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斗蛇篇 第四章 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1.约翰之子

摇摇晃晃地用细细的脚站起来的小马,用鼻子顶了顶母马的腹部下方,一边用鼻头压着母马的乳房,一边喝奶。

约翰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小马旁边的艾琳。

“……应该没问题了吧。真是一场大骚动哩,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约翰其实不打算让多奇生子,不过艾琳却强调不让多奇生小孩的话,多奇就太可怜了。

知道艾琳卖掉自己增加的三个巢箱里的蜂蜜,以便赚取配种的费用之后,约翰终于投降了。

接近生产期的时候,平常的约翰马匹的农家主人也过来帮忙,不过在多奇开始阵痛的昨天晚上,农家主人却因为次男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脚而无法过来协助。也因此,约翰和艾琳只好用不熟练的手法照顾生下第一胎的多奇。

“你的头发上有稻草喔。”

被约翰这么一说,艾琳笑着将头发上的稻草拿下来。

这四年来,艾琳不断地长高,虽然手脚还是老样子,跟木棒一样细,苗条的身材却散发出女孩的气息。

看着带着温柔微笑凝视着小马和母马的艾琳,约翰再次感受到艾琳已经从小孩变成女孩了。

每当约翰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介怀,觉得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没有母亲还是不太好。

艾琳确确实实在成长为女孩,不过她自己却似乎没注意到。

如果她自己想绑头发的话,应该也能绑吧。不过直到现在,艾琳的发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剪短及肩;而且她也不在意衣服脏不脏,总是修改约翰的旧衣服来穿。

当约翰在城镇上看到和艾琳同龄的女孩时,心里总是会觉得不安,怀疑自己没有好好地把艾琳养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由于没有照顾女儿的经验,约翰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艾琳教育成和一般女孩一样的女孩。

如果到了一定年纪还是不注意打扮,这个女孩会不会因此而过着不幸的生活呢?

艾琳并不是所谓的美女,不过约翰仍然觉得她的五官很清秀。只是,艾琳拥有某种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独特气质。

想事情的时候,艾琳有时会散发出一种宛如深山湖泊的宁静,让人无法想像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然而,艾琳并会昂人觉得她的心思很阴沉,只要她露出笑容,约翰的心情就会骤然开朗,仿佛太阳光穿过云层涌下来一样。

“你累了吧?去洗个澡,小歇一下吧。”

约翰这么说完之后,艾琳摇摇头。

“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叔叔才该先休息呢。”

约翰伸了一个懒腰。

“好吧,那么我就先去休息咯,我也上了年纪了。以前就算一个晚上不睡觉,也都不痛不痒……你也别太逞强啊。”

艾琳点点头,开始温柔地替多奇擦汗。

一走出去马厩,和煦的春日包围了约翰。

空气中混杂着暖烘烘的突围和嫩绿新芽的方向,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春天的香味。

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从胸口蹿升到约翰的背部,就好像某种人抓住他的心脏狠狠捏住一般,让他无法呼吸。约翰压住胸口,在草地上跪了下来,在闷闷的痛苦之中,她边冒着冷汗边感到疼痛渐渐减缓。剧烈的疼痛消失后,无边的不安却依然在她的内心扩散,让他站不起来。

刚才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最近,约翰经常突然心悸,踹不过气来,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胸口似的,种种状况都让他有些在意,而刚才感受到的剧烈疼痛则让她清楚知道身体出状况了。

约翰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掌抹掉沾滴汗水的脸。

刚才的自己,说不定只差一步就达到死亡的幽谷了,接下来,会不会又像刚刚那样,突然迎接死亡的来临呢?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之后,约翰呆呆地站在日光下的春日庭院里,泪流不止。

我就是想刚刚那样突然死掉,艾琳……

就算艾琳再怎么能干,终究还是个孩子。没有可以保护她的人,孑然一身的年轻女孩会遭到什么的对待,约翰实在不敢想。当黑暗的未来真实地浮现在约翰心头,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闭上眼睛。

自己死了之后,就把艾琳托付给谁——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才行。他一直觉得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已经不能再拖了,现在就得好好想想……

约翰睁开眼睛,踩着沉重的脚步横过庭院。

转过源自的转角处是,约翰听到了鸟的呼气声,吓了一跳。

有个人站在屋子前面——一名穿着附近绝对看不到的王都风格装束的青年。

看见青年的脸之后,约翰仿佛冻结了一般停下脚步。

“阿三……”

青年的严重浮现复杂的神色,有好一段时间,两个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最后,青年小声地说:“好久不见……父亲。”

艾琳和那个被称为约翰孩子的青年见面前,从青年的脸上看见了过去艾琳经常看到的表情,也就是祖父看着自己和母亲时露出来的那种表情——那时应将“为什么雾之民会摆出一副有如家人的态度出现在这里”的情节藏在心里的表情。

“……初次见面,我叫艾琳。”

艾琳将头抵着地板,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阿三只是微微地点头。

然后,他没有对艾琳说任何一句话,直接转身面对约翰。

“父亲,请您好好考虑一下。衷心期待父亲回复往日声誉的人,并非只有我和母亲,高等学舍的教导师、学生们也都一直这么希望着。”

约翰稍微低下头,目光停留在半空中,没有回答。

阿三继续说:“难得多萨利埃尔公爵想要挽回父亲的名誉。达卡兰公已经因为谋反真主的罪名失去地位,绝对不会再干涉学舍的事了。父亲,求求您,请您回来。大家都在等待父亲回来!”

约翰抬起脸,凝视着儿子。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皱起眉头。

“父亲!有什么好考虑的!曾经贵为王都最高高等学舍荣誉教导师长的父亲,难道想在这种深山中结束一生吗?”

约翰带着苦笑看着儿子。

阿三生气地用下巴比了一下艾琳。

“如果您是在意这个女孩的话,就由我来说服母亲。只要让她住进家里,等到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找个工匠嫁掉就好了,对吧?只要成为多萨那家的养女,应该就找得到对象了。”

约翰将目光移向艾琳,但是艾琳却低着头没有看向约翰。

约翰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低声重复了同样的话——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说自己会在十天后的休假再来一次之后,就回去了。

一天的工作在宁静中结束,等到晚餐的餐具也收拾干净之后,艾琳便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向马厩。

她把手上的灯挂在柱子上,温和的光芒似乎让小马觉得很刺眼。

小马站得很稳,这让艾琳大感惊讶;多奇则是爱怜不已地嗅着小马的味道。

就在艾琳呆呆地靠着栅栏,看着多奇母子的时候,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约翰站在她的身边,把手肘靠在栅栏上。

两个人沉默地看了多奇母子一阵子,最后,约翰开口说:“……原谅我,阿三是个只在王都高等学舍里生活过的男生。他虽然是个性情真挚的男生,不过却对于名誉和身份地位的高低十分在意……”

艾琳把脸转向约翰:“叔叔以前是教导师长啊……”

约翰露出些许苦笑。

“之所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自己重生了。我在王都的高等学舍之中,也就是只有富裕的高阶职能阶级的子弟才能入舍的达姆纽昂学舍担任了二十年的教导师、十二年的教导师长,原本打算忘记那些日子,想要在用字遣词、待人接物上都回归为平民阶级,以一介养蜂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一边摸着下巴上的旧伤,约翰一边平静地说了起来:“我很喜欢教小孩子。对我来说,老师这个工作并不是继承前一代的衣钵,而是我的天职。因为是喜欢的工作,我也做得很热心。我想我应该是个风评不错的教导师吧。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当上教导师长,大概也是因为那些风评的关系,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却发生了某件事。”

约翰把目光移到小马身上,可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小马。

“教导师对待每个孩子的态度都必须公平——然而,教导师也是人,自然会忍不住比较关心成绩优秀、性格又好的孩子。在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尼卡纳的少年。他并不是来自富裕家庭的孩子,不过他真的是个头脑聪颖、个性又开朗的孩子;相反的,即便我努力公平对待大家,还是有那种怎么也无法喜欢的学生,他是一个叫萨曼的学生,父亲是高级官僚达卡兰。”

约翰皱起鼻子。

“他是一个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大说谎话的少年,而且还特别喜欢说那种

会陷害别人的恶意谎言。他可以流畅、煞有介事地说出残酷的谎言,嫉妒心很重,只有自尊心异常地高……”

仿佛要咽下口中涌出的苦涩一般,约翰沉默了一会儿。

“从高等学舍毕业的少年们会经由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决定他们能不能从事理想的之夜。萨曼当然打算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高级官僚,可是他的成绩却远远不及那个标准。最后一次考试是由我来评分的,尼卡纳考了最高分,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高级官僚,只要有那样的成绩,自然能成为高级官僚,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

讲到这里,约翰的脸扭曲了。

“可是,在考试结果发表的前一天晚上,萨曼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来到我家。然后他们告诉我,尼卡纳威胁萨曼。他说,尼卡纳胁迫他在考试的时候,要故意写错答案。如果萨曼考取好成绩的话,尼卡纳就要把萨曼曾经欺骗朋友的事情告诉那位朋友。”

约翰哼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尼卡纳本来就比萨曼优秀许多,根本就没有胁迫萨曼的必要……唉,不过在他的父亲面前,我当然是说得比较委婉,但是意思就是那样。萨曼的父亲听到之后怒火中烧,说自己的儿子没有理由破坏自己的名誉、说那种自己曾经欺骗朋友的谎。接着,他强迫我踢掉尼卡纳,让萨曼的分数提高。不过,我说什么不肯接受。”

约翰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挤出接下来的话:“……结果哪天晚上,萨曼自杀了。”

艾琳惊讶地看着约翰。约翰的侧脸覆盖着艾琳在此之前从未看过的阴影。

“达卡兰责怪我,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他儿子,儿子才会自杀的,还说一直偏袒尼卡纳、对萨曼有差别待遇的我,根本不适合担任达姆纽昂学舍的教导师长,最后学舍的主办人多萨利埃尔公只好罢免我的职务。”

约翰露出苦笑看着艾琳。

“说实话,我现在还是觉得萨曼是为了报复我才自杀的。被过剩的自尊心操纵的他,对于无法如他所愿成为高级官僚一室感到异常的怨恨,于是便籍由自杀来伤害别人,让别人后悔,可是啊,艾琳……教导、指引那种人,才是教导师的工作。”

约翰的眼中参杂着深刻的痛苦神色。

“我会拼命地保护优秀的孩子,对萨曼则是没由来地讨厌,随随便便就轻易地放弃。而且在萨曼死了之后,我更是无以复加地讨厌他。倘若诸神愿意为我将时光倒回,我一定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不肯对萨曼多做付出吧——比起职务遭到罢免,我发觉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时……更是感到愕然。”

多奇的鼻子发出了噗噜噗噜的声音。

约翰看向马儿们,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接着,他缓缓开口:“我想要继续在这里和你生活——不过说真的,我也很迷惑。学舍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上演着争权夺利的戏码。对于拥有强力后盾的教导师来说,那里是个很惬意的地方,可是被我这种失去地位的人所教过的学生们,大概也会被其他教导师排挤吧——学生们因为我的无德而怀才不遇,我却只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样子真的好吗?……”

约翰转想艾琳。

“……你想要成为我的养女,在王都生活吗?”

艾琳凝视着约翰,没有说话。

约翰其实想回去——约翰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在听着约翰说着以前的事时,艾琳听着约翰用字遣词的变化,已经确实地感受到这一点了。

艾琳一直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随着一点一点地了解社会是怎么一回事,艾琳也不得不发现约翰并不是天生的养蜂人。

因为每天晚上,约翰教授她的广泛学问、竖琴的知识,都不是一个农民阶级的人能学的,而是需要深度的教养和知识当后盾。

约翰虽然没说,不过艾琳从之前就会偷偷做好心理准备,她认为离别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到。这不是预感,是为了不昂自己在那天来临时感到难过……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做出这种觉悟。

自从母亲突然离开自己那时候开始,艾琳就不在相信永远不变的幸福了。

变化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造访。即便变化忽然降临,艾琳也不想再次体验失去母亲时的那种哀伤了。

所以,艾琳一直对约翰使用敬语,但约翰感受到艾琳这种心情了吗?……

艾琳很喜欢约翰,很想永远跟他住在一起。

可是,只要一想到要在王都——和那个儿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带着低人一等的心情过日子,最后和某个工匠结婚,了却一生,艾琳就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嫁给工匠的女子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艾琳再清楚不过了,像母亲那样以一个职能者谋生的女人,在那个村子里只有母亲一个而已。

成为工匠的妻子,就只能不断地生小孩,养育小孩,为男人奉献生命、做家事之中,过完一生,艾琳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就算和约翰分别,得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艾琳还是不愿意过那种生活。

……我想知道很多事情、思考很多事情。

母亲为什么会觉得操纵斗蛇是大罪——这个疑问现在还是没有解开。只不过,每天艾琳回想起母亲的表情和举止,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了解母亲的心情了。

看见蜜蜂们那井井有条到令人惊异的生活,以及在荒山野岭中生存的昆虫、野兽们那多彩多姿的生活时,艾琳有时会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孤单地漂浮在广大的星空中——无论是人类、野兽还是昆虫,万物都变成一个个小光电,平等地在黑暗中闪耀,它们也以这样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

只要心中有过一次这样的幻想,艾琳偶尔就会讨厌起养蜂的方法。

最让艾琳心生反感的,就是制作蜂王乳——一小匙就值一枚小粒银的蜂王乳。为了制作这个,约翰必须巧妙地操纵蜜蜂。

夺取蜜蜂们为了哺育女王而竭尽心力挤出来的汁液,然后储存起来,就变成能够换取大量金钱道。

可是,每当艾琳看到操纵着蜜蜂的约翰,脸上的表情就会一沉,并且回想起母亲玩弄着掌中那支能够操纵斗蛇的无音笛的模样——那个时候,母亲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对于操纵生物这件事情感到厌烦呢?

母亲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浮在广无边际的黑暗中的一颗小光点呢?斗蛇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小小的光点呢?——还有,人类是不是也对操纵斗蛇这件事情,感到厌烦了呢?……

斗蛇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存在?人类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存在呢?

这或许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却让艾琳的内心隐隐作痛。她很想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叔叔……”艾琳开口。“王都里面,有收女孩子的学舍吗?”

约翰的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有是有,不过那种学舍只有教授女孩如何成为贵族,高级职能者的妻子,所以就算你去了那种地方,应该也没办法满足你吧。”

叹了一口气之后,约翰摇摇头。

“要是你是男生就好了——我不知道这么想过多少次了。要是你是男生,就算阿三反对,或是任何人反对,我也会把你送进达姆纽昂学舍去。”

如果是贵族的女儿,倒也不是无法进入达姆纽昂学舍学习。可是,那种情形是极少数,出生职人阶级家庭的艾琳也不可能获得入舍许可。

约翰伸手摸摸艾琳的头发。

“你不想去王都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艾琳咬紧嘴唇,企图掩饰自己的颤抖,然后她低下头,点了点头。

“……我觉得和叔叔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可是,如果无法如愿的话……我……”

说到一半的时候,艾琳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想要一个人生活……我不想要……在叔叔王都的房子里,以养女的身份……嫁出去。”

约翰闭上眼睛,接着,他点了一次头。

“我想也是。你并不是那重嫁给工匠阶级的男人,就会得到幸福的女孩子。”

可是在自己的健康状况出了问题的现在,约翰无法保证哪一种生活对她而言比较好,就算将来她必须过着那样的生活,约翰还是觉得不能让艾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发掘到自己的身体出状况的这一天,自己的儿子竟然就出现了,约翰觉得这是神明的安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要怎么办才好呢……”

自从见到了阿三,知道约翰即将和自己离别的那一天开始,艾琳的心中就一直盘算着一个可能性。

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从那个偶然遇见野生王兽的夏天以来,艾琳就被王兽给吸引了——或许应该用着迷这个字来形容比较正确。

每年到夏季小屋生活的时候,艾琳都会跑去那个断崖,看着王兽母子。约翰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骂了艾琳多少次了,不过她还是无法不去看它们。

被艾琳打败的约翰曾经一边叹息一边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认识一个

跟你一样,深深为王兽着迷的女人。

艾琳抬起眼睛,注视着约翰。

“……叔叔。”

“恩?”

“叔叔以前说过,你有认识的朋友在王兽保育场工作。叔叔说对方是个女人,还是替王兽看诊的兽医。”

约翰眨眨眼。

“恩,你是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工作的艾萨儿吗?虽然说是王兽保育场,但那里其实也只负责照顾王兽受伤到死亡的这段时间……”

约翰的眼前浮现了那个以下级贵族女儿的身份到达姆纽昂学舍念书的学伴。她是个皮肤黝黑,连恭维都说不上漂亮的女生,不过却拥有聪明的头脑,和约翰的想法也不可思议地契合。

“艾萨儿吗?恩——”约翰皱着眉。他的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原来如此,还有兽医这条路啊。如果是兽医的话,即使是属于高级职能阶级,但是因为要碰触动物的血,也就是从事所谓的不洁工作,所以是可以让女人来当的。对你来说,这或许很适合……在卡萨鲁姆学舍里,有很多以成为兽医为志向而从各地过来的孩子,他们一边照顾王兽,一边学习医术,对你来说,的确是个适合的环境。”

即使嘴上这么说,约翰还是有些顾虑。

“可是,王兽兽医经常会面临很险峻的状况,是非常辛苦的职业。只要王兽出了一丁点的问题,兽医就会被问罪。依情况不同,还有可能被判死罪呢。”

被拉到检察官面前的母亲身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一股寒冷的感觉窜过她的心底。

不过在此同时,母亲的另一个模样也在心中浮现。

母亲那小心翼翼地摸着斗蛇身体的白皙双手,和凝视着斗蛇的宁静眼神……

刹那间,艾琳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灿烂的光芒一样,她想起来了——她想变成像母亲那样的人,像母亲那样拥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并用那些知识帮助野兽的人。

我想变成王兽兽医——这个想法宛如燎原的野火似的,在艾琳的心头蔓延。

“叔叔。”艾琳抬起脸:“我的母亲就是兽医。”

约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说是兽医,其实也只是专门照顾斗蛇的兽医罢了。我是在大公领地西边的登阪郡里的斗蛇村长大的……”

艾琳微微低着头,开始说出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

母亲是雾之民,不过却和斗蛇众领袖的长子结婚,生下了自己。母亲因为这件事情为被雾之民放逐,但是因为医术高超,所以被委任照顾斗蛇中最具攻击战力的“牙”。

某天凌晨,“牙”不知为何全部都暴毙死亡,母亲因此而被问罪,并处以残忍的死刑。

自己为了解救母亲而潜入沼泽里,可是最后却被迫骑上斗蛇、离开母亲,来到这个地方。

由于艾琳不愿意说出母亲以呼哨操纵斗蛇一事,所以她唯独跳过那一段,把其他过程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了约翰。

听了艾琳的话,约翰惊讶得嘴巴半张。

“……原来是这样啊。喔,这样一来,我一直在意的谜团就解开了。”

约翰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说:“在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因为斗蛇的黏液而变成胶状的泥巴。我一直在想原因为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段过去远比约翰想像得还要沉重而残酷。

约翰静静地凝视着艾琳。

“既然这样,你应该不会想当王兽兽医啊?”

艾琳摇摇头。

“叔叔,我非常喜欢母亲照顾斗蛇时的身影。母亲是全村最棒的兽医……我一直都想变得跟母亲一样。”

一面看着艾琳言重浮现的澄澈光芒,约翰一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就去拜托艾萨儿吧。”

2入舍试验

从早上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在艾琳他们的马车通过卡萨鲁姆高地的时候,终于停了。

在强烈的风势带动下快速移动的云朵还是灰灰暗暗的,不过云的那边已经散发出白色光芒,云层间隙中也可以窥见蓝天了。

川流而过的云影拂过坡度平缓的卡萨鲁姆高地。

王兽保育场被高高的栅栏围了起来,不过因为保育场腹地非常广大,几乎就是整个卡萨鲁姆高地,所以栅栏显得一点儿也不高。

过去,王兽保育场曾经设置在距离王都非常接近的拉萨尔高地,但是生病、受伤的王兽被视为会玷污神圣真王的的不吉利象征,所以就被迫跟其他王兽隔离了。

这种照顾受伤王兽的地方,就是位在从王都坐马车要花上大约一整天的卡萨鲁姆保育场。

这座保育场还附设了以培养兽医为目的的学舍。

在类似达姆纽昂学舍的高级职能者学舍当中,以成为兽医为目标的孩子们,全都是出生自高级职能阶级家庭的子弟,他们只要取得好成绩,就可以成为兽医当中阶级最高的“上师”。

可是,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孩子们全都是工匠阶级的子弟,即便得到了兽医的资格,他们也只能当“平师”。

就算如此,这里还是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渴望成为兽医的孩子。他们都是希望能学习医术,取到资格之后回到故乡,以一名兽医的身份生活下去的孩子。

这间学舍是靠真王提供的经费营运的,孩子们的衣食住全部都由学舍提供,也不用另外缴学费,所以有很多贫穷的家长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念书。

因此,年年都会有大约一百个孩子从各个地方来访,希望能够进入这间学舍,然而真王资助的经费最多只能收六十个学生。就算学舍能从邻近的牧场主人那里赚取一些家畜的治疗费用,不过那些钱光是拿来支付教导师们的生活费和俸禄就已经很勉强了。

修完课程、从学舍毕业的孩子,每学年约十人,换言之,能入舍的孩子人数也是十人。也因为如此,判断孩子是否能够入舍的“入舍考试”难度非常高。

自从决定把艾琳送进这间学舍学习之后,约翰便非常积极地行动。

首先,他寄了一封信给长年担任卡萨鲁姆学舍教导师的学伴——艾萨儿,说明事情的原委,并请她一定要让艾琳参加“入舍考试”。

在等待艾萨儿回信的半个月内,约翰一边和其他养蜂人交涉蜜蜂的交易,一边教艾琳,为“入舍考试”做准备。

春天飞也似的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艾萨儿的回信寄到时,艾琳一直看着约翰拆信的手,双膝也无法克制地一直颤抖。

艾萨儿的回信非常简单。

除了夏天举办的正规考试之外,基本上是不会另外举办“入舍考试”的。可是因为有三个学生严重违反规定,必须在今年春天离开学舍。既然是约翰你这个特别朋友的请托,我也可以特别举办一场“入舍考试”。

只不过,考试十分严格。因为是特别举办的,只要应考者没有达到一般正规考试的前三高分数,我就毫不留情地淘汰,所以来应考之前请做好心理准备——看不出是女人写的豪放字迹这么写着。

前往卡萨鲁姆保育场的路上,艾琳和约翰几乎没说什么话。寂寞,期待和不安交杂而成的情绪,让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在卡萨鲁姆学舍前方走下马车的同时,潮湿的青草味顿时冲上脸颊。

阴暗的云朵被风吹走,明亮的日光时而从云朵的细缝间射出来,被雨水淋湿的草原闪闪发光。

卡萨鲁姆学舍突兀地建在这片广大高地的正中间。

那里有三大栋的两层楼木造建筑物,每一栋建筑物的墙壁都被风雪侵蚀成黄褐色。黑色的瓦片屋顶上长满青苔,大概是风播的种吧,有的屋顶甚至长了杂草所开的花朵。

些微的嘈杂声从玄关大门深处传来,不过现在大概是上课时间的缘故,这里安静得让人无法想像一共有六十个学生。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用担心。针对十二岁的孩子们准备的‘入舍考试’,你是不可能考不上的。别紧张,只要静下心来解答问题,你一定会考上的。”

艾琳点点头,不过还是紧张地口干舌燥。

艾琳把马的缰绳绑在门旁的马柱上,约翰同时敲响了挂在大门上布满青绿色铜锈的钟。钟发出了闷闷的声响,不禁让人怀疑这样的声音真的能传进这扇大门里面吗?一会儿,大门发出摩擦的声音,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内现身了。

一开始,艾琳还以为出来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直到看见阳光下的那张脸以后,艾琳才发现对方是女人。女人身上那件从胸部到膝盖的白色围裙上沾满脏污,还穿着和男人一样长及脚踝的筒状裤子。当她来到身边时,艾琳闻到了一点野兽的臭味。

明明还没到老人的年龄,女人的短发中却参杂着白发,脸也晒得黝黑,而且满是皱纹,让艾琳立刻联想到肉干。

那个女人解开铁门的门链,把门往内测拉开,招呼两个人进去。

“好久不见了,艾萨儿,你真是完全没遍欸”

艾萨儿的脸上浮现微笑。

“老了啦……你晒得

很黑呢。”

艾萨儿的视线突然转向艾琳。

“你就是艾琳吧。”

艾琳把额头抵在合十的双掌上,正式地行礼。

“我是艾琳,请多多指教。”

艾萨儿点点头。

“个子真高呢。我听说你十四岁,不过看起来已经有十六岁的样子了。”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过太瘦了。她是在这两年突然抽高的,以前根本就是个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矮冬瓜。”

艾萨儿又点了一次头。

“我带你们参观学舍吧。”

两个人跟在迈开步伐的艾萨儿后方,走进学舍。

里面有些阴暗,不过非常空旷,从明亮的户外进来时,会让人感觉到短暂的目眩,老旧的木造建筑物所飘散的独特味道,和男学生们如阳光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对约翰来说,是非常怀念的味道。

在玄关的土间脱掉短靴,换上艾萨儿拿给他们的室内鞋之后,两个人踏上走廊,在艾萨儿的带领下开始走在微暗的走廊上。

并排在走廊南边的好像是教堂,学生回答老师的声音传了出来。

北边也有好几间房间,不过却静悄悄的,毫无生气。

艾萨儿在走廊尽头的拉门前停下脚步,拉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用古老的字迹写着:“教导师长室”。

约翰慌张的阻止了艾萨儿拉开拉门的手。

“等一下,艾萨儿,现在的教导师长是谁?”

艾萨儿对着低声说话的约翰挑挑眉毛,拉开拉门。

温和的阳光从南侧的半开玻璃洒了进来,房间里什么人都没有。

“你不晓得吗?从两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当上教导师长了。”

约翰睁圆了双眼。

“哇……我还以为你对教务没有兴趣咧……”

艾萨儿哼笑一声。

“这里又不是达姆纽昂,有野心的人是无法长久待在这里的。在卡萨鲁姆啊,教导师长是毫无野心的人才能坐的位子,而且还得抱定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决心才行。”

从他进教导师长的那一刻起,艾琳的目光就被北边墙壁上的书柜给吸引住了——上面陈列的书籍比约翰的藏书还多。

由于艾琳看着书架出了神,所以完全没注意到约翰的表情。

就教导师长室来说,这间房间实在太朴素了,连约翰都藏不住脸上的惊讶。艾萨儿本来就是一个不重视外在装饰的女人,所以房间的摆设如此朴实并弄成这样——每一样家具都非常老旧,没有任何昂贵的。

教导师长室其实就是学舍的代表,来访的客人都会来看看这里,以便感受学舍的学风和经营状况;看过这个房间,就可以了解卡萨鲁姆是个什么样的学舍了。

暑假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立钟。上面清清楚楚地指着时间。

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正对拉门之处放了一张矮桌,还有和室椅。

房间正中央有一个嵌入式的火炉,周围环绕着四张矮桌,每张矮桌旁边都放了两张和室椅。

火炉专用的木炭围成小小一堆,里面蕴涵着火光发出了灿亮的红色。铁制的锅架上放着一个陶壶,白色的蒸汽从陶壶的壶嘴飘了出来。

艾萨儿指了一下围着火炉的和室椅。

“坐在那里吧,我来泡茶。”

看见约翰的表情,艾萨儿露出苦笑。

“这里没有泡茶的侍女啦,要是有钱雇佣那种人,我宁愿多收一个学生。”

艾萨儿熟练地泡好茶之后,把茶杯放在两个人面前。接着,她看着艾琳的脸。

“先不管有没有考上,今晚你就和约翰一起住在这里的宿舍吧。长途旅程应该让你很疲累了,考试可以等到明天再考,你觉得呢?”

艾琳把刚接过来的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的关系,艾琳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而且也不想再继续接受这种煎熬了。

“……如果能够现在考试的话,还是现在考比较好。”

艾萨儿点点头。

“那就这么做吧……先喝口茶,这应该可以让你冷静下来。”

热茶里面不知加了什么,散发出柑橘类的果香。淡淡的甜味让艾琳在喝下去的同时,身体也跟着从内部开始暖和,摸着温热茶杯的指尖感到有点刺痛。虽说是春天,穿越过降雨高地的旅程还是面临不少风吹雨打。直到喝了茶之后,艾琳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冻僵了。

如同艾萨儿所言,喝了茶之后,艾琳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终于可以好好观察房间里的东西了。

“你的脸色好多了呢——那我们就开始吧。约翰,你过来这里。”

约翰“黑咻”一声,拿着茶杯站起身,来到艾萨儿的桌子旁边坐下。艾萨儿随即拿出三张纸、墨水瓶和一枝小楷毛笔,放在艾琳面前。

“好了,你可以开始写了,时间是一度。”

看见薄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一瞬间,艾琳的心脏便开始猛烈跳动,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她把舌头往上颚顶,头脑完全停摆了。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艾琳专心地看着文字,第一张纸上写着算式,第二张纸上写着和生物生态有关的问题,第三张则是作文。

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浮上脑海的时候,艾琳觉得自己的心倏地镇静了下来。后来,她就完全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

在三张纸上写完所有答案之后,艾琳又检查了一次,接着安静地放下笔。

“……好了吗?”艾萨儿问,“还不到半度。”

艾琳眨眨眼。她一点儿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总而言之,她全部都写完了,再想下去也写不出什么新答案。

艾琳拿着纸站起来,走到艾萨儿那边去。

艾萨儿接过纸张,从桌子上拿起老花眼镜戴了起来。接下来,她开始看艾琳的答案。

刚才一直没听到的立钟声响,现在开始传进艾琳的耳里了。

她也注意到陶壶的盖子因为热水沸腾而发出的声音。

艾萨儿迅速地看过答案,并将纸一张张放在桌上,看到第三张作文的时候,她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阅读。

读完以后,艾萨儿将视线投向约翰,而不是艾琳。

“……原来如此,这是你的爱徒吧。”

约翰的脸上慢慢地浮出微笑。

“怎么样?”

艾萨儿什么都没说。她把作文纸放在桌上,用指关节叩叩地敲着纸。

然后,她抬头看着站得直挺挺的艾琳。

“你可以不用进入初级班,直接跳到和你年龄相当的中等二段班。不过,实习的时候还是要跟十二岁的学生一样,从收集王兽和家畜的粪便开始……这样可以吧?”

沉默了片刻之后,艾琳点点头。

“是……是,非常谢谢您。”

“那就这样吧。等到今天晚上的晚餐时间,我就把你介绍给学生们。”艾萨儿微笑。

看见这个微笑的瞬间,艾琳才清楚地确定自己考上这间学舍了。大概是紧张感突然消失的关系,艾琳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

“是……请多多、指教。”

艾萨儿稍微转了身,拉了一下从天花板的小洞上垂下来的绳垂。

不一会儿,敲门的声音就响起了。

“教导师长,我是卡里萨。”

艾萨儿回答“进来”以后,一名比艾萨儿年轻一些,胖得好像快要爆开的女人拉开门走了进来。

艾萨儿向约翰和艾琳介绍这个女人。

“这位是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就是她负责代替六十位学生的母亲,照顾大家的。”

卡里萨露出阳光的笑容。

“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是恶童呢,累死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每一天的呢……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先打招呼了。我叫卡里萨,你就是新来的学生吧?”

艾琳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我叫艾琳,请多多指教。”

卡里萨的笑声变大了。

“哎呀,真是有礼貌,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你会打扫、洗衣服,或缝补衣物吗?”

在艾琳开口之前,约翰就先回答:“在我们家,所有的家事都由这个孩子一手包办,我想她应该不会造成您的麻烦。”

“哎呦!那就太好了。说到那些学生,真的是一点用也没有。我说教导师长,我们以后还是多招收一些女学生吧。”

艾萨儿的脸上浮出苦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放在艾琳的肩上。

“让卡里萨带你参观学舍吧。卡里萨,艾琳会编入中等二段班。也请你顺便带她去参观宿舍的房间,告诉她在这里生活必要的东西。”

卡里萨睁大眼睛。

“哎呀,一下子跳级两年呢,还真是优秀。”

这么说完,卡里萨对约翰露出一个微笑。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请您不用担心。”

约翰深深地一鞠躬。

“那就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不必那么客气……那么艾琳,来吧。”

约翰转头看着艾萨儿。

“这个孩子的衣物还放在马车里……”

“这个你不必在意,待会儿我会叫工作人员去帮忙拿下来。你今天晚上也要住在这里吧?今天晚上艾琳不用住在宿舍里,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住在宿舍的客房。”

“是吗?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艾琳被卡里萨带出去之后,约翰对着艾萨儿低下头。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不合理,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真的很感谢你。”

艾萨儿拿起桌上的三张答案纸,交给约翰。

她用沉默的声音对则开始阅读的约翰说:“……我当了三十年的教导师,看过非常多优秀的学生,所以就算是只有一点小小的计算错误,其他全部答对,我也不会觉得大惊讶。可是呀,这篇作文真的让我吓了一跳。”

约翰把另外两张纸放回桌上,开始阅读艾琳的作文。

对于“为什么想要成为兽医”这个问题,艾琳的回答是——

“我想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无论是生物或是非生物,万物为什么能以各自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总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蜜蜂的工作效率高得令人无法置信,就算同样是蜜蜂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只要一思考起其中的原因,问题就会源源不断地浮现。我想知道生物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包含我自己在内。

野兽不像人会说话,为了治疗它们的病,人类必须学会所有与它们有关的事情。学习这方面的事情,一定可以找到以上问题的答案。”

纸上写着这样的文章。

约翰把写着作文的纸放在桌上,看着艾萨儿。

艾萨儿开口说:“……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教导师呢。明明都已经离开学舍了,可是一看到优秀的孩子,你还是会想要教育对方。”

约翰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我找出来的,艾琳是突然跳进我的生活中的。”

从自己救了艾琳,到艾琳的母亲发生的事,约翰全都告诉了艾萨儿。

当他们聊完的时候,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变成夕阳特有的蜜糖色了。

艾萨儿轻轻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是吗?原来她有这样的背景啊,她会安静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就是因为发生过这些事吧。”

艾萨儿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她的母亲是打破戒律的守戒之民吗?……”

约翰跳起眉毛,“守戒之民?”

约翰的声音让艾萨儿回神似的抬起脸。

“真是的,我老是改不过来,我刚才指的就是打破戒律的雾之民。一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我就知道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只要艾琳进了这间学舍学习,我就会严格命令这里的人们——包括学生在内,必须平等地对待她,关于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

约翰松了一口气似的缓和了表情。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苦笑。

“……不管是雾之民、大公领民、身份低贱的人民,或是女性,只要有一颗愿意帮助野兽的心,只要有能够帮助野兽的头脑,就足以成为这间学舍的一员。”

这个时候,约翰仿佛又在艾萨儿的脸上看见好久以前,和自己一起在学舍学习的那个强势的女学生的影子。

3幽阳

食堂宽阔的天花板上挂着八盏如同纸灯笼一般的吊灯,它散发出来的光芒温和地照亮了跪坐的学生们,以及在餐桌上一字排开、朴素却多量的料理。

被带到晚餐座位上的艾琳,在同桌男学生的视线下感受到一种闷闷的压迫感。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男生,也是第一次同时被这么多人注视,所以她紧张得不得了,站在旁边的艾萨儿是如何介绍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和大家打招呼的,她到后来完全想不起来。

更让艾琳惊讶的是,当她一坐进被带进的座位时,隔壁桌的高大女孩就堆满笑容,握住艾琳的手。

“我好高兴喔!是女生耶!”那个用奇妙的音调这么喊着的女孩,紧紧握住艾琳的双手。

“我之前都好孤单喔!在这么一大群男生之中只有我一个女生,一直让我觉得很拘束。现在你一来,我就有同伴了!神呀,真是太感谢您了!”

初次见面的女孩突然热情地表现出对自己的欢迎,让艾琳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周围的男孩子却贼贼地笑了起来。

“……什么叫觉得很拘束啊。”

“还真敢说哩,你明明就吃得比我们还要多,而且也过得悠悠哉哉的。”

女孩仿佛完全没听到男生们说的话,用力地摇着自己握着的双手。

“那个呀,我叫幽阳,我们要做好朋友喔。”

幽阳的双手大得可以完全包住艾琳的手,而且非常温暖。

看见那个发自内心的开朗笑容,艾琳也不知不觉地露出笑脸。

“我是艾琳,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

幽阳的眼中浮现了喜悦的光芒。

“喔,真是不错的笑脸呢!你看起来虽然很成熟,笑起来却非常可爱喔。”

这么大声说完之后,幽阳对着男生们回过头。

“喂,你们不觉得吗?”

男生们只是露出苦笑,没有回答,不过他们的苦笑让艾琳感受到一种哥哥看着调皮妹妹的感觉。

“来,吃吧吃吧,在冷掉之前赶快吃。”

这么说完之后,幽阳比教导师们和男生还要更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看见艾琳惊讶地看着幽阳时,男生们全都咧嘴一笑,然后像是在说“你也可以吃喔”似的,对艾琳点点头。

坐在教导师长旁边的约翰看到艾琳开始吃饭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艾琳很聪明,不过却是个背负着孤单命运的女孩。因为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所以约翰很担心艾琳会被学生们孤立,可是看来是他多虑了。

仿佛看穿了约翰的想法一般,艾萨儿说:“……那一班有幽阳在,不会有问题的。幽阳是个跟太阳一样开朗的孩子,虽然她的个性很急躁,不过她绝对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也不会让别人担心她。”

看着那个狼吞虎咽、一直跟艾琳说话的高大女孩,约翰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这种想法当场在心中扩散开来。从儿子出现的那一天起,一直卡在他心中的大石消失了,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只不过在这份轻松当中,还参杂了寂寞。

隔天,目送约翰搭乘马车离开时,艾琳哭了。

对于救助了倒在湖畔的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照顾的约翰,艾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词表达心中澎湃的情绪。

艾琳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听着逐渐变小的车轮声。

她知道被约翰疼爱、保护的幸福生活从这一刻开始消失了。

*

卡萨鲁姆学舍里的生活让艾琳很不适应,刚开始,她真的觉得很迷惘。

艾琳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没想到最让自己感到痛苦的,竟然是和多数的学生维持相同的步调生活。

在学舍里,从起床到睡觉的时间都得跟其他学生一样。之前和约翰一起生活的时候,只要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艾琳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剩余的时间,可是在这里,几乎没有一点独处的时间。

至于授课方面,如果是艾琳第一次接触的领域,她就会觉得很有趣,不过如果是约翰已经教过她的内容,她就会觉得很无聊。

另一方面,艾琳感兴趣的课程总是会让她的脑袋里接二连三地浮现问题。这让她觉得很困扰。以前约翰教她的时候,她都是一有问题就发问,可是在这里却没有这种学生。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听课,所以艾琳也不敢一个人举手发问。

进行家畜治疗的实习时也一样,那只是单纯记住教导师教过的东西,再重复相同的作业而已,这让艾琳觉得很无趣。就算她很在意某件事,想要好好观察,她也不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某天晚上,幽阳看着艾琳的脸,担心地说:“你好像很累耶,脸色很差。”

幽阳和艾琳是所有学生之中仅有的女学生,所以她们不是住在男生住的大房间里,而是住在双人房。本来这间房间是幽阳一个人住的,艾琳原本很担心突然多了一个人会不会让幽阳觉得不舒服,不过幽阳似乎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一起生活以后,艾琳发现幽阳确实是个个性直爽的温柔女孩。

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做事十分性急,以及会大声说梦话的习惯。有时候艾琳会在半夜被幽阳突如其来的梦话吓醒,不过这也会变成隔天早上的笑话。

十天、二十天过去,两个人的感情好得宛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一起生活似的。

每当幽阳关心自己的时候,艾琳总会为自己的笨口拙舌感到抱歉。

因为她不太习惯和人交谈,所以即使遇到什么困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住在真王领地北边的偏僻山里的幽阳,乍看之下虽然大咧咧

的,但其实是个感情非常纤细,很快就察觉出别人烦恼的女孩。

“那也是理所当然,跟那些矮冬瓜们一起收集粪便确实很累,一定很吵吧。”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和矮冬瓜班的人一起工作,其实很好玩……我烦恼的不是那个……”

艾琳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实在不太习惯和大家一起作息的事情坦白说出来。幽阳睁大眼睛听着艾琳断断续续地说出心中的迷惘和痛苦,等到艾琳一闭上嘴巴,她就“喔~”了一声。

“原来你是在烦恼这种事情啊,不过从外表还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呢。男生们都说艾琳很成熟,明明是插班生,却很自然地融入大家,他们都很钦佩你耶。”

艾琳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想过大家是这么看她的。

幽阳笑了。

“什么嘛,你没发现呀?男生们都在注意你。你看,你不是拥有雾之民的血统吗?所以看起来才会那么神秘。”

幽阳用直率的口吻这么说:“艾萨儿教导师长叫我们不要提及你有雾之民的血统这件事,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人就是会对不同之处感到在意啊。我觉得与其不断逃避,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不要因为这点不同就歧视自己,反而重要多了。”

艾琳对着笔直看着自己的幽阳点点头。

“我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幽阳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对吧?……其实我这个人说话都有一种口音,所以刚进学舍的时候,被男生们笑得很惨。结果,不是有一个叫加舒甘的人吗?……”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

不一会儿,那个脸有点长、个子很高的少年便浮现眼前。

“喔,我知道了,就是每次都把鞋带绑成直的那个人嘛。”

幽阳笑了。

“没错。那个家伙很不会绑鞋带……总而言之,那家伙帮我说话,他说,每个人生长的地方都会有当地的语言,不要因为这样就笑人家,他还说:‘如果自己说的方言被人嘲笑,换成是你们,你们也不会高兴吧。’”

艾琳忍不住露出笑脸。

“哇……他真是个好人呢。”

“对吧?就是说嘛!这才最让人高兴吧?所以,我也不会假装没发现艾琳是雾之民。不管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对我来说艾琳就是艾琳。”

听了这些话之后,自己的眼角有点发热,这让艾琳慌了起来。在她还来不及压抑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幽阳的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抓起艾琳的手。

“啊,你别哭,不要哭啦。对不起,我说话太直了。”

艾琳看着下方摇摇头。

“……对不起。”

艾琳努力想止住泪水,但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艾琳粗鲁地揉着眼睛,摇了好几次头。

这是艾琳第一次发现,原来被人指指点点自己是雾之民一事,让她受了如此深的伤害——祖父和约翰的儿子脸上浮现的表情,居然伤了她这么深。

……幽阳真的很了不起。

祖父虽然神为受人尊敬的斗蛇众领袖,却冷淡地抛弃亲生孙女,和幽阳比起来,祖父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艾琳揉揉眼睛,抬起脸注视着幽阳。

“谢谢你。”

幽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盈眶泪水的眼睛,对艾琳笑了笑。

4王兽之笛

虽然幽阳很担心,不过艾琳一点儿都不觉得和初级班的学生一起收集粪便、打扫环境是很辛苦的事。

还留有稚气的十二岁学生们在收集粪便的时候,总是一边说“好脏”、“好臭”,一边吵闹不休;去打扫邻近的牧场寄放在这里的家畜围栏时,学生们总是跑得一个也不剩,到最后通常都得靠艾琳一个人处理善后。但是,在兽圈里的劳动工作对艾琳来说,却是相当棒的发泄。

最令艾琳感到兴奋的,就是每天都能看见王兽。

能够照顾王兽的只有最高级班的学生,艾琳他们则是靠近都无法靠近。中午时分,王兽会被放到高地上广大的围栏中间,艾琳他们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去采集王兽睡觉时所铺的稻草、或是去收集粪便——这才是初级班学生的工作。

每当艾琳从远处看着王兽时,她的心跳就会加快。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王兽们拧足在坡度平缓的草原上,时而慢慢地振翅,时而晒着太阳。

第一次看到王兽这副模样时,艾琳感到些微的奇异感,她觉得这和她过去经常看到的野生王兽有某种地方不同,可是在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的野兽——教导师们不断地对学生们这么说。

平常的王兽很温顺,可是一旦生气的时候,它们就会很凶暴,所以接近王兽的时候,绝对不能大意。

教导师们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了一段往事——十三年前,一个随意接近王兽的学生瞬间就被王兽咬死了,这些话让正在收集粪便的初级班学生们全都吓得发抖。

艾琳一边听,一边回想起以前在岩石平台上看见的光景。

那是能够轻易撕碎连刀箭都刺不穿的斗蛇鳞片的牙齿,要是被那样的牙齿咬到,人的身体大概就会像软绵绵的脂肪一样吧。

“……知道了吗?在升上最高级班,学到充分的知识和经验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接近王兽,懂了吗?”

这么说完之后,教导师便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的笛子。

艾琳惊讶地张大眼睛——那支笛子和母亲拥有的无声音笛非常像。

“这是无音笛,就算吹了也不会有声音,不过只要一吹这支笛子,王兽就会动弹不得。负责照顾王兽的最高级班学生,议定要随身携带这支笛子,一旦繁盛什么意外就能马上使用。这支笛子是操纵王兽的唯一道具,你们要好好记住。”

一名学童举手发问。

“笛子的声音能够传到多远呢?”

“恩,大概十步左右吧。距离再远一点就无效了——大家还是这么想比较好。”

艾琳觉得导师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兽也跟斗蛇一样,能用无音笛来操纵。

艾琳一边听着教导师的话,一边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艾琳亲眼看到有人吹无音笛,是在学舍生活开始半个月左右的时候。

那天早上是个大晴天,可是过了中午,天空就突然布满厚重的乌云,还刮起了强风。

正当艾琳他们在王兽的床上铺着稻草的时候,一群高大的年轻人冲进王兽舍,大声催促他们快点完成工作。

“雷云飘过来了,王兽要回来了啦!快一点!”

王兽的习性是在雷声响起的时候,立刻就会回到位于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最高级班的学生们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初级班的孩子急急忙忙地铺好稻草,而就在他们正准备走出王兽舍的时候,在外面观察状况的年轻人却制止了孩子们。

“等一下,现在先不要出来!有一头王兽已经来到附近了!”

他看向同伴。

“可以吹了吧?”

同伴点点头。

“现在是紧急,吹吧。”

挡住孩子们的年轻人把手上的笛子放上嘴唇,用力地吹了起来。

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从王兽舍的窗户看向外面的艾琳,却看到回来的王兽仿佛撞上了一面隐形墙壁一般,僵直身躯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之后,王兽还是跟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闪电打了下来,王兽的身姿骤然变成白色。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拍打着王兽的身体,让王兽在瞬间就湿透了,然而,王兽还是文风不动。

艾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景。

母亲吹无音笛让斗蛇僵硬的场景,艾琳早已看过无数次,可是当时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寒气——那支笛子能杀死王兽。

这句话宛如闪电一般,闪过艾琳的脑海。

实际上,被吹了无音笛的王兽不到十番就开始抖动身躯,看着学生们逃出栅栏之后,它就缓缓起身,走进王兽舍了。可是这句话和犹如石头一般倒在草原上任雨淋湿的王兽身影,却深深地烙印在艾琳的脑海里,没有消失。

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某一天,靠在栅栏看着王兽的艾琳脑中,还是一直浮现那句话。

那个时候,艾琳终于了解到这里的王兽为什么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了,因为这里的王兽毛色很暗淡。

迎着晨光飞翔的野生王兽那眩目的光辉——美得令人屏息的毛色光辉,这里的王兽并没有。

因为它们都是因为受伤、生病而被送来这里的王兽吗?还是因为王兽一旦被人类饲养,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教导师曾经教过他们,从幼王兽的时候就开始被人们饲养的王兽不会飞。

脑中回想着在天空奋力飞舞的王兽,再看着伫立在这片原野上的王兽,艾琳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干冷的风吹过一般。

母亲把无音笛丢进火里时说

的话,在艾琳的脑海中苏醒。

——妈妈不是不喜欢照顾斗蛇……是不想要使用这支笛子。妈妈真的不想再看见听到笛声的瞬间,身体就会立刻僵硬的斗蛇了……被人类操纵的野兽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由它们自己掌控。然而自从被人类关起来之后,它们便一点一点地衰弱。亲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实在太痛苦了。

艾琳想起了母亲被炉火照亮的脸和她低沉的声音,以至于当脚步声来到距离她身后非常近的地方时,她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你在看王兽吗?”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吓得回过神来,艾萨儿站在艾琳的旁边看着王兽。

“你经常在这里看王兽,喜欢王兽吗?”

“……是的。”

艾萨儿将目光转向艾琳。

“可是你的表情很阴沉呢。”

艾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不过,她忽然想起约翰曾经说过,眼前这名教导师长也深深为王兽着迷的事。

等到艾琳注意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

“……因为我觉得被人饲养的王兽很可怜。”

艾萨儿动了一下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艾琳把目光从艾萨儿身上移开,凝视着王兽。

“以前我曾经看过野生的王兽,那只王兽身上的毛不会那么没有光泽。它灰用强而有力的翅膀掀起巨风,在空中飞舞,在日光的照射下,她的身体会发出银白色的光芒。”

艾萨儿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看过野生王兽?”

艾萨儿强烈的语气让艾琳惊讶地转头看着她。

“……是的。”

“在哪里?”

被这么尖锐地质问,艾琳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卡修山。在卡修山的峡谷断崖那里,有王兽的巢。”

艾萨儿皱起眉头,“卡修山?你去那种人烟罕至的深山做什么?”

“去养蜂。约翰叔叔的夏季小屋就在那座山上,所以一到夏天,我们都会去那座山上生活。”

“喔……”听到这番话之后,艾萨儿这才松开了眉头。

“喔,原来是这样……养蜂人到了夏天,就得到山上追花嘛。”

艾萨儿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看见野生王兽有什么不好的吗?”

艾琳问完之后,艾萨儿摇摇头。

“没那回事,反而应该说是很幸运。可以亲眼看见野生的王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除了狩猎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看过野生的王兽吧。我也曾经因为想看野生王兽而到处走访深山,可是连一次都没看到。为了打听野生王兽栖息的场所,我还去见过王兽猎人,但是对他们来说,王兽栖息的地方就像是只有自己知道的金矿矿脉,所以他们不肯告诉我。”

艾萨儿看向站在草原上的王兽。

“待在那里的王兽们的毛色,真的跟野生王兽差那么多吗?”

“是的,野生王兽的毛会因为光线的不同而散发出不同颜色的亮光。沐浴在朝阳下和正午的日照下的毛色,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可是,在这里的王兽的毛色却一直都是那么暗淡,会不会是因为那些王兽缺少了什么会让毛发光的东西呢?”

大概是在思考什么吧,艾萨儿沉默地看着王兽一会儿。接着,她伸手指向一只只的王兽:“在左边挥着翅膀的那只纳克,她的肠子不好,不能吃一般的饲料;她旁边的德萨克长了大肠肿瘤,大概活不过几个月了吧;右边的沙德克则是得了爪牙软化症。”

艾萨儿回头看艾琳。

“那些王兽的毛色缺乏光泽,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艾萨儿一边思考,一边注视着艾琳,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如果让你仔细观察这里的王兽,你觉得你能够指出和野生王兽的不同之处吗?”

艾琳回视艾萨儿。

“我不知道……不试试看的话,我无法回答您我做不做得到。”

艾萨儿的眼中露出笑意。

“你说得也对,那我换个方式问吧。你想找出野生王兽和这里的王兽的差异吗?”

艾琳感觉到心跳正在加快。

“想。”

艾萨儿点了头之后,抬起下巴。

“那就跟我来。”

艾萨儿快步朝着王兽舍的方向走去。

艾琳原以为她们要进去王兽舍,不过艾萨儿却直接通过王兽舍前方,走上了学舍后面那片杂木林之间的小路,艾琳还没来过这里。

穿过张着浓绿叶子的树木之间的狭窄间隙之后,一间艾琳从未看过的王兽舍出现在眼前。

一名体格强健的年轻人正好从王兽舍里走出来,他的双手分别提着桶子和装粪的容器。注意到艾萨儿之后,他便调整一下姿势。

艾萨儿先看了桶子里面。

“……几乎都没喝呢。”

年轻人表情暗淡地点点头。

“是的。我照着教导师说的方法调整了特滋水,不过王兽还是一口都不喝。”

艾琳吃惊地看这年轻人提的桶子。

特滋水?……

跟母亲给斗蛇的液体一样吗?还是所有加了营养成分、专门给野兽喝的水。都叫特滋水呢?

艾琳若无所事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想要看看桶子里的东西,然而就在她移动的瞬间,艾萨儿回过头来。

“你想看吗?”

艾琳脸红了,“是的。”

“那就看吧。”

艾琳靠近桶子,看着里面的液体。颜色和斗蛇的特滋水非常相似;艾琳再把脸往前贴近,一股药草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错不了,这就是那个特滋水的味道。

看到沉默的艾琳脸上的表情时,艾萨儿静静地问:“你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吗?”

艾琳犹豫了片刻,如果她回答的话,就必须连母亲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可是,就在她抬起脸看见艾萨儿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就了解艾萨儿什么都知道了。

艾琳用平淡的声音回答:“是用厚根草、罗狩草的根煎出来的汁液加上图加拉虫体液的混合液……如果和斗蛇用的特滋水一样,我觉得这份特滋水中的罗狩草量可能多了一点。”

提着桶子的年轻人瞪圆了眼睛。

艾萨儿点点头。

“没错,我们试着增加了罗狩草的量,因为罗狩草具有增进食欲的疗效。不过看来还是失败了呢。”

这么说完之后,艾萨儿看着年轻人。

“辛苦了,你可以走了。把装粪的容器留在这里吧。”

“是。”

年轻人瞥了艾琳一眼,然后放下装粪的容易,敬了一个礼之后随即离去。

艾萨儿跪了下来,拿起插在装粪容器旁边的刮刀,开始探查粪便的内容。艾琳也蹲了下来,看着艾萨儿的手势。

艾萨儿默默地探看了粪便一阵子,接着,她看向艾琳。

“看到这些粪便,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颜色比其他王兽的粪便还要淡,里面也没有混杂草梗,看起来很软。如果这是一只王兽一天的排便量,也未免太少了。而且粪便里面的毛很多这一点,也让我觉得有点介意。”

艾萨儿稍微眯起眼睛。

“你在搜集王兽粪便的时候,也做了观察吧。”

艾琳眨眨眼睛,她不知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提出来说的。

“是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们搜集粪便的目的……”

“可是,教导师们应该只有叫你们‘去搜集粪便’,‘去打扫’吧?”

这么说来,教导师似乎没有特别吩咐他们必须观察,初级班的小鬼们也没有在观察粪便的样子。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些许苦笑。

“搜集粪便啊,其实是初级班的学生在毕业时的考试。我们针对学生们负责的每一只王兽进行相关问题的口试。考试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吓呆了,他们没想到粪便之中竟然藏有那么重要的讯息,他们会为自己没发现的事情感到惊讶——这是很棒的经验。”

“……原来是这样啊。”

从孩提时代开始,艾琳每天早上都会粘着母亲到斗蛇的“房”里去,那个时候,母亲一定会先去检查粪便。母亲会仔细地对艾琳说明粪便的状态,并且告诉艾琳,透过粪便的状态就能够了解斗蛇的身体状况。

有种类似的疼痛的感觉,在艾琳的胸口扩散。

在这里学到的每一样知识,一定都可以和自己对母亲的怀念连接在一起吧。自己也会一边回忆着母亲,一边追随者母亲的脚步。

艾萨儿看着低头的艾琳,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妈妈好像是斗蛇众吧?”

艾琳抬起头:“是的。”

“你妈妈想把你教育成斗蛇众吗?”

艾琳摇摇头,“我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艾萨儿沉默地注视着艾琳,看见那副表情之后,艾琳忽然觉得对于这种迂回的刺探问题感到厌烦。

“我母亲确实是斗蛇众,不过和母亲分开的时候,我才十岁。斗

蛇是什么样的生物、母亲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在还没搞懂这些事情之前,我就和母亲分开了。小时候我恨粘母亲,所以对母亲做过的事有印象,而且只要一有什么问题,母亲就会仔细地告诉我,我才会知道特滋水的成分。但是再深入一点的事情,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很恨处死母亲的人们,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忠诚心。”

对于眼露怒意看着自己的艾琳,艾萨儿也回以直率的眼光。接着,她用平静的口吻说:“你别误会了。我是听约翰说他救了你的来龙去脉,不过对于你是斗蛇众的女儿这一点,我并没有抱持什么偏见。”

“那……”

艾萨儿举手打断了艾琳的话,继续说:“我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询问王兽和斗蛇的问题,是有别的理由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打算说出来,不过日后应该会有机会告诉你吧。”

艾琳皱着眉头看着艾萨儿,她最讨厌这种暧昧不清的说法了。

艾萨儿不带笑容地说:“王兽和斗蛇都不是普通的野兽,它们是这个王国的基底,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性野兽。和这些野兽扯上关系的人,就算不愿意,也会跟政治扯上关系。还有,政治是有秘密的,要是不小心把重要的讯息说了出去,就很有可能造成超乎想象的结果。”

“但是,我又和那种事情扯不上关系。”

艾萨儿直直地盯着艾琳说:“是吗?那我就相信你的话吧。”

嘴巴说相信,艾萨儿却还是有所保留——艾琳生气地瞪着艾萨儿,不过她却径自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泥土。

“跟我来……在我跟你说话之前,你都不要开口,也尽量不要发出脚步声。”

在王兽舍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医药箱之后,艾萨儿便走进王兽舍。跟着她走进王兽舍大门的艾琳大吃一惊,因为里面黑得像是打翻了墨水似的。

在艾琳每天负责打扫的王兽舍里,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外推式窗户,只要不是风雨太大的日子,那个窗户都会一直开着,即使在夜晚也一样。

可是,这间王兽舍的窗户是紧闭的,除了从入口射进来的光线之外,完全没有别的采光。

野兽的味道飘散在这片黑暗之中。等到艾琳的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仿佛是牢房一般高至天花板的个子栅栏里,有某个东西。艾琳只看得见影子,不过可以看出大小比一般的王兽小很多。

感觉到人类栖息的王兽大概是抬起头了吧,在黑暗的深处,野兽的双眼发出黄色的光辉。

5.光

艾萨儿走到墙边,开始做起事了。

在发出一声擦木头的声音之后,一道日光洒了进来——原来是外推式窗户稍微打开了一些。

就在日光照到栅栏深处的瞬间,艾琳听到一个类似婴儿呻吟的声音。

蹲在王兽舍角落的栅栏深处的团状物,一边发出惧怕的声音,一边啪嗒啪嗒地拍动着翅膀。它的右肩似乎出了点状况,右翅举起的高度也没有左翅那么高。

……那不是成兽。

是还需要母兽照顾的幼王兽。它粗鲁地动了起来,把盖在背上的毛毯给弄掉了,过分悲痛的声音让艾琳忍不住掩住耳朵。

艾萨儿回到艾琳身旁之后,就把无音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刹那间,幼王兽就静止不动了——它的翅膀维持在半张的状态,黄色的瞳孔则凝视着她们,身体整个僵住了。

艾萨儿把无音笛交给艾琳,低声说:“如果我人还在里面,幼王兽就开始乱动时,你就吹笛子。”

接着,艾萨儿拿着医疗箱,打开栅栏旁边的门走了进去。

艾萨儿先仔细地看遍幼王兽的全身上下。虽说是幼王兽,体长仍然稍微超过艾萨儿。艾萨儿挺直身体,开始查看幼王兽的右肩。那个部位应该有伤口吧?仔细一看,那里的毛色有一部分变成了咖啡色。

艾萨儿打开医疗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大剪刀。她用双手使劲压着剪刀柄,剪掉了患部周围的毛,接着拿出装了消毒水的水壶,为伤口消毒。

要是幼王兽突然解除清醒过来,艾萨儿一定会因为逃避不及而被幼王兽扯裂。艾琳一边把无音笛放在嘴边,以便随时可以吹响,一边屏息注视着治疗的过程。

除了艾萨儿治疗的肩膀之外,幼王兽的腹部、胸部也有脱毛的地方。

它在自残……

心中感到郁闷或是烦躁的马会不断地啃咬自己的身体。这只幼王兽也啄了自己的身体,粪便中会掺杂羽毛,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艾萨儿迅速地结束治疗之后,就轻轻地在幼王兽身上盖上大毛毯。艾萨儿的动作非常温柔,令人很难和平日的她联想在一起。

盖上毛毯之后,艾萨儿通过栅栏旁边的门走了回来,接着关上了外推式窗户。

艾萨儿催促着艾琳,两个人便再度从陷入黑暗的王兽舍中走到外面去。

艾琳询问正在把医药箱收起来的艾萨儿:“那只幼王兽是因为受了伤才那么害怕的吗?”

艾萨儿关上一边柜子的门,一边说:“你知道一个月前在真王的祝寿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是吗?约翰好像一直舍世隐居,所以这种事情并没有传到你们那里吧。”

艾萨儿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回过头看着艾琳。

“在祝寿宴席上,真王差点被暗杀了。”

“什么?……”

无法将暗杀这个字眼和真王连在一起的艾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杀神吗?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看着整个人呆掉的艾琳,艾萨儿露出苦笑。

“约翰完全没跟你说过这类的事吗?”

“是的……”

“是吗?看来那个人是真心想要退隐了呢。他应该是不想告诉你这些肮脏的世事吧。”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但是啊,只要你人在这里——在这座王兽保育场里,就得明白这些肮脏的世事才行。教导师们应该也会找时机告诉你们,所以我在这里就不详谈了,我只能告诉你,长久以来一直都有人想取真王的性命。”

“……是谁?”

艾萨儿的苦笑更深了。

“说了刚才那些话这后,总令我觉得难以启齿,哎,那也没办法。据说,试图夺取真王性命的是一个叫做‘血与污秽’的集团……他们希望大公成为这个王国的国王。”

艾琳感觉到自己的肌肤整个变僵硬了。

住在门蛇村的时候,她经常听到人说真王领地的人们瞧不起他们这些大公领地的领民。

村人们对真王领地人们的不满和敌意,极其自然的印在艾琳心里,所以她当然也知道大公领民和真王领民之间的敌对关系。

可是,艾琳一直以为这种意识只存在于领民和领民之间,从来没想到竟然有人想杀掉真王,另立大公为王……

倘若两地领民之间的对立关系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那自己身为照顾大公掌管的门蛇的门蛇众之女,却在这个地方照顾象征真王的王兽,应该是非常糟糕的事吧,艾琳开始了解艾萨儿的奇妙态度从何而来了。

但是既然这样,艾萨儿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入舍呢?……

艾萨儿一直盯着艾琳的脸看,接着她平静地说:“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对于你是门蛇众的女儿这一点,我没有任何的敌意和怀疑。只不过,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对其他人说……也不要告诉幽阳会比较好。”

艾琳没有回答,艾萨儿继续说:“你会渐渐了解这个王国目前所处的状态。在你完全了解事情的状况、能够做出判断之前,绝对不能说——知道吗?”

这是完全正确的意见。自己身为门蛇众之女的事,并不是在尚未了解目前国内情势的状况下,就可以说出来的事。

“……我知道了。”

艾琳回答完,艾萨儿便点点头。

“那这件事就先别提了,我们把话题转回光的身上吧。”

“光?”

“啊,不好意思,我还没告诉你那只幼王兽的名字叫做光。”

艾萨儿说完便把眼光转向王兽舍。

“光啊,是真王的的侄子在真王生日的时候献上的王兽。它第一次被带到人前,就在那个宴会的庭院里听到了无音笛,而在它全身动弹不得的时候被来自森林中瞄准真王的箭割伤了肩膀。”

一阵冰凉的感觉从艾琳心底扩散开了。

在明亮的光线中僵硬的幼王兽身影在她的心中浮现。

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然后突然被拉到一大堆人面前的它,心中究竟有什么感觉呢?它是不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惊吓地叫着想要寻找母亲呢?

而就在它最恐惧的时候,却被来自后方的箭给刺伤肩膀……

“……它怎么了?在哭吗?”

艾萨儿惊讶地窥看艾琳的脸。

艾琳低着头,没有回答,突然袭上心头的难过,情绪剧烈得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

蜷缩在黑暗之中、像个婴儿一般害怕地哭泣

,这种心情艾琳非常清楚——被迫和母亲分离时的那种恐惧,仿佛被人丢进广大的黑暗之中而不知所措的混乱思绪……

在那片黑暗之中,它是不是又开始啄起自己的身体了呢?是不是在无所适从的感觉折磨下,不断地咬着自己的身体呢?

“艾琳……”

肩膀被抓住的感觉让艾琳抬起头来。

“振作一点——你怎么了?”

艾琳擦掉眼泪。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只幼王兽很可怜……”

艾萨儿露出惊讶的表情。

“它确实很可怜……不过太过沉浸在这种思想里的话可不太好。如果不能冷静地保持距离的话,是无法做出正确判断的。”

叹了一口气之后,艾萨儿喃喃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十分冷静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是有非常情绪化的一面……我本来想让你观察光,不过看来还是不要这么作比较好。”

才不是这样呢——艾琳心想。

要是艾萨儿和照顾它的年轻人知道它面临了什么可怕的遭遇,还能冷静地和它保持距离,那就表示他们其实什么都不了解——不了解某一天突然被迫离开母亲、沦落为孤儿的人体验了什么样的恐惧。

艾琳闭上眼睛,深深地一了一口气。然后,她张开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教导师长。”

“什么事?”

“……我认为,光靠冷静并没有办法做正确的判断。”

艾萨儿讶异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保持距离反而感觉不到的。”

艾萨儿陷入沉默。

她就这么看着用泛红的双眼凝视自己的艾琳一会儿,最后开口说:“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能不能照你说的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的意思是说,你能够在和它的心情有所共鸣的时候,又保持距离观察它吗?”

艾琳揉揉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试试看。”

艾萨儿垂下肩膀。

“那你就试试看吧。不过已经没什么时间了,你要用心观察喔。”

“没有时间?……”

“对。自从受伤之后,光就一直没吃东西了。”

自从受伤之后?那不就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吃东西了吗?

“王兽这种生物是可以在长时间不进食的情况下维持生命的。可是,光还只是幼王兽,如果继续不吃东西的话……现在就算只能让它喝下特滋水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听到特滋水的那一瞬间,一阵不祥的感觉忽然掠过艾琳的胸口——就在她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时,母亲的话在她的耳里想起。

——特滋水能够让门蛇牙齿的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门蛇来得大,可是呀,给予门蛇特滋水,也会让它们的某部分便衰弱。

艾琳惊慌地抬起脸,看着艾萨儿。

“教导师长,我有一个请求!”

“?……”

“我想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观察,您能不能让我这么做呢?”

“什么意思?”

“请让我免除其他的授课、实习和劳动工作,就算只有一个月也没关系。当然,我之后会想办法补偿其他孩子们因此多增加的负担。学科和实习的考试,我也会和大家一起考。请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专心处理光的事。”

艾萨儿皱起眉头。

“你说你要专心处理光的事,那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我一整天都会呆在这里,不管是它的睡觉时间或是用餐时间都一样,这么一来就能让它习惯我的味道。接下来,我会依照不同的状况,着手进行不同的处理。然后……”

艾琳捏着拳头,笔直地看着艾萨儿。

“在我这么做的期间,如果光像其他野生的王兽一样开始吃鱼吃肉了,就请您日后也继续让我照顾光。”

艾琳的态度非常认真,甚至连膝盖都微微颤抖着。

“假使光在我的照料下恢复健康,就表示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吧?……麻烦您答应我的请求。”

艾萨儿拨开了掉在额头上的头发,用冷淡的口吻说:“……你真的对它很执着呢,不过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件事,王兽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不管你多用心照顾它,它也不会对你产生感情,你绝对不可能成为特例的。要是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接近它,可是很有可能会被咬死的。”

被蜜蜂蛰伤的回忆又闪过艾琳的脑海——应该是这样没错。自己虽然对它能够感同身受。可是王兽不见得会回应自己赌上性命的照顾。

“我知道。但是,不试试看是不会晓得的。”

艾萨儿冷淡的表情还是没变。

“照顾王兽之所以会危及生命,不单单只是因为可能会被咬死。一旦照顾不周,就会被视为对真王的不忠,还有可能被关进监狱里。所以连最高级班的学生,我都没有让他们有照顾王兽的权限。因为有什么万一的话,我必须全权负责,他们只不过是照着我的指示行事而已。你知道自己说了多么狂妄的话了吗?你刚才的意思,就是说比起学习了四十年之久、也照顾王兽三十年的我,你更能做出正确的照料。”

艾琳的心跳加快、表情僵硬,她咬着嘴唇低下头。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的确很聪明,身为门蛇众的母亲一定也用了能够发挥你的天赋的方式培育你,再加上约翰这个好老师的照顾,大概让你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其他人做不到事吧……其实我对自己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趁早发觉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特别,对你来说也是好的经验吧。”

叹了一口气之后,艾萨儿说:“让你用你的方式照顾光一个月也无妨。只不过,该遵守的事情还是要遵守,千万不要让你的失败伤害到光。”

艾琳缓缓抬起脸,看着艾萨儿。

艾萨儿的脸上浮现严肃的表情,她从怀中掏出无音笛。

“请你发誓,当你打开栅门的时候,一定会吹这支无音笛,并且不会过度自信,只会在充分掌握情况的时候才会行动。”

艾琳把手放在嘴边。

“……是,我发誓。”

“待会儿到教导室来,我会详细告诉你照顾光的方法。还有,治疗由我来进行,你不可以插手。”

“是。”

艾萨儿点头,把无音笛递给艾琳。

对艾琳的人生造成决定性改变的日子,就在那一瞬间开始了。

6.多姆拉

“真了不起!太厉害了”

幽阳吓死人的喊叫声,让午休时间还留在教室里的男生们全回过头。

幽阳紧紧抱住艾琳。

“好厉害喔!你一定是卡萨鲁姆学舍创舍以来第一个一口气跳上最高级班的学生!”

艾琳连忙说:“不是、不是……”

可是,幽阳却完全没听进去。

“我好开心喔!真不愧是艾琳。不过同时也很难过,因为这样子我们就没办法一起上课了。”

被幽阳紧紧抱住的艾琳瞪大眼睛,拼命地想要更正幽阳的误会。

“不是啦,幽阳,那个……”

男生们也吵闹着聚集而来。

“……真的吗?你跳级到最高级班了啊?”其中一个人对艾琳说。

艾琳维持着被紧抱的姿态,在能动弹的范围内摇摇头。

“不是、不是啦,是幽阳误会了……幽阳,拜托你放开我,我很不舒服。”

幽阳这才总算听进去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艾琳。

“什么误会?你不是拿到无音笛了吗?你不是说你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参加劳动工作了吗?”

从幽阳的手臂解脱之后,艾琳用力地吁了一口气,眼前金光闪烁。她单手撑着额头,环顾着几个伙伴。

“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那个啊,我是因为某些原因获得艾萨儿教导师长的许可,可以观察关在后方王兽舍里的幼王兽,不过只有一个月而已。不是什么跳级啦……”

就在艾琳说到一半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拉开,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看见年轻人之后,艾琳吃了一惊——他是照顾光的那名年轻人。

年轻人站在坐着的艾琳他们面前,板着脸瞪着艾琳。

“你是艾萨儿教导师长的亲戚吗?”

他大概为了压抑怒意而可以降低音量吧?听得出来语尾的声音有点沙哑。

艾琳摇摇头,紧张感让她的肚子全都纠在一起。

“不是亲戚……只不过我的养父是艾萨儿教导师的朋友……”

年轻人的眉毛挑了起来。

“你这家伙……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竟然利用这种关系去照顾王兽。让毫无经验的菜鸟做这种事,是很可能伤害到王兽的欸。你应该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吧?”

艾琳全身无力,就算她想说话,也紧张到无法呼气。

艾琳用微弱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利用关系才能照顾光的。”

年轻人猛然皱起眉头,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女。

“那艾萨儿教导师为什么会把我的工作交给你做?”

“……因为我曾经看过野生的王兽。”

这个意外的答案让年轻人有点惊讶。围着艾琳的学生们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野生的王兽?真的吗?你真的看过野生王兽吗?”

“是的。”艾琳点点头。

“我是被养蜂人带大的。一到了夏天,养蜂人就会追着花,前往人烟罕至的深山区。我的养父在修山拥有一间夏季小屋,我们就是在采药草的时候,在险峻的峡谷里看见王兽的。悬崖中段有一个巢穴,我在那里看到了王兽母子。”

年轻人严重的愠色减少了一些。

“……可是,看过野生的王兽跟照顾光有什么关系?”

艾琳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艾萨儿教导师问我,想不想找出野生王兽和人类饲养的王手指间的不同处,所以我就请求她让我试试看。”

周围陷入一阵沉默。

年轻人无意识地抠着刚长出来的胡子,直愣愣地盯着艾琳。

“……就只有这样?”

这个突然的问题让艾琳感到不解。

“咦?”

年轻人似乎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不只因为这样吧。不是因为你是雾之民,拥有什么特殊知识的关系吗?”

如同被细刃划过的疼痛顿时扫过心头。

艾琳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年轻人皱着眉头,继续追问:“你的意思是我说错了吗?可是,你不是知道特滋水的成分吗?而且还是斗蛇用的特滋水。”

惊愕的神色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艾琳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慢慢变暗,还开始耳鸣。艾琳一面感受着不断冒出来的冷汗,一面抬头看向年轻人。

“……并不是因为我是雾之民……”

艾琳不想把母亲的事说出来——可是不说出来的话,又要如何让对方理解呢?

看着僵着身子的年轻人,艾琳陷入沉默。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忽地,一只温暖的手包住艾琳的手,并紧紧握住。艾琳惊讶地转过头,发现幽阳鼓励似的点了点头。

艾琳僵硬的身体稍微放松一些,周围的声音也回来了……当她冷静下来之后,艾萨儿教导师长的话便浮现在脑海中。

艾琳仰头看着年轻人。

“……我为什么会知道斗蛇用的特滋水成分,现在没办法告诉你,艾萨儿教导师教我不能说。”

年轻人不悦地皱起眉头,不过艾琳没有理会,继续说:“艾萨儿教导师长告诉我,就算对方是我的好朋友也不能说。她说,我马上就会长大成人,必须等到我更了解世事,也懂得该怎么说之后才能告诉别人,直到那个时候来临之前,都不能说。”

幽阳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意思是连我都不能说吗?艾萨儿教导师长是这么说的?”

这段和刚才的对话完全不搭边的内容,自然而然地让紧张的气氛化解了。

艾琳对幽阳低下头。

“对不起……没错,艾萨儿教导师长还指名道姓地叮咛我不能告诉幽阳。”

幽阳挑起单边眉毛。

“太过分了啦——不过我愿意原谅你。连教导师长都认为我是你的好朋友,这还满令人高兴的,不过到时候你一定会告诉我吧?”

艾琳点点头。

话题整个被转移开的年轻人露出了气势被削弱的表情睨视着她们两个人,最后他放弃地说:“……算了,艾萨儿教导师长是在完全了解内幕的情况下把照顾光的工作交给你的,或许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吧。”

这么说完之后,年轻人突然蹲了下来,平视艾琳的目光。

“可是对我来说,光是非常重要的王兽。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跟玻璃制品一样纤细,随时都有可能死亡。如今它却被半途杀出来的你给抢走了,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艾琳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要是光受了什么伤害,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就算你拼了命也要好好照顾它。”

粗声粗气地说完之后,年轻人站起身,离开了教堂。

当砰的一声关门声响起的同时,艾琳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起身追在年轻人身后。

年轻人停住脚步,回过头,“干嘛?”

艾琳抬头看着年轻人,拼命地思索用词——她是为了道歉才追出来的,可是一看见年轻人的脸,她又觉得道歉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她把光从这个人身边夺走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拜托艾萨儿让自己照顾光这件事,竟然会伤害到这个人。她的做法的确太过分了,就算被人责备也无可厚非。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把光留在那片黑暗之中。要是不吹奏无音笛就不能照顾光,那么光一定会死掉的。如果把这个想法对这个年轻人或是艾萨儿说,他们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是艾琳就是会这么认为。

就算年轻人认为艾琳是个很差劲的人,艾琳还是想帮助光,既然如此,光在口头上道歉根本无济于事,想要获得他的原谅更是不可能的。

可是,艾琳又不想让年轻人觉得自己是为了立功才拜托艾萨儿教导师的。她想要把自己会好好照顾光的心情,传达给年轻人。

年轻人虽然皱着眉头睥睨着艾琳,不过却没有催促她。

“我觉得,光很可怜。”

“……”

“我也是被迫和母亲分离的……在很小的时候……”

年轻人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因为光还那么小,正需要母兽的照顾……我觉得自己能够了解它被迫和母亲分离的那种心情。”艾琳努力地说着。

“我所看到的野生王兽,是会紧紧地保护幼王兽,把幼王兽小心照顾大的野兽,而且幼王兽很黏母兽,简直就跟人类的母子一样,所以……”

年轻人开口了:“……够了,我懂你的心情。”

这么说完之后,年轻人便打算转身,不过艾琳却对他说:“请把光的状况告诉我。”

年轻人缓缓地将视线转回艾琳身上。

艾琳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次。

“麻烦你把光的状况告诉我。”

年轻人的眼里浮现苦笑。

“……你的脸皮还真厚啊。在你抢走了我的工作之后,还想要把我当垫脚石踩吗?你就这么想立功吗?”

艾琳摇摇头。

“我想要让它吃肉。我希望它可以离开那片黑暗,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也说过,它是非常重要的王兽对吧?比谁都了解它的人就是你吧?请你告诉我。”

年轻人凝视着脸色惨白却炯炯有神地仰视着自己的少女。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年轻人心想,这是个满脑子只想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超级任性小鬼。

不可思议的是,年轻人却不觉得生气。刚才一直在体内翻腾的怒意,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了。

如果要把光交给这个家伙的话,就必须将一切的详细情况告诉她,以免她出了什么错。

年轻人动了动下巴。

“……跟我来,我告诉你照顾他的方法。”

看见少女的脸上瞬间散发光彩,年轻人皱起眉头。

“非常谢谢你。”

少女对着自己低下头之后,年轻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只是急着想立功……原本年轻人是这么想的,不过他错了——因为当这名少女说着要让那个孩子吃肉时,她的声音和表情之中蕴藏着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开朗和热情。

他对这名少女说自己觉得光非常重要,那不是骗人的。

可是说真的,面对自己拼命照顾却不见一丝回报,老是畏畏缩缩、展现敌意的幼王兽,他有时候也觉得很厌烦。

他是被艾萨儿教导师挑选出来照顾光的。这件事让他觉得很光荣,他不想辜负艾萨儿教导师的期待;同时他也很同情幼王兽,希望自己能为它做些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么做,光就是一口饲料都不肯吃。要是光在自己照顾它的这段期间内死掉的话,自己会落到怎样的下场——最近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照顾光的工作突然转手他人,让他生气得很想发发牢骚,不过他也并不想强迫对方把这份工作让给他。

倘若他有信心,觉得继续照顾下去情况能够有所改善的话,在艾萨儿教导师长请他交出照顾光的工作时,他应该会断然拒绝才是。但是事实上,他是因为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才会答应艾萨儿教导师的,说不定艾萨儿教导师长已经看穿自己的想法了。

艾萨儿教导师长自己也是一筹莫展,才会起意让这名少女试试看的吧。

……一个月吗?

一个月之后会怎么样呢?如果还是像现在这样,既不进食也不喝特滋水,光一定会死掉的。

要和光在这名少女照顾的期间死掉,自己就不会有任何失职之处——虽然很卑鄙,不过这个想法也曾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过这家伙

倒是很深藏不露……

说不定她会使用雾之民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帮助光。

年轻人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她不曾这么说过,不过年轻人觉得倘若能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光,那自己就算吞下功劳被抢的不甘心也无妨。

“请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做艾琳。”

少女的声音让年轻人回过神来。

“哦——我叫多姆拉。”

7.上射之光

“……把王兽舍的墙壁拆掉?”

艾萨儿笔直看着站在眼前的年轻人。

“为什么?”

多姆拉为难地回答:“艾琳说……这样比较好。她的说法是,会不会是因为光线是从外推式窗户射下来的,所以光才会害怕……”

艾萨儿拨开了垂在脸上的头发。

“你觉得呢?”

多姆拉皱起脸孔。

“我不知道。我也很怀疑其中是不是真的有所关联……可是该怎么说呢,她不是普通人,所以她说出来的话会让我很在意。”

“不是普通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躲在王兽舍里耶。她的三餐好像是朋友帮她预留的,等回去宿舍洗澡的时候,她才会顺道把食物带回王兽舍。已经无天了欸,除了去洗澡、上厕所的时间外,她一直待在王兽舍利,裹着毛毯,全心全意地观察光。”

艾萨儿苦笑。

“……她有洗澡啊。她之前曾说要让光习惯自己的味道,所以我还以为她不会洗澡呢。”

“有喔。之前我在浴室遇到她的时候,她还说光对味道的反应似乎不是很明显,不过要是让它闻到自己的体臭,可就不太好了。”

说到这里,多姆拉不禁脸红了。那个家伙还不是女人,只是个小鬼,还没有女孩子会有的羞耻心。

“……总而言之,因为我很在意,所以基本上每天都回去看看状况。平常就算我跟她说什么,她也只会随口回答,可是今天她却走出了王兽舍,我还在好奇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就听到她叫我把墙壁拆掉。她说:‘麻烦把平常放桶子那个地方的木板拆掉一块。’”

“桶子……喔,很下面的地方嘛。她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拆掉接近地板部分的墙壁囖。”

“是的。她说想要让光线由下照,而不是从上面照。”

艾萨儿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了解艾琳想到什么了。

“原来如此啊……好啊,那就按照那个孩子说的,把壁板拆掉吧。你做得来吗?还是要拜托哪个事务员?”

“没问题的。那里的墙壁并不是原本王兽舍的墙壁,是因为光讨厌日光,一被日光照到就会变得暴躁,我才在事后加装的应急措施。那只是钉上去的木板而已,只要把钉子拔掉,就能轻易拆除了。”

多姆拉兴奋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走出教导师长室。

即便待在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闻到野兽臭味的黑暗之中,然而只要一开始习惯,也会让人觉得很惬意——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自己小时候非常怕黑,现在也不喜欢黑暗。

裹着毛毯待在黑暗里时,那种如同飘荡在温水里的平静感觉便充满了内心。艾琳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光应该很想待在这种温暖之中吧,它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说不定一整天都处在意识恍惚的状态。

待在栅栏另一边的光非常安静。

当艾琳刚开始近距离观察它的时候,它看起来似乎很介意艾琳的存在。它经常动来动去的,并发出啃咬羽毛的声音,不过从第二天开始,艾琳就没再听到那个声音了。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之后,艾琳发现了光是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觉。由于王兽舍的门一直是打开的,所以艾琳可以勉强看见光的身影。

当从门口洒进来光线呈现出早晨的透明光芒时,光就会频繁地移动身体。它每天排泄的时间、喝水的时间都很固定,甚至让艾琳觉得它是配合学舍的钟声作息似的。

光的气味比其他王兽淡,这是不是因为它身为生物的生命力不够、渐渐接近死亡的关系呢?

猛盯着幼王兽看的同时,艾琳的脑中也思考着自己发觉的状况。

为什么它会喝水,却不吃饲料呢?

光早就断奶了,听说在那场宴会上被箭射伤之前,它都和普通的王兽一样正常吃肉。那为什么?……

一开始,艾琳都有按照多姆拉说的,在把饲料拿进栅栏的时候、换水的时候,以及清理排泄物的时候吹一、两次无音笛,虽然她很不想使用无音笛,不过也没办法。

可是当艾琳离开栅栏,想观察光有没有吃私聊的时候,她发现光会在清醒之后疯狂自残,简直就像是自己体内有恶魔附生,而它想要把恶魔咬死一样拼命地伤害自己。

自从注意到这一点之后,艾琳就不吹无音笛了。

艾琳把水和饲料放在一打开栅栏的门就能够着的地方。由于地板是倾斜的,所以尿液会自动流到外面去;但不能进入栅栏内帮它清扫粪便,让艾琳觉得光很可怜。艾琳曾经为此烦恼了一阵子,但是因为光本来就不太拍扁,艾琳才觉得隔个几天清理一次应该也没关系。

艾萨儿说过,在艾琳照顾光的时候,她会咱是停止治疗光肩膀上的伤势。她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所以自己也就不来打扰光了。

“可是它的右肩还是低垂着,好像很痛的样子……”

“脚受伤的人就算痊愈了,也会特别在意受伤的脚,而不由自主地拖着脚走路。”

艾萨儿说,七天之后她会再过来看看,这段期间就让艾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如果光出现了什么变化,一定要马上告诉她。

没有艾萨儿看管的这七天非常宝贵——艾琳心想。即便只有这短短的时间,她也想要试着不使用无音笛。她决定什么都不做,只要看着光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再被无音笛控制的关系,后来光就不太会自残了。

一面看着几乎动也不动的光,艾琳一面想象着这只幼王兽的心情。

野兽和人类看见的东西、听见的声音一定有所不同吧。但是,应该也有什么共通之处——比方说,想跟母亲撒娇的心情、母亲不在时惧怕的心情,这些应该都很类似吧》

对光来说,这个黑暗的环境可以让它联想到母亲温暖的腹部下方吧。

那么一处于阳光下,不就会让光发觉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了吗》庇护自己的母亲消失了,于是它便陷入了躲在巢中孤零零地等待着母亲的胆怯状态——这么一来,不是会让它想起自己突然被王兽猎人抓走时那种恐怖的回忆吗?

可是没有光线的话,就看不到饲料。

多姆拉和教导师们曾经说过,野兽会利用嗅觉找出食物,王兽也不例外,但是艾琳却莫名地认为并不是这样。

嗅觉当然很重要,不过视觉不也同样重要吗?

举例来说,艾琳可以再闭上眼睛的状态下,靠嗅觉判断眼前的东西是不是食物。可是要在眼睛闭上的情况下,光凭嗅觉确定那是食物并吃下去,却是需要勇气的。

光目前正处于对自己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十分害怕,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它陷入恐惧的状态,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它去吃无法用眼睛确认的东西,不是会更令它畏惧吗?

就在艾琳不顾约翰的斥责,也要跑去看野生王兽的时候,她发现王兽的视力好得惊人。母王兽可以从高高的天上俯冲下来捕获猎物,它可以再非常远的距离——甚至让人讶异它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看得到的距离,一直线飞来捕获猎物。

当母王兽发出那种独特的叫声——如同拨动竖琴般的声音,并且对巢里的幼王兽晃动肉块时,幼王兽便会欣喜若狂地一边发出同样的声音,一边咬住眼前的肉。

如果不是把饲料放在光的面前,而是在它眼前晃动的话呢?才这么想完,艾琳便试着把肉绑在扫把上,再把扫把伸进栅栏里。不过因为光线并没有照到栅栏里,所以就算艾琳一直甩动肉块,光还是没什么反应。

艾琳把肉和扫把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想着:要是能再亮一点就好了……

黄昏的时候,从门口射进来的光线会延伸到光的脚边,但是它似乎不怕这种光线……

一想到这里,艾琳猛然睁开了眼睛。

它不怕脚边的光线,或许是因为它躲在母亲身体下方的时候,它的脚边也是亮的。随着母亲一边伸展翅膀,一边飞离巢时,幼王兽也会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

说不定对幼王兽来说,从下方射进来的光线才是可以让它安心的光线。

当艾琳把这个想法告诉前来查看状况的多姆拉时,多姆拉蹙起了粗粗的眉毛。

“把王兽舍的壁板拆掉?……这不是我想做就可以做的吧。”

多姆拉虽然一脸不高兴地嘟囔着,不过好像还是替艾琳去征求艾萨儿的许可。当天下午,他就拿着工具回来了。

“请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艾琳一说完,多姆拉便表情不悦地回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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