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可以针对掉到灵峰的天之火石报告一下吗?」
在这么疲惫的状态下,王座坐起来也很累。不如说王的椅子本来就是权威的象征,并非用来给人休息的。
——下次订制椅子时,叫工匠做软一点吧。
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表现在脸上,年轻的国王始终威风凛凛。
他回到王都过了一晚,隔天一早就要开御前会议。
石造大厅用历史悠久的挂毯装饰,秋天的阳光自窗外照进。
彩绘玻璃反射阳光,国内的重要人物坐在用美丽石材制成的圆桌前。
年迈的大臣、红发枢机主教、褐肤的宫廷魔法师、身穿银铠甲的近卫骑士、金等级的冒险者。
此外还有名门贵族、魔法师、学者、宗教家、商人——各式各样。
身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在坐上王位的瞬间就必须知道。
建国以来——有史以来,无数次降临此地的灾厄,混沌的漩涡,魔王。
每当魔王降临,矿人、森人、圃人、兽人之长都会聚集在这张圆桌前,召开军事会议。
也有冒险者与自由骑士参加,有时还会有身份不明的魔法师或贤者。
数百年前,笑着说「何必分什么上下座」的矿人王,订制了这张圆桌。
而有过冒险经验者都明白,要单凭一种族管理整个集团是不可能的。
——不,只是不明白的人会死罢了。
他瞥见与自己有着多年交情的近卫兵窃笑着,大概是发现他扬起的嘴角吧。
「很好,请各位按照顺序发言。」
国王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魁梧的宫廷魔法师率先起身:
「占星术师们表示,那是突然坠落至盘上的凶星。」
「哦,突然吗。」
「是的。书院在查阅古文书,但目前没找到类似的预言。」
国王对褐肤的他点头,挥手叫他坐下。
「代表并非『宿命』所致,而是『偶然』吗……?」
把手撑在王座的扶手上,他托着腮沉思。看来该一个个去确认。
「灵峰的状态如何?我想知道天之火石造成的影响。」
「回陛下,灵峰还是老样子,并非给人攀登的地方啊。」
回答他的是在会议参加者中特别显眼的男人。
那人没有携带武器,桌上放着角盔,身穿看得出使用痕迹的炼甲。
留着一头长发,脖子上挂着金色识别牌——是在场唯一的兽人。
狗脸不悦地扭曲,大嚼桌上的茶点,毫不顾虑。
「若里面有洞窟也就罢了,从外侧爬上去难度颇高。」
此时身为国王近卫的男子,俐落地抬起一只手。
经过锻炼的匀称身躯,在战场上是由白银甲冑守护着。
国王一点头允许他发言,他——担任近卫的将军就边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进言道:
「要进军灵峰相当困难,阁下。」
「果然吗。」
「是。那地点没办法派太多人过去,不晓得有多少贵族家的小少爷会脱队。」
平民出身的将军说得理所当然。他瞧不起王公贵族的体力。
——不过这也是事实啊。
国王心想,有这个与自己长年相处的男人担任幕僚,果然令人心安。
灵峰是这个国家最高大、最险峻的巨山。
山区本就不属于有言语者的领域,灵峰自然也包含在内。
派军队过去会出多少人命,无法估计。
「但可以包围灵峰,以便出现什么时能即刻迎击。」
然而,近卫将军接着说道。语气充满自信,足以突显他的实力有多么坚强。
「我不会让任何一只怪物踏进已知领域〈K n o w n W o r l d〉。」
这正是将军的使命。他一肩扛下责任。
若冒险者是直直射向目标的箭,军队就是抵御一切的盾。
军队无法抵达魔神王的城堡,就算抵达了也并非敌手。
士兵所拥有的,只有铁匠马不停蹄锻造的量产品。
只有日积月累的经验与努力。这样怎么可能有胜算。
不过,迎击魔神军的力量倒是有。
能组成队伍压制袭来的怪物,用枪阵阻挡它们。
这是冒险者绝对办不到的。
「派几个人单独行动,说不定有办法潜入。」
明白这一点的金等级冒险者,那矮小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翘脚抱着胳膊说道。
「最好小心点。我之前去山麓探查过一次,有股诡异的气息。」
「诡异的气息?」
红发枢机主教兴味盎然地问,金等级冒险者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搞不好是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没记载的魔物。」
「原来如此……」
国王吐出一口气。包含最近这阵子,打从去年与魔神交战过后,骚动从未平息。
魔神、邪教徒、巨人等等,与和平两字相去甚远。
「这样的话,或许该轮到她出马了。」
在场无人反对。众人面面相觑,点头附和。
鬼牌就是要在该出手的时候打出来。只要她不拒绝。
——幸好那女孩很善良。
国王诚心这么想。
她不想让年轻的女孩——年纪与妹妹差不多的少女背负重担。
无奈万物皆有被赋予的职责〈R o l e〉。
这是必须履行的。就如同自己身为国王那样。
他不想沦为扯出一堆歪理、妄自放弃职责的弱者。
「好,若冒险者要求支援,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提供。」
「遵命。」
老者——大臣恭敬又有点勉强地鞠躬回应。
国王心想,这点小事交给他处理就行了吧。
王需要做的是当机立断与确立方针,知识或细节部分,大可交给家臣和其他人。
——虽然太大意的话会被当成傀儡操控。
「我不在的期间,城里状况如何?」
「邪教徒于暗中扩张势力这点,可说一如往常……」
回答的是红发枢机主教。以顾问身份协助管理都城的他,相当能言善道。
「而陛下出巡在外时,南方流行起觉知神这个可疑的宗教。」
「不信者会遭受可怕的诅咒是吧?」
「其真面目耐人寻味。」
「看来得找时间处理一下。」
年轻国王闻言,嘴角浮现凶狠笑容。
红发枢机主教看了,疲惫地咕哝了声「陛下」。
国王只回了句「我明白」,望向手边的资料。
「觉知神,与智慧之神不同对吗?」
发问者是褐肤的宫廷魔法师。枢机主教慎重点头:
「知识神认可自力于黑暗中前行、点亮学问之灯的人。」
「反观觉知神?」
「则是会突然扔出名为知识的火焰。并不存在什么道路。」
「……似是而非啊。」
宫廷魔法师深深叹息。难怪觉知神被称为邪神。
国王听着两人的对话审慎思考,提出下一个疑惑:
「那么,我等监视不到的范围呢——?」
「当前四方世界的秩序,尚无被扰乱迹象。」
回答的是美到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女子。
白衣包覆着性感身躯与丰满的胸部,手拿天秤剑,双眼以眼带遮蔽的女子。
「难民、孤儿、无家可归之人虽因早些年的战事增加,所幸时势仍不至于为无职所苦。」
侍奉至高神的大主教·剑之圣女。她仿佛歌唱般吐出话语,面带微笑。
「毕竟,人手无论如何不嫌多。」
——她的气质改变了不少。
和她十年交情的国王,最近常会不经意这么想。
勾勒出的美丽轮廓不分今昔,只要是男人看了都会想一亲芳泽。
然而过去的她的美,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熟落前的牡丹。
如今却不同。
耀眼的身姿与表情,纯粹是朵绽放中的花。身为她的友人,国王认为这样很好。
「啊,只不过……」
但那美丽的脸庞却蒙上一层阴霾。困扰地垂下眉梢,身体微微倾斜。
「什么事?你说。」
那么,请恕我直言。剑之圣女偷偷扬起嘴角。
「我一位重要的友人,她的神官服与珍贵炼甲于浴场失窃。就在昨天。」
「……什么?」
「窃贼似乎打扮成士兵的模样——……」
国王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尽管是件小事,还是该放在心上。不能对扮成士兵的窃贼置之不理。
不过剑之圣女却在他继续追问前,果断终止了这个话题:
「总而言之,我认为必须彻底消灭哥布林。」
她带着足以用神清气爽形容的微笑,以这句话示意自己的报告到此为止。
其他人一副「又来了」的
态度四目相交。常有的事。
国王掩饰住欲言又止的表情,清了清喉咙。
——真是,得查个清楚才行。
「知道了,我会派人调查……接下来是冒险者训练场的情况。」
「…………」
女商人——独自负责训练场相关事务的人眨眨眼。
她是在场与会者中最年轻的,其他人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
看了剑之圣女一眼后,她深深一鞠躬,开口说道:
「……是的,这是报告书。请陛下过目。」
她年纪虽小,气质却莫名稳重,几乎不曾提出年轻人易有的空论。
话虽如此,她也并非性格乖僻的悲观主义者,而是着重现实、确实的方针。
语调缺乏起伏,表情也不太有变化,导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
从报告书上整齐的格式与文字,也看得出那一丝不苟的个性。
某位贵族家的千金养完病后,以老家的资产为本钱,踏上经商之路——……
最近几个月开始崭露头角的她,在此之前不晓得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世上的才女比想象中还多啊。
国王靠在扶手上,以文件遮挡住的嘴角微微扬起。
王公贵族不能轻易表露情绪。这是应做的努力。
「……设施本身由几座城市及公会联手建设。但……」
女商人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态度,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
「……果然有很多人不能接受『想当冒险者得先念书』。」
「我想也是。」
国王严肃地点头。
「过去我当冒险者时,也看过不少光是登记就嫌写名字麻烦的人。」
这种人立刻就会泡在酒馆,没多久便淡出这行。
还不忘找些「要是我有实力」、「要是我家世好」——……之类的借口。
好笑的是,他们身边不乏其他新手冒险者。
经验不足依然努力靠鉴定或帮人背行李赚钱,试图提升本领的人们。
看到这些努力的人,他们却只会嘲笑对方「白费工夫」,实在令人无奈。
「看来有必要进行意识改革。但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教育得以长期为目标。」
「……是。因此我想借由在训练时提供食物,吸引以糊口为目的的人。」
「提供食物——意思是供三餐吗。」
入不敷出的农家三男、逃走的佃农等等跑来当冒险者,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
再说对冒险者怀着梦想之人,本来就必须面对食衣住等问题。
若能让他们想着至少有训练场的饭可吃,乖乖接受教育,事情就解决了。
「方针不错,不过预算够吗?」
然而,问题不在于方法,而是达成目的所需的费用。
国王锐利的声音,令女商人忧郁地皱眉。
「……有困难。」
她的回答直截了当。
「……说实话会亏损。因为收学费就没意义了。」
「国库的钱可没多到能拿去给不听话的小混混白吃白喝喔?」
国王耸耸肩。若有会无限冒出小麦、金矿的国家也就罢了。
——干脆找只适合的龙讨伐一下吧。
「陛下。」
锐利的低语忽然在耳边响起,只见红发枢机主教板着一张脸。真烦。
女商人没发现两人的目光交流,正经地接着说:
「……是的。因此我在想,驱逐下水道老鼠或剿灭黑虫之类的任务,能否透过训练所委托他们?」
目前这类型的委托,是由都市或国家委托冒险者——也就是以税金负担报酬。
女商人提出的方案只是改成透过训练所,实际执行下来,酬劳依旧会进到冒险者手中。
「……即所谓的实战入门〈T u t o r i a l〉。」
国王稍微睁大眼睛。因为她观察到女商人的嘴角,挂着略显得意的微笑。
宛如拂过水面的风引起的涟漪、细小的波纹,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这表情除了符合她的年纪外,还散发出一股稚气,甚至让人觉得可爱。
「干脆让他们去剿灭哥布林如何?」
不料大臣直接扔下一颗石头,瞬间打散涟漪。
他应该没有恶意。大臣笑着兀自点头,仿佛觉得这是个好方法。
「这样大主教大人担心的问题也——」
大臣之所以话只讲到一半,是因为剑之圣女被眼带遮住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不仅如此,他望向女商人求救,却连女商人都对他投以寒冷如冰的目光。
「……也、也能解决,吧。」
大臣变得支支吾吾,气势全失。
国王忍住苦笑,「好了」地摆摆手:
「这主意是不差,不过若能只靠城里的下水道解决,让他们除鼠除虫就好。照你说的进行吧。」
「……谢陛下。」
女商人深深低头致谢的瞬间——
慌乱的脚步声自会议室外传来,接着是制止那人的声音,再下一秒门用力打开。
「怎么了?现在可是会议中啊!」
「糟糕,糟、糟糕了,陛下!真的非常抱歉……!」
被在门外看守的士兵架住仍冲进会议室的这张脸,国王有印象。
记得她是负责照顾妹妹的女官。妹妹很喜欢她,两人情同姐妹。
只见她脸色铁青——身旁还有一名男子。
男子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王——王妹殿下她!」
听见第一王女被小鬼掳走的紧急报告,国王惊讶得立刻站起。
§
清晨,少女在他把货搬上马车时,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
可爱、甜美、带着鼻音的声音。怎么了吗?他转过身去,一名少女站在那边。
身穿尺寸不合的神官服,手握锡杖的地母神神官。
她双眼通红,不停眨啊眨,不晓得是刚睡醒,还是睡不好。
看见从帽子底下露出的头发沾到一堆稻草,行商笑着眯起眼睛。
——是新手冒险者吗?
「嗯,有什么事吗?冒险者小姐。」
「我想去城外,可以请您载我一程吗?」
少女说出行商堂妹的名字。是在王宫工作的优秀堂妹。
既然是堂妹介绍来的人,就帮她这个忙吧。行商点头答应。
「可以啊。不过我要去北方,你穿这样不会冷吗?」
「没问题。我也想去北方。」
少女张嘴笑着,没跟行商说一声就爬上马车货台。
动作虽然很有精神,却让人看了为她捏一把冷汗,大概是不习惯活动身体。
她把身体塞进货物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啊,这是谢礼。」
她拿出一小颗红宝石,行商瞪大眼睛。
现在这个时代伪币很多,也有不少人会把钱币的边缘削掉,借此省钱。
相较之下,宝石或许是最可信的没错……
——她真的是新手冒险者吗?
行商第一次对她产生疑惑,是在这个时候。
地母神推崇节俭、俭约、清贫,这个付钱方式,怎么看都不像地母神的神官。
不过,怀疑也没用。
行商把货物搬上马车,坐到驾驶座,沿着车辙行驶。
王都是不眠之城。
黎明的光像一根针似的,射进有如淡奶的朝雾中。
喝到天亮的醉汉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抱着水桶的奴隶小跑步过去。
比主人更早醒来的佣人们,打开家里的窗户透气。
从民家冒出的烟是在煮菜——不对。是在祭坛供奉各自信奉的神明。
马车驶过打开店门准备开店的商店前,过没多久就抵达北门。
郊外有好几座斗技场和竞技场,挂着旗子公告今天的比赛时程。
一面排队,一面远望那几栋建筑物的,是等待入关的人吧。
城门才刚开,却有一堆人在排队,八成是开门前就在这边等了。
「哎呀,人真多。」
行商抬起一只手放在眉间,眺望队伍,让马车减速。
「要等一下喔,冒险者小姐。」
「咦……」
她不满地回应,行商转头一看,便看见她鼓着脸颊。
「嗯……好吧,没办法。」
像在闹别扭的语气,令行商不禁苦笑,等待队列整理好。
冒险者、行商、巡礼者、旅客出入城门的景象,实在很有活力。
背后是王都的街景,炊烟四起,人们开始到外面活动。
城市醒了。行商眯眼看着这个画面,终于轮到他出城,操纵马车前进。
「嗨,士兵先生。早安!」
「早。很有精神啊,车上的货物是?要送到哪里?」
「是毛织品。送到灵峰那个方向。」
行商在认识的士兵说出「
这样啊」的同时,拿出通行手印。
每天他都会从这里出城,双方都习惯这道手续了。
「可以了。听说天之火石坠落在那边,小心点。」
「谢啦!啊,对对对。」
他差点按照习惯直接离开,急忙拉住缰绳。
「今天有个客人坐在后面。」
「噢。」士兵奸笑着调侃他:「你不会在买卖奴隶吧?」
在行商耸肩的期间,士兵看见坐在马车货台上的少女。
「身份证给我看。」
「是~」
她窸窸窣窣在怀里搜着,从胸口拉出用链子挂着的识别牌。
「钢铁等级,金发,蓝眼,十五……不,十六岁吗。地母神的神官。要去冒险?」
「嗯。」少女挺起胸膛回答。「我要去调查灵峰的异变。」
行商看不见士兵铁帽下的表情。
他只是无奈地说「这样啊,加油」,轻轻拍了下马车。
「好,可以通过了。」
「谢谢。」
马车驶上街道,行商按照路标所指的方向,转弯往山脚前进。
前往灵峰的旅人很少,看来火石掉到灵峰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听得见风声、马蹄声、车轮转动的喀啦喀啦声,以及小鸟的啁啾声。
望向东方,太阳自地平线下升起,秋天早晨爽朗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人太多就不会有这种气氛了吧。行商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吐出。
「哎呀,天气真好。」
「对呀。外面真舒服。」
坐在货台的少女伸展身体,眯起眼睛,宛如一只猫。
她似乎在享受风的触感,行商愉快地笑道:
「听起来像囚犯会讲的话。」
「说不定类似喔。」她喃喃说道。「牢房也好,神殿也好……城堡也好。」
确实。行商点头赞同。他听堂妹说过,公主好像过得很不自在。
「哎,到哪都不会有轻松的地方啦。」
「是吗?我——」
就在这时。
行商觉得对面的草丛动了。少女接着说道「不这么觉得」。
——是错觉吗?
他反射性弯腰握住剑柄,迅速观察周围。
他当然没想过要奋战到底。为了逃走,武器也是必须的。
「……?怎么了?」
「呃,有东西——」
还没讲完「有东西在动」就听见狼号,行商立刻拉住缰绳。
「GORRBG!」
「GRROB!GRROOBOR!」
「——!?哥布林!?」
若是野狗或狼也就罢了,然而并不是。骑着狼,挥动做工粗糙的长枪,是小鬼。
小鬼骑兵群——竟然会出现这种东西,那不是西方的传闻吗!?
「!头低下!」
「哇!?」
行商无视少女的尖叫声,掉头一口气加速。
忠心的马嘶叫一声,直线奔向王都。
事态刻不容缓。
或许是因为看见了少女,哥布林脸上露出丑恶的笑。
「GGBBGRBBG!」
「GBOOR!GBBGROB!」
哥布林们奸笑着逐渐包围马车,阻挡去路。
随手扔出的枪从头上飞过去,刺进路面。
即使长枪刺中少女,那些家伙肯定也不会在意。
——万一被他们蒙中〈C r i t i c a l〉,会死……!
行商拔出握在手里的剑。剑刃在朝阳照射下闪耀光芒。
他反手重新握好至今从未用过的武器。
「要、要战斗对吧!好,我来帮忙!」
少女笨手笨脚地拿起锡杖呐喊。怎么可能。行商大叫道。
「要逃啦!」
他咬着缰绳,从驾驶座跳到马背上。马的速度没有减慢。好孩子。
「货车不要了!快过来!」
「要丢掉货物!?不行,我要战斗!那是哥布林耶!」
行商没有理她。
少女用瑟瑟发抖的双腿,站在剧烈晃动的货车上。
长枪咻一声刺中货箱,少女吓得「呜!」叫出声。
「总之要把货车分离开来!快到这边!」
「……!知道了……知道了啦!」
真难堪。
少女屁股朝着小鬼们,喘着气爬向行商。
哥布林看了大声嘲笑,她一定很不好受吧。
行商回头望向少女,她眼泛泪光,满脸通红,紧咬下唇。
——不过,她还是来到这里了。
行商手持单手剑抵着货车的扣带,叼着缰绳,左手伸向背后。
「来,快点!」
「嗯、嗯。我现在就——啊!?」
马车压到石头,弹了一下。
这并非运气不好〈F u m b l e〉。
纯粹是这个动作对没学过体术的她而言,难度太高。
伸出一只手,张大嘴巴的她,没能立刻明白。
娇小身躯轻而易举——甚至有点喜感——在不稳的马车上弹起来,飞到空中。
要摔下去了。
咚一声,她一屁股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啊、呜,好痛……!」
行商望向后方,犹豫了一下,用力咬住缰绳。举起剑,朝扣带挥下。
一次还不够。第二、第三剑才终于砍断皮制扣带,马匹飞奔而出。
「GOOBRR!」
「GROBOG!」
「呜!啊!?」
他听见惨叫声。
行商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回过头,是因为良心使然。
瘫坐在地、满身是泥的少女身边,围了好几只小鬼骑兵。
接着,一只小鬼跳下狼背,单手持枪慢慢接近,仿佛在威吓她。
少女拼命挥动锡杖,仿佛孩童在挥舞木棍般。
「喂!?住、住手……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噗!?」
行商看见少女的脸被狠狠殴打。
沉闷的声响传来,红色液体飞溅。看得出她高挺的鼻梁被打断了。
少女垂下头,小鬼抓住她的头发,想把什么东西贴在她额头上。
——手,吗?
「GOOBOBOB!」
「GROB!GGBORBG!」
看起来像干掉的树根,也像生物的手。
她无力地摇头挣扎,小鬼硬将那东西压上她的额头。
行商看见那只手的指尖立刻发光,但他无暇再观察下去。
他拼命鞭策马匹赶回王都,没有回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
杀进去吗?用剑应战?这样自己会死,谁都不会知道她被抓走。
行商很胆小,害怕死亡。然而,他逃走的理由并非如此。
不过抵达王都后,他有点后悔自己一个人逃跑。
不,是后悔让那孩子坐上马车。
因为,在城门等待他的是急忙赶过来、面无血色的堂妹。
§
听完事情经过,国王的身体深深陷进王座。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陛下,请立刻出兵救援……!」
「你叫我因为妹妹溜出城外、偷神官的东西、被小鬼抓走而派遣军队?」
一名文官急忙建议,国王反而用不屑的语气反驳。
只见他瞬间哑口无言,文官想必也很清楚现在的状况吧。
国王用力按住眉间,看起来既头痛又疲惫。
「家人遇到危险,便出动国军剿灭小鬼——我可没这么无能。」
没错——只不过是哥布林。
这一点始终没变。剿灭小鬼是芝麻小事。
放眼四方世界就会明白。对个人生命财产而言,小鬼的问题是很严重没错,但也仅止于此。
北方山脉另一侧的怪物与蛮族动不动就挑起冲突,南方也一片混沌。
诸国虎视眈眈地寻找侵略的机会,间谍、密探潜伏在四处,丝毫不容大意。
邪教徒在扩张势力,富商们为一己之利不择手段,在台面下蠢动的人也不少。
因此,只不过是哥布林。
唯有这个事实,绝对不会改变。
「……可是,陛下。」
红发枢机主教委婉地说,国王摆了摆手。
「我明白。然而如此难堪的事被士兵知道,瞬间就会传遍各国。这关乎我国的存亡。」
从保卫国家的角度来看,名誉、名声比劣质的城墙更有用。
愈让世人觉得伟大强悍,受到其他国家侵略的次数就愈少。
除此之外,国家若不维持强大的形象,国民又怎么会乐意缴纳税金?
「不会有王公贵族想娶被小鬼碰过的女人为妻吧。」
近卫将军低声说道。大主教——剑之圣女与女商人狠狠瞪过去。
但他毫不在意,精悍的面容上浮现狂野的笑容。
「我是例外。我无所谓。」
国王深深叹
息。
「……只能找值得信任的冒险者来了。」
「我想也是。」
金等级的犬人冒险者用力点头。
金等级就是为此而存在。
此刻正需要国家规模、非隶属于军队,可是优秀又口风紧的要员。
金等级冒险者点头回应国王,伸出短手在圆桌上摊开地图。
「问题是那些家伙的所在地。」短小的手指敲敲地图。「你们在哪遇袭的?」
「北方。在通往灵峰的路上……」
行商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地图上指出地点。
「……这附近。」
枢机主教、宫廷魔法师、在场的书院研究者们面面相觑。
「……果然跟天之火石有关?」
「不清楚。但是……不过……」
窃窃私语声如涟漪般,在会议室传开。
没人知道所谓的世界危机会在何时,因为何事而发生。
从天而降的火石坠落至灵峰,会再度于四方世界引发灾厄吗?
王妹殿下的行动与后果,莫非是混沌的萌芽之兆……
「这一带有可能让哥布林筑巢的地方吗?」
「天晓得……再说,那些家伙哪儿都能住。」
金等级冒险者与近卫将军丝毫不理会那些窃语声,持续交谈。
两人神情凝重,盯着地图迅速思考。
「啊,还有狼……他们骑着狼……」
「知道了,知道了。哥布林骑兵本身不重要。无论如何,必须找到——」
他们的巢穴——正当金等级准备对行商开口时。
「死之迷宫。」
这句话俨然是扔进水里的小石子。
会议室一片静寂,沉默像波纹般扩散开来。
坐在圆桌前的人互相对视,最后视线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带着完全感觉不到紧张的柔和微笑,身体靠在椅子上。
这姿势宛如在床上等候丈夫的妻子,想必有人脑中浮现了不敬的想法。
「……神谕〈Handout〉降临了吗?」
「硬要说的话,是启示〈Inspiration〉。」
剑之圣女轻轻点头,回答国王的问题。
「很久没听见这令人怀念的名字了。」
位在北方尽头、灵峰附近的迷宫——最幽深的迷宫,死之迷宫。
也是十年多前,众多冒险者与魔神交战的场所。
迷宫上方建了座都市,仿佛在为迷宫加上盖子,冒险者们花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探索。
许多人以在地下十层最深处等待他们的魔神首级为目标,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枢机主教与近卫将军皱起眉头,金等级冒险者咽下一口唾液。
现今已很少人有那个气概,敢挑战连灵魂都会轻易消失的魔窟。
绝对回不来的难攻不落的迷宫,俨然成为恐怖的象征。
「位在北方、又有小鬼栖息,就只有那座迷宫了……」
剑之圣女的声音微震,有人发现吗?
眼带底下的双眼害怕得目光动摇,有人看穿吗?
迷宫、哥布林、被掳走的女人、等待她的命运。
牙齿快要打起颤来的她咬紧牙关和嘴唇,有人知晓吗……
「口风紧、优秀、值得信赖,又敢于潜入最为幽深的迷宫的冒险者。」
称得上悠哉的嗓音,从年迈的大臣口中传出。
应该不是想报复她刚才瞪了自己,不过,大臣摆出一副想到好主意的态度挥动手杖。
「不如就麻烦那位英雄——剑之圣女阁下出阵如何?」
剑之圣女握紧天秤剑。
众人纷纷赞叹,出声附和。
她在金等级冒险者中,属于特别的存在。
过去曾抵达迷宫最深处,诛讨魔神,并且成功归来的其中一名冒险者。
既然是六位英雄〈A l l S t a r s〉的一员,就可以放心了。
毕竟对手只不过是哥布林!
「啊……」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哑然失语。
吸进喉咙的气吐不出来。
她究竟打算说什么呢?剑之圣女将快要忍不住发抖的肩膀,连着丰满的胸部一起抱住。
我不敢去。好可怕。对不起——她说不出口。
救救我——也不可能说出口。
她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圣职者〈P r i e s t e s s〉。
不可能害怕哥布林。
「毕竟不能拜托那女孩啊……」
国王认真思考着。看得出剑之圣女的时间所剩无几。
几秒钟。短短几秒后,国王肯定会再度开口。
第一句话是「如何?大主教阁下」。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是「你愿意接下这任务吗」。这等同于死刑宣告。
剑之圣女恐惧不已,宛如腿软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将臀部往后挪。
但椅子有椅背,她有她的身份,有其他人的目光要顾虑,不能逃避。
「如何?大主教阁下。」
处刑人举起剑……
「……不好意思。」
——细微却坚定的锐利嗓音,挡住了那把剑。
「咦……?」
真不敢相信。绷紧身子的剑之圣女,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勇敢举起手发言的,是不知何时离开、却又回到这里的女商人。
「不得无礼。」
国王摆手说道「无妨」,让年迈的大臣闭上嘴。
国王十分欣赏她——不对。是好奇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什么事?」
「……大主教大人的同行者求见。」
「现在可是会议中啊。」
「……是银等级的冒险者。」
大臣又碎念了一句,女商人依然用坚定的语气回击。
她不待国王允应,果断开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扉。
在门旁待命的娇小银发侍女摇摇头,似乎放弃阻止她了。
「我都听到了。」
低沉、冷淡、无机质,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
大剌剌的脚步声响起。
疑似妖精猎兵〈R a n g e r〉的少女站在声音的主人旁,得意地摇晃长耳。
另一侧稚气尚存的少女,则带着「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在他身后则是无奈耸肩的矿人魔法师,以及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高大蜥蜴人。
奇特的组合。宛如穿戴杂七杂八装备的流氓集团,随处可见、早就看习惯的团体。
然而不论何人,目睹那名冒险者都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连新手冒险者都会用更好的装备吧。
只不过,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毫无疑问是银等级,第三阶,在野冒险者最强的证明。
「果然是哥布林吗。」
剑之圣女下意识站起,连天秤剑自手中滑落都没发现。
是的。女商人——曾经是冒险者的千金剑士冷静回答。
剪短的头发已留长至肩膀,她拨开秀发,对剑之圣女使眼色。
「我去。在哪。数量呢。」
剑之圣女一副随时要站不住的样子,深深点头。
不停——不停地。反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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