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抱着在密室发现的战利品,回到了爱尔等着的入口时,幽暗早已悄悄地从远方来到村里了。
爱尔像在倾诉着寂寞般,发出了一阵鼻鸣,并用力摇着尾巴,急忙凑了上来。
「抱歉,我们回来晚了。」
我轻柔地抚摸着把头压上我胸前的爱尔的喉头。
「路伊,接下来要——」
我正打算询问时,路伊的表情却让我吓了一跳。
他带着凝重的表情眺望着天色逐渐暗下的灰色世界。
「快走吧。」
「唔、嗯。」
在不接受异议一般的强势语气的迫使下,我急忙点头。
当我磨磨蹭蹭地想将找到的食物、饮用水、换洗衣物一口气放到爱尔的背上时,似乎是看不下去我那不利落的动作,路伊伸出手并迅速捆绑好行囊,不容分说地抱起了我。
「路伊!」
即使我发出了惊叫,注意力仿佛是被什么给拉走的路伊也毫不在乎,不发一语地把傻眼的我和行李一起放到爱尔身上。
「从这边离开村庄吧。」
路伊指引的路跟我们之前踏着旅途过来的方向相反,那边大概是南方吧。
我虽然感到困惑,也还是催促着爱尔行动,接着它用几乎是小跑步的速度开始前进。
带领着爱尔的路伊全身紧绷,万分警戒地观察着周围。
路伊突然散发出紧张气息的模样,令我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我用双手抓住了爱尔的毛,直盯着左右两边轮廓渐渐消失在幽暗之中的建筑物。
「路伊,因为就要晚上了,所以你才这么急,对吧?」
「——」
我没有得到回答。单看他那丝毫不敢懈怠的态度,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问错。于是,我再次将视线移向四周。
就在这时——
「啊!」
我大喊出声。
路伊和爱尔则是同时迅速地转头看向我。
「刚才……」
建筑物的阴影下有东西在动,我不认为是自己错看了,因为我的视力算是好。
「请别管,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路伊又开始用敬语了……不过现在并不是能提醒他这件事情那般的轻松气氛。
他自己应该也察觉了我所目击到的东西,却刻意装作没看见。而且这行为的言下之意,也是要求我这么做。
假如在那里的是危险的魔物或野兽,不可能就这么持续无视下去。毕竟要是被跟上了,觉得困扰的会是我们。
「爱尔,稍微停一下。」
我想在逃跑前确认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这么一想,我便要求爱尔停下脚步。
「不可以停下来,我们要优先离开村庄。」
路伊的态度明显不对劲,几乎失去冷静一般,拼了命地就是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东西」。
跟魔物出现时,那想尽办法让意识保持清醒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看见的奇怪东西,该不会是……」
——雷姆?
绝对是。我满心激昂,确信了这件事情。我甚至开始觉得「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点,是比什么都还重要且正确的事情。
「我是为了让雷姆变回『人类』才来到这里。」
甚至抛开了想回到家人身边的想法,隐藏了在未知世界中旅行的恐惧。
所以,我怎么能逃避呢!
「我要去确认。」
「你说什么?响,等等!」
我无视路伊的声音,急忙将跟行李捆在一起的欧里恩的剑抽了出来。
我抱着剑,使劲从爱尔的背上跳了下来。
「是雷姆对吧。」
「——响!」
路伊着急地放声大吼。
「如果雷姆……如果幽鬼就在那里,我就必须去面对!」
表情凶狠的路伊在干劲十足的我的前方挡住了去路。
「不行,你做不到。」
这断定的语气令我感到不悦。
「……分明什么都还没尝试过,为什么你就要如此表达否定呢?」
我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之后,路伊显得有些畏缩。
我……现在也还是无法不对自己没有帮上任何忙而感到懊悔。
路伊根本不把我算进战力当中,只期待可以使用神剑的王子们。
无论失败了多少次也学不到教训的我,当然会有不被信赖的落寞感。
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希望能够想办法减轻独自一人熬过艰难日子的路伊的负担。他总是哀伤地看着我,像是害怕我会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一道冲击就碎掉了,宛如对待脆弱的易碎品一般与我相处。因此,我才想表达出「我并没有那么脆弱,在必要的时刻,我还是做得到的」,这样的意志。
「爱尔!」
我大声呼唤爱尔。再这样下去,路伊八成会不由分说地阻止我的行动,而单凭我的力量肯定敌不过路伊。
……我明明呼唤了,却连爱尔也表现出迟疑,仿佛像在询问路伊的意见般,看向了他。
这让我大受打击,感觉就像遭到了背叛。
——太过分了!
「爱尔!」
我带着愤怒再一次呼喊,即使如此,爱尔还是没有立刻回应,并犹豫了一下。直到跟我对上了眼,它才终于为了遵从我的命令,死心般地动作起来。
「不行,你不可以过去!」
爱尔绕到伸出了手的路伊面前,低声咆哮着。
「响!算我求你!」
「放心吧!我会小心!」
我重新抱紧了剑,并冲往了建筑物的方向,我兴奋得简直是意气风发。
路伊制止的声音紧迫在后。虽然在意,但要是这时回头,一定会产生迷惘雨丧失斗志。再次定下了决心之后,我朝着建筑物阴影下,那个好像有东西在动的方向跑了过去。
然后,我所目睹到的是……
「——咦?」
那个不同于我想象中的幽鬼的东西。
● ● ●
我在脑海中所描绘的雷姆的姿态,是像会在恐怖电影里出现的,半透明且既苍白又模糊的幽灵。因为我一直记着的,是欧里恩用「恶灵」一词所做出的比喻。
但是,从建筑物的阴影下悠悠出现的却是……
的确,这确实能算是不死系的吧。
「——这就是雷姆?」
我毫无防备地呆愣在原地。
用莫名缓慢的动作爬了出来的异形的身影。
还发出了「啊啊……」的一道像是在撒娇的悲切痛哭声。
「脖子……是变得像是长颈妖怪一样吗?」
不对,脖子的皮肤仿佛强力橡胶一般拉得很长。每当手脚晃动时,皮肤就会像麦芽糖一样伸缩。
「可是,这个是……人类?」
我大惊失色地察觉了这点,感到一股如锐利刀锋刺穿了胸口般的强烈冲击。
「不过,的确是有曾为人类的痕迹……」
既不是半透明,也不是恶灵。那确实有肉体存在,甚至还有头发!
「怎么会……」
我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人类外型保留得太过完整的样貌,皮肤的颜色很正常,肩膀的线条也很圆滑。
但要撇除手脚跟脖子异样地拉长的这点就是。
雷姆在瞠目结舌的我的面前微微摆动着身躯,用伸长的手的前端,拉起了垂落到地面的头。还特别仔细地整理了乱卷乱翘的头发,并像是特意要让我看见一般,改变了脸的面向。
「是、是个女人?」
是个看起来大概二十几快三十岁左右,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发丝,以及柔弱表情的女性。
她全身赤裸,似乎很悲伤——而且还极度孤独。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嘴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这是、什么……?」
我光是往后退几步就费尽了全力,双脚仿佛被固定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女性……雷姆抬头看着我,随后又像是要诉说什么一般啜泣起来,并用无力的双手紧紧捉住了散乱在地上的头发。
——讨厌,好恶心。
已经麻痹的脑袋的某个角落,清晰地浮现了抗拒的话语,以及涌上心头的猛烈厌恶感。
然而,我却一秒也移不开视线。
充满人性的那些动作、姿态,看上去着实丑恶得令人难以置信。
至少……至少外观能再像怪物一些的话,我还……
雷姆再次地呜噎哭泣。
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哭到最后,眼球咚的一声,跟着泪水一起掉了下来。
眼球掉了。
「咦……」
踩扁了掉在地上的眼球后,身躯开始摇晃起来的雷姆,从看得见骨头的眼窝中垂下了仿佛隧煮好的面条般滑溜的白色管状物。
接着,雷姆缓慢地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雷姆像感到痛苦,又像是觉得发痒地使劲扭动身躯。那扭转了一圈的躯体在发出的「噗叽噗叽」声响后,皮肤就此裂开。尤其腹部特别惊人。那看起来
很柔软的肉被扭断之后的下一秒,响起了溅水声的同时,内脏跟浅色的血一起落到了地上。
「骗、骗人的吧。等等啊……」
我止不住发寒,想捂住眼睛却又做不到。
「这、这是真的吗?不是幻觉?」
从肉体一个个掉落出来的内藏都像在传达自己的新鲜度,散发着微微的热气。还有粉红色的筋,以及带着皱折的红色肉块。
滑溜溜又带着光泽,染上腥膻色彩的绳状肠子就像是鱼的尾鳍一样,用力地一再拍打着染血的地面。而拍打时产生的飞沫,就这样「啪」地溅到了失神呆站着的我的脸颊上。
那传来了腐肉的浓烈腥臭味。
「不要,快住手……」
我不禁出声恳求。然而,可怕的冲击却还没结束。
雷姆把地上的内脏扫过来收集完了之后,便塞进了自己嘴里,开始咀嚼。
如橡皮般拉长的喉咙一边膨胀鼓起,一边吞下那些东西。不禁令人联想到卡住的水管。
雷姆一味地分解自己的身体,然后吞咽下去。
但无论再怎么吃,都是呈现腹部裂开而且身体扭曲的状态。吃下去之后,又会传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而烂掉的内脏就这样从断掉的骨头缝隙间,一滩滩掉落出来。
这无意义的咀嚼一直不断重复到叫人感到急遽的恼火。
到了最后,雷姆动作焦虑地扯断了自己的长脖子。
仿佛癫瘸发作的小孩,动作粗暴地把皮肤揉成一团后,硬是将头贴到躯体上,就像在组合玩具配件一样。接着,还折断了肋骨,开始舔舐了起来。
——人类逐渐毁坏了。
我亲眼目睹了那个过程。
「这……这到底是……」
雷姆的动作越发激动。不但摇晃着身躯,双手也接着把头发连着头皮扯下,就连自己的舌头也拔了下来。一个人类,正在趋向崩毁。
我从脚底窜起了一股恶寒。这是什么?我到底在看什么?
「响!」
路伊呼唤着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整个世界发出了声响并颤抖着。
不,颤抖的是我的身体跟视线。
我的精神似乎跟着雷姆的身体一起慢慢崩坏。
「……路伊,爱尔。」
我的目光紧紧盯在雷姆的身上。从刚才开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移动双腿。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及晕眩感袭来。一个人类居然可以像这样渐渐崩毁。
「别看。」
路伊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边,像是要保护我一般拉过了我的肩膀,并用宽大的手掌覆上了我的双眼。
但从路伊的手指缝隙间,我还是能窥见如地狱景象般惨烈的现实。
欧里恩和席尔拜伊给了我哪些忠告?
真的杀得死雷姆吗?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吗?他们不是都表现出这些担忧了?
路伊也是,他为什么会那么不放心呢?
因为充满了令人无法别过目光的丑恶事物。
——我真是个笨蛋。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忘掉这一切吧。」
「……忘掉?」
忘掉这一切?
我该如何从脑中消去这惨绝人道的「人类」模样呢?
要是有这种魔法,拜托现在就对我施展吧。
「还不要紧——雷姆还没有脱皮。」
路伊僵硬的声音把我如水波荡漾的微弱意识中,拉回了现实。
「皮……什么?」
「在完全褪去『人类』的外皮之前,还不会攻击我们。」
——把「人类」的外皮脱掉之前?
「路伊……这是什么意思?」
「忘了也没关系,这不是你该看见的东西。」
呜……我听见了爱尔不安的低鸣。
「等、等一下,我不懂你的意思。脱掉外皮?」
我单手压住了太阳穴,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额头居然湿透了。而且不只是额头,就连手上也沁出了汗水。
「我到这里来……」
「响,别再想了,你快退后。」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好可怕、好可怕,拜托了,谁快来救救我。我下不了手啊,这种东西我杀不死啊。我办不到,好恶心!
内心蹦出了无数惨叫在回响。
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一开始就看见了人类的外型。
是人类,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的真实身分是人类。
杀死雷姆这件事,也就等于……对人类下手?
那「人类」的姿态深刻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撑不下去了。
得知了这点之后,纵使失去人类的原型,纵使完全化作丑陋的容貌,那「人类」的模样仍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好沉重,手里的剑令我感到无比沉重。
这种事情我再也受不了了——
「响!」
我的身体突然大幅倾斜,路伊即刻撑住了我,但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向他道谢。儿时的记忆忽然与雷姆的姿态重叠,浮现在眼前。
炎热的夏日,我因为好玩,而把在柏油路上爬行的蚂蚁群踩死了。流到脖子上的汗水和从树枝间洒下的阳光,袅袅升起的热气、尘土味,自己落在柏油路上的深色影子,以及在弄脏的鞋子底下,变得支离破碎的蚂蚁躯体。甚至连闷热的绿叶味道,以及刺耳的蝉叫声,全都清楚地回想起来。
这件事情是我的秘密。到现在我还是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总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感知就有点不太对劲。
「快,请往后退吧,转到过后面去。」
路伊用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几乎令人不敢呼吸的沉重沉默。他像是安抚般将恍惚的我往后方一推,接着嗖地拔出了巨剑。
我愣愣地把视线从路伊移到了雷姆身上。
雷姆……正逐渐变形到下一个阶段。
呈现四肢趴地,已经半毁坏的肢体剧烈抽搐着,歪曲的背脊发出了声音弓起,然后裂了开来。背后如花瓣一般皮开肉绽,带着光泽的红色肉片缠绕在骨头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从背上长出了肉食性植物一般。
雷姆像野兽般低吼之后,下一刻就将脸转向了我。
明明就没有眼球,却感觉得出来那是在看我,而这让我的脸色也一阵发白。
「路……」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路伊的衣服的下一秒——
雷姆脸上的皮肤仿佛葡萄皮一般,滑溜地剥落得一干二净。
「什——」
随之露出的头盖骨,苍白得在幽暗中看起来异常突兀。
皮肤的纤维像是唾液一般缓慢地丝丝牵起。
路伊刚才的话闪过了我的脑中。雷姆开始褪去「人类」外皮了。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上,我用力抿住了嘴唇,手脚末端变得像是摸过冰块一样冰冷。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就这么昏过去。当我抱着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时,路伊默默地朝着雷姆走近了一步。
「路伊……!」
「得尽早斩断。」
有东西从雷姆如花朵般绽放的背后爬了起来。
「……什、什么?」
不对,与其说是爬起来,更像是心脏把血肉都卷了进去之后膨胀了?
那个部分急远地肿胀肥大并产生了变化,让人以为从背后出现了别的生物。这模样仿佛是在诉说着,肉块形成的怪物才是真正的雷姆。
「雷姆——即将诞生。」
路伊仿佛起了鸡皮疙瘩般的独自使我缩起了身体。
内脏的一部分附着在那个肉块怪物……「雷姆」凹下去的头上,而粉红色的筋则是表征了嘴唇。
「雷姆」把有如苗床的毁坏肉体压扁之后,反复地缩小又膨胀的变化。过没多久,那皮肤的颜色开始有了改变。
逐渐成了像气球一样稍微能让光线透过去,看得见内部的身体。
带有半透明薄鳞片的皮肤包覆着肉体,以及在体内循环的血肉与骨头的碎片。
笨重的躯体上斜斜地长出了疑似头部的东西。
我差点要发出空洞的笑声……因为我一时做出「好像搅拌器一样的身体」这无聊的联想。而这台搅拌器则是不良品,牛奶般的白色液体滴滴答答地滴落,似乎是融化了的脂肪。
路伊站到雷姆的正前方,并举起了剑。
接着蓦地把剑停在半空中。
「——响,你可以……稍微离我远一点吗?」
低沉的嗓音可以让人感觉得到他内心的纠结,我失神了一瞬,转眼之间想起了一件事。
欧里恩他们说过,一般的剑或是魔术是无法使雪姆恢复原状。但是,他们也提到了或许还能勉强消灭雷姆。
也就是说,如果是在完全变身之前,就能连同灵魂一起消灭雷姆的意思吧。
如果这个想法是正确的话,那被杀死的雷姆不用说,对于握着剑的那一方来讲,也是一种残酷的行为。
不但目睹了还保有人性的阶段,而且现在
对方正在变化中,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只要恢复了一些冷静,除了厌恶,更会感到强烈的愧疚及哀恸。
「很快就结束了,我只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我凝视着这么说着的路伊的背脊,那是一道温柔的嗓音,可是他坚决不回过头来。
他是骑士,可能过去曾有手刃罪犯或是敌军的经验。
然而不管对象是谁,夺走生命的行为本身就相当沉重,必须做好觉悟才行。再加上对方如果原本是无辜的一般村民——
所以,路伊才不敢随便接近村庄。
躲在森林中确实是比较方便,但在情感上他肯定也不想进到村庄。
我还察觉到了别的事情。路伊是否最害怕碰到这种情况呢?
询问自己能不能使用神敛,并希望能尽早让王子们复活。
他并非轻视我,也不是在刁难我,而是想在这个过于残酷的现实中,尽全力守护我。
「然而,我却……」
我感到一阵晕眩。我居然害得他非得杀了雷姆不可。
「……我一直认为要是可以跟路伊一样成为骑士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互相帮助……」
「响,请你快离开。」
我倾吐出的破碎言语,被他用坚决且强硬的口气给打断。
一旦由路伊代替我挥了剑,这个人就再也无法复活。
而是会以雷姆这个怪物的姿态,连同灵魂一起被消灭吧。
「求求你,等我一下。」
现在,我的软弱又再次让路伊来承担。
跟前几天的虫子事件一样,不谨慎的人明明是我,他却丝毫不责备我,总是想一肩扛起所有责任。
但是,这次却是更加难受。这就和夺去他人的性命没什么两样。
他究竟是以多大的觉悟握住了这把剑呢?
「——路伊。」
就在那瞬间,我捉住了路伊正要挥下剑的手。
路伊的身体发起一个哆嗉并微微颤抖之后,总算将视线朝向了我。如我所想的一样,那是只包含了担忧的双眸。看见了那对双眼的当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喉头。
——快行动,不要逃避!
我感觉从远方传来了斥责自己的声音。虽然是用尽全力的虚张声势,我还是露出微笑。
「不行,不能由路伊动手。」
「必须要快点解决,否则雷姆将会完全成形。」
「不是用我的剑的话,是无法变回『人类』的喔。」
大概是对我不听他的劝诫而感到焦躁,路伊咬住了下唇,想把我往后推开。
而我摇摇头阻止了他。为了不让他以为我在害怕,我坚定地看回那对月色的眼眸。
「放心吧,路伊。就交给我吧。」
我确认完情况之后,便与雷姆对时。
为了做出了结。
——怎么办?
脖子的后方渐渐发烫,我握着剑柄的手再次开始冒汗。得快点行动,只要挥下这把剑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但是,要砍哪里才对呢?头?肩膀?四肢?我完全没有概念。
我好害怕啊,欧里恩、三春叔叔。看来,我果然还是无法成为骑士!
各种思绪在我心中缭绕不去,我自己也很清楚,撑住敛的手臂正在细微地颤抖着。
不要,我做不到,我好想逃跑。
但不快点动手的话,雷姆就要——
「……!」
几乎已经「脱皮」的雷姆,用仿佛蛇尾巴的舌头卷起了像是衣服一样脱掉的「人类」残骸,发着咕嚓咕嚓的声音,开始吃了起来。
在那之后,更是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头盖骨,并把附着在内侧的脑浆揠挖了出来,像是在喝汤一样啜饮而尽——并打算将净空的头盖骨宛如帽子一般戴到自己头上。
几乎没有人类的原型了。
那只是装上了手脚,莫名奇妙的怪物,而手指的形状则是宛如昆虫的一样。
——这就是雷姆。
该怎么说呢……从喇才开始自己的感官就变得非常不真实,还充斥着杂音。仿佛不知何时,内心有人住了进来。而「那个人」的感觉变强时,自己的心声就像产生了回音一样。
也许是因为我的意志不承认这个光景的存在。
——我不想砍下去……
这真的是现实吗?我非动手不可吗?
我害怕得牙齿打颤,心跳声也大得刺耳。
我死都不想砍下去,我无法承受。
「——」
【插图】
就在雷姆把头盖骨嵌到头上之前,我挥下了剑。
那是我近乎心碎地深刻了解到自己所踏上的命运的瞬间。
踏上那个宛如满地荆棘的道路不断延伸下去的,互相残杀的残忍命运。
● ● ●
我确实有砍进肉块的感受,力道还反弹到了我握着剑柄的手指上。
这让我感到一阵发寒。这不容分说地告诉我,自己正在砍杀「生物」的事实。
「……砍得不够彻底……!」
由于没有整顿好的情绪阻碍了我,手臂没办法好好使上力气。
胡乱挥下的剑发出了令人感到不悦的声音,在劈开了半透明的皮肤之后,就这么卡在肩头,拔不出来。
「讨厌……!」
雷姆发出悲痛的哭声,抵抗般地扭动着身体。剑跟着那动作一起摇晃,这牵连起我的身体也跟着摆动。从切口喷出了无法分辨是血块还是肉片的黏稠体液,渐渐弄湿了我握着剑的手和衣袖。
可以感觉到体温的温热体液,让我觉得一阵恶心。
「拔、拔不出来!」
决停下来,别再动了!剑拔不出来!
「响!」
路伊迫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我无法做出回应。现在根本没有那个闲工夫啊!
快救我,我不想面对这个啊!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路伊却没有过来帮我遮住视线。
因为我拜托了爱尔不要让路伊靠近。
够了,我受不了了!
我简直就想立刻丢开手中的剑,遮住自己的眼睛跟耳朵。为什么我非得做出这么惊悚的事情不可呢?为什么?
我几乎要尖叫出声,但是握住敛柄的手仿佛被绑住了一般,无法松开。我的内心顿时变得一阵慌乱。
我从没想过会是这么糟糕的状况!我心中的某处确信着,毕竟自己是从神明获得了力量而来到这里的,既然如此,应该能够帅气又顺利地完成这个使命。到了关键时刻,再像梦想中的救世主一样,使用强大的力量,做出简洁精粹的行动。
然而,这是什么情况?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帅气,不如说我非常想逃跑!
「……!」
就在我想逃避现实时,我的剑依旧卡在雷姆的肩膀上。
发觉这个事实之后,我只感到不寒而栗。我还是得继续砍下去!
我逼迫自己打从喉咙深处逐渐涌上的怒气、厌恶和恐惧全都化为力量,使劲固定住手腕,并像是要压上去一般,把体重加诸在剑柄上。
这时,只听见了奇怪的「滋噗」一声,刀刃的部分更深埋进了雷姆的肩膀里。
真是令人不禁全身打颤的光景。我正打算动手杀了这个生物。
我就快失去意识了,我从来未知这种现实——
「响。」
那是在我快昏过去的前一秒,路伊及时发出了声音。
我不断眨眼,并吞下了积在嘴里的唾液。
要是在这时昏倒的话,就得换路伊代为收拾这一切了。
「……没事的,再等一下。」
我并不是为了被人守护才来到这里。
纵使这没道理,令人害怕,叫人想哭,这依旧是自己选择的命运。
没事,很快就结束了。我不会逃避,为了终有一天要带着自信回到双亲所在的地方,我才决定要在这里努力。
「我要让你恢复原型……!」
没错,只要杀了叫做雷姆的怪物,就会恢复成人类。虽然是杀生,实际上是为了再次苏醒的砍杀。我用不着害怕,这是正确的行为。
我像是找借口一般在内心不断反复着,紧抓住这些想法,好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挤出了剩下的气力之后,我把所有力量都注入压着剑的手上。
当那如同水花溅起一般的声音响起的瞬间,雷姆的肩膀终于一分为二。
一声宛叫人感到心寒的尖锐惨叫,响彻了这个幽暗的世界。
● ● ●
劈开雷姆的反弹使我的身体用力往后方一跌。
我以为会就这么摔倒在地,背却撞上了柔软的东西。爱尔那身蓬松的毛皮搔痒了我的脖子,还有一双抓住了差点当场跌坐在地的我的手臂,并支撑住我的大手。
「路伊……爱尔……」
我喃喃出声的瞬间,几乎想要放声大哭。安心、痛苦和疲劳感交织在一起,那感受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但我强忍住,故意将脸背对着他们。
「啊……」
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就像是在烧烤食物的时候,听到就会让人不禁联想到香气扑鼻的声音,传入耳中。雷姆的身体痛苦地前后晃动着,那是会令人联想到不倒翁的摆动规律。
「什么?还没结束吗?」
「不,不对,这是……」
路伊抓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
肉片如火星劈哩劈哩地喷出般四处飞散,就像是拼好的拼图一片片散开。接着,溢出来的肉片跟血液又仿佛被磁铁吸引那般集中,并开始再一次架构成形。
「难道说,真的……」
路伊恍然地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肉块形成了茧的形状。
像魔法一样在透明的膜里面准确地堆造出的肢体,白皙的肌肤、手脚,雷姆的身体用快转播放般的速度恢复成人形。
以骇人的速度进行的治疗,正将身为人类的正道复原到雷姆身上。
——我办到了吗?
我又快要哭出来了。我屏住了呼吸,与路伊一同默默见证着复苏的过程。
能将直到不久之前,还深深烙印在心中的恐惧感一笔勾消的奇迹,正在发生。
「——活过来了。」
路伊难以置信地感叹着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里。
透明膜裂开,看似代替了羊水作用的浅赭色液体被排出来之后,随即就有个女人的身体倒落在地。
雷姆真的变回人类了。
「啊、啊啊……」
细微且平稳的气息,随着呼吸一起摇摆着身体。
一位女性在我们的面前成功复苏了。
这是我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第一次目睹的复活。
「……我……」
跌坐在地而且全身沾满体液的女性,用略带恍惚的表情抬头看着我们。
「这里是……?」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嗓音呢喃。
——变回来了!
「太好了……!」
原本有些走远的感官一时之间都回来了,喜悦与安心混杂在一起,产生了庞大又强烈的情感,甚至连指尖都感到阵阵发麻。
我好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叫,体内的细胞开始大声活跃地动了起来。好厉害,好厉害!
我也有可以在这个世界帮助人的力量。
这样的话,我之后也能持续下去。可怕的只有挥剑的时候,但马上就会发生奇迹!
这单纯的想法蒙蔽了我的双眼,导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实。
这位女性的复活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本身的力量,而是欧里恩的剑所产生的奇迹。我怀抱的骄傲成了判罪的刀刃,一个翻转就毫不留情地斩断了眨眼之间的喜悦。
「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得救——」
爱尔冷静的低吼声打断了我沉浸在自我满足中而兴奋不已的声音。
我朝女性伸出的手停下了动作,带着笑容,一脸愚蠢地回过头。
「……咦?」
我耽溺在喜悦中的意识与现实有所落差,脑袋一时之间追不上映入眼帘的景色。
什么时候——
四周都被黑暗的气息给包围了。
日落了。
而这片黑暗也是惨绝人寰的现实即将展开的暗号。
「不会吧……」
我们居然被如此……如此众多的雷姆给团团包围了。
● ● ●
「响!」
率先回过神的路伊抱起了愕然地呆站着的我,而就在那个瞬间,快如箭矢的球型肉块掠过了路伊身旁,刺进了我刚才站着的地方。
只见被贯穿的地面迅速变色且腐烂,叫人怀疑那肉块是否本身就带有剧毒。
「——这是……什么?」
我依旧呆若木鸡,精神上怎么也不愿接受这个状况。
身体就只是一个劲地不断发抖。
「快坐上去!」
路伊粗鲁地把我放到爱尔背上。见他打算拔剑的模样,情急之下我便抓住了他的手。
我跟路伊的目光短暂的相交。
在那之后,爱尔稍微压低了身子,仿佛在低声催促着路伊快坐上来。爱尔分明平常是绝不让他坐上自己的背,而这也就代表了现在状况真的严重到爱尔愿意忍受这一点。
路伊踢开了接近过来的雷姆,拉开距离之后就以敏捷的动作跳到我身后坐下。
爱尔轻轻一跳,并威吓着摆出攻击姿势的雷姆。
我一边承受着地的冲击,一边把视线投向四周。黑暗的世界,一片毫无救赎的漆黑。
雷姆们的咆哮声像歌声般一再重叠,互相交错。
颜色混浊的魁梧躯体,再加上被随便安置在身上的头部。每个雷姆都像穿戴盔甲一样,戴着白色的头盖骨,但是身体的形状却是千差万别。
——要跟这么多对手交战是不可能的事情。
恐惧窜上了我的背脊,觉得心脏好像紧缩了一下。事到如今我才想起,这个村子里有多少位村民,理所当然就存在着多少雷姆的事实。
路伊明明是那么急着要赶路!
而光是斩下一个雷姆就如此犹豫又害怕的我……
「怎么可能斩得完这么多雷姆……」
除了逃跑之外,就没有能死里逃生的办法了!
「……抓住我的手!」
我甩开了苦闷的情绪,从爱尔的背上朝着蜷缩在地的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果然地环视着四周,然后动作缓慢地朝我递出了她的手。
白皙纤长的手,似乎很适合摘下美丽的花朵。
当碰触到指尖时,我确实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我们像是互相吸引般,彼此注视着。
「啊。」
忽然,女子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蓝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黑暗当中,居然还能清楚地看见一根根的睫毛。
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双眼啊。当我这么想着的瞬间,女子的身体就被使劲地往后拉去。
「——!」
我甚至忘了眨眼,紧盯着在眼前上演的诡异景象。
把她拉过去的雷姆们,正一口咬上了她那纤细的肩膀和背。
「住、住手啊!」
我回过神之后赶紧探出身体。
「不去救她的话……!」
女子就会被雷姆吃掉了。
「不可以!」
路伊从后面用力抱住了打算踏到地面上的我。
「放开我!不带走那个人的话她会死啊!」
「已经来不及了!」
路伊封住我的抵抗的手,用力到令人感受到了怒意。
「为什么……怎么会……」
路伊的话在我脑中不停反复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怎么会这样……」
她才刚复活啊。
就在刚才,我让她完全复活了啊!
当爱尔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时,响起了女子的惨叫。救我、别走、不要丢下我。划破了黑暗,仿佛坏掉的音乐般拉长了尾音的声声恳求。
「我、我想去救她!她才刚恢复成『人类』,是我第一个复活的人……!」
「响!拜托你别乱动!」
残酷的光景深深烙印在眼底。
拼死挣扎哭喊的女子的白皙裸体,渐渐被飞扑而上的雷姆们覆盖。被往左或往右拉扯,她在雷姆之间隐隐作现的肢体,多次猛烈地弹动着。
一声特别凄厉的惨叫传来,我像是被鞭打一般缩起了身体。好几只扭曲的手抓住了她摆动的白皙胸部和双手,并用力扯下,接着就传出了吃东西的啃咬声。
还有轻易地从浑身是血的身体中被拉扯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五脏六腑,而怪物们也咬上了女性满布泪水的光滑脸颊。悲鸣与咀嚼的声音交错响起,并侵蚀了我的理智。
那是一顿疯狂的晚餐。我全身麻痹,也无法顺利呼吸,仿佛身心都被推进了地狱。我不相信。拜托谁快去阻止、快去阻止、快去阻止,拜托不要再吃她了。
忽然,我注意到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半空中飞舞。
那是如蜘蛛丝般细长的东西。
那是女子被扯下来的发丝。
「啊、啊、啊啊……」
我快疯了——
女子像是挤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宛如野兽的叫喊。
在那之后,我的视线变得一片漆黑。
是路伊的手整个遮住了我的双眼的关系。他将我的头紧紧压上了那厚实的胸膛,以遮蔽掉所有声响。
但我还是听见了悲鸣。声音黏附在耳膜上,让恐怖渲染至脑袋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突然开始流动了。爱尔撞开了一部分扑向我们的雷姆,开始奔驰。
我的心跳加快,身体也一直在发抖。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中浮现了面露哀感的欧里恩他们的身影。
● ● ●
「该往哪里前进才对呢?」
我茫然地喃喃说着。
村庄里的雷姆多到令人怀疑究竟之前都是躲在哪里。
从建筑物的后方、树荫下、黑暗深处,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冒出来。
我只能一股劲地发抖,紧贴在路伊胸前。
填满了摇晃的视野的雷姆身影,以及一声声细弱的哭泣,仿佛在黑暗中不停回响。
「居然有……这么多……」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雷姆的模样千奇百怪,有异常膨胀的身体,也有像被榨干了的捆瘦身体,身高也是高低不一,就像是画里面的丑恶怪物们。
血肉在半透明的皮肤里发出了咕啵咕啵的声音。有缺少双手,也有宛如蜘蛛长了八只脚的雷姆,还有黏着两颗头,或是左右两只手长度不同的雷姆,也有像蛇一样爬行的类型。
反而保有「人类」原型的雷姆是极为少数,这令人只感到嫌恶与恐惧。
「就算如此,这些怪物——过去也跟我一样是人类。」
或是思慕着某人,或是偶尔争吵,像这样活着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的人们。
「雷姆真的没有任何还是人的时候的记忆吗?」
「……响,千万不能有任何期待,雷姆没有『人类』的心。」
坐在身后的路伊用僵硬的嗓音断言,这让我苦着脸低下了头。
「我们得先想办法脱离村庄。」
「……嗯。」
我虽然点了头,结果却马上体认到要逃出乌鲁斯可说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与夜晚的到来一同出现的雷姆们,正以野兽般的动作及速度袭击而上。
而我们不过是软弱的猎物罢了。
载着我和路伊的爱尔拼命奔驰着寻找生路,并费尽了心力要踹开靠近的雷姆。
这样寻不着一丝希望的状况使我绷紧了身体。
——要是逃不掉的话呢?
我肯定也会踏上跟那名女子同样的运命。
感受到肌肤起了鸡皮疙瘩的恐惧立刻让我清醒。要是那样的话,身体会被雷姆四分五裂,人会变得疯狂,而最后落得自己也变成怪物的下场。
我吐出了紊乱的呼息,全身上下都冒出了汗水,几近要大喊出声的抗拒从腹部内涌上。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自己会牺牲死去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女子见死不救的罪恶感,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现在比起悔恨自己的卑劣,我光是祈祷能想办法逃出这里就费尽心思了。
「我们该如何是好?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吗?」
我无法统整想法,我害怕得无法思考!
「——响,请你听我说。」
忽然间,路伊冷静的低沉嗓音响起,让我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
一时之间,我以为是藏在内心深处的肮脏想法被他发现了,而显得脸色发白。
我没有去确认的勇气,所以无法回应他。当我一直蜷曲着身体的时候,发觉身后的路伊稍微有了动作。
「路伊……?」
「听好了,你绝对不可以从圣兽的背上下来。」
那声音近得好像嘴唇都快要碰上我的耳朵,柔软的气息搔弄着耳膜。
「这次千万不要停下来,请就此向前走吧。」
他的话语使我无法动弹。
——他又打算自己当诱饵了!
激流般的声音在我的脑中轰轰作响。
我在路伊采取行动之前用力抓住他绕住了我的腰的手臂。
「不行,我不会让你去!」
我感受得出来他觉得困扰。
我紧咬住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一旦窥探了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尽是充斥着「我想得救,我不想死……」这种,染上恐惧的漆黑情绪。
没错,我并不是害怕路伊会被雷姆杀掉。
而是害怕——变成独自一人。
我并非纯粹担心路伊的安危,只是不想要在他去当诱饵之后,只剩下自己留在怪物群当中,而拉住了他。得知自己这样没得辩解的想法之后,我只感到绝望。
就为了这样的自私自利,而践踏了路伊的真心。
我瞪大了眼,觉得比起塞满整个视线范围的雷姆,自己的心灵反而才是最肮脏的东西。
这种想法根本是对路伊的背叛。
「原来我……是这种人吗?」
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从未体会过的卑鄙情感,似乎一个接一个接连爆发出来。不管是在重界之森那时的事情,还是之前虫子的那件事情。
自己紧紧抓着他且不愿放开的双手,真是肤浅得令我感到难以呼吸。
「路伊。」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变成独自一人,也不想要一个人留下。
「响,请你放手。」
听见路伊困惑的声音,我不发一语地直摇着头。
我不放手,绝不让我们分散。
要是这时真的对路伊见死不救,我就是个禽兽。
「放心,我们一定逃得掉。」
若是不这么深信的话,我实在无法保持冷静。
所有可以称之为道路的地方都让雷姆给封堵住了,纵使爱尔再怎么敏捷,在这种状态下,大概还没离开村庄就会被抓住了吧。
而爱尔像是祭出苦肉计那般,跳到伫立在路边的粗树树枝上。
上头的树叶全数凋落,只见干枯的黑色枝干暴露在外,而那棵树刚好就呈现像是掌心朝上的模样,树枝的位置也偏低。
虽然明白这只能躲避一时,但也只剩下躲在树上避难的方法而已。我们就是被逼到这般的穷途末路了。
「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雷姆就会爬到树上来,我们也会无路可退。」
路伊的话让我的身体震了一下。
背载着我们的爱尔正以相当不自然的姿势攀在树枝上,我们真的逃不掉了!
「——虽然不确定有没有效果……」
「……咦?」
我不太懂这话中的意思,便带着惊讶地回过头后,看见路伊从绑在爱尔身上的行李中,拿出了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的是被切割成像宝石一样,一颗不可思议的珠子。大概有跟棒球差不多的大小吧。那透明的珠子当中,有着水蓝色的火焰在燃烧。
「这是法具,是刚才搜住家的时候发现的东西。」
接着路伊随即把那件法具往在路上攒动的雷姆丢了过去。
当法具在雷姆们之间落下的瞬间——迸出了一道闪光。
「!」
水蓝色的火焰从落下的地方一口气蔓延开来,转眼之间就不见雷姆的身影了。
「好、好厉害……!我们应该可以得救吧!」
太好了。这样单纯的喜悦涌上了胸口。
这样肯定就能得救。
但是,我体认到了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天真。
被稀奇的水蓝色火焰包围的雷姆们,不知为何并没有想要逃跑的迹象。
「——为什么?」
雷姆在笑。
那就像是在跟火焰嬉戏一般。
「威力果然不够啊。」
路伊那感到遗憾的声音落入耳中。
雷姆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做出像是跳舞的动作,并相当使劲地踩踏着……打算扑灭火势。
如果火势再大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期待有十足的效果。
光凭这样程度的火焰,最多只能拖住雷姆一两分钟,很难彻底甩开。
「怎么办?」
我出汗的手紧紧握住了爱尔的鬃毛,拼命思考着有没有其他好办法。
烧焦地面的火焰亮光让村庄的模样一瞬间浮现了出来。
纵使我早就知道了,但那依然是令人倍受打击的景象。在夜色越来越浓的晚上,到处都充斥着雷姆。
「还是趁暂时拖住雷姆的时候,下到地面上然后赶紧逃跑比较好吧……」
「太危险了,只有在火焰范围内的雷姆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而已。」
「刚才的法具还有吗?」
间隔了一个瞬间,路伊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还有两个。」我一度紧闭上双眼,吐出了颤抖的呼息。只有两个,根本不够用来逃跑。
「还有其他东西吗?」
记得在搜索屋内的时候,路伊把各种我不知道怎么使用的道具塞进了行李中。而现在只见眼前这片火焰盾墙也差不多快垮了。
「方法……不找出什么方法的话,我们会……」
「响。」
我在爱尔的背上改变了姿势,硬是钻过了惊讶的路伊身旁,朝着行李伸出手。而路伊一脸慌张地支撑住我的身体,避免让扭动着的我掉落下去。
有神剑的话就能与雷姆对抗。不过,这是在我能像路伊一样完美使剑的前提之下。
就算是平常时候,我顶多也只能靠着蛮力把剑挥下。像现在这种只感到犹豫与恐慌的情况下,我甚至怀疑是否就连这点也能好好做到。
烦躁与焦虑不断放大,让我急得想抓乱头发。我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描绘出可靠的自己。
——得快点找出逃跑的方法才行!
我动作粗鲁地乱翻着行李。
「没、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吗……!」
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脑袋跟内心都一片混乱,无法冷静。这世界的东西我根本不懂!
「响。」
就在我更加混乱,几乎都要大吼出声的时候——
路伊略带顾忌地把我的身体摆回了原本的位置。
「我——会顺从你的想望。」
「……咦?」
明明是攸关生死的绝境状况,路伊的声音却很平静。
我猜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皱起眉看向了他。
「如果你希望以使命为优先,那就由我来替你开路吧。」
地上的火焰照射着出路伊一双澄澈的眼,他正用看着心爱之人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会尽全力杀开一条血路,绝不会让你成为雷姆的饵食。」
「我都说不行了!我明明说过,不可以一个人踏入危险之中!」
拜托你,不要让我成为更加卑劣的人。
「那么,假使你愿意陪同我的话……」
「路伊?」
路伊撑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着。
「——请把你的临终交给我。」
那是一道微弱到几乎要被雷姆的哭叫声给覆盖过去的声音。
「我的临终……?」
他对着鹦鹉学舌般回问的我点了点头。形状好看的嘴唇动着,仿佛是要对我告白一样,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语。
「身为人类的死期。」
啊。我在内心这样惊呼。
「也就是指……自杀吗?」
——不,路伊是打算先杀了我。
察觉了路伊所怀抱的觉悟之后,我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如果在这里结束身为人类的生命,就不必遭受雷姆的折磨,也就不会变成雷姆的同伴,并永远在黑暗中徘徊……是这个意思吗?」
「已经没有足以逃跑的时间了。但是,如果是要保有灵魂自由的时间……」
在路伊提议之前,我都没有发觉还有这个选项。
难以言语的情感萌生,为了忍住想胡乱冒险行动的冲动,我咕噜地吞下了一口水。
爱尔也许是理解了路伊的话,它突然一脸愤慨地低吼着。
说真的,我有那么一点快要被他的提议牵着走了。
「等等,路伊,这种事……」
「……已经没时间让你烦恼了。」
「等一下。」
我赶紧摇了摇头。
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就算目前是处于连寻死也如此急迫的状态下,我还是不明白。
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这里死去的画面。
我刚才会对自杀感到有点心动,是基于一个极度不要脸的理由。一旦死了,就可以不用面对之后将尝到的痛苦与恐惧了吧。就只是这种狡猾想法所产生的安心,如此而已。
「我不会让你痛苦,也不会让你感到疼痛。」
「路伊。」
「很快就结束了,请把你自己交给我。」
那是央求般的口吻。他看起来不像是感到放弃才这么说,因为那双眼确实还保有理智。
路伊一定是在认真思考下才对这么对我说的吧,一心一意只为了守护我的灵魂。
——这样不行。
路伊大概对我有很大的误会,肯定是因为我们相遇的方式并不普通,所以他对我抱有特殊的情感,并且有着过高的评价。
但我的意见大多都只是顺着当下的气氛所想出来的肤浅内容。
不可以现在轻易同意,而把奋不顾身的路伊牵连进来。
「杀了我之后——路伊,你打算也了结自己的性命吗?」
这是个可想而知的问题。但若是这么做,路伊将会背负双重的罪孽。
一是杀了我的罪。
二是杀了自己的罪。
而让路伊说出那些话的人就是我。总是惊惶失措的我的软弱,害他说出了口。
——我到底……在干嘛啊!
我咬牙切齿,紧紧闭上双眼,接着又马上睁开。满布视线所及之处是如恶梦般的现实,这毫无疑问就是我的现实。
「拜托你,响。请允许我。」
我紧紧握住了路伊抱着我的腰的大手。
肯定经常沾满了血的路伊的手,想必他每次拭去鲜血时都是眼神黯淡,并感到心痛吧。
他是个不惜自己性命的人,关于这点我已经很清楚了。
不只肉体,甚至愿意像这样牺牲心灵,以来帮助我。
「路伊……不可以喔。」
我要保护这个人。
既然路伊要保护我,那就尽管让他保护吧。
「响。」
「我们不是约好了,遇到危险的时候,要两个人一起迅速逃跑吗。」
「——」
「会受伤的话就负担各半,无论是痛苦还是难过的事情……我们都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像这样在一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吞下了恐惧。我感觉到眉心附近不知为何开始变得敏感,并阵阵刺痛着。
「我们要逃出去。」
我用尽全力发誓。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而我也不会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其余的事情就等到之后再想。
「现在,只想着平安离开乌鲁斯这件事情就好。」
我再次改变了身体的姿势,在行李里面搜刮着。这时,手指摸到了发出水珠声的袋子。水,是在搜索屋内时找到的水。
「对了!我记得应该有那个。」
我把挂在行李旁边的包包拉了过来,这是我从日本带过来的包包。
「我应该有带过来……」
「响,你在找什么?」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把手指伸进了包包的内袋。
「找到了!」
一个银色的小四方形物体,是旧式打火机。
若要是说到为什么会把这个放在包包里,是因为我企图让老烟枪的三春叔叔戒烟。三春叔叔他啊,从以前就一直说要戒烟,结果老是推托于「再抽一盒就好」,还是继续抽下去。
「……对不起,叔叔。」
慌张的我在离开旅馆之前,偷偷从叔叔的外套抽走了打火机,藏进了自己的包包里。
没错,就是住那个申海镇的旅馆,被问到「你要出去啊?」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偷拿走打火机的事情被发现了,情急之下不小心说了各种借口。接着留下三春叔叔在房间,一个人走到了外头。我作梦也没想到那会成了最后的对话。
「那到底是什么?」
我看向惊讶地这么问着的路伊,露出微笑。
「路伊,你可以帮忙撑住我一段时间吗?」
「你打算做什么?」
我抱着打火机跟装水的袋子,缓慢地跪在爱尔的背上,以免摔落下去。
路伊赶紧撑住我,而爱尔似乎也想帮忙,它的尾巴就像棍子一样,立得直挺挺地不动。
抱歉了,爱尔,把你当成了脚踏台。
我调整了呼吸之后,注视着地面。刚才路伊丢出去的法具已经几乎失去效力了。
脱离了火焰的雷姆终究还是聚集而上,准备攻击我们。
「放心,一定会顺利成功,我们逃得掉。」
我像在自我暗示一样喃喃了之后,喀锵地打开了打火机的盖子,也顺便撑开了水袋。
理论上来说,应该跟治疗路伊中毒时一样。
「欧里恩他们把力量赐给了我,而我是他们的眷属。」
身为斗神的欧里恩以及起源之神的席尔拜伊。我在脑海中描绘着两人华美的身影。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该怎么正确使用他们给予的力量。
不过,席尔拜伊曾说,他是掌管风与大气的神明。
还说了我的名字「响」是与大气为友,所以隶属于席尔拜伊。
——席尔拜伊,请借给我力量吧。
这就像是在赌命的作战。
我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地用力咬了下去。
「——好痛——!有够痛啊!」
虽然是我自己咬下去的,但过度的疼痛使我眼眶泛泪,总觉得有些火大。因为我有一点虎牙嘛,时常在吃东西时咬到舌头,都会痛得大叫。
「响!你在做什么?」
我忽略路伊的惊叫声,胆战心惊地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
接着,只见红色的鲜血滴答落下。
「你在做什么啊!」
「不、不要紧!」
血腥味在嘴里扩散开来,感觉有点恶心。
我皱起了一张脸,不过仍将自己染红的手指伸进水袋里,当水碰到指尖时,瞬间传来了一阵刺痛。
我打算试试这种相当胡来的办法。
圣人的血。
我记得曾在电影之类的看过这种剧情。
例如盛装过耶稣鲜血的杯子就叫圣杯。血液通常被当成一种神圣事物的象征。
当然,我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不过,在几乎是顺水推舟的状况下,我从席尔拜伊跟欧里恩身上获得了力量,虽然依旧是个人
类,但似乎也成了神明们的眷属。
他们的话语应该是藏有重大含义才对。如果我的身体、在我体内流动的血液,确实受到了神明们给予的祝福……
实际上我也成功解了虫毒。
「化作圣水吧。」
「——圣水……?」
我对着一脸诧异的路伊微微一笑之后,便轻轻提起水袋,并抵上额头。希望能刮起一阵风,就像是要协助我现在准备做的事情一样。拜托了,席尔拜伊。
响。我听见路伊呼唤了我的名字的声音。
【插图】
我以扔出球的方式,使劲地把混着血的水泼向群众在了眼前道路的雷姆们。一般来说,水是洒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才是。
但是,看来我的祈祷算是成真了。
连着整个袋子一起丢出去的水,画出了闪闪发亮的轨迹之后,在空气中洒落。
接着,我迅速点着了打火机的火。
「三春叔叔,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凝视着手中的微小火光,回想起身处在不同世界的三春叔叔的身影。那个老烟枪、隐性铁道迷,而且对爵士乐跟猫咪爱不释手的叔叔。「走,去旅行吧,响……」他开朗的嗓音在我的耳中重新响起。当我难过时,总是拉着我去明亮璀灿的地方的那双大手。总有一天,我还要笑着与他再会,那我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呢!
「替我们开出一条道路吧!」
我抱持着所有思绪,便扔出了打火机。
细小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被吸进了雷姆体内。
就在那之后,鲜艳的蓝色火柱立刻一个接着一个从地上喷出。
「什么?」
路伊倒抽了一口气,直盯着地上看。
我丢出去的打火机的火焰似乎碰到了沾湿雷姆的水,而那水发挥了汽油一般的效用,助长了火的威力。
「这是……?」
路伊下意识地把我抱进他的双臂之间。
发出轰隆巨响之后,雷姆化成了火柱。那这火柱变为火花,一道接着一道飞向其他的雷姆。与其说那是单纯的火焰,不如说更像是有烟火般威力的光束。
那证据就是地面完全没有烧起来,就只是一味贪婪地焚烧着雷姆。
「成功了吗……?」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萌发出一阵不安。我总觉得这火势比法具产生的火焰还更加猛烈。
无论雷姆再怎么挣扎,火柱都没有被熄灭。
蓝色的火焰发出灿烂的光芒,像藤蔓一样缠上了反抗的雷姆的身体。
「我没有……」
……希望做到这种地步。我把这句话吞了下来。
雷姆凄厉的咒骂回响着,到处都是的怨恨声重叠好几层,进而描绘出龙卷风般的螺旋。
挣扎着的雷姆的身影,就像是令人心寒的地狱景象。
宛如断线的人偶般不停转圈,乱七八糟地舞动着。
雷姆的身体逐渐崩毁,那些蓝色的火焰像是带有强酸一样,削掉雷姆的肉之后冒出了泡沫,在地面留下黑色的脏污。
「好惊人……」
路伊悚然地喃喃道出的话语,深深刺痛了我的胸口。
我原本只是想暂时支开雷姆,开出一条逃生的道路而已。
还没遭受攻击的雷姆发出了悲切的吼叫声后,逃离了这里。
然而,毫不留情的蓝色火焰像是拥有意识般,接二连三地追上,并熔解了雷姆。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根本没有料想到会发挥这么强烈的效果。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低头左右来回看着雷姆。
「雷姆很痛苦……」
分明是自己造成的结果,我却无法不感到害怕。
神明赐予我的力量,是否强大得远远超过了我这狭隘内心的容量,甚至是不容许我这样胡乱使用的地步呢?我头一次察觉到这点。
真是这样的话,有可能会因我的选择而招致极度凄惨的事态。就像现在目睹的光景般。
「够了,快停下。」
拜托了,眼前这副景象简直就像是神明在处以制裁。
这么说来,欧里恩曾经面露哀伤地说过,「若是随意行动的话,我们的神威只会带给世界更大的扭曲」……但我却得到了力量。
也因此欧里恩他们才遭受了众神订定的戒律处罚。反过来说,就代表了这是危险郅必须立即给予制裁的力量。
因为若是不使用这股强大的力量,便无法与福君选出的继承人对抗。
「福君。」
我想起了那位将我扯进了这不可思议命运的人的模样。那遮去了大半张脸的面具,以及各种讽刺的话语。
——你为什么想毁灭这个世界呢?
火柱从未间断地喷起。
这道火焰在烧尽了最后一只雷姆之前,是不会熄灭的吧。
欧里恩再三提醒我,人类与大地的重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却一点也不明白这番话的重要性。
「居然会有这种事情……?」
路伊茫然的声音使我回过了神。现在可不是能这样发呆的时候。
「路伊,爱尔,趁现在快逃!」
我急忙坐回爱尔的背上,催促着僵在原地的路伊。
这时,路伊转头面向我的僵硬表情,令我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神中明显浮现了真正的恐惧。
我无法分辨那该叫做畏惧,还是纯粹的恐惧。无论是哪一种,只能确定那是对造就了这片光景的我,而透露出的情感。
……至少可以肯定,那并非看着同为人类的目光。
该不会在那瞬间,路伊第一次打从心底相信「自己遇见了神」,这种破天荒的事情吧。我的胸口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剃痛。
——全都先放在后头吧。要想什么、思考什么,都等到顺利离开这里以后再说吧。
「爱尔,快走!」
我抛开了痛楚,用强势的语气下令后,爱尔像是听懂一般晃动了鬃毛,并使劲一跃。
一瞬间漂浮感涌上,背载着我跟路伊的爱尔,避开了被火焰包围而不断挣扎的雷姆,在空出来的地方着地。
不知道哪边是南方,总之爱尔往雷姆数量较少的方向跑了出去。一旦离开了树木旁才发现,没事的雷姆比遭受火焰攻击的还多。
我还以为会遭受攻击,不过每只雷姆都尽全力在逃跑,看来没有多余的心力注意到我们,就算直接从旁边穿过也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
爱尔压低身子,悄悄地奔驰并穿过了雷姆之间。
就这样,我们成功逃离了乌鲁斯村。
● ● ●
背着我们的爱尔朝着乌鲁斯远方的森林奔跑而去。
我们前进了多远?感觉已经拉开了一段雷姆追不上的距离。
最后,爱尔在适合隐蔽行踪且树木丛生的地方停了下来,而我们也决定就在这里休息到破晓为止。
「响。」
这是我们在干燥的地面坐下之后的事了。
面露关心的路伊将代替毛毯的厚质长上衣递给我。
我尽可能挤出微笑,并接过了那件衣服。
「……感觉还好吗?」
「嗯,还可以。」
我佯装平静,用跟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我把衣服披在肩膀上之后,呼地吐了口气。
坐在身边的爱尔发出难受般的呜叫,额头不停推压着我的手臂……它这是在安慰我吗?我抚摸它的鬃毛之后,爱尔抽了抽鼻子。
我感受到路伊强烈的视线,不过光是面向旁边来搪塞过去,就让我费尽了心思。
我没办法马上正视他的脸。
我觉得他一定有许多想对我说、想问我的话。
但也有种他拼命忍下某种情绪的感受。又或者,他害怕轻率发言后会不会改变了什么。
一旦说出口的话语,不管再怎么后悔也收不回去。
我在心中默默数秒以避免靖绪爆发,手缓缓松开了爱尔,观察起路伊的样子。我们的视线只对上了一秒,接着他困惑地低下头,为了不让火推熄灭,而动作僵硬地添加了树枝。
「路伊,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这样啊。」
也许是彼此都变得谨慎的缘故,对话减少了,态度也是生疏到可说是冷淡。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喔。」
我打算结束这段没什么内容的对话,摆出了倚靠在爱尔的肚子上休息的姿势。爱尔则是寂寞般地发出了几声呜叫。
……还个可以有所行动,不再稍微忍耐一下的话,感觉会很不自然。
「响。」
「啊,睡觉前要给爱尔喝水才行。爱尔也累了吧。」
我坐起身,并从代替毛毯的衣服里钻出来之后,伸手拿出放进包包里的宝特瓶。我把水倒在手掌上,向尾巴静不下来一直甩动着的爱尔递出。
「刚才……我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拿来做那种事,真是抱歉。」
我愣愣地盯着抽动着鼻子并把脸凑上来的爱尔,这么说着。
路
伊的紧张感传了过来。我缓慢地将视线移过去之后,发现他如我料想一般,一脸像是在忍耐着某种快要溃堤的情绪。
「没有这回事——」
「还剩下多少水呢?」
我迅速问完之后,他一瞬间露出了有点受伤,又有点叫人难以理解的表情。但随即就垂下眼并隐藏住情绪,开始确认行李的内容。
「水袋还有两个。」
「能撑到抵达神殿吗?」
「或许有点困难……但也只能想办法让它够用了吧。」
既然路伊会这么说,就表示真的很勉强吧。
「食物的部分倒是非常足够。」
「这样啊……如果路上可以找郅喝的东西就好了呢。」
我同时吐出了话语跟叹息。而爱尔或许是在客气,没有喝多少水。我想了一下,就准备了像是葡萄干的食物。它很爱吃这个呢。
「你知道这附近是哪里吗?」
「我猜大概是在乌鲁斯的西南方。」
看样子是稍微偏离了前往目的地拉万的路线。
「虽然多少会绕一点路,但应该不是需要太担心的距离。」
「这样啊。」
路伊对我的用词又变得很谨慎了,可是我现在没有力气指出这点。不只是因为我可以想象他的心情——而且我感到异常疲累。
身体好重,如果腹部不使点力的话,薄弱的意识似乎就会一直线地坠入黑暗深处,不绷紧神经不行。
我好几次感受到路伊有话想说的视线。避免态度显得不自然,我一边留心,一边丢了几个有关拉万的问题,或是确认明天的行程,以敷衍过去。
这样也差不多够了吧。
「……那个,我离开一下喔。」
当我站起身这么说的时候,路伊回过神来,表情正经地凝视着我。
「还有,绝对不可以跟在我后面喔。」
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故意用困扰的声音说着。
这样的对话至今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他应该也明白这是带着「因为我想上厕所所以绝对不可以跟过来」的意思。
如我所想,路伊察觉了话中的含义,露出了有点紧张又有点慌张那般,难以言喻的表情,并点了点头。
他是个个性正直老实的人,只要我这么一说,他应该就不会做出因为多少有察觉到我不太对劲的状态,而还是尾随在后的行为。
「我马上就会回来,如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要大声叫我喔。」
我像平常一样补充了这句,尽可能维持一如往常的态度。
背对了不知所措的路伊之后,我刻意地直直盯着爱尔的圆眼睛。
拜托了,暂时别让路伊接近我。要是他感到古怪而想行动时,就挡下他吧。
爱尔相当聪明,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它哀伤地呜叫了一声,并缓缓在地面趴下。
我这才总算成功离开了路伊他们的身旁。
● ● ●
我在距离够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有着奇妙形状的树木,参差不齐地丛生的地方。老枯叶呈松果状堆栈着,树枝则膨胀得像是菠萝似地,给人不停滚动又具有重量感的圆滚滚印象。
树干则是更粗壮的椭圆形,看上去正好适合躲起来。
肩膀的力量顿时松懈下来,我将额头抵上干燥的树干,并悄悄地把藏在怀里的,差不多是擦脸巾大小的布巾拿了出来。
「——」
我眨了几下眼睛之后,缓缓地在那里蹲下,将布巾放在嘴边,便开始静静地吐了出来。几乎让胃翻绞的剧烈呕吐感使我冒出了冷汗。
呼吸难过到让人怀疑胸口是不是被挤压着,全身开始颤起不规律的痉挛。呕吐物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但是如果不用布巾遮住嘴的话,会被路伊他们听见声音也说不定。
——是我杀的!
脑中响起了一声大叫,让身体的重心往下一沉。
是我杀的!是我杀了雷姆……那曾是人类的村民!
「是、是我……!」
自己不瞻前顾后而铸下的事情,以及那所招致的不可饶恕事实,让我的意识急远染黑。
并不是用神剑去斩击,雷姆是被蓝色的火焰给烧熔了!
「怎么办……!」
「那些雷姆肯定没有希望复活了吧!
「我……我竟然做出了那种事……!」
为了自己而牺牲了那些人。
就为了存活下来!
只有自己像这样毫发无伤,双眼看得见,可以呼吸,手脚也能自由活动,正常地活着。摆出了没有付出任何牺牲,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存在于这里。
「唔、呕嗯……!」
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上,我像是掐住喉咙一般,压低了声音。
当时有多少雷姆在那里呢?
又有多少雷姆化为火柱了呢?那残酷的蓝色火焰究竟烧死了多少居民呢?
——就这样毁掉了许多人命。
骗人,现实当中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的身体仿佛坏掉一般开始颤抖起来。
是我杀的。我杀了人,杀了好多人。这不是真的,谁快来救救我。
「不对,我没有打算要这么做啊!我只是想赶跑雷姆,只是想争取足以逃跑的时间而已,并不是想伤害……!」
这不是一句「我不知道」就能算了的事情。
再怎么没有预想到结果——这依旧是我以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想法,所做出来的事情。
「……!」
难受得叫人想挣扎打滚的痛苦在胸口扩散,呼吸也跟着变得紊乱。我丢开布巾,紧抓着地面的手指加重了力道,甚至连指甲都几乎要裂开,就是为了忍下快要喊叫出声的情绪。仿佛从脖子掉出眼泪一般,汗水滑落滴下。
——谁快来救我,我践踏了生命,我又践踏了这么多的生命。我、我、谁快来……
不,我不相信这种事!我真的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吗?谁快来回答我,快跟我说不是!
「……唔!……!」
——不准哭!
不可以哭,哭了眼睛就会肿起来,绝对会被路伊发现。我不能哭,不然如此一来,就又会害得浑身伤痕累累的路伊背负起一切责任,因为他就是个无论如何都想保护我的人。
……可是!
「——我好害怕啊!」
我用双手抓住了头发。是我杀的。话语跟罪恶充斥着体内,感觉就快爆炸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抓着头发的手指移到脸上。
我从手指间的缝隙窥见了幻影。是燃烧的雷姆,以及怨恨、痛哭、诅咒的声音。「为什么要杀了我?」这般吶喊、挣扎并伸出了手。在被烧熔的同时也流下了黑色的泪水,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是做了什么?你不是要来救我们的吗?
……为什么我们非得被杀死不可——
——不要,别看向这边,我没有那种打算啊!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不会被原谅,不可能被原谅。我夺走了未来,烧光了生命,就为了自己。
这跟虐杀没什么两样,我杀害了那么多生命,就只为了自己逃走——
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再度袭上。我的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但又不能不小心呕出声音,那该怎么办?
「……唔!」
悲鸣像是快要穿破了喉咙,脑袋变得不太对劲,我的内心充斥着雷姆那怨恨的眼神。我被责备自己轻率行为的叫声给穿透。我做错事了,该如何是好?铸下大错的人是我,啊啊,我的心因为雷姆的怨恨而变得支离破碎。
——已经回不去了,我已经满身是血。
我差点使劲地呕了出来,为了防止发出声音,我把自己的手指伸进了喉咙深处。
就算只吐得出胃酸,不吐些东西出来我便无法抑止这股强烈的冲动。
要是发出太大的声响,路伊一定会察觉。我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副摸样,所以拜托不要发现,并忘记我所做过的事情吧。我根本就没有怨叹的权利。
路伊的那个眼神是厌恶,还是畏惧?无论何者,那都是排斥的眼神。要是那双眼被覆上了恐惧与怒火,并且痛骂一顿我的话,我将会无法承受。
因为催吐的关系,喉咙的深处像是破皮一样发疼发热,而且郅处都有胃酸的味道。我真想撕裂那碰到手指的舌头跟黏膜!
——三春叔叔、爸爸、妈妈,我铸下滔天大错了。
「『你很努力了』、『很厉害喔』……我明明是想成为能像这样让你们自豪的孩子。」
想抬头挺胸回到大家身边的希望变得粉碎。
「已经无法见面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去见大家……」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只是希望能帮上忙,明明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有种再也无法获得幸福的感觉,肯定就连真心感到快乐并大笑也都不会再被容许吧?
假如我站在相反的立场,就绝对无法原谅。这跟是不是故意
的没有关系。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地对他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就只有自己被幸福围绕呢?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所以才……」
我到底是对自己抱持了多美好的梦想啊。一个也没有特别优秀的平凡十五岁少女,究竟能够拯救得了什么?
自大也要有个限度。
为了压抑住身体剧烈的颤抖,我尽全力让双手交握到指尖几乎泛白。
我自然而然地呈现了像是在祷告的姿势。我把额头抵在交握的双手上,呕吐感依旧未消,我好想把不断膨胀的恐惧与后悔,全都从自己体内吐出来。
「神啊,救救我。」
沙哑的声音不自觉流泻而出。
同时间,憎恨的低沉声响也自内心深处涌上,那冰冷到简直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就在体内回响。
——明明就连神明也都牺牲了。
「啊……」
我感到一阵茫然,从体内响起的谖骂声,顿时切断了某种东西。
还能向谁祈求呢——
我全身都觉得脱力,所有的情感像是退潮一样,消逝而去。
低下头看了仍交握着的双手,并慢慢地、一根根地松开了牢牢扣在一起的手指。
「……」
还要祈求什么呢?祈祷就能有所不同吗?
我环视了四周,现实没有任何改变,一样是那个黑暗的世界。听不见可爱鸟儿的呜叫声和小河的流水声,依旧只有沉重的黑暗存在,也只有濒死的月亮朦胧地浮在空中。
我想说点什么,却吐不出半句话语。
差不多该回去路伊他们那边了,不然他们也会觉得奇怪。
我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给拉着站起了身,并用土盖住了呕吐物,再把脏掉的布巾也埋了进去,迅速将自己在转眼之间疯狂的痕迹给弭平。该回去了。
「我该回去了。」
内心的某处已经变得麻木。
「放心,没事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平静地朝着路伊他们的方向跨出了脚步。
我不知道是要为了什么而回去,不过像是本能般,在内心一味地反复着「回去吧」。
双脚像是走在抱枕上一样不稳,并感到一阵晕眩。我的心脏真的还在跳动吗?
我看见了微弱的亮光,那是火堆,而旁边则有路伊与爱尔的身影。
路伊仿佛犹豫着该不该追上我那样站在原地,爱尔感觉也是慌张地四处走动着。
看见了回来的我,路伊立刻露出了僵硬的表情。在那对漂亮的月色瞳孔深处,果然还是蕴藏着对我的恐惧吧。光是猜想了他所抱持的情感,我就几乎要当场跌坐在地。
「……你们可以先休息啊,是特意在等我吗?」
爱尔飞扑似地冲上前来,拼了命地把鼻头抵在我的手腕上,不安般地低鸣着。
我——
即使不是刻意的,还是自然露出了笑容。
碰到手的爱尔的毛皮很舒服,我轻轻地就把脸埋了进去。
「爱尔跟路伊,你们也该睡了。」
「——嗯。」
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路伊和爱尔了,我把代替毛毯的衣服盖到头上,蜷起身体,宛如坠入漆黑的洞穴底部一般,沉沉入眠了。
我作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
那绝非毫无意义的恶梦,肯定是投射了现实的梦境。
在建筑物与树木都腐朽的乌鲁斯村当中,那堆成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