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货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路上前进。
牧牛妹把手背在身后悠哉地走著,凝视在前面拉车的他的背影。
──他说有事想请我帮忙,可是。
他没说要做什么,也没说要去哪。
总觉得这样还愿意乖乖跟过来的自己也有问题。难怪舅舅会担心。
只要问他就会回答──……
那名女性虽然这么说过,光是开口问就需要勇气。
踏出一步,其实也需要勇气。
之所以能放心走路,只是因为「脚下有地面」这毫无根据的确信。
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就没人敢走路了。以前她好像笑过这个说法。
他默默前行,背影明明离自己这么近,却让人觉得很遥远,牧牛妹像要逃避似的,将视线移到空中。
好蓝。
是夏季的天空。又蓝,又白,令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蓝天中──一只老鹰悠然飞过高空。
她心想,真难得。
牧牛妹第一次看见老鹰飞到这里。
她漠然地觉得,老鹰会在更靠近山的地方。
或许只是她没发现。
一个人一辈子不晓得会抬头盯著天空几次。
天空无论何时都在那里,平常却不太会仔细观察。真奇怪。
「……咦?」
牧牛妹突然发现,他并非在往镇上走,而是朝郊外前进。
她急忙小跑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烦恼了一下,决定先试探看看:
「不在镇上呀?」
「嗯。」
牧牛妹提心吊胆踏出一步,脚尖先是碰到稳固的地面。她松了口气。
「需要、用到货车?」
「嗯。」
第二步也没事。感觉像在走老旧的吊桥度过断崖绝壁。
──虽然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牧牛妹忍不住笑出声。那是他会去的地方。
过没多久,他停下脚步。
河边有栋破旧小屋,不晓得是从何时开始存在于此的。
不可思议的是,它沐浴在晨光下,却感觉不到生气,四周一片寂静。
吱吱嘎嘎转动著的水车快要故障了,烟囱也没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让人有种这幅景色是被裁切下来的画作的感觉。
他想了一下,走到门口,随便地扣响黄铜制门环。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于是他打开门,踏入昏暗的屋内。
他穿梭于缝隙间,在连窗户都被书本及杂物遮住的屋内前进。
牧牛妹杵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办后,下定决心开口:
第三步。
「……这里?」
「没错。」
牧牛妹拘谨地说了句「打扰了」,轻轻踏进屋内。
里面──该怎么形容呢。
像废屋、废墟……或是,魔法师的家。
无法一眼分辨的诡异物品、药瓶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
也没地方可踩,她心想「说不定是仓库之类的」。
他一副来过好几次的模样,走在被杂物掩埋的屋内。
牧牛妹沿著他的足迹跟在后头,一面留意衣服不要被勾到。
胸口并不会觉得闷,穿过杂物堆后,前方是一块空旷的空间。
不知为何,只有那里像没人动过似的,放著一组桌椅。
旁边是大量的空瓶。
他瞥了桌椅和空瓶一眼,然后摇头。
「把这里的东西搬出去。」他平静地说。「有需要的东西。」
「这样好吗?」牧牛妹问,他简短回答「是报酬」。
第四步。
牧牛妹跟他一起慎重地把那些可疑物品搬到户外。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
脑中瞬间闪过「要不要翻翻看呢」的想法,但看上去很贵,于是作罢。
收不进书柜,只好堆在地上的书籍布满灰尘,她轻轻向抱在怀里的那本吹气。
她不晓得要如何保存书籍,但这些书有点霉味,或许最好拿出去晒一下。
「该怎么处理它们?」
第五个问题,「透过公会捐出去,看是给知识神的寺院,或其他地方」他回答。
「让需要的人能读到就好。」
「说得也是。」牧牛妹点头,彷佛在确认脚下是安全的。
「一定会有用的。书不就是记载有用的知识吗?」
「……」他低声沉吟后说:「是啊。」
牧牛妹心想,幸好早上就来了。
毕竟狭窄的屋子里,塞满数不清的东西。
光是搬出来就够辛苦了,整理又得费一番工夫,最后还得放到货车上。
原来如此,确实需要货车,也需要人帮忙,难怪必须一大早就动身。
最后他们忙到太阳通过天顶,牧牛妹喘著气抹去额头的汗水。
「哇,都过午餐时间了……」
由于她平常的工作活动量就大,疲劳暂且不提,空腹感还是挺难熬的。
牧牛妹不经意地把手放到腹部摩擦,「不晓得他饿不饿」歪著头心想。
「早知道做个便当。」
「是吗。」
这句话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自言自语,因此他的回应吓了牧牛妹一跳。
正准备开口澄清,就发现他正隔著铁盔看著自己。
牧牛妹于是屏住气息。
「抱歉。」
「嗯、嗯。」
无意间踏出的第六步,终于落到稳固的地面上──的感觉。
牧牛妹心跳加速,放在腹部的手移动到胸口,紧紧握住。
「……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帮忙做饭。」
「知道了。」
两人推著货车前行。
「要去哪呢?」她问,他回答:「先把书送到公会。」
两人走进城镇,不时有冒险者会往这边看,然后又立刻移开视线。
或许是因为怪人在做怪事,不值得特别注意。
对牧牛妹来说是有些不满的感想,她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为什么呢?
神奇的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理由。但对此也未感到不快。
不久后两人来到冒险者公会前,他将货车停在不会挡路的位置。
「我去向柜台回报。」
他歪过铁盔想了一下,像在确认般慢慢说道:
「看要不要去酒馆吃饭。」
比起高兴,牧牛妹更觉得他这行为有点好笑,轻笑出声。
「不用了。」她觉得他不会懂自己的意思,补充道:「回家一起吃吧?」
他陷入沉默。
牧牛妹有种得意忘形踩出去,结果地面崩塌的错觉。
然而,他平静地说:
「是吗。」
这回答和平常一样,对牧牛妹而言却是有意义的。
「嗯。」
「是吗。」
嗯,对呀。她又说了一次。对呀。他点头。
「那,很快就回来。」
「嗯。」
牧牛妹目送他走进公会。
看见门后的柜台小姐立刻露出笑容接待他。
牧牛妹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坐到货车上,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著腮。
她晃著双腿观察街道。来来往往的冒险者。街上的人们。一如往常的景色。
但,就跟天空一样。她不晓得自己观察过几次街道。
这些人之中,肯定有几个人吃过自己家出产的食物。
思及此,牧牛妹便有那么一点开心。
觉得本来只当成在帮舅舅的忙而做的工作,也产生了某种意义。
「哎、呀……?」
细微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或许是因为在发呆吧,牧牛妹慢了半拍才发现声音的主人走到自己身旁。
「好、久……不见,呢。」
「啊!」牧牛妹立刻起身。是那个漂亮的人,魔女。「好久不见!」
她跳下货车,向魔女一鞠躬。
由于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她不小心反应过度。
这令她觉得有点害羞,脸颊泛红,魔女笑出声来。
「今、天……怎么了,吗……?」
「啊,那个。」她在空中寻求答案。「来帮,他的忙。」
把这些送来公会。魔女闻言眯起双眼,抚摸堆在货车上的书。
「是吗……」
「我不太清楚。这些是有价值的东西对吧?」
「对、呀……对于,这么觉得……的人,来说。」
是有价值的。魔女轻声道,脸上浮现笑容。
咦?牧牛妹察觉异状,歪过头。难道。莫非。
「……有什么好事吗?」
「呵、呵。」
魔女扇动细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轻轻扬起嘴角,彷佛在朗诵秘密的咒文。
「等、等……要去……冒险(约会)……唷。」
「哇。」
牧牛妹张开嘴,魔女笑著像在害羞似的以手掩住嘴角。
「再、见。」
她挥挥手,扭著纤腰离去。前方是一名扛著长枪的冒险者。
──真好……
什么东西真好,牧牛妹自己也不清楚。
「好了。」
「啊,嗯。」
魔女刚离开,他就回来了。牧牛妹点头走到货车后面,以便把书搬下来。他当然也有一起动手。
「最后决定捐去哪里?」
「不知道。」他简短回答。「似乎要先放在公会,等调查后再决定。」
她说「这样呀」,他只回了一句「对」。
牧牛妹将书本叠在一起,搬下货车,交给职员。重复这个过程。
这时,她忽然闻到一股甘甜香气。
是苹果香──大概。
因此,她喘了口气擦乾额头的汗水,不经意地问: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那个人耶。」
他停止动作。怎么了吗?牧牛妹歪过头,他的铁盔转向这边。
「那个人。」他说。「是指。」
「喏,你之前一起工作的那位呀。」
牧牛妹心想「该怎么说呢」,望向天空。刺眼的蓝天。
「……那位魔法师。」
他没有马上回答。
他把好几本书叠在一起,拿下来,交给职员;叠起下一叠,拿下来,交给职员。
牧牛妹很有耐心地等著。之前踏出了那么多步。她相信这次也不会有问题。
「我想,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半晌之后,他回以十分笼统的答案。
「恐怕不会回来。」
牧牛妹说「这样呀」。
脑中浮现最坏的情况,但她隐约觉得不该说出口。
见她一语不发,他停下手。
接著──用令她震惊的温柔语气说:
「没死。」
如果她没有误会,此时的他一定正在微笑。
牧牛妹对此感到有些放心,吐出一口气。她没有死。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问,提出下一个问题:
「寂寞吗?」
「不知道。」
答案很简单。
他将最后一批书叠好搬离货车后,终于松了口气。
低下戴著铁盔的头,思考,然后缓缓摇头:
「不知道……但在这个意义上,或许这就叫寂寞。」
「这样呀。」
牧牛妹又喃喃说了一次「这样呀」,拭去额头的汗水。
把搬下车的书都交给职员后,两人踏上归途。
他拖著货车,走在镇上到牧场间这段漫长又短暂的路程上。
但货台还堆著许多东西。从后方帮忙推车便是牧牛妹的任务。
「……要不要换我来?」
「不必。」
他拉著横杆回答。
「这是我的工作。」
「是吗。」
「对。」
对话到此中断,两人默默无语,专心迈步向前。
沿途擦身而过的,是各依所好穿戴形形色色装备的冒险者们。
一名银发马尾少女小跑步经过,她的同伴和年轻战士则追在后面。
扛著长枪的冒险者威风凛凛走在路上,身后是珍惜地抱著古杖的魔女。
他和牧牛妹缓慢却扎实地踏出每一步,往反方向前进。
太阳快下山了,通往牧场的不怎么长的路程,也逐渐染上暮色。
上次一起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
也有过这种事呢。她想起之前从未想起过的琐碎回忆。
──好像还跟他一起玩过跳绳。
她忽然想起很久没唱过的打油诗,不经意地哼了起来。
神明啊 神明啊
来掷骰子玩吧
骰出一就安慰你
骰出二就笑给你看
骰出三就夸奖你
骰出四就给你点心吃
骰出五就为你跳支舞
骰出六就亲吻你
骰出七就──……
「……骰出七就?」
牧牛妹没有立刻理解这是他的声音。
「骰出七,会怎样。」
牧牛妹娇羞地──明明他没在看自己──低头笑了。
「……不知道耶,我不记得了。」
「是吗。」
「这首歌真神秘。骰子的点数只到六的说。」
如果是掷两颗骰子,就会变成骰不出一。
她轻声说道,以掩饰害羞,他依然用低沉的嗓音回应「是啊」。
牧牛妹偷偷瞄向他,他拖动货车,似乎在看著天空发呆。
「──」
看到这一幕,牧牛妹不知为何想起牧场周围的栅栏都修补好了。
──也对。
当时她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发现。
她以为是舅舅修好的。但如果是舅舅的手法,她早就看习惯了。
根本连栅栏经过修缮都不会发现。
用笨拙的动作削尖木头,意气用事地试图做出什么,一直忙到太阳下山的少年。
他在做的是玩具、木剑或其他东西?她已记不清楚。
事到如今回想起那熟悉的光景,她眯眼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夕阳的颜色看起来特别深。
车轮压到路上的小石子,导致货车上的货物晃得喀哒响。
全是牧牛妹不清楚用途的杂物,但他说要把这些放进仓库。
八成得整理到晚上。牧牛妹心想「去帮他的忙吧」。
若那空荡荡的仓库能多少增加些属于他的物品,她觉得这样很好。
工作到晚上,肚子一定会很饿。不好好吃饭可不行。
把炖浓汤热一热,舅舅、他和自己三个人一起吃吧。
这主意听起来也很好。
「那──」
牧牛妹用力撑住货车,边推边说。
「如果是我的工作,到时就换我拉。」
你要来帮忙喔。他闻言之后沉默片刻,回答:
「知道了。」
「嗯。」
牧牛妹点点头,又加了把劲。
牧场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