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凭吊斗蛇的笛声
开门的声音让艾琳醒了过来。
距离破晓还有好一会儿,雨水敲打着薄板屋顶的声音,在暗夜中响个不停。
艾琳模模糊糊地看见母亲在土间①的汲水场洗手。当放轻脚步走进卧室的母亲将身体滑进棉被里的当儿,雨水和斗蛇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载着战士在水流中前进的巨大斗蛇,它们的鳞片上附着一层宛如麝香般的独特甜味粘液。不管骑在斗蛇背上出征的战士们在什么地方,人们都可以靠这个味道找出他们。
负责照顾斗蛇的母亲身上,也总是带着这股味道。对艾琳来说,这是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就熟悉不已的母亲味道。
“……妈妈,刚才是不是打雷了?”
“那是远雷。别担心,雷云在山的另一头,你赶快睡觉吧。”
艾琳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母亲用白皙的手谨慎地抚摸着斗蛇硕大身躯的模样,此刻又浮现在艾琳眼前,艾琳最喜欢母亲凝视着斗蛇时那种沉静的眼神了。
母亲负责照顾的斗蛇,是在斗蛇之中带头冲锋陷阵、担任突破敌阵角色的最强斗蛇——“牙”。连艾琳的朋友莎姬和乔可的父亲,都没办法进出“牙”住的岩房。只要一想到负责照顾斗蛇的“斗蛇众②”对于母亲的医术有如此高的评价,艾琳就骄傲得不得了。
当母亲打算前去照顾斗蛇的时候,无论艾琳是在汲水还是在缝纫,一定会丢下手边的工作跟着母亲一起去。她也很想像母亲那样抚摸斗蛇的鳞,不过被母亲严词拒绝了。
——斗蛇是很可怕的生物。如果你太靠近它,它会抬起那镰刀似的长脖子,一口把你从头撕裂到腹部,,再把你吞下去。
母亲一边凝视着在又深又暗的蓄水池里扭动着身躯游泳的巨蛇,一边用平淡的声音说。
——你大概是因为看我摸斗蛇看习惯了,才会觉得那根本没什么吧。可是,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斗蛇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也是不能跟人类亲近的生物。
我们斗蛇众和战士们可以近距离触摸斗蛇,是因为吹了这个无音笛,让斗蛇的感觉麻痹的缘故。
母亲将一支小小的笛子放在掌心。
母亲把笛子放在嘴唇上的姿势,艾琳当然早就看惯了,她也看过那些参加战斗训练的战士们一齐将笛子放在嘴边吹起,接着迅速地在如同粗木般僵硬的斗蛇背上架上鞍架、翻身攀爬,再抓住斗蛇头上那两支长角,跨坐在斗蛇背上的模样。
①土间:屋内没有铺上地板的空间,多为因应工作需要而设置的。
②斗蛇众:负责照顾斗蛇的人称为“斗蛇众”。
一旦战士跨坐在斗蛇背上并抓住它们的两支脚,斗蛇就会依照身上载着的战士的意志移动。据说只要抬起斗蛇的角,让斗蛇扬起下巴,斗蛇甚至不会潜进水里。
斗蛇的前后脚都有爪子,若是让它们在地面上行进,它们的脚程能赢过千里良驹。它们在地面上奔跑的模样根本不像是蛇,反而更像龙,可是毕竟它们栖息的地方是水里,所以四肢紧贴在腹侧扭着身躯游泳的姿态,仍然是蛇的样子。斗蛇坚硬的鳞片连箭都无法刺穿,它们会载着战士跃入敌阵,把敌方人马撕扯致死,是十分凶暴的生物……
一到了野生斗蛇产卵的季节,斗蛇众便会趁着斗蛇没有发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从斗蛇巢里为数众多的卵偷走一、两颗卵。等到这些卵孵化之后,它们会趁着斗蛇还是幼蛇的时候,把覆盖在它们的耳朵、如同盖子一般的鳞片割下来。
艾琳曾经看过母亲进行这个作业。母亲告诉艾琳,当盖子被割掉之后,无法遮盖耳朵的斗蛇便会被无音笛操纵。为了不让斗蛇遭受敌人的笛音支配,战士们会在顺利爬上斗蛇的背之后,在斗蛇的耳朵上覆上用斗蛇的鳞片加工制成的盖子。
艾琳的母亲一边呆呆地把玩着掌上的笛子,一边看着斗蛇,不知为何表情看起来非常灰暗而忧愁。
——等你长到十五岁,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孩子之后,如果还想摸斗蛇的话,我再考虑看看吧。
由于母亲的声音实在太虚弱无力了,艾琳当时什么都不敢说,可是她还得再等五年才满十五岁,这么长的时间,她要怎么熬下去呢?现在的她,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那散发出七彩光芒的鳞片触感。
每当艾琳这么说的时候,莎姬和乔可都说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她们似乎很怕斗蛇,连待在斗蛇旁边都不愿意。斗蛇确实是很可怕的生物,所以艾琳也不是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
可是……艾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注视着斗蛇,她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看见斗蛇动作流畅地潜进水底,将黑色的水卷起漩涡,再慢慢地盘旋浮上来的样子,艾琳总是怕得起鸡皮疙瘩,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把视线移开。
她真想一整天都盯着斗蛇看。
斗蛇到了晚上也会睡觉吧?艾琳也很想跟着母亲一起做半夜的巡视,可是她怎么也爬不起来,所以知道现在她都还没去过。每当艾琳因为母亲起床的动作而醒过来时,她都很想跟着起床,然而她的眼皮缺像是被粘住一般,根本睁不开。
在巡视回来的母亲再度入睡之前,艾琳早就被深深地睡意吞没了。
她睡了多久呢?
忽然,一道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锐鸣声响起,艾琳被吓醒了。
她看见身旁的母亲踢开棉被跳了起来。时间似乎已近接近凌晨,母亲的身影比刚才清楚多了。
声音还在继续,那是仿佛用力吹响裂开的金属管一般,令人牙齿发颤的声音。艾琳用手遮住双耳。
“妈妈!这是什么声音?”
母亲没有回答。她迅速换好衣服,丢下一句:“你待在这里。”之后就走到土间穿上草鞋,而不穿耗时的长靴,然后朝外头飞奔而去。
就算母亲叫艾琳待在原地,艾琳也不可能乖乖听话。
如同惨叫般的可怕声音传遍各个角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艾琳在睡衣上披上外衣,急急忙忙地追在母亲身后。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地面还是很湿,穿着草鞋的双脚直打滑,根本跑不快。其他人家的门也打开了,斗蛇众们陆陆续续地跑了出来,他们的家人也跟在身后,边好奇地询问,边朝着东边的悬崖飞奔而去。位于东边悬崖的岩窟深处,有好几间斗蛇栖息的岩房,宛如惨叫声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些岩房传出来的。
岩窟入口的灰色悬崖就像被一个巨人伸手撕开一样——知道悬崖的遥远上方裂缝的幅度都很宽,悬崖地步甚至可以让好几个成年人并排走过。
防止敌国潜入的士兵在岩窟入口值夜班。因为诡异的声音而不知所措的士兵们,不停窥视着岩窟深处,直到以艾琳母亲为首的斗蛇众们抵达之后,他们才露出安心的表情,退到旁边去。
在岩窟里,每隔几十步就立了一支火把,将潮湿的岩壁照得闪闪发光。
一进去就可以看到一个被称为“广间”的辽阔空间,里面分了好几个小洞窟,每个洞窟都可以通往名为岩房的独立大岩洞。岩洞之中,有一个叫做“池”的深水洼,斗蛇就是养在这里。
这个早在三百年前就由先人建造而成的“池”是非常巨大的水洼,面积大到让人怀疑先人究竟是如何凿穿地底的。然而,要是在一个“池”中放进超过十条地域意识强烈的斗蛇,它们就会互相残杀,所以这个地底下建造了无数个“池”。
每个“池”都由名为“斗蛇之路”的水道连结。平常,这些水道会用厚厚的橡木板闸门隔住,只有在训练、打仗的时候,这些闸门才会开启,好让载着战士的斗蛇能够出征。
现在,发出惊人声音的暴风雨在地底呼啸着,尖锐的声音从无数个“池”中响起,在洞窟里造成巨大的回音。走进岩窟的人们全都捂住耳朵,咬紧牙关。
“斗蛇之路”的两边有供人们通行的道路。艾琳的母亲连耳朵都没捂,就在微暗不明的道路上全心奔驰,进入“牙”它们所在的岩房。
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赶到母亲所在的岩房时,所有的斗蛇众几乎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艾琳在如石像般站着的大人们之间扭着身体前进,等她挤到最前面时,一副不可思议的光景随即映入眼帘。
在黑暗的“池”面上,浮着好几条散发着光芒的巨大粗木棒。母亲泡在深达胸口的“池”里面,打算摸那些粗木。
不一会儿,艾琳就发觉那些粗木是什么了,她倒抽了一口气。
“‘牙’!……”
艾琳原本打算到母亲那儿去,不过某个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头仰望,原来是祖父,他表情僵硬地盯着母亲看。
“……死掉了吗?”
对于祖父的问话,母亲点点头。
“五只全都一样?”
母亲再度点点头。
那阵不可思议的笛声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在寂静之中,好几个人的脚步逐渐靠近,接着,三名斗蛇众来到了岩房内。
“……隔壁岩房的‘牙’也死了!”
斗蛇众们骚动起来。祖父抓着艾琳肩头的手劲好大,甚至让艾琳觉得有点发疼。
“其他的斗蛇呢?”
“‘胴’和‘尾’它们都没事……直到刚才,它们都一直发出哀悼的鸣声,虽然现在激动地在‘池’里游泳,不过它们都没事。”
祖父一边环视着斗蛇众,一边用严厉的口吻说:“你们都给我去各自负责的岩房看看。斗蛇在情绪亢奋的状态下游泳,会刮倒岩壁而受伤的,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一条斗蛇了!”
看着斗蛇众们一同点头,跑出岩房之后,祖父便朝着“池”走去。
“……原因是什么?”
母亲没有看自己的公公,只是用仿佛要将僵硬浮起的斗蛇鳞片翻过来似的视线盯着斗蛇看,答道:“现在还不知道。”
“是被聚集在这里的轮守③窒息而死的吗?”
“不,斗蛇的腮都很干净。这些轮守应该是斗蛇死后才过来的吧。”
“特滋水④你没有少给吧?半夜来巡视的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母亲沉默地摇摇头。
祖父一直瞪着母亲,接着用僵硬的口气说:“‘牙’全数死亡……这可是滔天大罪。等到监察官来了,你一定会被审问、定罪的。”
母亲缓缓回过头,抬头看着自己的公公。然后,她宛如喃喃自语一般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祖父焦急地握紧拳头。
“心理准备吗?苏洋。我也得做好心理准备才行!身为斗蛇众的领袖、身为你的公公,我一定也会受到监察官严苛的拷问吧——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个照顾大公的宝物。”
祖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要不是阿孙的遗愿……要不是你怀了阿孙的孩子……”
祖父在口中念了一阵之后摇摇头。
“不,不仅是如此。确实,你的兽医医术非常高明,所以我才会不顾大家的反对,视线儿子的遗愿。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吐出这句话之后,祖父便背向母亲,走出了岩房。
③:轮守:发光虫
④:特滋水:“牙”专用的草药水。
艾琳蹲了下来,她的膝盖频频发颤,无法站立。
“妈妈……妈妈……”
听到艾琳的呼唤,母亲抬起脸来。她用空虚的表情看了艾琳一会儿之后,稍微恢复了一些活力,露出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
“可是祖父说这是滔天大罪……”
“放心。”
母亲轻轻拂过斗蛇僵硬的身躯。
“——你祖父虽然那么说,可是在祖父的父亲那一代,也发生过‘牙’全都死掉的状况。‘牙’它们的身体比其他斗蛇大,力量也比较强,不过却比其他的斗蛇容易生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母亲犹如感受不到水的冰冷一般,只是一直盯着斗蛇看。浮现在母亲眼中的情绪,并不是只有悲伤,还有一种隐忍着什么的苦恼神色。
斗蛇众在岩房深处的说话声音,透过岩壁传了过来,艾琳一面听着根本听不清楚谈话内容的声响,一面和母亲一起凝视死去的斗蛇们。
无数的有翅昆虫聚集在岩壁上的火把周围飞舞,同时也大量围绕在斗蛇周围。
艾琳一边看着这幅景象,一边喃喃自语说:“妈妈,斗蛇死掉之后,味道会改变吧?还是染上疾病的时候味道会改变呢?”
仿佛当头棒喝一般,母亲抬起了脸,艾琳也因此吓了一跳。
母亲看着艾琳。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艾琳眨眨眼。
“嗯……因为,这个味道跟平常的斗蛇味道不一样啊。我在想……这些奇怪的有翅昆虫是不是因此才聚集而来的……”
母亲的身体宛如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懂地盯着艾琳看,艾琳只好越说越小声。
母亲用呢喃般的声音催促:“所以呢?”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说:“虽然水中经常有轮守,可是我还没有在岩房中看过这种有翅昆虫。之前妈妈不是告诉过我,不同的花香会引来不同的昆虫吗?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斗蛇的味道改变了,这些有翅昆虫才会聚集而来。”
母亲的眼里浮出无法形容的情绪。
“你……”母亲的声音掺杂着惊叹,不过她很快便闭上嘴巴,然后摇了一下头,用平静的声音接着说:“艾琳,这个想法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母亲微笑了。
“……有些人会专往不好的方面想,如果让别人觉得你是为了帮助我而乱说话,你也会被骂的。”
艾琳皱起眉头,母亲的意思,艾琳似懂非懂。她隐隐约约觉得母亲似乎在转移话题,不过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吃力地伸手撑住岩床,从水中爬起来。艾琳赶忙跑到母亲身边,抓住母亲的衣服,协助她离开水面,母亲的身体就跟冰一样冷。
“谢谢。”母亲低声说完,爱怜地摸着艾琳的头。
接着,她转身面向浮着死去斗蛇的“池”跪下,低下头,用额头碰触岩床。母亲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动也不动。从濡湿的衣服上滴出来的水,在母亲的身体周围黑压压的扩散开来。
2.雾之民
走出温泉浴场时,艾琳刚好看见夕阳染上山陵,逐渐下沉的景象。
真是漫长的一天。
母亲把死掉的斗蛇并排放在铺着草席的广间里,这么一来,明天监察官来的时候,会比较方便调查。在这之后,她便一直和其他斗蛇众窝在集会堂里。
虽然艾琳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即使到了午餐时间,他们还是没有从集会堂里出来,于是邻居莎姬的母亲叫艾琳跟她们一起吃午饭。
等到傍晚时分,母亲等人才带着疲倦的表情从集会堂出来。母亲牵起了在门外等候的艾琳,什么也没有说就直接回家拿换洗衣物,接着,她们一如往常地走向温泉浴场。
这个部落里居住了整天都必须泡在冰冷的“池”里工作的斗蛇众,所以温泉浴场是不可或缺的设施。不过由于得使用大量的木材烧火,基于可能引起火灾的考量,温泉浴场都建在部落西方的原处。
艾琳和母亲总是等其他斗蛇众和女人们洗完澡之后,才会进浴场洗最后一轮。因为打从艾琳懂事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所以她从来没特别想过其中原因。然而今天,在冷清的温泉浴场里和母亲一起泡汤的时候,艾琳却兴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等没人的时候才来洗澡。
母亲与自己和部落其他人们之间,有种难以名状的隔阂。
虽然其他人没有当面对艾琳他们说什么,不过透过偶尔的接触和某种心神领会,艾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比方说,莎姬的祖父母对莎姬就非常温柔——因为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一起生活,亲戚的孩子们也频繁地进入莎姬的家。
可是艾琳却从来没有跟祖父一起生活过。身为斗蛇众领袖的祖父对艾琳来说,一直是个有点可怕的人,祖母也是。每当逢年过节去拜访祖母的时候,祖母虽然会将节庆的年糕分给艾琳她们,但是却从来没有对艾琳或是母亲笑过。
父亲的弟弟、妹妹——也就是叔叔或姑姑,以及他们的孩子们,都距离艾琳她们很遥远。看着他们和祖父母轻松聊天的时候,艾琳都感到不解,不知道什么祖父母就是不会对着自己和母亲那样说话,不过艾琳却隐隐这是不能提及的事,因此她甚至连母亲都没问过。
母亲的身高比部落里的所有女人都高。
艾琳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母亲的轮廓、瞳孔的颜色都和部落里的人们不一样的呢?或许是莎姬对艾琳说“艾琳的瞳孔跟伯母一样,都是绿色的耶,雾之民的瞳孔全都是绿色的吗?”的时候。
莎姬曾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过艾琳。
“喂,艾琳,其实你也拥有魔力吧?人家说,雾之民跟村人之间照理说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就算生了孩子,那也一定是魔之子。所以说艾琳身上也有魔物附身吗?”
当时,艾琳只对莎姬露出暧昧的微笑,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这种问题好像还是装傻、听过就算了比较好。
这不是哪个人传授给艾琳的智慧,只不过艾琳感觉什么都不问,什么都装作不知道,才能让母亲和自己不会过着悲伤地生活。
眺望着山陵边缘的黄昏云彩,艾琳悄悄地抬头仰望母亲的侧脸。
妈妈是雾之民吗?我的爸爸是怎样的人呢?我是魔之子吗?——这些问题虽然已涌上喉咙,不过却无法成声。
“……好累喔。”
母亲喃喃说完之后,便微微一笑。
“今天晚餐就吃猪肉吧。”
艾琳吓了一跳。埋在味噌里的猪肉,是只有在喜庆或是祭典时,才吃得到的好东西。
“真的吗?真的要吃猪肉?”
“嗯。为了消除疲劳,让我们明天也能好好努力,今天就吃一顿美味的猪肉大餐吧。”
回到家,母亲叫艾琳把火炉里的火点燃
之后,便走进里侧的房间。从里侧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小包裹。
“那是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艾琳的问题。
“……米我洗好了,你帮我煮。等到饭煮好之后,妈妈就会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到隔壁的莎姬家去了。究竟是做什么呢?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就在锅子里的米已经煮熟,并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母亲终于回家了。
母亲在灶前蹲下,确认火势的大小。
“好香……你饿了吧?妈妈马上开始料理猪肉喔。”
嘴上虽然这么说,母亲却没有站起来。反而出神地看着灶里的火。然后,她突然从怀里把笛子取出来,然后扔进火里。
“妈妈!”
惊讶的艾琳大声喊道,母亲随即站起身,抱住艾琳的头。
“……对不起。”
母亲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很残忍吧……但是说实话,能够不用再带着那支笛子,妈妈真是松了一口气。”
艾琳大吃一惊。
“怎么会?难道妈妈不喜欢照顾斗蛇吗?”
母亲摇摇头。
“妈妈不是不喜欢照顾斗蛇……是不想要使用这支笛子。”
母亲一边无神地抚摸着艾琳的头发,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妈妈真的不想再看见听到笛声瞬间,身躯就立刻僵硬的斗蛇了……被人类操纵的野兽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能由它们自己掌控,然而自从被人类关起来之后,它们便一点一点地衰弱。亲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实在太痛苦了……”
母亲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被人类饲养之后,斗蛇会变得虚弱吗?”
艾琳问:“人类不是给斗蛇特滋水,让他们变强了吗?”
“……特滋水能够让斗蛇的牙齿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斗蛇来得大。可是呀,给予斗蛇特滋水,会让它们的某部分变弱。”
“哪一个部分会变弱?”
母亲把手放在艾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便后悔似的说:“妈妈不小心对你说了多余的话了呢,你忘掉妈妈刚才说的吧。这是其他斗蛇众也不知道的事,要是你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惹祸上身的——你发誓,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艾琳皱起眉头。
母亲有时候会对艾琳说出这种话。
“……我愿意发誓,不过相反的,妈妈要把答案告诉我。到底是哪一部分会变弱?”
母亲脸上浮起微笑。
“你想想看,那是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分辨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母亲说完后,抚乱了艾琳的头发,然后放开手。
“好了,帮妈妈把猪肉从瓮里拿出来吧。”
当艾琳把猪肉从瓮里拿出来,并拨掉味噌的时候,母亲则把灶里的煤灰分开,在上面铺上大大的拉柯斯叶⑤。
艾琳睁大眼睛,看着拉柯斯叶。
“妈妈在做什么?”
母亲笑了。
“你看着吧。”
母亲接过猪肉块,摆放在拉柯斯叶上方,接着撕了一些拉柯斯甘甜的果实,放在猪肉上面,再加了一点图伊⑥,并且迅速地用叶子把果肉和猪肉包了起来,再用热腾腾的灰烬掩盖在上面。
⑤拉克斯:结有甜果实的树木。
⑥图伊:辣味味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艾琳饿得受不了时,母亲才把包叶猪肉从灰烬里拿出来,移到陶盘上面去。
一打开叶子,一阵又香又甜的味道便随着水蒸气一起窜了上来。
“哇……”
蒸熟的猪肉很柔软,几乎快融化的拉柯斯甘甜果实和图伊的辣味全都渗了进去。艾琳咬了一口,浓厚的香味在嘴里扩散四溢。
“好吃吗?”
看着艾琳一边忘情地吃着猪肉一边点头,母亲开心地笑了。
“把那个汤拿去拌饭。”
艾琳把留在叶子上的肉汁倒进饭里,吃了一口,又是惊人的美味。
“即便是冬天,拉柯斯树上也留有很多叶子,不管是那一座山,只要走到日照充足的向阳斜坡上,大概就能采到,所以妈妈以前在山间行走的时候,经常拿这个叶子来代替锅子。而且这跟锅子不一样,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臭味,还能增添香气呢。”
听着母亲的话,艾琳停下了用餐的手。母亲的表情很平和,这还是艾琳第一次听母亲说起以前的事呢。
“妈妈……”
艾琳觉得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问了。
“妈妈小时候不住在村子里吗?那你住在哪里呢?”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
看着艾琳紧张的面容,母亲回答:“妈妈去过很多地方,我是一边旅行一边生活的。之前,妈妈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事情呢。不过你也没问……是因为你觉得不该问吗?”
艾琳点点头,母亲也点点头。
“……反正你也很懂事了。今天晚上,妈妈就来跟你说说妈妈的事,还有你爸爸的事吧。”
这么说完之后,母亲把盘子放在膝上。
“今天,你祖父不是叫妈妈雾之民吗?你听到之后,有什么感觉呢?村人们好像误以为雾之民是会在浓浓的大雾中出现、又在雾中消失的不可思议的高大人种呢。你觉得雾之民是贩卖效果惊人的秘药、医术高超,却信仰诡异神明的恐怖人种吗?”
艾琳轻轻点头,母亲的眼里浮现笑意。
“看在外人的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确实,我们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也一直保有独特的生活方式。但是,雾之民这个名称其实是在我们报上姓名的时候,被人们不小心听错才形成的。事后又因为我们带给人们的印象跟雾之民很合,人们才会这么称呼我们的,不过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守戒之民’——守护戒律的人才对。”
“戒律?”
“……为了提醒自己不会再次犯下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过错,所以才会定下各种戒律。而那些戒律比家人或是自己的性命更珍贵的,妈妈就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就是因为遵守戒律过生活,我们才会称自己是守戒之民。”
“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过错,是指什么过错?”
母亲闭上嘴巴,思考着该这么形容。
“……那是一种会让人类和野兽都一起灭亡的骇人过错。你的祖先,就是为了不让灭绝的危机再度重演,于是发誓要遵守戒律,不侍奉真王,也不侍奉大公,而以原野山间四处为家的人。我们这一族的人一出生,就会被严格教导一定要遵守规矩,大家就这么活过好几个世代……也遵守着绝对不和外族的人结婚、不能留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规矩。”
母亲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哀伤。
“妈妈却打破了这个规矩。自从遇上你爸爸,决定和你爸爸一起在这个村子生活开始,妈妈就不再是‘守戒之民’了。”
艾琳眨眨眼睛。
“……那外公和外婆现在人在哪里呢?”
“你外公很早就过世了……至于外婆他们现在应该一边旅行一边生活着吧。”
艾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地看着母亲。
什么戒律、什么规矩的,她实在听不懂——为什么不能和父亲在一起、不能住在这个村子里呢?为什么母亲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无法再和自己的家人见面呢?
看着眉头深锁、拼命思考的艾琳,母亲问:“妈妈说的话很难懂吗?”
“……嗯。”
“我想也是……等到你变成大人的时候,你再重新回想看看,我想你一定会比现在更了解。”
这么说完之后,母亲便招招手。
艾琳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走到母亲的身旁,母亲让艾琳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像艾琳很小的时候一样,紧紧抱住艾琳。
“妈妈是在沙摩克的岩石区遇见爸爸的。妈妈在岩石区寻找开花的潮茂⑦,结果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倒在悬崖中间的地方。”
“那个人就是爸爸吗?”
“没错……他说他在猎鹿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
“爸爸受伤了吗?”
“嗯,他的头重重地撞倒地上,脚也骨折了。”
“妈妈救了爸爸吧?”
母亲微笑地摇晃着艾琳的身体。
“对呀……那就是妈妈和爸爸认识的经过。阿孙……也就是你爸爸,他和祖父、祖母都不像,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很少说话,但是只要他一笑,周围就会跟着明亮起来,就好像太阳公公从云间探出脸一样呢。你跟爸爸像极了……光是待在你身边,就让人觉得很温暖。”说完后,母亲紧紧抱住艾琳。
⑦潮茂:会开紫色花的植物,可当肠胃药。
3.妈妈的呼唤
威风凛凛的士兵们带着枪和骑马的队伍一同来到村里的道路上,艾琳在女人们之间穿梭,挺直身子看着他们。
所有的村民几乎都聚集到集会堂前面的广场上了,大家都带着紧张的表情音节监察官一行人。站在村民前面的斗蛇众则排成了一列,母亲也在其中。
穿着红色衣服,缠着粗粗的装饰腰带,戴着黑色帽子的监察官并没有下马,直接睨视着排在自己面前的斗蛇众。
“……据说仅剩十条的‘牙’全被你们弄死了,此言不假?那可是大公的宝物啊!”
艾琳的祖父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低下头。
“是的,在下无以谢罪。”
监察官的太阳穴冒出青筋,接着突然大吼一声。
“负责照顾‘牙’的是谁,给我站出来!”
艾琳吓得跳了起来。
她看见母亲向前走了一步,将双掌在胸前合起,低下头,行了最敬礼。
“……是小民。”
监察官惊讶地双目圆睁。
“什么……你、你不是雾之民吗?”
监察官转而面对艾琳的祖父,用失控的声音大骂:“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让雾之民的女流之辈照顾大公的宝物!”
艾琳的祖父一脸僵硬地回答:“真是非常抱歉。可是,照顾人拥有超群的医术……”
监察官忽地甩起马鞭,打了祖父的头,鲜血顿时从祖父的额头飞溅出来。祖父虽然用单手捂住额头,不过仍旧低着头,没有离开现场一步。
“超群的医术?我想也是吧。雾之民不就是拥有奇妙法术的族群吗?可是,你知道吗?领袖!你仔细听好了,照顾斗蛇的人,不只是医术优异就能胜任,最重要的是对大公无可动摇的忠诚!身为斗蛇众的领袖,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祖父抬起脸。
“请容在下说一句话。这个女人早在十年之前,就被雾之民驱逐,和在下的儿子结婚,成为这里的村民了。她已经不再遵守雾之民的规矩,立誓要效忠大公了。”
监察官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管那么多。我听说对雾之民来说,规矩是至高无上的,就算是亲生儿女,只要违反规矩一样得死。”
监察官睨视着母亲说:“为什么只有你负责照顾的‘牙’全数死亡?如果你的医术真有那么高明,就把死因说出来啊,快回答!”
母亲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请容在下回答……‘牙’的死因是中毒死亡。”
周围全安静了下来。
监察官双目紧皱。
“你说什么?中毒?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喂毒给‘牙’吃了不成!”
母亲摇摇头。
“不是的……每一位斗蛇众都知道,在给‘牙’的特滋水当中,有相当强烈的成分。不过,覆在斗蛇身上的黏液具有保护身体的功能,所以若将特滋水和黏液混合,让斗蛇吃下去的话,不仅不会损害斗蛇的健康,还能让斗蛇吸收到好的成分。
可是昨天早上,覆在斗蛇身上的黏液不知为何全都变稀薄。由于在下在半夜巡视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状况发生,于是便照常给了特滋水。”
监察官眯起眼睛。
“在短短几个钟头之内,就起了这种变化啊,为什么?”
母亲仰望着监察官,摇摇头。
“……在下不清楚。”
抑郁的气氛覆盖着整个广场。
突然,监察官转向背后的士兵。
“把这个女的抓起来!审问完之后,直接处刑!”
艾琳全身颤抖,她的新张姬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似的痛的要命。
“……妈妈!”
艾琳准备冲出去,不过被邻居莎姬的母亲从背后牢牢抓住。
“不能去!”
莎姬的母亲用厚实的手掌掩住艾琳的嘴巴,以防她的哭声泄露出来。
艾琳虽然疯狂地挣扎,可是莎姬的母亲人高马大,力气也很大,艾琳根本无法挣脱她的手臂。
艾琳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被绳索绑住,被士兵强行带走的样子。
接下来三天所发生的事情,艾琳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母亲似乎事先从自己存下来的薪水中,拿了相当多的金钱给莎姬的双亲,希望他们可以帮忙照顾艾琳,所以莎姬的双亲便把艾琳带回自己家,温柔地安慰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照理说,祖父母应该要出面领养艾琳才对,不过母亲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艾琳,就连莎姬的双亲也觉察得出来。
虽然莎姬的双亲和莎姬一直安慰艾琳,可是他们的声音全都无法进入她的耳朵。除了悲哀和恐惧,艾琳什么都感受不到。
在母亲被捕的第三天深夜,艾琳前往庭院深处的厕所,正当她准备回到寝室时,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听到莎姬的母亲激动的声音从莎姬双亲的寝室传了出来。
“……那明天凌晨,她就会被处以‘斗蛇的制裁’了吗?”
“嘘,你太大声了,要是把孩子吵醒了那可怎么办!”
被丈夫劝阻之后,莎姬母亲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不过她天生就是大嗓门,就算艾琳人在庭院,还是可以听得见。
“但是那也太过分了吧。再怎么说,都没有必要判处这么残忍的酷刑啊……”
莎姬的父亲悄声说了一些话,接着,艾琳又听见莎姬母亲的声音了。
“嗯……对啊。因为全部的‘牙’都死掉了,而且死因不明,想必监察官也一定会被大公责备吧,所以他才想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苏洋身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竟然要让她被野生的斗蛇生吞活剥……”
听到这里,艾琳放轻脚步,开始奔跑。在月光的照射下,艾琳绕到莎姬家的后面,穿过杂树林,回到自己的家。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喉咙被冰冷的手掐住一样。
得救救母亲才行——明天破晓母亲就要被斗蛇吃掉了。
所谓“斗蛇的制裁”,一定就是以前大人们聊过的恐怖刑罚吧。那是与敌人勾结,或是违抗大公之人才会判处的死刑。罪人的手脚会被绑住,而且脚上还会绑上石锤,然后丢进野生斗蛇成群蠕动的拉古沼泽里。
站在又暗又冷的土间,艾琳忍不住地发抖。
必须趁莎姬的爸妈发觉自己不见了之前,离开家里才行。要是被他们发现而被带回去的话,想必在母亲的刑罚结束之前,他们都不会让自己到外面去吧。
艾琳知道拉古沼泽在什么地方。那里距离自己村子非常远,但是距离天亮还有一点时候,只要拼命跑,一定能在处刑之前赶到的。
艾琳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母亲的短刀,短刀比想象中还重,艾琳差点没拿好。这是能够切开斗蛇坚硬的鳞片,让母亲治疗斗蛇的锋利短刀,所以应该也能切断绑着母亲的绳索才对。
只要躲在拉古沼泽的岸边,等母亲一被丢下沼泽就立刻游过去,再用这把短刀割断绳索,母亲就一定可以得救。
把短刀塞进怀中以后,艾琳从架子上把提灯拿了下来。由于炉灶已经完全冷却,里面的余烬也已经熄灭了,艾琳只好急急忙忙地敲打打火石,借以点亮提灯。接下来,她脱掉草鞋,换上皮革短靴,这才走出家门。
春天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染上了天空的蓝色。
草木都成了黑色的影子,安静地沉睡着。
艾琳咬紧嘴唇,迈出步伐。
长夜漫漫,不管艾琳再怎么走,就是不见山路的尽头,有时她还会听到不知名的野兽穿过杂草抛开的声音。
艾琳一边在口中念着:“妈妈、妈妈。”一边奋力地向前走。
救了妈妈之后……
艾琳在内心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我们就离开村子,两个人一边旅行一边生活,反正妈妈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就在艾琳想象着和母亲一起在荒山野岭中散步、一起在遥远的城镇四处为家,以及那好吃的猪肉味道和母亲的温暖时,阴暗的山路也变得没有那么恐怖了。
等艾琳走到森林尽头,眼前出现一大片的芦苇时,天空已近泛着淡淡的蓝色;当太阳一升起,变瞬间变成带着些微红的灰色天空。
正当艾琳打算走进芦苇丛中,太鼓的声音忽然响起,咚——咚——的声音在艾琳的腹部回响。
受到惊吓的水鸟群穿过芦苇,一起飞上天际。
太鼓的声音仍然继续着。
长满沼泽沿岸的芦苇比艾琳高多了,艾琳虽然看不见太鼓在什么地方,不过母亲一定就在那个太鼓的附近。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瞬间,一个恐怖的想法突然浮上心头——太鼓的声音说不定就是行刑的信号。等到太鼓的声音停止,母亲是不是就会被丢进沼泽里了呢?
艾琳信条加快,胸口痛苦不已。她试图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无奈芦苇下满是泥泞,让她寸步难行。当她因为脚步不稳而抓住芦苇时,手又被锐利的叶子割伤。即便如此,艾琳还是不断朝着太鼓的声音前进。自己得在声音结束之前,走到母亲身边才行!……
太阳缓缓上升。
不知不觉间,周围完全亮了起来。
就在艾琳拨开芦苇的当下,眼前忽然一片开阔,
铁灰色的水面延伸到遥远的另一头。艾琳回想起母亲曾经告诉她的话,她知道这片沼泽透过河川,和好几个沼泽、湖泊相连,最西边的地方甚至还通到临近的真王领地。
在艾琳面对的沼泽岸上,围了一块野营地,太鼓就放在那里。士兵们举起粗粗的鼓棒,敲响太鼓。
其他的士兵则把小船搬进沼泽,有几个男人在监视他们的行动。骑在马上的人,应该就是那个监察官吧。
站在沼泽畔的人不只有士兵,以艾琳的祖父为首,斗蛇众之中地位比较高的人也都在场。
艾琳屏住了气——母亲被人从帐篷里拉出来了。
看见母亲的模样之后,艾琳全身都凉了。
母亲浑身是血,双手被绑在身后。士兵们架着母亲的腋下,把她拖出来。艾琳咬紧牙关,死命忍住哭声。不断涌现在她内心的不是悲伤,而是强烈的愤怒。
她看见母亲的脚下绑着粗粗的绳子,绳子的末端则缠着看起来非常重的石头,在母亲被人放上小船的时候,艾琳便从怀里拿出短刀,扔掉刀鞘。
母亲乘着的小船被人推倒沼泽上方。
自己能游到那里吗?
虽然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但是自己一定办得到——艾琳蹲在芦苇从里,悄悄地脱掉短靴,正打算走进沼泽的当下,她发现单手拿着短刀的自己没办法游泳。
要再收入怀里吗?
但是,可能会在游泳的时候掉落。
在艾琳烦恼的时候,小船仍然继续前进着。
在无计可施之下,艾琳只好把短刀放进嘴里,她决定一边用牙齿紧紧咬住,一边游泳。她一进入沼泽,冰冷的水立刻包围她的身体。
因为咬着短刀的关系,艾琳没办法换气,因此她决定把头伸出水面,一面用嘴角和鼻子呼吸,一面游泳。不过短刀实在太重了,没过多久艾琳的下巴就开始麻痹了。
咚——!当巨大的太鼓声响起的时候,艾琳看到母亲被人从小船退了下去,顿时水花四起。看见母亲落水之后,小船立刻改变方向,往岸边划去。
母亲一度沉入水中,不见人影,不过她的脸马上又浮出水面。艾琳拼命抬着几乎要被短刀重量压垮的下巴,朝着母亲的方向游去。
“那是什么?小狗吗?”
一名站在岸上的士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不……不是狗,是小孩子。”
成排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
“小孩子的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刀子哩,难道那个小孩打算帮助罪人吗?”
一名士兵举起弓,转头仰望监察官。
“要射杀吗?”
骑在马上的监察官把手遮在额头上方,看着哪个载浮载沉、犹如挣扎般游着泳的小小身影,然后不屑地笑着。
“没有那个必要……你看。”
沼泽的水面上开始出现奇怪的波纹,仿佛把罪人围起来一般。有好几个巨大的生物,在水面下盘旋泅水。
“看来被太鼓的声音吵醒的斗蛇们,已经注意到我们投下去的活饵了呢。”
艾琳的祖父微微张开嘴,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试图救助母亲的十岁孙女游泳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不,这样子也好。反正那个孩子也是魔之子,和母亲一起死去,也是那孩子的幸福。
和异族交媾下来的污秽之子。她原本就不该被生下来。错误借着这种方式得到匡正,这才是世界的定理吧。
即使心里这么想,看见斗蛇的黑色背部缓缓地在孙女身后的水面上隆起时,祖父还是紧张地起了鸡皮疙瘩。
苏洋拼命地把脸探出水面。
虽然不是很深,可是她的脚仍然碰不到沼泽底。不过绑在脚上的石锤似乎已经沉到沼泽底,她脚上的重量变轻了。为了吸引斗蛇而被深深刺伤的腹部,正不断地流出鲜血,苏洋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和鲜血一起流逝。
就在苏洋好不容易张开了被人殴打而浮肿的眼睑时,跃入眼中的光景让她简直不敢相信。
艾琳游过来了,她朝着这里游过来了!……
她咬着什么呢?
……是短刀!
知道年幼的女儿想做什么之后,苏洋感觉到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咙,她的视野充满了泪水。
“艾琳!……”
苏洋用被绑在的脚踢水,拼命想朝着女儿那里前进。
艾琳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溺水,短刀太重了,她听见自己从口中流出来的唾液和呼吸一起被吸进嘴里的声音。
最后,艾琳不得不用右手拿出口中的短刀,开始用左手游泳。
“艾琳,抓住妈妈,抓住妈妈的肩膀!……”
就在艾琳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同时,苏洋看见了女儿背后的水面上隆起的东西。
……是斗蛇!
好几条斗蛇正在围着她们盘旋——这是在发现大猎物时,它们彼此之间进行的‘对峙’行动。包围着猎物的斗蛇们一圈圈地绕着,渐渐接近彼此,衡量着彼此的力量。最后,力量最强的斗蛇便会袭击猎物……
“……妈、妈妈。”
艾琳一边咳嗽,一边小声地说:“手、绳子……”
苏洋转过身,尽可能地把手腕伸向女儿那边,好让女儿切断绳子。艾琳调整呼吸,然后用力地吸一大口气,鼓起双颊比起后便潜入水里。
绑着手腕的绳子很粗,而且吸了水之后也变硬了,不过苏洋还是用力扯开绳子,让女儿方便割断。斗蛇专用的短刀很锋利,即使靠艾琳的力气,在重复割了几次之后,绳子上也出现了切口。
感觉到绳子正一点一点被切开,苏洋于是咬着牙,用全身的力气扯断绳子。
苏洋抱住女儿,把她举了起来。
艾琳的脸一浮出水面,就开始咳嗽连连。
“谢谢你……谢谢你……”
苏洋紧紧地拥住女儿,磨蹭着她的脸颊。
“妈、妈,还有脚上的绳子……”
“没关系,脚上绳子妈妈自己割,把短刀给妈妈。”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给妈妈的时候,苏洋感觉到在她们周围盘旋的斗蛇们的行动起了变化——“对峙”结束了。
没时间割断脚上的绳子了,再过不久,第一条斗蛇就会开始攻击了。
打从一开始,身负重伤的自己就没有获救的资格。
可是,还是有方法让艾琳一个人得救的——然而,即便是为了保护女儿的性命,这个方法也绝对用不得,那是从她出生开始就被教导得刻骨铭心的戒律。
若是在岸上的那些人面前那么做,之后会招致多可怕的灾难,苏洋非常清楚,那种后果是靠自己一个人的生命都无法弥补的。
苏洋看着年幼的女儿泪水斑斑的脸,她内心痛苦的挣扎,就在她看见这张脸的瞬间消失了。
苏洋抱着女儿低声说:“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不知母亲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母亲。
母亲微笑着,用单手搂着艾琳的头,说:“活下去,并得到幸福吧。”
然后,母亲丢开短刀,把手指放进嘴里,猛力吹着呼哨⑧。
就在高亢而复杂的声音犀利地响起那一瞬间,斗蛇们的动作静止了,到刚才为止还波澜四起的沼泽慢慢恢复平静。
斗蛇们并没有变僵硬,而是安静地停止动作,抬起长脖子凝视着艾琳的母亲。
“……怎么了?那个女人做了什么?”
监察官皱着眉头询问艾琳的祖父,艾琳的祖父摇摇头。
“在下不清楚,看起来像是吹了呼哨……”
“可是,斗蛇完全不动了欸?呼哨有这等力量吗?”
艾琳的祖父铁青着脸,呆呆地说着:“不,应该不可能……就算是无音笛,也无法控制野生的斗蛇……”
艾琳的母亲忽高忽低地吹着呼哨,最后,她用力地吹出奇妙的抑扬顿挫。
仿佛猎狗听到犬笛一般,听着苏洋的呼哨声的斗蛇们,在听到最后一道声响的瞬间,全都朝着苏洋靠了过去。
艾琳发出尖叫声——因为斗蛇巨大的头溅着水花靠了过来。那犹如水草似的触须碰到艾琳的脸颊,充满腥味的气息和甜甜的黏液味道扑上她的脸。
艾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举了起来,母亲把手伸进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来了。
“艾琳,抓住斗蛇的角!骑到斗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长手,抓住斗蛇的角,接着攀上斗蛇包裹着黏液的背。
“用双脚紧紧夹住斗蛇的身体!不可以放开它的角!”
这么喊完之后,母亲又吹起呼哨。
就在这一刹那,斗蛇开始游泳了。斗蛇的速度奇快无比,艾琳用双手抓住斗蛇的两支角,用力地夹紧双腿以防掉落,同时慌张地回头看着母亲。
“妈妈!妈妈!”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去吧!不可以回头!快去!”
母亲的身影随即被斗蛇们吞噬。
“妈妈!妈妈!”
艾琳的哭喊声被水花声盖过,她本来想从斗蛇身上下来,但是黏液却仿佛胶水一般,紧紧地将衣服和鳞片黏在一起,让她无法离开。
斗蛇一面溅起水花,一面左右扭动身体,宛如要撕裂沼泽般,以极快的速度直直朝着西方游去。
不是管母亲还是艾琳生长的故乡,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水面。
4.精灵兽
在树枝纤细的影子包围下的晚空中,星星开始闪烁着。
年轻女孩抱着晚餐要用的木柴,快步在森林中走着。她的身上裹着带有些微绿色的灰色外套,头上戴着头巾,身影就像野兽一般融入森林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某处传来了如同铃声的细微声响。
女孩猛然停下脚步,萤火似的绿色光芒在前方的空中聚集,闪烁的黄绿色小光点瞬间聚集在一起,形成鸟的形状。
……精灵鸟!
精灵鸟在树木之间飞舞着,当他的光芒停在某个物体的肩膀上时,刚才还像是树影般的黑色物体,立刻现出了人的模样。
散发出萤火虫光芒的精灵鸟“啪”的一声变成无数的光电,仿佛闪耀的浮尘子⑨似的,在那个人影的周围交错飞动,没多久又聚集在一起,这次换成停在人影的头部——哪里有类似树枝的两支角,最后缓缓融进人影之中。
人影开始发出朦胧的萤火虫光芒。
虽然看起来和人类的模样非常相似,却明显不是人类的双脚野兽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那双眨也不眨的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一边发抖,一边把木材放在地上,跪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侧耳倾听。
野兽一张开嘴巴,铃声般的声音随即变尖,无数的声音重叠起来在一起,汇集成同一个声响。女孩屏住气,努力想听清楚那个和人类语言非常类似的声音。
不久之后,铃声消失,无数的光点从野兽的头部废弃,女孩还来不及眨眼,野兽的身影便同时消失在森林的暗处。
女孩的额头浮现细细的汗珠,口中不断重复着精灵刚才告诉她的话。她连木材都忘了捡,开始拔腿狂奔。
连猎人都没到过的丛林深处,在峡谷的悬崖中间,有一个岩窟。
岩窟的入口很小,隐蔽在繁茂的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之中,就算有人走近,也不见得找得到,不过只要一钻进入口,就会看见令人惊异的广大空间。这个岩窟和斗蛇的岩房十分相似,不过这里非常干燥,和潮湿的斗蛇岩房不同。
⑨浮尘子:一种会吸取稻子汁液的害虫。
岩窟的石壁上有将近十七个深深的凹洞,每隔凹洞仿佛一户人家,外面还挂着厚厚的布幔区隔。每一张布幔里面,都铺着用高超技术织成的毛毯,这种毛毯连水都渗不进去,而灶台上则点着火,是个非常舒适的空间。
女孩子气喘吁吁地钻进岩窟的入口,站在广大的空间里,吹起和鸟鸣想当相像的呼哨。
胡哨声在岩窟中回响,围绕着广大空间铺挂的十七张厚布幔瞬间翻起,为数众多的人们从里头走了出来。有老人、有壮年、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大家身材都很高,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瞳。
一名白发老翁和老妇人走近女孩身边。
“什么事?”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询问。
女孩开口:“我、我想……我好像遇到精灵兽了。精灵鸟停在长角的野兽身上,让野兽说话了。”
女孩听到人们悄悄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某个人喃喃说着:“什么?难道这一带森林里还有残存的精灵兽吗?它们不是都灭绝了吗?……”
老妇人转过头,示意说话的人闭嘴,接着她重新面向女孩,用尖锐的声音催促:“精灵兽对你说了什么?”
女孩紧握拳头之后再放开,试图平息身体的颤抖后,才开口说:“我的年纪还不够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不过精灵兽是这么说的——‘操者之技’被人使用了,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呼哨声。”
老妇人的表情顿时僵住,她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老翁,老翁便对背后站着的老年人们招招手。
长老们立刻围成一圈,站在中央的女孩紧张的脸色惨白。
“精灵兽说的只有这些吗?”
“是的,就只有这些。”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着,她对站在后面的人们说:“接下来要召开长老会议,我们之后会将讨论出来的结果告诉大家,所以先请大家回到岩房里。”
人们在鞠了躬之后,纷纷回到岩房去了,留在广大空间的长老们围成一团,在地上坐了下来。
“……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呼哨声,也就是说,打破戒律的人是苏洋吧。”
老妇人这么说完,其中一名长老——年约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便挺直身子,把额头抵在地上。
“非常抱歉!养出那种女儿全都是我的责任。”
长老们注视着额头抵地的妇人。
一开始就掌握主导权的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她明明是个即聪明、心底善良又坚强的女孩子,没想到竟然会使用‘操者之技’。”
其中一名长老开口。
“还是先派‘探索者’去调查发生了什么事吧,查清楚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吹出斗蛇的呼哨声的。”
其他的长老们点点头。当中,有个人表情灰暗地说:“这件事得赶紧处理才行,如果她是在众人面前吹呼哨的话——人们就会知道我们能操纵斗蛇,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大公耳里。这么一来,大公一定会疯狂地寻找我们,试图问出我们操纵斗蛇的技术。”
长老们颔首。老妇人说:“这件事一定要告诉全族的人,叫大家躲起来,在事态明朗之前必须保持警戒,也不能到人们居住的村落去。”
*
精灵兽出现四天后,前往苏洋居住的斗蛇村调查的年轻“探索者”回来了。
听完年轻人的报告之后,长老们全都面露复杂的神色,陷入沉默。
“苏洋已经被处刑了啊。”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喃喃说着。
年轻人低着头,紧咬牙关地说:“听说行刑的手法……非常残忍,监察官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把斗蛇的死因捏造成是苏洋一手策划的,并对她处以最严厉的刑罚。只不过……”
年轻人抬起脸,说:“讽刺的是,苏洋的确和斗蛇的死因有相当大的关系。因为我偷偷调查过斗蛇的尸体,发现黏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似乎是繁殖期来临了。”
长老们皱起眉头,他们非常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老妇人哀伤地点点头。
“……那个聪明的苏洋不可能没发觉黏液的变化。苏洋是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还给斗蛇特滋水的吧——特滋水对黏液起变化的‘牙’来说,那可是致命之毒……”
大长老低声说:“苏洋遵守了戒律呢。”
她看着悄悄泪流的苏洋的母亲。
“你的女儿并没有忘记本族的规矩。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会遭受刑罚,她还是选择了让斗蛇死亡,以免斗蛇变化的秘密因此泄漏出去。”
苏洋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边抽泣,一边流泪。
“……可是,她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斗蛇吃掉,在千钧一发之际,苏洋仍然选择了母子亲情……”
长老们带着阴暗的表情沉默着。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开口了。
“苏洋的女儿怎么了?”
年轻人摇摇头。
“纳森虽然有试着追踪,不过因为那附近的水路十分错综复杂,想要找出斗蛇走过哪条水路,是相当困难的。而且,年仅十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一直抓着斗蛇……”
长老们和年轻人都低下头,闭上眼睛。
夜啼的鸟儿拖着长音的寂寞鸣叫声从远方传来,就在那个叫声即将融入深夜的静谧之中时,年轻人开口说:“……苏洋和那个年幼的女孩真的很可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名监察官是一个胆小的男人。”
长老们用眼神催促着年轻人,于是年轻人用清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监察官很害怕自己因为督导不周被问罪,更畏惧自己的功绩会因此留下任何污点。我偷偷听见村子里的人说,监察官严格禁止斗蛇众向任何人泄露苏洋是雾之民一事。”
长老们闻言之后,明显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是吗?那就好。”
大长老悄声说:“那么,苏洋使用了‘操者之技’的事,也没有传开吧?”
年轻人点点头。
“我想应该没问题。”
“辛苦你了。接下来还不能松懈,继续观察监察官的动静。不管原因为何,只要打破戒律都有可能招致灾祸,我们不能再次因为我们的技能而为世人带来灾难了。成为精灵的祖先们也是因为打破了戒律才会……为了避免情势越来越严重,祖先们才会寄宿在精灵兽身上告诫我们吧。”
这么说完之后,老妇人用平静的口吻补充:“就算事情没有传到大公的耳里,
我们族人也绝对不能成为传闻的主角。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国家,藏身山林比较好——知道这件事引发的传闻之火熄灭为止。”
长老们用力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