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就下起了绵绵不休的细雨。
紧紧地贴在妈妈背后睡了一宿的阿善,被妈妈给摇了起来。
母子俩走到溪流边洗了洗脸。阿善吃了点妈妈准备的冷掉的早饭,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戴上斗笠,披上了蓑衣。
刚刚穿戴好,雨滴就渐渐大了起来。乌云就好像泼在清水里的墨汁一样迅速将天空染成漆黑一片,把地上遮得无比阴暗。随后大雨也倾盆而下。
阿善加快了步子,一心追在妈妈的身后。看着背负着又大又重的背蔸的妈妈那步履维艰的样子,他幼小的心灵觉得非常难过。
他们穿过被雨冲洗的翠绿欲滴的山林,眼前又出现了新绿的团块。无论往哪走,看到的都是鳞片一样的绿色,也不知道是它们在无限的重复呢,还是新生的绿色在不断增殖呢。
在针叶树林特有的肃穆的静谧中,耳朵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落在叶子上的雨声,还有雨声的回音,还有回音的回音而已。
鸟儿用非同寻常的尖锐声音惨叫起来。野兽在山道上奔跑。浓郁的绿色的深处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涌水的声音。
即使是在白昼,山中也是一片寂静,偶尔会传来奇怪的声音。
山就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会突然传出长时间的轰响。在这低沉的震响之中,就连自己说话都听不清楚,更不要提与他人对话了。
刷拉,刷拉,树木之间响起叶片的摩擦声,可是却不是飞鸟或野兽擦过树梢。明明没有水流的地方,却不断发出瀑布一样的怒涛声,而后又突然间好像雨过天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善忽然想到,明明下了那么大的雨,河水应该剧烈的涨起来,裹着大量的泥沙岩石向山下冲下去才对,可是现在溪流却仍然只是发出丝绢摩擦一样的细小声音,潺潺地流动着而已。
阿善,你不可以停下哦。
阿善连忙加快了脚步追上妈妈。妈妈虽然背着装得满满的背蔸,脚步却没有任何的迟缓。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走到那棵大杉树下面我们就休息。你要加油哦,阿善。
雨势强烈,雨水横飞,他们逆着雨势,走着走着,连自己是在上坡还是在下坡都分不清了。
阿善看到,从绿色浓浓的树林中,有细细的雾一样的东西冒了出来。
它好像带状的粉条一样飘着,断断续续的,随着雾气一起向天空飘去,变的越来越稀薄。他还看到有东西像是小鱼一样在带子的周围游动,或是像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地飞舞着。
阿善听到了刷拉拉的令人不快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杉树林好像被谁震撼着一样,枝条一同摇动了起来。
在喧嚣声静下来了的时候,阿善看到走在前面的妈妈所站立的山坡上,正渗出大量的泥浆。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呼叫妈妈呢。为什么没有对她喊一声快到这边来啊呢。
明明阿善什么都没有说,妈妈却回过头来看向了他,就在这个时候,妈妈的身后,山路右边的山整体大大的倾斜起来,滑坡开始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阿善都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看着睁大了眼睛的妈妈被山一样的泥浆吞没了下去,消失了。
然后整个杉树林似乎都变成了液体,树木还挺立着,却像是怒涛一样向着山坡下滑落了下去。
妈妈的斗笠也飞一样地向着山下流去。
喷着浓郁的泥土味,裸露出来的崭新的地层,就好像要遮住天空一样地耸立在眼前。
阿善拔腿拼命地奔跑起来。
他像一颗疾速弹跳的小石块一样不管不顾地跳过巨大的石头倒木,在倾盆大雨中狂奔,最后他看到一块有如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下面,露出蓑衣的一角,于是他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哭泣了起来。
那是妈妈的蓑衣。
抬眼望去,黄昏的黑暗夹杂着沉重的雨水落下来。阿善任凭脸孔被雨水冲刷,以全身的力量发出痛哭。
他吼叫着,吼得嗓子都要破掉了,可是他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针叶林的数以亿计的静默隐藏在山谷中,全都在凝视着阿善一个人。
当阿善明白到他真的变成孤独一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侧腹上似乎开了一个洞。
莫大的恐惧压倒了他,让他的悲伤都冷却下去了。
他再也难以忍受地开了口。
谁来。
谁来。
谁来救救我。
救我。
谁来啊。
在这个深山中,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生命。
阿善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的绝望,就好像黑暗从所有方向一起扑了过来,要将自己吞食一样。
在瓢泼的大雨与和黑暗之中,阿善忽然回过头去。他觉得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是自己听错了吗?
声音再度传来,那是个凛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阿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视野之中。那是个无论衣服还是脸孔,就连长长的头发都是雪白雪白,仿佛是苍白的火焰一样的女人,她就站在刚刚发生过崩塌的悬崖上面。
要是你再在这里呆下去一定会死的。到上面来吧。
阿善从大山崩塌的废墟中站了起来。
这个一身雪白的女人住在沼泽边的集落里。她所住的破破烂烂的小屋附近没有半个人影。
但是进到里面,就会发现小屋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通风也很良好,地炉中的灰还是新鲜的,不管是餐具还是被褥,都收拾得很清洁。
阿善感觉到,那个女人正从悬挂在墙上的镜子中看自己。
因为她披在脸上的长长银发,根本看不出她是在看哪里,甚至连她是在微笑还是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都看不出来。
阿善想要更仔细地看看她,可是只是微微抬头而已,就传来一阵刺痛。
在女人让给他的床铺上,阿善已经闭着眼睛躺了好几天。
墙壁边放着好几个穿着衣服的木偶。每个木偶前面都放着一个杯子,里面还残留着汽水,也供奉着小小的豆沙年糕。
阿善回想起了牙齿咬破盐味的小豆皮那时的感触,食欲就不由得突然涌了上来,然后又因为再次袭来的脚上的疼痛而消散蒸发掉了。他用力地咬紧了牙齿,忍耐着不发出声音,静静地等待着疼痛过去。
然后阿善调整了呼吸,出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的,村子吗
不知道。
女人清朗的声音,给了阿善好似背靠着大树一样的安心感。
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个小屋而已。
在高烧造成的昏眩中,阿善感觉到了手的温暖。那只手包扎了自己剧痛与疼痛不断交替的腿,时时去摸一摸因为衰弱而陷入沉睡的阿善的脉搏,为他更换枕头的位置,测量他的温度,把湿布放在他的额头或者伤处上。
阿善一直都很期待着白衣女人那温暖的手。
女人会离开小屋,但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又会带着水、冰块或者食物药物回到这里。
迟迟不退的高烧让阿善意识朦胧,他用模糊的头脑思考着。距离这是不远处应该有个村子吧?为什么明明有村子,白衣女人却还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呢?
女人对他说话了。
把这个喝了吧。对伤口有好处的。
黏稠的液体从竹筒这落下来。阿善含了一口,觉得那是说不出甜还是苦,带着蕺菜的味道。把液体喝光之后,就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流进了闭上眼帘带来的黑暗之中。
你还是早点治好,快点离开吧。这里不能久留。
阿善觉得女人走出小屋离去了,但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腐水一样的臭气从门口静悄悄地流了进来。阿善想到这座小屋就在沼泽的边上,不知道那个沼泽到底有多大呢。
虽然还在发着烧,夜也已经深了,阿善却背上长出了大大的背鳍,开始在沼泽这缓缓地游动。游着游着,阿善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大,尾巴和背鳍甚至都要露出水面了。最后,他变得比整个沼泽都要大,肚子朝天地横躺在那里,就根本无法呼吸。
到了这时,阿善在剧烈的喘息与满身的汗水中苏醒过来。
他闭着眼睛躺在哪里,听到水边时时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水面上岸来的声音。
阿善这次醒来的时候,白衣女人并不在他身边。阿善一直在高烧与昏迷之中挣扎着,尝试着要救回妈妈。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那个白衣女人总是在他眼前。既然白衣女人在,那么发生的事情就是真的了,妈妈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意识朦胧的阿善总是不断地重复体会着这样的失望。
到了深夜,烧退了下去。阿善为了小解,站起身来走到了外面。白衣女人就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步履蹒跚的阿善。
你不能靠近沼泽边。
阿善在白衣女人看不到的树干后面小解之后走了回来,看到那个女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投射在沼泽上。
阿善某次醒来的时候意识非常清醒,当
时小屋也充满了光芒,把摆设清寒的小屋映得空落落的。
他向天花板望去,只见许多好像青绿色的巨大蚯蚓一样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光来。
这时候女人开口对他说:
你看得到虫吗。
那是阿善第一次正面看到女人的样子,她背对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白到近乎晃眼的地步。几乎被长长的银发遮没的眼睛里带着平静与温柔。
可是当她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阿善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就变得非常冰冷,好像钢铁的寒光一样。
这么说起来,阿善从没见过女人笑的样子。
你是个不会笑的孩子呢。你的名字叫什么?
阿善。
阿善吗。你真是个不像孩子的孩子啊。
阿善发现到,在白衣女人背后发光的并不是白昼的太阳,而是沼泽。沼泽的表面就好像覆盖上了一层银色的膜一样亮烁烁的。
阿善撑起身来,膝盖着地向着小屋的窗边爬了过去,他正想要望向沼泽的时候,却被白衣女人制止了。
不可以看那里。
为什么?
因为会变得像我一样。
阿善直勾勾地仰望着白衣女人。
你看到我的头发了吧。
女人的头发是好像要燃烧起来的银色,散发着和沼泽表面同样的光辉。
她那只被遮没在头发下面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黑洞,这让阿善吓了一大跳。
你不可以照到那个沼泽的光。
阿善点了点头。
阿善能够下地走上几步了。这时白衣女人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奴伊。
奴伊给阿善做了一付非常合用的拐杖。
她用火烤弯新鲜树枝做出形状,再放在太阳下晒干。拐杖的长度正正好可以靠在阿善的腋下。
奴伊是做医生的吗?
我是虫师,只不过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做而已。
奴伊的家就是这个村子吗?
不是。
阿善说到了自己的事。
我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村子是哪里了。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妈妈一起出来在外面走了。
而后奴伊说:
还是不记得的好啊。
阿善完全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村子的事情。
妈妈为了卖东西,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
每天晚上,阿善总是在床铺上听着妈妈说着故乡的故事,手握着护身的短刀进入梦乡的。
妈妈的话总是一样的。
在野山里抓河里的鱼来玩啦;村子里有祭典的时候,爸爸买来的棉花糖与风车啦。
在妈妈不断重复再重复的过程中,阿善就真切地感觉到了把自己扛在肩膀上的爸爸头发的味道,还有按住阿善膝盖的大手那硬硬的触感。可是爸爸的脸却总是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善唯一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秋天,流进村子的大河变成滚滚的泥流的光景。
那河散发着泛滥的河川所独有的气味。
就好像被封在沙砾里的腥臭味被一下子打破,全部释放出来了一样。几乎要冲毁河堤的浊流发出狰狞的咆哮声。
幼小的阿善曾经在夜里突然爬起来,向着河边走去,沉默地眺望着黑暗的怒涛。
一直到发现床铺空了的妈妈跑过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去为止。
第二天,阿善又去了海边。看到水退下去之后,曾经淹水一带的地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一道直到根部都清晰可见的彩虹从这边的河岸一直跨到河的那一头,像是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桥一样。可是看到这个景象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指着那彩虹跟妈妈说明,也只是被她多教训了几句而已。
某年的初夏,在阿善的妈妈走过的村子为了争夺水源而杀气四散的时候,阿善与妈妈在落脚的村子的柴房里过夜,当晚他们听到了一团旅行艺人压低声音讲述的传说。
我听人说啊这一带的人好像都因为后山的异变要逃走呢。这村子总有一天要荒废的吧。
是饥荒吗?
是啊。别看这里的田地看起来都长得不错的样子,可是就在谁看起来都觉得会丰收的那年秋天,河水就会像被下了毒似的,变得跟泥汤一样。只要下雨,就绝对会发生山崩,把田地全都给冲走。
你说河?就是那个往前走几步,满是荒草的小道那边马尿似的水洼吗?
就是那里,在桥底下半死不活地流的那个。那条河到了秋天就会泛滥不管牛还是鸡,只有是山里所有活着的东西,喝了那河里的水,就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哦。然后就是五年大饥荒。
五年哪,那不是还有两年吗。
死了好多人,活下来的人就丢下村子跑掉了。到镇上的商店里做工的那算走运的,大部分的男人都卖了老婆女儿去经商了,可是他们本来是种田的,根本不会做生意,结果一下子就给人骗得不剩一文钱。还有人冒险去赌博结果连衣服都被扒光了。全都一样。到最后都成了乞丐,把碍事的小孩统统卖给都城里来的人啦。
都城里那些人贩子全都是些坏得流脓的家伙啊。
对了,好像是从这村子出来的一伙盗匪曾经占据着西边的山角来着全是些连棍子都不会拿的家伙,我听说前不久全让人给干掉了。
怪不得村里人那么少。剩下的人就不能到荒山野岭里头去,再重头种田啊?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啊。
可是既然这样,那不是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离开村子吗?
听到这里,阿善忽然惊觉,原来这个村子里也有一条大河的。
妈妈,这里是我们的村子吗?
妈妈翻了个身。
不是的明天还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吧。
可这个村子里有一条河啊。
河的话那里都有啦。
我们村子里是不是也有河的?
妈妈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阿善是无从判断的。
没有。
为了让阿善快点睡着,妈妈总是一只手拿着带鞘的短刀,一只手抱着阿善的背轻轻拍着他。
那把短刀是妈妈用大米跟在山里遇到的山民换来的。刀刃就好像枪尖似的,两边开刃,一边的刀刃好像菜刀似的鼓出来,另一边则是直刃。妈妈从来没有自己把它从鞘里拔出来过。
妈妈总是向着怀中的孩子低语同样的话:
阿善如果妈妈死了,你变成一个人的话,你一定要马上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只要你去帮那些男人们种田,虽然不敢说是三餐无忧,但应该会得到让你活下去的粥和稻草铺睡的。妈妈要是死了,你就要变成孤儿了你可不能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不然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事的啊
阿善总是静静听着,他对发出平静的鼻息,装成已经睡着了的样子是非常在行的。
妈妈会握着双刃的短刀睡觉,是在那个春天晚上之后的事。
那天他们在傍晚时分通过了山门,碰到也不知道是浪人还是商人的人在路边喝酒,妈妈被抓走,成了他们的泄欲工具,而阿善被捆在远处的松树树干上,看不到妈妈他们的那一面。
一群喉咙上长着白毛的大雁扇动着翅膀,在朝阳初升的清冽空气中飞过。
它们似乎是飞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中,从地上看起来,只能看到一点黑影罢了。
有一只大雁不知是怎么了,忽然间离了群,拼命扑打着翅膀向东边的天空飞过去,从地上看去,怎么看怎么奇怪。
鸟儿在高高的天空中挣扎着,与其说它是在飞,不如说它是在从天空中飞速地下坠。
阿善不由得叫了起来。他看到从雁头到胸部,再到尾巴,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缠绕在头上。那东西就好像金箔一样闪闪发光。
那不是蛇,蛇的话肯定应该有颜色的。
大雁一头栽进了树林里,发出很大的哗啦声。可是妈妈却一点也没发觉到。
一路上,阿善就这样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光景。
爬上雨后初晴的大山的时候,他看到空中有很多粉皮一样、还发着光的东西,好像叶子或者布条一样飞来飞去。
在针叶树林蒸腾出的水汽里,那些东西有的像是海里的海带一样彼此纠缠在一起,有的则好像迷了路一样向天空中浮去,被从云缝中射下来的耀眼阳光一照,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还有耷拉着脑袋的什么东西走到森林里的树墩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迅速脱了衣服。
之后再次瘫瘫地坐下去,就好像鱼干似的,从正中完全地分成两半,最后变成白浊的泡沫,溶化消失掉了。
再不就是溪流里的河鱼忽然发疯似的,拼命向着河滩上蹦跳,一条条摔在土上,看着看着,鱼鳍、眼球、尾巴就好像被吃掉了似地逐渐消失,最后连骨头都不剩一付。
在连一条小鱼都不剩之后,水里就泛起了烟雾一样的血,把水染成黑色。
到了夏末,酷暑之中接近了收获期的田野正中会突然冒出大股大股的灰色烟雾,然后周围就下起了雹子。
随着灰烟的弥漫,下面的青菜立刻就像结了一层霜一样冻结了。烟雾的块体并没有浮向空中,也不会被风吹薄或者随风移动,只是像一头巨大的象站在那里一样,定定地呆在同一块地方。
当那东西一开始移动,就迅速地瓦解,变成银白色的蒸汽烟消雾散。消失之后,烟雾所笼罩过的地表明明是冰冷的,却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变得焦黑焦黑。
一路上,全是妈妈看不到的东西。
等阿善好了一些,奴伊在去采蘑菇或者找草药的时候,就会带着阿善一起去了。
阿善拄着拐杖,奴伊抱着手臂走在他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
沼泽的周围是绿意浓郁的森林,再向前是平缓的山坡,不见一处民家。风吹过来,就刮起干燥的沉埃。
阿善在想,这到底是在哪里呢。
在他用拐杖一点点走着的时候,奴伊对他开了口:
阿善,你的脚差不多也快好了吧。
阿善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家或者村子可以回去?
阿善慌忙回答:
我的腿,还,还很疼而且我一直都是跟着妈妈在各处走来走去卖东西,没有家,也不知道村子在哪里
抬眼望去,他看见奴伊用她的独眼盯着自己看,面上是奇特的毫无表情。
然后她转开了眼。
走吧。今天我们去采蘑菇。
森林之中,树荫中透下的点点阳光下,奴伊走得很快。为了不被丢下,阿善也拄着拐杖拼命地走着。
然后他忽然发现,奴伊是想要试验自己到底能走得快到什么程度。
他们穿过森林,开始爬上山坡。走着走着,坡度就增大到了阿善靠着拐杖都爬不上去的程度。
想追又没法追的阿善,悻悻地望着奴伊头也不回地爬坡的身影,看着看着,奴伊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阿善并不知道回沼泽边的小屋的路,他被丢下了。
奴伊!奴伊!
奴伊回过头来,俯视着阿善。
你啊,不靠着拐杖就根本走不了路了吧。
阿善感觉的奴伊严厉的眼神变的温和了一些。
去采蘑菇吧。
阿善四处打量一下,见到两个人站着的斜坡生长的树林根部,有着很多大大小小的蘑菇。
要摘哪一种。
随你喜欢好了。
可是不知道哪个能吃啊?
奴伊微笑起来。
咬一点尝一尝就知道了。可别吞下去啊。
阿善摘下了最近的一朵茶色的蘑菇,放近鼻子边闻了一闻,芳香的气味让鼻腔抽动着。
他小心翼翼地在伞的部分咬了一下,嘴巴和鼻子顿时传来针扎一样的刺痛。
好、好辣!
奴伊笑了。
就是这样,记住哪种可以吃哪种不可以吃。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
阿善蹲了下来,这次他看到了小小的蘑菇。他摘了一个下来,对着光看了看。奴伊看了,对他说:
那是可以吃的。摘了能吃到明天的量就回去吧。
两个人无言地采集起蘑菇来。
在离奴伊稍远的地方,阿善在倒木的树干上坐了下来。
他有意识地皱起脸来,仰起头透过头上繁茂的树叶向着太阳看去。
阳光一会儿很耀眼,一会儿又被树叶遮住。阿善把手伸进怀里,像是摸宝贝一样确认了短刀的重量。
然后他站了起来,把刀抽出鞘来,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拿刀的影子。他在森林里走动着,一会儿在大树的树干上划下一条深深的口子,一会儿又在开阔的地方挥动刀子,砍下树枝。
阳光把刀子照得闪闪发亮,阿善抬起头来,看着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灿烂阳光。阿善在脑海中把耀眼的阳光与夜里沼泽的银色光辉作着比较。那沼泽的光芒既不像阳光,也不像月光。那到底是什么呢。
奴伊回答了他。
是虫。那是银蛊。
什么?
奴伊微微地笑了笑,招了招手,带着阿善走了起来。
就算不用我教,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阿善踉踉跄跄地追在了奴伊的身后。
回到小屋之后,奴伊点起火来,在锅里放进水,又放进了大量的蔬菜和蘑菇。
一闻到那充满了野趣的热气,阿善就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相当厉害了。
汤煮好了之后,奴伊给阿善盛了一小碗,自己站了起来。
你不吃吗?
我已经吃饱了。
你要去哪里?
奴伊无言地离开了小屋。
等火灶里的火烧尽了,连锅都冷却下来了的时候,天花板上缠绕着的光之线就悄悄地降落了下来,把一头浸在了锅里。随着它吸收着水气,微弱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
原来那就是虫吗。
阿善发自心底地松了一口气。蚯蚓状的虫将锅里的东西吸了个空空。然后到了夜里,虫也没有消失,一直在天花板上蠢动着。
奴伊回来之后,望了望天花板上的虫们,还有阿善,开口说道:
因为有你在,所以它们集中过来了啊。
是这样吗?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有着召集虫的体质吧?
奴伊把怀里抱着的书卷和文具都放在窗边的书桌上,又用黄色的纸卷上烟草,凑着火灶里的暗火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卷着了起来。
她抽了一口,向着天花板吹去。
虫们立刻散了开来,从窗户和门口向外逃去。
看来不能让你一个人了啊。
为什么?
因为你那么能招虫啊。比我还要多呢。
奴伊转身面对着点起油灯的书桌。躺上了床铺的阿善还在考虑着。
能够召集虫,又会怎么样呢?
奴伊停了笔,把笔放在手边的砚台里吸饱了墨,又一心一意地写了起来。迅速地写完之后,她放下了笔。
会发生不好的事。
阿善从床铺上爬了起来。靠近油灯的奴伊的影子被火焰映照在墙壁上,放大了很多。
什么样的事?
奴伊说:
比如村子被毁灭掉。
奴伊的村子也被毁灭了吗?
奴伊只说了声你快睡吧,就转过身去背对着阿善了。
到了村子,用野山里摘来的东西交换了味噌和大米,不够的部分就用钱补上,然后奴伊就不见了踪影。
阿善按照她说的,在大大的屋宅门前等着,看着那些在庭院里玩着玻璃球的孩子们,
这时候有个男人走近他,对他说道:
你是孤儿吗?
阿善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我在问你话呢。你是孤儿吧?只要到我们这里来干活,那就有大米饭吃哦。虽然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就是了。
阿善就好像被火烧到一样跑了出去。
奴伊!奴伊!
一直到看到穿过村子、走上了山路的白衣女人的背影,阿善才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如果追上去的话,说不定又要被她赶开了。
路上奴伊一次也没有回头,阿善也一直保持着距离。直到走到沼泽边的小屋了,奴伊才头也不回地说:
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请让我留在这里吧。
不行。
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正好适合做虫师,你只要在各国之间旅行就好了。
太阳下山的适合,奴伊开始做准备要离开小屋。
你不可以接近那个沼泽。
为什么?
会变得像我一样。
阿善直勾勾地打量着奴伊。
会变白吗?
没错。而且会变成独眼。
奴伊的背影消失在繁茂的森林里,阿善走出小屋,站到沼泽前面。就是那潭飘浮着腐朽的落叶、变成浑浊的绿色的浊水里关闭着光吗?
他在水边蹲下来,仔细地盯着水看。
水面忽然泛起微微的波澜,然后咕嘟咕嘟摇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在里面游动着。
阿善抬起眼来,见波纹并不是从水边传来的。沼泽明晃晃地映照出绕着绿色沼泽的郁郁苍苍的森林,连轮廓都没有模糊。
有什么在水底滑动。
那就像是白色的人的魂魄,头部是圆的,尾巴则像毛笔一样又滑又尖。
比猫还要大的鱼影结成了群,每一条都比雪还要白,发着白色的光。
阿善忽然意识到,这和那些是很像的。
那些在天花板上、高高的树枝上,还有河里看到的虫都是这样动作着的。奴伊说虫有着很多很多的种类,无论形态还是生态都是千差万别。她还说,其实就连严格区分哪个是虫,哪个不是虫都很困难。
阿善的脑袋现在也有点混乱了。
白色的鱼影之群挤在阿善眼前很狭窄的范围里游动着,绿色的水忽然好像被倒进了墨汁一样,变得漆黑漆黑。
那不是墨汁,而是红黑色的血。每一条鱼的左眼中,都流出了血来。
那是永暗造成的。
阿善回过头去,只
见奴伊就站在傍晚的昏暗之中。
阿善站起了身来。
我不是告诉年不能接近沼泽了吗?
奴伊抬抬下颚,示意阿善快点跟过来。阿善跟着她离开了沼泽。
算了。只要不照到银色的光就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是你要记住,在深夜和黎明,这里发出银色的光的时候,你绝对不能看。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会变得跟我一样了吗?
一只眼睛会看不见?会变成白色的?
没错。
沼泽里的鱼全都是雪白的,而且也都只有一只眼睛。那个叫永暗的是虫吗?
没错。
是什么样的虫?
黑暗是分成两个种类的。
阿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感觉得到奴伊在黑暗中折着树枝树叶。
一种闭上眼睛,或者进了地窖里,或者像我们现在这样身处夜里的森林,再或者是没有月亮的夜里这种遮断了太阳、月亮或者火焰的黑暗。而另一种就是
奴伊指了指沼泽的方向,那里已经变成了好像烧焦一样的漆黑。
常之暗。永暗。
阿善远远地凝视着沼泽。他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或浓或淡地蠢动着,但定睛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它们白天藏在昏暗的森林或者洞窟里,到了夜里,就为了吃小虫到沼泽里来。
另一只眼睛能看到吗?
这里没有失去两只眼睛的鱼。
两个人无言地在黑暗中行走着。
失去了两只眼睛,就会完全被永暗控制住,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阿善试着想象一种吸收了许许多多的生命,又产出许许多多东西的黑暗。他觉得它应该像是活物一样,是温暖而柔软的液体。
之前的虫师并没有留下永暗的记录,寄生在永暗上的其他虫也没有。等到天明的时候,沼泽会发出银色的光芒来,变大的永暗会恢复成原来的大小。那个沼泽的光如果照得太多的话,你就会变得像我或者这沼泽里的鱼一样了。
阿善现象着黑暗的沼泽之底巨大的白色鲶鱼的样子,他并不觉得那就是虫原本的样子。
不过那种东西本来就是无从想象的吧,一定是这样。
虽然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银蛊。
周围传来鸟儿的鸣叫声和拍打翅膀的声音,但是并不能保证那就是鸟儿发出的。
还有推开树丛奔跑着的野猪的声音,可是也不能保证那就是野猪。
阿善很害怕,怕到忍耐不了,怕自己变成一个人。只有鲶鱼在,阿善才能感到安心。
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有时候照亮道路的月亮会突然不见了,连星星也消失掉,弄到根本搞不清方向。遇到那种情况的话,就叫出自己的名字来。只要能马上叫出名字来就没关系,如果说不出来,连自己也想不起来的话,这就说明永暗已经来到身边了。
奴伊的声音就好像阳光一样温暖,给人以抱住大树的树干一样的安心感。闭上眼睛,努力捕捉着奴伊的声音。
只要能够想起什么来,就可以逃离能够黑暗了。可是如果无论怎样都想不起来的话,那就什么都好,只要用马上想到的词给自己再起个名字,就不会被永暗吞食了。可是代替的,会把叫作原来那个名字时候的事情全部忘掉。
那我绝对不要。
奴伊看着阿善,阿善叫喊着,说我绝对不要忘记。
如果我把妈妈的事情忘记了的话,那妈妈就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阿善拔出怀中的短刀,抽出鞘来。光从双刃的古怪刀刃上一闪而过。
是妈妈给你的吗?
嗯。
我也给过孩子们短刀。正好和这一样大。
他们看到了小屋。
沼泽一点也没有会发光的样子。显得分外闭锁浑浊。不流动的水底有着山一样大的什么东西,不断地发出震动。
进了小屋,看到墙壁边排列着的小人偶们被月光照亮。
偶人中有三个画着孩子一样的脸孔。旁边的一个则比其他的要高出一个头,脸孔也很深邃。
阿善到现在才看出来,那是成年男人的面容。
奴伊,这是奴伊的家人吗?
奴伊背向着阿善,从手肘撑在一侧膝盖上,用拨火棒在火已经熄灭的火灶的灰烬中拨弄着。
阿善靠在叠起来的被褥上,抱着膝盖。
奴伊从灰烬里取出一块炭来,放在手掌上把玩着。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奴伊再次开了口,她的声音与平时并不一样,听起来分外的接近。
虫师这种活计啊不是自己喜欢才会去做的呢。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有会召虫的体质才会变成这样的。虫子聚集起来,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有着召虫体质的虫师们全都被从故乡赶了出来。就算故乡的人不赶他们,他们也总有一天会发现到,最后自己选择离开故乡的。
奴伊的意思似乎是在说,阿善,你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
为了除虫,我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只能在各国中奔走。
可是因为故乡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所以中元节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去一趟。在我回去的那个时候村子好不容易存储起来的稻穗全都被烧毁,田里的稻子又得了病,什么也没的吃,村子里闹了大饥荒。我的孩子们和丈夫已经消失了两个月。他们为了找吃的进了山里,就再也没有回来。其他还有十几个老老少少也在山里消失了。村子里的人觉得他们都是遇到了神隐。
奴伊抬起眼来。她宁静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芒。阿善明白奴伊的意思了。
虫?
没错。虽然村子里已经禁止进山了,可我四下奔走寻找,就知道了这里的沼泽里有永暗的事。
那现在奴伊的丈夫和孩子们呢?
奴伊指着沼泽。
在那里。
阿善按奴伊指的方向,凝视着沼泽的黑暗。
后来我就住在这里,一直做着永暗和银蛊的记录。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
阿善恍然惊觉。
森林外面是一片只要干燥红沙的荒野,那里不会就是奴伊的故乡了吧。
只要开始了白化,那么鱼总有一天会失去两只眼睛,整个变成永暗。永暗吞食了虫之后,寄生在永暗上的银蛊会发出光来,再让永暗变成原本的大小。如果照到太多的那种光,就没得救了。等我发现到这一点时候,连我自己也已经开始白化了。
奴伊用手梳理着自己雪白的长发拨起前发,指了指一直遮住的那只眼睛。
阿善看到,那原本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却是个满是皱纹的凹陷。
变白了的东西一定会变成永暗。我的丈夫,孩子们也是所有的都在这个池塘里,在永暗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阿善。
有你在身边,就更让我痛苦
拜托你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等天亮了,请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奴伊,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了这些,却还要留在这里?既然是虫师,又为什么放着这些可怕的虫不管?为什么让它们活着?
刚刚说完,阿善就立刻后悔了。那永暗是奴伊的孩子们和丈夫变成的啊。但奴伊微笑了起来。
也许是这样吧也许我该那么做也说不定。
虫师的责任不就是消灭虫吗?那是要怎么做的,奴伊?
奴伊垂下头去,沉默了下来。
我听说要阻止被永暗吞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光酒去冲洗
光酒?
那是包罗万象、所有生命的源流,在这地里好像河流一样流动着。那是惠泽大山的源泉。这条河是由发出微弱的光芒,成为万物生命源头的小小的虫叫做光酒的液体组成的。它有着芳香的酒一样的气味与味道。利用得当的话,可以让死人复活,治好百病,但是胡乱凡喝下去的话,就会丢掉性命。
听到这里,阿善忽然想起了酒来。阿善一直很怕酒,因为那东西会让村里的人变得很奇怪。
要阻止永暗的另一种方法,就是让它与叫做禁种之虫的虫彼此争斗了
既然知道了,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奴伊看了看阿善。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不是很接近光脉的话,就根本得不到能够冲洗掉永暗那么多的光酒。而禁种之虫那样的东西根本不知道是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还存不存在。那根本就只是自古以来虫师们之间彼此传说的存在而已。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啊。而且本来虫师就不是为了消灭虫而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的。生命并没有上下之分。只是要活下去,活下去,活着,只有这样而已。大家都只不过是这样的存在啊。人类看到让自己愤怒或者恐惧的东西,就要去排除或者去杀害可是只要在变成那样之前,寻找到逃走的智慧,逃走就好了。虫师就是寻找着自古以来流传的那些术的人们。杀生并不是我们的工作哟。
奴伊微笑了起来。
阿善有你在,果然只会不好过呢。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回
到你的故乡去。
到现在,我住得最长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所以
这里是我跟永暗的地盘,不是你该留的地方啊等天亮了,你就一定要离开。
※※※※※※
接近黎明的时候,沼泽的方位就变得好像燃烧起了白银火焰一样的明亮。
阿善躺在床铺上,用背对着那边,不经意间却心中一动,站了起来。
他站到了小屋的门口,整个视野就被光占满了,好像太阳已经升起了一样。
奴伊站在沼泽的中央。
雪白的身影被黑烟的旋涡包围了起来。旋涡卷住了奴伊的身体,无论是她雪白的衣服,还是头发,脸颊,全都被墨汁一样的东西染成了漆黑。
那就是永暗吗还说是,是栖息在永暗中的另一种虫,银蛊呢。
阿善定定地凝视着那银色的光辉。
那东西通过眼球,流进了身体里。又辣又冷的东西到了耳朵里。
耳朵从内侧向外侧传来灼烧一样的疼痛,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是这种东西吗?阿善心中产生了剧烈的愤怒。
怎么能输给这种东西呢。
他用手摸了摸头发,头发似乎变成了银色,是照在光线下的缘故吗。
奴伊回头看向他,怒吼起来。
阿善,你不能看!
阿善冲出小屋,一脚踏进了沼泽里。
那黏稠的水让他起了鸡皮疙瘩,但是他仍然不管不顾地踢开水,向着奴伊的方向跑去。
奴伊,你快点走吧,不走不行的。和我一起离开吧。
奴伊怒吼起来。
笨蛋!快点回去!我叫你回去就回去!
我要救出奴伊。
他趟到沼泽中央的时候,黑烟已经覆盖了奴伊的全身。
看到奴伊的双眼中流出了黑色的脓液,阿善浑身都凉了。
奴伊,你的眼睛
双眼都被夺去的话,就会成为永暗。已经没有时间了。
阿善,回去,快点回去。
阿善抓住了奴伊的衣服,却立刻放了手。
因为那冰冷坚硬到了能把人冻伤的地步。
马上,银蛊就要觉醒了。你赶快逃吧,在它觉醒之前,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吧。
已经不想再失去谁了。再也无法忍耐那样的事发生了。
可是,身体却不能动弹。
就好像浸泡在冷水里一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好像在山崩里失去妈妈那时一样。
奴伊怒吼起来:
快走啊!
阿善睁大了双眼,直视着耀眼的光。
那是可以绵绵不绝地流进眼球内侧的,看不见的液状的光。
等眼睛习惯之后,就发现光并不是均匀的,而是好像鳞片一样,细小的花纹彼此联系着,向着一定的方位缓缓地流去。
开始接受的时候,它还会灼痛眼睛,但是接着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阿善觉得这非常舒服。
柔软的、灼热的东西在眼球中蓄积着,然后满溢出来,变成水珠落下去。
全身都在温暖而黏稠的东西中融化了,轮廓开始崩解。好像融化的糖一样被牵引,拉伸,又与原本的被熬在一起。
昏沉。
奴伊!
原来曾经是奴伊的东西,在慢慢地自转着。
这样就好了吧?
对,这样就好了。
在强力的绳子一样的旋涡之中,奴伊在喃喃自语着,这样就好了。
阿善为了拉住奴伊而伸出的手被弹开了,从那上面,阿善感觉到了微笑着的奴伊的温暖。
等一下啊奴伊的手在哪里。把手,伸给我啊。
阿善听到了已经失去了形状的奴伊的声音。现在,这声音就是奴伊了。你的手好温暖。不只是手,只要你看着我,就好像太阳照着我一样的温暖。遇到你的那一天,就连那个沼泽边的阴暗,也因为你的眼神而变得温暖了
阿善与奴伊围绕着彼此,缓缓地旋转着。
不可思议的安稳,和无法再回头的绝望,让阿善紧紧地抿住了嘴。
那是一种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怀念感。
这就是故乡吗?
原来这就是故乡的感觉啊。阿善在那种断肠一样的不舍中紧闭着嘴巴。
阿善,你快走吧。
不要。
奴伊用力地推着阿善。她的力量像山一样强大。
阿善在被推得四分五裂之前蜷缩起了身体。
快走,银蛊已经醒了。
沼泽中央燃烧起了银色的火焰,整个池面上好似铺起了一层厚冰。
就在那光要将两个人关闭在其中的瞬间,奴伊用力地推了一把,让阿善浮到了水面上。
向下俯视过去,只见一条发着白光,好像山一样的大鱼正缓缓地摇动着笔头一样的尾鳍。
随着它每次扭动身体,那巨大的身体就好像脱掉了旧壳一样变得越发巨大。
沼泽中只剩下了这一条明明在池中游泳,却比沼泽还要巨大的鱼,其他的什么都消失了。
那,就是银蛊。寄生在永暗之底,没有眼睛的鱼。
阿善。
奴伊的声音响了起来。
走吧。为了从永暗那里逃离出来,你就把一只眼睛给了银蛊吧。
但是另一只眼睛一定要紧紧地闭着。
这是为了你能再一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这就是奴伊最后的话了。
※※※※※※※
阿善已分不清自己是在游泳,还是在步行了。
刚开始的时候,黑暗是黏稠而凝滞的。
他拼命地动着好像是腿脚,又好像是尾鳍一样的东西,用力地向前钻动着,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黑暗之流渐渐地抛在了身后。
似乎是在向前进了。
就这样抱着沉重的东西,不让它碰到地面地搬运着,好像螃蟹一样侧身向前移动。
自己到底是在向着哪里挪动,又该逃到哪里,背后又会有什么在窥伺着自己?
光是想一想,尾巴就似乎会被绊住。
他使劲地摆动着尾巴,或者说,他的腿脚脱离了他的控制,擅自地在土地上奔跑着。
流动着的黏稠热量消失了,渐渐冷却了下去。
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随着咳嗽,浑浊的液体从喉咙中流到了外面。
他咳嗽着,直到干咳让喉咙都为之缩紧,气也喘不上来。咳嗽平静下来后,终于可以呼吸了。
他闻到了令他怀念、让人精神一振的气息。
那是浓郁的黑土的气味。
他的头上传来似乎是无数把扫帚清扫的声音,声音像洪水一样流动着,忽然又安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开始,这一次拖得很长很长,似乎再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只要能马上叫出自己的名字就不会有事。
为什么会记得这句话呢。其他还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而且自己也不想要去想起来。
对了,我的名字。
混沌的空白充满了头脑,但步子却迈得加倍的快。
象这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什么都好,想起什么来啊。
可是,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那么什么都好,把叫出来的语言作为自己的名字的话
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漫长的思考后浮出来的,只有一个词而已,银古。
银古?
那是什么?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