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俗沙哑的嘲笑声玷污了吹袭整片荒野的风。
现身于砂尘中的是六骑人马以及一辆马车。
骑在马上的人们各自携带着刀或长枪,也有几个人身穿铠甲,然而他们的武器明显欠缺保养;从任其生长的头发跟胡须之间,可以看到满是污垢的皮肤与发黄的乱牙,这样的外型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规的骑士,一看就知道是与荣耀或忠诚无缘之辈,即使被认定是无赖的盗匪或山贼也不为过。
这些盗匪并非沿着道路前进,而是熟练地操纵缰绳,像是画圆圈般各自往右或左排列出圆阵。每个人的脸上皆显露出暴虐成性的表情,锐利的视线伴随着露齿狞笑,看起来就像是锁定猎物的野狗。
在圆圈的中央,有个被团团包围而失去退路的可怜猎物。
那是名身穿厚重连帽斗篷的旅人,其纤细的肩宽乍看之下宛如一名妇人,虽然上半身还算高挑,体格却极为消瘦。旅人骑在马上的视线与盗贼们几乎同高,但是由于旅人坐在马鞍上,因此教人更容易注意到那瘦弱的体格。
那匹背着马鞍的马看起来也很不可靠。与盗匪们骑的那些再怎么奉承也无法称为骏马的马匹相比,旅人的马更是劣上数倍。外表给人一种没精神又笨重之感,更不可思议的是它那格格不入的肥胖体格,不禁令人怀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养成这样,要它载着人奔驰很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名旅人之所以无法逃走而被盗匪包围,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端倪。
也许会有人指责,旅人前往的是法律与正义皆管不着的不毛之地,却没有雇用任何保镖就赶路的行为过于轻率,然而那是属于有钱人的论调,并非所有人都能准备足够的银两聘请帮手来应对各种危机。
「你大祸临头啰,美人儿。」
一名手持长枪、其铠甲与马匹都比其他五人好上一级的壮硕男人,对旅人撂下消遣的言语,想必他就是头目吧。
「凭你这么瘦弱的身躯就想横越这片荒野?你在先前的旅栈没有听说这附近有危险的野狼到处徘徊吗?」
旅人没有回答。在这种危及生命安全的状况之下,旅人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地冷静,只见其不为所动地坐在马鞍上。是因为害怕到全身僵硬?抑或是已经放弃了抵抗?总之现场安静得非常不自然。
「看招!」
随着一声玩笑般的恐吓,头目从马背上持枪刺去,这一击只是要吓吓旅人而已。枪尖掠过旅人的头部上方,扫下了遮挡旅人脸部的斗篷连帽。
略微低垂着头的旅人真面目顿时显现在众盗贼面前。
「喔……是精灵族啊。」
笔直流泄而下的银色长发、纤瘦端正的下巴线条,以及精灵族的证明——尖耳,这名旅人是男性精灵。
「什么啊,看到这么弱不禁风的腰,我还以为是个可爱的美人儿,害我高兴了一下。」
听到一名手下不满地说着,头目不禁哼了一声。
「呃……你还想要女人啊?昨晚都已经——」
头目一边说,一边挪挪下颚指向在后方待命的马车。
「你不是把今后一个月的份都爽完了,这样还不够?」
盗贼们那附有车篷的马车上载满了几乎要压坏车轮的货物。如果是行商用的马车还另当别论,不过如果是盗匪的马车装满东西,那肯定是抢劫与勒索之后的成果。
「老大,昨天的特别收获可是她一个人被我们八个人上耶!比起欣赏女人的嫩肌,在搞时只能看到男人的屁股也太扫兴了吧。」
「也是啦。那如果这个精灵是女的,今晚至少可以四个人一轮——怎样,还是你们有谁不介意搞男人?」
这个低俗的玩笑令这群男人发出轻蔑的嘲笑。
然而事情发展至此,这名精灵旅人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迫近眼前的危机,他并没有皱起那端正的眉毛,只是以阴郁的眼神看着这群盗贼。
对这些身为人类却拥有和野狗差不多性格、以凌虐弱小为乐的盗贼们而言,猎物露出看似毫不畏惧的态度让他们觉得十分无趣。
「喂,精灵啊,你该不会是想用擅长的『妖术』逃离这里吧?」
头目摆出轻蔑的态度诘问绷着脸的精灵。
「你想操纵风?还是要叫出树妖?哈哈哈,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可是连根枯草都没有的沙地中央喔。」
假使这里是森林的话——盗贼们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如此从容吧。不对,应该说光知道对方是精灵,就该马上夹着尾巴逃走了。
精灵族以草木为友,是生于茂密树林中并得到精灵界守护的森林之民。如果想在森林中对他们出手,就会被施以超越人类智慧的幻术,届时不知道将会尝到多大的痛苦。
不过在这片与绿色生命相距甚远的荒野中,这种想法根本是杞人忧天。前往不毛之地的精灵正如其外表,只是无力又脆弱的猎物罢了。
然而即使如此,这名精灵仍然无所动摇,他并非无视于头目这番话,而是状似无趣地瞥了对方一眼,悠然地耸了耸肩。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看穿我会使用什么妖术吗?」
他以如同玻璃工艺品般清亮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回答。
盗匪们的笑声停止了。
不管是虚张声势也罢,或是早已有觉悟也无所谓。
如果他明明身为猎物,却不把己方视为威胁的话——究竟是他已经疯了?还是真的有什么妙计。
假若是后者有些微的可能性,那可不是笑笑带过就能算了。以无视法纪者的身分活下去所必备的谨慎态度,赶走了盗匪们意识中的玩心。
头目以锐利的眼神再度仔细地观察眼前这名精灵。
从斗篷的轮廓来推测,对方的体格很纤细,完全看不出暗藏武器的形迹,就算有,顶多只是短剑之类的吧。他的双手戴着像是以某种兽毛编织而成的黑色手套,由于没有护甲,所以怎么看都不像是适用于战斗的护具。
他所骑的劣马更不用说。放在马鞍上的则是毛毯跟食物……完全感觉不出藏有其他的东西。真要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就是缺乏生气这点令他们觉得诡异。他们一开始的包围与恐吓似乎都不构成任何威胁,而这匹劣马不知是否害怕到连嘶鸣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像死去一般垂着头,与它的主人一同保持着诡谲的静默。
「我经常在想,果真不能小看精灵啊,真是群让我看不顺眼的家伙。」
头目低沉的嗓音如同钢铁般冰冷。既然已经不打算再玩下去,接下来只要完成工作就行了,完成那盗匪特有的血腥工作。
面对充满杀意的恐吓,精灵却是……
「是啊,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他笑了。在这种状况之下,他仍笑容满面地点头回答。
「我也看精灵不顺眼,只要看到就会想杀掉他们。」
「你就受死吧Ⅱ」
伴随着怒吼声,头目将长枪刺出,他这次没有手下留情,打算一枪刺穿这个表情泰然自若的精灵。
这即是异象的开端。
头目已伸直握着长枪的手,却没有刺中东西应有的手感。
身为攻击目标的精灵并没有闪避,应该会被枪尖贯穿的胸膛,也分毫不动地停留在原来的位置。
反而是枪尖消失了。
头目右边一名坐在马鞍上的手下,上半身就像要后空翻似地整个向后仰,从头目手中消失的长枪枪尖,已经深深刺入他的胸口。
在思考呈现半停滞的状态下,头目凝视着精灵右手所持的武器,那是一把刀刃约有三尺长的弯刀。应该就是这把前端尖细的刀,将刚刚刺出去的枪截成两段的吧。没错,不是弹开而是『斩断』,枪被砍断了。以坚硬橡木打造的枪身,在头目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瞬间被截断了。
而且被砍飞的枪尖笔直地刺进身旁手下的胸膛,这绝非单纯的巧合。倘若真是如此,那又是多么惊人的技法?
回顾刚才的状况,那把弯刀究竟是从哪里出现在精灵手中的?
一切都超出了能够理解的范围,完全找不到可以让人接受的部分。
但是也因为无法正确掌握眼前的状况,所以旅人身后的盗贼们依然保有战意。
「喝啊!!」
旅人右后方的一名盗贼手下拿着已拔出的剑,策马一口气拉近与旅人的距离,他将手上的剑高高举起,准备朝着旅人的背后斜斩而下……
此时,一把柴刀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把无论刀身的长度或厚度,都几乎可称为战斧的巨大柴刀。这把柴刀并非如旅人手中的弯刀一样忽然出现,而是以更有气势、更令人嫌恶、十分超乎常理的方式登场。
它是忽然从旅人所骑的劣马右腹部穿破皮肉飞出的。
打算朝旅人砍去的盗匪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在下一瞬间被切成两半,而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们无不感到惊愕与颤栗。
继巨大柴刀的刀刃后出现的,是紧握着刀柄的粗大拳头及肌肉极为发达的手臂,沾满马血的手臂有着五根手指头与手肘,无疑是人型种族的手。
接着,劣马的腹部左
侧自内部传来蠢动,即使已经能察觉到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却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
该匹马的腹部再度皮开肉绽,与握着柴刀之手成对的另一只手从里头伸出。
劣马的脚已经失去力气,在它打算屈肢坐下时,下腹部随即裂开,沾满鲜血的物体缓缓地滑落到地上。掉在地上的……不是肠子,而是两只脚,是与从侧腹出现的手臂一样强壮的男性双腿。
现场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鲜红的血沫飞溅到一旁的盗匪们脸上。
从马匹体内出现的,是一名宛如岩石般强壮的巨汉,而散落在他脚边血海中的,是只剩下残破的四肢以及头部的马匹残骸。那匹肥胖的劣马没有内脏,而是这名巨汉抱着巨大柴刀,以缩起手脚的姿势藏在马的身体里。
这是一幅只能称之为恶梦的景象。盗匪们直到刚才,都确实看见这匹劣马载着精灵,以摇摇晃晃且充满警戒的步伐在道路上前进,那时马无疑是活着的,而且也会动。但是被取走内脏改塞了人的马,根本不可能像是还活着一样在路上行走。
目睹这桩异象的盗匪之中,有一个人忽然发现到一件事——直到刚才都还骑在马鞍上的精灵跑到哪里去了?
与撕裂马腹出现的巨汉相比,这根本是个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对这名盗匪而言,不经意地抬起头见到破风呼啸而至的弯刀利刃,算是极为写实、也是较为容易接受的现象。那名精灵大概是在马四分五裂时就从马鞍跳到空中,并且开始解决下一个牺牲者吧。
在第三个人依然一脸茫然的表情时,脑袋已经被砍下并且在半空中飞舞,当这颗人头落地的同时,又有两人丧命了。全身沾满马血的巨汉光是随手将大柴刀一挥,就一口气砍飞好几颗脑袋。
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死了五个人。在包围精灵旅人的盗匪之中还活着的,只剩下茫然所失地拿着没用枪柄的头目而已。
跃上空中的精灵着地后,缓缓将空着的左手伸进斗篷里拿出新武器,那是一把长约四尺多的短枪。这次头目总算清楚看见武器出现的瞬间了,武器从很明显什么都没有的斗篷内侧,如同影子一般延伸成形,然后『出现』在眼前。
精灵高举左手所握的短枪,并在挥起后马上投掷出去,发出轰隆声的凶刃掠过头目的身旁,以如雷的气势刺穿他身后那位于马车驾驶座上、正以弩弓瞄准精灵的最后一名手下。
(不快点逃的话……)
虽然如此心想,不过唯一幸存下来的头目知道如今都已经太迟了,这并非他藉由常理所得知,而是本能性地领悟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无论怎么做,自己都已经无法从这异象、以及带来此异象的人物手中逃脱。
他以为对方只是普通的精灵、以为只要封锁他使用妖术的手段,就是个可以轻易解决的对手——是可以任由他宰割的猎物。
然而他错了。他甚至不是能让人自由选择『要逃还是要战』这种次元的对手,根本等同于死的象征……就跟诅咒或是绝症一样,一旦被缠上就只能等待末目的来临,是个根本无从抵抗的具体灾恶。
他冒犯了这样的对手,并且被盯上。
「好啦,如何?与你所知道的精灵幻术有些不同吧?」
刚刚还进行着令人不忍的屠杀行为的精灵,以不相衬的沉稳、甚至可说是温柔的美妙声调说着这些话,并且逐渐逼近头目,而全身沾满马血以及人血、手握大柴刀的巨汉则随侍在他的身后。
头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过他到现在才注意到一个奇妙的东西。
精灵持着血刀的右手、始终藏在斗篷袖子底下的部位,有一个闪亮的首饰覆盖在护手的上头
那是一个黄金手环,不只雕工精细,最引人注目的是镶嵌在手环中央的大宝石,经过雕琢而呈现出的艳丽深绿色深处,有条更为耀眼的白色纵线,由此可知这颗宝石是猫眼石。
「真无聊,实在无聊透顶。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精灵边说边举起持刀的右手。手环上的猫眼石发出光芒,白色线条像是生物似地释放出跃动的光辉。
不,头目的确感受到了『视线』,原以为只是颗猫眼石的宝石宛如肉食野兽的眼睛,正斜睨着最后一个猎物……
「这种程度要作为献给我君主的供品,连塞牙缝都不够。」
精灵笑了,跟先前静谧的笑容不同,那是个可以窥见这个人物背后所隐藏本性的笑容。
热爱美丽、和平与生命的森林之民,绝对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邪恶微笑。
『这个男子根本就不是精灵。』
在头目领悟到这件事的同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