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当时在跟她谈什么?」
老鹰在高空盘旋,尖声鸣叫。
孤电的术士带头走在未开辟道路的旷野上,转头询问。
哥布林杀手背好陷进肩膀的行囊,在铁盔下沉吟。
「没什么。」语毕,他又补充一句:「帮忙工作而已。」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舔拭般含住苹果酒的酒瓶,发出声音大口饮下。
接著吁出一口气,带著恍惚的眼神开口:「不是啦。我说那个魔女。」
哥布林杀手应了声「是吗」,毫不犹豫回答:
「委托工作,请她代为处理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法明明是我的领域。虽然我现在是委托人啦。」
太可惜了,不能问你有什么要求。
孤电的术士窃笑著,轻快地走向前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哥布林杀手背著行囊,默默跟在后头,拨开草丛。
孤电的术士没说目的地在哪。哥布林杀手也没问。
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有哥布林,除掉他们就是他的工作。
无论目的地位在何处,除了和战斗有关的必须情报,其他都不重要。
「是说你穿那样不热吗?」
她故意拉开领口,往胸口搧风。
当然,就哥布林杀手观察,她一滴汗都没流。
脸颊之所以微微泛红,应该是酒精所致。连这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不」,仰望天空。
阳光很强,亮得让人看不清。夏天快到了吧。照理说会越来越热。
「该找地方扎营了。」
哥布林杀手说。孤电的术士点头。
「因为夏天连风都捉摸不定嘛。」
两人离开镇上后,已经快要经过两天。
§
「就结论来说,我想拜托你剿灭哥布林。」
当晚,她坐在哥布林杀手生起的营火旁,笑咪咪地说。
为了避免火苗延烧,他割去杂草、架好枯枝,将枯草束丢进去助燃。
「是吗。」
哥布林杀手边说边串起香肠和起司,插在营火旁边烤。
待起司融化到适当程度,孤电的术士拿起铁串,叫著「好烫好烫」咬下。
「嗯嗯……!」她笑著扭动身躯,看这模样似乎很满意。
随便选了食材大量采购的哥布林杀手见状,松了口气。
「这是牧场的食材耶,你特地挑的?」
「牧场的。」
经她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头重新观察手中的铁串。
微焦的起司和香肠,是产自那座牧场?
他张嘴咬下,起司甘甜,香肠带有盐味。他一口、两口将食物往铁盔里送。
「没发现。」
「……你是那个吗?『只要能吃进肚子化为养分即可』的类型对吧?」
孤电的术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缓缓摇头:
「没特别挑,但老师告诉我,想活下去就要吃温暖美味的食物。」
「唷。」
这次她颇为佩服地点头。
「你的老师会讲很深奥的话呢。说得没错,只要有温暖美味的食物就能活下去。」
「是圃人。」
「难怪。」
孤电的术士频频颔首,像在亲吻恋人似的吻上苹果酒。
她舔去几滴酒液,用拿酒瓶的那只手指向他:
「活力就是从那种地方涌出来的。要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想吃的东西吗。」
「没错。不必顾虑。」
孤电的术士彷佛要将这句话付诸实行,大口喝酒,大嚼香肠。
「在这方面,不晓得哥布林又如何。」
「……」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随手捡了根木棒搅动营火。
仔细一看,那根木棒前端分成两头。只要拿颗石子夹在其中,再用绳子绑紧,就会是很好用的棍棒。
「生为哥布林算幸福,或不幸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在想,是很轻松的。」
「……」
「但他们却又瘦又饿。欲望深不见底。无法得到满足。」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一口断言。
「问题在于,那些家伙会做什么判断、如何行动。而非其他人怎么想。」
「没错。正如你所言。」
孤电的术士小口小口啜饮著酒,彷佛舍不得喝光。
营火劈啪作响,哥布林杀手持续拿木棒搅动。
「所以,你不写关于哥布林的书,我也不认为这判断有错。」
或许是拜这个行为所赐,他没有漏听这句呢喃。
也或许是这个行为害的,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得到知识并非幸福,而是伴随著各种劳苦。得到前如此,得到后亦然。」
何况,会想获取知识的人本来就是少数──她说。
「因为人们想在英雄身上寻求的并非史书,而是愉快、痛快的叙事诗嘛。」
──不难理解。哥布林杀手点头附和。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记得自己还住在村子的时候,听过好几则英雄传奇。
八成全是吟游诗人胡诌的冒险故事。
于是他便相信了那些故事,决定当个冒险者──不,是梦想成为冒险者。
明明他不会。也不能。
「怪物辞典也一样。我们可是很辛苦的喔?后续还得劳烦一大堆人。」
学习、调查、撰文、编纂。她的话语在空中飘动,像跳舞似的。
抄写成书、装订、搬运、送到各地、管理、保存──
不对,大前提是要具备足以走到这一步的知识。
「那些知识。」
孤电的术士嘀咕道,用嘴上念著「这是必要的」边切开生物腹部的语气。
「没道理无偿教给跑到村外、话也听不懂字也看不懂,会死在小鬼手下的人。」
教了也没用,他们没有理解的意愿,遑论能力。
──学习就是这么回事。
「不写关于哥布林的书──就成本效益来看,我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判断。」
哥布林杀手稍作思考。记得村里有知识神的寺院,虽然很小……
如今想想,早知道当初就多去几次。
除了姊姊教他的文字和计算,他从未学过其他东西。
「……我以为,知识神的学徒满热心于传授学问。」
「我理解也支持他们喔。符合他们理想的世界,是非常丰饶温柔和平美妙的。」
哥布林杀手陷入片刻的沉思。任何人都能得到知识的世界。完全无法想像。
他所知的教育,是姊姊教的文字,以及师父教的知识。
文字的读写暂且不论──知识可不是能单纯由人给予的东西。
不是他人愿意给,就必定能得到的东西。
「但这里可不是理想乡。而是充满宿命及偶然的四方世界,诸神的棋盘上。」
我不会同情那些一无所知地前去送死,又素未谋面的人。
这番话并非说给他听,只是在自言自语。孤电的术士像在疼爱酒瓶般亲吻它。
「知识之光纤细微弱,迷惘之暗至今仍无边无际。」
「……」
「你的知识,说不定是照进黑暗的一盏灯喔。」
哥布林杀手闻言,稍微转动铁盔,望向她。
夜晚的黑暗和营火火光的狭缝间,隐约看得见目色迷茫、泛著水光的双眸。
或许只是错觉。哥布林杀手问:
「那么,你的又如何。」
她没有回答。维持著沉默,暧昧的笑容在火花另一侧显得模糊不清。
§
「一言以蔽之,就是角。」
差不多快要走到旷野尽头时,她开口说道。
脚下的杂草减少,慢慢看得见裸露的地面。
前方八成是荒野。荒芜的原野。
彷佛被整片烧尽过的红褐色土地,据说是神代之战的古战场。
他没有兴趣。哥布林杀手回道「是吗」。
「不仅限于四处,但可以说是四方之一。当然目前这情况是指概念上啦。」
果不其然,他又说了一次「是吗」。
「那里就是目的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错。打个比方──」
她甩甩手,用彷佛魔法一般不自然的手法,凭空拿出骰子。
闪闪发光的骰子有如兽牙,或宝石。
骰子反射逐渐西斜的太阳红晖,向四面八方投射光芒。
「这颗骰子有几个角?」
「八。」
「答对了。那有几个面?」
「六。」
「又答对了。」
那么──孤电的术士彷佛在指导优秀的学生,露出诱人笑容。
「站在一个角上,能看见什么?」
「……」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然后说出单纯的事实。
「三个面吧。
」
「没错。」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她明明在倒退走,步伐却没有丝毫不稳。
哥布林杀手背好行囊,面对著她跟上去。
「试图前往山顶的情况下,目的地是那里、景观,还是更前方──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说了第三次「是吗」。
「那里有哥布林。」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的说。害我差点心灵受创。」
──你瞧。
孤电的术士彷佛看得见身后的景色,笑著面向前方。
在她提醒前,哥布林杀手压根没注意到那东西。
暗黑之塔。
又黑又高,宛如一道黑影的塔,耸立于昏暗天色下。
在荒野正中央高高伸向天际。
他在铁盔中眨了下眼,然后低声沉吟。
「……刚才都没发现。」
「我想也是。那是唯有知情者方能入目的存在。」
哥布林杀手毫无兴趣地点头,蹲下来凝视塔的入口。
──原来如此,确实有。
他看见哥布林如同晕开的墨渍般蠢动著。
是哨兵吧。
他们手拿短枪,睡眼惺忪地呆呆站在那里。
「思考他们为何、如何能出现在这,只是浪费时间。」
轻声细语在耳边响起。还有甜蜜的苹果香及药味。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移动视线,看著靠在自己肩上的她。
「小鬼的死之影竟然能延伸到这边来。想必是东方某处发生了战争吧。」
「……影?」
陌生的辞汇。
她发现哥布林杀手一头雾水,笑道「之后再跟你说明」。
「如果能从外墙爬上去,或是直接飞到塔顶就轻松了,可惜没办法。」
「从外墙爬上去。」
哥布林杀手喃喃复诵孤电的术士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
「……走里面吗。」
「是啊。好了。」
孤电的术士像要从男人手中逃脱般,转身从他的肩膀上离开。
带著一如往常、意味深长的笑容问:
「该怎么做?」
他回答。问都不用问。丝毫不需要犹豫。
「杀光哥布林。」
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地点也明白了。
剩下的──唯有手段。
§
冒险者与委托人面对高大的暗黑之塔,伺机行事。
入口有哥布林在祟动。塔的周遭没有树木,视野良好。
唯一的植物,顶多只有两人用来藏身的蔷薇丛吧。
就这么走出去的话,实在不可能不被哥布林发现。
「……没有影子。」
哥布林杀手低声道。
暗黑之塔背对夕阳,沉入漆黑的暮色中,外围却没有塔本身的影子。
除非太阳位在天顶──不,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发生这种现象。
「要在隐蔽身姿的状态下接近,有难度。」
哥布林杀手在意的却不是那种小事。
当然,哥布林能在暗处视物,躲进影子里也没意义。
但他无法接受未做任何努力,就直接从正面进攻。
「仔细看。那些哥布林也没有影子对吧?」
孤电的术士毫不掩饰兴奋,用有点激动的语气快速说道。
「那些全是影。影子生不出影子。理所当然的道理。懂吗?」
「不懂。」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声音沉得有如低吼。
「影是什么,先前你也有提到。」
「魔法师所追寻的东西。」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哥布林杀手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陷入沉默。
「刚才说过了吧?想也是浪费时间。那些是从某处的战场回归的。」
「……」
「总之跟塔一样,位于某处的哥布林之影落到了这边。例如……」
孤电的术士对哥布林杀手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来自你所说的绿色月亮,之类的。」
「……所以,杀得掉吗?」
这直指核心的问题,令对他拋媚眼的孤电的术士睁大眼睛。
随后愉悦地轻笑出声,彷佛目睹小孩子说中了真理。
「无影则不足为生者。表里一体。不过,也不是没有『能杀掉影子』的地点。」
「杀得掉吗。」
哥布林杀手只尝试理解自己听得懂的部分,下达判断。
若非如此,这位委托人又何必带自己来到这?
孤电的术士点头表示肯定:
「『影响』这个词真不错呢。影子的声响会传递到本体,真正的塔也是利用同一性……」
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吧。孤电的术士喃喃自语道,展露微笑。
「哎,就想成是诅咒好了。踩住影子,小鬼会被诅咒,然后死翘翘。就是这个道理。」
「知道了。」哥布林杀手说。他不清楚什么诅咒。「那就好。」
重要的只有一点。
不知何时为了什么而出现的塔,和据说是影子的哥布林,他都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那些哥布林杀得掉。」
接著,他迅速行动。
只要知道该做什么,又何必犹豫?
哥布林杀手捡起荒野上的小石子,选择形状最好的握住。
「要上了。」
话一出口,他便用力扔出那颗碎石,拔剑飞奔上前。
负责看守的哥布林惊觉他踢散蔷薇冲出的身影,不由得张开嘴。
石头划过空中,小鬼还来不及尖叫就被击中脑袋,往后倒下。
「GOROBBG!?」
「一……!」
另一只哨兵急忙抄起短枪,哥布林杀手正面杀向他。
「GBB!GROBG!」
他用圆盾挡开粗糙的短枪枪尖,刺出长剑一扭,把小鬼喉咙剜出一个洞。
「GRBBO!?」
骯脏的暗红色血液喷出,在夕阳下画出拋物线,弄脏铁盔。
「二。」
他拔出剑甩落鲜血,刺穿不停抽搐的另一只小鬼的喉头,给予致命一击。
「……会流血就杀得死。」
手感和一切要素,都与真正的哥布林无异。尸体也没消失。
看来不必管什么影子了。哥布林就是哥布林。
他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去血脂,顺手捡起短枪。
影或什么都好,只要还是把武器,用起来就没有任何不妥。
「要在被发现前进去。跟上。」
「哎呀呀,你性子真急……噢,等等我啦。」
躲在草丛中的孤电的术士被他一叫,窸窸窣窣起身。
她用避免踩到蔷薇的抬脚方式跑过来,伸手触碰小鬼尸体。
本以为她又会拔出那把弯弯曲曲的刀,却没有。
「没时间了,用这点小伎俩蒙混过去吧。」
她笑著以指尖沾起黏稠血液,在脸上画下看似复杂文字的图案。
哥布林杀手感觉到一股像全新墨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是什么法术吗?」
「只是增添香气(Flavor)的字句(Text)。好,出发!」
哥布林杀手点头,穿过暗黑之塔的入口。
§
──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但走到哪里都是类似的景色。
哥布林杀手奔跑在被用途不明的道具掩埋的通道上,如此心想。
塔内的通道异常复杂,有如迷宫。
金属打造的吗。看不见接合处的通道没有尽头,没有窗户,宽度让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已经是极限。
潜入前本以为需要火把,神奇的是,塔内没有光源却看得很清楚。
然而超过一定距离的地方,就会像被黑暗遮蔽般无法目视,不晓得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理。
他试著将火把扔到前方,一样看不见,于是便告诉自己这里就是这种场所。
「能接受事实是你的优点喔」,孤电的术士笑著说……
不管怎样,没遇到大群的小鬼就好。问题在于移动太花时间。
「六……!」
「GBBOR!?」
哥布林杀手用圆盾边缘,砸向在转角遭遇的哥布林的鼻尖。
鼻骨碎裂、刺进脑部,哥布林喷著血,仰倒在地上断气。
即使是哥布林,脑一样是要害。
经过战斗、思考、调查、分析,他得出这个结论。
不管是知识或技术,每杀一只小鬼,都能得到些什么。
全都是练习、实践、经验。
「七!」
例如这样。
哥布林杀手甩出手中的枪,用力掷向通道深处。
那把枪贯穿空间,直接刺进另一只哥布林的胸口,造成致命伤。
他在小鬼吐血挣扎时扑过去,踩断脖子了结他。
「你从投掷衔接到突击的动作,也变得挺熟练
的嘛。」
孤电的术士走在他一到两步之后,忍著笑说。
「无论身处室内或室外,能先发制人射击,就是一种优势唷。」
况且又和弓不一样,不会占用双手。
哥布林杀手点头表示赞同,捡起小鬼的棍棒。
「知道路线吗。迷路就麻烦了。」
「噢,别担心。」
孤电的术士优雅地亮出右手。
灯(Spark)的光芒在她手上闪耀。
「它会引导我──不如说,我所到之处即是目的地。」
「不懂。」
「要去哪里不是灯决定的,而是它的主人。」
就这样继续走。哥布林杀手听从她的指示。
经过几条岔路和墓室,塔内的模样依然没有变化。
最后他们抵达的空间也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有扇厚重的门。
不,还有一点──
「这是什么?」
没有锁孔,推测是用黑檀做成的门前,飘著一团疑似雾气的物体。
哥布林杀手暂且无视它,调查门扉。
没有锁孔倒无所谓,那扇疑似双开式的门,却连接合处都找不到。
「嗯……这样的话,就该把它视为关键吧。」
孤电的术士愉悦又烦恼地说,不停戳动那团雾。
每戳一下,黑雾的形状就会不安定地变来变去,如气泡般弹跳、摇晃。
「被投影出来,因而失去正确形状的立体……也就是钥匙。我是这么认为的。」
「搞得定吗?」
「只要把它重新组合成正确形状就行了……吧?」
「这我不懂。」
哥布林杀手回答,回头望向他们进来的方向。
听得见哥布林的吆喝声。大概是终于发现异状了。
接著是咚咚咚的跫音,大叫。各种武器的碰撞声。
他在铁盔下吁出一口气。轻松很多。不会有来自背后的敌人,出入口只有一个。
比保护村庄简单许多。不能输是一定的。该做的事也一样。
「交给你了。」
「嗯,我试试看。」
她可靠的回应从背后传来,哥布林杀手赏了冲过来的小鬼一棍。
「GOBORO!?」
「哼。」
头盖骨碎裂,哥布林喷著骨头、鲜血与脑浆飞出去。
另外两、三只被波及到,跟著被撞飞,他捡起棍棒,蹲低身子摆好架式。
穿戴骯脏的皮甲、断了角的铁盔,左手绑著一面小圆盾,右手拿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GOB!GOOBBG!」
「这样就,十!」
哥布林咆哮著扑过来,他挺剑从小鬼的下巴刺入。
「GOBOGO!?」
随后把抽搐的小鬼尸体砸向旁边那只,顺便拔出剑。
接著迅速用盾牌挡住从左侧袭来的棍棒,完全不在乎手臂发麻,挥下武器。
「十一……!」
他顺势向前踏了几步,剑尖刺向小鬼的喉咙夺去性命。鲜血喷出,溅到剑柄及手上。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放开剑,踹倒小鬼,从他手中抢走斧头。
哥布林们推开第一只同伴的尸体,从前方逼近。
「呣……!」
他用左手的盾牌挡掉短枪,挥下手斧。从没打算牵制敌人。招招都是必杀。
──敌人怀著杀意攻来,还觉得打偏没差的家伙赢得了吗?
师父曾经一面狂戳自己,一面这么说。
带著杀气全力挥剑,若能顺便造成牵制岂不更好。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调整呼吸,拔出陷进小鬼头盖骨中的手斧。
「十、二。」
「GOROBG……」
「GBBB……!」
不敢进攻的哥布林们,愤恨地低吼。
接近到这个距离,气味早已无关紧要了吧。
女人。有女人。年轻的女人。而且只有两个人。袭击他们。掠夺他们。
丑陋的面容满溢欲望与憎恶。即使是影,小鬼终究是小鬼。不,正因为是影才更加如此。
小鬼们因为好不容易发现女人却遭到阻挠,焦躁不已。
明明他们才是袭击的一方,却无法接受被人妨碍。
要是没有这家伙。都是这家伙害的。
「GRRGB!GBGOROGOB!」
「GOROGG!」
哥布林杀手听不懂哥布林语。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常清楚那些家伙八成这么想。
──要用什么手段杀掉他们呢。
他思考著,重新握好手斧。放马过来。
藉狭窄的门口封印住数量优势和奇袭,一对一的话,不可能输给哥布林。
至少在他还有体力的时候,然而──……
「……这什么啊?」
因此,即使孤电的术士在背后发出疑惑之声,他也不慌不乱。
「奇怪,奇怪喔……!」
「怎么了。」
「不应该有这种立体存在!以构造来说是不可能的!」
「是吗。」
他从来没听过她如此著急、困惑的语气。
然而对此并无感想。他们交情没好到那个地步。
又怎么能自我感觉良好到,认为自己能理解他人的一切呢?
「还能撑一阵子。」他低声说道。「一阵子。」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听见她啃咬拇指指甲的声音。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那些听见女人说话声、露出淫秽笑容的哥布林的动向。
「GGOBOGOBG!」
跳跃。
哥布林踩过同伴的尸体,试图从他头上跳过去,突破防线。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体力足够。
「GOROR!?」
「十三。」
他知道哥布林的胯下是弱点。
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朝双腿间挥出手斧,将之击落。
「GOBOGOBOGOOOBO!?!?」
小鬼发出混浊难听的惨叫声,翻著白眼抽搐。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那边一眼,抽出自己的短剑水平掷出。
「GOROB!?」
「十四……呣。」
小鬼大声哀号,身体后仰,挣扎著想拔出刺中眼窝的短剑,就这样断气。
哥布林杀手点头。原来如此,眼球很软。
「是个好目标。」
之后也把袭眼列为选项吧。之后──前提是要有之后。
哥布林杀手将掉落在地的小鬼武器踢向空中,一把抓住。
「GOROG!GGBOROGO!」
「GOOROGBG!」
战斗的声响仍在持续。
另一方面,孤电的术士端正的脸上神情紧绷,渗著汗水与泪水和黑雾搏斗。
那东西可比霞霭,想抓住它的实体,就跟将手伸向空中一样徒劳。
不过那又如何?
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她累积至今的知识,全是靠这种方式得到的。
孤电的术士趴向地上,从行囊中取出黑板与粉笔,不停写下数列。
万物皆为数字。现象(Data)乃是由数字构成。
既然那就是现象,连神她也会解构开来。不得不解开。
一只、两只。哥布林杀手堆起一具具小鬼尸体。
一个、两个,她明晰的头脑也逐渐连接起暧昧模糊的存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哥布林尸体又多出十具时,她痛快地大叫。
孤电的术士扔掉粉笔,抓住她编纂出的魔法书──那叠卡牌。
「高出一个次元的立体!就像在纸上画出立体那样──换言之,这是影!」
她朝暗黑之塔的地板用力一蹬(Tap),站起身。
接著将手中的几张卡牌翻回表面,以猛烈的魔力漩涡挑战黑雾。
「三个顶点,三条线。四个顶点,四个面。那么高出一个次元的最小图!」
恍若咒文的言语奔流接连袭向黑雾──黑雾在空中翻了一面,如花朵盛开般产生变化。
「……即为五个顶点,五个细胞(Cell)!」
喀嚓。传来有什么东西动了的声音。
黑檀门突然迸出一道像被剑砍断似的光芒。
──暗黑之塔开启!
「成功啦!」
孤电的术士用像在吹号角的高亢声音欢呼。
「搞清楚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是骗小孩的伎俩!哥布林杀手!」
「……喔。」
他正在冲向第二十六只小鬼,用断掉的短枪枪尖捅进眼窝。
拔出枪尖,眼球便连同视神经一起被扯出来,断裂。
哥布林杀手扔掉它,转身飞奔。
「GORO!GGBGOGOB!」
「G
OROGB!」
少了障碍物,哥布林们瞬间如一波浊流,涌向房内。
「那扇门有办法关上吗!?」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那就,动手……!」
「哇!」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的尖叫,将纤细身躯拦腰抱起。
「真是,劝你最好学学该如何对待女性!」
「别废话,快!」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所有的不平不满,冲进门后。
回头一看,哥布林们口水乱喷,大叫著逼近。
「知道了嘛。」
被他扛在肩上的孤电的术士抱怨道,晃了下手指。
黑雾随著他的动作剧烈扭曲,改变形状。
「GOROOGGB!」
哥布林伸手试图闯入门后──然而,太迟了。
「没人邀你们……啦。」
黑檀门静静关闭,锁上。
只剩下连核桃也能俐落切开般,遭到门扉截断的哥布林手臂。
§
「……结果,那是什么。」
哥布林杀手走在漫长的螺旋阶梯上,问道。
楼梯绕了一圈又一圈,令人怀疑门后是否没有尽头。
考虑到塔的高度,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冒险者与委托人都没有抱怨,持续向上爬。
他之所以开口,并非因为无法忍受沉默。
「嗯,那个呀。」
孤电的术士挺起胸膛,彷佛在炫耀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
「就是影啰。就像线与面世界的居民无法理解什么是高度,我们也一样……」
除了长、宽、高,再加上一种定义空间的座标,拥有轴的物体──……
说著,她得意地扬起嘴角。
「……不过至少能窥见立体的影子,导出其形迹。拥有智慧的话啦。」
「就是那个神秘的东西吗。」
「是啊。」
「哥布林也有办法突破吗。」
呣。她扶著楼梯的内墙撑住身体,停下脚步。
哥布林杀手也跟著停下,回头望向孤电的术士。
她「嗯」一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真正想问的问题,不过若要照字面上的意思回答,答案是否。」
「不行吗。」
「并非不可能。机率就跟猴子提笔乱写,碰巧完成一部精采的小说差不多。」
或是跟碰巧遇见龙的机率差不多。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可能性不是零。这项事实有时会带来勇气,有时也会令人感到不快。
无论是偶然抑或宿命,可能发生的事就是会发生。该死地。
「那回答我真正想问的。」
「如果是指前方有没有哥布林,答案是有。」
孤电的术士答得十分敷衍,像在拋手球似的随便甩甩手。
「因为那是影子嘛。一回神就会发现在那,追寻源头只是浪费时间。」
「是吗。」
「我也很惊讶。」
她爱怜地抚摸腰间酒瓶,举起就口,咕嘟咕嘟灌起酒来。
随后吐出一口炙热的气息,用手背擦拭嘴角:
「还以为终于掌握通往目的地的线索,结果竟然成了哥布林巢穴耶?」
「常有的事。」
哥布林杀手像在低鸣般咕哝道,又补上短短一句:
「很常。」
「该视为宿命还偶然呢,令人烦恼。」
「没兴趣。」
「真冷淡耶。」
他无视咯咯笑著的孤电的术士,踏上下一阶阶梯往上爬。
有哥布林,就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其余都是小事。
他在杂物袋中摸索,取出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效法她喝了一大口。
既然不知道这座塔的高度,以及和哥布林的战斗会持续到何时,就该一口一口分次喝。
「总之,除了哥布林外,没什么好担心的。」
孤电的术士小跑步跟在后面,语气依然信心十足。
「假如这座塔是为了我们存在,那个不定形就是给我的阻碍……也就是神之影。」
「神。」
「例如假身、木灵之类的。神的姿态没人知道。我的算式说不定就是喔?」
──神。
哥布林杀手连头都没回。他觉得这个词跟自己无缘。
无论如何,不是哥布林便与他无关。
§
实际上,孤电的术士可以说言出必行。
「很好……很好,很好!」
因为她在下一层楼也与诸神的泡沫交锋,顺利获胜。
「只要搞懂法则、方式,剩下就只有计算!活该啦!……嗯,不会有错!」
书写算式的粉笔及黑板,在第二层楼一下就被她扔掉。
她把手指抵在下颚,自言自语,刚陷入沉思不久就大叫道:「八!」
不定形的细胞翻了一圈,如星辰似的闪烁著,变成钥匙形状,打开通往前方的门。
负责抵挡从后方逼近的小鬼的哥布林杀手,迅速扛起她冲进门后。
「我不是叫你温柔一点吗!」
「没兴趣。」
全是在重复这个过程。
在第三、第四层楼时,她已经连摆出计算的样子都不用。
孤电的术士使劲踢击地板,用源源不绝的魔力操纵卡牌,转眼间就打开了锁。
「十六──」然后,「──二十四!」
宛如魔法。
托她的福,哥布林杀手保留了许多体力。
哥布林的数量并没有随楼层减少。
若不能将其一网打尽,他的体力就会一直消耗下去。
使尽手段,想尽方法,用尽武器,绞尽脑汁,恪遵守则,不断化解难关。
砍断喉咙、刺穿眼窝、击碎头盖骨、踩烂内脏、殴打面部。
步骤越少越好。
从这角度来看──第五层可以说有点艰辛。
「呣,呣,呣……不简单啊。」
「很难吗。」哥布林杀手踩断不晓得是第一百零二只还是一百零三只小鬼的脖子。
「GOROOG!GBBGR!」
「GRB!」
他气喘吁吁。勉强调整好呼吸,接著用盾牌敲死小鬼。
尽管中途有稍事休息,还喝了药水,疲劳仍然持续累积。
只有金等级或白金等级的强者,才能够不眠不休地探索广阔的迷宫吧。
那是还停留在低等级的哥布林杀手,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不过,比在村庄战斗来得轻松。
他想起之前为了守护一座村庄经历的苦战,如此断言。
没什么大不了。跟那场战斗比起来,现在只需要警戒前方。也没下雨。
该保护的只有一个人。武器会由敌人自己送上。问题在于体力,以及集中力。
「很难?亏你敢对我讲这种话!」
孤电的术士再度放声大吼。
她瞪著高次元的影子,翻过卡牌,眼神有如一名环视战场的军师。
「看好了!──区区一百二十,只需一步就能构筑完毕!」
细胞在空间中绽放,萌芽,如同花朵盛开似的制造出钥匙。
钥匙转动。门静静分成两半,孤电的术士得意地哼气。
「来吧,道路已开!快走,没时间管哥布林了!」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说著「一零五」,拿剑刺中小鬼的喉咙。
「GOOBGGRGRG!?」
哥布林惨叫著倒下,他顺势放开剑,捡起脚边的棍棒。
「没办法轻易歼灭啊。」
「我不是说过他们源源不绝吗!我方的资源是有限的!」
哥布林杀手低声咂舌,迅速转身。
孤电的术士已经钻到门后,大概是学到教训了。
「因为我不想被扛起来!」
哥布林杀手在这句话的迎接下跟上她。
「GOOBGRG!」
「GB!GBOOR!」
背后传来的哥布林尖叫声,也在门关上的瞬间消失。
眼前同样是漫长的螺旋阶梯,哥布林杀手站在起点,深深吐气。
「不痛快。」
「什么东西?」
孤电的术士坐到楼梯上,微微歪头。
她不舍地啜饮所剩无几的苹果酒。
「要是这些哥布林跑到外面。」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回程。」
哥布林杀手摇头。要做的事没有差别,只是从上楼变成下楼罢了。
「放心吧。他们等于是在塔的影子里。」
「无法离开塔?」
「太阳下山,影就会消失。他们只存在于塔存在的期间,恐怕……」
她露出陶醉的──彷佛在作梦的眼神,望向螺旋阶梯的前方。
「……等我抵达目的地,这一切就会结束。」
「是吗。」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
孤电的术士错愕
地看著他,笑出声来。
而且是捧腹大笑,让人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这人真的很奇怪!都不会好奇吗?好奇有什么东西,或是我要做什么之类的。」
「没兴趣。」他摇头。「不对……」
孤电的术士把手撑在大腿上托著腮,兴致勃勃等待他继续说。
哥布林杀手再度沉吟,然后平静、缓慢地开口:
「……老师说过,事情全都分成『要做』或『不做』。」
「那位圃人老师。」孤电的术士眯起眼睛。「不是分成败?」
「成功或失败,都是做了才有的结果。不去做就不会有。」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对人说。
没错。他喃喃自语。当时他没做。没有试图去做。所以才。
「我不会对别人决定要做的事有意见。」
「只要不妨碍你除掉哥布林?」
「没错。」
孤电的术士点点头,一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的样子。
「委托你真是太正确了。哥布林杀手。」
「是吗。」
「哼哼。」她用手指搓了搓人中,轻快地站起来。
「那么出发吧!委托人的目的地就快到啰,冒险者!」
你知道目的地快到了?面对哥布林杀手的问题,她回答「那当然」。
「四、六、八、十二、二十。这五个是我们所知的事物形体的基准。」
两人爬上楼梯,进入有哥布林徘徊的回廊。
他们压低脚步声,屏住气息,杀掉小鬼,往深处前进。
不同楼层也只有细部不同,构造似乎是一样的。
显而易见,他们该前往的墓室在塔的中央,委托人与冒险者毫不犹豫地前进。
不,是只要她指上的灯(Spark)仍在闪耀,就不会迷路吧。
「到目前为止,落在塔内的影子分别是五、八、十六、二十四,以及一百二十。」
「五个。」
哥布林杀手从背后摀住小鬼的嘴,横向一划,割断他的喉咙。
血液发出类似笛声的咻咻声喷出。等到小鬼断气,他才将尸体扔出去。
「所以我认为快要走到底了。关卡数量大概同样是五道吧。」
「是吗。」
「虽然要等抵达目的地才会知道啦……」
这句话果然没错。
也就是说,疑似终点的墓室果然有扇黑檀门──门前又有影子。
虽不想承认但是我计算错误,孤电的术士皱眉说道。
「不过基本都一样。总会有办法的。」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那么,我该做的事也不会变。」
「GOOBOGR!GOOROG!」
「GGOBOGOB!」
连从背后逼近的哥布林叫声,都一成不变。
哥布林杀手逼迫有点沉重的身体行动,守在门前。
从杂物袋取出活力药水,只剩一些了。他一口气喝光它。
「GOROOGB!」
「……数不清了。」
他咂舌扔出武器。武器和小鬼头盖骨一同碎裂的声音,为战斗揭开序幕。
「一只。」
「加上一百零五再加十二。」
孤电的术士头也不回扔出这句话。哥布林杀手轻轻哼了一声。
「一百一十八。」
接著挥下手中的棍棒,砸向下一只哥布林。
「GOOBOG!?」
「一百一十九!」
§
砍、刺、敲、打、投掷,然后杀掉。
「GGOBOGR!?」
「GOOGRB!GBOG!」
若用一句话描述,堆起尸山的哥布林杀手逐渐落于下风。
因为是影,又或者哥布林本来就是这种生物?
从狭窄的门口涌进来就只会被杀,制造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哥布林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不仅如此,小鬼还学会拿同伴的尸骸当盾牌,从后方扔石头。
「…………啧。」
石头发出沉闷声响,击中盾牌和头盔。手臂发麻。头部摇晃。
即使隔著铠甲,打中肩膀的石头还是会造成伤害,移动盾牌的速度渐趋迟缓。
「喔、喔!」
「GOROOBG!」
哥布林判断这是个好机会,立刻从遮蔽物后面跳出来。
但哥布林杀手以半是脱手滑出的方式扔出剑,先发制人。
剑射中喉咙,小鬼吐著血泡仰倒在地。
值得庆幸的是,地上的武器要多少有多少。
哥布林杀手踢起棍棒抓住,像在喘气般不停吸吐,调整呼吸。
不晓得是有意为之,还是基于本能,哥布林很清楚该如何利用数量优势。
为了独占利益而打头阵,或是将那愚蠢的同胞当成诱饵。
并非不畏惧死亡,而是本著毫无根据的确信,相信只有自己不会死。
毫不间断的饱和攻击,逐渐消耗哥布林杀手的体力。
然而就连在塔内的车轮战都比不上。
经历过之前的村庄防卫战,他才能坚持到这。
不过当时有足够的时间采取防御措施。早知道就做个路障。
──人手不足啊。
敌人是区区哥布林。最弱的怪物。这项事实无可动摇。
然而其数量有时甚至能磨溃整队冒险者,更遑论一个人。
哥布林杀手学到了。暂且不论有没有运用这个知识的机会。
「可恶……这是,什么啊!」
孤电的术士也理解当前状况。她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
这令她更加焦急,额头渗出汗水。
她对著飘在空中的影子绞尽脑汁,阻挡她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太花、时间了!」
她知道。
她能理解。
她明白这代表什么涵义。不小心明白了。
「远超过刚才的一百二十。这是……这是六百!」
正六百多胞体──这存在远远超出了她所想像的极限,轻而易举地。
她能理解。也能想像。
但是,然而──究竟得花上多少时间计算?
至今耗费多少时间才走到这一步?
在棋盘上获得生命,与师父邂逅,钻研知识,如狂奔般抵达此处──
「时间,还不够吗……!」
双眼泛出泪水。她知道。这并非悔恨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
只是情绪激动造成的生理反应。她这么告诉自己。
是故,孤电的术士连拭泪的时间都嫌浪费,毅然挑战神的意志。
正因如此,哥布林杀手必须尽量帮她多争取一分一秒。
「GOROBBG!?」
「喔喔!」
不晓得第几只了。他逐渐遗忘孤电的术士刚才告诉他的数字。
喘不过气。氧气送不到大脑。
师父好像笑著说过,大脑这种东西是用来制造鼻水的。
人不会因为没有鼻水而亡──…………
「GBB!GOROBG!」
「……啧!」
他遭到偷袭。
哥布林混进地上的尸山中爬过来,朝他的脚挥出短剑。
再怎么计算杀敌数,战斗时都不会有那个心思连尸体数量都去关注。
以防万一,哥布林杀手当然也有加强腿部的防御。剑刺不进去。
但他一踏出步伐,就踩到又黏又滑的液体──是哥布林的血。
他单膝跪地以稳住打滑的身子,这时,小鬼们蜂拥而上。
「GOBB!」
「GROGGB!GROB!」
「啊!」
他咬紧牙关,滚向旁边挥下棍棒。
一只、两只,小腿被打中的哥布林哀号著倒地,一只小鬼从上方跃过。
他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不能让他过去。不能让他到对面去。
哥布林冲向毫无防备的她的背影,脸上八成带著下流的表情。
哥布林杀手捶了下地板,伸长躯干。
背部传来冲击。其他小鬼在妨碍。无视。
他放开棍棒,右手抓住哥布林的脚。抓住了。把他拽过来。
「喔喔!」
「GBBBOR!?」
他用左手的盾攻击小鬼后脑勺。圆盾边缘击碎头盖骨,鲜血四溅。
情况刻不容缓。哥布林正在逼近,武器,武器──
「这样,如何……!」
他扛起仍在抽搐的哥布林身体,连同盾牌一起砸向小鬼群。
「GOOBOGR!?」
「GOOB!?」
数量无论何时都有效,重量亦然。
装备铠甲的冒险者,加上尸体重量使出的身体撞击。
好几只哥布林被他一起撞倒,又被挤出墓室。
「唔……!」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看见脚底有一滩新血迹
。
看来背上的闷痛不是棍棒类的打击武器造成的。
他把手伸向背后确认,斧头敲裂装甲,砍伤背部。来得正好。是武器。
哥布林杀手毫不在乎伤口还在流血,拔起斧头。足以令人窒息的疼痛传来,而他屏息忍住。
「还要多久?」
即使如此,他仍下意识这么问,或许是因为有点撑不住了。
「不……知道……!」
那声音彷佛是硬从喉咙挤出的,哥布林杀手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
「我解得开。我想得通。我会找出答案给你看──可是,时间……不够!」
哥布林杀手吸气,吐气。
「不够吗。」
「嗯……!可恶,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啊啊,可恶……」
孤电的术士暂时陷入沉默。
她浅浅地呼吸了两、三次,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吐露话语。
接著,她开口说道:
「这明明是我的冒险(Scenario),却把你也牵扯进来……抱歉。」
「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Scenario)吧。」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有问题。」
问题可多了。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下扬起嘴角。
眼前是大批哥布林。后方是委托人。自己遍体鳞伤。濒临极限。
活力药水的效果也只不过是预支体力来用,不存在超过极限的力量。
如果逞强或乱来能杀掉哥布林,就用不著那么辛苦了。
啊啊,不过──……
──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这是师父出给他的谜题之一。
答案至今仍不明。里面放了戒指还是什么东西吗?
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
「我有计策。」
无论何时。
重要的都不是能不能做到。不是会不会顺利。
而是要不要去做。
哥布林杀手首先掷出斧头。
斧头在空中旋转,握柄命中小鬼的脸,弹飞砍入旁边那只小鬼的脑袋。
「GOROOOOBB!」
「GGGB!GOOBG!」
哥布林愤怒地大叫。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握住那东西。
「争取时间。」
他连武器都没拿,笔直走向哥布林的漩涡中。
「GOOBOG!」
「GBBB!GBGO!」
赤手空拳。看到他全身负伤的狼狈姿态,小鬼们纷纷大笑。
孤电的术士觉得这阵笑声听起来像在嘲笑自己,抬起脸。
「争取时间?」
眼前是不定形的黑雾。
脚下是血──流过来的哥布林血,或是哥布林杀手的血。
回头八成会看到一片血海。但她没有回答。
「我──真傻!」
时间不够的话,去争取就行了。
为何没发现如此简单的道理!
为何没有更早想通这个事实!
她用力踢击脚下的暗红色血泊。
任凭从体内溢出的红色魔力驱使,拿起她编纂的魔法书──那叠卡牌。
「疾步奔行,雷鸣相伴──!」
红色闪电从她脚下涌现,绽放光芒,彷佛要祝福她的意志。
灯(Spark)的光辉在手上闪耀。
「──《提速(Expedite)》!」
孤电的术士将世界留在原地,让肉体、思考、头脑加速。
因此,待她发现、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是在一切完全结束后。
哥布林从墓室的入口涌现。蜂拥而至。进逼而来。
哥布林杀手走向哥布林群体,举起紧握在手中的物品。
远方似乎传来骰子滚动的声响。令人不快。
他丝毫不打算将那位委托人的性命,交给那种东西。
「GOBBGR!」
「GOR!GROOOBG!」
大批哥布林如怒涛般涌上──不。
哥布林杀手知道真正的怒涛为何物。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学过。
「吃我这招(Take that you fiend)。」
下一刻,哥布林杀手解开的卷轴炸出白光。
不,是看似爆炸般。
白色水花填满视线范围,潮腥味扑鼻而来。
不曾看过海的他,做为知识理解这就是大海的气味。
「GOOBOGR!?」
「GGO!?GOROG!?」
然而,哥布林不可能会知道。
他们想必连思考发生什么事的心力都没有。
小鬼作梦都没想到,眼前这名男人手中的卷轴竟会喷出水。
高压涌出的大量海水冲走哀号的小鬼们,撕裂身躯。
抵抗是没有意义的。这股力量就是如此强大。
哥布林杀手确信。
这道水流肯定会把整座塔由上到下洗过一遍。
从魔女口中得知《转移》卷轴的效果时所浮现的用法,堪称上上之策。
先前委托心情很好的魔女这个任务时,她的评价是「很有趣呢」……
「嗯,真的。」
哥布林杀手扔掉被超自然火焰点燃的卷轴,坐倒在地上自言自语。
「真的,很有趣。」
§
眼前是一片异样的光景。
哥布林杀手觉得,自己第一次目睹了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四面体结晶错综复杂,一边蠢动,一边像要伸出触手似的,呈放射状扩散开来。
看似沸腾的混沌泡沫,又似幻影,直盯著它也无法理解出形状。
这就是六百多胞体──孤电的术士所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
只要知道门锁打开了便足矣。
「是说,你也真够乱来的。」
她推开黑檀门,慢步走在漫长的螺旋──金黄色的螺旋阶梯上。
「水攻?塔垮了怎么办?洞窟也一样,会被活埋喔。」
「我第一次用。」
他像在辩解般回答。
「有效,但不能常用。」
「没错。」
孤电的术士不满地嘀咕道。
「怎么能把性命赌在不稳定的王牌上。」
一步、两步、三步。
她踩著小跳步往上爬,像在跳舞似的转过身。
淡淡的苹果香窜入鼻尖,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
孤电的术士伸出食指,用力指向铁盔的面罩: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人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啰。」
「是啊。」
哥布林杀手点头。
「我会注意。」
「很好。」
她满足地挺起胸膛点头,宛如一名教师。两人再度迈步而出。
无尽──真的是无尽的阶梯。
只听得见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也没有窗户,唯有黑色的内墙持续绕著漩涡。
不晓得爬到多高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
天差不多快亮了吧。不过,夜晚应该还没结束。
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
他不明白原因。单纯是这么觉得。
孤电的术士和哥布林杀手都精疲力竭。
步伐不稳,模糊的视线在摇晃,气喘吁吁,双腿彷佛拖著重石。
但不知为何,他们没有休息。
大脑明白自己处于疲劳状态,却不会想休息。
两人默默爬著楼梯。
为什么呢?明明正在往上爬,却有种要掉进螺旋中心的感觉。
哥布林杀手突然闻到怀念的炖浓汤香味。
肯定是错觉。八成是因为太累。
他将所有的疑问以此作结,拋到脑后。
因此──虽然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待他回过神时,螺旋阶梯走到了底。
两人抵达螺旋阶梯最后的楼梯口,眼前又有一扇黑檀门。
「……」
孤电的术士静静抚摸那扇门。那扇双开式,却看不见接合处的门。
「……要开啰?」
哥布林杀手点头。孤电的术士将颤抖著的手掌覆在门上。
用不著花太多力气,门便自动敞开,彷佛在邀请他们前往内侧,然后──
一阵风呼啸而过。
是天空。
从深蓝色到红色、白色,颜色逐渐清澈的黎明天空。
宛如薄绢的彩霞在空中流动,被风拉长的卷云延伸至天际。
楼梯口正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那么前方就是遥远的彼方。
孤电的术士带著泫然欲泣的笑容,凝视通往虚空的那扇门的另一侧。
啊啊,是这样的景色吗。或者是,我来到这里了吗。
这两种感情、表情的界线很模糊,哥布林杀手无法分辨。
「满足了吗?」
「嗯,不。」
她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擦拭眼角。
「还没。」
「是吗。」
「因为我想去的是更前方。现在才开始呢。」
哥布林杀手又点头说了一次「是吗」,目光移向天空。
他觉得过去和师父一起爬雪山时,从山顶看见的景色跟这很像。
记得师父吟了一首诗。
他不懂诗,所以不记得──早知道就记一下。
「啊啊,是吗……原来如此。」
孤电的术士忽然轻声呢喃。
她把手放到丰满的胸部上,吸气,吐气。
在指上闪耀的灯(Spark)配合上下起伏的胸部闪烁。
接著,她露出澄澈如天空的柔和微笑看著他。
看著脸被铁盔、被面罩遮住的他。
「抱歉。看来我好像不小心因为私人原因(Scenario),把你牵扯进来了。」
这句话她刚才也说过。所以,他也回以跟刚才一样的答案。
「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Scenario)吧。」
没错。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说。
「你的话虽然不好懂,重点都有讲到。没有问题。」
孤电的术士错愕地睁大眼睛后,「伤脑筋」像在闹别扭似的噘起嘴说。
「你……真是个怪人。」
「是吗?」
「是啊。」
「是吗。」
他点头,她笑出声来。
跟初次见面时类似,却又不一样的笑容。
「欸,你。」
孤电的术士唤道,他歪过头。
「你知道古老的神话中……有个耗费无尽岁月、试图用贝壳捞光湖水的巨人吗?」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后回答:
「不知道。」
疑似有听姊姊提过,但果然没有印象。
师父也是,姊姊也是。不知道的事、被他遗忘的事太多了。
「怎么了吗。」
「……听说巨人最后终于把湖水捞光,取得了水底的珍宝。」
「是吗。」
「所以,我不会笑。」
「……」
「不会笑你成为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哥布林杀手什么都没说。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眯起眼,明知无法触及,依然将手伸向天空。
灯在她的指尖摇晃。
「之前我也说过。你的知识是一盏灯(Spark)。」
──你有可能从未点燃那盏灯,安然无恙地结束一生。
──也可能在某个时机前往冒险,死在深沉黑暗中,就此告结。
言语重叠在伸向天空的手之上。
「就算这样,还是有灯。」
与立志要当个冒险者的许多人一样──……
「你也拥有灯唷。」
所以──我不会笑。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孤电的术士。
他抬头望向天空。开始透出金色光芒的,黎明的天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你的呢。」
「我……」
哥布林杀手总算挤出一个问题,孤电的术士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不知道,所以要去确认。」
她缓缓摘下灯的戒指,递给哥布林杀手。
「回程……不对,在你未来的路途上,会用到它吧?」
之后就拜托你啰。她笨拙地拋了个媚眼。
「就当成预付报酬吧。」
「报酬。」
「嗯。」
孤电的术士点头回答哥布林杀手。
「这次的事和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
「详情去问柜台小姐。你们关系不错吧?」
是吗?哥布林杀手不清楚。
真的有跟他关系不错的人?
所以他想了一下,决定只询问对自己有必要的问题。
「……杀哥布林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希望可以。」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然后收下那枚戒指。
据说,灯的戒指潜藏著《呼吸》的力量。
若之后还会用到水攻──不,即使不会用到,有这东西也没坏处。
能否派上用场全看自己。师父是这样教他的。
好好善用它吧。他下定决心。
见哥布林杀手点头,她用取下戒指的手轻抚他的头盔。
「再见啰。」
她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像走出家门似的跃向虚空。
就此消失在哥布林杀手面前。
哥布林杀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下,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他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也没兴趣。
恐怕再怎么说明,自己也连理解的能力都没有。
她并非伙伴。他们也没有一起冒过险。
若问起两人的关系,是委托人与冒险者。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
只不过,硬要说的话,就像她之前提过的。
──出外靠旅伴。
哥布林杀手望向掌中,戒指散发昏暗的光芒。
灯(Spark)的光辉彻底消失,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已经只是个《呼吸》的戒指。
他将戒指塞进杂物袋,转身慢慢离去。
背后传来关门声,但他并不会想回头。
他走下漫长的楼梯,发现高度不怎么高,没花多少时间就移动到下一层。
然而塔内到处都是积水,小鬼尸骸在水中摇荡。
原来如此,确实需要戒指。
哥布林杀手戴上戒指,毫不踌躇跳进水里。
然后像在游泳似的于水中行走,上岸,再度潜水,重复这个过程。
不久之后,他下到一楼,走出塔外回过头,塔如同影子般消失得不见踪迹。
黎明的天空广阔无垠,太阳自棱线下方探出。
他眯眼看著金黄色的太阳,心中不可思议地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返回镇上,向公会报告任务完成,前往酒馆。
点了杯苹果酒,一口气喝光厨师不发一语送上的酒,离开。
形形色色的街道对面,是清澈的天空。
他眯起铁盔底下的眼睛,把戒指举到阳光下看。
──果然没有灯(Spark)光。
她说,朝顶点迈进,是为了那处地点,那片景色,或是前往更前方。
那么──她的目的地,想必是这片天空的另一侧,天空的彼端吧。
他不清楚棋盘外有什么。
也不清楚她在那里追求什么。
棋子无法想像天上棋手的领域。
正因如此,她才会前往确认它吧。
她所企望的,难道是让自己成为棋手?
思及此,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迈出步伐。
去想像这些,未免太不知分寸。
那是她的冒险(Scenario),而非他的冒险(Scenario)。
仅仅是个旅伴的自己,擅自推测她的成果并不适切。
她经历过的苦难、得到的成果,全是只属于她的宝物。
不过,他的脚步很轻盈。
疲劳压在全身上下,不习惯的酒精令脑袋酩酊。
但他的心情十分晴朗,一如这片天空。
他也有一件可以带著确信说出口的事。
──她肯定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