思考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抵在下巴,突然察觉到异状,眨眨眼睛。
——有人在看我?
锐利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以前的她——一年前以上的她,肯定不会注意到这股气息。
女神官望向在水瓶前面嚷嚷的妖精弓手,悄悄移动视线。
——……是士兵先生吗?
视线来源是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像士兵的人。
那人身上有点脏,推测是刚下班,看得出为何要来浴场。
——可是,我做了什么吗……?
来到王都,或者是进入浴场后,她应该没做什么会被士兵盯上的事才对。
但被人这样注视总觉得不太舒服,女神官默默站到妖精弓手旁边,拉她的手肘。
「那个……」
「嗯——?等我一下,再一次就好……!」
「那个,差不多该走了吧?」
女神官心想「真拿你没办法」,怀着跟对那个人感到的无奈似是而非的情绪,扬起嘴角。
「再玩下去会没时间洗澡……钱也会用光。」
结果,妖精弓手又玩了三次,两人才前往更衣室。
她们走进具备双性特征的浴槽神女性面孔朝向的那条路,很快便抵达女用更衣室。
中间是小小的冷水浴池,两侧墙边有当椅子兼置物架的层板。
天已经黑了,因此更衣室有几个客人,各自换着衣服。
王都果然凡人比较多,不过也有矿人及圃人,看来没什么好顾虑的。
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职员刚才的说明,是因为有暖气——里面很温暖,不用担心感冒。
「嘿咻……」
女神官也效法她们,将神官服折好放进空篮。
纤细的身体经过一年以上的冒险者生活,逐渐长出肌肉,但她的身材依然算苗条。
旁边的妖精弓手一口气脱光,把衣服扔进篮子。
「不折好会皱掉喔?」
「没差没差。」
妖精弓手毫不在意,甩了甩手跟长耳。
「啊,对了。你有带精油吗?」
「有的。之前柜台小姐介绍给我,那个、我就买了有点贵的……」
奢侈一下没关系吧?女神官没自信地说,妖精弓手笑道:
「无所谓啦。又不是把钱都拿去大玩特玩,神明也不会有意见的。」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再注意一点。」
「哇,竟然对我说教。你不够尊敬长辈喔。」
「啊!?等一下,讨厌,别这样……!」
妖精弓手手指伸向女神官的身体,两人小声嬉戏着。
这时,森人特有的锐利目光,停在女神官的脱衣篮上。
「你还在用那个?」
「咦?」
她在看的是女神官刚从身上脱下的炼甲。
严重的损坏处都经过补修,因此颜色有点斑驳。
炼甲还有仔细上油保养,一眼就看得出主人很珍惜它。
「啊,是的……因为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又不是什么传说中的装备。」
妖精弓手眼睛眯起,女神官害羞地搔搔脸颊。
——你被欧尔克博格传染得太严重啦。
那个人对这名年幼——在森人眼中——的少女,是不是会造成非常不良的影响?
她脑中这么想,嘴角却挂着微笑,摇动长耳。
——事到如今,说这些未免太迟。
再说,剿灭哥布林这件事本身,就对人有不良影响。
「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没什么。」
她对女神官摆摆手,脑中突然冒出新的想法,眯眼说道:
「啊,机会难得,我们来帮对方洗吧。」
「是!」
§
两人一面洗澡,一面聊得不亦乐乎,抹上精油,冲干净身体,泡进浴池。
浴室也因为有暖气的关系,相当温暖,除了大浴池外,另一侧还有冷水浴池。
里面是暖气更强的三温暖。
妖精弓手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因此现在只有女神官一个人。
她泡在热水中,伸展四肢,在水里摇来晃去,吁出一口气。
吐息与蒸气掺杂在一起,升向巨蛋型的天花板。
——感觉可以直接睡在这边……
微烫的热水温暖全身,仿佛会就这样融化于水中。
她伸长纤细雪白的手臂,看得出长了肌肉,尽管并不多。
也看得出皮肤表面有更加白皙的伤痕。
经验这种东西,或许就是这样呈现于眼前,不过毫无疑问,这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
仔细一想——当然偶尔会休息——两年间,她一直在四处奔波。
第一次踏上冒险、第一次认识同伴、哥布林
的巢穴、死去的同伴,还有他。
尚未整理好的感情,在内心深处盘旋、沉下。
——然而。
女神官不经意地望向妖精弓手冲进去的三温暖,眯起眼睛。
她用热水泼脸,拭去一切。
——真的得感谢大家。
「……欸。」
「哇!?」
在她思考之际,忽然从旁边传来的声音,令女神官吓了一跳。
她反射性遮住胸口,转过头,是一名瞪大眼睛的少女。
及肩的金发、蓝眼、年纪约十五——不对,十六吗?
女神官眨眨眼睛。
有种奇妙的感觉——站在面前的她似乎也有同感。
看着她困惑的眼神,女神官「啊」地惊呼出声。
平常只会透过神殿的水镜等道具看见的面孔,确实在自己面前。
对方的头发较有光泽。皮肤较好,身材较为圆润。身高也比较高。
不过——……
——很像。
没错,从头到脚,一眼就看得出对方身份比较高贵。可是跟自己很像。
女神官觉得怪难为情的,在浴池里坐好。这人简直像自己的高阶版。
「请问,有什么事?」
「你是冒险者对吧?」
语带肯定的这句话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虽然对方是站着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听见女神官回答「是的」,对方信心十足地点头,坐下。
「果然。」
她的胸口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女神官微微低头。上天真不公平。
「你的职业是?」
「我侍奉地母神。」
「圣职者〈P r i e s t〉吗……」
还不错。她碎碎念着,女神官纳闷地歪过头。
「那个,如果你在找队友,我已经加入团队了……」
「咦?」她一脸错愕,回答:「噢,不是。我没有在找队友。」
——那是要?
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会刺激不安与恐惧。
再怎么样,应该都不会在这种地方对自己做什么,但她可是手无寸铁之人。
女神官遮住胸部,微微绷紧身体。虽然从这人身上感觉不到讨厌的气息……
「欸,我想问你一下当成参考,你用什么装备?等级呢?」
「呃,等级是钢铁……装备吗?」
女神官重新观察毫不客气地——可以这样形容吧——靠近自己的女性。
她自己也与强壮的战士相差甚远,然而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有锻炼过。
魔法师——不,是圣职者吗?想当冒险者的?
她认为这个推测最有可能。
——……是不是阻止她比较好?
如果她真的想当冒险者。掠过脑海的,是自己经历过的事件。
可是,之后的一切也全是经由「冒险」得到的。
她无法否认,也觉得不能否认。
所以最后,女神官手指抵在唇上,思考片刻,回以暧昧的微笑。
「我的话是神官用的法袍、锡杖,还有炼甲。」
她「哦——」了一声。
「里面有注入法力,或是受到祝福吗?」
「不,只是普通的……真的只是普通的锡杖,和炼甲。」
即使如此,那也是女神官听从他的建议,第一次买的装备。
仔细想想,在那场下水道的战斗中,她也是多亏炼甲才捡回一命。
看到女神官轻轻抚上肩膀,对方喃喃说道:「哎,第八阶就是用那种货色吧。」
由于她的语气很失礼,女神官忍不住噘起嘴巴。
「不行吗?」
「咦?什么东西?」
但她一脸不解,害女神官讲不出话。
在女神官无言以对的时候,她一口气从浴池里站起来,溅起热水。
「嗯,谢谢你。值得参考。」
「这、这样啊……」
——该说些什么吗……?
是出自于鸡婆的心态呢,还是神对她下达的启示〈Handout〉?
闪过脑海的不安与焦躁,在平坦的胸口敲响警钟。
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得告诉她什么才行。
——可是,要对她说什么?
众神也好,祂们掷出的骰子也好,都不可能好心到连这都告诉她。
女神官咽下一口唾液,挤出不知为何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个,如果你想当冒险者,做点准备——例如采买装备之类的,会比较好喔?」
「咦?」
她仍然一脸不明白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采买装备——很重要呢。」
她溅起水花,走出浴池,飒爽离去。
女神官看着她的臀部,把嘴巴泡进水里,咕嘟咕嘟吐出泡沫。
「呼……哎呀,好像有点头晕。里面超壮观的。」
这时,妖精弓手回来了,一边用手帮红通通的脸搧风。
森人特有的长耳抖动着,她望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女性。
「刚刚那个人,是谁?」
「这个嘛……」
不知道。女神官只有这么回答。只能这么回答。
妖精弓手虽然有点疑惑,还是悠哉地说声「算了」,泡进浴池。
「你呢?要去里面看看吗?我可以在这休息一下。」
「不……」女神官想了想,缓缓摇头。「……起来好了。」
§
她回到更衣室,明明有暖气却觉得很凉,真不可思议。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又涂了一次精油抑制出汗后,才走去穿衣服。
「既然要洗澡,早知道带干净的衣服来。」
「没办法,我刚刚才想到的嘛。回去再换不就得了?」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发出赤脚踩在地上的脚步声……
「咦?」
女神官揉揉眼睛。没看到自己的脱衣篮。
她的脱衣篮放在妖精弓手随便扔进猎人装束的篮子旁边,不可能弄错地方。
「奇怪。是被谁动过了吗?」
「咦?可是,就是在这里……」
脱衣篮里的衣服变成肮脏、散发汗味的衣服,疑似士兵的服装。
不可能是其他人放错的吧。她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衣服。
「咦……咦?」
可惜,怎么找都找不到。
声音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慌张,眼角渗出泪水。宛如要踩上摇摇欲坠的梯子。
「冷静点。你确定放在这里没错吧?」
「嗯……」
「那又不是会不小心拿错的东西……」
神官的衣服、锡杖、帽子、炼甲。哪可能看错。
怎么办?怎么办?女神官徒劳地望向其他篮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身穿白衣的职员跑了过来,大概是不忍心坐视不管。
女神官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却讲不清楚。
「那、那个,我、我的衣服……!」
「咦?」
妖精弓手告诉错愕的职员「这孩子的衣服不见了」。
「她是地母神的神官。我想不太可能有人拿错……」
「……请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跟负责看管的人确认。」
职员立刻回应,以比刚才更加迅速的速度离去。
女神官在等待期间依然脸色苍白,坐立不安地杵在原地,妖精弓手握紧她的手。
「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
「是。呃,不过……可是……」
事实上,职员的确很快就回来了。面色极为凝重。
「不好意思……刚才好像有人穿着地母神的法袍出去。说不定……」
「被偷了!?」
妖精弓手反射性大叫,女神官立刻想到。
「对、对不起……!」
她甩掉妖精弓手的手,冲向篮子搜索士兵的衣服。
更衣室的士兵。在浴池找她聊天的女性。以及采买装备。
不出所料,她在篮子里找到那样东西。
她当成钱包用的皮袋。
放在上面的是——闪闪发光,研磨过的数颗宝石。
一眼就看得出是高级货,这几颗宝石代表的意思,恐怕不会有错。
是衣服的费用。
「啊,呜,我、我……我的……」
帽子也好,法袍也罢。识别牌可以再去办。锡杖虽然也是充满回忆的装备,倒还没关系。
贵重品放在旅馆。换洗衣物也放在旅馆。所以,还没关系。
可是——炼甲不见了。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的冒险时,她用存下来的报酬第一次自己买下的防具,不见了。
与巨魔交战时也穿着。在下水道、雪山、升等测验、密林时也一样。
它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一直很珍惜它,从未疏于修理、保养。
理由只有一个。
「我、我第一次,被他……夸
奖……!」
失去炼甲的事实,令女神官彻底崩溃。
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跪坐在石地板上。
「我、我、我的……被、拿走了……!」
「——……对不起。早知道别说要来这里。」
女神官啜泣着,宛如一个小女孩,妖精弓手在她旁边轻声说道。
女神官泣不成声,用力摇头。
妖精弓手默默蹲下,轻抚重要的——两千年来第一次得到的伙伴的背。
「……绝对要拿回来。」
§
光源只有蜡烛的昏暗房间内,金属摩擦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床放在窗边。坐在其上,穿戴寒酸装备的男子,就是声音的来源。
哥布林杀手用磨刀石研磨——其实更接近单纯的磨平——手上的剑。
是因为这把剑本来就是量产品吗?不,即使是名剑,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改变做法。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手,用蜡烛光照亮不长不短的剑刃。
只听过冒险者的英勇传奇的人,自作聪明地表示「剑是用来打人的」,这是错的。
剑刃是用来划开皮、切开肉、砍断骨头的。否则为何要制造这种武器?
单纯是因为骑士们使用的厚重双手剑,兼具砍、刺、敲、打的功能。
那是融合剑与枪、槌与镐的万能武器。
然而,哥布林杀手的剑并非如此。
那是拿来刺穿小鬼的喉咙、挖出心脏、割断脖子的武器。再无其他用途。
「…………」
插图06
约一小时前,女神官哭着回来。
不知所措的妖精弓手垂着长耳,努力安慰她,可惜没有效果。
而且,女神官身上的衣服还从神官服变成一点都不适合她、尺寸过大的肮脏士兵装备。
他询问事情缘由,妖精弓手愧疚地说「衣服被偷了」。
这里跟边境镇、水之都不同。是全国最大的都市。人多,坏人也多。
蜥蜴僧侣愤怒地用鼻子喷气,矿人道士板起脸孔。
「明天,要不要去城里问问看?」
女神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头。
哥布林杀手起身回房,做自己的事。
什么都没说。
何况,要跟她说什么才好?
「…………」
他停下手,拿烛光照亮剑。指尖沿着剑刃抚摸,点头。
哥布林杀手收剑入鞘,接着拿出南洋的卍字飞刀。
「您不陪在她身边?」
突然传来的声音既性感娇媚,又像闹别扭的孩子般带着刺。
「嗯。」
女子静静从门口进到房内,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样呀。」
剑之圣女噘起嘴巴,优雅地走到床边。
然后仿佛要跪在男人脚边似的坐到床上,柔嫩的肉被压得变了形状。
「哭泣的少女,是会想要人安慰的喔?」
「是吗?」
「是的。」
剑之圣女扭扭捏捏看着自己的手,大腿互相摩擦。
「…………因为,我也一样。」
「是吗。」
哥布林杀手削着飞刀弯曲的刀刃,发出喀嚓喀嚓的噪音。
剑之圣女失明的双眼,紧盯着默默研磨可怕武器的他的手。
鼓着脸颊的她,表情不知为何放松下来,像要喘息般轻启双唇。
每当烛火摇曳,铁盔形的影子都会在剑之圣女脸上舞动、晃动。
「不可以害女生哭喔……」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语气十分冷淡粗俗,剑之圣女吓了一跳。
他无视如果没有眼带,想必瞪大着眼睛的剑之圣女,将刀刃放在磨刀石上。
「以前,我学过。」
「……这样呀。」
剑之圣女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带了书来。」
因此,她决定乖乖表明自己——表面上——的来意。
她轻轻将与魔神信仰及图腾有关的书堆在桌上。
「因为时间太晚,不方便带您去书库……」
「是吗。」
简短的回应,而且只有这一句。
剑之圣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吸了下鼻子。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
「东西,是会不见的。」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
这句话出自平常就不太会大声说话的男人口中。剑之圣女轻声回应「是」。
「小时候,本来约好等我长大,要把父亲的短剑给我。」
他停止磨刀,把刀刃拿到火光下照亮,用手指滑过。
「是把剑柄有颗鹫头的好剑。」
哥布林杀手扔掉磨刀石。石头发出沉闷的声音掉在地上。
「那把剑现在在哪,我不知道。」
然后把飞刀扔进杂物袋,陷入沉默。
剑之圣女将产生些许变化的表情,藏在铁盔的影子下,呢喃道:
「是吗。」
雪白美丽的指尖,轻轻碰触哥布林杀手的膝盖。
用宛如在对待心爱之人的轻柔动作,稍微抚上他的大腿。
「我明天会进城,跟国王陛下开会。」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呢。剑之圣女标致的面容上,浮现少女般的微笑。
「我和陛下以前就认识……到时,我去跟他说说看。」
哥布林杀手缓缓转头,终于望向剑之圣女。
「……」他似乎在烦恼措辞,过没多久才吐出一句「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咕哝道「拜托了」。剑之圣女脸上绽放出笑容。
「是的,请放心交给我。」
剑之圣女的丰唇挂起灿烂笑容,急忙起身。
她用代替拐杖的天秤剑敲了下地板,挂在剑锷的天秤发出嗡嗡声。
「我会竭尽全力……这样可以吗?」
谄媚般的甜美呢喃。哥布林杀手点头回道:
「嗯。抱歉,麻烦你。」
「——!」
剑之圣女没有再出声,踩着仿佛要飘到空中的脚步离去。
房门静静开启,她走到房外,从门缝间偷偷看进去。
「那、那个……」
「…………」
「晚安……祝您有个好梦。」
「嗯。」哥布林杀手回答。「你也是。」
剑之圣女宛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脸上泛起蔷薇色,关上房门。
她背对房门,捂住脸坐到地上——哥布林杀手浑然不觉。
他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磨刀石,拿在手中把玩。
用磨刀石研磨剩下的短剑,检查道具,整理杂物袋。
接着翻开剑之圣女带来的书,与从杂物袋里取出的小鬼皮对照。
异样的图案。看起来像用颜料画的红色的「手」。但没有纪录。
他猜想,是像哥布林那样的小偷。也想过说不定是哥布林偷的。
——无论如何,都得先做好准备。
他下达结论,整理装备直到天亮,在阳光从窗边照进来时小憩片刻。
这里不是牧场。没必要巡视。不过若小鬼出现,就杀了。
他很清楚,四方世界没一个角落没有哥布林。
更重要的是,他要遵守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