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哈哈哈。”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

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很短。”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〇)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〇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

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注: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

们并非只要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是这种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父亲还这么说。——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不再练习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

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侘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

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叙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

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

,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至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可是我输了。”“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哪有这种事?”“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也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

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

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说饭洼编辑吗?昨天应该已经到了吧。”

敦子回过头来,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听声音的话,感觉她反倒是很高兴。

“哦,我说的就是那个饭洼编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得在昨天那种下大雪的日子赶来呢?在那样的大雪中能爬上这么险峻的小径吗?”

“听说她的老家在箱根,我记得好像是在仙石原附近吧,所以会直接从那里过去的。”

“哦——仙石原的话我知道。热心工作、循规蹈矩的我,昨天事先勘查过地图了。原本我还以为既然叫做仙石楼,那一定是在仙石原不会错——结果并不是。”

“是啊。饭洼姐说过,旅馆的创立者好像是仙石原出生的。”

“饭洼姐?饭洼编辑是女的吗?”

“嗯,是女的。她的名字叫做季世惠。我没告诉你吗?”

“我没听说呢。可是那样的话,那我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处在左拥右抱、双手捧花的幸福境地喽?”

“你说的双手捧花,其中一边是我吗?”

“当然喽。”

敦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刚才已经知道比起美女,鸟口先生更喜欢美食了。听说仙石楼的料理也很不错哟。啊,看见了。是那个吧?”

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仙石楼。

敦子跑上坡道,在坡度变得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鸟口也喘了一口气,来到她身旁,眺望总算现身的古老建筑物。

这栋建筑物与其说是旅馆,氛围更像是料亭。有一种将赤坂一带摇摇欲坠的料亭移建到山中来的奇妙印象。它的样式与周围的山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却又落落大方,而且气势堂堂,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置身于这片景色当中,使得景色接纳了这个异物也说不定。

屋顶后面看得见雄伟的枝桠。

那应该是种植在庭院里的树木,却大得异常。是一棵巨木,比屋顶高出许多。

不过料亭的部分是平房,所以屋顶并不高,但是那棵树比后方延续的二楼建筑物更高耸。

两层楼的屋舍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可能是后来增建的,它比平房的部分略新,不过还是很旧,都褪色了。

两处的屋顶以及巨木都积满了雪。

“该说是气势堂堂还是古意盎然,保有旧态还是摇摇欲坠……”

“这……你说得太夸张喽,鸟口先生。”

“可是看起来好旧。不,是真的很旧。”

走近玄关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仙石楼”的匾额,这也是老东西了。

字迹流丽,却模糊不清,难以辨识出写的是什么字。

“喏,这实在旧过头了。这旅馆一副令兄会喜欢的风格呢。应该跟他一道来的。师傅的话,一定比较喜欢这里。这建筑物一看就很古怪。”

如果鸟口没记错,敦子的哥哥现在应该也来到了箱根。听说好像是有什么棘手的工作,不过鸟口觉得既然都要到同一处旅行,又何必兵分两路呢?

“这里很贵的。要不是公司出钱,根本住不起。要自掏腰包连日住宿是不可能的。”敦子边说边开门。

“很贵?这么旧还那么贵吗?”

“鸟口先生。”

敦子戳戳鸟口的侧腹。

“唔,这真是失礼了。”

女佣已经等在玄关了。

因为她跪坐在地上俯首,所以并没有进入鸟口的视野。

“请问是中禅寺小姐吗?”

“麻烦你们了。请问,我的朋友……”

“是的,关于另一位客人……”

女佣说,早一步抵达的饭洼女士今早起就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可能患了感冒。她是在下雪的时候到达的,鸟口与敦子方才走过的路途对她来说一定格外艰辛。女佣接着说明旅馆老板现正因病疗养,不在此处,恭敬地致歉。不久后掌柜出现,再次为了同样的事赔罪,带领两人进入里面。女佣和掌柜立刻想要接过鸟口的行李,鸟口却婉拒了。

他不习惯被人服务。女佣有些困惑,说着“那么……”,只拿了敦子的皮包。

“我们准备了新馆的三间房间……”

“啊,麻烦你们了。饭洼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们请她在本馆这边的别馆休息。请问两位要先到房间去呢,还是……”

“先放下行李,再去看看情况好了。”

敦子瞄了一眼鸟口身上的大包小包后说。

“那么请两位随我过来。”

女佣领路,敦子跟在后面,鸟口也跟了上去。

年代久远的走廊擦拭得光可鉴人,陈设的摆饰物看起来也都古老而昂贵。原来如此,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是老字号呢——鸟口独自恍然大悟。

走过一小段走廊后,出现一道敞开的纸门。鸟口只要看到开着的门都一定要往里头瞧瞧,所以这回他也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

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榻榻米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两个像是男人的身影隔着将棋盘或围棋盘对坐。另一头靠檐廊的纸门也敞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分外明亮的庭院。也看得见那棵巨木。巨大的树干中段将庭院的景致切割开来。可能是因为外头明亮,里面显得阴暗。

鸟口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是一幅画。被黑色框起来的纯白庭院,在庭院前对弈的两道

剪影。很棒的构图。鸟口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摄影师的眼神。

注意到鸟口的模样,敦子也折返回来,望进里面。

“很大的一棵树吧?”

女佣忽然这么说。听到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影子有了反应,以倒嗓的声音朝这里问:“阿鹭,那几位是客人吗?”

“哎呀,两位还在这里啊。没有人通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吗?”

“噢,好像有人来说了。不过我们下得太专心了。对不对,今川?”

“久远寺医生?这不是久远寺医生吗?”

耳边传来这样的叫声。鸟口一瞬间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反射性地窥看敦子的脸。敦子露出一副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样子,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我是中禅寺,中禅寺敦子。”

“噢?噢噢!你是那个时候的……”

光秃秃的影子徐缓地站起,走近他们。另一道影子则盯着他的动作。女佣露出比敦子更加讶异的表情,出声问道:“客人,您认识这位医生吗?”

“啊,是的。我知道久远寺医生从以前就是这家旅馆的常客,可是没想到本人竟然就留宿在这里……”

“阿鹭、阿鹭,这位小姐算是我的那个……就像恩人一样。喏,之前我曾经跟你提到过一些吧?”

被称为医生的男子皮肤厚实,顶着一颗秃头,是个气势十足的老人。

老人一边笑着,一边以完全倒了嗓的声音问敦子:“呀,那个时候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好巧,真是奇遇。那个……令兄,还有那位奇怪的侦探,呃……还有另一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老人说的侦探,应该是指鸟口也认识的榎木津。榎木津是个职业侦探,在敦子的朋友圈当中,也算是个特别奇怪、不折不扣的奇人。说到敦子认识的侦探,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了。至于另一位说的是谁,鸟口就不晓得了。

敦子低头鞠躬后回答:“遗憾的是,大家都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教人气结。医生是否别来无恙……”

“哦。哎,其实后来真是惨到家了。被警方侦讯、书面起诉什么的,医院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我抛弃了一切,总算获得了解脱。现在就像你看到的,是个举目无亲、逍遥自在的老人。”

老人说完,豪爽地笑了。

他的笑声很干。听在鸟口的耳里,总觉得格外干涩。

此时,鸟口突然悟出了老人的身份。他想到这名老人正是去年夏天震惊社会的某起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老人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某位作家了。

再来,如果鸟口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与敦子的邂逅,肯定唤起了老人心中极为复杂的感情。因为敦子与那起事件的终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鸟口本身虽然并未涉入那起事件,却也从相关者口中听闻了那哀伤的始末。

老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是饭洼女士还卧病在床,总之先到房间放下行李之后,再慢慢叙旧——这么决定后,两人被带往房间。

在走廊拐了几次弯,来到颇宽阔的木板地房间后,有一道相当突兀的楼梯,不仅坡度奇特,上头还有像桥梁栏杆般的扶手。那似乎是通往新馆——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的两层楼建筑——的连系通道。

根据女佣的说明,新馆是在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增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那里似乎是别馆的大浴场。原来的建筑物由于山崩而半毁,重建时,便将它改造为以前就计划好准备招待一般温泉客的两层楼住宿设施。

“说是开放给一般客人,但是当时我们是不收生客的,全都是通过介绍来的客人。只是那个时候箱根经过一连串开发,已成为疗养胜地——这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当然没经历过,不过听说除了前来避暑或疗养的客人外,观光客也大为增加,我们旅馆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默默地置身事外。”

“这么说来,兴建马路,交通变得方便,也是在明治中期的时候呢。除了达官贵人和外国旅客之外的一般客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吧。”

敦子应对如流,让鸟口佩服不已。

像鸟口,几乎都只是听而已。

“可是这一带还是很不方便呢。听说当时通往这里的路途艰辛极了,所以尽管增建了新馆,客人的数量还是未见增加。当时的干线铁路不是绕过箱根了吗?说都是因为这样才会没有客人上门,还为此起了纠纷,不过这跟我们旅馆也没有关系。”

“哦,你是说现在的东海道线吧?可是我记得相反的,不是有马车铁道直通到汤本吗?”

“哦,客人知道得真清楚。还有一种叫担椅的,就是担在肩上,像轿子般的交通工具,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全都是些奇怪的交通工具呢。”

“马车铁道——是马在铁轨上拉车吗?”鸟口终于再也跟不上话题,发出疑问。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箱根以前还有叫做人车铁道的哟。”女佣说。

“啊,人拉电车前进吗?”

鸟口打从心底吃惊,但敦子笑了。

“鸟口先生,人不拉电车的。电车的话,不用人拉也会前进,所以才叫做电车呀。因为是用人力拉的车,所以叫做人车,马的话就叫马车。”

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

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入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白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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