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列国交战、天下播乱的时代。
◇ ◇
1
◇ ◇
忍者真庭蝴蝶会被选为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包含他本人在内。真庭蝴蝶并非无能,亦非没有人望——但他身为忍者,却有个莫大的缺陷。
那就是体格。
他——是个人人都得仰头才能窥见全貌的大汉。
他的身高远远超过七尺,直逼八尺;一双脚长得醒目,手臂长度也脱离常轨。
即便从二十丈外,也看得见蝴蝶;纵使在两千人之中,也认得出蝴蝶。
他的身体之大,直可以奇妙二字形容。
倘若身为武士,或许他早已出人头地。
事实上,若单比力气,真庭忍军之中无人能出蝴蝶之右——只可惜忍者并非单比力气的生物。
所谓忍者,乃是隐身之人,潜藏之人,避人耳目之人。
在战场上,他巨大的身躯成不了武器——反而是种弱点。
无论他本领如何过人,无法发挥在忍者行业之上,也是枉然。
「唉,无可奈何——只能乖乖认命啦!我总不能怨恨父母生给我这副身躯吧?身强体壮是我唯一的长处,我就好好当个小卒,执行分内的任务吧!」
如同他本人所言,他并不因自己的际遇——自己的不过而怨天尤人。
真庭蝴蝶是个豪爽的男儿。
正因为如此,为他生来便欠缺十二首领资格而悲叹的人不在少数——自认真庭里观察者的真庭狂犬虽不到悲叹的地步,却也觉得惋阶。
现任真庭里首领真庭凤凰难得交代狂犬一个活动性任务,而这个任务她明明可独力完成,却带真庭蝴蝶同行——便是出于这份惜才之心。
结果——
狂犬的心血来潮之举,竟大大改变了真庭蝴蝶往后的命运。
◇ ◇
深夜时分。
有两道人影奔驰于险峻的山中——不,那速度快得连影子也不留,连眼睛也追不上。
他们并不是在地上奔跑。
而是奔驰于茂密的树林之上。
没有折断半根树枝,没有踩落半片树叶——与自然合为一体,破风疾驰。
这两道人影便是真庭扛犬与真庭蝴蝶。
全身刺青的真庭狂犬虽然貌若女童,其实她不但是真庭里的观察者,又是老将兼泰斗,就某种意义而言,说话的影响力甚至大过首领真庭凤凰。
真庭蝴蝶有着过长的双手、过长的双腿、过长的胴体及过长的身躯;他便是受这过于庞大的身体所累,无法一展长才。
这两人并肩齐驱地奔跑着。
当然,矮小的狂犬与庞大的蝴蝶步伐完全不同——正确说来,他们的步伐大小有三倍差距,但狂犬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完全不受影响。
他们正在完成任务后的归途上。
「……咳!妈的,这些家伙真缠人——!」
狂犬用着鲜少使用的埋怨语气说道,窥探身后。
说归说,她并未回头。
只是凭着气息来打探后方的动静。
「到底要跟到何年何月啊?真是的!」
「对、对不起,狂犬姊,都是因为我——」
蝴蝶愧疚地对狂犬说道——当然,此时他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
「——才会变这样。」
「哈!」
狂犬笑了,勉强笑了。
她为自己口出怨言而感到惭隗。
「——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咱们运气不好而已——」
他们的任务是成功了。
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真庭狂犬亲自出马,岂有不成功之理?
以她的实力,无论是哪种任务都能马到成功。万夫莫敌这句成语便是为了她而存在的——无须修行练功,越活越强,正是真庭狂犬这个忍者的特色。
这回她带着蝴蝶同行,也不是因为需要帮手,只是顾虑到眼下正值选拔十二首领的时期,怕蝴蝶触景伤情——这一点,蝴蝶也心知肚明。
虽然他觉得狂犬多虑了,但这份多虑却比狂犬的体贴更让他高兴。
对于如此关照自己的狂犬,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可是我却……
——我真是太没用了。
问题是发生在任务完成不久后——狂犬与蝴蝶在毫无关系之处,于偶然之下不巧被敌方阵营的相生忍者给发现了。
——不。
——不是偶然,也不是不巧。
更不是运气不好——这一点蝴蝶比任何人都清楚。
露出马脚的理由没有别的——正是因为蝴蝶的巨大身躯。
狂犬(现在)的矮小身躯正适合打探消息,断无被人发现之理——即便被发现了,敌人见了貌若女童的她,也决计料想不到她便是真庭忍军的忍者。
但蝴蝶不然。
蝴蝶奇人异相,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起疑——打一开始便被人用怀疑的眼光审视,自然很快就露出马脚了。
他们不能击退发现者。
这么做会妨碍接下来的任务——他们必须尽快远离现场,连打斗迹象都不能留下。相生忍军虽然是他们的死对头,此刻却不是争斗的时候。
当然,对手可不管他们的苦衷。
他们越想避免争斗,对手便越是乘机追击。
所以他们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十个人啊——比刚才更多了,活像老鼠生孩子——」
狂犬这会儿总算恢复了平时的风范,半开玩笑地说道——但仍然掩饰不住焦虑。
「倘若能一瞬间把十个人都杀了,那就没问题——可我办不到。蝴蝶,你的真庭拳法行不行?」
「我的——」
蝴蝶答道。
「我的真庭拳法不适合以寡敌众——这种状况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是么?」
狂犬似乎并不怎么失望。
彷佛在说这种状况之下,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更加绝望——反过来说,正表示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死胡同里。
「敌人之中又没有女忍者——搞什么,这下子我这个狂犬姊可是英雌无用武之地啦!伤脑筋。」
真庭狂犬自虐地笑了。此时,她居然踩断了脚下的树枝。
这一幕映入了蝴蝶的眼帘。
现在的状况糟得令狂犬踩断树枝?
不——不对。
——其实并没糟到这个地步。
虽然糟,但还不算糟到极点。
「——也罢,就算如此,也得设法保全你的性命。蝴蝶,放心吧!真的逃不了的话,我会留下来抵挡他们。如果被发现的只有我的尸体,还能勉强蒙混过去。」
「狂犬姊,别说了。」
蝴蝶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相当坚决。
「像你这样的高手居然想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我活命——保全我这个小卒,不是忍者该为之事。」
「……蝴蝶。」
「为何不命令我自尽呢——倘若没有我,以你的能力,管他追兵有十人百人,你都能在一瞬间将他们歼灭殆尽。」
这么做并不是无情。
为了真庭里——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其实狂犬也用不着下令,她大可用自己的手出其不意地砍下蝴蝶的脑袋,不必管蝴蝶的意愿。
蝴蝶不希望狂犬小觑了他。
虽然他生来便没资格成为十二首领——也不是独当一面的忍者,但这点儿觉悟他还有。
「……别教我杀害弟兄啊!」
不知何故,真庭狂犬的语气像在闹别扭。
这是她头一次露出——至少是蝴蝶头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符合女童外貌的神情。
但那也只在一瞬之间。
真庭狂犬随即恢复为平时那种老气横秋的观察者表情。
「不过,你说的确实有理。不如这么办吧,蝴蝶——咱们改变计划,兵分二路。我来引开追兵,你绕远路回真庭里去。」
「咦——但这么做,完全无法减轻你的负担,只能保障我的安全。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一个人活下来并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有,我可以放手一战。」
狂犬断然说道。
「我是真庭里的观察者,从不觉得真庭里的事是负担。再说,你也不是绝对安全;倘若我不慎让追兵逃走,到时就轮到你展身手了。你可得在一瞬间——用快过任何人的速度收拾对方。」
快过任何人。
不知何故,这句话——在蝴蝶心中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无论如何,眼下没时间争论——再说,蝴蝶也没有丝毫违逆狂犬的念头。
他素来唯命是从。
更何况狂犬改变计划,乃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这让蝴蝶高兴得险些掉泪。
——我还以为……
——我的泪水早在很久以前便流干了。
蝴蝶本以为真庭忍军中会
流泪的忍者只有「落泪食鲛」一个。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留有这一点儿人情味。
真庭蝴蝶连头也不点,便活动巨大的身躯,如疾风一般迅速地离开了真庭狂犬身边。
◇ ◇
真庭拳法。
在忍者村真庭里中,学习这门拳法的人少之又少;说白了,这门拳法便和传统技艺差不多。而真庭蝴蝶便身兼这门拳法的代理师父。
无论蝴蝶如何努力修行忍法,横竖是比不上其他人;既然如此,不如活用自己的体格,钻研适合自己的武功。
他走对了方向。
如今他已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拳法家——即使对手使用忍术,也足以抗衡。
他的拳法的确不适合以寡敌众。
不过——在一对一的情况之下,便能发挥实力。
他有自信,一对一绝不输给任何人。
然而对忍者而言,一对一的状况并不常见——不,岂止不常见?以一敌一,乃是忍者的奇耻大辱。
以寡击众却能平安脱身。
或者以众击寡,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这才是忍者的常理。
更甚者——当忍者置身于与敌人正面对峙的状况之时,便代表他捅了什么楼子。
一个完美的忍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击敌人,让敌人死得不知不觉、不明不白。
这就是忍者。
这才是忍者应有的风范。
以真庭忍军第一奇人——包含凤凰及狂犬在内,无人能够理解的头号怪客真庭白鹭为例,虽然他总是站在最前线,不藏不躲,光明正大地打仗,但他的忍法至今仍无人能解。
话说回来,真庭白鹭也是个绝不会被选为首领的人就是了。
——如果我能平安回到真庭里。
——或许该稍微想想今后该何去何从。
不,不是稍微,是仔仔细细,深思熟虑。
与真庭狂犬分别,已过了半刻钟——这段时间里,真庭蝴蝶连吐气的空档都没有,只是一面奔跑,一面想着这些事。
倘若计划顺利进行,狂犬应该已经将相生忍军的追兵全数歼灭——至少没人前来追赶蝴蝶。
当然,蝴蝶不能因此放慢脚步——但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说归说,真庭蝴蝶可没粗枝大叶到因此一扫后悔及反省的地步。
在敬重的老前辈庇护之下,苟延残喘——根本是忍者之耻。
他立誓一辈子好好当个小卒,谁知自己竟连小卒都当不好。
倘若他是食鲛的属下,早就被她以「妨碍和平与秩序」为由而立刻处决了。
他不光是不配当首领,连当忍者都不配——不,这一点早在他长成如此高头大马之际便已明白了。既然明白,既然心知肚明——
为何没在身高超越六尺之时自尽?蝴蝶现在为此而悔恨不已。
「……总之,现在先设法回真庭里吧!反正之后凤凰大人也会处分我——乖乖受罚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的我,连死的权利也没有。
至少用这种形式——贯彻小卒生涯吧!
蝴蝶一面想着,一面奔跑。
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
他不是因为疲累而停下脚步。
别的长处他没有,唯有体力胜过寻常忍者数倍。最好的证据,便是他跑了这么长的路程,呼吸却丝毫不乱。
他只是感觉到奇妙的气息,方才停下脚步。
「……是了,这一带是野兽常经之地。这么一提,狂犬姊说过有熊出没——」
蝴蝶慎重地打量周围——判断方才感觉到的应该是动物的气息。
即使是动物也大意不得。深山之中的动物往往比追兵更难缠,须得全神戒备:不过蝴蝶仍是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他松了口气的瞬间。
「…………!」
他听见了声音。
天下虽大,能听出这道声音的人——包含真庭蝴蝶在内,只怕不到十个。
换作其他人,铁定以为是风声。
若非蝴蝶也曾让身体发出同样的声音几万、几亿、几兆回,是决计听不出这道声音的。
蝴蝶无暇思考。
他的双脚自然而然地循声走去——距离应该不远。
真庭蝴蝶的胸口怦怦跳动——他从树梢跳落地面,并未掩藏脚步声,毫不犹豫,毫不迟疑,一直线走了过去;这一刻,他将眼下的状况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果不其然。
映入眼帘的景象正如他所猜想。
脑海中描绘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呈现眼前。
只见一名男子在天然形成的挑高空地之上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打着拳。
手臂划破空气的声音静静地响着,连续不断。
「……?」
此时,男子发现了蝴蝶。
蝴蝶本来就没隐藏气息——更何况他生得如此高头大马,一旦靠近,总会被发现的。
见了蝴蝶一身无袖忍装、锁链缠绕的奇异装扮,男子豪爽地大笑。
「哈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个头比我更高的人——你可真厉害!」
自幼在忍者里中生长的蝴蝶还是头一次被人称赞体格——而这也是真庭忍军下忍真庭蝴蝶与虚刀流开山祖师鑪一根命运性的相逢。
2
◇ ◇
虚刀流开山祖师鑪一根。
当然,此时的他尚未建功立业,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寻常的修行者。
修习武术的修行者。
此刻的一根,正在深山中闭关修行。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但一根并未从军报国,只是默默地在深山野地之中修行——看在真庭蝴蝶眼中,可说是个十足的怪人。
彷佛对世上的一切毫无兴趣,唯有锻链自己的身体才有价值。
蝴蝶不禁忘怀一切,出神地看着一根的一举一动。
现在并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对眼下的蝴蝶而言,首要之务便是立刻赶回真庭里——他没有闲工夫四处闲晃,更没有时间停留原地。
真庭狂犬舍身抵挡追兵,掩护蝴蝶逃走——我怎能不回报她的一番高情厚意呢?
蝴蝶甚至听见了自己扪心自问的声音。
然而蝴蝶却觉得——见了这名男子,却视若无睹,直接离开,才是更大的背叛。
是背叛狂犬?背叛真庭忍军?
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肉体?
他不明白。
蝴蝶犹豫了一瞬间。
接着,他不再多想——从心所欲。
对鑪一根出拳。
◇ ◇
无须言语。
无须交谈。
无须问答。
这场比试自然而然地展开了,彷佛从许久以前便约定好似的。
真庭蝴蝶朝着鑪一根出招。
鑪一根满面欣喜地接招。
他们不知彼此的姓名、彼此的来历,却察觉了彼此的相似之处,惺惺相惜——
大打出手。
「叱!」
第一招是蝴蝶较快。
一根虽也长得相当高大,但如他本人所言,终究不及蝴蝶;莫说身高,就连手臂长度也是蝴蝶稳占上风。
真庭蝴蝶如运鞭一般运臂,拳头直向一根脸上攻去。
他的攻击距离长得吓人,从远方飞来的威猛拳头直教人抓不准距离感。
「呼——」
一根吐了口气——弹开了拳头。
他不闪不接,竟是硬生生地弹开了拳头。
这个举动正是一根对自己的肉体拥有绝对自信的证据。他深信无论是哪种招式,都无法伤害自己千锤百链的身躯。
见状,蝴蝶满心欢喜。
说来奇怪,自己的拳头被弹开,居然教他喜不自胜。
拥有如此自信的人近在眼前,令他欢喜至极。
带着这股欢喜,蝴蝶又挥动了另一只手,这回他竖掌为枪,从远处刺向一根——但一根不容他得逞。
一根反守为攻,追击方才弹开的手臂。
他牢牢抓住蝴蝶的手腕,一口气使上全身重量,扣下蝴蝶。
——关节技!
劈头就来这招?
若是手肘被他扭断,胜败就成了定局,蝴蝶可不愿如此。蝴蝶抢先一步,顺着一根的动作一跃而起,巨大的身躯在空中转了一圈,以拖延一根彻底扣住关节的时间。
倘若此时有人观战,见了蝴蝶这一瞬间的动作,定要大吃一惊。没人料想得到生得虎背熊腰的蝴蝶竟能有如此矫捷的身手。
然而对蝴蝶而言,这一招稀松平常。
他方才出这一招,只是为了争取时间。
而他争取到的时间——只有一秒钟。
虽然仅仅一秒,但有了这一秒,便已足够。
真庭蝴蝶可在一秒之内连出五拳。
一根直觉灵敏,心知不妙,立刻放开蝴蝶的手——但他可没老套地拉开距离,反而更加靠近蝴蝶
。
这已经不叫短兵相接,而是肌肤相亲了。
论道理,这么做相当正确;蝴蝶长手长脚,攻击范围极宽,要对付他,远离不如靠近。只是要靠近难如登天,但一根却如套招一般,轻轻松松地完成此举。
说来惊人,一根竟就着这个距离——
就着这超近距离——朝着蝴蝶的头颅踢出一脚。
若无骇人的柔软性及爆发力,是决计使不出这一招的。
这一脚来自真庭蝴蝶完全料想不到的方位,他岂躲得过?
打从自娘胎出生以来,蝴蝶从没被人攻击过头部,也难怪他反应不及。
说归说,他可不能就这么屈居劣势。
既然躲不过——就硬碰硬。
只见蝴蝶瞵间弯起长臂,手肘朝内一转,往踢来的脚撞去。
这一招称不上肘击;若是换作蝴蝶以外的人使出,顶多只能叫自暴自弃。
因为这等于亲手毁掉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手肘,可说是愚昧至极。
而这招也弹不开一根的脚,只能玉石俱焚——拿人体最硬的部位与人硬碰硬,压根儿不是忍者招数,而是拳法家的防御招式。
——不。
——不叫防御。
真庭拳法之中本来就没有防御概念,只有攻击。
在挨打之前先行进攻——是真庭拳法的基本原则。先下手为强,乃是真庭拳法的美学。倘若对手抢先出招——攻击对手进招所用的部位,亦是基本原则。
是美学。
——忍者谈论美学?
——当真是愚昧至极。
蝴蝶冲着踢腿使出的肘击奏了效。
他刻意缓了一拍再撞上去,如此一来,便能将手肘所受的伤害降到最低,又能给予对手的小腿重击。
只听得一根呻吟一声,收回了脚。
「呜……咕!」
见状,蝴蝶不禁心生大意。
谁知一根收回的脚并未触地——又朝着蝴蝶的身体招呼。
原来这是为了引蝴蝶大意而使的虚招——一根的小腿负伤是真,但他居然直接以受伤部位还击——
这次的目标不是脑袋,而是侧腹。
蝴蝶硬生生地挨了这一脚,破坏力直贯体内。
他只觉得宛若被人还手一刀,砍成两截。
「呜——」
「虚刀流——『百日红』!」
一根喝道。
虚刀流?
这就是此人的派门名称?
蝴蝶领悟之时——一根已经使完了招式。
因派门名称而分了心,当然成不了藉口——这一招又是从蝴蝶意料之外的方位而来。
侧腹中招,令蝴蝶略微屈下了身子,一根又乘胜追击,朝着他的下巴由下而上打出一掌。那动作一气呵成,彷佛打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这一掌虽然逆着重力,却带着压倒性的重量。
蝴蝶被打得身子离地三寸——却好似被击倒在地一般。
他无暇感到疼痛,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在昏厥之前,真庭蝴蝶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输了——不是以一个忍者的身分而输,而是以一个拳法家的身分而输。
长年累月以来建立的唯一荣耀——一对一绝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就这么被摧毁了。
但说来不可思议,这种感觉并不坏。
◇ ◇
「呦,你醒啦?喝吧!」
蝴蝶悠悠转醒之后,一根立刻递上了酒。
他递上的不是酒杯或酒瓶,而是整坛酒。
见一根如此豪迈,蝴蝶险些噗哧笑出声来——他撑起倒地的身子,接过酒坛,抱起来一饮而尽。
这不算醒神酒。
勉强说来,算是结交酒。
「好喝!在这种深山僻壤之中竟有此等美酒,是打哪儿弄来的?」
「我有个古怪的相士朋友偶尔会带酒来看我。我不会喝酒,不过这种酒例外。」
「啊?相士?」
「是啊!他好像也会铸剑,不过对我来说意思都一样。对了,我叫镳一根,你呢?」
「我叫真庭蝴蝶。」
「真庭?哦,你是忍者啊!」
「抱歉,我没听过你的名号——你是在哪位大人手下做事?」
「我是战国六大名之一彻尾家近臣的浪荡子。也难怪你没听过,因为我是个连剑都使不好的庸才。」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成材的忍者。」
蝴蝶苦笑。
一根也跟着苦笑。
虽然他们只交手短短数回合,只出了三两招,只相识一时半刻——
但这两个男人却像是已经促膝长谈了一天一夜一样意气相投。
有时候,一记拳头往往比数亿句话语更能交心。
至少真庭蝴蝶及鑪一根是如此。
「呵呵呵!」
一根笑道。
也不知是打哪儿拿来的,只见他从身旁堆积如山的酒坛之中拿起了一坛酒,高高举起,大口牛饮。
「的确,你刚才用的不是忍术,只是普通的拳脚功夫。真亏你能将凡人之躯锻链得如此刚健,身为同道中人,我真是佩服万分啊!我本来以为这年头只有我还在干这种傻事呢!我瞧你的步法挺独特的,是无师自通吗?」
「可以算是无师自通。我这套功夫叫真庭拳法,虽然小有历史,无奈陈猫古老鼠,不配合时代改良,根本派不上用场——偏偏又没有其他好事之徒肯干这份苦差事,只好由我这个平时接不着几个任务的小卒来干了。幸好我什么没有,就是时间多。」
「历史?那个相士最爱这个字眼了。不对,他是讨厌历史?我记不清啦!他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
一根咚一声放下酒坛,开口说道。
「总之我得向你道谢。多亏了你,让我想出了一招杀手鐧。不,到了这个境界,不该叫杀手鐧,该叫绝招才是。用最快的动作,在出招之前出招——先于制敌之先。若能将此招练得炉火纯青,铁定能够打通天下无敌手。我就取其『看得见却无从防御』之意,把这招取名为镜花水月吧!」
这下子虚刀流离完成又更近一步啦!
一根高兴地说道。
想不到天下间竟有人能够如此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追求自己的道路,教蝴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原来如此。
套句一根方才的说法,蝴蝶本来以为只有他还在干这种傻事。
「你真是个怪人——这年头还搞什么深山闭关,未免太老套了。等你修成下山,战争都结束啦!你可知道现在有个新将军——」
「我知道,四国的名将嘛!我的老家也乱成一团,看来不久之后,我就得下山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的虚刀流还没练成呢!」
「虚刀流——」
有趣的名字。
不知何故,蝴蝶觉得这三字宛若艺术品的名号。
「真庭忍军现在是哪个阵营的?」
「这个嘛——我们时常换主子,有时甚至分属敌我阵营,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或许现在和你们彻尾家是敌对的呢!」
「那可有意思了。」
一根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这么说来,咱们俩刚才打了场代理战争?」
「是啊!彻尾家占了上风——哈哈,但愿不是自相残杀!」
「说得对!」
接着,蝴蝶站了起来。
他提起巨大的身躯,伸展全身,前屈后仰,活动筋骨。
「要走啦?」
一根笑道,脸上并无惜别之色。
「是啊!我还在出任务呢!」
「是吗?我也还在修行呢!」
「我也该向你道谢。其实这本来是我最后一个任务。」
「最后?」
「嗯,最后且绝后的任务。我虽然是忍者,却不是当忍者的料子;这个身体太大太碍事,害我根本无法好好工作。就拿今天来说吧,找又拖累了弟兄——我常在想,这样的我继续当忍者有什么意义?」
「哈哈!什么跟什么啊?傻瓜!」
听了蝴蝶的心声,一根极为爽朗地笑了。
「天下事本来就是先说先赢,真庭忍者——你不该把做不到的事挂在嘴上。别用否定句来描述自己,要用肯定句来描述。你把你那套真庭拳法练得出神入化以后,再坚称那就是你的忍术,不就得了?」
「…………」
「我不懂剑法,连剑柄的握法都不懂;不过这件事我死都不会说出来,这个真相一辈子搁在我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非但如此,我还要坚称我的手脚——我的全身就是我的刀。做不到?不对,是不必做——有哪只老虎会以不能用鳃呼吸为耻?自我介绍的时候,别用扣分法,用加分法便成了。既然我不会用刀——我就把自个儿变成刀。」
这就是我的虚刀流。
鑪一根挺起胸膛说道。
「唉,别看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全都是向那个古怪相士现学现卖来的。呵呵,接下来这话是那个凡事都要否定的乌龙相士跟我说的,或许信不得——听说我是
个改变历史的剑客呢!多有意思啊!不过光是改变历史,太无趣了;我要当个创造历史的剑客。」
「……嗯,那我就当个破坏历史的忍者吧!」
不消说,早在与一根大打出手之时,真庭蝴蝶便已经打消了退隐的念头,不再把这回的任务当成最后的任务——不,这是他以忍者拳师的身分所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回到真庭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狂犬及凤凰赔不是。
但蝴蝶不说谢罪之词。
他要大放厥词——说些连真庭食鲛也羞于启齿的梦话。
「真庭蝴蝶,下回咱们碰头,可会是在沙场上?」
「天知道。不过到时你最好觉悟。真庭拳法尚未臻完美,你可别老把今天的胜利记在心头。」
「这话是我要说的。虚刀流尚未完成;虽然完成之日在即,但要达到真正的大成——达到完了的境地,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也许在我这一代是没指望了。」
「真庭拳法也一样。我会好好改良这套发霉的武功,传给后代。倘若到了某个世代,某个时代……」
是一百年后?或是两百年后?
不得而知。
「真庭拳法与虚刀流的门人能够再度碰头——岂不快哉?」
◇ ◇
后来真庭蝴蝶被选为十二首领之一——但过程却是一波三折,并不顺遂。不过,在本人强烈的希望以及真庭狂犬的大力支持之下,他成了真庭忍军有史以来第一个当上首领的拳法家。成为十二首领之后,蝴蝶并未因此怠惰;在他再三改良之下,真庭拳法不止能以寡击众,更能应付各种状况,成为超越忍术的完美拳法。但真庭蝴蝶并不因完成而满足,仍然继续切磋琢磨,追求完美。
或许是上天作弄,或许是命中注定,真庭蝴蝶与鑪一根未曾再度重逢,即便在战场上亦然。也因此,虚刀流与真庭拳法直到六代以后才得以再战。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