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第一年2 第4章『委托人(Johnson)与冒险者(Runner)的关系』

「出门了。」

「啊,嗯……」

这么早?牧牛妹将这句话吞回去,目送他在清晨昏暗的光线下离开。

又没说到话。早餐也没吃。昨晚当然也没吃。

──他变得会回家是很好没错,不过……

牧牛妹忧郁地叹气,趴到餐桌上,丰满的胸部都被压扁了。

他偶尔会在房间睡。跟刚重逢时相比,散发的氛围也不一样了。不过──……

──擅自帮他做这些事,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呀。

不能怪她这么想。

事情果然不太对劲。

最关键的部分──他是否不只是去当冒险者?

牧牛妹常跑公会,因此也有听说。

哥布林杀手。

专杀小鬼之人。

原因问都不用问。

她想问的是「我该为你做什么才好」。

牧牛妹回想起坐马车离开村子时,回头看见的景色。

黄昏,她跟他吵架弄哭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

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细节变得模糊的双亲面容。

埋进地底的空棺材。

她的记忆中,没有故乡毁在哥布林手中的画面。

没有。

只有一段空白,有如努力堆好的沙堡被泼了一桶水。

「…………唉。」

是自己太鸡婆吗?

牧牛妹头转向一边,看著厨房。

锅里装著满满的炖菜,等待加热的时刻来临。

那个时候,他穿著破破烂烂的装备回来时,开心地吃了──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说不定是她的愿望。她希望他开心地吃下它吗?

「……搞不懂。」

搞不懂他。也搞不懂冒险。

在她思考的期间,天色逐渐变亮。

窗外漾起白光,舅舅也快起床了吧。

「……得去准备舅舅的早餐。」

──搞不好是交女朋友了。也有可能都泡在娼妇那──

「…………!」

舅舅之前说的话闪过脑海,她拍了下餐桌,站起来。

脸好烫。非常烫。肯定整张脸都红了。牧牛妹用力摇头。

「去、去洗把脸吧……!」

她激动地跑出家门,然后──

「……咦?」

看见陌生的景象,停下脚步。

之前才在想「得快点修好才行」的栅栏,做了粗糙的补强措施。

「……?」

牧牛妹想了一下,猜测大概是舅舅修好的,立刻跑向水井。

§

跟之前一样的地方,有栋一样的小屋。

水车吱吱嘎嘎转动著,烟囱正在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牛奶般的朝雾弥漫空中,哥布林杀手直接走到门口。

他粗鲁地敲门,屋内传出「进来」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推开门,走进堆满书本的昏暗屋内。

往内部前进,一面留意不要撞倒一眼就看得出是杂物、却无法判断用途的小山。

「噢,抱歉。我现在抽不出身。」

孤电的术士坐在巢穴最深处的桌子前,手动个不停。

她的指尖如同魔法似的抽出、翻开、转向、覆盖卡牌,整理好叠成一座山。

就像在变魔术,把玩著画上各种怪物与风景的图卡。

「我带了苹果酒。」

「嗯,放那边就好。」

她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哥布林杀手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酒瓶。

数只空酒瓶倒在地上,散发出甘甜香气。

参杂苹果与药味的她的味道。

「还有,这是你要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搜著杂物袋,抓出一只小麻袋。

袋口绑得很紧,不过屋内立刻开始出现淡淡异臭。

虽然也可能是身上有点脏的他造成的──

「小鬼粪便。」

「嗯,放那边就好。」

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哥布林杀手却一点都不介意,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袋子。

最近几天一直是这样。

怪物辞典分配给小鬼的篇幅很少。

但那并不代表「撰写时可以不必经过调查」──她是这么说的。

回收与小鬼有关的物品、带来给她、收取报酬。

不管放在哪,下次来的时候东西都会不见。他认为没有问题。

「报酬呢?」

「啊,嗯。对喔。」

模棱两可的回答。哥布林杀手耐心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他盯著那娇小的背影,过没多久,她突然发出「啊」一声,一副现在才想到的态度。

「那边的卷轴,你可以拿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把不要的东西扔给他,他却回答「知道了」。

他如她所言看向「那边」,数捆仔细卷好的卷轴堆在一块。

「哪个都可以吗。」

「哪个都可以喔。」

哥布林杀手「唔」地想了一下,随便抓走最上面的卷轴,以免撞倒卷轴山。

材料似乎是羊皮纸。装订方式很单纯,就只是用绑法奇特的细带系住。

即所谓的魔法卷轴(Scroll)。哥布林杀手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是?」

「效果的话,去路上随便找个魔法师问吧。」

讲完这句话后,孤电的术士似乎就将他排除在意识外了。

纸牌一张张翻开,在桌上舞动,正反面与位置不停变换,最后叠在一起。

翻动纸牌的手指上,戴著那只灯的戒指。彷佛有火焰在里头燃烧。

哥布林杀手看了一下,知会孤电的术士后,离开小屋。

关上门前,从里面传来「拜啰」的声音。是在跟他道别吧。

大概。

§

「……怎么、了?」

魔女冷淡地询问来到酒馆的哥布林杀手。

她把手杖靠在墙上,优雅地翘著脚,懒洋洋坐在角落的位子休息。

不时会有其他冒险者瞄过来,她果然很引人注目。

新人,又是单独行动的女性魔法师,想必有很多冒险者想搭讪她。

然而,那些人一看到站在对面、身穿骯脏铠甲的人,眼神就移开了。

魔女看似有点坐立不安,手指卷著头发,用帽檐遮住视线,望向他:

「又、要……鉴定……吗?」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想了一下后补充道:「能拜托你吗。」

「……这个,嘛。」

她伸出美丽的手。是叫他把东西拿出来的意思吧。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刚才拿到的卷轴,递给魔女。

「那个……人,给……的?」

「对。」

「这样呀……」

魔女点了点头,把卷轴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慵懒地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很奇……怪,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魔女并不晓得,他对于人类这种生物,还没瞭解到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此思考片刻后,他简短应了声「是吗」。魔女点头。

「非、常……非、常……奇怪。」

她将卷轴放到桌上,从衣服内侧拿出长菸管。

接著用打火石以优雅的手势点火。

「能变成,那样……的人,很少。世界之理……的、外面,非常……可怕。」

甜美的烟雾飘散出来,魔女说道。

「因为不知道……就决定、去看的人……真……厉害。」

哥布林杀手还是不懂她在讲什么。

「所以,那是什么卷轴。」

「呵、呵……这个、呀。」

魔女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卷轴。

「是《转移》的……卷轴,唷。」

「…………呣。」

「白纸……很棒的、货色。」

那是冒险者卖来贴补预算的卷轴中,会想特别保留下来的珍品。

无论谁都能发动失传的《转移》法术,正是所谓的魔法道具(Magic Item)。

魔神之塔也好,大魔法师的地下迷宫也罢,都能瞬间逃出。

有这么一捆卷轴即可捡回一命。只要能平安归来,就得以再去挑战。这个机会价值千金。

何况是新手冒险者,对他们而言不管自用或卖掉,都是梦幻逸品。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不是很懂,她轻声回答「对、呀」,接著说:

「写上,地点……不管哪里,都能去……只要,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使用时必须谨慎思考。魔女轻笑道。

「例如……想去,海底的遗迹,连接起来后……溺死,或是,被冲走。」

就算想办法冲进门后,也会被海水压扁──

未经深思熟虑就使用魔法,无论如何都会死,不仅限于《转移》。

智慧不足的人当不了魔法师,原因即在于此。

思考、预测手上的牌该在何时

使用、会产生什么效果,导出结论──持续钻研。

甚至有种极端的说法:贤者的学院──象牙塔里不存在真理。

知识与经验乃智慧的两大要素,缺一不可。

正因如此,追求实践的青涩魔法师踏入社会乃理所当然。

必须去求知。知道一切。无所不知。所以要踏进未知的领域。

这是件值得赞许的事,没道理遭到嘲笑。照理说。

哥布林杀手心想「魔女也是这种人吗」,但他不清楚答案。

或许是因为对其他人的来历(Lifepath)并不特别感兴趣。

「……那、么,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

她突然问道,哥布林杀手学舌般回以同样的问题。

「目的、地……不写上去,就不能……用,唷?」

魔女目光游移。不过她的脸被宽帽遮住,看不出表情。

「目的地……」

「对。」

魔女举起菸管,像要让甘甜香气缠绕在身上似的吐出烟雾。

与此同时,诗歌一般的话语飘向空中。

「不是这里的某个时候。不是现在的某个地方。穷极之一。用以抵达之门扉──的,仿造品。」

她所说的话彷佛在空中舞动,随著烟雾弥漫,逐渐消失。

「所、以……得写上、目的地……才行。」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不知道。」

「是吗……」魔女扇动修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要卖掉,吗……?」

「也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缓缓摇头。

「想想看,再决定。」

魔女点头,默默递出卷轴,哥布林杀手以手势制止她:

「我没有把咒语写进卷轴的技能。」

先放你那。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经过片刻的沉思,魔女收下卷轴,将它塞进丰满的胸前。

「能委托你吗。」

「可能……会……花点,时间……喔?」

「是吗。」

「等等,要去……冒险(约会)。」

哥布林杀手又点头回了句「是吗」。

然后预付了数枚金币当谢礼,离开酒馆。

§

「身为冒险者。」

柜台小姐挤出僵硬的笑容说。

「您的风评满好的。」

「真的吗!?」

「嗯,大家都说您前途一片光明,值得期待……」

「哎呀,这样啊!太好了……!就知道总会有人注意到我!」

「因此,有位冒险者迫切希望能与您组队。」

「是怎样的家……不对,是怎样的人!?」

「对方是一位实力与您相符、很有才能的施法者。就是之前临时……」

「啊啊,那个魔女吗……!」

背著长枪的轻装冒险者,似乎一下就想到了。

太好了──柜台小姐在内心松了口气。脸颊在抽动。还不能松懈。

「您意下如何?她是位很不错的冒险者吧?」

「嗯,当然好!」长枪手挺起胸膛。「我之前就觉得她是个优秀的法师!」

柜台小姐不清楚哪些话是真的。

她从未亲眼目睹过实际的冒险。

因为,凭藉纸笔完成的工作,就是她的战斗、她的冒险。

──还有交涉。

柜台小姐努力扬起嘴角,脸颊抽动:

「怎么样?您愿意的话,可以再和她组队吗?」

「交给我吧!我这人有了魔法就是如虎添翼!不会让你失望的!」

长枪手似乎很高兴被人依赖,带著满面笑容频频点头。

不像是有什么盘算。

柜台小姐也低头表示「麻烦您了」,心里有些愧疚。

「那么再见!」长枪手行了一礼,飒爽地飞奔而出,或许是太兴奋了。

「啊,我想她应该在酒馆!」

她对长枪手的背影大喊,叹著气趴到柜台上。

她没有说谎。一个谎言都没说。

长枪手风评好是事实。有本事也是事实。魔女想跟他组队也是事实。都是事实。

她忍不住用双手揉揉脸颊。一直在假笑,好累人。

先不说那名长枪手,轻浮的冒险者大多只会耍嘴皮子。

巧妙地采取行动,为自己博取好感,逃避责任和苦差事,轻轻松松收割利益。

任何人都有这一面,没什么好责备的。

要视之为潇洒也是个人自由,不过──……

──对这种人有无好感,也是我的自由吧。

但那名拿长枪的冒险者具备实际功绩。柜台小姐也想信任他,前提是不看那副态度。

否则她不会费如此大的心思。

「很累?」

「……是的。」

坐在隔壁的同事苦笑著向她搭话。

「哎──冒险者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劝你别那么在意喔?」

「这个……我知道啦。」

同事表示,这终究是工作。

无论是喜欢的冒险者,还是讨厌的冒险者,说不定哪天都会死。

众神的骰子皆平等,因此个人是否付出努力,将左右其可能性。

正因如此,除非对方有求于自己,否则最好别擅自干涉。

我等所扮演的角色,并没有那么伟大──……

身为冒险者公会职员,那是他们最先学习到的一点。柜台小姐也明白。

──我觉得自己有在遵守呀……

「……我去泡茶。」

「耶!也帮我泡一杯──」

「好好好。」

同事趁机要求自己的份,柜台小姐点著头起身。

她把暂时离开的牌子挂在台前,走进里面。

自己烧水也是可以,不过──

──稍微偷个懒好了。

她来到酒馆的厨房讨热水。圃人厨师很大方。

接著等待茶叶泡开,倒进自己爱用的杯子,迅速返回岗位。

「来,请用。」

「哇!谢谢!」

同事喜孜孜地接过杯子,要求「茶点呢~?」她选择无视。

柜台小姐坐回位子上,将茶杯凑到嘴边──……

「啊!」

随即放回碟中,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大剌剌从公会人潮的另一边走近。

穿戴骯脏皮甲、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杀手。

被人如此称呼的冒险者。

柜台小姐轻轻挥动举在腰际的手,对走向自己的他打招呼,接著意识到同事也在场,羞红了脸。

「那、那个,」柜台小姐挺直背脊。「请、请问今天有什么事?」

「哥布林。」

短短一句话。一如往常。柜台小姐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基于跟刚才不一样的理由在抽动。

「不过,之前也是哥布林……对吧。」

根本用不著查阅文件确认。

因为他几乎只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否则也不会被取「哥布林杀手」这种外号。

「差不多该接点其他委托了?呃,例如蝎狮……!」

「不。」他摇头。「哥布林。」

嗯……柜台小姐困扰地噘起嘴。

最近他都往那位魔法师小姐家跑,还以为有了些改变……

几秒之后,她似乎放弃了,深深叹息、点头回答「我明白了」。

「那我看一下唷……啊,这里有茶,请用。」

「嗯。」

幸好还没喝。柜台小姐将红茶端给他,立刻开始翻阅文件。

这个世界上,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源源不绝。

数量多到有这么句玩笑话:一组新人冒险者出道,就有一处新的小鬼巢穴。

「那么,这些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呃,今天有两件。」

「两件都接。」

他看都没看委托书便一口答应,柜台小姐再度苦笑。

不过,冒险者若愿意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她也无法拒绝。

再说他一向把工作处理得很好──跟那名长枪手一样。

「走了。」

「啊,好的!请您路上小心!」

哥布林杀手简单办好手续,如同进来时那样,踩著大剌剌的脚步离开。

「这人真冷淡。」

同事看著他的背影,面露苦笑。

「对呀。」

柜台小姐也表示同意。

不懂闲聊。只做必要的事。该做就会做到好。而且──

──茶杯……空了吗。

不晓得他戴著头盔究竟怎么喝的,但这令她非常开心。

「……呵呵。」

于是柜台小姐从下午到晚上,都愉快地值著班。

§

「GOROOGORO!」

哥布林大叫著扑过来,他哼一声用盾挡住,把他弹开。

每只哥布林的跳跃距离不会差太多,

即使抓著从洞顶长出的树根。

因此只要学习,就能预判。

哥布林杀手压在用盾牌击落的小鬼身上,刺穿喉咙。

「GOBGRG!?」

「三。」

鲜血喷出,他低头看著吐血断气的哥布林说。

特殊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并不多。

他来到的是农村附近的哥布林巢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殊之处。

拜访孤电的术士家,去公会接委托,采买粮食,出发。向村里的人打招呼,前往洞窟。

踏进巢穴时已是黄昏,哥布林杀手做好小鬼会抵抗的觉悟。

黑夜是不祈祷者的领域。

「……呣。」

然而,哥布林杀手踢飞刚才杀掉的哥布林尸体,靠在角落喃喃自语。

怎么想都觉得,哨兵的数量比想像中少。

──哥布林不是夜行性吗?

拥有能在暗处视物的眼睛,混在黑暗中袭击村庄,抢走家畜、作物、女人。

那就是哥布林。连小孩都知道。不过……

「……」

莫非这就是原因?

他突然直觉想到,接著又摇头心想「不,怎么会」。

不能凭臆测断定。

去观察,去确认。按部就班累积经验。他学到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拔出刺在小鬼喉咙的剑,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去血脂,重新摆好架式。

深深蹲低,一步步慎重前进。

除去小鬼排泄物,没看见虫子或蝙蝠的粪便,推测是被他们吃掉了。

这座洞窟没有很大。他在烧完一根火把前就抵达目的地。

「果然。」

他下意识嘀咕道,刚才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们在睡。

那里是哥布林的寝室──单论用途的话。

五、六只哥布林躺在洞窟深处的空间,发出响亮鼾声。

──对哥布林来说,现在是「清晨」吗。

肯定是因为哥布林不知从何时开始,意识到冒险者会在白天入侵。

既然如此,当然会在「深夜」警戒──和人类一样。守夜是重要的任务。

但换成「早上」的话……

──没有勤劳的哥布林啊。

少数的哨兵也睡眼惺忪,把工作塞给其他小鬼的哥布林则沉沉睡著。

小鬼不会有「特地早起,不辞辛劳地为伙伴工作」这种想法吧。

有言语者才会──……哥布林这种生物怎么可能──……

脑中突然闪过某人的脸。那个女孩。她今天也会等自己吗?在牧场。直到天明。

他轻轻将火把放到地上,反手持剑,蹑手蹑脚走进宽广空间。

然后摀住身旁那只哥布林的嘴,同时刺进喉咙一剜。

「GBBG!?」

小鬼瞪大眼睛,张开嘴想大叫,从口中泄出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吐血声。

连那声音都因为被手掌覆盖而难以发出,不久后他便全身脱力,断了气。

「……四。」

必须在不发出声音、不被发现、不吵醒他们的状况下,安静且迅速地行动。

这是会消耗精神力的行为。因此需要沉著冷静,当成工作反覆执行。

注意该注意的部分,别去管除此之外的事。如此便能防止疲劳。

「五只……吗。」

哥布林杀手又杀死一只哥布林。

手感很差,他察觉剑刃被血脂弄钝,啧了一声,扔掉手中的──

「GOBBGR……」

哥布林杀手忽然瞥见大厅角落有个影子在动,立刻把剑射过去。

剑刃划破黑暗,发出沉闷声响命中哥布林的咽喉,夺走他的性命。

那只哥布林还没分清楚梦境与现实就往后倒下,一命呜呼。

小鬼倒在地上的声音,令哥布林杀手绷紧神经,抓住脚边的棍棒。

他蹲低身子,盯著残存的哥布林,直到回音彻底消失。

「GOBGR!?」

其中一只叫出声。哥布林杀手握紧棍棒──小鬼说著梦话翻了个身。

他缓缓吐气。

还剩三只。

尽管费功夫,他从未感到厌烦过。

如果能乾脆点,用大水把他们全部冲掉,应该更有效率──

「……呣。」

有列入考量的价值。哥布林杀手兀自点头,走向剩下三只。

还不到深夜,一切就结束了。

§

「啊──讨厌,有点太晚出门了……!」

牧场虽然离城镇不远,花太多时间准备的话就得赶路。

但货物的量又没多到需要用马车。

到头来,牧牛妹只好自己拖著货车,累得气喘吁吁。

──会练出肌肉吧。

这也不是坏事,做农活自然会长肌肉。

不过女孩子这样好吗──……

脑中突然浮现这个想法,她觉得自己思考这种事很奇怪,轻笑出声。

──之前我明明完全不会在乎。

喘著气拂去额头的汗,她绕到公会后门停下货车。

当然不是这样就行了,还得把货物卸下来。

听说世上存在摊开就会冒出料理的毯子,或是会无限涌出热粥的汤匙。

然而冒险者公会的酒馆并没有那种东西,也就是说,每天都会用掉食材。

牧牛妹搬起木箱、木桶,放下,又搬起来,再放下。

冒险者在镇上的乐趣就是吃和喝,所以不能怪酒馆进这么多量。

把货物都卸下、办完手续后,牧牛妹的汗不只是用流的,而是全身汗水淋漓。

她忍不住坐到一旁的桶子上,软趴趴地靠著墙。

「呼……累、累死我了……」

湿透的上衣贴著身体,热气都闷在里面,她拉开衣领,往胸口搧风。

望向天空,太阳也快下山了,风轻轻拂过火热的脸颊及额头,令人心旷神怡。

接著她望向旁边,看见一群冒险者。

他们在公会进进出出,每个人都穿戴不同的装备,有的正要出发,有的才刚回来。

牧牛妹专注地看著,在其中寻找断了角的廉价铁盔。

──没看到他呢。

好吧,早就料到了。不,只是她自己希望能看到他吧?

这阵子,他总是在黎明将近时回家。

今天他也很早出门,晚上肯定不会回来。

再说,如果黄昏时就已经回到镇上,那他整晚都在外面干么呢──

「……呜呜。」

牧牛妹脑中模糊浮现他跟女人在一起、有如诡异涂鸦的画面,脸颊发烫。

──真是,都是因为舅舅乱讲话……

虽然男人说不定确实就是那样……

牧牛妹甩甩头,驱散脑中的羞耻妄想。

「喂,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哥布林杀手。」

这时她听见这段对话,立刻竖起耳朵。

她屏住气息,蹑手蹑脚从桶子上下来,靠在墙上偷偷观察。

是站在公会门口聊天的冒险者。

看起来是一名年轻战士和……另一个人的职业,牧牛妹看不出来。

穿著皮甲,腰间挂著一把剑,把头盔绑在腰部。仅此而已。

是战士还是斥候?说起来,牧牛妹连这两个职业的差别都不晓得。

是冒险者耶──她睁大眼睛,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躲在墙壁后面。

「谁啊?」

「就那个一直在杀哥布林的家伙。」

「啊…………?」

「跟我同一天当上冒险者的……啊──不把头盔脱掉的男人。」

「喔,那个脏兮兮的家伙。」

牧牛妹想为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勇气挺身而出。

心情莫名紧张起来,心跳加速,她藉由深呼吸掩饰过去,稳定心神。

别人叫他哥布林杀手。她知道。没事的。她知道。

「所以?那个哥布林屠夫怎样了?」

「是哥布林杀手啦。」

年轻战士皱起眉头。

「最近,那家伙会去河边的小屋。」

「河边……」对方沉思了一下。「是那个怪女人家吗?」

女人。

牧牛妹倒抽一口气,揪紧刚才松开的胸口的衣服。

不,现在断言还太早。还不到时候。该再等一下。嗯。

「你认识她?」

「是个怪人,在做奇怪研究的贤者(Sage)或魔法师(Mage)。」

冒险者语气明显表达出不快,不晓得是否对那名女性有不好的回忆。

「有次我拜托她鉴定,她回说『看就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没必要鉴定吧』。」

「被她赶出门?」

「直接吃了闭门羹。」

「反正你八成是拿垃圾给人家鉴定吧?」

「我怎么用都没效果,所以才带去问她……好吧,那根手杖确实很瞎啦。」

「魔法杖(Magic Staff)

吗。效果是?」

「带在身上就不会跌倒。」

两人「哈哈哈」地乾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手杖不就是用来让人不会跌倒的东西?

牧牛妹完全无法理解这段对话的意义,焦躁地用脚趾踢著石板路。

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快点。快点继续说下去。

「所以那个……呃──」

「哥布林杀手。」

「对,你好奇那个哥布林杀手在干么喔?」

「毕竟他算是我同期……」

年轻战士露出复杂的表情嘀咕道。

「想说他是不是跟人组成团队(Party)了,有点在意。」

「因为你也是单独行动(Solo)嘛。不考虑组一下?我可以帮你介绍。」

「没关系。」他摇摇头。「暂时这样就好。」

「是喔。」

听见年轻战士的回答,对方奸笑著说。

「照顾新人就忙不过来的意思。目标是那个银发女孩?」

「才没这回事。」

年轻战士愤慨地反驳,接著像松了口气般露出笑容。

「哎,别管我了。所以?他跟那个魔法师组队了吗?」

没错,重点在这里。牧牛妹吞下口水,从墙壁后面悄悄探出身子。

「谁知道呢,我倒觉得那女人怎么看都不像那种类型。」

不晓得算不算幸运,冒险者正在专心回忆,没有发现她。

牧牛妹宛如儿时听过的探索龙穴的冒险者那般,竖起耳朵聆听。

那名冒险者认为该向年轻战士说明清楚,以一副聊起艰涩话题的语气续道:

「该怎么说咧,毕竟她住在像垃圾堆一样的房间里。有股像药味的怪味。」

「啊……是炼金术师吗?」

「可能吧。总之看起来不像冒险者,如果是一丝不苟的冰山女学者,我早就去把她了说。」

「喂喂喂……」

你的喜好真奇怪。年轻战士叹了口气,慢慢摇头。

「算了,哥布林杀手看起来也不像会组队的人……」

「不过那两个脏兮兮的家伙,确实在一起搞些什么。挺配的不是?」

牧牛妹忍不住「咦」了一声,冒险者「嗯?」歪过头,她急忙摀住嘴。

「怎么了?」

「呃,好像有东西……大概是错觉吧。镇上应该不会有怪物。」

「什么啊。」

我找到一家服务生很可爱的店,她对我有意思。你又来了。这次是真的,下次一起去吧。

两人边闲聊边消失在黄昏的人潮中。

牧牛妹呆呆站在原地,望著他们离去。

他一直泡在某处。一位女性的家里。两个人在做些什么,的样子。的样子?

不,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大概,一定。

他们的关系类似房东的女儿……不对,房东的侄女和房客,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自己有事没告诉他。

他当然也会有没告诉自己的事。

她有在照顾他。不过,那算是多管闲事。所以──……

「很配…………很配。」

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感情,令她下意识用双手盖住脸。

汗水与灰尘的味道渗进眼睛,鼻头一酸。她就这样用手掌擦脸。

「…………回家吧。」

没错,回家吧。

天空已经染成红色,夜晚将近,风很冷,身体十分沉重。

所以,回家吧。

虽然他今晚八成也不会回来。

§

回到冒险者公会时,里头已经变得鸦雀无声。

为了节省燃料而调弱火势的灯默默烧著,大厅一片昏暗。

职夜班的职员──柜台小姐坐在柜台,晃著脑袋打瞌睡。

哥布林杀手带著铁锈、泥土、秽物的气味,走路却没有发出脚步声。

他用公会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下简单的报告,轻轻放到柜台,用文镇压住。

「……?啊……哇、哇……!」

就在这时,柜台小姐发出细微声响,抖了一下抬起头。

看到面前的铁盔,她惊讶得身体后仰,接著急忙用手揉眼、端正坐姿。

「对、对不起,失礼了。那个……」

「回报。」

哥布林杀手说。随后又像突然想到似的补充一句:

「剿灭哥布林的。」

「嗯、嗯……」

柜台小姐拿起文件眨了眨眼,再度坐正后开口:「容我拜读一下。」

文件上的字迹凌乱得有如鬼画符。我的字真丑,他心想。

他只有小时候曾向姊姊习字,结果之后便失去了精进的机会。

──就算字不好看,只要认真写就行了。

姊姊是这么说的。他觉得自己写得很认真。

「好的……呃,有发生任何异状吗?」

「有哥布林。」他说。「数量不多。全杀了。」

「……看样子没问题呢。」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以谨慎的态度及动作检查文件,点头。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好,收起来。

「判断委托达成。您辛苦了!那么,我现在去拿报酬。」

「……」

柜台小姐正准备起身。

哥布林杀手望向工房,灯果然没亮。

炉子的火应该没灭掉,但就算现在去委托对方工作,也要等明天才能著手处理吧。

「……不。」他摇头。「明天再拿。」

「这样呀?」

铁盔缓慢上下移动。他认为对话到此就已结束。

「那么,呃──」

不过,柜台小姐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手指绕来绕去。

哥布林杀手默默等待,她害羞地开口:

「那个,其实这件委托好几天前就贴出来了,一直没人愿意接……」

「是吗。」

「因为报酬不多。可是,呃……」

「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丰满的胸部,一鼓作气说道:

「所以您真的帮了大忙!谢谢您!」

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回了句「是吗」。

接著扔出一句同样简短的「再见」,留下沾满泥巴的足迹,直接走向门口。

他推开双开式的门来到屋外,听见背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仰望夜空。

星光若隐若现,月色也暗了许多。东边的天空已经有点泛起鱼肚白。

他微微哼了一声,踩著大剌剌的步伐向前走。

虽然即将进入夏季,清晨的气温依旧偏低。走著走著,露水便沾上全身。

通往牧场的路途没有很长,双脚也已经习惯这条路线,走起来却莫名费时。

可能是因为累了吧。他彷佛正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做出判断。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感想。他有其他该去注意、该去思考的事。

周围的草丛、树荫、旷野的另一端。有没有东西在动?有的话是什么?脚印呢?痕迹呢?

「气息」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他感觉不到。

师父说过「啥气息啊,哪有这种鬼玩意」。

一切都能靠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去感受。

『再来只要思考你感觉到的东西有何意义就对了。』

师父照惯例戳他戳到心满意足后,咧嘴笑道。

『也有人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出结论,像你这种蠢蛋……就靠经验呗,经验。』

语毕,师父再度把准备起身的他踹倒,让他狼狈地摔在寒冰上。

之后他才明白,学会了,并不代表就能活用。

「…………」

他回到牧场,发现自己正直接沿栅栏外围绕行。

是个不太好的徵兆。

的确该养成侦察习惯没错,但不能习以为常,也不能变成重复作业。

可能会被哥布林拿来利用。

若哥布林采取与平常不同的行动,他便无法应对。

他甩甩头,将铁盔上的朝露甩掉,回到原处,又从头仔细巡视了一次。

绕完一圈后,离太阳升起还有段时间。

他先回到仓库,拿出数把短剑和几顶坏掉的头盔,放在栅栏上。

手臂和双腿沉甸甸的,推测是因为疲劳。

但哥布林未必不会在他疲劳时来袭。

「……唔。」

他用颤抖著的手指抓住短剑,举起手,掷出。没射中。扔出下一把。射中了。

「射中了」是不行的。该把注意力放在「要射中」上面。

手边的短剑射完后,他将脱靶的短剑捡回来继续练习,直到击落所有铁盔。

这时,太阳终于开始从地平线下方升起。

彷佛要从眼窝刺进头盖骨的白光,令他眯起铁盔底下的眼睛。

「……呣。」

他低声沉吟。被晨光照亮的石墙,有一部分崩塌了。

──哥布林吗?

不一定。可能是小孩子恶作剧,也可能是自然崩塌。

没有不需要整修的东西。他放下铁盔及短剑,走近石墙。

蹲下来,手掌贴著墙面仔细检查,判断大概非人为所造成。他松了口气。

「……真有干劲。」

就在这时,听见突然从后方传来的声音,他缓缓起身。

大概是从主屋出来的。牧场主人看起来才刚起床,精神却很好。

「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因为我一个男人忙不过来。」

「不会。」

牧场主人背对晨光看著他,哥布林杀手默默摇头。

「因为要是有哥布林,会很麻烦。」

「……」

由于牧场主人背著光,哥布林杀手看不清他的表情。

牧场主人双臂环胸,发出类似牛叫声的声音咕哝著。

「……那孩子。」

哥布林杀手挺直背脊。

「是。」

「昨天晚上回来时,看起来很消沉。」

「……」

「能不能……多少关心她一下?」

哥布林杀手看著牧场主人,一语不发。

看得出牧场主人感到很别扭。

「关心。」

哥布林杀手重复一次他说的话。

「意思是。」

「这个嘛……和她说说话、陪陪她,之类的……有很多方式吧。」

语气和答案都十分暧昧,恐怕牧场主人自己也不明白。

哥布林杀手却点头回答「原来如此」。自己似乎也做得到一些。

「我试试。」

「……嗯。拜托了。」

牧场主人看似松了口气,转身走向主屋。

下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还有啊,把身体弄乾净点……臭得要命。」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最后什么话都没说,目送牧场主人离去。

因为这是杀哥布林时,必须动的小手脚。

「…………」

哥布林杀手抱著头盔与短剑回到仓库,扔在角落。

随后拿出沾满油渍、保养装备用的破布。

他随便地用力擦起全身铠甲,沉默不语。没有变乾净的迹象。

但他擦完一遍后就扔掉破布,直接走向主屋。

突然一阵头痛,他判断原因在于水分不足。

在小憩一、两小时前,必须先补充水分。

「……啊,你回来了。」

然而一打开门,就闻到令人怀念的香味。

她穿著围裙站在厨房,在加热中的铁锅前露出僵硬笑容。

「呃……要吃、早餐吗?」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回答:

「好。」

「咦!啊,嗯、嗯……!」

她急忙在厨房小跑步冲来冲去,准备盘子。

哥布林杀手瞥向餐桌,牧场主人已经坐在桌前,神情严肃地对他点头。

他坐到对面,犹豫著该说什么,然后淡淡开口:

「我想明天可以再付一笔房租。」

「……是吗。」

不一会,早餐就出现在桌上。是炖浓汤。

三人祈祷完后便开动了。哥布林杀手默默用汤匙将炖菜送入口中。

「……」

「……」

牧牛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看著他。

哥布林杀手毫无头绪,保持沉默。

最后,她闭上张开的嘴,视线落在盘子上。

所以哥布林杀手把汤匙扔进空盘,问:

「……该做什么才好?」

「咦?」

「……」

「……呃。」

她支吾其词,犹豫不决,困扰地望向牧场主人。牧场主人默默耸肩。

「……我等等,要去送货。」

「是吗。」

「……如果,你愿意帮忙……」

我会很高兴。听见牧牛妹这句话,他又说了句「是吗」。

「等我一小时。」

「啊,嗯、嗯!」牧牛妹用力点头,胸部随之晃动。「好……我等你!」

哥布林杀手默默起身,大剌剌地走到主屋外面。

是因为气味,还是疲劳?身体重得有如戴著脚镣。

不过抬起脚,再放下,就会前进。只要前进,就会抵达目的地。总有一天。一定会。

他走进仓库,坐在墙边闭上眼。

──凡事都一样。

没错,哥布林杀手心想。

凡事都该养成习惯,却不能习以为常,也不能变成重复作业。

凡事都要学习、思考、付诸行动。

但他也知道,学会了,不代表就能活用。

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

§

牧牛妹探头窥向仓库,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缩著身体,坐在依然空无一物的仓库角落。

──不对,他是在睡觉。

工作回来,把食物塞进肚子,坐在地上入睡。

在这种没有好好休息的状态下,即使说要帮她的忙,她也无法发自心底感到喜悦。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想让他去做点其他事──杀哥布林以外的事。

不,别找藉口了。

她很高兴他愿意吃下自己做的菜,愿意帮她的忙。

这份喜悦压过其他千思万绪,反映在态度上。

所以──她才会不小心答应。

「…………咳。」

结果,牧牛妹无法下定决心,看看准备好的货车,又看看昏暗的仓库内。

一小时已经过了。虽说她有留一段缓冲时间,要送的货毕竟是食物,不能久放。

站在这里不知所措了好几分钟后,她听见远方传来牛叫声,叹了口气。

「……欸,你醒著吗?」

她怯生生地敲响没关上的仓库门,呼唤他。

「……」

他没有回话,突然站了起来。牧牛妹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你醒啦……?」

如果醒著,代表自己扭扭捏捏、拖拖拉拉的模样,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用拔尖的声音询问,他简短回应:

「不。刚醒。」声音有点沙哑。「抱歉。」

「不、不会……」

牧牛妹轻轻摇头。

「别在意……没关系的。」

「是吗。」

他直接拿起水瓶,喝下不知何时从水井打上来的水,沉默片刻,接著迈步而出。

踩著大剌剌的脚步,毫不犹豫地从牧牛妹身旁经过。

「啊,等一下……」

出声叫住他时已经太迟,他握住推车的横杆,正准备出发。

「怎么了。」

他乖乖停下动作,牧牛妹烦恼著该如何表达,最后决定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我、我也一起去……!」

「是吗。」

牧牛妹小跑到货车后面。

即使脸被铁盔遮住,她还是没有勇气走在他身旁。

「走、走吧!」

「嗯。」

他的回应依然简短冷淡。

不能再奢求什么了吧──牧牛妹用力推动货车。

车轮与车轴发出摩擦声,缓缓转动。

感觉比平常还不费力,想必是因为有他在前面帮忙拉。

「不、不会太重吧……?」

「嗯。」

同样的回应。你明明很累,牧牛妹心想,但她说不出口。

「……」

「……」

车轮喀啦喀啦转动,在上午的天空下、初夏的风中前进。

往前看也只看得到货物,牧牛妹得从旁探出头,才能捕捉到他的身影。

当然,即使这样也只看得到铁盔和背影就是了。

「天、天气变暖了呢。」

「是吗。」

「好像有点热……夏天,也快到了呢。」

「嗯。」

「呃,你不热吗?」

「嗯。」

牧牛妹沉默了。对话无法延续。

她把脸缩回去,视线从堆在货车上的货物移到脚边,专心推车。

汗水从额头滑落脸颊,滴在地上,逐渐渗进土中。

牧场离镇上很近,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许。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跟他一直聊下去。

更重要的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种表情。

想必谁都能察觉到,她的表情非常难看。

§

他穿过城门进入街道,把货车拖到公会前停下。

听见车轮发出的吱嘎声,牧牛妹才意识到抵达目的地了。

她急忙放开手,他便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走到她旁边。

「要搬下来了。」

「啊,嗯、嗯。」

态度不由分说。牧牛妹点点头,手伸向货物。

同时侧眼观察著,只见他缓缓抬起沉重的木箱,放到地上。

牧牛妹根本没那么大的力气──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好不容易把箱子卸下。

──果然,因为他是冒险者……吗?

穿著铠甲,所以看不出来,但肯定受过不少训练。

「怎么了。」

「没、没事……!」

牧牛妹紧盯著他,发现自己的手没在动作,连忙继续卸货。

尽管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该做什么,至少她还是明白的。

有工作是件好事。牧牛妹这么觉得。

把货物都搬下来后,还有交货的工作在等待他们。

牧牛妹抹去额头的汗水,调整呼吸,转头望向他。

「…………」

「那、个。」

舌头打结了。不是因为还在喘气的缘故。发不出声音。

牧牛妹无所适从地用脚尖摩擦石板路,他则在一旁默默看著。

这令她极度坐立难安,不禁垂下视线:

「那个……嗯。可以了。谢谢你。」

「是吗。」

──就这样?

她依然没办法把这句疑惑说出口。

他点头,转过身大剌剌地离去。

她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在胸前握拳。

好热。是因为流汗吧,胸口在散发热度。还是手掌?两者皆是。

「…………」

她维持这个姿势过了一段时间,望向天空。天空蓝得令人心痛。

──……算了吧。

牧牛妹摇摇头,觉得自己显得十分不堪。

她敲响公会的后门,通知职员要来交货,请他们签名。

职员提醒她还有其他琐碎的手续要办,她才惊觉自己忘记了,微微皱眉。

她也必须前往公会大厅。去那个应该有他在的地方。

「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

职员担心地询问,牧牛妹连忙摇头。

「今天有点热。」

「噢,因为夏天快到了嘛。」

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办法跟那个人进行的闲聊。

她有种胸口揪紧的感觉,丢下一句短短的「那么再见」便离开了。

踩著小碎步,她穿梭于冒险者的喧嚣声中,走向入口,来到大厅。

看几次都会被震慑住──令人眼花撩乱的景象。

一大群冒险者,分别穿戴著各式各样……真的是各式各样的装备。

她下意识在颜色各异的铠甲与衣装间,寻找粗糙又骯脏的皮铠与铁盔。

「啊……」

有了。他坐在等候室角落的长椅上。

然而牧牛妹没能立刻跟他搭话。

「──」

「────」

不晓得两人在交谈什么,不过,他身边有一名女性。

是位貌美的女子。穿著露出性感身体曲线的服装,头戴宽帽的美女。

之前接受过她一件小委托的女冒险者。

她正在跟他交谈……看起来心情相当好。

把卷轴交给他,咯咯笑著。

「……」

牧牛妹感觉到热度逐渐从胸口流失,摇摇头。

──可是,又不是她。

没错。传闻中提到的不是穿斗篷……跟他气质相近的奇妙女性吗?

不是那个人──应该,大概。

「啊……」

他望向这边。

铁盔只动了一下,但不知为何,牧牛妹就是知道。

或许是话说完了吧,他对魔女轻轻低头致意,大剌剌走过来。

「咦,啊,哇……」

牧牛妹惊慌失措。没想到他会过来。

是否发现她一直盯著看?被发现的话怎么办?

不,被发现也无所谓,她又没做亏心事。不过──

「怎么了。」

「没、没事、呀?」

声音拔尖,语尾结巴。我骗人的技术真差。

他却只简短回了句「是吗」,微微歪过铁盔。

──他、他相信了?

沉默令她觉得相当害怕。

他经常沉默不语,就算开口话也不多。虽然一直都是如此。

──小时候又如何呢?

记得他好像挺爱说话的。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记忆看似鲜明,细节却模糊不清。

不晓得他怎么样。五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记得多少呢?

牧牛妹不知道。

「还有什么该做的吗。」

「没、没有……不用了。没问题。」

「是吗。」

对话依然就此中断。

牧牛妹轮流看著铁盔与地板,发现擦身而过的冒险者正往这边瞄。

或许是因为站在门边吧,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不停对他们投以视线。

──我就算了,因为他很引人注目……

牧牛妹脸上浮现淡淡苦笑,手伸向他的袖子,最后又放下来。

「我们去旁边讲吧?」

「嗯。」

不能妨碍别人出入。她往一旁挪动几步,他则慢了半拍跟上。

重新跟他站在一起才发现,即使除去甲冑的部分──

──……他好像……长高了。

以前她从不需要稍微抬起视线看他的脸。

吵架时总是自己赢。赛跑之类的也是。

──追不过了吧。

她下意识叹气,将这样的心情化为叹息吐露出来。

他又歪头询问「怎么了」,她再度回道「没事」。

没有东西不会改变。

过了五年,一切都会改变吧。

──我是不是在给他添麻烦啊。

他什么都没说。这也是当然的。牧牛妹没有勇气去问。

只不过,周围的冒险者的交头接耳声──令她觉得非常讨厌,无法忍受。

牧牛妹无意义地开口:

「我、我说啊……」

「找到了!」

这瞬间,清澈如铃铛的嗓音贯穿嘈杂声。

牧牛妹吓得抬起脸回过头,只见娇小纤细的身影正在跑近。

兜帽被风吹掉,底下是名看起来很聪慧──眼睛闪闪发光的女性。

她有如一只扑向猎物的猫,笔直冲向这里……

「啊……」

「你今天早上没来,我还以为被你拋弃了呢。喏?亏我在等你耶。」

下一刻,她从牧牛妹身旁经过,扑过去抱住他。

他将目瞪口呆的她晾在一旁,只点头回答短短的「是吗」两字。

「不过,我原谅你!你的勤奋帮我省去不少找你的时间。」

「是吗。」

「没错!」

她──牧牛妹也看得出她是魔法师──满面喜色地搂住他,兴奋不已。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路人的交头接耳声并未针对那名魔法师。

只有他和自己注意到这个人。牧牛妹产生被从世界隔离出来的错觉,眨眨眼。

「我的宿愿终于要实现了,但却遇到一个问题!所以想找你帮忙,如何?」

「哥布林吗?」

「很遗憾,不幸的是,幸运的是,正如你所料!」

他又点头说了一次「是吗」,转过头。

从铁盔底下望向她的视线,吓得牧牛妹身体一颤。

「抱歉,有委托。」

「咦,啊……委、委托?」

「对。」

牧牛妹咬紧下唇,双手用力握拳。

她无法接受。怎么可能接受。

尽管难以释怀,他都已经表示两人是冒险者与委托人的关系,既然这样。

「……就当成,我知道了吧。」

「是吗。」

他依然用这句回答中断对话,丝毫没变。

牧牛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下意识盯著脚边看。

所以她没发现。

魔法师──孤电的术士好奇地看著他们,「噢噢」点了点头。

「搞砸啦。我说你,先去酒馆帮我买点粮食。」

他「呣」了一声后,冷静回问:

「我去吗。」

「怎么能让女生搬东西咧。」

孤电的术士说道,像在施展魔法似的摆动手指,亮出金币。

「苹果酒当然也要。我这个委托人特别要求你,花时间认真挑选喔。」

「……我去吗。」

「就是你去。」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简短回答「好」,收下金币。

目送他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走掉后,孤电的术士转身面向另一位少女。

牧牛妹脸皱成一团,像个被拋下的小孩。

「伤脑筋。」

孤电的术士苦笑著说。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

「真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她咯咯笑著,抚摸牧牛妹的脸颊。

那如同母亲──虽然她早就不记得了──的手势,令牧牛妹吁出一口气。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胸口又逐渐升起一股暖意。

温柔得让她因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理由差点哭出来。

「很多事都太迟了。」

孤电的术士说。

「要说什么事太迟,就是一点都不觉得迟了的这部分。」

「……呃。那、那个……」牧牛妹思考著该如何启齿。「你是……委托人?」

「兼魔法师兼贤者。哎,提到我的身分,要用一句话说明实在很难。」

牧牛妹一头雾水地点头回答「是的」。

她完全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但还是接收到了什么。

因此,牧牛妹又说了一次「是的」,然后向她道谢。

「别客气,毕竟是我先犯了错。虽然我没那种意思。」

孤电的术士回以意味深长的呢喃,看著牧牛妹轻笑出声。

再怎么迟钝,她也明白了她的含意,低下瞬间泛红的脸。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刚才会摆出那么丢人的态度?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了好了。」

孤电的术士忍俊不禁地笑道。

「称不上赔罪,不过教你一项秘术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灵得很。」

「秘术……」牧牛妹眨了下眼。「是魔法吗?」

「一切言语皆为魔法。听好啰。他这个人啊──……」

──非常难懂又拐弯抹角,但只要讲清楚,就一定能传达给他。

过没多久,他回来了。孤电的术士迅速离开,站到他身旁。

他对她和牧牛妹各点了一下头,只丢下一句「再见」便迈步而出。

牧牛妹目送两人离去后,前往柜台办理差点忘记的手续。

这是发生在某个夏日将近的大热天、约莫中午前的事。

牧牛妹对她──孤电的术士的记忆,只有这段对话。

仅此而已的小小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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