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把手搭在空木桶边缘,当场跪下来。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在医生宿时,明明还有半桶多……我确认过啊!货台也上锁了。」
这样到路伊斯顿,也不能参加砂糖果子品评会。
要完成作品,规定的三桶银砂糖的量就会不足,失去参加资格。
可是要保住三桶的银砂糖,就没有材料完成作品。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进去过货台啊!为什么!!」
安大叫起来。
「你在吵什么啊?」
从敞开的货台门的外面,传来夏尔的声音。
安站起身,双脚没力,全身轻飘飘的,像走在堆满落叶的道路上。踩着马车的踏板下来时,因为没站稳而抓住了夏尔。
「怎么了?」
「银砂糖……没有了。」
「没有了?」
「还剩三桶……可是,参加品评会要有三桶银砂糖,还有作品。我没有银砂糖可以完成作品了……」
夏尔皱着眉头说:「在医生宿时还有吗?」
「我确认过,那时候还有。而且我有上锁,不可能有人进去。」
但银砂糖不见了!
安抓住夏尔袖子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视野变得模糊。
她不懂银砂糖为什么会不见。
「安,发生什么事了?」
乔纳斯听到声音,跟凯希一起从货台出来。看到安紧抓着夏尔,他露出讶异的神色。
安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夏尔代替没办法开口的安回答乔纳斯。
「银砂糖不见了。」
「咦?银砂糖不是放在货台里面吗?又上了锁,没有人可以进出啊。」
「不,有人可以进出。」
凯希的语气听起来很肯定,似乎意有所指,大家都把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什么意思?凯希。」乔纳斯问。
凯希垂下头说:「我实在不想说出背叛同族的事,可是……我看见了。住在医生宿那晚,我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看到的。安大人的马车的货台,不是有很高的窗户吗?我看到米斯里露从那里出来,他的身体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因为他全身沾满了银砂糖。」
——米斯里露……?
「怎么了?怎么了?吵死了,你们聚在一起聊什么?」
米斯里露揉着惺忪睡眼,从货台的屋顶探出头来。
——不会吧?可是上了锁的货台,只有小妖精进得去。而且那天晚上,米斯里露的确一个人睡在餐厅。
安看着米斯里露,很想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
「米斯里露,你下来。」
乔纳斯严肃地命令他。
「干嘛,我又不归你使唤,口气不要这么大。还有,不要简略我的名字,我叫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你下来!」
米斯里露被乔纳斯的气势和现场的气氛吓到,面露畏怯,从屋顶爬下来,惶恐地抬头看着安。
「怎、怎么了?」
「你喜欢银砂糖吗?」
乔纳斯问,米斯里露点点头。
「喜欢啊,哪有妖精会讨厌银砂糖呢?怎么了?喜欢又怎么样?」
「住在医生宿那天晚上,你一个人睡在餐厅吧?你那么做,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咦?」
「安为品评会准备的银砂糖,短少了一部分。住在医生宿那天晚上,凯希看到你全身沾满银砂糖,从安的马车的货台出来。」
听完乔纳斯的话,米斯里露眨着眼睛,嘴巴张得老大。但很快就勃然色变,对着凯希大吼大叫。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都是妖精欸,你居然诬赖我做了那种事!」
凯希躲在乔纳斯背后,很小声地说:「我看见了啊。」
「骗人!」
米斯里露怒骂后,转向安,怯生生地看着安说:「安,偷银砂糖的人不是我,是凯希撒谎。」
「凯希撒这种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人类不要说话!」
米斯里露大叫,打断乔纳斯的责问。
然后他又向安申诉。
「安,总不会连你都怀疑我吧?不是我,我发誓,不是我。」
米斯里露战战兢兢地说着每个字。
安很想相信他,可是没有洗刷怀疑的证据。
——总不会是……不,不会,不可能……可是……
猜疑在安心中卷起漩涡。她想相信,却又忍不住做种种假设。
安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了。
米斯里露看到安的表情,泪水开始在眼中打转。
「你在怀疑我吧?安,你不相信我吧……安。」
「我想相信你……」
「但你不相信!你还是有点怀疑我。」
泪水从米斯里露眼睛涌出。
「我知道了,既然你把我看成那种人,我就在你面前消失!」
米斯里露大叫后,高高跳起,越过货台,从马车前面消失了。
「等等,米斯里露……」
安想叫住他,但中途放弃了。不相信米斯里露的自己,居然想把他叫回来。以满脸「不相信」的表情,对米斯里露说「我相信你」,也只会伤害他而已。
全身无力的安,放开抓住夏尔袖子的手,一屁股坐在货台踏板上,用双手掩住了脸。
「变成这样……我没办法参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评会了……」
夏尔默默望着米斯里露消失的方向。
乔纳斯摸着下巴沉思。过了一会,他突然拍手说:「有办法了!安,不要放弃!如果只要做一个作品,那从现在起制作银砂糖不就得了?」
「不可能,没有制作银砂糖的原料砂糖林擒。」
「有砂糖林檎!听说血腥大道旁有砂糖林檎的树林,我在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集会上听说过。因为雇用保镖来这里采砂糖林檎不划算,所以没有人来采过。现在是秋天,刚好结果。」
砂糖林檎树是很不可思议的树木。人类即使想栽培,也长不出果实。唯有自然长成的砂糖林檎树,才会结果。所以砂糖果子职人必须知道哪里有砂糖林檎的树林,想办法保有那些果实。
既然是在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集会上成为话题,那么很可能真的有砂糖林檎的树林。
问题是……
「即使有砂糖林檎,也要花三天的时间精制。在血腥大道多待这三天,到路伊斯顿时就没有时间做作品了。」
「在精制银砂糖的这三天,何不先用那三桶银砂糖完成作品呢?就是同时精制银砂糖并完成作品。等作品完成后,再用精制好的银砂糖补足用掉的量,然后赶到路伊斯顿就行了。」
「不可能……」
安本来要说这不可能做得到,但她的思绪很快就稳定下来。
这种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抬起头,看着乔纳斯。
乔纳斯点点头,像是在鼓励安。
「安,这是可能的啊,你要振作起来!毕竟我也是砂糖果子职人,会协助你的。」
乔纳斯用力按住安的肩膀。安非常感谢他的关心,在这样的困境中提供这么可靠的资讯。
「谢谢你,乔纳斯。」
安终于微微露出了笑容,抬头看着夏尔说:「对不起,夏尔,我太慌张了。你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我吵醒了。」
「没关系。」
夏尔说完,就冷冷地背向安,走回火堆边。
安和乔纳斯一起在驾驶座上摊开地图。
「就是这里,应该有砂糖果子的树林,靠近宿砦。在这个地方,精制完银砂糖后,可以马上赶到路伊斯顿。」
乔纳斯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点。从那里到路伊斯顿,驾驶马车是半天的距离。幸运的是,就在宿砦附近。
可能的话,安希望可以先采收砂糖林檎,等离开血腥大道后再精制成银砂糖,这样比较安全。
然而,砂糖林檎若在采收后立刻精制,就无法去除特殊的苦味。只在货台放半天,不能做成银砂糖。所以只得在宿砦停留,在那里精制需要的银砂糖量。
从这里到砂糖林檎的树林,驾驶马车需要三天。而找到砂糖林檎、加上采收,需要一天。在最近的宿砦精制,则需时三日。从宿砦到路伊斯顿的距离是半天。砂糖果子品评会是八天后,安打算在品评会当天赶到。
时间非常紧迫,但未必做不到。安下定决心,盯着地图看。
「加油,安。」
最后乔纳斯这么鼓励她,就带着凯希回去自己的马车了。
安回到火堆旁。
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安在夏尔旁边坐着,简单说明了和乔纳斯商量过的事。说完,安抱着膝盖,将下巴放在膝头上。
陷入沉默时,她不由得环视周遭,却没看到米斯里露的身影。
「欸,米斯里露呢?」
夏尔把小树枝扔进快熄灭的火里,回她说:「不见了。」
「跑哪去了呢……」
安低下头,拔下树枝上的枯叶,扔进火里。
叶子哔剥一声,转眼烧成了灰。
即使米斯里露真的是偷银砂糖的犯人,只要他说不是,就该相信他,这样才是真正的信任,不是吗?安认为,不能完全相信米斯里露的自己,是个心胸非常狭窄的人。
安已经开始觉得米斯里露很可爱了,所以更加舍不得他。
「真的是那小子吗?」
夏尔冒出这句话,安抬头说:「什么是不是真的?」
「真的是米斯里露偷的吗?」
夏尔眉头微蹙,怀疑地嘟哝着。
从状况来分析,不可能是米斯里露之外的人。
但确实很奇怪,那么执意要报恩、紧缠着安不放的米斯里露,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是禁不起银砂糖的甜蜜诱惑吗?
还是其他人偷的?
但安也不想怀疑是凯希在撒谎。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偷了银砂糖……不过,当务之急是把银砂糖补足,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评会。对不起,夏尔,我答应要做砂糖果子给你却忘了做。才想起来,正要做就发生了这种事……只好先欠着了。但我答应你,会在还你翅膀时,把砂糖果子送给你。」
安说完就钻进睡铺,盖上毛毯。夏尔还是静静坐着。
——来得及吗?希望来得及,妈妈,保佑我。
夏尔·斐恩·夏尔凝视着火焰。
他不懂银砂糖为什么会不见。
从状况分析,最大的可能性,是被米斯里露吃掉了。可他不认为米斯里露会用偷的。
那小子虽然聒噪又烦人,却是打从心底感谢安。他知道安的愿望,不可能轻率地做出会让她感到困扰的事。
——不是米斯里露的话,会是谁呢?
这三日,安一心只想赶路,中午都没好好休息,拼命策马前进。晚上会有危险,不能驾驶马车,只能躲进宿砦,焦急等待天亮。
所幸,没再遇到盗贼或野兽的攻击,第三天中午刚过没多久,他们就抵达离砂糖林檎的树林不远的宿砦。
再赶半天的路,就能到王都路伊斯顿了。
最后的宿砦建在稍高的山丘上。从那里可以瞭望荒野,稀稀疏疏的树林前方,有条蜿蜒大河,尽头处可以看见小小的王宫尖塔。
感觉路伊斯顿就在眼前。
然而,眼看就快到路伊斯顿了,自己却被困在这里。
安握起拳头,下定决心。
——要赶快取得砂糖林檎才行!
隔日天一亮,安就跟乔纳斯驾着马车出去。
大道外的荒地上有许多树林零散分布着,他们一一确认,寻找砂糖林檎。
找到日正当中时,安终于看到了鲜红的果实。
「是砂糖林檎……」
说是开心,倒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脚突然失去力气。
砂糖林檎的树林很矮,高度顶多只到安的头部。
从细长的枝干,延伸出无数手指头般粗细的小树枝,婀娜多姿。柔细的枝头,结着跟鸡蛋差不多大小的深红果实,形状很像苹果。颜色十分鲜艳,像涂上了红色。
比预期更快找到砂糖林檎,安的心头涌上一股干劲。
「来得及了。边精制这些砂糖林檎,边完成作品,就有充分的时间赶到路伊斯顿。」
安冲下驾驶座,从货台拖出笼子。她摘下砂糖林檎,一一放进笼里,乔纳斯也帮她摘。笼子装满后,就扛回货台,再装下一笼。这样来回四、五趟,货台的地板就被红色所淹没,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一看到砂糖林檎鲜红的颜色,就有了精神。以前,妈妈也常这么说。
在大道上一连奔驰了三天。
对米斯里露、对自己所产生的混乱情绪,都因此被抛到了脑后。
比起那些,现在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既然有了希望,就不该再为无谓的事烦恼,应该直直往前冲。
加油,还来得及!
「马上开始来做吧!」
安带着装满货台的砂糖林檎回到宿砦,立刻卷起袖子动工。
夏尔躺在驾驶座上,两条长腿吊在半空中摇来晃去。安一边从货台搬出大锅子和勺子,一边对他说:「做完品评会的作品,我马上做砂糖果子给你,等一下喔!」
「拜托你做出能吃的东西。」
对于夏尔调侃的回答,安一笑置之。
「我说过,我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安精神奕奕地回答,哼着歌把砂糖林檎放进大锅里。
夏尔稍微撑起身体,看着开心的安。
砂糖林檎的树木,被称为「背叛之树」。果实的色泽鲜红滑润,看起来美味可口,是制作银砂糖的原料。人们以为很好吃,一口咬下去,才知道有强烈的涩味,根本不能入口,是违背人们期待的果实。
然而,这种违背期待的果实,经过砂糖果子职人的处理,滋味就会变成极致的甘甜。
首先,把大锅装满水,放进一把银砂糖,再把刚采收的砂糖林檎放入锅里,浸泡一天一夜,这样就能除去苦味。
浸泡后把水倒掉,重新加水,把锅子放到火上煮。待砂糖林檎煮至软烂,将浮上来的种子、皮与浮沫一起捞掉,再继续熬煮。
熬到浓稠状,再从锅子倒入石头制的平盘,均匀地铺开,放置一天一夜,把砂糖林檎晾干。晾干后会变色,成为纯白的固体。最后再用臼捣成粉。带点蓝色的纯白银砂糖就告完成。
由甘蔗精制而成的砂糖,带点黄色,味道比较重。但银砂糖不同,摸起来像细砂般滑顺,颜色纯白,吃起来非常爽口,带着柔和的甘甜,是神圣的食物。
将摘来的砂糖林檎浸泡在水里后,安立刻开始制作要交给品评会的作品。
因要用于祭典,所以要做出大型作品。
安进入货台,拿出放在工作台下方的一捆纸张。这捆用绳子绑着的发黄纸张,尺寸、形状并不一致。安解开绳子,在工作台上摊开纸张。
这些纸张都是砂糖果子的设计图。因为是用粗糙的羽毛笔画的,所以线条不是晕开,就是断断续续。颜色说明和形状说明的字迹潦草凌乱。
是艾玛孜孜不倦地完成了这些设计图。她每次制作砂糖果子时,都会先摊开这些图,从中决定要做什么。
「这些是妈妈的财产,不能给任何人,也不能让任何人模仿。」
艾玛指着图,这么说过。
在旅行途中,如果有客人要买便宜的砂糖果子,就由安制作,便宜卖给客人。安会依据艾玛指定的设计制作。
现在,指定她使用哪个设计图的艾玛已经不在了。
安必须自己选择。
再三犹豫后,安选择了艾玛喜欢的花卉主题。这张柔媚可爱的设计图,是有浅粉红的花朵、浅绿色的叶子,白色和蓝色的蝴蝶停在花儿上。
这时,在医生宿遇见的飞所说的话,在安的耳边响起。
飞说她是依样画葫芦。
——那如果不要依样画葫芦,该怎么做呢?不知道……
安边想,边把发黄的纸张放在工作台上,取出红、蓝、绿的色粉。
用水桶里的水,冷却双手后,安拿起石碗,走向装着银砂糖的木桶。正要从木桶舀出银砂糖时,响起敲门声,有人敲了货台的门。
「安、安。」乔纳斯探头进来说:「你有足够的木桶放精制的银砂糖吗?我的货台里有一个,要不要用呢?」
乔纳斯抱着一个小型的木桶,走进安的货台。安苦笑着说:「还泡在水里呢,还要很久才能精制,而且我有两个空的木桶。」
「哦,是吗?可是我都抱来了,就先放在这里吧!」
乔纳斯把木桶放进工作台下时,货台嘎咚震动了一下,安惊讶地说:「那不是空木桶吗?怎么好像很重?做得特别沉吗?」
「我从我父亲的工作室搬来的,所以是高级品呢,可以防止银砂糖受潮。」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带这种东西出来旅行?」
「我想可能会用得上啊!对了,你决定做什么了吗?」
「嗯,在还泡在水里的砂糖林檎变成银砂糖之前,我就会把作品完成。」
「我也很期待。」
乔纳斯悄悄靠近安,举起双手托住安的双颊。
「你、你做什么?」
安大吃一惊向后退,乔纳斯苦笑着靠近她说:「安,加油喔!」
乔纳斯的双手搭在安的肩上,脸非常靠近安的鼻尖,近到安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安不由得用手上的石碗挡住自己的脸。
「干嘛、干嘛、干嘛引乔纳斯,你在干嘛?别这样。」
「别这么不解风情嘛,安。」
乔纳斯一手推开石碗,一手搂住安的腰,把她拉过来,微笑着说:「我好喜欢你。」
「我对你没那种意思。」
「我喜欢你。」
乔纳斯把嘴巴靠过来。
「不、不要!」
安一巴掌打在乔纳斯脸上。
乔纳斯摸着脸颊,放开安的手,往后退。
「为什么?安。」
「我不喜欢你,乔纳斯!」
「我喜欢你啊!」
「那是你的情感吧?跟我没关系。」
这么大叫的安,发现自己对乔纳斯完全没有恋爱的感觉。
求婚的话语、温柔的话语,曾经让安心动、兴奋。但当乔纳斯把她拉过去,要吻她时,她只觉得害怕。
乔纳斯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从小,乔纳斯就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女孩子们都想成为他的女朋友,对他穷追不舍。他可能以为,所有女孩当然都喜欢他。
「是吗?我多么希望你会喜欢我。」
乔纳斯微微一笑,好像很受伤。这时,安也平静下来。
「啊……对不起……我……我打了你。」
「没关系,是我太粗暴了……对了,你边工作还要边做饭,太浪费时间了,等一下我帮你送餐来。」
「嗯,谢谢。」
乔纳斯笑着离开后,安大大喘了一口气。
安心想,乔纳斯被打了一巴掌,还替她担心用餐的事,真是个好人呢。
「如果我很喜欢他,就不会打他吧?」
喃喃自语的安,又开始工作。
从木桶舀出银砂糖时,响起敲门声,货台的门又开了。
进来的是凯希,拖着一个很大的笼子。
「乔纳斯大人叫我送餐来,要放哪里?」
「谢谢你,凯希,请放在那边的工作台下面,我等一下再吃。」
安正在秤银砂糖的重量,没抬起头。凯希跳起来,坐到工作台上。
「给你一个忠告。」
安抬起头,看到凯希冰冷的表情。
「就算乔纳斯大人向你求婚、说喜欢你,你也不要得意忘形。」
「咦……我没有得意忘形啊……」
凯希这些话说得太突然,安觉得很困惑。
「乔纳斯大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呢?」
听到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安不解地偏着头。以前她也看过类似的表情,好像还听过类似的话。
是在哪看过、在哪听过呢……安突然想起,是在诺克斯孛里村。
「凯希,你不会是喜欢乔纳斯吧?」
凯希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比她的红头发还要红。
「你说什么?!」
声音也变得又高又尖。凯希这样的态度,和诺克斯孛里村里的女孩们一模一样。她们都嫉妒安住在乔纳斯家,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挖苦她。
知道真相后,安觉得很好笑。
「真好,你的翅膀落在喜欢的人手上,是件幸福的事呢!比落在被瞧不起的人或讨厌的人手上,好太多了。」
「我不是在跟你聊这种事,我是叫你不要得意忘形……」
「妖精与人类之间的恋情,可以如愿的话,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你真的很笨耶!我没办法和你沟通!」
凯希气呼呼地离开了货台。
——与凯希相比,夏尔就可怜多了,他的翅膀落在他瞧不起的人手上。
安从门缝看着坐在火堆旁的夏尔背影。他的翅膀柔顺地垂到草地上,映着火光,闪烁红色光芒。
「妖精与人类之间的恋情……」
安忽然想起,夏尔与曾经心灵相通的人类女孩丽兹,会不会是情侣关系呢?这么一想,安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疼痛,对自己的感情也感到很讶异。
「怎么会这样呢……」
没来由地,安就是羡慕夏尔记忆中的女孩丽兹。
——不管怎么样,我都只是夏尔的主人。他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手上握有他的翅膀。所以我会依照约定,到了路伊斯顿就放他自由。
想到这,安的胸口仿佛有道冷风吹过。那道冷风喃喃诉说着寂寞。
安甩开那道风,假装没听见风的嗫嚅,又开始工作。
把冷水加入银砂糖搓揉后,银砂糖就变得跟黏土一样柔软了。
安掺入色粉,揉出颜色。再更换各种颜色,重复好几次相同的动作。做出有颜色的银砂糖后,用刮刀刨削,再以棍子擀平,卷成圆形。
靠种种技法,把干爽的银砂糖做成砂糖果子。
砂糖林檎已经换过水,开始进行熬煮的步骤。
安开着货台的门,不时从货台冲下来,搅拌锅子,把浮沫和不要的东西捞出来。然后再跑回货台,继续着手作品。
乔纳斯偶尔会跑来安的货台看,但都没跟安搭话,只是看看安的进度,就默默离开。
安也觉得尴尬,所以没跟乔纳斯说话。
有时会传来狼的嚎叫声。但安并不担心,因为在宿砦里很安全。
她把熬烂的砂糖林檎倒入石盘里,再均匀地铺开。
这两天,安几乎是不眠不休在工作。用餐时要边搅拌锅子,睡觉也顶多只睡两、三个小时。
因为这样,作品渐渐成形了。
安完全遵照艾玛的做法,分毫不差,循着记忆,精雕细琢。
花瓣颜色是靠浓淡做出变化,蝴蝶的翅膀是透明镂空且做出几何图案,叶子的造型勾勒出柔美的曲线。这个作品很大,要双手才抱得起来。这么大的作品,很难做到整体均衡,而安却完美地做到了。
动工后的第三天早晨,砂糖果子终告完成。
成品非常漂亮。作为参赛作品,安有着十足自信。
可是她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与艾玛做的分毫不差,但艾玛的作品会让人看一眼就着迷,而安的作品却没有这样的吸引力。
依样画葫芦。
这句话在安的脑海闪过好几次。
然而,她告诉自己,技术完美无缺,绝对没问题。
安担心砂糖果子会因掉落而摔坏,便以绳子绑住砂糖果子的底部,固定在工作台上。这样马车摇晃,也不怕作品摔毁。
固定好作品后,安松了一口气。
因连日赶工而精神不济的安,摇摇晃晃地走下货台。
「好累。」
安在夏尔身旁瘫坐下来。夏尔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
「做好了?」
夏尔漫不经心地问。
安点点头,趴在草地上,看着因秋天而变得枯黄的草,数着日子。
「包括今天在内,离品评会还有两日。精制的银砂糖正在晾干中,下午就可以用臼捣碎,做成银砂糖了。明天出发的话,可以在品评会前一天到达路伊斯顿。作品和三桶银砂糖也都有了,太好了。」
安展露发自内心的微笑。轻风拂过,草沙沙作响。
「很不可思议。」
夏尔平静地开口说。
「什么不可思议?」
「在妖精市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闻到了银砂糖的甘甜香味,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闻到那种味道。」
「哦?可能是衣服沾满了味道吧。」
安哼哼抽动鼻子,闻闻袖子。
夏尔摇摇头说:「是手指,你的手指有甘甜的香味。」
「闻不到啊。」
「我闻得到。」
「是吗……可能是我每天都在摸银砂糖,只知道这种味道。」
安在平静的心情下,放空了好一会。眼前是夏尔的翅膀,垂落在草地上,反射阳光,闪烁着浅绿光芒。安注视着那光芒。
这时,响起踩过草地的脚步声,往安的头部靠近。
「安,你真行呢!我去货台看过了,你做得太棒了。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大又那么纤细的砂糖果子,一定可以拿到王室勋章。」
乔纳斯温柔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安已经累坏了,没有抬头看他,只向他道谢。
「谢谢你,乔纳斯,幸亏你知道砂糖林檎的树林。」
「我才要谢谢你呢。」
乔纳斯抿嘴一笑,往安的马车走去。
——他谢我什么呢?
安不解地抬起头。
她看到乔纳斯把他的马系在她的厢型马车上。
「你在做什么?乔纳斯。」
「我要出发了。」
夏尔皱起眉头,撑起上半身。
「你太心急啦,乔纳斯,银砂糖还没完成呢!明天再出发就行了。而且,那匹马不是我的马。」安说。
「没关系,我的马跑得比较快,就用这匹马。」
「乔纳斯?」
乔纳斯面无表情,把自己的马系好后,就坐上了安的马车的驾驶座。
安这才察觉他的样子有问题。
安站起来,往乔纳斯走去。
「乔纳斯,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喜欢我,跟我结婚,我就不必这么做了。都怪你不好,我向你告白了三次,都被你拒绝。」
就在这一瞬间,宿砦原本紧闭的铁门,被快速拉起。
冲进来的是凯希,模样非常狼狈。她手上拿着血淋淋的肉块,边多次用力腾跃,边全速冲向他们。
从她背后传来多只野兽的脚步声。
夏尔跳起来,眉毛横竖。
「你们想干
什么!」
夏尔大吼,一摊开右手,剑就出现了。在剑出现的同时,一股强而有力的气息冲进宿砦里。是狼群,有三十多只。
看到突如其来的狼群,安全身僵硬。
凯希逼近安,惨叫似地对她说:「所以我才告诉你,不要得意忘形啊!」说完,就把手中的肉块,对准安的胸口扔过去。接着,凯希高高跃起,跳进安的马车的货台。
追着肉块的狼群一拥而上,全都扑向了安。
夏尔冲进连叫都叫不出声来的安与狼群之间。
剑一挥,就砍死了三匹扑过来的狼。
狼群瞬间散开,嘶吼着包围了安。
「夏尔,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引来的。」
——他们?乔纳斯跟凯希吗?他们为什么……
乔纳斯挥起马鞭。安听到那个声音,静止的思考又动了起来,她终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乔纳斯要抢走我做的砂糖果子!
安忘了自己被狼群包围,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乔纳斯!」
安追着马车,想跳上驾驶座。
坐在驾驶座上的乔纳斯,从胸前口袋拿出很大的瓶子,剥开软木塞盖子,将瓶里的液体往安的头上泼下去。
带着血腥味的红黑色黏稠液体,淋湿了安的全身。
但安并不在意,她疯狂地抓住乔纳斯上衣的下摆。
狼群对安身上的液体起了反应。包围住夏尔的狼,转而扑向安。夏尔咋咋舌,砍死扑向安的狼。
已经发狂的狼群,眼睛布满血丝,接二连三地挑衅。
「等等!」
「再见啦,安!」
乔纳斯挥起鞭子,往安抓住他上衣下摆的手打下去。
啪唏一声,火辣辣的疼痛沁入安的手背,她放开了抓住上衣下摆的手。因为放手时产生的反作用力,她被奔驰中的马车甩出,摔在草地上。狼群立刻奔向躺在地上的安,夏尔赶紧介入。
安对着正在砍杀狼群的背影大叫:「夏尔!去追乔纳斯—去追他!快去!」
「我现在离开,你会被狼吃掉!」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快去!把东西拿回来!把砂糖果子拿回来!」
「我拒绝。」
全身溅满狼血的夏尔,片刻不停地砍杀着狼。
野兽都知道妖精的弱点,狼群企图攻击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的翅膀。
夏尔扭身躲过快咬到翅膀的牙齿,挥下了剑。
「抢回来!抢回来—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听我的话!」
「那你命令我啊,像个主人命令我!」
我要扯烂你的翅膀、我要撕裂你的翅膀。这么残忍的话,安再怎么勉强自己也说不出口。
「拜托你,快去追!」
安只能扯开嗓门大吼。
「夏尔!去追他、去追他!拜托你,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
载着安的砂糖果子的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夏尔·斐恩·夏尔看着脚下被砍死的狼的尸体,定住不动。他难得这么喘,翅膀还溅满了血。
夏尔甩甩翅膀,将血迹甩掉。而狼群仍是执拗地攻击他的翅膀,好几次都把夏尔吓出一身冷汗。
安呆呆瘫坐在血腥味里。
看到自己的翅膀和安都没事,夏尔就放心了。
挥挥剑,让剑消失后,夏尔走向安。
「你为什么不去追……」
安望着马车扬长而去的门外,一脸茫然地说。
「我去追乔纳斯,你就会被狼咬死。」
「我知道!」安猛然站起来,逼近夏尔说:「我知道!但那是你的判断,不是我的判断!我宁可被晈死,也不要把砂糖果子交给他。夏尔,你完全不听我的命令。打从旅行以来,你都是这样,只凭自己的判断行动,对吧?!只是因为我手上握有你的翅膀,所以你不能离开我。刚才你如果去追砂糖果子,我可能会被狼群咬死。而你的翅膀也可能会受伤,所以你才把我看得比砂糖果子还重要。就这样而已吧?我知道,我使唤不了你!才会变成这样!」
呐喊的安,使力挝打着夏尔的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捶打,打到双手疲惫无力还继续打。
安说的话,乱七八糟不可理喻,她自己应该也知道,但就是忍不住要说。因此夏尔并没有阻止安,任凭她去做。
过了一会儿,安垂下双手,低着头,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马车的货台。
——我的确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命令。
在旅途中,夏尔救过安好几次,都是因为她手中握有自己的翅膀。她受伤的话,翅膀也会受伤。夏尔只是因为这样才保护她。
不过,在狼群扑向安的那瞬间。夏尔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翅膀会受伤。是为了保护茫然失措的安,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忽然,冰冷的东西从脸颊滑落。
夏尔抬头看,从夜幕逐渐低垂的天空落下了雨滴,宛如某个人的眼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