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睡意的夏尔,与安并肩坐在驾驶座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硬挤在他们之间的缝隙,缩成一团睡着了。
太阳一出来,安就驾着厢型马车离开宿砦。
昨天整晚,米斯里露都在鬼吼鬼叫,安和夏尔几乎没睡觉。
安把米斯里露安抚好才出发。
米斯里露一溜烟跑上驾驶座,看睡眠不足的安和夏尔都没说话,再加上昨晚熬夜可能也累了,就在马车规律的摇晃中呼呼大睡。
夏尔看着睡得香甜的米斯里露,恨恨地说:「要不要趁他睡着时,把他丢下去?」
「那样太过分了,不要吧。而且就算你把他丢了,他还是会跑回来。他说过,就算到地狱也会跟来。在他做出满意的报恩前,我们可能都别想睡觉了—这样很麻烦……还有,乔纳斯也很麻烦……」
乔纳斯的厢型马车,理所当然地跟在后面。
安驾着马车前进一会后,确认了太阳的位置。
是差不多该吃午餐,顺便休息的时候。安看到道路旁的树林,有条清澈小河。找到树林的入口,便驾着马车进入树林。
乔纳斯也默默停下马车。
安为补充挂在货台旁的木桶里的水,开始用水桶来回从小河汲水。
乔纳斯看着她汲水好一会儿后,可能也发现自己需要补充水,就拿了水桶走向河边。
安蹲在河边汲水,乔纳斯也在她身旁蹲下。
安察觉到乔纳斯靠近,把头转向他。
乔纳斯以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凝视着安,柔声说道:「安,你了解吗?我是担心你,如此而已。」
乔纳斯把手伸进河里,碰触安拿着水桶的手。
安大吃一惊,把水桶从河里拉起来。乔纳斯这么做,安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徒增困扰。可是乔纳斯真的是全心全意地对待她。
「安。」
听到乔纳斯的呼唤,安发出轻叹。
乔纳斯是个好人,会鲁莽地跟来,也是为了安。
「进入血腥大道就快三百卡隆了,已经走了四分之一。让你一人回去反而危险,一起去路伊斯顿比较安全,所以一起走吧!」
乔纳斯露出开怀的笑容。
「你终于了解我的心意了?」
「不过,你要知道,这趟旅行真的很危险。」
「但你不是有战士妖精吗?应该不会有危险的。」
「战士妖精并非万能,不能太依赖夏尔而疏于防备。」
「我知道。」
虽然嘴上这样说,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警觉。
这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诺克斯孛里村的乔纳斯,顶多只去过雷丁顿购物或去看祭典。他对旅行一无所知,也情有可原。
然而,昨天才被盗匪攻击,安还是希望乔纳斯的表情可以多点紧张戚。
夏尔昨天三两下就把盗贼赶跑,可能是因为如此,让乔纳斯有了安逸的想法,以为「有战士妖精就没什么问题」。
汲完水、吃过午餐,安一行人就出发了。
依照计划,他们抵达第三天住宿的宿砦。
这天,安邀请乔纳斯一起享用晚餐。
一如往常,安升起了小小火堆。
在火堆旁铺上皮垫后,安把夏尔、乔纳斯、凯希都叫来。
而米斯里露不等安叫唤,自己就靠过来了,还在他们旁边走来走去,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乔纳斯、凯希,我来介绍一下,他叫夏尔·斐恩·夏尔,是个战士妖精哦!我为了请他保护我,而在雷丁顿买下他。我都称呼他『夏尔』。」
「名字呢?你没替他取名字吗?」
「我刚刚说的,就是他的名字啊!」
对于认识妖精这件事,乔纳斯显得困惑。妖精等同于道具,通常不会被介绍给其他人。而且,主人不给妖精取名字这点,乔纳斯也无法理解。
凯希好奇地盯着夏尔瞧,他却别开了视线,好像没看到凯希。
乔纳斯仔细打量着夏尔说:「以战士妖精来说,你长得太美了,有点可惜。说不定,可以当成玩赏妖精来卖。」
夏尔冷冷地回他说:「你喜欢的话,要不要从稻草人手中把我买走?以糊涂程度来说,你们两个差不多,我被谁使唤都无所谓。」
「夏尔!」
安急忙堵住夏尔的嘴巴,但从嘴巴飞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了。
「糊、糊涂……」
乔纳斯从来没有被妖精说过糊涂,忘了要生气,只是哑口失言。
安好像是自己说错话似的,急着帮夏尔辩解。
「对、对不起,乔纳斯!夏尔就是嘴巴太坏,没办法被当成玩赏妖精来卖。当成战士妖精卖,也因为这样,被贱价卖出。他也常常说我糊涂啦、蠢啦,所以你千万别在意。夏尔,除了我之外,你不可以对别人说那种话,因为别人没有免疫力!」
「嗯,算了……安,不是你的错,没关系。对了,那个妖精呢?」
乔纳斯回过神来,把视线转向米斯里露。
轮到米斯里露上场,他立刻冲到中心位置说:「我吗?我叫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大人!请称呼我大人。」
「咦?欸?称呼你大人?」
乔纳斯猛眨着眼睛,不懂米斯里露在说什么。
「夏尔、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你们为什么都是这种态度?我说,米斯里露·力多·波得,要别人称呼你大人,会不会太那个?观感不好吧?」
米斯里露因被安训斥,沮丧地垂下头,东倒西歪地走向安的马车。
而乔纳斯当然没有向众人介绍凯希。
安的晚餐是水和夹着薄肉干切片的黑面包三明治,她也给了乔纳斯一份。
安偷瞄米斯里露一眼,见他装模作样地抱着膝盖,坐在货台的屋顶上,用手指画着圈圈。
米斯里露真的很吵,从昨晚就吵得让她心烦。
可是仔细想想,米斯里露想报恩的精神非常值得赞赏。只是要报恩的对象,是他所憎恨的人类的同伴,他才会耍那种奇怪的嘴皮子。
——不说话的时候他很可爱呢,眼睛也圆滚滚的。
安把自己的三明治剥成两半,对米斯里露招手。
「来,米斯里露,这个给你。」
米斯里露的脸瞬间亮了起来,露出开朗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过来,抢走安手里的三明治。接着,用很认真的表情说:「我叫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不要省略。」
「对哦,对不起,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安本来也要分给乔纳斯,可是他说他自己有晚餐,从货台拿来了。
乔纳斯的晚餐豪华到安无法想像。
葡萄酒、苹果汁、白面包夹梨子果酱、一片镶肉的派,就像母亲尽全力帮宝贝儿子准备的远足餐点。
看到这样的餐点,就知道乔纳斯说父母都同意这趟旅行并非说谎。
把食物准备得这么缜密、齐全,大概只有家庭主妇才做得到。在乔纳斯出门前,他的父母肯定先帮他买好了食物、马车,甚至保镖,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是安不懂,岸达夫妻为什么要帮儿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有这么丰盛的大餐,难怪不稀罕我的汤。」
安不由得这么嘀咕。
往乔纳斯的酒杯里倒着葡萄酒的凯希,抿嘴一笑说:「当然啦。」
乔纳斯瞪她一眼说:「住口,凯希,对安说话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凯希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替自己打圆场。
「啊,对不起,乔纳斯大人,我只是……」
「快消失。」
凯希低下了头。她的身体从脚尖开始变白、变透明,没多久全身都不见了。但她手上的葡萄酒瓶,却还飘浮在半空中。
妖精都有特殊的能力,凯希的能力是让身体消失。
乔纳斯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安,我家的劳动妖精太没家教了。你的汤真的非常好喝,我喝得很开心。」
身为妖精的主人,乔纳斯采取这样的态度并没有错。可是安仍旧相当同情凯希。消失前的凯希,神情看起来很悲伤。
第二天早上,两辆马车再度出发。
米斯里露兴高采烈地坐在夏尔与安之间,叽哩呱啦说个不停。
「安,有什么我可以报恩的事,尽管告诉我,不要客气。但不要叫我做打杂的工作哦,我要做轰轰烈烈的报恩!」
「轰轰烈烈的报恩?我会好好想想。不过,最好还是想想可以使用你的能力报恩的方法吧?你有什么能力?」
米斯里露好像正等着人家问他这件事似的,挺起胸膛说:「我的能力吗?不要吓到哦,我是海兰德王国最北边的最大湖泊雷思湖的湖水……的水滴,落在叶子上,从那滴水生出来的。」
「你是从水滴生出来的?妖精都是从水滴生出来的吗?」
安偏着头问,米斯里露发出啧啧声,摇着食指说:「安,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妖精是从各种东西生出来的。譬如:花草的果实、树木的果实、水滴或露珠、石头或宝石。东西的能量凝结后,就会生出妖精。而能量的凝结,需
要生物注视的视线。妖精、人类、野兽、鸟,甚至是鱼或虫都行,只要有生物盯着能量看,能量就会成形,变成妖精。妖精的寿命,和诞生来源的东西几乎相同。」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是从水滴出生的。那夏尔是从哪里出生的呢?」
被问的夏尔,只瞄了安一眼,没有回答。
米斯里露代替他回答:「这家伙看起来像是黑曜石。从宝石诞生的妖精,拥有制造尖锐物品的能力。我是从水滴诞生的,所以可以操纵水,这就是我的能力。」
「操纵水?那不是很厉害吗?给我看看。」
「好!」
米斯里露将双手摊开在胸前,紧盯着小小的手掌看,水就从掌心冒出来了。像揉黏土一样,把水揉成一团,轻轻抛出去,正好打在安的手背上而破裂。虽然不是很强烈,但有湖水的冰冷感。
「好厉害,既然可以操纵水,那遇到洪水时,不就可以改变流向?」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那种事我哪做得到!」
「那么你可以做到什么?」
「刚才做给你看了啊!」
「咦……就只有那样?」
「是啊……怎么,你有意见吗?」
安失望地垂下肩膀。看来米斯里露的能力,没什么了不起之处。
夏尔嘲讽地说:「可以用来喂小鸟喝水啦。」
「少少少、少罗嗦!那是什么话,你瞧不起我吗?我绝对不原谅你这种态度。顺便告诉你,夏尔·斐恩·夏尔,你也要改改你对安的态度,太没礼貌了!」
「你更没礼貌。」
夏尔冷冷地回他。
「我哪里没礼貌了?」
「全部。」
「你说什么?!」
冷眼看着两个妖精对骂的安,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别吵了,放心吧!你们两个都一样没礼貌。」
安顺利前进了一大段路程。
今晚,到达旅行第四天要住宿的宿砦后,就等于已经在血腥大道前进了四百卡隆,是全长一千两百卡隆的三分之一。
太阳缓缓倾斜,将山顶染成了璀璨的橙色。
今晚应该也能顺利抵达宿砦吧?安才刚这么想,有如推着货台往前走般强烈照射的斜阳,匆然蒙上阴影。
夏尔抬头看天空,皱起了眉头。米斯里露也跟着抬头看,大惊失色。
「喂,夏尔·斐恩·夏尔,这是……」
米斯里露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安歪着头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跟在后方的乔纳斯的马车加快速度,与安的马车、驾驶座并排。
「喂,安、安,看上面!」
看到乔纳斯害怕的表情,安才察觉有异。她往乔纳斯指的上空望去,天空一片黑暗,令安胆战心惊。
不久前阳光被遮蔽,安还以为是云出来了。没想到,遮蔽阳光的不是云,而是几百只的荒野乌鸦群。
黑色大鸟成群结队,一声不响地追着他们而来。
「这是……袭击……」
安听过这个传闻。荒野乌鸦是猎食尸肉的清道夫,但若找不到尸肉时,就会成群结队发动攻击,杀生物来吃。
据说遭到攻击,就绝对不可能幸存。它们会以尖锐的喙,攻击生物的眼睛。封锁生物的行动后,再行猎食。由于荒野乌鸦很聪明,逃进货台里也没有用,它们会锲而不舍地啄货台的天花板,啄出一个洞再入侵。
遍布天空的黑色鸟群,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被这么一大群乌鸦攻击,绝对没命。安一行人完全无法应付。
安看了看夏尔。这次因为关系到自己的生存,非下命令不可。「不想翅膀被扯烂的话,就保护我们,不要让我们受到荒野乌鸦的伤害!」是时候该这么命令夏尔,但安想归想,还是说:「夏尔,拜托你。」
听到「拜托」二字,夏尔的眼底闪过厉光,好像用沉默责备着安:「又想玩做朋友的游戏了?」
安被夏尔的眼神逼得不得不下定决心。
「夏尔,我命令你,保护我们!不要让荒野乌鸦伤害我们!我手上握有你的翅膀,懂我的意思吧?」
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安还是很不安。
扯烂夏尔的翅膀太残忍了,她一点都不想那么做。夏尔如果看透她的心思,会不会听从她的命令呢?
果不其然,夏尔幸灾乐祸似地眯起眼睛。
万一夏尔说「不要」怎么办?安是不是只能从胸前拉出那枚翅膀,假装要把翅膀扯烂呢?
没想到,夏尔竟点头了。
「停下马车。」他只抛下这句话,就跳下驾驶座。安赶紧停下马车,转头看跳下去的夏尔。在等待由光汇集而成的剑从掌中出现时,他偏头往后,没好气地说:「躲到货台里面。」
——夏尔听从了?为什么?
当安一停车,荒野乌鸦便朝他们冲来。
「安!」
乔纳斯也停下了马车,脸色苍白地看着天空。
「乔纳斯,你也赶快躲进货台里面!快!」
听到安的叫声,乔纳斯立刻连滚带爬躲进货台。
「对了!这是报恩的好时机,我也来对付鸟群。」
米斯里露双手一拍,站起来,卷起袖子,冲劲十足。
安吓得脸色发白。
「你不行、你不行、你不行!你死都不行,快过来!」
「你说我不行是什么意思?我要报恩,不要泼我冷水……哇!」
安抓住废话连篇的米斯里露的脖子,跳下驾驶座,躲进货台内。
「不要出去哦,如果你为了报恩死掉,我获救也没什么意义。」
坐在货台地板上的安,紧紧搂住米斯里露。
「我、我……我要报恩……」
被搂住的米斯里露,越说越小声,脸渐渐红起来,最后终于安静了。
安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
一直保持沉默的荒野乌鸦,像呐喊般,同时发出哑哑鸣叫。
那声音仿佛从头上倾泻而下,安不由得用双手捣住耳朵。
荒野乌鸦用身体撞击货台的咚隆咚隆声响起,马车也随之震动。
安只能做到不让自己发出尖叫。
——救救我啊……夏尔!
马儿因受到惊吓而浮躁不安,货台摇晃得相当厉害。
荒野乌鸦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袭向货台。安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瑟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米斯里露用他的小手,轻轻抚摸安的脸颊说:「不要怕,安,放心吧!夏尔·斐恩·夏尔是黑曜石,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会受伤、不会损坏,在妖精中是最强的。」
过了很长的时间,冲向马车的强烈撞击和刺耳的鸟叫声逐渐减少,外头也变得安静下来。
完全恢复寂静时,安与米斯里露相互对看。
「结束了吗?」
「不……不知道。」
安抬起头,将米斯里露放在地上,站起身,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忽然一个黑色物体从眼前「咚」地掉下来。
「哇!」
安吓到跌坐在地上,并往后退。
从货台屋顶落下、掉在踏板上的物体,是荒野乌鸦的尸体。安看清楚后,把视线移向前方。
从货台的门望出去,前面是一条长长的黑色道路。
大道被乌鸦的尸体掩埋,像铺上了黑色的羽毛。
白皙的脸庞溅满鲜血的夏尔,伫立在黑漆漆的地毯上。
「夏尔……」
听见安的叫唤,夏尔把视线转向安。
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让人心惊,却也叫人心醉。夏尔的英姿,宛如用黑曜石所打造出的利刃。
夏尔甩甩手上的剑,让剑消失。他率性地抹去脸上的血,然后踩着黑色地毯,徐徐走向安。
看到安瘫坐在地上,他鄙夷地嗤笑一声说:「吓坏了?」
「才、才没有。」
安矢口否认,并试着站起来,但脚却使不上力,没站稳。而就在安差点从货台摔下去时,被夏尔抱住了。
就在这瞬间,被风吹起的翅膀,轻轻碰触到安的面颊。那种比丝绸还要柔软的触戚,幻化成悸动的甜美滋味,掠过安的背脊。
安抬起头,对上正凝视着自己的黑色双眸,不禁看到浑然忘我。
那种黑,仿如会将人吸入。安深深觉得,这双眼睛实在太美了,被盯住的人,身体会溶化在这美丽的色泽里。
「怎么了?稻草人,要我为你免费服务吗?」
夏尔故意捉弄安,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把她惹火。
「谁要你免费服务啊!」
安赶紧把身体抽离,背对夏尔。
「总之,谢、谢谢你救了我们。」她不想被夏尔看到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
「好多只乌鸦啊,被攻击的话,肯定没命。」
安拎着洋装的裙摆,跨过荒野乌鸦的尸体,走向驾驶座。乔纳斯也从货台下来,走到安的旁边。
「真的获救了呢!安,这都要感谢你使唤了夏尔。」
听乔纳斯这么说,安回头瞄一眼夏尔,露
出困惑的表情。
「哦……嗯,是吧。」
夏尔望着安继续往前走的背影,苦笑起来。
安为了使唤夏尔,强迫自己对他下达命令。但安的命令并没有主人的冷酷。即便威胁要扯烂夏尔的翅膀,夏尔也清楚安不会那么做。
然而,夏尔还是保护了他们。他不是听从命令,而是担心如果安被荒野乌鸦啄死,放在她身上的翅膀也会有危险。
就是因为这样,夏尔才会保护安。
安明白,自己的命令没什么力量,而夏尔也看透了这点。她感觉得出来,夏尔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命令而采取行动。
在这方面,安的直觉似乎还不错。
——你带着我的翅膀呢,坚强点,稻草人。
安与其说是主人,还不如说是包袱。她紧紧抱着夏尔的翅膀,寸步不离,夏尔不能怠慢她,也离不开她。
对夏尔来说,安就像随身带着掉了钥匙打不开的活保险箱。
这么弱不禁风的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旅行呢?夏尔实在想不通。
安抚过受惊的马儿后,安牵着马的嚼口,从荒野乌鸦尸横遍野的地方慢慢走过去。尸体的数量多得惊人。虽说不杀它们,自己就会有生命危险,但从脚底直接感受到这么多生命的消失,安的心情还是很低落。
——这其中说不定有把雏鸟留在巢里的荒野乌鸦……
倘若为了生存,非这么做不可,今后可能必须想个办法,让自己在面对这种事时,可以好好处理自己的心情。
因为,在发生可怕的事时,会蒙住她的眼睛、保护她的艾玛,已经不在了。
没多久,马儿完全恢复平静,马车也能如往常奔驰。
安终于可以安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可是抬头一看,她又皱起了眉头。
「不好了。」
半颗太阳都沉入山后。东方天际薄暮低垂,天色开始泛蓝。
由于被荒野乌鸦袭击,浪费了太多时间。继续赶路也很难在太阳下山前赶到宿砦。
「过了一关,又是一关。」
「怎么办?要不要在货台里过夜?」
夏尔似乎最早察觉到这个危机,坐上驾驶座,对安这么说。
「这样的话,就要拜托你整夜不睡,帮我们看守。你才刚帮我们除去荒野乌鸦,不能再让你这么累……」
「交给我吧!我可以不睡觉!这次轮到我表现了!」
挤在安与夏尔中间的米斯里露,高举着手叫道:「我、我、我!」
安苦笑着说:「没办法时,我再拜托你,你等一下。」她从货台下面拉出一张地图,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道路行进。
第四天决定住宿的宿砦,还在很远的地方。但宿砦前面,在离安他们目前所在处不远之处,有宿砦之外的记载。
是医生宿。
乔纳斯把马车并排后,忧虑地望着天空。
「安,天快黑了,我们只能快马加鞭赶到宿砦吧?」
「天一黑,野兽就会开始活动。天黑后赶路太危险了,最好在天黑前躲进安全的地方。再走一段路,就有医生宿,我们躲进那里吧!如果医生宿已经打烊,那就没法子了。到时候再决定,是要冒险赶往宿砦,还是把马车停在路边,在货台里面过夜。」
说完,安很快把地图收起来。乔纳斯纳闷地问:「什么是医生宿?」
「就是字面的意思,医生之家。在偏僻地方开业的医生,提供给旅人住宿的旅馆。盗贼也要看医生吧?因此盗贼不会伤害医生,医生之家很安全。但也可能因医生过世或搬家,医生宿就不存在了。旅行时,最好不要冀望这种地方……可我还是要祈祷这个地方存在。总之,快赶去那里吧!」
安挥下马鞭。乔纳斯也紧张起来,驾着马车出发。
太阳毫不留情地往下西沉。
从东边涌现的昏暗天空,看来非常可怕。
安的马鞭挥得更快了。但因为安的马匹是老马,她不想对它过于粗暴。
艾玛可以从马儿的呼吸,正确掌握马儿的疲劳程度,让马以极限速度奔驰。安目前还没有熟练到这般地步。
紧逼而来的黑暗,使安越来越焦虑。
「不能再快点吗?我该怎么做?如果是妈妈,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安专注看着前方,喃喃说着。
夏尔瞄了她一眼。
「你母亲在哪?」
这个问题,让安的心一阵刺痛。而为了掩饰心痛,安勉强挤出笑容,装出开朗的样子说:「我妈妈过世了,没和你说过吗?」
面无表情的夏尔,脸上闪过微微的震惊。
「我的银砂糖师妈妈,半个月前过世了。妈妈和我一直在国内旅行,所以我没有故乡可以回去,亲人也只有妈妈一个。妈妈离开人世后,我思考着该怎么活下去,最后决定当银砂糖师。秋末于路伊斯顿举办砂糖果子品评会,我打算提出我的作品,成为银砂糖师。我希望,可以在今年当上银砂糖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尔耸耸肩。他当然不可能知道。
安接着往下说。她的眼睛直盯着紧逼而来的黑暗,尽可能不让自己想太多。她一路上说个不停,是希望可以心无旁骛地赶路。
「冬季不是有升魂日吗?就是举办祭典,把当年去世的人送到天国的日子。在那场祭典上,成为银砂糖师的我,要亲手制作最好的砂糖果子,送妈妈的灵魂到天国。必须是我亲手做的,而且是全国最好的砂糖果子。你不觉得这样妈妈才能安心去天国吗?这个想法不错吧?」
像连珠炮般,安滔滔不绝,语气非常开朗。不这样说话,就不能把快从胸口涌上来的某种情戚压下去。
安说出非赶上今年砂糖果子品评会不可的理由;也说出了想在今年成为银砂糖师的原因。
安说,她要用被评定为第一的手艺,做出最好的砂糖果子,送母亲到天国。
就只是这样的理由。
这个理由令人感伤,安自己也清楚。她会全力以赴,因为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安觉得她必须抓住眼前的某种东西、抓住能为艾玛做的某件事,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否则脚步会越来越蹒跚,最后掉进无底的黑暗深渊里。
夏尔盯着安看,像是在探索什么。据说,夏尔是从黑曜石生出来的。他的眼睛确实如黑曜石般漂亮且深邃。
安不敢直视夏尔的眼睛,就怕被那双眼睛看穿自己的心。
「妖精既然来自物体,那就是自己出生的,对吧?这样也不错呢。」
安的心房忽然稍微敞开了,急着赶路的焦虑瞬间远去。心中仿佛就要响起风吹进来的飕飕声。
「有妈妈的话,失去时会觉得很糟糕,就像失去了心脏。要是一开始就没有的话,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安笃笃喃喃说着,夏尔淡淡地回她说:「虽是自己出生,但未必就没有别离。失去某人的感觉,妖精也不是不知道。」
夏尔说完便沉默以对。从他的沉默,可以确定他也有类似安心中的那种感觉。但那样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继续说下去,体内被阻截的情感就会溃堤。
安拼命匿抑的情感,是无可救药的孤独。夏尔的确也拥有孤独感。若彼此的孤独相互碰撞,孤独就会全数涌出来,将这两人压垮。
——原来,她没有母亲。
看着表情坚毅,只向前看的安,夏尔终于了解她的心情了。他也知道,安是在无意识中,追寻着可以抚慰孤独的人。
孤独无依且瘦弱的十五岁女孩,只有自己一个人。太无助了。那种孤独感,有多深呢?
如同身体就要融入黑暗中的绝对孤独戚,夏尔也明白。
安是不是以为,只要赶上砂糖果子品评会,成为银砂糖师,就不会孤独了?或者是,不这样追寻眼前几乎追不上的目标,她本身就会崩溃呢?
恐怕是后者吧。
——既然这样,那就去追寻吧!
夏尔想起翅膀被折断时的疼痛,还有那之后的种种事情。
比失去翅膀更痛苦的是别离。
——丽兹……
当时,夏尔也是为了支撑自己,不停奔向眼前几乎抓不到的东西。这样就能不去思考任何事。
在这期间,并不会戚到幸福,但也不会不幸福。
与其看安崩溃,夏尔宁可让她自己去追寻。虽然安是人类,有过同样经验的夏尔,还是这么想。
米斯里露也很担心安,默默地看着她。
这时,安紧绷的表情,突然舒展开来。
「啊!看,有灯光!」
整片天空都快被染成蓝色的黑暗大道的右前方,坐落着一栋小巧雅致的房子,背对着山麓,四周高墙环绕。那就是医生宿。
南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头砌成的高墙,有一面敞开的门。高墙上安装着两片厚厚的木制双开门扉。
门内的建筑物是石砌墙壁、木头屋顶,温暖的灯光从窗户溢出。
眼看着高墙上的厚重门扉就要关起来了,安赶紧大喊:「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