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幽暗中,我像是漂浮在水面一般,空气缠绕在身上。
忽然,我感到呼吸困难,因此抬起了头之后,缓慢地睁开双眼。
「咕噜——」地,近在身旁的野兽传来了撒娇声,我似乎是在有着铁灰色皮毛的爱尔的背上昏厥过去了。起初,我的眼中只映照得出一片黑暗,但周遭的全貌逐渐变得清晰。
映入我眼帘中的景色——是被绘上了一片诡谲的幽暗,且缺乏生气的荒废世界,而且还笼罩着与天界相异的沉沉浓雾。
「……这里是……哪里?」
自己毫无紧张感且呆傻的声音,毫不留痕迹地被幽暗给吞噬而去。
「爱尔,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对于映照在眼中的诡异世界,我紧张到不禁朝着不会说话的野兽提出了询问。爱尔稍微回过了头,形似狮子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之后,好像散发出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骑坐在它背上的我,而感到困扰的气息。
「难道说,这里就是艾普利尔?」
我的自言自语一句接着一句落入黑暗之中。若不这么做,我就会感到非常不安。
即使无法对谈,我仍庆幸还好有爱尔陪在身边。如果是我独自被留在这么不祥的地方,很有可能就会因为恐惧而发狂。
爱尔也许是受到了周遭不祥的气氛所刺激,它像是在警戒,时不时发出细碎的低吼声,坐立难安地扭动着身躯。而且仿佛想尽早离开这个地方似地,回过头好几次,摇动着触感有点刺硬的鬃毛。看来,因为跟身为主人的欧里恩分离的关系,爱尔也感到很不安的样子。
毕竟同行的我不但无法依靠,真要说起来,反而还是个绊脚石,也难怪它会担忧了。
不过,看样子爱尔是只聪明且忠诚的野兽,所以在接收到我的指示之前,都没有打算擅自行动。眼下还是相信野兽的直觉,尽快离开比较好,我这么判断后,说着「走吧」,并轻拍了爱尔的背当作是信号。爱尔流露出一副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之后,听从了我的命令。
至于要往哪个方向前进,就交给似乎能够察觉危险的爱尔来判断,我则专心观察着四周。应该没有错,这里大概就是艾普利尔的世界。
「欧里恩……他赶在被银色铁笼困住之前,让我降到了地面上啊……」
和席尔拜伊一样,欧里恩也被认定违背了众神之间订下的誓约。到底会有多么骇人的处罚在等着他们呢?无论我再怎么央求,欧里恩都不愿意告诉我。那难道是代表着,将会有残酷到他不想让我知道的惩罚在等着呢?
体认到交付给自己的责任的重要性,我绷紧了全身。
两位神明牺牲了自己,赐予我力量,我希望能尽力回应他们的期待。
我跟爱尔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座杂树林。虽然有像是月亮的混浊灰色物体高悬在天上,却只能投射出微弱得令人感到哀戚的光芒,让我无法窥视到森林深处。
一个个镶嵌在夜空中的星辰,也仿佛濒临死亡般,只能散发出微弱的光辉,甚至得要定睛注视,才好不容易能勉强辨认出附近的景色。
「太安静了……」
空气很沉重。不论是天空、树木,还是大地,宛如都对蔓延在全世界的绝望以及死亡的气息感到恐惧般,保持着沉默。没有带来清凉的风,只有爱尔悄然急速前进的脚步声响起,除此之外皆是鸦雀无声。
「世界……荒芜了。」
我不自觉地吐出了这句低喃。几乎难以拯救的崩坏世界,四散生长的树木枝干细瘦且干瘪不已,从树枝上无力地垂下的树叶,看起来也早已干枯。
树木的坟场。这样荒唐的词句浮现在我脑中。
「其他地方也都荒芜了吗?」
——我真的能拯救这个世界吗?
我的情绪瞬间跌落到谷底,认为这是我无法承担的庞大工程。
……这也许办不到啊,欧里恩。
居然会是这么灰暗的世界。不管再怎么想,我都不认为自己有足以让这个荒芜的世界恢复正常的力量。
可能是察觉到我开始感到恐慌,爱尔回过了头,像是要帮我提振勇气一般,轻声低吼。
「……现在可不是退缩的时候啊。」
我一再深呼吸,并替自己鼓舞打气。若是现在就举手投降的话,不就不明白两位神明是为了什么而打破誓约了吗?我不想做出会让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并赐给我力量的他们感到失望的事情。要放弃,也得等到真的已经毫无法子的时候。
「不过,可以的话,还真想再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资讯呢……」
我不经意说出了真心话。说真的,我对艾普利尔的知识几乎等于零。
依照欧里恩的说明,总之用这把剑斩杀幽鬼大概就行了……但最重要的使剑方法我也不懂,这应该跟杀鱼不同吧。
「而且,幽鬼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东西吗?」
再说了,假如没办法弄清楚目前的所在位置,是处于艾普利尔的哪里,也没办法推断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不安与谜题不断增加,就在我几乎再次受挫般感到头疼时,爱尔突然表现出了警戒的态度,并压低了身体。这是要冲刺的姿势,我赶忙抓组爱尔的鬃毛。
「爱尔?」
没有发出半声吼叫,爱尔摆好了随时都能冲出去的姿势。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拿好剑来应对危险?
我紧张不已,同时看向了被绑在后方行李上的剑。
「有谁在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片土地上应该只有幽鬼存在而已。
话又说回来,幽鬼到底长什么样子?……会是史莱姆状吗?
就在因为我无法具体想像而歪头困惑的这时候——
我惊觉地挺直了背,视线在四方游走。有东西在!
伫立在左前方的干瘦树木的旁边,有黑色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爱尔。」
听见我小声的呼唤后,聪敏的野兽像是理解般地急速奔驰了出去。我拼命地紧紧抓着爱尔的鬃毛,避免自己被甩到地上。我在途中发现身体如果维持着坐直的姿势,会正面直接遭受到空气阻力,于是我压着上半身往前倾倒,只稍微拾起头以便确认周遭的状况。
唰——唰——地踢开干枯野草的复数声响,从我们后方紧追而来。
回头一看,可以发现在树木之间,有几道黑影零零落落地从旁横跨过来。
紧张感加剧的同时,心脏也开始传来了猛烈的跳动。浮现在黑暗中的金色圆型光芒,那东西如同萤火虫一般闪烁着。那不是幽鬼,大概是野狗或狼群这类的动物。
——要被攻击了。
就在我明确感受到了危机的瞬间,那群黑影一口气缩短了距离,来到爱尔的身旁并行。
爱尔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当避开了寻找空隙,就想向我们飞扑上来而急速靠近的影子时,那邪恶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里。那并不是普通的野狗。
那是一种具有四肢,我从未见过的生物。长长的脖子所接连的是丑陋野兽的面容,是拥有四只脚的魔物。它的血盆大口张裂到如兔耳般垂下的耳朵旁边,就像是在朝笑着我们。
扬起了就像是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威吓叫声之后,魔物们从爱尔的身后追了上来。
因为背着我这个多余的包袱,爱尔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态。魔物们各个都饥饿无比,绝不让猎物……绝不让我们逃掉的凌人气势深切地传达到肌肤上。
「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知道会这么危险!
「爱尔,快逃!」
我的手掌、额头跟背后都流下了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汗水,也传来了魔物们紊乱的呼息。我们束手无策,只能背对着它们逃跑。要是被抓到就没戏唱了,这跟游戏不同,无法重来。
而爱尔真不愧是欧里恩的坐骑,即使处于这么急迫的状况下,似乎也能正确理解自己的任务。明明速度快到让我的头发一致在头部的高位处呈现水平向后飘动,却不像骑马时一样,几乎不会感到颠簸。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它像是在大地上滑动般地奔驰着。就算是在幽暗中,它的夜视能力也很好的样子,蹬在地上的脚步丝毫不乱。同时也似乎是要扰乱追在背后的魔物们,而不断往左右反复跳跃着改变方向。魔物们的夜视能力大概也不差,但是却不像爱尔一样拥有高度智能,而被不规律的方向变换给玩弄在手掌心中。多亏了如此,爱尔跟魔物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大,我好几次回过头,探察着追赶在后的魔物的气息。
「爱尔,你好棒!」
我忍不住呼唤着爱尔。虽然已经将魔物们抛在觉得应该已经不会再追上的远处了,但爱尔仍然没有降下速度。
当我们已经到了再也看不见杂木林的一片空地时,我察觉到相异于魔物们的另一股气息。至于为什么我能发现那股气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不定,这是欧里恩他们给予的祝福之力发挥了作用。
「等等。」
听见我制止的声音,爱尔明显表露出了不解的态度。看见它没
有停下脚步,微弱地晃动着鬃毛持续奔跑的模样,我猜想,爱尔大概是认为应该要再更拉大距离才行吧。
但是……啊,现在确实又从别的地方传来了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叫声。
「爱尔,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爱尔震动着喉咙发出低吼声,那叫声就像是在说着「才没有多余心力去分神注意!」一般急迫。
「——去声音传来的地方吧。」
爱尔对于这个乱来的命令表现出一脸相当不情愿的模样。但是,它知道我不肯退让的固执之后,便死心般地转过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它自暴自弃了,抑或该说是对我感到气愤呢……不,可能是失望吧。跟刚才明显不同,它用着有点粗暴的方式奔跑着。
好不容易平安逃离了危险的魔物群居然还要特意回头,这只会被当成是自杀行为吧,而且爱尔一直持续跑到这里的辛劳也都会全部化为乌有。
但是,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
没错,我曾经听过那声魔物不自然的临死惨叫。
所以,我要赌一把。
※ ※ ※
「有血腥味。」
铁锈般的浓浓血腥味,想必背着我奔跑的爱尔也注意到了吧。
爱尔一直线地穿过这片令人呼吸困难的不祥幽暗。
「等一下,爱尔,在前面。」
凄厉得几乎会使树木震动的野兽咆哮声从前方传来,距离很近。
听从我的指令的爱尔虽然没有停下脚步,却发出了有些埋怨的低吼声。那肯定是想对我抱怨,「为什么要特地做出这种掉头回到危险场所的事」吧。
「啊,在那里!」
我要求爱尔迈步前进的方向,是比我们刚才所处的位置再更往右的地方。
勉强在这一侧土地上生根的树木数量似乎比较多,而爱尔灵巧地通过了树木之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驰。
在昏暗中确认了仿佛巨岩耸立的黑色野兽的形影,是过了不久之后的事情。那只野兽发出了几乎要震动空气的激昂吼叫声,跟不知道是什么的别的东西争斗着。爱尔减缓了奔跑的速度,无声无息地靠近,以免被不停咆哮的巨大野兽发现。
我凝神细看,窥视着牵制了凶暴野兽的另一个身影的动作。
——是人类!
我知道那个人。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那是之前曾在森林中看过的男子,他正在与凶狠地吼叫着的野兽对战。
在投射出微弱亮光的浊色月亮之下,闪烁并描绘出圆弧的巨剑,那锐利的剑端现在像是诉说着挥剑之人的体力般,看起来岌岌可危。
再这样下去,他终究会敌不过野兽的力量,被击倒在地吧。
而袭击他的巨大野兽,果真也具有在我的世界里所不存在的诡异四肢,那长相貌似熊,粗大的手脚则是像蜘蛛一样长。它像是要储蓄力量般地将身体重压在地上,一口气跳起后展开攻击的模样,实在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虽然野兽的动作本身并不灵敏,但是为了打倒他而挥下的手臂,还是有着令大气发出了低沉的声响般,仅仅一击就能击碎树木的威力。
挥着剑躲避野兽接二连三攻击的男子,最后还是无法回挡下野兽的力气,神情痛苦地踉呛了一脚,单膝便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仔细一瞧,发现野兽似乎也有受伤,而他看起来则是疲惫不堪。周围有数不清的野兽尸体倒在地上难道是他独自一人将这么大量的野兽打倒的吗?
「爱尔,我们去救那个人吧。」
爱尔摆出了像是要飞扑到猎物身上的动作,背着我直接压低了身躯。
凶猛的野兽改变了方向,一边吐着粗暴的呼息,一边高高举起了长手臂,对于这乍看之下单纯的攻击,男子的身体已经无法做出抵挡的态势。
「跑!」
爱尔在我大叫的同时做出一个跳跃,气势十足地落下并站在野兽跟他之间。
对于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野兽和男子都吓了一跳,仿佛事先串通好了一般,一起停下了动作。
男子那宛如封住了月光一样的金色双眸,错愕地瞪大着。
「快坐上来!」
男子回过神并倏地站起身,像是反射动作一样采取了行动。
当男子跳上了我的后方的瞬间,似乎理解了目前情况的野兽,也焦急地逼近上来。
爱尔灵巧地一个闪身,绕到挥起强韧的长手臂的野兽身后。坐在我后方的男子一时无法跟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姿势略有不稳,差点要从爱尔的背上摔落。
「抓好!」
爱尔在急躁的野兽转身之前变换方向,加速冲了出去。但是,它又突然停下了脚步,丝毫不敢大意地摆出了备战的姿态。
——先前的魔物们追上来了!
从前方的树木空隙间出现的,是拥有混浊的金色眼眸的一群魔物,后方则是负伤的残暴野兽。爱尔毫不犹豫地转身,不知道为何冲向了有巨兽在等着的那个方向。
总算追上来的魔物们,仿佛是被吸引般朝着爱尔的方向——也就是有巨兽在等待着的方向——逐渐接近。
「原来是要让野兽们互斗啊!」
察觉到这点之后,我深深感到佩服。爱尔真是厉害!
魔物们似乎也认为,与其追着无论怎么看都很敏捷的爱尔,不如瞄准形似熊的负伤野兽才是上策;另一方面,对于巨兽来说,比起难以解决掉的我们,反而对涌现杀意的残忍魔物们表现出了剧烈的反应。
爱尔纵使背着我跟男子,丝毫不见速度减慢地快速奔驰着,并远离了魔物们。
丑恶争斗的咆哮声在背后响起。
爱尔静静地奔驰,直到再也听不见魔物的叫声,直到我再也看不见杂树林为止。
※ ※ ※
在抵达了远离杂树林的洼地深处时,爱尔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待在树叶尽数凋零的粗壮老树旁,因为树枝垂下的高度刚刚好,只要坐在树根上,应该就能避开魔物们的视线。
我在心中盘算着把这里当成休息场所,于是就从爱尔的背上跳下。
「爱尔,谢谢你,辛苦了。」
我慰劳般地摸了摸爱尔的头,本来担心它会不会还在生气,不过爱尔眯起了圆滚滚的双眼,让喉咙发出呜叫声后,用如狮子般的鼻头磨蹭了我的肩膀。
它似乎明白我是为了帮助男子才掉头回去,看来对我的信赖也稍微恢复了些。
「你也快下来吧。」
我抚摸着爱尔的耳朵,对一脸困惑的男子说道。
他用那月色般的双眸看着我,并依照我所说的,将脚踏上了地面。
「坐下吧。」
我把绑在爱尔背上的行李取下后,在老树的树根上坐下,接着对呆站在原地的男子招了招手。而爱尔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我的身旁躺下。
它仿佛在当我的贴身保镖般,说实话,爱尔也有着如魔物般的凶恶面孔,可是一旦亲近了之后,却会不可思议地觉得它很可爱。
「坐这边。」
我用手在干燥的地面上拍了几下,男子一脸呆愣地走了过来,以抱着剑的姿势坐下。嗯,这个人果然也很高大,先撇开欧里恩不谈,在我见过的人类中,他的体格最是强健。只是,他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更加遍体鳞伤。
「我来帮你包扎喔。」
我认为彼此之间语言不通,所以没有等他回答,就将手伸向了放在手边的包包里。
「——你……是谁?」
「咦?」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爱尔说话了。
这不可能。我停下了将包包拿过来的动作,将脸转向男子。
——他为什么听得懂我说的话?
之前明明就无法沟通啊!
他也感到不可思议般地眨了眨眼。
在我因为这难以理解的情况而差点陷入混乱时,自己被欧耳恩亲吻的记忆突然苏醒过来。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吻的关系,才变得有办法沟通吧。
他愣愣地盯着脸色一下发白、一下泛红,举止奇怪的我。
「那、那个,你真的听得懂我说的话?」
男子难以置信般游移着视线,但仍旧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是谁?」
而他再一次用了低沉稳重的声音,问了我相同的问题。听起来真是舒服的嗓音,我如此做出了奇妙的赞叹。
「那个……我们之前见过一次面吧。」
他还记得吗?
「啊——在华兹之森的时候。」
华兹?虽然是没听说过的词,不过现在先忽略吧。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再看回了他的双眼。
「你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个人吗?」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他像是被什么打到了一般,猛然挺直了背杆。
从可以窥见深沉孤独的双眼深处燃起了渴望的光芒,带着几乎要将自己燃烧殆尽,被强烈饥渴不断折磨着的光辉。我觉得这对双眼仿佛在诉说着,他是独自一个人从何等苦难中熬了过来。
我
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狂乱的眼神。
「……你——」
他用沙哑的声音呢喃着,像是怀疑我的存在是不是幻觉,却又想相信我的存在,而感到苦恼不堪一般,露出了带着十分苦闷的表情。
——这个人,真的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啊。
我匍匐着悄悄地凑近痛苦地皱着眉的他的身旁。
「不要紧。」
他像是警戒着一般绷紧了身体,我希望让他感到安心,于是缓慢地碰触了他紧握住剑的大手,却让他惊吓地颤抖了一下,还是无法松懈下来。
「我活着喔,我人就在这里。」
我很犹豫到底该说些什么,他才肯相信我。这个人一路与魔物对战,不断累积残酷经验的同时,也落寞地眺望着原本是人类的幽鬼们吧。这次,就轮到我接下这份任务了。
我压着心跳加快的胸口,展露出笑容,虽然,表情看起来可能有些僵硬就是了。
「我不是幻影,我跟你一样是人类喔。」
男子的眼眸看起来像是发出了撞击声一般产生了变化,仿佛干涸的泉再次重获滋润,并涌现出水一般——强烈的情感宣泄而上,他的表情一变,轻声低吟着。起先他身体细微地颤抖,但大概是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丢脸,而面向了旁边。
「没事了。你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很难受吧。」
糟糕,总觉得就连我也都要哭出来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悲伤,是那样地教人感到难受。
那就像是轻轻一碰便会陷入孤独之中的悲痛,于是我紧紧握住了男子的手。
那是一双受了伤、染了血的温暖大手。
男子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恐惧与苦恼的表情。忽然间,透明的水珠覆盖在月色的瞳孔上,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从褐色的脸颊旁滑落。他再一次紧咬住嘴唇,低吟出声。
我慌张地跪站起身,并将手伸向了他那被泪水沾湿的脸颊。
「不要哭,求求你,别哭了。」
看着他咬牙忍住悲伤而哭泣的模样,让我的胸口都觉得快要被击垮了一般。
男子松开了一直紧握着剑的手,宛如寻求依靠般紧抱住我,力道大到我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哀伤一阵阵地渗透进来,但是,这个人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还要更加痛苦。
「那、那个……」
体温高得令我怀疑是否发烧了。我成了一个紧靠在那结实胸膛上的姿势,分明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却还是莫名感到了一阵悸动。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快要溺水的人紧抓着,男子默默地继续哭泣。他用脸颊磨蹭着我的头,好几次都像是要确认触感般,抚摸着我的肩膀及背部……虽然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人这么到处触碰,很难为情啊!
但是要推开还在哭泣的人,这种冷酷的事情我办不到,于是只能手足无措地忍耐着,放任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到后来,我已经逐渐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心跳猛烈加速,还是男子的身体在颤抖了。我心乱如麻,就连意识也像是要变得紊乱不清了。
而是爱尔解救了开始头昏眼花的我。
男子注意到了爪子咯哩咯哩地使劲削刮着地面,似乎不开心地让喉头发出了低吼声的爱尔之后,惊醒般地抬起头。
「那、那个……」
我闭着眼,小声地说着。我目前处于一种实在是无法抬起头的心境。
「啊,那个……抱歉。」
男子回过神后,举止慌张地放开了我。他的体温轻柔地远离了我,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咦?爱尔?」
突然,我从身后被拉了一把,转头一看,只见爱尔咬住了我的衣角,拼命地想将我拉到它的旁边。
「怎么了?」
爱尔拖着我,移到了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的地方之后,总算开口松开了我的衣角。
忠诚的护卫好像看男子不顺眼的样子,带有明显威吓的感觉狠瞪了他一眼,便撒娇般地用鼻子蹭着我的膝盖。伤脑筋,虽然很可爱,不过这也……
「对、对了,我来帮你包扎吧。」
而且我也想给甩开了魔物的功臣爱尔喝水。
男子率性地用指尖拭去泪水,露出了淡淡的苦笑,但爱尔的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他。
「爱尔,不可以威吓人喔。」
我这么指责之后,爱尔像是不满地别过了头。唉……
我一边注意着爱尔,一边确认包包里的内容物。欧里恩说过,必需品都备好了,可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啊,太好了。」
宝特瓶里已经补充好了水。我打开瓶盖,将自己的手伸到爱尔的面前,慢慢地将水倒在手上。爱尔先是试探般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便缓缓地舔着水喝。
只喝了几口之后,爱尔便表现出「已经够了」的小动作。不再多喝点水没关系吗?又或者,它是在跟我客气吧。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我还是放弃强迫爱尔继续喝水,该将宝特瓶递给了男子。我对一脸困惑地歪着头的这个人笑了笑,催促着他喝水,而他有礼地道谢了之后,便接过宝特瓶。这段时间我再次检查了行囊的内容物,除了我的包包之外,欧里恩还打包了另一件行囊给我。这个,应该是换洗衣物吧。不知为何还有大尺寸的衣服放在里面,准备周到得让我不禁感到佩服,欧里恩是否已经预想到这个状况了呢?
此外还有装着面包的袋子、小包物品、皮制的水壶……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说真的,无法理解其用途的东西占去了大半。如果问他的话,他会知道吗?
从这个用类似树叶的布巾包起来的东西,传来了类似中药的味道。这搞不好是药呢。
「这是外伤用的吗……?用这个吧。」
我试着将这个布包和换洗衣物,以及像是毛巾的布巾递给了男子。
「……可以吗?」
他的视线落到了布包及衣服上,露出了顾虑的表情。
「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使用方法。」
他踌躇不决,但仍是打开了小布包,随后便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是苻珑的粉末吧?」
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很难入手的贵重药草。」
啊,果然是药啊。
「总之你就用吧。」
我不在乎地回答了之后,他用有点不可置信,难以形容的表情看向我。
「你……不,请问您到底是谁?」
他突然换了表情,口吻也一改正经地询问着。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优先以包扎伤口为重。
这名为苻珑的粉末状药草,似乎是要浸泡过足够的水之后再使用。由于手边没有适合用来调合的容器,只好拿了眼前看起来足够坚固的落叶来用。
将一小撮深绿色的粉末放到叶子上,并加水混合后,就跟溶化的太白粉一样变得黏稠,份量也增加了。也许是因为吸收了水分,药草味浓得刺鼻,让我不禁皱起了脸。
据说大量抹在伤口上就能止血。男子告诉我,这药效非常强,即使是重伤,也只需要几天就会痊愈。
我制止了想婉拒的男子,将代替绷带的布条缠绕在伤口上。
「居然受了这么多伤……」
我倒抽了一口气。他那强壮的高大身躯,就像是被绣上了粗糙刺绣的手帕,有着多道伤痕。旧伤、新伤,这个人的身心都受到了太多几乎无法消去的伤害。我在内心了浮现这个想法,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沉重了。
「……如果这件衣服的大小能合身就好了。」
结束了伤口的处理之后,我顺便给他换了件衣服。他原本身穿的衣服已经破烂到令人看不下去,甚至还因为沾满了血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男子换好衣服之后,露出了一脸清爽的表情,看起来也比较冷静了。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内心应该也觉得穿着满是血的衣服很不舒服吧。
在这之后,我们升起了一小簇火堆。老实说,我已经感到十分饥饿了,最后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我并不清楚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我们用火烤了烤欧里恩所准备的一种像是面包,又薄又硬的食物后,那东西仿佛年糕般地膨胀,份量也跟着大增。
但如果只有这道食物的话感觉又稍嫌不足,于是我们把类似葡萄干的食物当成了配菜。
……其实我不太敢吃葡萄干跟柿饼,所以我只配了一颗之后就只吃着面包,剩下的则都分给了爱尔,它好像很喜欢这个食物。
吃完朴素的一餐之后,我们围在火推旁,享受着这片刻的平和。
男子坐在隔了些距离的地方面对着我,露出了想问的事情有如山一般高的严肃表情,而我也是想了解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无数件必须知道的事情。
但是,总觉得比第一次见面时还更令人退缩。
原因就在于他的态度变得莫名敬重。
「那个,如果你能用像剐才那样平常的态度的话,我会比较开心……」
不如说,我才需要注意措词吧。怎么看都
是他比我年长,他几岁呢?虽然给人一种老成的气质,一旦笑起来却又觉得相当年轻。
「方便请教您的大名吗?」
男子不改毕恭毕敬的态度,面带着探询般的眼神,平静地问道。
「我叫响,三岛响。」
他露出一脸古怪的神色陷入了沉默。在这个世界的人听来,肯定是个很稀奇的名字吧。
「呃,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名叫路伊·马贝尔。」
他似乎在提防着我啊,总让人感到有些失落。
「虽然有些冒犯,但因为听起来是相当稀奇的名字……请问您出身自哪里?」
「不告诉你。」
我故意撇开视线这么回答之后,他……路伊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不愿意对我用一般的口气跟态度的话,我就不说话了。」
抱歉,但要是再这么持续拘谨的状态下去,我精神上的压力会很大。
——想和路伊打破隔阂。
这个想法忽然在内心浮现。
「但您可是……身分高贵的公主吧?」
路伊逡巡地飘移着视线,并环抱住自己的单脚。
「公主?」
出乎意料的字词使我大吃一惊,他到底是怎么样把我看成一位公主了?
该不会是他的视力很差吧?我如此怀疑之后,便恍然大悟。
「……难道是因为这身打扮吗?」
我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在天界换上的这套衣服,的确是华美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而至于为什么至今我都没去在意这个部分,答案则是很简单。
因为比起我,欧里恩与席尔拜伊他们身穿的衣物是更加华丽,还搭配了许多装饰品,甚至到了走路时都会发出声音的程度。
我再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模样,发觉在这即将灭亡的艾普利尔界之中,看上去或许真的是非常奢华。
耳朵上挂着砂黄色的精致耳饰,还配带着由小宝石所串成的坠链。
此外,还有花纹复杂的手环,是雕成镂空的造型,而这上头也是镶着宝石,就连外行人的眼光都看得出应该相当昂贵。我现在才感到坐立难安,这如果拿去卖,不晓得价值多少?
尤其是衣服,这是使用了轻柔的上等布料,跟日本和服一样是以腰带固定布料的款式,穿起来很舒服,而且重量很轻,所以不会在意宽长的袖摆。
我拿给路伊的男装跟我的衣服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只在于他没有袖摆的部分而已。
「我看起来像是公主吗?这个误会可大了。」
该不会这个世界,真的有身穿着礼服的公主、王子及贵族存在吧?
「可是,您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随处可见的村姑……呃……」
路伊会突然不知所措,是因为我轻轻地瞪了他一眼。谁教他的口气依旧正经八百的呢。
「听好罗,我没有任何身分。」
「没有……?」
「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村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斩钉截铁的否定话语,似乎让路伊显得有些思绪混乱。
「您的意思是指平民吗?但您的装扮不是应该比较接近王公贵族吗?」
我闭着嘴,噤声不语。在我们对视了一段时间后,路伊没辙般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嗯,很好。
我微微一笑后,道出了急忙想好的说词。不能照实全盘托出,况且,如果告诉他,我的出身地是跨越了次元,一个叫做日本的异乡土地,还遇见了两位神明,进而来到了这个世界之类,应该会直接被当成脑袋有问题的人吧。
尽管说谎令我感到有些罪恶感,但现在也别无他法,只好视而不见了。
我将我的故乡塑造成一个位于极度遥远的封闭小国,虽然因为一些内情而不方便透露国名——实际上是完全想不到恰当的假名——总之,奉了我国尊贵人士的命令,前来侦察因天地异变为契机,而开始崩毁的世界的情况。原本有随从同行,可是不小心在半路中走散了,正独自一人苦恼着。
——啊啊,这真是一个烂到不行的谎话!
路伊的眼神中摆明露出猜忌的目光,如此充满矛盾的一番话,要别人相信才难吧。
「另外,在我的国家中,不在乎身分的上下关系,说是几乎没有阶级存在也不为过。」
「没有身分阶级?」
路伊觉得错愕,神情也更加怀疑了。
「怎么都是我在说话,也让我听听你的情况吧。」
我试着附带了一句,因为我来这趟的目的是为了侦察世界。
路伊还无法整顿好我所说的话,不如说,他似乎无法信服这过度杜撰的内容,也丝毫不打算隐藏他的困惑。就算如此,我仍烦人地用视线催促着,他只好面露不甘的表情,娓娓道来。而路伊竟然是一位骑士!
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就有如中世纪的外国……不,比中世纪还更要有奇幻色彩也说不定,因为不但有骑士及贵族,更实际存在了宫庭魔术师和魔法使。
——我、我都见过神了,区区魔法使才不会让我感到惊讶呢!
路伊可能是在警戒着我,所以不愿多说关于他自己的讯息。我感到一丝落寞,但这是骗人的自己所种下的果。
但另一方面,他则是详尽地告诉了我关于世界情况的资讯。
在法圣六七〇一年的冬天……也就正好是三年前,宣告了黑暗的宴会即将开始。
「起初,大家以为只是每隔几年必定扩散的流行病提早发生了而已。对于流行病的蔓延,各个国家都已经预料并拟定好对策了,因此没有人把这件事情看得太严重。」
路伊下意识地用手指拨开了垂落到脸颊上的发丝,眺望着彼方。
「然而,原本只是感到有轻微倦怠感的患者们,突然间都丧失了自我,并且开始暴动,后来就连身体也逐渐变形。在转眼之间,这个怪病便从家人传给了邻居,从城镇传染到了另一座城镇去。」
「这之间大概过了多久的时间……?」
「大概不到两个月吧。当王族们注意到这是一件必须尽快解决的重大要事时,早就为时已晚了。我们无计可施,而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幽鬼,城镇也趋向毁灭。被称作『威者之眼』的这个国家……以葵弩嘉蕾新国为中心,『终焉』扩散了出去。」
「其他的国家又是如何呢?」
虽然犹豫但我还是这么问了,接着路伊淡淡地吐出了悲愁的叹息。
「有相当多害怕这威胁而打算逃亡他国的人,然而却连逃去的国家也迎来了灭亡的危机。而这并非单纯怪病的证据在于,即使借助了屈指可数的魔术师及魔法使们的特殊能力,仍是无法取回和平安稳的日子。从未想过会目睹人类的历史被画上休止符的瞬间,我们的悲叹没有传达给上天,就连半点奇迹也未曾……」
路伊的肩膀轻微地颤抖着。
「我们失去了多采多姿的四季,天候变得狂暴汹涌。仅仅三年,就只是这么短暂的岁月当中,世界的时间却整个停止了。仿佛像在作恶梦——至今,我仍不敢相信。」
这壮烈的内容令我无言以对。福君真的只是为了带来憎恨跟绝望,而设下了如此无情的命运吗?这让我有点在意。
这感觉并不是单凭个人的情感,就能达成的事情……
「你的国家没事吗?」
「咦……?没事,好像只有水灾比较严重。」
我沉浸在思考中,所以慢了一拍才回答。我记得席尔拜伊确实有说过,这里跟我的世界是相为表里的关系,所以应该会互相影响。艾普利尔遭逢了旱灾,相反地,我的世界则是水脉大乱,导致了水灾来袭。
「路伊,你有带地图之类的东西吗?如果有世界地图可以看是最好。」
「世界地图?」
路伊挥去了忧愁,一脸讶异。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吗?眼前没有能够确认位置的地图的话,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一个方向前进。
「国家的地图当然是有,但我可没听说过世界的地图这种东西。」
他的回答反而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来,艾普利尔的居民并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呈现什么样的形状,也不知道大陆陆地是延续到何方罗?
说到头来,这个世界……是个跟地球一样呈现球状的星球吗?
「难道说,你们没有跟他国有交流往来吗?」
「不,我们有进行贸易,但为什么一定要有世界的地图呢?」
「因为我必须游走过各个国家。」
我的目的是要让世界恢复正常,进而使化成幽鬼的人们恢复原状。
「不过,总之先从这个国家开始。嗯,如果是国家的地图就有嘛……那么,有详细记载所有市镇村庄的地图吗?」
我大概被定位成一个会问奇怪问题的女孩了。
「所谓的详细记载……是指到哪种程度?」
「有标示方位,也有比例尺标记,道路的话……如果也记有大条道路等内容的比较好。另外
,能够看出一个城镇的规模有多大的话更好,如果有住宅地图,当然就更棒了。」
若是在日本,这种程度的地图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吧。但是,听路伊所说的话,在日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来到了这里似乎成了几乎是不合乎常理的难题。
照这样看来,似乎也不能期待有正确的户籍资料了。
「抱歉,我没见过有记载得如此详尽资讯的地图。」
「但还是有地图吧,你知道要在哪里才能买得到地图吗?」
仅管买到了地图可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想确定详细内容是描写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到城镇就能买得到了吧。」
「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是……?」
「我想想……朝西南方走大约一百欧德后,应该是有一座村庄。」
我不懂「欧德」这个单位的概念,真伤脑筋。
「那个,走路的话要花多久时间?」
「——必须要整整两天,不……以女性的行走速度来说,可能需要三天吧。」
我在脑中估算着距离,徒步需要两天,若是骑着爱尔的话,大概一天就能抵达了吧。
「公主……不,响。」
我瞪了他一眼之后,路伊念出了似乎不好发音的名字。
「打算要去村庄吗?」
「嗯。」
「一个人去?」
被他莫名具有魄力的眼神注视着,我不禁退缩了。啊,这个表情让我感受到了跟三春叔叔相同的氛围,说明白点……就是说教时的臭脸。
「真的打算要去吗?」
「这个嘛……可以的话,我是想去啦……」
我含糊地回答,并想蒙混过去,但路伊却用刀剑般锐利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好,好吓人。」
「应该是恐怖才对吧。因为路上不但有魔物,更有雷姆在等着。」
从对话的前因后果看来,雷姆应该是对幽鬼们的称呼。
虽然,我刚刚说的「好吓人」,指的是路伊就是。
「如果是想了解这个国家的话,想听多少我都愿意说。」
「听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但不亲自走这一趟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嘛。」
「什么意思?」
这个国家没有谚语吗?
「你……似乎并不明白,前往村庄的这个行为是有多么危险。」
当然不明白,因为我是生长在和平的日本嘛。我飘移了视线,在内心碎念着。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不接近危险场所。」
我无法打从心底发誓,然而不这么说,我猜路伊的眼神会一直严厉地直盯着我。
「——你啊……」
路伊痛彻心扉地发出的嗓音,吓得我无法动弹。
「真的是什么都不明白。」
路伊脸上浮现了苦涩的笑容。月色的瞳孔有着仿佛将黑暗完全吸收般的黯淡。
「请老实回答我,你要前往村庄吗?」
我思索着该不该撒谎,如果这么做了,肯定会伤害到这个人的心,但若是说了实话,恐怕又会被制止。
「你知道这个国家仅存的人只剩下我,明知如此,却还是执意要亲自前去送死吗?」
我有种被人赏了一巴掌的感觉。是啊,现在只剩下这个人存活在葵弩嘉蕾新国中。
——如果我不在了,路伊又会成了孤单一人?
但是,我可以擅自带路伊走吗?欧里恩的话语在我脑中苏醒,普通的剑无法斩断雷姆,纵使成功斩断了,也会连同魂魄一起被消灭——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听好了,雷姆会袭击人类,一旦落败,你也会化成雷姆。而且大部分的魔法、剑术都对雷姆不管用。」
啊,我好像渐渐摸清楚路伊的个性了。平时心胸宽大又温柔,可是一到了紧要关头,就会顽固得令人头疼,跟三春叔叔是同类型的人。相反地,我的行为举止还算是认真,但实际上却是大而化之且容易受到影响,也很三心二意。
「路伊。」
火堆传出了一声「啪哩」的响声。黑暗之中,摇曳的绯红火焰,使我们落在地面的影子跟着扭曲。
我将视线移到路伊反射了火焰光辉的脸庞上。他鼻梁及眼角的阴影十分清楚,散发出令人不禁着迷的凛然气息。而他回看着我的眼眸中,也吸收了火焰的色彩,染上了暗红色。我心想,那果真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无论如何,我都非得前去各个城镇及国家不可。」
「为什么?」
「我有苦衷。」
我对于缺乏字汇的自己感到相当气愤。这种回答,就算不是路伊也没办法接受吧。
我拼了命地苦思,在脑中搜寻着词句,结果路伊却浮现了自嘲的微笑。
「我是个不值得你侰赖的人吗?」
「……并不是这样。」
「你从刚才开始都没有透露过半句真话,但是,从你的言谈中却也没有感受到恶意。我向你询问缘由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吗?」
我真的很苦恼,但若是说出了真相,肯定反而会导致路伊不信任我。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直到爱尔轻轻打了一个小呵欠,路伊才别开视线,并深深地叹了口气。
「似乎让你感到困扰了,请忘了我提的问题吧。」
糟糕,我一定伤害到他了。罪恶感也阵阵涌上心头。
「路伊,这个国家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路伊露出了一脸诧异的表情。
「有没有能够安顿下来的地方呢?」
欧里恩对于我在重界中拯救了路伊一事而感到欣喜,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想保护身为这个国家最后幸存者的他。况且,除了这份使命感以外,也包含了对于在森林中,自己曾经想弃他于不顾一事的补偿心理……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接受殴里恩的感谢。
「你不能死,所以你要尽可能到安全的地方去。」
路伊歪曲着嘴角笑了,仿佛像是在说,根本不可能有安全的地方。
「你要我一个人活下去,然后呢?」
「路伊,别说这种话。」
「那你又是如何?要我别死的你呢?你这不是打算自己跃人危险之中吗?」
「那是因为我有非得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的,根本是无限循环嘛,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个字汇如此不足的人,与他人接触后才头一次意识到这点。
「我不会死,所以路伊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才行。」
路伊垂下了眼。我犹豫了一阵子后,再次在他的身旁坐下,抬头看他满布悲怆的侧脸。
「别担心。也许会花上一段时间,不过你一定能再见到其他人,国家也会一点一滴地慢慢迈向复兴。」
我轻轻伸出手,握住了路伊。
路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以不安的小动作,无力地握住了我叠在他手上的指头。
「你——」
那看起来好似担忧着,隐藏了悲痛的月色双眸捉住了我。
「——是神吗?」
「什么?」
我一时止住了呼息。毕竟,平常可不太会有被认真地这样问着的经验。
纵使感到十分无力,为了自己,也为了路伊,我即刻否认了。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神?我不可能是神啊。」
从主观、客观这两方面来看,我的相貌都相当平凡,就只有衣服比较华美而已,并没有半点像欧里恩他们那样神圣的气势。
「但是……」
路伊迟疑着,并将视线飘移到了我的额头附近。
啊……这么说来,我都忘了。
因为路伊那略带着敬畏的表情而感到动摇,我战战兢兢地朝着自己的额头伸出了手。
刚好在额头的正中央有一块坚硬的异物,那就像是有石头埋了进去一样的触感。
对了,当席尔拜伊的吻落在额头上时,我确实突然感到了一阵发热。
「……我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事?」
「我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整整一分钟左右都弥漫着一股凝重的静默。
「你难道不知道关于你自己身上的事情吗?」
路伊面露出明显带着怀疑的表情。
「果然有东西吗?……该不会让人觉得恶心?」
……我相信席尔拜伊,我虽然相信他!但我毕竟还是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啊,一想到自己的脸上有着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的危险物体,还是会感到不安嘛。
「绝对没有这回事。」
路伊夸张地挥挥手,着急得像在说会遭到天谴一样。
「那是神石吧,至少可以确定并不是魔石。」
神石?闻言,在我的脑中就转换成了「亲戚」一词。(※注:神石和亲戚日文发音相同。)
「那是什么……?」
「非常抱歉,我并不是魔法使,没办法再做更多解释
。不过,我曾听说精通术式的魔法使,会在肉体上出现代表力量结晶的神石。但是……浮现在额头上的就……」
仔细想想,路伊的推测整体而言并没有错,这的确是因为神的祝福而浮现的石头。
「可是,我……我真的不是神。」
路伊露出了不知道该不该顺应着点头的神色,他将困惑的视线投向了爱尔。
而爱尔警戒着瞪向似乎做不出判断的路伊,但爱尔的神情……以人类的态度来描违的话,那就像是在说着「你有什么意见吗?」一般,有点摆架子的感觉。
「那么,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路伊一脸很是紧张地询问着。
我烦恼着该如何躲避他的追问,结果还是想不出任何方法,只好选择放弃。
「路伊,你可以从行囊中拿走你喜欢的东西,把你认为活下去所必需的物品拿走吧。」
「我并不是想讨取物品。」
路伊口气焦虑地否定了我的话,他宛如竭尽了全力,想用理智压下一股涌上的激动。
我无法告诉他真相,然而我也说不出像是为了路伊着想的谎言,因此陷入了两难。
「我有苦衷,这很难解释。但我可以发誓绝对不会伤害你,就这点希望你务必相信。」
路伊突然站起身,背对着惊讶的我,直接以不稳的脚步跨出了步伐。
「你要去哪里?」
我赶紧追了上去,并抓住路伊的手臂。
爱尔也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并且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摆出了待机的姿势。
「——如此残忍。」
虽然路伊停下了脚步,但无论我怎么催求,他都不愿意将脸转过来。全身使劲地紧绷着,就像是在表示强烈的拒绝。
「你居然说出了如此残忍的话。」
那是一道带有责备,又仿佛抛却了一切的僵硬嗓音,令我无言以对。
「你救了我两次。第一次是在华兹之森中,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了,心想——与其被雷姆吞噬灵魂,倒不如被野兽杀死还比较好。失去了是唯一的伙伴,也同是希望所在的朋友,我早已没有了该守护的人和执著的对象。」
我忽然联想到,那位唯一的伙伴,是指被福君的继承人见死不救的那个人吗?
「路伊。」
「当时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疯狂吧。要死的话我想死在血泊之中,希望能以人类的身分死去。而就在只渴望着这点的我面前——你出现了。」
路伊的背微微地颤抖着,事实上他并没有流泪,却让人觉得他的内心正在哭泣。
「我当下难以置信。我把你的存在当作是场梦境,你只不过是我扭曲的愿望所产生的幻影而已。连我都忍不住取笑自己了,真亏还能作这么美好的梦,毕竟我最渴求的,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
这么说来……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路伊用不惜一死的目光看着我,那是认真得吓人且专注的眼神,仿佛连眨眼也忘了。
「然后你突然消失了。我强迫说服自己,这果然只是场因疯狂而产生的美梦。但……」
颤抖的气息落下,交融进了幽暗里。
由于稍微远离了火堆的关系,路伊的身体轮廓稍微掺杂了黑暗,变得暧昧不清,让人有种悲伤的余波在摇摆晃动着的错觉。
「但你却像这样再次现身了,就在我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你十分鲜明地现身,并向我伸出了手。然后对我说,『活下去』、『别死』。」
「那是……」
像是要遮去我迷网的话语,路伊摇了摇头。他单手扶着额,僵硬地转过身面对我。
「你能体会吗?无论朋友,无论家人还是所爱之人,一切全都从这双手中零落!在没有任何人存在的世界中,只有自己流连徘徊的这份苦痛,你能体会吗?」
使劲压抑着的低沉嗓音,即使如此也足以猛烈地击破黑暗。
「若是疯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好几次都想刺穿自己的胸口,然而每次都在下手前回过神,想着假如还有人活着的话……这份不可能的希望使我苦恼不已。分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看不见有奇迹,我却仍怀抱着肤浅的希望,令人几乎感到绝望的希望,催促着我活下去!」
路伊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他那抛开理智,情绪化的言语,一字一句动摇并压迫着我。
「你划破黑暗出现的身影,看上去就比任何东西都还要来得像是奇迹,仿佛就是神明所应许的奇迹。」
「但我并不是神……」
「不,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问题。不过,对我而言,你的存在就成了救赎。就算你否认这点,但在我的眼中,就宛如将奇迹具象化了,非常清晰可见。你那比射入黑暗中的一丝光芒还更加耀眼,奇迹般的身影——却又是如此残忍。」
残忍……?
「你要我独自一人活下去?你是想叫我再次独自一人忍受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吗?只让我见识到奇迹的外观之后,又要将我抛下了吗?真是如此,那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伸出手?既然不需要我——不如干脆让我断气,这样更能使我解脱!」
这个表情,就跟在森林中第一次碰面时一模一样。
有如为了爱恋而苦恼一般,寄宿着激动的疯狂眼神。
「对不起,我并没有要丢下你的打算。」
我用双手抓住了路伊的衣袖。
路伊像是罪人一样双膝落下跪地,并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既然要推开我,又为何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我从未接触过如此哀怆的激情,那一声深沉的悲叹,几乎都要反映出凶残。
我用双臂圈住了路伊垂下的头,并紧紧抱住了他。
——到底该如何是好?
「拜托了,请不要丢下我。」
随着宛如悲痛喊叫的恳求,路伊回抱住茫然的我。以力道来看,与其说是被紧紧抱住,反而教人觉得更像是触碰到了他那近乎崩溃的内心。
我就像被地面拉着倾倒一般,眼看路伊的身体从面前倒下。
「如果要丢我独自一人的话,就请杀了我,赐给我安息吧。」
我的背部触碰到了坚硬的地面。路伊像是紧抓着依靠般,抱住了不知所措的我的肩头。仅仅一瞬间对上了我的视线,然后在耳畔轻语。
被健壮的身躯给压制着,让我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但与此同时,那寄宿着痛切情感的温热体温,也渗进了我的四肢百骸里。
我头一次体会到,人的体温竟然会让人感到如此悲伤。
「嗯、嗯,我知道了……我不会丢下你。」
光是要说出这句话,就费尽了我一番工夫。
这时绝对不可以拒绝他。我仰望看着悬挂在夜空中的黯淡月亮,如此确信着。
若是再次变回孤独一人,路伊很可能就会失去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活的理由了吧。
将伫立在黑暗边缘的人一把推下,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就跟他待在一起吧。
「我会待在路伊的身边。」
「——」
路伊像是要压夸我一般,用双手圈住了我的腰。也许是受到他强烈悲叹的影响,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这双丝毫不打算放开我的强健手臂,以宽大修长的手,顺着肩膀及背部的线条描绘着,那是一种隐含着热情的温柔触感。
他在近乎错乱的意识中拼了命地不断确认此时此刻是否为现实,而他不肯放手的原因,则是害怕在那一瞬间,我就会不见踪影。
「路伊,已经不要紧了,你不用感到不安。」
就算他早已变得癫狂也不奇怪。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中孤独一人,只有自己残存着的这件事,是多么令人感到恐惧与绝望啊。无论怎么忍耐再忍耐,都不会有所回报的孤寂日子,路伊都咬紧牙关撑了过去,身心俱创地活下来了。
「——你真的愿意陪伴在我身边?」
「嗯。」
路伊的眼中仍有着深深的不信任感,可以窥见如冰一般冷冽的孤独。
那与我时而会感受到的寂寞或思念,可是不同程度,也是不同类型的心情。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见了他人的笑声时,有时反而会感到孤独。那是明明四周就充斥着缤纷的色彩,却不禁认为只有自己的存在是个异端般难受的瞬间。
不管周遭有再多的人,一旦感觉自己是一个人时,那就是真正的孤独。
——但是……
即使只是一句话,也许只要一出声,或许就会有人愿意回过头来……仍存有这样渺小的希望。就算心意不通,就算可能导致无法消解寂寞也没关系。举例来说,就算不是亲朋好友,在问路的时候,陌生人也会愿意替自己解答吧,而短暂的对话,就在此时成立了。
但是,路伊甚至就连这点也无从索求,因为状况打从本源开始就不同了。
没有任何人在。就算想问路也得不到回答,就算打招呼,也不会有回过头来的笑容,嘈杂声、脚步声、笑声,什么都——没有。
光是想像,就教人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究竟还有谁会呼唤他的名字呢?还有谁会担心他的安危,等待他的归来呢?
无论行走到何处,传进耳中的都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早上、中午及夜晚,都是如此。
对于身为骑士的他而雷,我应当是弱小又不可靠的存在。然而,他的精神已经被逼迫到了极限,疲惫得几乎无法不像这样寻求救赎。
假如不是这么无能为力的我,而是感觉很强大的欧里恩,一定更能解除路伊的负担,替他的心灵带来解脱吧。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悲伤不已。
「……不对。」
——……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忽然,窜入内心深处的自己的声音,让我感到愕然。这与自己无力与否.并没有关系。
只不过,我们就是相遇了。
对路伊而言,这场邂逅有可能成为左右他命运的转捩点吧。不只会影响价值观,我觉得这在他的眼中看起来,会是一件从根本改写精神层面的惊人事件。
因为,我能呼唤路伊的名,他也可以确认到我的存在。
——也就是说,我的出现带给了路伊非比寻常的影响……?
从未感受过的恐惧感一口气膨胀了起来,有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命运就有可能改变。那么,经历了如此明确的相遇之后,我跟路伊的未来将会变得如何?
如果我站在路伊的立场,只要眼前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存在,肯定就十分感激了。
而路伊所表达的也就正是这点。
宛如神明,看起来就像是奇迹的具象化。这所指的意思,我终于懂了。
「对不起。」
我吐露出了严肃的嗓音。至今压根就没想过要去思考的自己,令我感到一丝害怕。这个世界中,有太多无法用「不懂」二字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小心翼翼地轻抚着路伊的浅色发丝,大概是因为刚才沾染了野兽的黏稠血液,头发上有许多地方都打结了,那种结块的触感,更是揪紧了我的心。
好好仔细梳洗过后,应该是会非常柔顺又美丽吧。
「路伊。」
明天找个地方洗头吧,然后再用梳子梳整一番。
不过,在我这么提案之前,路伊仿佛献上祈祷般轻声低喃:
「不将全部都告诉我也没关系,就算不相信我也不要紧,我只求有你待在身边——」
本来,他应该不是个会做出这般恳求的人才对。
我很清楚,求人「不要抛下我」,是件多么难熬且悲惨的事情。双亲不愿对上视线的身影,模糊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急忙开口,不愿让路伊继续说下去。
「你愿意陪着我吗?虽然跟我在一起会很危险,因为我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愿望。可是,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不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否办得到,所以,你肯帮忙的话,我真的会很开心。」
路伊抬起了视线,他的双手依旧环着我的腰部,并直接翻过了身。这次换他仰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并让我坐在他锻链得结实的腹部上。
接着,他将自己的手指交握住我的双手,并稍微朝他的方向拉去。
「我会献上我的剑,赌上我的命来守护你。只要——你是如此想望的话。」
虽然就此时此刻而言还这么想是太轻率了,但这宛如骑士宣誓般的话语,还是让我感到心头一热。不如说,这并非虚构,路伊确实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呢。
像是要贯穿心脏一般,能够窥见坚强的意志以及孤独的月色双眸,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令我屏息。
「那个……可是,你别做出因为保护我而死的这种事情喔。」
「我将不惜生命。」
就是因为知道他是认真说出这番话,所以反而困扰啊。
「听好罗,如果有余力而跑来保护我是没关系,但千万不能为了保护我而舍命。」
路伊闭上了嘴,露出受伤的表情。所谓的骑士,任务就是挺身保护伟大的人吧。警告负责这项职务的人不准守护我,听起来或许就像是否定了他的存在,于是我赶紧补充道: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受伤。」
「那么,这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吗?」
路伊气愤地说着,并别开了视线。
「然后就要我独自一人活下去吗?别开玩笑了。这是要我成为一个对你见死不救,恬不知耻地活下去的卑鄙男人吗?你是认真的要我成为一个比畜生还不如的人吗?」
尽管觉得比喻太极端了,但这是关系到他的自尊,也是最不想听见的话吧。
我紧握住了和路伊交握的手指。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我是希望路伊可以像守护我一样,也保护自己。我们谁都不能牺牲,当陷入险境时,就要两个人一起快速逃跑。」
路伊一脸始料未及的表情看向我。
「……快速逃跑?」
「没错,不是有一句话叫『走为上策』嘛。」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如果想跟我一起的话,就必须遵守几件事情,你能发誓吗?」
「要遵守什么事?」
路伊顿时间提高了警觉,他似乎料想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首先,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禁止自我牺牲。」
我俯视着想反驳的路伊,故意这么说:
「无法保护自己的人,是没办法保护他人的喔。」
这也是从三春叔叔那边听来的现学现卖。正确来说,应该是「不珍惜自己的人,没资格说别人!」。当我提醒他烟抽太多的时候,就会反过来被指责吃了太多巧克力……不过这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就是。
这句话大概是对路伊起了作用,他紧抿住了嘴。就算露出这种表情也不行!
「第二点,禁止使用敬语!」
至于理由,就是因为我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毕竟分明是我的年纪比较小。
「第三点,你要指导我使剑。」
路伊哑口无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脸就像是「再怎么说这也太鲁莽了」这般,尽全力否定的表情……这个反应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我有必须要学会用剑的理由。」
真该先学过剑道的啊……不过,就连作梦也没料想到居然会碰上这种状况,所以也无可奈何就是。
「你能遵守这三点吗?那个……向你的剑、性命,以及神明起誓。」
路伊的表情变得凝重,感觉还带了点埋怨。不过,他的视线似乎马上就要别开,所以我为了阻止,并轻轻晃了晃手指。
想敷衍了事可是很不成熟的表现喔。
「——我答应您发誓……呃,我发誓。」
虽然听起来是不情不愿的答复,不过算了。
就在我微微一笑时,我的长衣下摆忽然被扯了扯,只见被排挤在外的爱尔,用一副闹着别扭的模样看着我。
「啊,对不起。」
这时,我才赫然发现自己还坐在路伊的身上。
我急忙从路伊结实的腹部下来之后,爱尔随即欣喜地磨蹭着我。
但却对坐起上半身的路伊发出了威吓声,这表露无遗的竞争心态,是我的错觉吗……?
「爱尔,没事喔。」
也许爱尔出乎意料地怕生。
为了让似乎感到寂寞的爱尔安心下来,我细心地抚摸着它的铁灰色长毛。
爱尔似乎是很舒服地从喉头发出了声音,但紧瞪着路伊的圆滚双眼,却还是明显散发着带有敌意的光芒。思……该说是可爱,还是顽固呢……
「路伊,我们回去火堆旁吧。」
我一边安抚着不知为何心情不好的爱尔,一边对路伊招手。他面有难色地瞥了爱尔一眼后,就顺从地照着我的话做。
察觉了即将熄灭的火堆,我们赶紧添了些枯枝,接着我再一次注视了路伊的脸庞。就全都告诉他吧,既然要与他一起行动,我就想得到他的信赖。
下定决心之后,我张口道:
「或许你无法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
※ ※ ※
我向路伊详细说明了自己是名为「日本」的异世界国家的居民,还有被召唤来这个艾普利尔世界的理由、与席尔拜伊及欧里恩的会面,以及跟福君的对话内容等等,一直到现在为止的事情原委。
除了一点……我说不出自己曾将路伊的性命放到天秤上衡量这件事。
或许全盘托出的话,心情也会比较轻松,可是,我不希望当时自己稍微踌躇了该不该救路伊的事实被他知道,这种自私的想法就连我自己都感到讨厌。
但总有一天,我会好好告诉他。
起初,路伊面露难以形容的诡异表情,但在提到了福君的部分时他表情一变,待说到席尔拜伊他们的事情时,更是显得惊愕无比。
到最后,他露出了一脸目瞪口呆的神情。
若要说他在事情快讲完时,几乎已经是失神状态也不为过。
但就算如此,应该也很难说我是在说谎,并全面否定这些内容。
其中一个理由,首先就是眼前爱尔的存在。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跟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一般野兽相比,爱尔果然有什么特殊之处吧。
而另一个理由,则是浮现在我额头上的石头。路伊说那是神石,尽管还不确定蕴含着何种力量,但确实是十分珍贵的东西这点不容置喙。
等路伊在脑中整理好刚才的内容之前,我只能静默地等待着。
相信或是不相信,一切都交由路伊来判断。
「响。」
「唔嗯?」
当我因为疲劳的关系而开始昏昏欲睡时,总算回神的路伊,有所顾忌地出声向我搭话。
「我在想啊……」
「什么?」
我把横躺在地上的爱尔的腹部当成枕头倚靠,但如果一直维持放松的姿势,有可能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为了保持意识清醒,我坐起了身,不小心打了个小呵欠。
「啊,抱歉。明天再说好了,你累了吧。」
「没关系,现在说吧。」
「你……我在想……简单来说,你完全就是受害者,不是吗?」
「受害者?」
因为太担心他会不会不肯相信我而感到不安,还稍微紧绷了身体,结果路伊顾虑着丢出来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是这样吗?……总觉得不太对。
至少在森林中,犹豫着要不要对路伊出声时的我并非受害者。
我猛然产生了一股想将这件实情告诉路伊的冲动,就连自己犯下的过错都无法好好承担的我,真是个软弱的人类。这让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不是这样的,路伊。」
「你都不会怨恨吗?」
「怨恨什么?」
「怨恨神明所产生的奇人。不,应该说,怨恨导致这场大灾难的国民。」
我歪了头。要怨恨这个国家的人们?
「为什么?国民并没有对我做了什么啊……?」
「响。」
「福君、神明们,以及国民,也都不是想要引发争战,只是有些什么让他们渐渐分歧了而已。当然,用残酷的手段破坏了国家的福君不可原谅,但听了欧里恩他们说的话之后,我觉得不能就此断言他绝对是个坏人,所以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憎恨、怨怼他了……」
该怨恨谁、怨怼何事,我无法明确地画出一道界线来。
那是所谓的「恶其意,不恶其人」来着吗?
不过,我认为会双手染上罪孽的就是人类,若是没有人类,也不会有罪孽的产生。这么说,果然还是该怨怼人类吗?然而,这样就能忽视至今为止的一切原委吗?各种疑问以及困惑混杂在一起,让现在的我无法找出正确答案。
「总之,现在比起思考要怪罪于谁,拯救国民才是先决事项。」
欧里恩他们也说过,不然连我的国家也会面临严重的事态。
路伊不知道为什么用着仿佛看见奇人异物般的眼神看向我。
「……我说错了吗?还是我太单纯了?」
我害羞又慌张地这么问了之后,路伊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是既直率又好看的笑容……
「……路伊。」
「啊,抱歉。」
路伊嘴上虽然道着歉,却很明显地就还在笑。这让我不禁生起了闷气。
「我并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你真是一位内心纯洁的孩子。」
居然说我是孩子!
路伊的话令我大受打击,那听起来那就像是在安抚小孩子的情绪一样。一般来说,是不会对我这样年纪的女性说出「纯洁的孩子」这种话吧。
路伊稍微别过身,一直笑了很久。我虽然很高兴见到他变得有精神了,虽然是很高兴没错,但是……!
「——抱歉。」
突然间,路伊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着。我思考着这句道歉的含义,并瞄了他一眼,发现在路伊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笑容。
「像你这样的人,不能被牵连进我们丑恶的纷争之中,这才是比任何事情都还要深重的罪过。」
「我并不是被牵连,而是依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
「……这片土地上充满了令人不禁别开视线的丑恶事物,但既然已经基于与众神们的契约前进,这恐怕将是无可避免的光景——但我一定会守护你。直到终有一天,你平安回到了所爱之人等待的国度为止,我都会献上决不改变的赤胆忠心。当作是一介骑士的证明,注入代替了水的义理之血,手持代替了风的光辉之剑,燃烧代替了火的忠勇火炬,献上代替了大地的不灭精神。直至我身回归尘土之日,绝不违背这份誓言。」
路伊忽然优雅地弯下腰,并单膝跪地,他拉过我的左手,轻柔地抵上自己的额头。
因为传来了爱尔不满的低吼声,路伊立刻松开全身僵硬的我,露出了一抹苦笑。
赤胆忠心……对于生长在和平的日本,又只是个普通国中生的我来说,这非但是个听不习惯的词汇,还听人一脸正经地这么说,真的会感到非常不知所措!
不过能让骑士对着自己宣誓,其实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吧。
而且还赌上性命什么……
「像你这样年幼的人,我实在不想让你目睹这个世界的污秽。」
那是一句宛如代为说出神明的心情一般,带有悔恨的苦涩话语。可是,这一瞬间我却真的感到很不满了。
「路伊,你几岁?」
对于突如其来的提问,路伊稍微歪了头并眨了眨眼。
「二十六岁,怎么了?」
「咦?」
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本还以为年纪会再更大一点,因为他无论是气质或是言行举止都很沉着冷静,身体也相当结实。不过一旦露出笑容,看起来反而会觉得更加年轻。
我打起精神,轻轻地瞪了一脸不解的路伊。
「那我看起来像是几岁?」
「……嗯……」
我更加用力瞪视了表情莫名生硬,并且不自然地沉默不语的路伊。
「呃……十二三岁左右吧?」
……这样啊。
我心情消沉了下来,并无力地倒在爱尔的腹部上。没救了,振作不起来了,反正我就是个矮子,也没有女人味。
在五官深邃且端正的路伊眼中看来,日本人的长相大概是看不出年龄吧。可是,刚才那番不敢肯定的说法也太伤人了。
路伊是察觉了我可能怀疑他是否把我当成孩子对待,才回答了十三岁左右。
也就是说,实际上他将我看得更加年幼。当事人大概是认为自己是经过一番考量,才做出的临机应变,反倒却是更自掘坟墓了。
那是我看起来像十岁左右的意思吗?……有点快活不下去的感觉。
「我说错了吗?」
路伊似乎是总算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表情略带紧张,战战兢兢地询问。
「算了,没差啦……」
我的声音居然能这么阴沉。原来如此,他会一直毫不抗拒地抱住我或抚摸我,也就是因为我不被当成异性看待的意思……糟糕,我真的觉得不想活了!
「响……?」
「我一点都不在意喔!虽然我好歹也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
像是听见了到目前为止最感到震惊的事情,路伊失礼的讶异表现,让我感到更加郁闷。
「我还想说你虽然年幼,却是个相当聪慧的孩子……不,考虑到你既然是非人者这点,这也不无道理……呃,不要瞪我。」
我狠狠地瞪着一副惊惶失措地碎念着的路伊。
「非人者是什么意思?我像是妖怪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女神的化身。」
「女神?」
这接在觉得我年幼的真心话之后,听起来就非常假啊!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要睡了!」
「抱歉,我绝对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就是这样才更令人火大啊!
我将头埋进爱尔的腹部,赌气睡下。和我同一国的爱尔对着慌张的路伊冷哼了一声,接着卷起了长尾巴,宛如拥抱自己孩子般,包住了我。
算了,反正连爱尔都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就是。
——但是,谢谢你,路伊。
也许在你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我跟诸神见过面这种离谱的事情,但你却没有显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并顾虑着我的心情吧。
路伊这份无论是多么超现实的事情都愿意接受的体贴,让我觉得很温暖。
在路伊心中,可信度的有无或许只是个小问题而已吧。如果我所说的话全是捏造,即使他注意到了这点,大概也会正经八百地同意吧。
他刚才提到的忠诚,就是像这样毫不保留地牺牲奉献吗?
是虚是实并不重要,最优先的事项是,绝不怀疑并且遵从那个人的话语。
路伊真的是
一位骑士呢。在逐渐迷蒙的意识中,我暗自赞叹着。
※ ※ ※
当天晚上丝毫不必担心会有野兽袭击。
我原本只是打算赌气装睡,但不知不觉间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
路伊好像整晚都没睡替我守夜,直到早上我被爱尔唤醒为止,火堆的火焰都没有熄灭。
吃过跟昨晚一样朴素的早餐之后,我们离开了老树旁。虽然我很想洗脸,也想洗澡,不过看着四周的断垣残壁,这么奢侈的愿望我实在说不出口。
「距离最近的是一个叫『乌鲁斯』的村庄。」
路伊指着平缓的斜坡这么说着。
是他昨天提到走路需要两天的那座村庄吧。
「有雷姆出没很危险吧。」
我还是先确认这点,毕竟知不知道事实,在心理准备上会有差。
「不,雷姆不会在白天出现。雷姆日落而出,日出而息。该注意的是魔物和饥饿的野兽,不管是野兽还是魔兽,不分昼夜都会攻击我们。」
「魔兽跟野兽有哪里不同?」
路伊处理着火堆的余烬,同时向我解说明,而我则是在打包行李。
「野兽是神所创造的生命,魔兽则是堕落之王所创造。你的世界应该也有野兽吧。」
我嘴上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内心则补充了「只是跟这边的野兽不太一样」这一句。
「所以,你的世界没有魔兽存在吗?」
「没有喔,那是被当成凭空想像出来的生物。」
路伊甩掉沾在手上的煤灰,眯眼微笑着。
「魔兽的出现也包含了人为的情况,跟野兽不同,有可能是由知晓术法的人所召唤。」
我的脑袋中充满了问号。
「魔兽很常见吗?」
「现在这世界如此荒芜,所以很容易看见吧。而且,至今使魔兽服从的召唤士及魔术师们,都一同化为雷姆了。中途被切断契约的魔物们,都是会感到仿徨失措。」
魔兽、魔术师再加上召唤士,我不禁感到头昏眼花,这真是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世界。
「魔兽也是有分等级跟地位,有很强韧的魔兽,也有弱小的魔兽,其中也存在着具有高度智能的魔物。」
「这……要怎么分辨普通的野兽跟魔兽呢?」
「散发出的气息不同,魔物身上总会缠绕着一股不寻常的氛围。」
说真的,我没有能正确分辨这两者的自信,虽然在道片杂树林中救出路伊的时候,我是把比较像怪物的那方判定为「魔物」。
「另外,魔兽跟幻兽又是不同领域中的存在,而幻魔及妖魔更是分成了不同世界。」
我低吟了声,竟然有这么多需要警戒的生物啊。
大概是我不禁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一边跟我对话着,一边除去露宿痕迹的路伊,用稳重且真挚的眼神,注视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我。
「别担心,无论出现什么魔物,我都必定会守护着你。」
「嗯……」
路伊似乎会在当危险迫近时,就算要以自己的肉身为盾,也会遵守保护我的誓言。
「路伊,你曾经跟拥有智能的强大魔物对战过吗?」
「有,好几次。」
不知道是不是路伊回想起了与魔物对峙的过往记忆,他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那是在魔物中位居上位的家伙,尤其是人型的魔物,那并非是单打独斗就能打倒的对手,至少需要率领集结了包含魔术师在内的精锐大军,才足以对抗。」
「大军……?」
所谓的大军大概是由多少人所构成呢?一千人以上吗?需要有这么多人对战才能势均力敌的话,那魔物岂不是非常强大了。
我倚靠在凑身过来的爱尔身上,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路途中还是有可能会与人型的魔物不期而遇吧。
「响。」
路伊在低着头的我的面前蹲下身。
「我会保护你的,请相信我。」
我虽然相信他,但因为路伊感觉就会在紧要关头时牺牲自我,这让我感到忧心。我不希望他为了保护我而让自己的性命暴露在危险当中。偏偏就只有这点,无论再怎么立下约定,都有会被背叛的预感。
话虽如此,这时强求路伊以生命安全为第一的话,我也可以预见他要不就是会感到困惑,要不就是误会自己的存在意义遭到否定而感到难过。
这真是个难题。我一边苦恼着,一边抚摸着爱尔的头。
「嗯,谢谢你。」
我暂且先这么回答了之后,路伊露出了自制的微笑。他是个成熟又强大,相当英勇的骑士,却似乎又带了禁欲的气质,反而令人感到心跳加速。
忽然间,我庆幸自己遇见的是像路伊这般温柔的人。
「差不多该出发了吗?」
我这么问,路伊依旧面带着沉稳的眼神颔首。
※ ※ ※
我们离开了做为露宿场所的老木附近,斜眼注视着往左侧远方延伸而去的山丘,朝着城镇的方向在荒野中前进。
只有几只像是乌鸦一样的黑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在遥远的空中来回飞翔,除此之外就不见任何动态的存在。而那仿佛骨骸般的诡异细树,则是不规则地零星伫立着。
地面干涸得彻底,像石板地一样有着无数龟裂的痕迹,有时候冷风吹过,还会掀起一阵低矮的沙尘模糊了视线。
天空的颜色是宛如被水泥灌注而成一般的黯淡,这个世界真的到处都给人冰冻住的印象。目前明明就没有遭遇危险,不安却不停地在内心骚动着。
我将视线从沉重的天空上移开,看向走在旁边的路伊的侧脸。
「路伊,你会不会累?想休息时就说一声喔。」
「——嗯,这用不着担心。响,要是太过探身出来的话,小心会从圣兽身上摔下来。」
路伊垂下眼,有点不太好意思地回答。
其实,就在要出发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起因于爱尔。
为了多少缩短一些行进时间,我原本是打算让路伊也坐到爱尔身上。
岂料,爱尔极度厌恶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骑坐在它的身上。
起初我过意不去地以为,是因为两人都坐上去的话会重量超载,但原因似乎并非如此。
救出遭受到野兽袭击的路伊时,因为再怎么说都是紧急状况,所以爱尔才会乖乖地让他坐上,但内心其实是相当不甘愿的样子。
无论我怎么哄它,怎么拜托它,爱尔始终表露出强硬的拒绝态度,像在说「我不要!」一般,低吼并晃动着毛皮。当我一而在再而三地央求它时,爱尔的心情也变得不开心了。
当我转头的瞬间,它就会用长尾巴轻轻拍打我的手臂,或是露出埋怨的眼神,到最后甚至直接别过脸,不肯回应我了。
「不要强迫它比较好。」路伊用宽大的心态这么说着,不与要脾气的爱尔计较。
根据路伊的说法,它既然是侍奉神明的高贵圣兽,那不愿让他人乘坐也是情有可原。
爱尔并非只是单纯怕生,而是自尊心相当高的样子。
它可能其实也不想让我坐在身上吧,但基于是欧里恩的命令也没办法,只好放弃反抗。
结果,当我以为了增强体力为由,打算也徒步前进时,爱尔大受打击,露出了受伤的神情。就算我向它搭话,它也是顽固地不肯移动半步,拼了命地蜷曲着身体。
应该是顾虑到情绪正在低空飞行中的爱尔,路伊用冷静的口吻建议我还是骑到它身上。
到这时我的脾气也上来了,就跟爱尔一样,忍不住露出了埋怨的眼神看向路伊。
而路伊一脸认真地阐违着自己的见解,好让我能接受。首先,是我们之间的体力以及体格的差距。再者,若是连不熟悉艾普利尔的我都徒步行走的话,肯定会多花更多时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路伊表示自己早已习惯旅行,徒步对他来说并不辛苦,更重要的是,当我徒步的时候,如果正面遭受了野兽或魔物的袭击,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明明我就是为了应付这种危急情况,才会希望你教导我防身术和剑术啊。
路伊虽然没有了当拒绝,但只要察觉到有关这方面话题的迹象时,便会巧妙地回避掉。
……发生了这样的骚动之后,最后还是成了只有我骑在爱尔背上的状态,而无论是爱尔还是我,心情还是没有很好。
路伊则是表现得很成熟,他不再提起这件已经暂时解决的事情,并提出了别的话题。
「响——我想知道,这把剑就是斗神赐与的吗?」
「是啊。」
「既然是神剑的话,我可以当作这把剑能够拯救人们吧。」
路伊一脸深思熟虑地这么说,并瞥了我一眼。
「神剑……?」
我疑惑般地低喃后,随即就理解了。因为是身为神明的欧里恩所借给我的剑,所以就该称之为神剑吧。
「那把剑我也能使用吗?」
路伊不知怎么地,用严肃的口吻询问。
「呃,什么意思?」
「如果是砷剑,我就不认为任何人都能妄自使用。」
「能不能呢……?欧里恩倒是没有提醒我这点。路伊,你想使用这把剑吗?」
我猜不透路伊的用意,于是反问他,结果路伊一瞬将视线落下,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我惯于用剑,所以我在想,比起你,是否交由我来使用比较恰当……」
总觉得这回答有种重点被敷衍了过去的不自然感。
「爱尔,你说呢?」
聪明的爱尔应该听得懂人话,听见我向它征询意见后,便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路伊,随后便像是在说「不可能」一样,否定地摇了摇头,那铁灰色的鬃毛也像是起了小波浪般摇摆。
「果然不行吗……」
路伊面露苦闷的神色。
「果然?」
他的说词令人在意,仿佛是有前例存在一般的口吻。
「在我的国家当中也有神剑,而那只有继承了纯正的王室血统之人才能使用。」
「……王室?」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应该很狰狞,有一种「哇啊……可怕的终于要来了」的感觉。
说到王室,就是国王、王妃……跟带有皮草的豪华服装及王冠。此外还有什么呢?我替自己贫乏的想像力感到悲哀。
「虽然这是被当成神话流传下来的故事——当世界从一片浑沌中觉醒的开天辟地之时,统治了整片大地的始祖之王乃是神明。而葵弩嘉蕾新国则被认为是始祖之王所建立的最古老之国。」
始祖之王……是指欧里恩!
虽然这样不太庄敬,但我感到非常兴奋,认识的人被当成神话从他人口中传述,真的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那位伟大的贤王尊名为——揆札·贾连德。为表睿智及荣耀的灯火永不熄灭,人们便将始祖王的尊名沿用成了国名。」
「……咦?」
欧里恩以前叫做这个名字啊?而且是说,国名也不一样呢。
「葵弩……这不是变成了女性的名字了吗?」
「因为始祖王没有王妃。据传,始祖王宣称『国即吾妃』。」
这不就与表明了自己是和国家结婚的那位,英国王朝伊莉莎白女王有些相似嘛!
还真想不到会在这里发现历史上的相似点。
欧里恩,你真帅气啊!
嗯?可是他明明又说了如果能迎娶我做妻子就好了,这类的发言。
……欧里恩,你到底是哪种人?
「也因此,国名就从始祖王的尊名改为女性的名字了。含意是,就如同结婚相爱的男女一般,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紧紧相系。」
原来如此啊——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看见了我感慨万分的模样,路伊轻轻地笑了。
「而这个誓言也延续到了现在,成为一种习俗,所以代代的国王都没有迎娶王妃。」
「什么?一直都是吗?」
「因为王的伴侣就是国家。」
「那么,每一位过往都是单身吗?」
真是如此的话,那这个国家就不是采世袭制罗嗦?我感到意外地看了回去,只见似乎察觉我想要问什么问题的路伊顿时愣了一下,接着视线就不禁飘移。
……这种不自然的态度让我明白了。
「该不会是有很多情人,甚至还有后宫之类的吧……」
我打算设法套出他的话,并这么喃喃自语了之后,路伊露出了十分动摇的神情,露出了一副「完蛋了……」一般,非常后悔的表情。
他误会了,我可没有洁癖到会因为嫌弃肮脏的大人们的种种内情,而耍脾气呢。
无论是哪一个国家,有权者身边总是会围绕着众多女性,而实际上在过去的历史中,这也并不稀奇。虽然,就我个人而言当然是坚决反对。
「……有机会再问问欧里恩好了。」
「响?」
「不,没什么。」
路伊用胆颤心惊的视线看向我。这时责备路伊也没意义,我也要展现成熟的一面才行。
「有继承人、后盾或是领土的问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嘛。有时可能还无法自由选择情人吧,这种时候,权力这种东西就很麻烦呢。」
我表现出懂事的态度这么回答了之后,路伊瞪大了双眼,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这方面的知识在历史课本上……当然不是,我主要都是从漫画跟电影中得知。日本的娱乐消遥出乎意料地深奥,可不能小看呢。
「当然,可能还是有自由奔放的国王啦……路伊,你认为呢?以前的国王,或者是路伊你自己,该不会是能心平气和接受这种事情的人吧?」
「响,那个……」
路伊散发出了好像诉说着想改话题的真切氛围,也许是我的声音自然地压低的关系,再加上自己也不知为何像是在瞪着理应毫无关连的他的样子。
「我问你,路伊,这个国家难不成是一夫多妻制吧?」
路伊稍微倒抽了一口气之后,假装是在警戒着四周的情况,并想借此逃避我的问题。
哇啊,真不敢相信。这种反应就代表了肯定是那么回事啊!
等等,始祖之王既然是欧里恩,那么他不就是制定了这不可原谅的法案的本人吗?
「……欧里恩,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吐出实情。」
「响?」
「没事!」
「喔。」
其窦我也很想问问路伊的价值观跟他的情形,但还是作罢了。
如果他有恋人……或是妻子的话,那个人现在应该也变成幽鬼——雷姆了吧。我不希望因为这样轻率的询问,而让他感到悲伤。
「但是你放心,大部分的平民都还是坚守一妻。」
路伊,我觉得你这毫无疑问是火上添油的发言。
换句话说,这就会变成有身分的人会迎娶复数女性为妻的意思嘛。
重点是,用「大部分」来描述就不对了,这就跟「有少数人不满足于只有一位妻子」没两样,真是太荒唐了!
「关于神剑的事情……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
察觉气氛变得险恶的路伊,似乎发现自己投下一颗爆弹的事实,并想要尽快转回话题。
我想想,对了,是有关神剑的事情吧。
「王室继承了神明之血,因此能使用始祖王遗留下来的神剑的人,只有王室子孙。」
「等等,也就是说……」
「王室中也有供奉着神剑。」
我感到惊讶。这么说来,王室的人只要也使用神剑的话,就能让雷姆恢复成人了。
「原来王室有神剑啊?」
「是的,始祖王为了让人们能击退出没的魔物,授予了各国国王神剑。」
「但是,王室的人不也都变成幽鬼了吗……?」
「所以说,响,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开始游走各个城镇前,能先一路前往王都。」
「幽鬼……雷姆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吗?」
「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有可能是以前的记忆成了枷锁,所以雷姆具有会执著于生长的土地,或者是留有强烈意念之处的特性。」
「这样啊。那么,要是能先前去城堡让国王恢复原貌的话……」
能够使用神剑的人就会增加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我国国王早已驾崩了。不,应该说是自刎。」
「自刎?」
「为了献身祭神。起初,大家害怕国家的衰退是来自神明的制裁,于是家臣中也出现了不少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可笑理论的人,认为这是由于国王违背了神的旨意,将国家导向了歪道所致。也因此国王牺牲了自己,希望以自身性命换得消灾解厄。」
这与政治腐败并无关联。
纵使国王牺牲了性命,但因为降临到这国家的灾厄,是与神明们的意志背道而驰的,所以事态也不可能好转。
就结果来说,这不就失去了身为国家指标的领导者,甚至引发更多混乱与纷争了吗?
「在王位空了出来的状态下,我们束手无策,于是国家就此灭亡。」
路伊回顾过去的双眸遥望着远方,脸上带着充满看破一切与痛苦交织的哀戚神色。
「目前嘉蕾国所供奉的神剑有两把,本来应该有三把,但其中一把在国王献身祭神时,一同陪葬了。现在手上握有神剑的人是——第二王子葛理佛亚·迪克洛卜殿下,以及第七王子萨札帝葛·索达威尔纳斯殿下。」
「葛理……?」
「我想先去救助这两位殿下。」
「嗯、嗯,我知道了。」
当我急忙点头后,路伊将视线移回到我身上,并像松了一口气般,露出微笑。
「对了,我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继承了王室血统的人就能使用神剑,对吧。但是,路伊你刚才只提到了第二王子跟第七王子,应该还有其他王子不是吗?」
我在意的是,为什么只限定于第二与第七王子这点。
当然,
王室的谱系也并非一定相通,因此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不过,至少该有第一王子、第四王子,说不定也有公主的存在吧。
「先王膝下有十位子女,但能使用神剑的仅限于那两位殿下。只有继承了比较纯正神明血统的子孙才能碰触神剑,而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也只有那两位殿下而已。」
总觉得渐渐朝向有火药味的话题发展而去了。
在君主制国家当中,无论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展开继承权的争夺战,还是想坐上高位的家臣遭到暗杀之类,总是会卷入这种围绕在谋权夺位下,而不得安宁的争斗中呢……这是三春叔叔以前在看晚上九点播放的西洋片时,脱口而出的话。
不过,反正政治上错综复杂的事情不会与我扯上关系,这时候就算做出各种穿凿附会的推测也没有意义。
「你说的王城,就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王城所指的应该就是首都吧。
「没错,我们先去乌鲁斯村调度必需的物资,之后再南下前往神殿所在的拉万镇。」
嗯、嗯嗯?我心中满是困惑。
「拉万……?」
「因为乌鲁斯村中没有神殿,而到拉万的路途大约是七天,不,可能还会再多花上几天的时间吧。」
「呃,路伊?」
路伊用独自般的口吻自言自语着并陷入了沉思,因此我只好赶紧呼喊了他的名字,以便引起他的注意,不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去王城,还必须先绕道去神殿呢?」
「啊,抱歉,我忘记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路伊一时回过神来,并重新看了坐在爱尔背上的我,而我则是稍微低下了眼睑。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看见了,在路伊眼中一瞬闪逝而过的悲伤以及失望的情绪波动。
因为我对艾普利尔一无所知,因此即使只是随意提到的话题也都会令我不解,不反问的话就会听不懂。每当我觉得困惑时,路伊一定也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焦急,便会像刚才一样,使他再度体认到自己是和异世界之人同行的事实。
对不起。我在心中默默道歉。
「神殿中大多都常备有紧急用的法具。其中,我记得应该有能进行空间转移的物品,如果还能使用的话,我们就不用继续危险的长途旅行,并可以直接抵达王城——金夏。」
我拼命让脑袋运转,不希望被隔阂地当成任何事情都得反问,只会替路伊添麻烦的人。
小孩子那种「什么」、「为什么」的问题攻势刚开始都还好,但是到后来,大人们也会逐渐感到厌烦对吧。
我想想,法具,也就是奇幻世界中,可以达到魔法使魔杖功用的道具吧,而空间转移则大概跟瞬间移动是同样的意思。
如果神殿中可能会有这么便利的道具,那确实是会想走一趟到那叫做拉万的城镇去。
而拉万镇就位于我们现在前往的乌鲁斯村的南方。
不过,身为普通人的我也有办法使用法具吗?举例来说,可能必须要咏唱特殊咒语吧?而我完全不懂半句咒语,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我有试过好几次空间转移的经验,但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法具剩下。」
啊,也对,路伊肯定是有空间转移的经验。我为此感到放心,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的。我在心中不断反复说着。
一只黑色的飞鸟宛如划破了水泥色的黯淡天空,并展翅翱翔而去。
我忽然将视线移向了路伊的侧脸,但他一副忘记身旁有我存在的样子,凝重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
我的胸口感到些许躁动。我想出声呼喊他,却又打消了念头。
这份落寞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即使想破了头,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