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仓库的楼梯爬上去,就到了银古铺着稻草的开阔房间,那是用来给旅人休息的。
人们拉起单子来盖在身上,只把赤脚露在外面。一眼看过去,这里至少有十个人。
银古找到了够睡一个人的空隙,把背上背着的木箱放下来。拿掉斗笠,再脱掉被雪打湿的上衣。
这时候他后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头发是白的可是小哥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啊。
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不合季节的鲜艳和服,手里玩着什么东西。
他有着一个鼻头朝上的小鼻子,吊起来的眼睛,一双跟农活无缘的白皙的小手,看起来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我还以为虫师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呢是吧?
他招呼的是个脏兮兮的脚伸在外面的另一个男人,似乎是他的同伴。
那男人没有回答,翻了个身看了眼银古,呲牙一笑。
我也正要往大叶岩尾的客人那里去。我是做这个买卖的。他伸出手来,手指间夹着两三个骰子,只见他灵巧地一抖手,骰子就滚到了手心里。
我是柴山的文藏。
银古没有报出名字,只是低下了头行了个礼。
怎么样?反正冬天的夜这么长,来玩个几把打发时间吧?
银古把视线从文藏那双三角眼上移了。
抱歉。
别担心啦。我可是不会对虫师出老千的哦。
文藏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可笑似的,他笑得滚倒在了床铺上。
女佣走上了楼梯。
芋头粥已经做好了。大家来吃点填填肚子吧。请跟我到下面来。
流浪者们掀开铺盖站起身来,光着脚下了楼梯。
文藏看看还坐在那里的银古,对他说道:
怎么,你肚子不饿啊?
银古微笑着点了点头。
能够一个人躺下,对银古来说是很值得感谢的事情。他拉过放在一旁的铺盖,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但银古马上又跳了起来。
有人在。
那个人正有力地打着呼噜。他回头去看了一下,发现墙壁的边上有一个人。他旁边放着个又大又沉重的缸。
鼾声停止了,那个年轻男人翻身坐了起来。
啊吵死了根本睡不着嘛。
男人发现了银古的视线,慌忙摆了摆手。
不不不,我不是在说大哥你太吵。是旁边的人太吵了。
咦?人呢?
大家都去吃芋头粥了。
男人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又是芋头粥啊。虽然好心免费让我们吃饭是很感谢,可是每天吃的都是一样的
已经很长了吗??
你留在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吗?
男人交抱着手臂想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银古告诉了他,男人掐着手指算了起来。
四天了。我被雪困在这里整整四天对了,你是刚到的吗?
银古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雪,亏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啊你翻山过来的?
银古又点了点头。
真厉害。这几天里一直在下大雪,大家都被困在这里了呢。
银古指着男人背后的大缸问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男人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缸。里面传来空空的回声,男人笑了起来。
是彩虹。?
将来会放上彩虹。但是我现在还没用得到。我背这个空缸背了有三年了。
三年?
这个男人留着农民一样的短短寸头,脸上露出很温和的笑容来。
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笑起来有种不加防备的感觉。一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样子。
你说要抓到彩虹?
我要抓住它,带它回故乡去,
银古看着男人的脸孔。听他说话倒是很沉稳的样子,不太像是发了疯。
你的故乡在哪里?
男人说了个在西国的地名。
银古在那里路过过几次,但都没用逗留过。
那里每年都会刮台风或者闹洪水,把村子里的屋子桥梁都冲走,摧毁了田地。是块死了很多人的土地。
那里还有条从春天到秋天会一次次泛滥成灾的河流。
银古对他说道:
那里有条很爱发洪水的大河对吧。
亏你会知道呢。
我有好几次路过那里。结果桥梁断掉了,弄得寸步难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六七年前吧。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住在旅店里太贵了。本来可以雇人划船过河的,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那后来你怎么解决的?
我向着河的上游走了三天,找到个浅滩淌了过去。
男人垂下头来骚了骚,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真是对不住啊。?
那个桥啦。那就是我造的桥。
银古看了看男人的手。
他的手筋毕露,看来强健有力,但是上面却留着无数伤痕。
这是一双经过了无数钻孔、研磨、捶打的匠人的手。
仔细看看他,身体虽然不高,但是异常结实强壮。
男人说道:
我是个造桥的。家里世世代代都是造桥的木工。不过也许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吧。
银古笑了。
光是看的话,谁都不能看出来啊。
那之后几天里,大雪一直都在下着,旅人们只能在仓库里打发着时间而已。
有人在花牌和骰子上输光了钱,不得不欠了债,他和文藏以及他的同伴发生了冲突,互相大喊大叫的。
面对赌博没兴趣的男人们也受够了一睡睡一天的无聊,互相拉起天南地北有的没得来。
他们似乎在比赛一样地吹着牛,一个比一个说得没边没沿。
银古好好地睡了几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机会象这样休息过了。不管别人怎么吵闹说笑,怎么怒吼叫骂,他都始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那个造桥匠时时会背着那个缸外出,等回来的时候,缸里就积起了厚厚的雪。等雪化成了水,他很快就喝光了。
文藏揶揄他说喝那么多水,可别夜里尿了炕发洪水,男人们哈哈地大笑了好一阵子。
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佣们来叫他们,赌博也好,吹牛也好,吵架也好,都在这一刻瞬间中断。
男人们为了吃饭走下去。
只剩造桥匠和银古两个人。
银古对他说:
你肚子不饿吗?
是啊。我刚才喝了那么多水呢。你呢?
比起吃饭来,我更想睡觉不管怎么睡都睡不够啊。
银古笑了,男人也笑了起来。银古又问他:
光喝水的话,身体会撑不住的啊。
男人说:
可是不管我怎么喝,嗓子就是渴得难受。好在外面的雪要多少有多少。
你生病了吗?
不,是彩虹。
银古坐起身来,盘腿坐下。
男人靠着他的缸,手中把玩着稻草。
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对我好好说说吗?
男人很认真地打量着银古。
那信不信由你了。
我相信的。
算了,等听完了再说吧。刚才也跟你说了,我是在那条一天到晚发大水的河边出手长大的。不管是我爷爷,还是我爹,全被人称作全国第一的造桥匠来着。可是大水一来,桥就被冲走了,不管架多少次,还是会被冲走。我爹每冲一次,都想造出更坚固的桥来,就这么耗了一辈子。我也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而且爷爷和我爹死之前,留下的遗言全都是要造一座绝对不会被冲走的桥出来
绝对不会被冲走的桥吗?
是啊。从我十二岁开始做学徒到造桥的工地去帮忙开始,我脑子里想着的就只有桥。其他的木匠活对我来说跟玩没什么两样。我醒着的时候念着桥,睡着了之后梦到的也是桥,早上起来再去造桥
有一年秋天,台风闹得比以往还要厉害。等台风终于引来了洪水的那一天门卫一大早就一个人到了河边。我想桥肯定是已经冲得无影无踪了吧,至少去拣回一点残骸来也好。
银古忽然意识到了故事的发展。
结果,你却看到河上架着一道彩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男人以逼问的眼神看着银古,银古答道:
因为我听过和这类似的故事。
男人点了点头。
是啊。类似的事也是有的吧
抱歉打断你的话了然后呢?
那条彩虹跟下完雨以后那种模模糊糊好像雾一样的彩虹完全不一样。它放着完全不像这个世界的颜色的光,看着它,我脑袋里的东西就好像全被抽走了一样。而且那彩虹的根部就好像扎在了地上似的,清清楚楚的。
男人举起手来,就好像彩虹抓在他的手里,定定地打量着自己的手。银古问道:
那彩虹是从河的对面跨过来的吗?
是啊。就跟座桥一样,从河的这边架
到河的那一边。我听人说,彩虹的根底下埋着宝贝。可是我把手伸过去就立刻被弹开了,发出烧焦一样的味道来。就跟把手伸到瀑布里似的,有什么东西很强力在流动着。难道说,那就是叫电的东西吗?
银古取出了他的香烟。
那跟电有些不太一样。
后来彩虹就立刻消失了。之后发生了奇怪的事。而且是每天都会发生。只要下了雨,就一定会出现彩虹。但是能看到彩虹的却只有我一个而已而且彩虹还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形状出现。
大概是什么样子?
男人做了一个系绳子一样的扭曲的手势。
雨一停,到外面去就看到只有我的屋顶上有道彩虹。而且那彩虹就好像是打了结的绳圈一样。看着看着,它还会像跳舞一样不停改变形状。有时候用力地伸长变成了要刺破天一样的一根棒子。有时候唰地改了方向,头伸到水边去闪着七色的光还没过多久又变成了十字形,接着变成横着的光条就好像在我眼前玩一样不断改变着形状,好久都不会消失。等我看累了,回到家里,它又出现在盛水的罐子或者杯子上。就好像非要让我看才行是的,真是输给它了。
银古从木箱里拿出打火石来,熟练地打了两下,点燃了香烟,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了起来。
然后呢?
有一天,雨停了,我看到它像是螺旋一样在河的那边跳舞,越跳就离我越远。那之后,彩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哦。
男人把手放在了喉咙上。
打从那天以来,不管喝多少水,我的喉咙还是会渴。要下雨的时候,身体就会很舒畅,在家里根本待不住。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跳到雨里头去,就好像屁股被火烧着一样怎么也压抑不住。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满身泥巴地在山野里乱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就是觉得舒服得不得了。所谓幸福就是像那个样子的东西吧。反正从那天开始,只要一下雨,我就会高兴到丧失意识。
现在也是这样吗?
男人点了点头。银古笑了起来。
还好现在外面下的是雪啊。
男人也笑了一声。
是啊。这要是雨,我可真受不了了。其实我现在就想喝水,想得不行。我说你怎么想呢?是我的脑袋有毛病了吗?
银古摇摇头,用手弹落了香烟的烟灰。男人问道:
其实你也是看过那彩虹吧?所以你才会知道的对不对?
银古点了点头。
我所看到的,是叫虹蛇的虫。彩虹的虹,长蛇的蛇。
虫子?
是虫。那东西是不可能装进你的缸里的。卖给我吧。
为什么?
你的缸可以派上用场啊。
银古笑了,男人被他带着,不由地也笑了起来。
原谅这样啊。
银古想,他真是个豪爽的男人。他有个很少见的名字,叫做虹郎。
※※※※※※※※※※※※※※※
等雪好不容易停了,两个人一大早就离开了那个逗留了太长时间的村庄。
白银一样的太阳很快开始让雪溶化。
冰冻的河流好像得到了解放似的,剧烈地奔流起来。
爬上满是积雪的斜坡,看到山道在眼前分成了两条。因为背上的行李过重而气喘吁吁的虹郎回过头来问银古: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银古把背上的木箱放在雪里,喘了一口气。
不知道要走哪一条路呢
你没有决定去处吗?
没有。
你总是这样的吗?
你还不是,彩虹不出来的季节里,你都是怎么做的呢?
等到它出来。
就银古所知,从来都没有人抓到虹蛇的记录。
虹蛇到底有什么作用能不能被人饲养,或者有什么危害,这一切的一切的毫无半点记载。
要是没有其他的事的话,银古倒真的觉得试试也不错。
银古提出了条件。
只要虹郎负责自己的餐费,那么就帮他寻找虹蛇。
虹郎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我正想要个人陪我旅行呢。
暖和的夜里,他们就在河边露宿。太阳升起来了就迅速地收拾行李上路。
他们完全靠着直觉走,觉得那里快要出现彩虹了吧,就向他们想的地方走去。
银古还从没有象这样随心所欲,没有目标的走过。
回头想想,银古好像总是被什么追赶似的,脚不停地走着。
季节从春到夏,走完平静的一天又到第二天,再到第三天,就好像一直在永远也过不完的一天里步行似的。
彩虹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两个人没有吃的的时候,就到村子里去。
帮助农家耕地,得到一餐一饭的馈赠,下雨之后就和其他被困住的旅人同宿,然后被人嘲笑彩虹的事情。
虹郎是个很好的人,别人一问起目的地来,他就会极老实地回答是彩虹。因此也每次都成了别人的笑柄。
银古并不会搭话,总是盖好铺盖先睡下。
在某个村子来,同屋的旅人都发出了强烈的鼾声的深夜里,虹郎仰面朝天地眺望着天花板,和平时一样说起了虹蛇的话来。
可是啊虽然我也预想到了,但我们都这样地去找了,却完全都找不到呢。
银古回答:
也许就是想要找就偏偏找不到吧虹蛇这东西,经常会在雨后出现,就这一点上来说,跟彩虹也没什么两样。
虹郎翻了个身抬起头来,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看着银古。
这样吗那果然必须要看哪里有雨来移动了?
一般的彩虹是要背对着太阳才能看得到的,是吧?
虹郎忙不迭地点头,银古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虹蛇出现却是和太阳光没有关系的。所以还是面对着太阳走比较容易发现。而且它的颜色排列和普通彩虹也正好是相反的。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多半是这样的吧
虹郎嘟囔着,又翻了个身,安静下来准备睡觉了。
银古起身站到了门口。外面是满天的碎银一样的璀璨星空。
对面的两三座山上戴了顶雪白的假发。那一带明天就会下雨的。
背后传来虹郎的呼噜声。像他这样只想着彩虹的事随心所欲地走着,说不定是一种幸福吧。
那我又是为了什么活下去的呢?虫。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会聚集虫,不能让它们为害人类,所以我才必须不断地向前走着。这和那些没有自己意志,只是活下去的虫没什么两样。
不过也许这样也好吧。
※※※※※※※※※※※※※※※
银古很喜欢听虹郎故乡的大河的故事。
孩子们都是听着融雪时分潺潺的流水声长大的。
到了初夏,河边一带就萌生出绿意来,在水田中耕作的大人们的看守下,孩子们在河里嬉闹着。
走在被太阳晒干的河底,会发现些从来没见过的金属东西。
那东西有用细细的钢丝做成的两个车轮,中间是空的,用一根铁棍连接起来。
听说那就是可以代替马,坐上去就能跑的叫自行车的东西,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陌生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会沉到这河里来的。
一到秋天,河水就加快了流速,变成一匹烈马。
这时候父母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接近河流的。
但即使这样,仍然会有孩子偷偷地靠近那条泥巴一样的激流。
村子里的玩伴们基本都继承了父业。
说到这里,虹郎忽然啊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呢。
虹郎小的时候,附近住着一家技术高超的刀匠。
在他们四处搬迁的过程里,兄弟姐妹都一个个地死于非命,只剩下了一个男孩子。夫妇俩非常溺爱这个孩子。
但是后来刀匠的眼睛被火花烫伤,从此家运衰败了。先是父亲身患重病卧床多时,最终死去,之后母亲就带着男孩子去做行商了。
开始过了一个月会回来,最后就变成半年一次,又变成一年一次,再后就没有回来。
家里被强盗小偷偷了个遍,所有能换钱的家当都被拿走之后,那里就成了流浪者的逗留地,最后村子里恐怕治安恶化,把那间屋子封闭了。
人的家啊,只要没有了住在里面的人,那一下子就会朽坏掉。会迅速地变得破破烂烂的,最后塌下去呢。
现在有谁住在那里吗?
也许已经变成农田了吧。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了,虹郎说。
那个人到底是叫什么来着啊。
虹郎好不容易想了起来,松了口气似的说:
阿阿吉,不对不对阿善是阿善啊。
银古望着虹郎那无牵无挂的笑脸,觉得那里似乎开了一个大大的空洞似的。
※※※※※※※※※※※※※※※
好好看着,马上就要出来了。
虹郎仰望着下午的天空,迅速地解决了小便。
怎么,彩虹出来了吗?
银古凝神细看。
还没有。
刚刚才停止的雨,在位于遍生芦苇的湿地的两人附近造出了蒸腾的湿气。
翠绿的芦苇被雨水打湿之后,显得分外光润耀眼。
阴云满布的天空下弥漫着热气,光只是坐着而已,汗水都止不住地喷了出来。
喂出来了吧?
银古手指着稍远一点的河边。
那是普通的彩虹。看那个颜色排列就知道了不是虹蛇的。
虹郎拔了一根芦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吹起苇笛来。
强烈的风将他的笛声吹送到整个芦苇荡。
芦苇被风压得深深地弯下腰去,而后又柔韧地弹起来,娑娑地摇晃着苇叶。
虹郎眯起眼睛来,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差不多又要下雨了。
亏你能看得出来阿。
我可是整整追了三年啊。像哪块云是雨云这种事情,我一看就知道了。
他们等了一段时间,但是雨并没有下来。
太阳在头上闪出了光辉。对于蹲在芦苇荡里的两个人来说,就好像处身在闷热的澡堂里一样。
虹郎小声嘟囔着。
唉,嗓子真渴我连小便都尿不出来了呢。
银古看看天空说:
差不多该再下雨了吧。
云彩形成的大陆转瞬之间就又堆积起来,改变了形状,被新涌起的云海汹涌地吞没了。
缺乏光线的地上变成了一片黑暗,打头的一滴雨水掉在了银古的脸颊上。暖乎乎。雨水扑拉扑拉地打在地面上,汇聚成泥巴的小河,蛇一样蜿蜒地流了出去,而且迅速增大。
芦苇像是被鞭子打了一样,一片接一片地倒了下去。在这瓢泼大雨中,却有一轮惨白的日头在发着光。虹郎叫了起来:
啊!
他看到了一弯背对着太阳的彩虹。
可恶!要跑到哪里去啊!
虹郎正要冲出去,却又被银古拉住了。
等一下。看来这一带的雨还有一阵子要下,我想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了。今天就先在这里等着吧。就算天气变了也没有关系。因为虹蛇是不会随着天气一起移动的。
雨势越来越大,变成了让人站都站不住脚的倾盆豪雨。稍稍明亮了一点的天空里摇动着紫色的闪光。
远远地传来山崩一样的轰鸣声。
没有可以作为路标的山,没有云,也没有太阳。他们已经搞不清楚方向了。
银古呼叫着虹郎:
喂!你在哪里?
雨水忽然像被吸收一样地停了,但天空却没有恢复原本的明亮。
代替雨云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一样的轰鸣声在天空下响作一片,卷起了旋涡。
这是什么?
是虫。
虫?
马上就要出现了。
啊?
虹蛇要出现了。
虹郎好像碰到了电一样地僵直了。
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凹陷下去的眼睛闪出光来。
在哪里?
银古用双手拨在了芦苇叶。
你看到那个山脚了吗?就在那下面是不是有光?
虹郎顺着银古指着的方向,凝视着连绵的群山。
你以为那泉水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光来?
虹郎等待着银古的答案。
那不是泉水,而是发出微弱的光芒、叫做光酒的微小的虫子汇聚而成的东西。不只是如今在空中躁动着的这些虫,还有其他生活在野山、村落、大海里的各种各样的虫,那些都是生命的一种。光酒蒸发之后,会降下含有光酒的雨,如果幸运地在这个时候出太阳的话,虹蛇就会出现了。
那,我追的彩虹虹蛇也是虫了?
差不多不,该怎么说呢虹蛇是光与含光酒的雨相互作用产生的现象,所以
就是说,还是和彩虹一样了?
虹蛇并不是自然现象。它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
虹郎抓着额头,拼命地想要去理解。
在虫师的世界里,把它叫做流虫。除了有生命这一点之外,其他是与光和雨产生的彩虹现象是一样的。但是产生的理由和目的都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不受任何的干涉,也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就这样消失。
那什么时候虹蛇才会出现?
马上就要出现了。我们到那个泉水的附近去吧。但是你绝对不能走进光酒里,也不能用空手去碰。那种虫只要碰到就会附在人身上了。
虹郎急忙说:
可是我已经被附身了啊正因为被附身了,所以才会去追虹蛇的。
走在虹郎前面的银古笑了起来。虹郎指着那发光的泉水。
我们还是快跑吧?你看,马上太阳就要出来了。
的确如虹郎所说。轩轩嚷嚷地充满了天空的虫之群已经照耀到了白色的光束。
跑吧。
银古说着就跑了出去。背后传来虹郎踩踏着水洼的声音。
虽然拼命地奔跑着,但是却不可思议地不会喘不过气来,虹郎觉得自己跑了有几里地,但是似乎却根本没有前进多少。
明明是全力向前奔跑,但是却像静止在了广大的地平线当中一样。
芦苇荡忽然消失了,闪着光辉的水面在眼前扩展开来。
两个人差点就失脚跌进水里去。
站在水边上,水面的光辉更加的夺目。
一条白色的大鱼似的东西似乎正从水底浮了上来。
那是银古的错觉吗?
光酒的中央产生了带着微弱紫色的环,它静静地扩展开来。接着是绿色的环,黄色的,蓝色的,然后断绝了。
虹郎和银古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是什么?
太阳从他们的头顶强烈地照射了下来。
一道光芒好像刀光似地斜斜劈下,光酒的水面顿时碎裂了,好像沸腾了一样闪出光辉。
那焦糖色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银古和虹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接着一道粗得好像大树的树干的光柱就在眼前直插云霄。
仰头望去,银古打了个冷战。
光柱是由数以百万计的黑色微细的小虫卷起的旋涡构成的。
它明明在发着光,但是主轴却是漆黑的黑暗,狂烈的龙卷被压缩着封闭在了那主轴之中。
虹郎在嘟囔:
彩虹是黑的
彩虹的前端在空中消失了。
等眼睛习惯了之后,就发现它是在蠕动着。它扭动着身体向左右摇晃着,振幅越来越大,突然一下子倾倒了下去。
虹郎呆呆地眺望着虹蛇。
是这个就算这个啊。
银古还来不及拉住他,虹郎就踏进了光酒之泉,他背对着银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向前淌去。
笨蛋!快上来啊!
银古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他似乎觉得有谁站在沼泽的正中央。
银古大声地叫着,想要挽留那个人,但那个人却抛下银古,自己走了。
去了哪里?难道是我的脑袋不正常了吗?
快点回来!
虹郎回过头来,他那通红的脸因为喜悦而扭歪了。
虹郎在黑色的彩虹根部弯下了身。
我要带它回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呢?这彩虹是我的。
笨蛋!
虹郎将双手插进了虹蛇的光波里。要阻止他已经晚了。
银古飞身跳过去拉他,这时光柱消失了,虹郎的意识也随之远去。
银古抱住虹郎的腋下,把他拖出了光酒之泉,然后让他躺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还有呼吸,腿时时会痉挛一下。
银古在旁边等着虹郎醒来。就算万一他死了,也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
他忽然想到,这也许是光酒造成的。他用双手扶住虹郎的头,看到原本惨白的脸带上了些许血色。
银古看向自己被光酒打湿的双手。上面带着碰触到的虫。
它会怎么地附在自己的身上呢?
我也会和虹郎一样,渴得难以忍受吗?
也会一直去追逐彩虹吗?
但是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虹郎会追逐着彩虹,肯定还有上面其他的原因才对。可是踏进别人的心真的很可怕。
※※※※※※※※※※※※※※※
登上高高的山,道路在眼前分成了两条。没有任何能称为路标的东西。
放弃了缸的虹郎空着手,与背着木箱的银古的速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银古整了整背后的木箱,向虹郎问道: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虹郎站在岔道中间,交抱着双臂。
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呢
你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没有。
不是该回村子去了吗?
虹郎微笑起来。
我约好要带彩虹回去的。
跟谁?
我喜欢的女人。恐怕她现在已经成家了吧。
虹郎反问银古:
你又要去哪里呢?
银古很干脆地指了指左边。虹郎向着右边的道路踏出了一步,由回头看了过来。
受你照顾了谢谢你。
银古点了点头。
回头再做木匠吧。
听了这句话,虹郎露出快哭出来一样的表情。
银古讨厌别人哭的样子,那会没有来由地呃自己的心动摇。
谢谢你。
向前迈步之后,虹郎就没有再回过头来。他大步地远去了。
银古站在路中间,看着虹郎走远。他没有回头。
后来银古听说,西边的国家里一条出了名的爱发水的河流上,架起了一座绝对不会毁坏的桥梁。
那桥叫做流桥。水量若是增加,桥面就会自动分开成为木板,桥会顺着水流漂浮。等水退下去之后,又恢复原装。
据说是由一个造桥匠独自想出的方法。
银古心里希望着,但愿那个造桥匠是虹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