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蜜蜂和竖琴
对养蜂人来说,春天是最忙碌的季节。
忙归忙,春天也让也让人心情雀跃——花儿逐一盛开,蜜蜂们每天都活力十足地飞舞着,采集大量的花蜜。由于蜂群增加得很快,所以得小心分封的情况发生才行,不过分封顺利的话,收入就有希望变多了。
但让,蜜蜂收集完花蜜后,养蜂人就要采集蜂蜜。一大早起床,如果是天气晴朗的昊天天气,约翰和艾琳就会干劲十足地去采蜜。
蜜蜂会等巢房的水分蒸发之后,再用白蜡把储满花蜜的六角形巢房封起来。这时,约翰会用割蜜刀从蜂巢的下方往上方移动,轻巧地割下蜂蜡,艾琳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手痒,很想自己试试看。
约翰割掉封蜡之后,就会把储满蜂蜜的巢房放进一个类似大木桶的装置里面,然后抓着木桶上的把手不断地转动,木桶下面就会开始流出金黄色的蜂蜜。
之后将蜂蜜用干净的布过滤、装进干净的壶里,再盖上盖子,就是艾琳的工作。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尽情地舔好吃的蜂蜜,这让艾琳觉得很开心。
比起采集来的美味蜂蜜,更让艾琳惊讶的是花粉的味道。
蜜蜂不只采集花蜜,还会采集大量的花粉,储存在巢里。它们在两只前脚上沾着圆圆的花粉飞回来的模样,让艾琳觉得很可爱,不过她没想到那些花粉竟然能吃,所以当约翰催促她吃的时候,她真的吓了一跳。花粉吃起来的味道很甜,真的十分好吃。
约翰有些骄傲地对着睁大眼睛的艾琳说:“要是放个两天,等到花粉发酵了,味道就会变酸。所以能够了解花粉美味的,只有养蜂人而已。”
从早到晚,艾琳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等着她,所有的事情都让艾琳觉得十分稀奇、有趣。
晚上一钻进棉被,艾琳就会立刻睡着,隔天早上睁开眼睛,又有一整天的工作等着她。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失去母亲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也开始在艾琳的心中淡化了。
不过,遇到下雨的日子时,寂寞还是会不经意地袭向她。就算约翰就在身边,那份寂寞还是无法消除——母亲不在的寂寞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只要泪水一盈上眼眶,艾琳就会到马厩去,蹲在乖巧地嚼着粮草的母马多奇旁哭泣。
约翰或许已经注意到艾琳会像这样躲起来哭,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干涉。
随着季节慢慢从春季转移到夏季,约翰也开始相信艾琳之前说过的话——她已经没有家了。她一定是在很悲惨的状况下失去父母亲,但是约翰也没有追问。
在七月一次的市集日来临时,约翰就会骑马到距离一度的科庄干道闹区,去购买生活必须品和贩卖蜂蜜,如果这时带着艾琳一起去,艾琳便会喜不自胜。
本来这个孩子就很沉默寡言了,到了市集之后,她更不会离开约翰身边,只会默默地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露天商店摆出来的商品和看板,不过她视乎不怕人们的目光。
熟识的商人们一看到约翰带着一个明显有雾之民血统的少女,全都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问东问西,但约翰只回答他们自己领养了朋友的女儿。
当约翰买了这一代的女孩们爱穿的领口绣花衣物送给艾琳时,艾琳开心地道了谢,可是那种高兴地样子,却和他们半途来市集的山路上,发现一个挂在华克上,形状跟细长的叶子如出一辙的蜂巢时,那种散发光彩的喜悦不同。
看来,生物似乎比衣服、装饰品更能吸引这个孩子。
她总是会看着进出巢箱的蜜蜂看到忘记时间;听到新任女王蜂羽化,发出吱——吱——的美丽声音时,她大概也大受感动吧。因为她的脸激动地红了起来,还热泪盈眶呢。
她会在原野上追着蜜蜂们四处游荡,并且会因为随着野生蜜蜂的种类不同——从筑巢的方式到吃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而兴奋着。
不过艾琳不会像一般的小孩那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自己发现的东西。
一开始,约翰还以为这是因为艾琳跟自己不熟的关系,但是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其中另有原因。他察觉这个孩子习惯默默地思考自己发现的东西。
无论是打扫炉灶的灰或是清理山羊粪,这个孩子的脑袋里似乎都有着各式各样的疑问和推测,经常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在一旁偷听这些自言自语,总让约翰觉得很有趣。
举例来说,当艾琳在帮忙过滤蜂蜜的时候,曾经一边看着缓缓流出的粘稠蜂蜜,一边在口中低喃:“……果然不对,不是花蜜。”
约翰一边抓着摇蜜机的把手旋转,一面竖起耳朵听艾琳在说什么,不过艾琳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盯着流出的蜂蜜,小声地说:“但是,沙罗花和娜珊花的花蜜颜色不同,所以……应该就是花蜜啊。”
约翰忍不住开口:“喂,你会觉得这不是花蜜啊?哪来这么奇怪的想法?”
艾琳好像很惊讶地抬起脸,接着,红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开口说:“……之前,我试着舔了蜜蜂们舔过的花蜜,结果发现花蜜虽然很甜,味道却跟蜂蜜完全不同。”
约翰大吃一惊。
他终于了解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抱有疑惑了。虽然人们会哈哈大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年仅十岁的孩子竟然会亲自舔花,还对花蜜和蜂蜜的味道不同而产生怀疑,这让约翰觉得十分有趣。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那么蜂蜜究竟是什么呢?”
注意到自己又开始以一个老师的口吻说话时,约翰在内心苦笑,可是艾琳一点也没发现约翰的异状,反而一脸认真地回答:“蜜蜂喝了花蜜之后会先储存在肚子里,再回到巢房吐出来,所以我想蜂蜜里面应该混有蜜蜂的口水……”
约翰兴致勃勃地听着,想知道艾琳还会想到什么问题。艾琳歪着头,继续说:“蜜蜂都飞很远。它们会飞到非常远的草原去,连我都快要跟不上了,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累死了。蜜蜂的身体比我小很多,对吧?对那么小的蜜蜂来说,草原远比人类眼中的草原还大得多吧?”
约翰忍不住停止旋转把手,注视着专心说话的艾琳。
“以前妈妈说过,人类和野兽吃东西都不只是为了身体的发育,也为了储存活力,工作很久或是走很多路之后肚子会非常饿,就是这个缘故。蜜蜂靠着那么小的身体飞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要把好不容易采到的花蜜带回巢里吐出来,为什么还活得下去呢?还有,如果蜜蜂吐了那么多的口水,躲到能让那么淡的花蜜变成金黄色的粘稠液体的话,它们不会怎么样吗?……蜜蜂的口水非常少吧?可是它们却吐了那么多出来,身体难道不会有影响吗?……为什么它们还能活力十足地飞来飞去呢?”
约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停下了摇蜜的手,于是赶紧抓着把手,重新开始搅动。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得费很多工夫。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你就先等等吧。现在要先过滤蜂蜜,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
从这天起,约翰都会找机会把和蜜蜂有关的知识详细地告诉艾琳。
这个孩子就像是刚孵化的雏鸟渴求饵食般渴望知识,约翰也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某个下雨天,发觉她拥有超乎寻常的求知欲。
那一天,约翰为了去和交易的商人谈生意,把艾琳留在家里,一个人骑马前往干道沿线的街上。去的时候天气晴朗,可是回来的途中就开始下起雨来,等到约翰到家的时候,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
之前像这样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艾琳都会拿着伞到半途的山路上迎接他,所以约翰在这一天也期待着艾琳的到来,然而到家之后,却没看到艾琳。
把多奇牵进马厩里,帮它擦干身子、喂了粮草之后,约翰走近玄关,可是家里仍然静悄悄的。
约翰一面担心着艾琳在这种雨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一边走近土间,结果就在隔着土间和客厅拉门的后面,看见了背对自己坐着的艾琳。
她到底在干什么?即使约翰走近了土间,艾琳还是没有回头。于是,约翰悄悄地走过去,从艾琳的肩膀上方偷看,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艾琳入神地看着约翰的书。她轻轻地摆动头部,嘴上念念有词。而她正在看的书,是和毒有关的医术书籍。
“……喂。”
约翰一出声,艾琳吓得抽动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约翰。
“对不起!”
艾琳脸色铁青。她大概觉得自己擅自打开柜子拿书出来看,会被约翰责骂吧。
约翰走进客厅,在艾琳面前盘腿坐下之后,伸手把书拿过去。
“不用道歉……你识字啊?”
艾琳点点头。
“你有去过学舍吗?”
约翰问完,艾琳摇摇头。
“……是妈妈教我的。”
约翰晃了晃手上的书。
“妈妈教你的?你连这本书都看得懂?你妈妈教到什么程度?”
艾琳耸起肩膀。
“那本书……很难,里面有很多我不认
得的字。”
约翰安心地露出微笑。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说实话,看到你在看书真令我起了鸡皮疙瘩哩。必将在天色昏暗的雨天,一回家却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专心地看着《毒之书》啊。”
艾琳的脖子缩得更短了。
“这是专门提供给高级职能阶级的少年们就读的高等学舍中,十六岁的少年们学习的书籍。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看这本书的话,你就是怪物了。”
这么说完,约翰凝视着脸色稍微恢复平静的女孩。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看得真专心呢,连我进来都没发觉。这本书这么有趣吗?”
艾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地低下头。
艾琳是在之前约翰出门洽商的时候,发现他拥有许多书籍的。因为下雨天不能外出工作,无聊的艾琳想替约翰缝补衣服,可是打开里面房间的柜子一看,却让艾琳吓了一大跳。
足以躲进一个人的大柜子里堆满了书,这还是艾琳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书。她虽然觉得不该随便碰约翰的东西,可是实在按捺不住,很想知道那些是什么样的书籍。
艾琳把书籍一本一本放在地上,一边留意着不要弄乱了顺序,一边看着每本书的书名,同时,心情也雀跃起来。故事书、和蜜蜂有关的书、介绍各个国家的书……简直就像是一座藏宝山耸立在自己眼前。
那个时候距离约翰回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艾琳无法放心阅读,所以她一直偷偷地等待着约翰再度出门的日子。
所以这天等约翰一出门,艾琳就打开柜子,把书拿了出来,然后移动着目光,烦恼不知道该看哪一本。因为她只能利用约翰不在的这段时间,所以没办法一次看太多。
艾琳会开始阅读医术书籍纯粹只是巧合,当她迅速浏览书页的时候,看见了这本书里有描写着关于“味道的变化”的内容。
瞬间,艾琳便回想起母亲进入“池”里探查斗蛇死因时的事。当艾琳告诉母亲斗蛇的味道起了变化时,母亲的脸上浮现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还叫艾琳不能对任何人说。
母亲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呢?斗蛇的味道又为什么会起变化?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另一个记忆也跟着苏醒过来——在享受美味晚餐的那天夜里,母亲说的话。
母亲说,被人们饲养的斗蛇会变弱。
——你想想看,那是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办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母亲留下的话一直让艾琳耿耿于怀,因此当她看见“味道的变化”这个部分时,便觉得这本书说不定有解开谜团的关键。
可是,因为书里是在有太多她看不懂的字,所以不管看了几次,她还是不太懂。
不过,她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人类中毒之后,身体的味道好像就会改变。所以只要问问死者的嘴巴,就能知道死者是中了什么毒而死的——书上写的这段话,让艾琳非常在意。
母亲对监察官说,毒蛇的死因是中毒。所以斗蛇的味道会改变,很可能是因为中毒的关系——就在她这么思考的时候,约翰就回来了。
艾琳当然不能老实告诉约翰,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专心地看医术书。
她低着头,听见约翰啪地合上书的声音。
“……你想要看懂这种书籍吗?”
艾琳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她惊讶地抬起脸。
“是的。”
约翰静静地看着艾琳,最后他的脸上浮现微笑。
“好,那我利用工作的空档教你吧。”
过去约翰曾经想过,他想要知道哪些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没有知识、理解速度比别的孩子慢就觉得自己没有用的孩子。当那些孩子知道自己并没有比其他人差时,眼睛里露出的光芒,能让他感受到无可取代的满足。
教了艾琳之后,约翰又感觉到截然不同的喜悦——那就是养育一个未来无可限量的孩子的喜悦。
除了生物和书籍之外,艾琳还热衷于另一件事——制作竖琴。
在他们为了购入夏季用品而前往市集的那一天,一年会来这个市集几次的吟游乐师们在晴朗的天空下铺了红毯,为接下来的演奏做准备。
“要不要听听看?”
约翰说完,艾琳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他们的演奏相当精彩,用竖琴和笛子表演许多曲子,从哀愁的情歌到活泼的舞曲都有,艾琳带着出神般的表演听着这些多彩多姿的歌曲。
在回程的路上,当他们一如往常地和背着货物的多奇走在山里时,艾琳开心地哼着刚才听到的情歌。
“……月夜的蛙鸣,晨霭的鸟鸣,声声声声,搅乱了宁静……”
到了歌曲的高潮段落,艾琳更是感情丰富地唱着:“别啼了,破晓的鸟儿,别啼了。我会回想起他昨夜的声音……”
约翰笑了出来。
“喂、喂、喂,你知道这歌词的意思吗?”
艾琳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约翰。
“不是在说……鸟儿别叫了吗?”
约翰笑得几乎要咳嗽了,他摇摇头。
“哎,算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破晓之鸟》是这一带的人们朗朗上口的歌,连大公领地也有人会唱。”
艾琳眨眨眼。
“是吗?我从来没听过。”
约翰很惊讶。
“是吗?你刚才明明在唱啊?”
艾琳脸上的困惑神色更深了。
“……因为我刚才听过了。”
“只听过一次的歌,你就能唱得出来吗?”
约翰这么一说,艾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刚才那首歌很动听,所以她就记下来了,可是如果问她记不记得其他歌曲,她也说不上来。
约翰仔细地看着艾琳,似乎在想着什么。到家之后,他便从架子上拿出一把竖琴。
“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拿出来了……”
约翰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试拨了一下琴弦,并带着认真的表情侧耳倾听,同时调整着小小的钮。
不久后,他点了一下头,看着艾琳。
“你知道这首歌吗?”约翰开始弹奏的曲子,让人联想到和煦的春季阳光。
“不知道。”艾琳摇摇头。
“是吗?这是一首好曲子吧?”
艾琳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同时点点头。
“是的……叔叔弹得真好!”
约翰笑了笑。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非常喜欢弹竖琴,这也是我父亲认同的一个嗜好之一,不过我不只弹竖琴,还拜工匠为师,迷上了竖琴的制作,结果被我父亲骂:‘你是打算要当乐师吗?’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竖琴,声音很不错吧?”
艾琳点点头。
约翰流畅地弹奏着各式各样的乐曲——有仿佛抬头仰望夜空明月般静谧的歌曲,也有让人听了就想跳舞的轻快歌曲。
艾琳高兴地一边探出身体摇头晃脑,一边跟着哼唱。
“艾琳,你哼哼看这首曲子。”
约翰再度弹起一开始那首如同春季阳光的歌。
艾琳听完之后,便试着从头到尾完整哼一次。
约翰沉思。
艾琳能够完整重现只听过一次的歌曲,着的确让他感到惊讶,可是更令他吃惊的是艾琳的声音。那不是随意评感觉哼出来的,而是正确地应和着琴弦弹出来的音符。
约翰小时候曾经被竖琴师夸赞过音感很棒,可是艾琳的音感更凌驾于自己之上。
从这一天起,艾琳也开始从头学习制作竖琴。
就如同约翰一开始发觉的一样,艾琳的听力相当惊人,可以重现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只是她的天赋仅限于原音重现,毫无创造新曲的能力。
对艾琳来说,发出声音比作曲更吸引她。
琴弦的松紧当然不用说,连制作竖琴琴身的木材种类、不同的竖琴形状所造成的琴声差异,都让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跟着约翰学了基本的竖琴制作方法之后,艾琳便热衷于使用各式各样的木材制作各种形状的竖琴了。
当然,她做不出工匠等级的竖琴,不过直到几年之后,艾琳对制作竖琴的热情并没有衰退。
2.夏季小屋
阳光清晰地映出树木的影子,蝉声从破晓开始就不曾停歇,又到了炎热的夏季时节。
约翰家所在的高低比从前艾琳和母亲生活的地方还要高,湿气一直都很低。所以即便是夏天,早晚还是很凉爽,住起来非常舒服。
当纱罗花开满湖畔,原野也被娜珊花染成一片黄色时,约翰向附近的农家借来一匹小马。
每年到了小麦的收成进入尾声、下一波豆类的种植准备作业也告一段落时,约翰就会去借马,并约好等到秋天再还给对方。
就在约翰把铺好防水布的货车台拉到太阳下方,正开始做准备的时候,艾琳好奇地跑了过来。
“……你打理完诺洛它们了吗
?”
艾琳点点头,约翰便把抹布拿给她。
“那就帮我清理一下这个货车台吧。如果发现有软掉的木板或是破损的地方,都要跟我说。”
再点了一次头之后,艾琳随即爬上货车台,那是一个比艾琳看过的车子都还要长的大货车台。
“叔叔……这是用来载什么的?”
“我们要用这个载所有的巢箱,还有我们的食粮和寝具。”
艾琳惊讶地停下了擦拭货车边缘的手。
“咦?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约翰露出微笑。
“我们要去追花——前往比这里更高的山上。在卡修山半山腰的地方有一栋我的小木屋,那一带只要到了夏天,就会开满斑杓和纱夏的花海,可是相当壮观的。”
看见艾琳的脸突然亮了起来之后,约翰继续说:“你就好好期待,努力工作吧。从现在开始到出发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等到两个人关好家里的门窗、把巢箱和行李全堆到货车上出发时,已经是五天后的清晨时分了。
双头马车拖着货车台走在飘着晨雾的山路上,由于得尽量避免摇晃到蜂巢,所以行进的速度没有太快。货车后面。货车后面,艾琳拿着小小的树枝赶着诺洛它们这对山羊夫妇。
虽然山路上长满了茂盛的夏草和树木,挡住不少阳光,不过漫长的上坡路仍旧让艾琳汗流浃背。蚋被吸引了过来,差点跑到她的眼睛里;蚊子也发出了细小的叫声,聚集在流满汗水的肌肤上。
虽然巢箱上装了铁丝网,让巢箱可以保持良好的通风,约翰还是用洒水器对着箱子里喷水,以防巢箱的温度太高。
到了有清水从岩石间隙流出来的地方时,约翰停下了货车台。
艾琳用双手汲取冰凉得几乎让手指冻僵的清水漱口、洗脸,再擦了脖子之后,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同时她也不小心弄湿了头发,所以用力地甩甩头,约翰见状笑了出来。
“……你怎么跟小狗一样啊。你可是女孩子呢,就不能再淑女一点吗?”
艾琳咧嘴一笑,又用力地甩了一次头。
“我宁愿像小狗。”
约翰边笑边看着皮肤晒得黝黑、手脚都跟木棒一样细的养女。由于自己不会绑头发,只好把她的头发剪短至齐领,所以看起来就像个男孩一样。
“真是拿你没办法。”
约翰的心中充满了怜爱,觉得艾琳真是个无可取代的宝贝。
两个人时而休息,时而默默地爬着山路。
当树林的枝桠变得透明、带着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树干上时,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哇!”艾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田,色彩斑斓的花朵覆满了平坦的斜面。原野的尽头是悬崖,枣红色的云朵缓缓地从原野上低空飘过。
两个人一停下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得见风摇曳着青草、拂过花儿的声音。
诸神之山的雪峰就屹立在原野尽头的深谷对岸,站在只有风声的原野上,感觉就像迷失在异界一样。
“……好,走吧,就快到了。”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头,轻声催促她。
约翰的夏季小屋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大小只有他从秋天住到春天的那间小屋的一半,不过去年钉的木板仍然完好无缺,并没有被野兽破坏。
“……到了到了。”
约翰一边锤着腰,一边伸了一个懒腰。
“把山羊赶到围栏之后,马儿也麻烦你照顾一下,我把巢箱放好以后就会去拆掉木板、打扫烟囱。”
“是。”
即使是夏天,这里的夜晚还是相当冷,不点炉火是很难熬过深夜的。由于鸟儿时常在烟囱筑巢,所以得先从那里开始打扫。
每年的迁徙日总是让他疲累异常,过去他还对自己的体力有些自信,但是过了五十岁之后,这种劳动工作便让他的身体感到吃不消了。去年他的烟囱都不想清,直接盖着毛毯睡觉,可是今年就不行了——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艾琳。
即便迁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约翰还是每年都会来,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增加采蜜量,而是他喜欢这里。
……我还能来这里多少年呢?
只要眺望浮现在黄昏光芒中的原野,约翰救觉得身体变得很轻松。今年的雨水很多,花也开得很漂亮,蜜蜂们应该可以采集到大量的蜂蜜吧。
今年,约翰不只养蜂,还打算采药草。
以前,他曾经在这座山的溪谷旁看过天童。天童是根治内脏肿瘤的特效药,但它只生长在险峻的深山溪谷中,所以要价相当昂贵。
天童生长在断崖一带,倘若真的要摘的话,就得非常小心才行。因为只要一失足,就会直接掉到深谷里去。流过谷底的河川里有野生斗蛇气息,所以只要掉进谷底绝对必死无疑。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前往摘取的价值,因为只要小小一块天童根,就值一枚大粒金。
再次之前,约翰一直觉得自己一个人活得下去就好了。如果老朽的身体动不了的话,他希望能躺在原野上,一边看着横过天际的云朵,一边死去。
可是,现在的他有艾琳了。再过六、七年,她搞不好就会嫁出去,如果想让她嫁进好人家,就得准备一比聘金和像样的嫁妆。
这么想的同时,约翰也有种预感,觉得艾琳人生不可能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样。
那个孩子有着某种特殊之处。在开始教她各种知识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如果那个孩子是男生的话……
还有如果她不是雾之民的话,约翰就可以拜托以前的朋友让她到王都的学舍上课了。每次一想到若让艾琳接受正式的教育,她的天赋就会有大放异彩的可能,约翰就觉得很烦躁。
……哎,再慢慢想吧。
不管怎么样都需要用到钱——这个想法并不会让约翰有负担,反而让他的力量不断地从体内源源涌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约翰的心中不断地浮出“要让这个孩子过着幸福的人生”的想法。
*
住在夏季小屋的日子安稳地过去了。
就在接近盛夏时节时,约翰一面吃着晚餐,一面对艾琳说:“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如果要你一个人看家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好,那我明天就出门啰,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了。”
“是!”
约翰挑了一下眉毛。
“回答得很好,不过……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摸蜜蜂。”
看见艾琳吃了一惊的样子,约翰便半期脸孔。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想那么做啦,不过你应该非常想摸蜜蜂吧?我看见你蹲在巢箱前面,一副想要伸出手指的样子——被蜜蜂蜇到,是有可能会死的,可不要轻忽对待,知道了吗?”
艾琳悄悄地用拇指搓搓食指,点了点头。
要是让约翰知道自己已经被蜜蜂蛰过的话,一定会被他大骂——看吧,我就知道。
蜜蜂的身上覆着一层整齐的短毛,看起来就像是修剪过一样。艾琳一直很想摸摸看,她好奇那到底是软的,还是跟针一样硬。
她非常小心、缓慢地摸了一下,不过就在指尖碰到的瞬间,蜜蜂随即惊讶地飞了起来,艾琳连叫都来不及,食指就被蜜蜂蛰了一下……痛死了!她又舔又吸,还是无法消除疼痛。
被蜜蜂蛰到虽然让她觉得很痛,不过更让艾琳感到难过的,是在隔天早上看见那只没有针的蜜蜂掉在草地上的时候。艾琳知道蜜蜂蛰了人之后就会死去,但是当那具小小的尸体映入眼帘的瞬间,她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蜜蜂动也不动地掉在草地上时,心中有某种感情渐渐扩散,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感觉就好像心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动,冷冷的空气从中吹过来似的。
其他的蜜蜂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姐妹死去了,仍然若无其事地在空中飞舞。艾琳就这么听着它们的振翅声,凝视着不再动弹的小蜜蜂好一段时间。
约翰皱着眉头,盯着低头的艾琳。
“你有时候就是会做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所以要我放你一个人在家,我真的会很担心呢——啊,对了,你绝对不能钻到多奇的肚子下面!”
艾琳猛然缩起脖子。之前当艾琳得知多奇是母马之后,她就会好奇是不是挤了它的乳房就会有奶水跑出来,所以才钻到它的肚子下面,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发现了。
“多奇很温驯,所以没有踢你,不过要是它心情不好,也会突然暴躁起来。”
约翰对低着头的艾琳说:“把脸抬起来。”
艾琳一抬起脸,约翰便用缓和却严肃的口吻教训她:“听好了,艾琳,人兽之间还是有很大的隔阂的,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多奇是脾气很温驯的母马,跟我们都很熟,感觉就像是家人一样。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蛰到,会因为疼痛感而情绪不稳,这时如果你又去接近它,它恨可能会把
你踢死了。如果是人类被胡蜂蛰到而心情不好,也觉对不可能杀死一个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小孩,但是马是不会顾虑那么多的。”
艾琳犹如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摄住一般听着约翰讲的话,因为约翰说的话跟母亲以前说过的话十分相似。
约翰神情凝重地叮咛:“知道了吗?”
“……是。”
约翰点点头,表情也跟着缓和了。
“好吧,那明天就麻烦你好好看家啰。”
约翰从盘子里拿出干酪,穿在竹签上面烤了起来,艾琳见状便开口询问:“叔叔,你明天要去哪里?”
“嗯?喔,我要去采草药。”
“草药?……叔叔,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约翰微笑。
“不是、不是,我是采来卖的。你知道天童的根吗?”
艾琳摇摇头。
“天童的根可以治疗内脏的肿瘤,只要这一点点的根……”
约翰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细缝。
“就可以卖一枚大粒金。”
“哇!真的吗?一枚大粒金!”
约翰边笑边从木盘子里捏起另一块干酪插在竹签上。
“当然是真的,价钱很好吧……不过啊,就跟人们谣传的一样——‘天童是靠斗蛇的气息生长的’,而且它是长在深谷里的草药,所以非常难采集,搞不好我明天一整天都没办法回来,你不用太担心。”
把干酪串插在炉火上之后,抬起脸的约翰吃了一惊。
因为艾琳正惨白着一张脸盯着自己。
“喂,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艾琳摇摇头。然后她用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细微声音问:“……叔叔,你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
约翰眨眨眼,看了艾琳一会儿之后挑起眉毛微笑着。
“原来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全啊……谢谢你,不会你不用这么担心。这一代我已经很熟了,而且我也不打算跑到谷底去,你就安心帮我看家吧。”
艾琳点了点头,不过如同乌云般翻腾的不安,仍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消失。斗蛇的味道在艾琳的鼻子深处复苏,围着母亲的斗蛇群弯曲的身体,在艾琳眼底浮现。
因为叔叔明天还要早起,所以就先上床睡觉了,但是艾琳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就算不会到谷底去,可是如果不小心滑到呢……?
恐惧总是突然降临的。
就好像艾琳一直以为能永远和自己再一起的母亲,却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被杀掉了一样。
要是叔叔没回来……
颤抖从她的身体深处窜了出来。
3.翱翔天际的野兽
在天色泛白、黎明降临的时刻,叔叔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准备着行囊,以免吵醒艾琳,而艾琳则是一边听着细微的声响,一边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
不久之后,背着行囊的叔叔站了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听到关门的声音,艾琳立刻踢开棉被坐了起来,然后照着刚才在床上拟定的计划迅速行动。她换好衣服,从架子上把昨天晚上生下来的法稞和干酪拿下来之后塞进袋子里去,然后背着袋子静静地打开门。
天色尚未完全大白,在微暗的夜色中,艾琳看见了叔叔离去的小小身影,赶紧追了上去。由于有一段路位于视野良好的原野之间,要是叔叔回过头,艾琳就会被发现,不过到时候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或许是因为专心想事情的关系,约翰并没有注意到跟踪自己的艾琳。在通过前往险峻的山路的山谷时,约翰一直为一件事情所苦。
那个孩子会不会是被斗蛇攻击过?……
“你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当艾琳这么问的时候,她的脸色非比寻常。那时候,约翰以为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脸色铁青的,现在回过头想想,他觉得似乎不只如此。
那个孩子倒在湖畔的时候,覆在她身上的泥巴不是单纯的泥巴。从那些简直就跟胶水一样硬的泥巴上,散发出强烈地斗蛇气味。
抗日登记,她要是跟斗蛇接近到全身都沾满黏液和泥巴的话,应该早就被斗蛇吃掉了。倘若她是骑在斗蛇身上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约翰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等一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真王并没有养斗蛇这种污秽的生物,不过约翰听说不被神圣性所束缚的大公,会利用很多名为斗蛇众的职能者养育、训练斗蛇。
那个孩子是从大公领地来的,而且应该是出自职人阶级的家庭……
……难道艾琳是斗蛇众的小孩吗?
可是,发誓只对大公忠诚的斗蛇众,根本不可能跟雾之民结婚生子。
看来……那个孩子的身世果然是个谜啊。
天亮了,不过这一天的天色很阴暗,阴沉沉的云朵在空中浮动。
约翰在心里祈祷上天不要下雨,然而天不从人愿,在他接近峡谷附近的时候,大颗的雨滴开始打在他的头上,而且在转瞬间,仿佛打翻了水桶一般,成了倾盆大雨。
约翰躲进枝叶茂密的大树下避雨,同时烦恼着该不该就此打道回府。
如果大雨持续下去,他也只能死心回去了。
但是,倾盆大雨在不久后就成了轻敲树叶的和缓小雨,云朵也缓缓散开,太阳也从云层之间露出脸来了。
湿答答的地面虽然很难走,不过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回头一样很麻烦。约翰甩了甩行囊,一边用手拨掉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水,一边重新踏上前往峡谷的道路。
约翰感觉到鸟兽在身后频频穿过野草的声音。雨停了之后,野兽们也开始活动了吧。约翰从绑在腰带上的另一个袋子拿出某种果实,这种果实会散发着野兽讨厌的味道,他把果实捏烂,将汁液擦在衣服上。
当他闻到果实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时,那个把从养蜂的方法到在山间行走的智慧全都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人,不经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要是没有遇见那个老人,约翰可能没办法像这样过着养蜂人的生活吧。一面在心中为老人乞求冥福,约翰一面迈开步伐。
树林在不久之后就消失了,深峻的峡谷出现在眼前。在犹如钵状弯曲的悬崖底部,可以看见咖啡色的浊流。河川的源头也下雨了吗?水量比之前约翰看到的时候增加了不少。
去年他随性地来到此地,想寻找有没有什么珍贵耳朵草药时,发现伸张在悬崖中段的粗酒树树根处开了天童的花,不过因为当时天色已晚,他连脚下的地方都看不清楚,所以无法爬下去采。
要是没有牢靠的绳索,是无法下去那个地方的,而且当时约翰也没有那么像采天童,因此就直接回去了。
这次,约翰是特地要来这里采天童的,所以自然带了牢靠的绳索。他找到了那棵眼熟的粗酒树之后,就把袋子从肩膀上取下,从里面拿出绳索。
紧紧地将绳子缠在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干上后,约翰将绑了小石头的绳索另一端朝着悬崖放了下去。
绳子落在竹叶之间。约翰沿着绳索,边留意脚下边向下倒退,慢慢开始爬下悬崖。
就在爬了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约翰右脚抵着的岩壁崩裂了。
约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连右脚抵着的岩石也跟着坍塌,约翰双手抓着绳子,就这么撞上了崖壁。他的腹部重重地撞上岩石,并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呼吸困难,从绳索上安慰你跪下摩擦滑落的双手仿佛着火一般剧烈疼痛。
“好烫!”
不假思索地放开了绳子的约翰,开始沿着崖壁向下滑,腹部不断地摩擦着岩壁。他很想抓住什么,可是试图去抓的灌枝却击中下巴,让他的眼前一阵金光。
约翰失去了意识,直直地滑下。
某个东西碰到了下巴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约翰呻吟着醒了过来。
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他唯一清楚看见的,就是艾琳沾满泪水和泥巴的脸庞。
“叔叔!叔叔!”
约翰呆呆地看了艾琳好一会儿。
就在他想要开口的时候,下巴又传来激烈的疼痛。他反射性地试图用手摸摸疼痛的地方,不过一只小小的手却阻止了他。
“不能摸!伤口很严重,不可以碰到!”艾琳拼命地压住约翰的手。
约翰的眼中泛泪,微微动着嘴唇。
“……这里是?”
艾琳一边啜泣,一边回答:“悬崖的中段,所以叔叔不能动……叔叔倒在一个很像平台的地方,光是我跟叔叔两个人挤在这里,就已经很勉强了,所以叔叔绝对不能乱动。”
约翰用眼神答应艾琳。
艾琳的嘴唇颤抖,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还以为叔叔死掉了!……”
大概是因为终于放心的关系,艾琳一直压抑的恐惧和激动情绪全都爆发出来了,一边发抖,一边嚎啕大哭。就在她大声哭泣的时候,一直包围着她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去了。
尽情哭完之后,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胡乱抹去眼泪。
艾琳看着约翰的脸,
“叔……叔叔,你还好吧。”
约翰用眼神表示肯定。他的全身上下都疼痛万分,不过从手脚指头还能活动这一点看来,脊椎应该没有受伤,好像也没有骨折。
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约翰也逐渐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了。虽然没有骨折,但是他的腰部受到严重的撞击,短时间内事无法攀上悬崖了。
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好一段时间了,眼前的太阳正开始西斜。
就在约翰想要轻轻地移动手臂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
“这条……毛毯……”
“这是叔叔的毛毯。我看到它卷成一团放在树下,就绑在背上带下来了。”
“你说……什么?”
“其实没有很重啦,水和食物我也带下来了。”
脸上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艾琳,这会儿却骄傲地拿起水壶笑了。
约翰万万没想到艾琳会跟着自己一起来,不过从眼前的情况看来,艾琳真的救了他一命。
“……你能、够沿着绳索、爬上去……吗?”
约翰尽可能不动到下巴,小声说道,艾琳点点头。
“那……天色、晚了,你先拿着这条毛毯、小心爬上去吧。今天晚上、就在那棵树下面、过夜。”
艾琳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跟叔叔一起在这里。”
“傻、孩子……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睡觉、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叔叔请放心,这里加我还睡得下。”
约翰只好死了心,随着她去做。
太阳下山之后,天气迅速冷了起来。
艾琳用毛毯把她和叔叔从头到脚整个裹住,并将身体紧贴在叔叔的身上,然而即使如此,寒冷的温度还是让她无法舒适入睡。
晚上,约翰轻手轻脚地从艾琳身边起来好几次,前去小解。每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腰和脚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无法忍耐,不过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岩石平台的范围,也深深地让他觉得恐惧,只能祈祷自己能一觉到天亮。
漫长的夜晚终于开始露出曙光,艾琳突然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甘甜气味,瞬间惊醒过来。
有一瞬间,艾琳以为那是自己平常做的噩梦,不过当她从毛毯中探出头来的那一刹那,她就清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在结冰一般的清晨空气中,飘散着斗蛇的气味。
恐惧涌上艾琳的喉咙,她的心跳急骤加快。
她一边避免吵醒叔叔,一边转头张望。她看了岩石平台下面,不过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崖壁的各处都有艾琳他们现在所在的岩石平台,以及在淡青色的阴影中,呈现出漆黑色块的茂密灌木而已。在河水量增加的时候,想必下面一点地岩石平台应该会承受水流的冲击吧,艾琳看见几个岩石平台上都倒着好几根树木。
可是,每当风吹过来,斗蛇的气味就会跟着飘来。
忽地,艾琳的余光看到有某个东西在动。她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随即吓得僵直了身体。
倾倒的树木微微地在动……没错,树木确实慢慢地在移动。
艾琳的背脊全都凉了。
那不是树木——是斗蛇,而且还有三条……它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在斗蛇蜿蜒逼近的前方,有一个类似灌木丛的东西。艾琳瞪大眼睛凝视,结果看到哪个灌木丛中有个东西在动。
那是什么?……野兽?还是雏鸟?
似乎是雏鸟,那一定是鸟巢吧?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件事。
斗蛇是能载着战士游泳的巨蛇,艾琳也骑过,所以非常清楚斗蛇的头几乎跟自己的身体一样大的事实。
可是,那只雏鸟却比斗蛇大得多……
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大的鸟吗?就算那不是雏鸟而是成鸟,艾琳还是没看过这种比自己的身体还大的鸟类。
而且,那应该是雏鸟没错。它偶尔会做出展翅的动作,不过却相当笨拙。
它的父母亲在什么地方呢?斗蛇和雏鸟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要再往前靠近一点的话,斗蛇一张口就能吞掉雏鸟了。
艾琳的表情扭曲,觉得雏鸟好可怜,才刚生下来就要被吃掉,未免也太可怜了……
她很想做些什么,可是她很清楚——光靠丢一颗石头,是绝对无法阻止斗蛇的。
斗蛇们一同抬起了弯曲的头部,摆出了袭击猎物的姿势。
这么下去一定会被吃掉!……
艾琳忍不住闭上眼睛,不过在那一瞬间,空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声。
艾琳反弹似的抬起头,看着鸣叫声传来的方向。
天空还是深深的群青色,不过山的轮廓慢慢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浮出淡金色。此时,在淡淡的光芒中猛然冲出一个黑点,在艾琳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变成了展翅高飞的巨大物体,滑过天空,迅速逼近至艾琳的头上。
那个物体一面发出如同用手指吹出来的呼哨声般的尖锐声音,一面飞到艾琳他们的上空,周遭也跟着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那并不是鸟。
艾琳忘了闭上眼睛、忘了呼吸,专注地看着从自己头上飞过的动物。
它有着能完全覆盖住岩石的巨大翅膀、如同白银一般闪闪发光的针状体毛、像野狼一样的精悍面孔,以及长着锐利爪子的大脚……
翅膀刮起的风吹开了毛毯,艾琳赶紧伸手抓住。
那只在空中流畅飞向的有翼野兽,慢慢地在斗蛇的上方盘旋降落。
艾琳低头看了斗蛇之后,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间,斗蛇们全都离开了鸟巢,还弯曲着身体翻出腹部,变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这这是奇妙的景象。
即便有翼野兽袭击而来,斗蛇们也没有抬起那镰刀般的头。仿佛被鹫吞噬的蛇一样,斗蛇们被有翼野兽轻而易举地抓起、撕裂。
斗蛇的坚硬鳞片连箭都刺不穿,可是有翼野兽却犹如撕开柔软的皮肤似的啃噬着斗蛇,三条斗蛇在一瞬间便被吃得一干二净。
朝阳从山后射了出来,让有翼野兽宛如白银一般浮在空中。
刚刚的那一幕就好像是供奉的贡品被神明吃掉一般,艾琳的目光无法从那犹如令人敬畏的神明一般的美丽野兽身上移开。
那只有翼野兽的叫声……
和艾琳记得一清二楚的母亲的呼哨声十分相似——就是母亲把手指放在唇边吹出的高亢呼哨声。
为什么斗蛇会对这个声音做出那种反应呢?明明足以支配自己的声音,斗蛇为什么不盖上耳朵的盖子呢?还是因为就算盖住,那个声音还是会传进斗蛇的耳朵里呢?……
吃完斗蛇之后,野兽就好像整理皮毛的猫咪一般,一边把被血弄脏的鸟喙往胸口擦去,一边收起翅膀。
咚、咚、咚……如同拨动竖琴琴弦般的声音乘着风传来。
雏鸟对着有翼野兽伸展小小的翅膀,一面撒娇,一面发出那个奇妙的声音。
有翼野兽听了之后,也一边发出和雏鸟非常相似的、有如指甲拨动竖琴般的咚咚声,一边走向雏鸟,并张开了嘴巴,开始哺育雏鸟。
它用翅膀慈祥地裹住雏鸟,替雏鸟喂食,这副模样充满充满温情,实在无法和它刚才撕裂斗蛇样子联想在一起。
艾琳身后的约翰缓缓坐起身。
“……叔叔。”艾琳小声说。
约翰点点头,悄然窥向悬崖下方说:“是野生王兽……”
艾琳听了,默默凝视着野兽喃喃自语:“原来那就是……”
诸神授予真王王权的印记——自天界差遣而来的神圣野兽。
艾琳曾听说过在真王的庇护下,多数的王兽都被细心照料着。假使王兽的数量减少,就表示灾难将会降临王国。
“对啊,那就是王兽。我曾经在王都看过王兽……不过,没想到竟然能看见野生的王兽……”
约翰悄声说:“王兽是很稀有的野兽,一次只会产下一只幼王兽,也因此野生的王兽数量才会不断减少。饥饿时,被真王照料的王兽,却不知为何没有生育的能力。在王族有新成员诞生时,身为收到神秘祝福印记的王兽会被放进庭院里。而为了维持王兽的数量,真王的手下会到处寻找野生的幼王兽,把它们带到皇宫里去。”
边说着,约翰叹了口气。
“那些捕捉王兽的人,究竟是如何从那么恐怖的母亲手里夺走孩子的呢?”
等到天色大亮,约翰的身体已经能动了。
悬崖并非垂直的平面,而是既抖又斜,所以只要沿着绳索一步一步谨慎地往上爬,还是可以爬上崖壁的。
艾琳先开始爬,一边寻找立足点,一边慢慢往上移动,约翰则顺着她踏过的地点缓缓爬上去。等抵达悬崖时,约翰才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这种感动甚至让他全身颤抖。
一边感受着放松之后的反作用力——深沉的虚脱感,两个人一边整理行囊,默默地踏上归途。
走在狭窄的兽道时,艾琳一直思索着王兽的事。
反射着太阳光、发出银白色光芒的身姿
,还有,那如同呼哨般的叫声。
王兽就是利用那个声音,让斗蛇无法动弹的……
就好像斗蛇众用无音笛制住斗蛇的动作一样,王兽是不是也用声音压制了斗蛇呢?
这么一想,艾琳便在心中摇摇头。
……不对,跟那个不一样。
吹了无音笛以后,斗蛇只会僵硬不动,却不会像刚才那样翻腹朝上毫不抵抗。
艾琳的眼底浮现了母亲吹呼哨时的光景。
那个时候,斗蛇的动作全都静止了,简直就像是猎犬看见猎人一样,顺从地注视着母亲,然后它们仿佛遵守母亲的命令一般游了过来,即使艾琳骑在背上,它们也毫不反抗。
母亲利用呼哨声操纵了斗蛇……
王兽也是一样,它也用声音操纵了斗蛇。
那个声音是斗蛇的语言吗?对了,“牙”死掉的时候,斗蛇们不断发出的哀嚎声,也跟呼哨的声音很像。
母亲和王兽发出来的声音都有复杂的抑扬顿挫……如果那时斗蛇的语言,那么只要吹出抑扬顿挫相同的呼哨,技能让斗蛇听命顺从吗?
鸡皮疙瘩从颈子爬向背脊。
如果吹呼哨能让斗蛇顺从……如果能像妈妈那样……我就能操纵斗蛇了?……
差点儿被树根绊倒之后,艾琳这才回过身来。
“……你没事吧?”约翰回过头。
艾琳点点头。
“叔叔,你的脚很痛嘛?”其实约翰的脸色并不好,看起来十分痛苦。
约翰苦笑。
“脚痛、腰痛、下巴也痛……我全身上下都痛,不过要我再露宿山中,我更是百般不愿意。今天晚上,我只想在暖和的棉被里好好睡一觉。”
艾琳慢慢地跟在不断往前行走的约翰后头,同时再度想起了母亲的事。
拉古沼泽的水草味,在冰冷的水中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那冰凉的脸颊。
寂寞的时候,艾琳就会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而且是历历在目。不过在那段记忆当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让艾琳烦恼不已。
在母亲吹呼哨之前,曾经面露痛苦的表情,看得出来经过一番挣扎。最后,她仿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自己接下来会犯下大罪。
——艾琳,妈妈待会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然后,母亲便吹起呼哨操纵斗蛇,解救了自己。
绝对不能模仿的大罪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那会是大罪呢?
即便是为了救艾琳,母亲还是在吹呼哨前露出了明显的犹豫神情……一想到此,痛苦的情绪就在艾琳的胸口扩散,无法抑制。
……最后,妈妈还是选择救我。
但是,母亲还是为了要不要吹呼哨一事感到踌躇——即使是为了解救艾琳,即使只有一瞬间,母亲仍然陷入挣扎。对母亲来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罪呢?……
每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一直压在内心深处、试图视而不见的阴暗疑惑就会浮上脑海。
母亲能操纵斗蛇——那她不是应该也能拯救自己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时候母亲却宁愿让斗蛇吃掉呢?母亲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跟艾琳一起活下去吗?……
艾琳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不管她再这么压抑,这个疑惑还是无法从心中消失。
艾琳叹了一口气。
她想问母亲的问题堆积如山,而母亲却留下一大堆谜题骤然长逝。
艾琳很想知道母亲的遗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她也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做。如果能够得到解答,艾琳对母亲的思念将更纯粹,而不是被冰冷、破碎的疑问打断。
美丽的野兽慈祥地护着雏鸟的模样在艾琳眼底浮现。
那只王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操纵斗蛇时,是否也曾踌躇犹豫呢?
艾琳透过枝桠间隙看着开始染上淡淡昏黄色的天空,心里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