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成红黑色的大地,开始被夕阳抹得更加暗沉。
穿过荒野的冷风带来尸臭、铁锈味,以及因魔力沸腾的大气的味道。
──真是,贫僧未免太贪心了。
那名武僧坐在插著好几根长枪、用以阻挡骑兵的河堤上,悠哉地转动眼珠子。
刚才还那么热闹吵杂的战场,如今一片寂静。
刀剑交锋声、马蹄轰鸣声、高亢的咏唱声、提振士气的吆喝声、临终的惨叫声。
与血腥味一同传来的祭典乐声也消失在远方,只余一抹寂寥。
对武僧而言,无疑非常令人惋惜。
「法师,你在这啊。」
突然传来的──虽说他已预先听见脚步声──话音,令武僧抬起头。
来者是名女将军,她将暗金色头发盘起,身穿一套老旧骑士甲冑,却相当年轻。
她负责驻守在这座边境的小城塞,也是被召集到此处的士兵与佣兵的上司。
剑身纤细的大剑此刻已被她当成手杖,那策马挥剑的英姿,武僧依然记得很清楚。
听说她是某户贵族家的千金,力量之强大却完全无愧父祖之名,武僧深感佩服。
「您变得真美。」
「……怎么?在讽刺我吗?」
「贫僧确实爱说诨话,却绝不会拿女子的美貌作文章。」
听见武僧这句话,女将军困惑地眨了下右眼。
英气十足的面容少了只眼睛,艺术品般的肢体残缺不全,是一具破损的身躯。
该称之为激战的结果,抑或代价吧。
从绷带底下透出的黑色血迹令人不忍卒睹,呼吸也像是喘不过气般略显短促。
但她立下战功,顺利幸存,并站在这里。除了美丽,又有什么辞汇足以形容?
女将军板起被暮色染红的脸,清了清嗓子:
「抱歉久等了,收集尸体花了些时间。葬礼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当然。」
年轻武僧悠闲地起身。
衣服到处都沾上暗红色血迹,他却毫不在意。
「那么,要用何种方式吊唁亡者?」
「在法师你的宗派是怎么处理?」
「曝尸荒野令其还诸天地,总有一天便会以强者的身分回归。」
「回归(Respawn)?」
女将军皱起眉头,彷佛听见奇妙的辞汇,或是讨厌的辞汇。
「……已经挖个洞把敌人尸体堆进去了。之后会放火烧掉,所以请你为他们祈祷。」
「明白,明白。」
武僧配合女将军的步伐,缓缓走在插著长枪的河堤上。
大量长枪都被敌军的骑兵撞断,有如缺了齿的梳子。
踩著夕阳照出的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武僧像在谈论天气般开口:
「有道是,无法在狭缝(Niche)间求生者会死吶……呵、呵。」
「我不讨厌像法师这样的人呢。以前也有法师来过我的老家。」
我妹很黏他。武僧闻言,「哦」了一声。
「话说,小鬼的尸体数量特别多,那些也全都要吊唁?」
「没办法。」
女将军的语气透出不耐。
「无论是哥布林还什么玩意,要是它们又变成亡灵就麻烦了。」
两人在前方荒地一角,望见漆黑如墨的领域。
是用来埋尸体的洞。全是怪物──不祈祷者的尸体。
暗人(Dark Elf)暂且不提,不祈祷者(Non-Prayer)并不会将同伴的尸首带回去。
因为他们期待尸体会因诅咒重新站起,化为亡者回归军势。
只有祈祷者(Prayer)会回收伙伴的遗骸。
虽也有人嘲笑这种行为不过是无谓的感伤──一旦少了感伤,人类亦无法生存下去。
总之,挑剔并非好事。将不死亡者消灭的瞬间,是多么令人雀跃啊。
武僧边想边低头看向被骯脏小鬼尸体填满的墓穴。
「混沌的爪牙数量就是多。」
「是啊。明明五年前……魔神王已经被击败了。」
女将军略显疲惫地叹气。
「我偶尔会觉得,将有利于自己以外的存在全都视为敌人,大概会过得很轻松吧。」
武僧无法判断她指的是精神或肉体上的意义。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不识相到特地去追问。
毕竟眼前是恶鬼、邪龙、异形甲虫、亡者、小鬼的尸骸。聊战功女性也会比较高兴。
「随后是否还得继续狩猎余党?」
「算是已经告一段落了。不过听说西方各地都在发生小鬼灾祸。」
「西方……」
武僧望向逐渐沉入地平线下的落日,眯起眼睛。
身后的远方开始透出夜色,只看得见些许太阳的残渣。
不久后星辰就会亮起,双月也会散发朦胧月光吧。
「我讨厌冒险者,一点智识都没有。也讨厌农奴和娼妇。那些家伙迟早会沦为贼人。」
「呵、呵。为了生存而寻求各自的狭缝,实乃善事。」
「靠自身力量摸索、前进,总比仰赖他人施恩来得好吗……」
女将军微微一笑,痛得皱眉。武僧瞄了她一眼:
「您认识这种人?」
「觉得没人愿意一步步教导自己安全的生存方式很奇怪,却只会默默等待援手的家伙吧。」
──彷佛认为自己值得让别人做到这个地步。
女将军低吟著。这句话中蕴含什么样的心思,武僧并不明白。
「我就是因为不想被当成那些人的同类,才来到这里。」
妹妹想必也是如此。
她喃喃自语,凝视荒野的尽头,眼中似乎映照著另一端的景象。
为了取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她才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吧。
武僧抬起头,像要肯定这段旅途般,语气快活地说:
「世道看来还会继续纷乱下去。」
「嗯,值得高兴不是吗?」
「哎呀,诚然。」
两人互相对视,放声大笑。
和平安稳当然很好。他们也并不会想加以破坏。
然而,两人在战争中找到了生存之道。
混沌势力算什么,看我正面迎击,将汝辈尽数歼灭。
拥有意志,自己决定行动。
那是不受「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影响,棋子拥有的唯一且绝对的最大权利。
既然已经自行决定好要怎么走,无论结局为何,都会受到诸神的祝福。
况且,她的美貌比起隐居于都市,在战场上肯定能绽放得更加艳丽。
武僧不希望这朵花被不识趣的人摘下,也很高兴她不会选择这条路走。
尽管他与女将军只是暂时的旅伴,愿她前程一片光明。
「那么,开始举办葬礼吧。无须在意,埋也好烧也罢,生命都将归于尘土。」
武僧沿著河堤向下滑。
女将军低头看著他,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
「法师,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去哪里?」
「谁晓得呢。全看风之所往,身之所向,不过──」
武僧悠闲地走著,朝太阳望去。
那里已不见光芒,只有一缕余晖从地平线射出来。
有如一座耸立于世界尽头的塔,他在内心赞赏这幅景色。
「西方的边境应该还很热闹,能让贫僧享受一下吶。」
语毕,年轻的蜥蜴人(Lizardman)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