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10

10

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复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

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

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来了。

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

“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

“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

“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鉴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

“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她。敦子。”

“是。”

“你能说话吗?”

“可以。”

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

“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入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

“可是——贯首接受了参禅吗?”

“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

“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

“这……”

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

“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凶器了吗?”

“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托雄说凶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入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

“是怎样的棒子?”

“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

“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

“我没有注意到。”

“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

“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

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

“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

“咦?为什么?去自首吗?”

“不是。只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吗?”

“凶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

“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

“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

“那,那个时候哲童是……”

“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

“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

“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对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

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

“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

“请问……”

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

“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

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

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

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

“他已经不会再涉入了。”

“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

总之,我回到了房间。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

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

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

原来是这样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鉴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

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

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

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

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

“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

“报纸上登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常的感觉。

“那,要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

“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

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征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

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

“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

“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

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

后,重新铺好坐下。

“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踪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

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

“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

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

“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干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

干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

“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

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

“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复杂,凶器应该是棒状物吧。

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凶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划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

“没有计划性吗?”

“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划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

“如果是漫无计划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

“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凶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凶。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

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

益田也一样吧。

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

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

“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

“就连千锤百炼、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

“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

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划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

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

“哎,是大过失啊。”

“山下先生会受到处分吗?像是降级之类的……”

“你真是笨哪,这种情况,会先从底下开始处分啊。山下被降级的话,你就是惩戒免职,我也得申诫减俸啦。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吧。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喏,一起去中禅寺先生的妹妹那里……啊。”

“请问……”

“你是哪位?”

是饭洼季世惠。

“又有……谁遇害了吗?”

“你是……”

饭洼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若要形容,只能说疲倦万分。不过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充满了十足的疲劳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劳感当中,我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般的果决。

那份果决,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

“杀人事件的追诉时效是几年?”

毅然决然。

“若是没有申请时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

“这样啊……”

“你是十三年前的松宫家事件的关系人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

饭洼以极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浊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

“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件,与现在发生的事件无关。所以我想若是不早点说清楚的话,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

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

“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现在呢?”

“我想起来了,全部……”

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

“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

“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

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

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

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

“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

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

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

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

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

“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

那一天。

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

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

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

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

——绝对要交给他哟。

——我没办法离开家。

——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

“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

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真……真的吗,饭洼小姐?”

“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

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

“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

她这么断定。

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

“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

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想见你。

“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

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听说那个

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

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赢不过铃子。

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

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

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

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

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

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

饭洼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

所以,饭洼逃走了。

“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

“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

“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

“这……”

“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

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

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

“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

“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

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

“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

“两个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

“饭洼小姐……”

“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榎木津曾经这么说过。

“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

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

“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

“是的。”

“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

“嗯。”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

“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

“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

“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听说是继承人。”

“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

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

饭洼被留在大厅。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

近亲相奸——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入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

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

——那里不对劲。

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

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

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

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

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

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

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

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

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

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

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

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

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

仁秀

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

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

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

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

接着经过了两小时。

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

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

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

“贯、贯首?”

纸门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桑田。

“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

“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

“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

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

“怎么了,慈行?”

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

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

“觉丹禅师……”

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

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

“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

“是法会。”

“法会?”

“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

“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动双手手指说。

“那些家伙荒唐地竟办起丧事来了,是否能够将他们强制带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

“什么强制,用说的说不通吗?”

“说不通啊。他们在念经,根本束手无策。”

“混账,在杀人现场办丧事,这前所未闻啊!不能阻止他们吗?”

“所以下官才来询问能否闯进去强制将他们带走啊。”

“山下他怎么说?”

“哦,他憔悴万分,在那种环境下也难怪。换成是我,早就发疯了。”

“有那么……恐怖吗?”

石井缓缓地回头看我。

“关口老师,那个丧礼大概多久可以结束?”

“不知道呢。大法会的话要办上好几天,一般的话只要几小时啦。”

“好像从早上四点还是五点就开始了,因为有四个人哪……”

“等……他们办完。”

“什么?”

“在他们办完之前待命,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们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办丧事的时候既无法继续犯罪,也无法湮灭证据。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员,其他人下山,在这家仙石楼待命。鉴识人员继续进行现场勘验,遗体收妥后立刻解剖。只有哲童与阿铃的行踪继续搜查。以上。”

石井这么指示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大厅。

刑警与警官也没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

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

我前往京极堂的房间。

京极堂坐着。

但他并不是在坐禅。

他把双肘撑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着下巴,注视着壁龛的《十牛图》。

他房间里的《十牛图》……

我记得是骑牛归家。

我慢慢绕过去,在看得见朋友侧脸的位置坐下。

“京极堂。”

“干吗?”他看也不看地回话,总是这样。

“我已经累了。”

“彼此彼此。”

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样子。

“听说明慧寺的僧侣们开始办丧事了。”

“丧事?这样啊,真是不死心。”

“不死心?”

“没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迁怒似的说道:“喂,京极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应该已经没你的事了,快点回去挖你的仓库如何?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一点都不像你。这里不是你家客厅,也不是你店里的柜台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

没有反应。

朋友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接着总算转向我,说道:“关口,全世界的时间流速都相同的状态——这真的是正常的状态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

“嗯,所以我有点憎恨小坂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对,我恨极了。”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刚才,山内先生打电话来了,就在你和饭洼说话的时候。”

“哦?我没注意到。”

“他说不行了。”

“不行?”

“嗯,一切都不行了。这样就好了吗?还是不好?我正在思考这一点。当然,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么样的事。”

“不行是指什么?”

“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

“说明白一点啦。”

“没被发现就好了。”

京极堂以恶鬼般的表情瞪着《十牛图》。

三点时,尾岛佑平来了。原本好像预定不是指认凶手,而是要指认声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却一个也不在,结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结果今早进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带着两具尸体回到了仙石楼。

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我看到两具尸体被塑料布一般的东西层层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运下来。一具是中岛佑贤,另一具是……

——菅野。

在我心中打从一开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果然还是尸体。而且还是被捆包着,连脸都看不见。连一点点……

一点点的感慨都没有。

不可思议的是,不仅是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连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松宫仁如都没有回来。警官似乎换班之后回来了,石井警部满腹狐疑。那个叫龟井的年轻刑警拼命地向石井警部说明情况,但似乎没办法将那特殊封闭空间内的氛围传达给他。

“结果几个人留在那里?”

“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补,刑警本来总共有六个人,但我们三个人下山,留下今早赶去的支援人员两名,所以总计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进入的人员,总共十名。鉴识人员全撤走了。”

“为什么山下不下来?没关系,送轮替的上去,叫他下来,他一定累了吧。还有一般民众,应该让他们下来啊,今后的饮食问题该怎么办?这里送过去的已经吃光了吧?”

“是的。那个叫桑田的僧侣是典座——负责伙食的,他会帮忙准备。是素食料理,不过说是料理,也不过就是粥……”

“粥吃了也不会有力气吧。真是的,山下他干什么不下来呢?我有一堆事要问他,而且这样也没办法开搜查会议啊。”

“因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龟井这么下结论。

但是答案很简单。

他们出不来了。

他们一定成了山的俘虏。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大厅,便到走廊上。

原本擦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层灰尘,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走廊很暗,我观察入微地看着走廊的木纹。然后我觉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鸟口曾几何时说过的老臭味。

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那座楼梯。

有人靠在桥边栏杆似的倚在扶手上。

是饭洼与敦子。

“关口老师……”敦子开口了。

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阶梯步下。那是…

一身祈祷师漆黑装束的京极堂。黑色手背套与黑色布袜,黑色围巾。黑色简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复。手上则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与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

“你、你要做什么?”

“哦,我已经明白意思了,关口。空与海之间,有北也有东。”

“啊?那你……”

“我要去。在结界之上加诸结界这种复杂的事,果然是不对的。”

“你有胜算吗?”

“论胜负的话,我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京极堂望向敦子与饭洼。

“敦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不要紧。”

“这样啊,饭洼小姐。”

“是。”

“必须让十三年前的事件结束才行。”

“咦……”“我想驱逐附在松宫铃子身上的大秃。”

“那是……”京极堂说完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敦子和饭洼愣住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但京极堂的背影很快地就与暗处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见了。

我……

我奔上楼梯,只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

大厅里有众多警官。

柜台里,女佣和掌柜都在。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

京极堂马不停蹄,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外面。

就在我穿鞋子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奔到外面。

天色变得幽暗。

“喂!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

“你留在这里,你会跌倒受伤的。”

“别说傻话了,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

“接下来没有有趣的收场,有的只是不愉快的结局。”

“那又何妨!”

雪块发出声响落下。白色的背景衬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无比。

他的前方……

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

“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

“要去啊。”

那是榎木津。

“榎兄!”

我朝榎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榎兄,你被通缉了啊!”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

京极堂与榎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榎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

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入山中牢狱。

心跳加速。

山中已经暗了下来。

看见大门了。

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

穿过大门。

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

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

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

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

“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

警官跑了过来。

“你、你们是……”

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榎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

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

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

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

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

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

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入耳中。

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

“不,他们叫法堂。”

“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独立的吗?原本是……什么?”

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

“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

“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注] 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

注:所谓七堂伽蓝之七堂,指的并非数目,而是寺院内的各种设备齐全之意。一般指三门(山门)、本堂(佛殿/大雄宝殿)、法堂、库院、食堂、浴室、东司。名称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

“他们是这么叫的。”

“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

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

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

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

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榎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

榎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

“榎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

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

“来者何人?”

“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注一]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

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

“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

“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

“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

“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

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

“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注二]”

“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自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

注一:僧人游方行脚投住寺院称挂搭,日本禅僧求挂搭时惯例会说这样一句话。在严格的问答之后,才会被接纳允许入内。

注二:语出《临济录》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学人不了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显之说”等句。

“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注]

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

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

慈行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榎木津了。

瞬间,慈行有些慌了。

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入之处!出、出去!”

榎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榎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

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

榎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榎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

“你做什么?”

“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

“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榎木津洋洋得意地说。

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

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

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

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

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

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

每个人都在看。

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

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

法堂一片紧迫。

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

“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

注:此段对话出于《碧岩录》中的一则公案。内容为: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傩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这……你怎么……”

“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

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

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

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

“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

“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

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

“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

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入狼狈。

“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

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

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

觉丹的表情不变。

“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入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

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注]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

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糅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

“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

“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

“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

“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

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

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

“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

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

“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

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

“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明慧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

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明慧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

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

“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

“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

“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注一]”

“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

“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

“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注二]。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

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

“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

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

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

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

“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

“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明慧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

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

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

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

注一:《楞伽经》中把禅分为愚夫所行禅、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及如来清净禅四种。

注二:语出《临济录》,“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样。有一般不识好恶秃奴。便即见神见鬼、指东画西、好晴好雨。”

“胡、胡说!这里是禅寺!”

“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

“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

“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

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入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

“因为这样就说明慧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明慧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禅宗秘法记》。”

“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明慧寺,那就是证据。”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

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

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

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

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

“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

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

威严荡然无存。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

“觉丹猊下……”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

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榎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榎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榎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明慧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入’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滋滋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入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

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与仁秀(jin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仁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注一],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注二]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为现今的兵库县西南部。

注二:万延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其元年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杀人,或为了嫉妒而杀人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杀人就是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明慧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入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榎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只是……”

“哲童来到了现场对吧?”

“是的。哲童力大无穷,所以了稔师父告诉他场所,要他熄灯后来帮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离开后追了上来。他问贫僧怎么了,贫僧便回答我杀了了稔师父。哲童却问了稔师父为何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贫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时呢?”

“贫僧与哲童共同拜访理致殿,当场杀掉泰全师父后,贫僧说,此正是佛。”

“当场?这太奇怪了……啊,原来如此。”山下抱住了头,“你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留在理致殿的吗?”

“贫僧将脏污之处清理干净了。”

“是出于这种理由啊,你扫得很仔细吗?”

“扫除时,便扫除三昧。幸好地板上只沾上了一些血迹,此时。您来了。”

“所以,你才会说:‘你也明白了吗’?”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时呢?”

“那时,哲童向我问道:‘佛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在奥之院[注]。”

“奥之院?那座土牢吗?”常信狐疑地问。

“贫僧是这么称呼的。幼少时期,贫僧曾在那座牢槛里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面画有大日如来呢。”今川说。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这里果然是真言宗——那里是奥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惊异。

“佑贤和尚遇害时,你对哲童说得到袈裟是吧?”

对于京极堂的问题,仁秀答道“正是”。山下问道:“你在那个了时候殴打牧村,是因为不想被看到吗?”

“托雄师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贤师父,他拿着棒子等待着。所以,贫僧让他昏迷了。”

“棒子?这他倒是没说呢。”山下感到纳闷。

“他拿着棒子。贫僧想,若是托雄师父加害佑贤师父——这万万不成。”

“要是被抢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师父也会堕入地狱。”

“唔,我不懂……不管这个,中禅寺先生,这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京极堂首先对久远寺老人说道:“有一次,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啊,那饭洼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吗?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久远寺医生,那是因为哲童在找柏树,箱根山里没有什么柏树。一般禅寺的中庭会种植柏树,所以才会有这则公案,但这座寺院里没有柏树。而且那必须是庭院里的柏树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问仁秀:“这段期间,尸体怎么处置?”

“一直摆在背架上。”

“摆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间里。”注:寺院里安置秘佛或开山祖师之灵的地方,通常设在比本堂更深之处。著名的有高野山的奥之院。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吗?典座的和尚不是会过来吗?竟然这么毫无防备……”

“山下,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久远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说。

京极堂接着对今川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粪用的竹棒。”

那时,哲童的确前来泰全的房间,问到“屎橛”是什么。因为哲童正在思考这则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了。

京极堂接着对山下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这则公案,他在想麻是怎么样的东西,所以才去问牧村大麻的所在,并且去看了。换言之,哲童并非在作事前准备,而是他正在想这则公案的时候,你正好杀了人。原来如此,麻的确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来这不是在揭发罪行啊。”久远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说。

京极堂最后转向常信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澜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竿。”’

“是迦叶刹竿啊,那么,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时候,频频侧首是因为……”

“他不知道所谓的门前指的是哪里。这座寺院有许多门,或许是指建筑物前面,也有可能是三门或大门……”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现在《无门关》及《碧岩录》当中的有名公案。他应该是在思考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话……”山下沮丧地垂下头去。

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而责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谁也不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山下面朝底下说道:“或许这在小坂一案中触犯了遗弃尸体罪,在大西一案中则触犯了毁坏尸体罪吧——可是这算是犯罪吗?以我们的世界的说法来说,或许确实是比较接近供养。”

京极堂说道:“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那就已经成了犯罪。”

“那种猜谜游戏,要多少就有多少!”独自坐在入口楼梯处的榎木津说道。

京极堂来到仁秀面前问道:“仁秀师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种慈祥老爷爷的口吻。然而尽管音调和态度变了那么多,这名老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没变。不管是坚决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样的。与松宫仁如是大相迳庭。

我寻找松宫。他在柱子背后,露出忍耐的表情坐着。

京极堂蹲下身来说道:“许多宗教似乎都以禅所说的悟这个境地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死后会成佛。若说为何死后会成佛,因为若是不把最终目的设定在此,在活着时就达成目的,成佛的话,就再也不会精进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后成佛。但是以现状来说,即身成佛在行为上,结果等同于修行到最后自杀。但是禅排除目的这个概念,轻易地克服了这个问题。仁秀师父,容我请教一个问题。你所学的禅——不,你所修行的禅,是以悟道为最终目标——例如说,教义中有最终解脱或即身成佛这种思想吗?”

“绝无此事。”仁秀破颜微笑,“修证一等,证悟与修行是相同的。那么悟无始无终,悟经常就在此处。即便嗣法不同,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这、这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不同。”常信说道。

仁秀听到他的话,笑意更深,这么说道:“若云得悟,则觉日常无悟。若谓悟来,则觉其悟日常在何处?若谓成悟,则觉悟有初始[注]——可笑至极。大言不惭地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亦全为文字上之事,说甚身心脱落,可笑至极。天童如净所云者,心尘脱落也。道元禅终归是法华经禅。区区临济,或殴打、或听鸦声即称豁然大悟,贻笑大方——虽然贫僧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啊,世间道路纵然无数,人所行走者大同小异。或险峻或平缓、或远或近——顶多就这么点差异罢了。”

“这样吗……?”京极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师父,人心与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只是我们错觉它是连续的,其实早晨与黄昏,刚才与现在或许都完全不同。但脑会去弥补前后的矛盾,所以所谓顿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人格并不会在那之后永远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么你为什么……”

仁秀呵呵笑道:“历经百年,贫僧却连那一瞬间也无。所以贫僧嫉妒那些获得了那一瞬间之人,贫僧不甘心哪。贫僧的修行是多么不足、是个无德之僧啊。所以贫僧认为,若是自己开悟的话,能够在开悟的状态下死去,便是无上的幸福了。肤浅,肤浅,肤浅至极。贫僧正如了稔师父所说,是槛中之鼠啊。”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方才觉丹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贫僧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像这样坐在这里了,本尊也都变了。警察先生……”

“怎么了?”

“制裁贫僧吧。”

山下有些摇摇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后。

“制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连户籍都没有吧?这该怎么办呢?”

“贫僧愿意说出一切。”

“呃,虽然的确是没有证据……”

“证据——您是说凶器吗?凶器全都是了稔师父所持的锡杖,现在还放置在草堂里。杀害了稔师父的场所是靠近汤本的兽径。贫僧不知道那座仓库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仓库,不过是在从这里坡度最平缓的小径下去的山脚一带。”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没有任何物证,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经详细地向众位说明了,有劳您了。贫僧原本还要再动手的哪。”

注:语出《正法眼藏》中《大悟》一章。

京极堂站着,无言地看着外头。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

“哲童会被问罪吗?”

“呃……会吧。”

“这样啊。可以的话,贫僧希望在哲童回来后,将衣钵传给他。之后不管是哪里,贫僧都随警方去,任凭警方发落。”

将衣钵传给哲童——也就是只有哲童一个人将留在这座山吗?

那么这座山的结界岂不是根本没有被打破吗?

我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察知一切,露出阴沉的、悲伤的表情。

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位医师大人。”

“嗯?我吗?”

“阿铃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松宫惊惶地抬头。

我对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铃从昨天夜里就不晓得去了哪里,现在哲童在找她。哎,她从以前就经常晃得不见人影,应该也不必特别担心……”

“阿……”松宫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铃她……”

京极堂瞪着松宫。

榎木津也回过头来注视他。

久远寺老人站了起来。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铃小姐的舅舅。松宫,到这里来。”

仁秀坐着,转向我们。松宫仁如以僵硬的动作站起来,在仁秀面前跪坐下来,恭敬地行礼。

“贫僧名唤松宫仁如。”

“请抬头,贫僧不是个能够受人礼拜的高僧。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贫僧是个破戒又杀生的和尚。”

“破戒无大小之分。无论杀害禽兽虫鱼之类或杀人,犯杀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师父虽是破戒僧,但若论破戒,贫僧亦是个破戒僧,那么由修行浅薄的贫僧克尽礼数也是当然。”

“这样啊。”

“阿铃她……是贫僧的……”

“啊,那么……是啊,阿铃把博行师父……”

“仁秀老先生,就当做没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经够了。”

“这么说来……”山下狐疑地说,“是谁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为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铃。”仁秀低声说。

“咦?真的吗?”

“引诱博行师父,使其发狂的——是阿铃。”

“你说什么?仁秀先生。这太……”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这样一个姑娘?”

“经常——迷惑人心。”

那双眼睛,那张脸。

恐怖再次如疟疾般涌上心头。

“确……”此时松宫仁如总算抬起头来,“确实如此吧。贫僧方才亲见、听闻这里发生的种种,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长得如此,那正是贫僧之不德、破戒的证明。贫僧不仅践踏了身为僧侣的戒律,更践踏了人伦。”

“喂,松宫,你……”

“久远寺先生,今川先生,还有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贫僧这十三年以来,一直欺骗着自己。闭眼不去正视自己丑恶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侣的假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贫僧误以为忘却昔日的过错就是修行,贫僧不仅没有离开自我的牢槛,反而是一直关在牢槛里,将其深锁。”

“松宫,你在说些什么……?”

“久远寺医生,让他……让他告白!让他现在在这里告白!”

“关口,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心跳剧烈。

我以兴奋压过了恐惧。

“松宫师父,饭洼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只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说出来不可。所以你最好在这里……”

京极堂抓住我的手臂。

“干吗!”

“关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贫僧不知道饭洼小姐记得什么。可是,烧了我家的是贫僧。贫僧为了逃离家妹铃子,放火烧了自己的家,然后逃亡。”

“你说什么?”山下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松宫。

“松宫师父!”京极堂大叫,他的声音却传不进松宫耳里。

“贫僧与父亲争执,离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连灯也没开。佣人们都熟睡了,但玄关的锁是开着的。我走到饭厅,点亮煤油灯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贫僧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亲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断气之后还不断遭到殴打吧。我想去叫佣人,却突然想到铃子。我回头一看,铃子就站在那里。”

“那……凶手是令妹吗?”

“这我不知道,但铃子手中拿着烟灰缸之类的东西。贫僧——不,我在怀疑家妹之前、在安抚家妹之前,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惊恐极了。家妹——在笑……然后她这么说了。”——哥哥,我有孩子了,是哥哥的孩子哟。

“没错,我与家妹发生了男女关系。所以仁秀师父,阿铃是我和家妹铃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径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开铃子,把煤油灯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烧开来了。铃子一动也不动,我也完全乱了分寸,逃出房间,在后门点火,并在佣人们所在的别馆走廊放火,最后在玄关点火。我想要把铃子和家父、一切都给烧了,然后我逃走了。”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事!”京极堂一喝,“你的罪是只属于你的,说出来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但轻松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又有谁能够得救?”

“可、可是……”

“应该先让你下山的。”

“为什么……”

“我要在这种状况把阿铃小姐……”

“阿铃。”仁秀出声,众人皆望向那里。阿铃站在入口。“阿、阿铃!”松宫叫道,踏出一步。“不要过来!”哲童站在阿铃背后。“阿铃讨厌你。”“你说什么?”“因为你来。所以阿铃逃进山里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铃。“是啊。归于何处?”“哲童,待在这里。”时间又停止了。阿铃扫视全体。仿佛要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给吸进去了。齐剪的一头垂发,童稚无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肤。

榎木津退了一步。

京极堂踏出一步。

今川与久远寺老翁、常信与觉丹都完全无法动弹,山下冻住了。

此时响起木炭爆裂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撞上了哲童。

哲童出其不意受到攻击,往前踉跄,阿铃一跃而下。哲童放开阿铃后,吠吼似的“噢噢”一叫,站了起来。好巨大。

英生敲打着哲童的背,不对,他不是在敲打。英生的手里拿着菜刀,正以菜刀戳刺哲童的背。

“你这个笨蛋!”

榎木津间不容发地扑上英生,山下与今川慌忙冲过去。哲童再一次嚎叫,推开英生。被榎木津从背后架住、浑身染血的少年僧侣,连同侦探一起被撞飞了。

“噢噢噢!”

“哲童!”

仁秀跑过去,京极堂也追了出去,全体动了起来。那似乎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感觉缓慢极了。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外面。

五名警官赶了过来。常信与京极堂扶住哲童,今川则抓住英生。哲童甩开常信与京极堂,站了起来。英生涨红了脸大叫:“你为什么杀了师父?”

常信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英生,杀了佑贤师父的不是哲童,佑贤师父是贫僧杀的。不,等于是我杀的。”

“什么?”

“不,是这座山、这座寺院杀的。别做傻事。”

英生放开了菜刀。

警官押住英生,菅原刑警与次田刑警从知客寮冲出来,制住大闹的哲童。

“哲童!”仁秀大喝,哲童被警官与刑警搀扶似的坐倒下来。

“您是医生吧?请您为哲童看看伤势。”

“噢。”久远寺老人绕到哲童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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