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王兽篇 第七章 袭击

1、真王出巡

真王出巡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日子,就定在光的孩子断奶时的初夏之月十日。

当至今从未离开过王宫的真王说,想要出巡卡萨鲁姆的时候,王宫上上下下一片哗然。

大臣们自然不用说,真王的孙女赛米雅公主、侄子达米雅也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离开王宫将难以防范暗杀行动,拚命试着说服真王改变想法,然而真王却完全不为所动。

如果是想看光的孩子,不如直接把它送来这里就好了——对于达米雅的这番说词,真王反驳说:自己想看的并不是被人拖到王宫庭院里的王兽。

对总是冷静、贴心的真王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任性决定。在此之前的真王并没有遭受暗杀的危险,也因为如此,现任真王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统治的王国,所以她这样的要求反而显得更不容拒绝,反对的人们也都屈服了。

接下来,大家开始反覆地讨论出巡时的警备该如何安排,并拟定计划。

卡萨鲁姆高地位在距离王都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目前已经决定在去程的途中在以卡萨鲁姆高地一带为领地的贵族公馆住一晚,不过大家都认为马车行驶在铺设不太完善的高地道路,会对高龄的真王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

“去程就没办法了……毕竟是上坡路段嘛!那么回程是不是从萨拉诺的城镇搭船沿着卡萨鲁姆河下行比较好呢?”

提供去程住宿的卡萨鲁姆领主这么提议。

“可是,搭船不就会有晕船的可能吗?而且也很不安全。”

对于大臣的话,卡萨鲁姆领主摇摇头。

“卡萨鲁姆河的川幅辽阔,水流也很慢,不会有翻船的危险,老人家们要到别的城镇去的时候,也多半是以搭船取代马车。因为比起坐着马车定在铺设不完善的马路上,搭船对身体的负担轻多了。卡萨鲁姆河有流经王都附近,如果是考虑到真王的身体,我想还是搭船比较好。”

大家实际用马车和船试验了一次,最后的结果就如同卡萨鲁姆领主所言,大家都确认搭船确实轻松多了。

硬盾则兵分两路,一部分的人员负责真王的随行警卫,另一部分的人员则负责保护留在王宫里的赛米雅公主。护卫真王的随行警卫负责人是耶尔。

真王离开王宫森林的那一天晴空万里,很有初夏的感觉,绿叶的香味飘荡在干燥的空气之中。

等待真王出巡的人们站满路边,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献花,不过一行人还是平安无事地朝着卡萨鲁姆高地前进。

第一次外出的真王不习惯搭乘马车长途旅行,所以到了卡萨鲁姆领主的公馆时,看起来十分疲累,不过在接受了领主诚心的款待,并且早早休息之后,在隔天早上便恢复了元气。

从马车车窗看见青翠的辽阔草原之后,真王像个少女一般发出欢呼。

“这个地方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云彩随着缓缓吹过的风飘过草原,小鸟在天地之间忙豫地来去飞舞,草原上处处开着黄色和白色的花,随风摇曳。

然而,一看见卡萨鲁姆学舍,真王的脸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哎呀……”

她喃喃地说:

“真是老旧的建筑物呢!我没想到会是这么简陋的建筑。”

坐在真王隔壁的侄子达米雅苦笑道:

“因为这里是为了让生病的王兽度过余生而建的王兽保育场,位在拉萨尔的正规王兽保育场,那里的建筑物就气派多了。”

真王板起脸来。

“在那间富丽堂皇的王兽保育场里的人们做不到的事情,这里的人却做到了。看来我接下来得好好考虑费用方面的问题才行。”

达米雅露出微笑。

“听到您这番话,这里的人一定会高兴得跳上云端吧!”

耶尔在离两个人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骑马前进,同时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高地的周围配置了很多卫兵,不过这个地方实在太广阔了,刺客有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杀死卫兵再易容冒充。耶尔一直维持高度的警戒状态,护卫着马车周围的安全。

以教导师为首,卡萨鲁姆学舍里从学童到事务员们全都穿上了为了这一天而订制的正式服装,紧张地迎接真王。

排成一列的十二岁学童们兴奋地红着脸颊唱起欢迎的歌曲,真王也笑咪咪地听着歌。

欢迎歌曲结束之后,中年的教导师长便走上前来,用非常有教导师风范的精准用词叙述了对真王出巡至此的感激之意。

接下来,教导师长带领着真王,开始介绍王兽舍。

由于天气很好的缘故,保育场里的王兽全都在放牧场上晒太阳。真王一边从栅栏外看着它们,一边眯起眼睛。

“哎呀,它们看起来真惬意呢!像今天这种晴朗的日子,草地上应该也很暖和吧!”

教导师长艾萨儿在平坦的草原前面停下脚步之后,对真王说:

“请容在下说明一下,您看那里……那就是光、埃格和它们的孩子亚卢。”

“……喔。”

真王惊讶地看着艾萨儿手指的方向。

“哇!……真的耶,幼王兽也在!真是太可爱了!”

因为真王高声惊叫的关系,旁边的人们也都急急忙忙地看向草原。

确实有两只大王兽,小小的幼王兽则在它们脚边。

“……不过还真远咧,这样子不就看不清楚了吗?”

随从皱起眉头,回头看着艾萨儿。

“为什么不事先放进王兽舍里?”

“在这种晴朗的天气下,王兽要是被关在王兽舍里的话,就会一直吵着要到外面来,由于它们有时候甚至会用身体撞击墙壁导致受伤,所以在下才会将它们放出来。”

对于艾萨儿冷静的回答,随从没有再多说什么,陷入了沉默。

真王笑着低头俯视艾萨儿。

“原来如此……可是随从说得没错,真的有点远呢!难得我专程来这里看幼王兽,能不能再让我靠近一点呢?”

艾萨儿摇摇头。

“请容在下说明。如同您所知。王兽是不会和人亲近的野兽,所以……”

艾萨儿才说到一半,达米雅就出言打断。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稍微接近一点儿而已,王兽不可能对真王做什么坏事的,而且要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还有无音笛啊!”

耶尔看到达米雅的话让艾萨儿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影。

不过达米雅却无视艾萨儿的反应,立刻看向耶尔。

“这是真王的意愿。就算翻过栅栏稍微靠近一点,应该也无妨吧?‘神速耶尔’阁下。”

耶尔想了一会儿之后,问艾萨儿:

“……如果找几个持有无音笛的人在一旁待命,是不是就能确实制伏王兽?”

艾萨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不过我不建议这么做。而且,要是靠近的人数过多的话,搞不好连光它们都会跟着激动起来。”

耶尔点点头。

“那就请几位技术纯熟的教导师带着无音笛,守护在真王周围。我们这边就仅由真王陛下、达米雅大人和我前去。”

耶尔一边指示着在一旁待命的部下们守卫的方法,一边再次确认了弓的状态。

当艾萨儿选择教导师人选的时候,耶尔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围绕在远处的教导师和学童们似乎不只看着真王,还不断地看着另一个人。

耶尔顺着他们的视线方向看过去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高个子的女孩身上。

虽然年纪遗很轻,不过她应该也是教导师吧!站在人群中的她穿着和其他教导师一样的衣服,然而却完全不看这里一眼。她的手上拿着一个看起来好像是铺了皮的竖琴的奇怪东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兽一家子。

耶尔有点在意,但是因为没有感觉敌意或加害之意,耶尔便将注意力放回其他地方了。

在此之前做起事来干净俐落的艾萨儿,不知为何却花了很多时间在挑选人选上面,她先向站在旁边的教导师宣布一些事情,教导师点了头之后,便转身穿过学童们。

那个年轻的女孩就站在教导师前进的方向。当教导师对女孩说话时,女孩静静地聆听,接着也开口说了些话。年迈的教导师听完女孩的话之后,便频频点头。

耶尔本以为那个女孩会被带到这里来,不过在谈话结束之后,教导师却把女孩留在原地,一个人回来了。

耶尔问艾萨儿:

“你传了什么话给那个女孩吗?”

艾萨儿抬起头看着耶尔。短暂的静默之后,艾萨儿回答:

“……那个女孩是照顾光的见习教导师,不过因岛她感冒了,所以我请她把光交给我们,我们不会让它接近真王身边的。”

教导师回来以后,低声对艾萨儿耳语了一番。艾萨儿点点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你已经告诉她即使在紧急时刻,她也绝对不可以过来吧?……是吗,那就好。”

和教导师说完话之后,艾萨儿重新

对真王行礼。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就由在下带您过去吧!不好意思,麻烦您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或是突然做出大动作。”

随从们全都面露怒容,不过真王却大方地点点头。

真王从朝内侧开启的栅门踏进了放牧场。

耶尔走在最前面,一边专注地注意着附近的状况,一边走在真王和王兽之间。

王兽一家子全都好奇地抬起头看着这里。待在父亲双脚之间的幼王兽也做出和双亲一样的动作,伸长脖子看着这边。

“……哎呀,真可爱。”

真王感动地喃喃说着。

幼王兽的胎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纯真无邪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兴味盎然地看着这里。

“多么美丽呀!”

真王用兴奋的声音悄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王兽……幼王兽是很可爱没错,可是你们看看那对王兽,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琉璃色上镶嵌着红线,就像宝石一样!胸前也发出银色的光芒。这比我之前看过的所有王兽都还要漂亮。大只的是埃格,小只的是光,对吗?”

艾萨儿在真王身后小声地说:

“是的……真王陛下,非常抱歉,可能要麻烦您在这里停下脚步了。”

真王停下了脚步,不过达米雅却露出苦笑,回头看着艾萨儿。

“再靠近一点儿应该没关系吧?这些王兽是献给真王的野兽,不可能会伤害真王的。”

真王只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或许是觉得难得来这里吧,她再度踏出了脚步,朝着王兽接近。

艾萨儿表情一沉,对耶尔小声说:

“请你拦住他们!再继续接近的话,王兽们会起戒心的。毕竟现在正是哺育幼兽的时期……”

耶尔对艾萨儿的话表示认同,然而就在他打算劝告真王的时候,埃格突然全身颤抖,一边发出高亢的警戒声,一边像要保护孩子般猛然张开翊膀。

教导师们紧张地把无音笛放在嘴边,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能吹!”

看见教导师们将无音笛拿开嘴边,耶尔一惊,赶紧张弓搭箭,并把身体转向声音的方向。

那个女孩翻过栅栏跑了过来。

“……不要吹!”

女官们在栅栏旁边发出惨叫。

达米雅压低声音喊着:“为什么不吹无音笛!快吹!”然而教导师连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直接朝王兽的身边跑去。接着,她对它们说了一些话之后,便开始弹奏竖琴。

一阵不可思议的声传了过来,听起来很像是拨动竖琴琴弦的声音,不过却更钝、更闷。当这种声音开始组音成复杂的音调之后,王兽们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仿佛在回应似的。

埃格状似生气地张开了两、三次翅膀,直到一旁的光从喉咙深处发出安抚似的声音之后,它才不情不颐地收起翅膀。

一瞬间,耶尔忘了自己的职责,直盯着站在几乎可以摸到王兽的距离处的高个子女孩。

她抬头看着王兽,担心地皱起眉头,并且专心地弹奏着那个奇妙的竖琴。

(……那个女孩该不会是雾之民吧?)

女孩的瞳孔看起来是绿色的。

这个时候,专心地拨动竖琴,和王兽有所交流的女孩,她那稻草色的头发,在穿过淡淡云层的阳光照射下发出温和的光芒。

“那个女孩在做什么?”

真王悄声地说:

“让王兽冷静下来。”

这么回答的艾萨儿脸上蒙着一层不安。

“让王兽冷静?……靠竖琴的声音?”

“是的,您说得没错。”

简短地回答之后,艾萨儿转换话题似的小声说道:

“陛下,麻烦您后退。现在正是那些王兽们哺育幼王兽的时期,请您体谅。”

于是,真王一行人便静静地离开了,只留下拨动竖琴的女孩和王兽一家子留在原地。

2、达米雅的诱惑

一面在为了招待真王而特别布置的食堂里悠闲地喝茶、享用点心,真王一面开心地和艾萨儿谈天说笑。

真王似乎非常喜欢这位皮肤粗糙,看起来十分严肃的教导师长,她们不只聊了王欧的事,连学童的教育到学舍的经营,真王都不断询问,直到傍晚时分都还不打算离席。

耶尔则一如往常地和两个人保持一步的距离,好注意现场的动静,不过他可以察觉到——每当真王提到那个用竖琴让王兽稳定下来的女孩时,艾萨儿就会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竖琴让王兽平静下来。你们经常在保育场里使用这个方法吗?”

真王的问题让艾萨儿沉默了片刻。接着,她彷佛是在谨慎思索用语似的,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是这样的……光……是从小就一直听着那个女孩的竖琴声长大的,所以只要听到竖琴的声音,就会冷静下来。”

一面听着教导师长的回答,耶尔一面在心中感到疑惑。

为什么这位教导师长只要一提到那个女孩,就会表现不安的神情呢?难道是害怕自己让雾之民照顾王兽会遭到责罚吗?

“我想要直接问问那个女孩。”

真王一说完,艾萨儿便行了一礼,回答:

“非常抱歉……不好意思,那个女孩感冒了,所以我们叮嘱她绝对不可以到真王面前。”

达米雅一边喝着招待的酒,一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他一直盯着艾萨儿的脸看,彷佛在思考什么,最后放下酒杯离开了座位。耶尔见状,随即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部下跟随达米雅。

将近半顿(约三十分钟)的时间过去了,达米雅仍旧没有回来。

察觉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变成了蜜糖的颜色时,真王露出了微笑。

“……哎呀,我聊得忘了时间,都是因为你说的事情太有趣了,看来我也该回去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真王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艾萨儿。

“到了晚上,王兽们就会回到王兽舍里吧?”

“是的。现在差不多是喂饲料的时间了,所以这时候大家都会兴高采烈地回到王兽舍去。”

艾萨儿的回答让真王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在回去之前,我还想再看一次。我能趁它们吃饲料的时候去看吗?就麻烦你带我去啰!”

艾萨儿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小段时间,不过她随即点点头。

“是的,这是在下的荣幸……那么就由在下带您去吧!”

艾萨儿带头迈开步伐之后,耶尔便指一不部下们排成一个队形,把两个人包围起来一起移动,自己则跟在艾萨儿旁边。

夕阳拉长了树影,一行人就在从树叶间射下来的金黄色光芒中,朝着王兽舍走去。

艾萨儿指着王兽舍中最大的那栋建筑物说:“那就是光它们住的王兽舍。”这个时候,耶尔注意到刚才跟随达米雅的部下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

当耶尔走近开口说话时,部下立刻脸色大变。

“因为达米雅阁下命令我不准进去……”

耶尔悄悄地从门口窥视屋内,接着皱起眉头。

那个女孩就站在王兽的栅栏旁边,表情凝重地低着头。耶尔可以听见不断地向女孩说话的男人声音。

“……别那么紧张嘛!我是个坦率的男人,就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会直接把想法告诉你啊!”

是达米雅的声音。

听见背后接近自己的脚步声,耶尔回过头。在他开口之前,真王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摇头。

艾萨儿他们也板起脸,竖起耳朵听着屋里传出来的对话。

“……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你并不用跟这些王兽们分开,我只是希望你带着它们一起去拉萨尔罢了。如果你觉得和拉萨尔保育场的教导师们之间的人际关系很麻烦的话,我可以为了你把这间保育场里的教导师全换过去。”

女孩一句话都没回答。

大概是因为心急的关系,达米雅抓住了女孩的手臂。女孩吓得抬起头来,不过她在看向达米雅之前,反而先看了王兽。

她拚命地用眼神安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而开始低鸣的王兽。

然后,她甩过头转向达米雅,用低沉但清楚的声音说:

“……就如同我刚才所说过的,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非常抱歉,能不能请您放手?”

耶尔忍不住在门后露出微笑。

达米雅的魅力在这个女孩身上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深刻地感受到达米雅的无奈。十分懂得对付女人的达米雅应该也知道再这样强迫下去,也只会得到反效果吧!他笑着放开了手。

“你真是个冷静的女孩,我的自信心多少受了一点打击呢!我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个更有魅力的男人,你被我摸了之后,都没什么感觉吗?”

女孩没有回答,但是她也没有别开目光,反而笔直地看着达米雅。

那是毫不阿谀奉承的眼神。

“……真是漂亮的眼睛。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雾之民的瞳孔,原来如此,这个人人都说有魔力的民族果然名不虚传哩。”

达米雅伸手,轻轻地抚摸女孩的脸.女孩虽然面露愠色。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瞪着达米雅。

“别这么生气,听我说嘛!”

达米雅小声说道:

“雾之民是不立誓效忠真王的流浪民族,要是这个民族的人在照顾王兽的事情出去,一定会有很多说三道四的人出现吧!教导师长也会很难做人的……毕竟世上愚昧的人还是很多,但是我爱上你了,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耶尔听到了真王在背后叹息的声音。

真王从耶尔的身边走进王兽舍。

女孩感觉到有人进来时回过了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下来,她就听到达米雅的大笑声。

“……真王,您听到了啊!让您看到难堪的场面了哩,您听多久了?”

“足够让我知道你拚命说服这个孩子却被回绝了。”

真王用带着笑的声音回答,然后转向女孩。

“我的侄子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呢!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只要一看见美丽的女人,就非得去跟对方说话不可,你就原谅他吧!”

女孩跪了下来,低下头说:

“……没这回事,失礼的是在下。”

真王微笑.

“站起来吧,我很欣赏你没有被我侄子的甜言蜜语迷惑的态度.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站起来之后行了一个礼,回答:

“在下的名字是艾琳。”

“艾琳……是山苹果吧!在深山里结实的香甜果实,这个名字真适合你呢!”

艾琳失去血色的睑瞬间缓和了起来。

(这个女孩的脸上一浮现笑容,给人的印象就完全改变了……)

耶尔的内心想道。刚才他还以为女孩应该有二十五、六岁,可是她一绽放笑颜,看起来就只有二十出头了。

真王的睑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一边仔细地凝视着女孩,一边说:

“你是雾之民吧!为什么雾之民会在这里工作呢?我不会追究责任的,你老实回答吧!”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那在下就说了……在下并不是雾之民。”

看见真王挑起眉毛之后,艾琳继续说:

“家母和家父相识之后,为了跟家父在一起而选择了被族人放逐的道路。因此,在下从来没有过过雾之民的生活。在下是立志成为兽医而进入这间学舍的,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了。”

真王的眼里露出了大感兴趣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你的母亲是个非常果断的人呢,她现在在做什么?”

艾琳的表情瞬间蒙上阴影。

“……家母过世了,家父也在很早以前就撒手人寰。在下没有任何亲人。”

真王微微皱起眉头。

“是吗?那么,这里就等于是你的家啰!”

“是的。”

这个时候,艾琳身后的王兽叫了。那只名叫光的王兽从刚才就一直用脸摩擦栅栏,想要碰艾琳,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它开始发出催促的叫声。

幼王兽则在光的脚边,一面模仿着母亲拍动小小的翅膀,一面把鼻尖塞进栅栏的缝隙里,舔着艾琳的手。

只有埃格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站着不动。

被亚卢舔着手指的艾琳有点为难地对真王说:

“……那个,非常抱歉,它们想吃饲料了,请您容许在下喂它们饲料。”

真王笑出声来。

“这是我的不对,我打扰到它们的用餐时间了。光,你一定饿得受不了了吧,对不起喔,艾琳,你就去喂饲料吧,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吗?”

艾琳瞥了艾萨儿一眼。艾萨儿首肯之后,艾琳便对真王一鞠躬。

“……当然可以,那就请各位在这里观看吧!”

从房间角落拿了肉块过来以后,艾琳打开栅门走了进去,耶尔和达米雅都因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用无音笛吗?”

达米雅这么喃喃说完之后,艾萨儿便无奈地压低声音回答:

“因为从光这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艾琳在照顾它。”

不过无论是一直绕着女孩脚边打转的幼王兽或是发出撒娇叫声的母王兽,感觉起来都和王兽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印象相去甚远。

艾琳没有给亚卢肉块,不断叫着的光转过身,先把大肉块丢给站着守护亚卢的埃格。埃格用脚踩住肉块之后,便把肉块撕小,开始喂给亚卢吃。

在亚卢断奶之前,光片刻都没有离开它身边;等到亚卢能够吃肉了之后,就换成父亲全心地带小孩了。现在都是埃格跟在亚卢身边,光则可以随性离开亚卢去晒太阳。

当唉格开始喂亚卢之后,光便一边发出撒娇的叫声,一边轻轻地推着艾琳的背,彷佛说“轮到我了”。

人们静默地看着这幅光景。

等到艾琳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从栅栏另一边回来时,艾萨儿便解释似的小声说道:

“……因为光差点就死掉了……是艾琳日夜不分地待在它身边照顾它,才把它从死亡的深渊救出来的。所以,它才会和其他的王兽不一样,跟艾琳如此亲近吧!”

达米雅在口中喃喃说道:

“的确如此。那个时候,光受了箭伤嘛!”

“箭伤?”

真王抬起眉毛。达米雅苦笑着说:

“对啊,您忘记了吗?光是我在姑妈生日的时候献上的幼王兽喔!”

“喔……”

一抹阴霾扫过真王的脸,不过达米雅却丝毫不在意地边笑辽对艾琳说:

“你养大的那只王兽救了那边那个男人一命喔!”

由于艾琳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耶尔只好对她轻轻点头。

“因为箭先擦过了光,所以刺到那个家伙的肚子时,力道已经减弱很多了——对吧,耶尔。”

“是的。不过对在下来说,那还是非常痛的一箭。”

达米雅开朗地大笑,艾琳却感同身受地沉下脸。

“……箭射进肚子里了吗?”

真王回答了艾琳的喃喃自语。

“耶尔当了我的盾牌,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对着我射过来的箭……好了,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回忆。”

耶尔注视着舔着孩子嘴巴的王兽。

(你就是那个时候的幼王兽啊……)

那只被拖到王宫的庭院,恐惧不安地看着四周的可怜幼王兽——当箭射中它肩膀的瞬间,它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被送来这里的时候,它的状况一定也很凄惨吧!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到这副模样了。

“……我能够理解达米雅想要说服你的心情。”

仿佛为了改变情绪一般,真王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希望由你来照顾拉萨尔的幼王兽。你没有使用无音笛,对吧?很好,我也很讨厌那种笛子。如果能够在不使用那种笛子的状态下把王兽养大的话,正合我意。”

这个时候,艾琳和艾萨儿脸上浮现的表情,就像是等着受罚却拿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

“怎么了?你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真王的声音让艾琳猛然回过神来,她眨眨眼。

“……是的。因为对在下来说,这里就是在下的家。”

这么回答之后,她吸了一口气,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而且亚卢还小,在下不希望它进行长途的旅程,如果可以的话,在下希望能继续住在这里。”

真王露出遗憾的表情。

“是吗?嗯,我不想勉强你,不过你还是考虑看看吧!我虽然不是达米雅,但是我也很喜欢你。我非常希望是由你负责照顾拉萨尔的幼王兽们。就是因为你没有用无音笛,而是用爱一点一点地把光养大,光才会生小孩吧!我真希望拉萨尔的幼王兽能够在这种方式下长大。要是放牧场上全部是幼王兽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呢!我迟早会再来找你的,知道吗?”

艾琳深深地一鞠躬。

“是的……这是在下的荣幸。”

真王一行人离开之后,卡萨鲁姆的人们全都露出了疲惫的神情。教导师们很庆幸能够平安无事,可是艾琳一想到艾萨儿的想法,就觉得没有脸见她。

“我明明就已经千叮咛万交代,叫你不准出来的。”

等到教导师们一回去,艾萨儿就生气地斥责艾琳。

“……非常抱歉。”

艾琳道了歉之后,艾萨儿便叹了一口气。

“唉,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担心亚卢,那个时候也捏了一把冷汗。”

和猎人们抓来的幼王兽比起来,亚卢小多了。当真王说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教导师们全都很担心,害怕亚卢幼小的身体无法承受被无音笛僵化的负荷。

所以,艾琳才会在无音笛吹起之前奋

不顾身地跳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不可思议呢!”

艾萨儿皱着眉头小声说道:

“真王难道不知道王兽规范的意义吗?还是她其实是在知道的前提下说出那些话的呢?”

一面回想起真王说着“我也很讨厌无音笛”时的表情,艾琳一面悄声地说:

“……看起来不是这样呢!”

“对呀——看起来不是这样。”

艾萨儿拨拨头发。

“是我们想太多了吗?或许在王兽规范之中,并没有我们想的那层意义存在。”

艾琳不这么想,不过真王的态度确实不像那个雾之民,她完全没有要把王兽禁锢在戒律之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如果真王是真心想要繁殖王兽的话,我们就得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了……而且那个侄子似乎也很想得到你。”

一想到达米雅,艾琳就起鸡皮疙瘩。

离开艾萨儿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艾琳实在无心休息。

达米雅胁迫自己的情景不断地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并且每次都让她感到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艾琳非常害怕。她从来没有被男人那样子抚摸过,所以才会吓得动弹不得,这让艾琳气得不得了。

这种时候,艾琳就会分外觉得幽阳不在是件令人难受的事。要是能跟幽阳聊一聊的话,艾琳就可以把积在自己心里的情绪一吐为快,那一定会轻松许多。

幽阳现在应该在故乡的村子里担任兽医,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加舒甘曾经说过自己是三男,不需要待在故乡里,所以迟早会入赘到幽阳家,和她一起生活。

艾琳呆呆地眺望着窗外。

冰冷的寂寞在艾琳心底扩散开来.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孤独的感觉,没想到这种感觉又在不知不觉间回来了。

看着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倒影时,艾琳回想起今天遇见的人们。

不可思议的是,在她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不是真王,也不是达米雅,而是静静地站在人们背后的武夫。

他的身影之所以会留在艾琳心中,或许是因为那股独特的气质吧!那个武夫身边围绕着孤独宁静的氛围——就好像无人的冬季森林一般宁静。

他几乎不说话,也不像其他武夫一样面带严肃僵硬的表情,他永远站在距离人群一步的地方。

他以己身为盾牌,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射向真王的箭……

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呢?往后,他也会继续过着当别人的盾牌、不知何时会丧命的日子吗?

起风了吧!艾琳看着在黑夜中摇曳的树枝,一直伫立在窗边。

3、袭击

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学童们大声地欢呼着。

站在人称展望之丘的小山丘,可以看到沿着高地蜿蜒流过的卡萨鲁姆河。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穿过森林、集结成大河的模样清晰可见。

从萨拉诺的街边启程的船缓缓地沿着这条河朝着王都前进。河流流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从展望之丘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之后,就消失在广大的森林里了。

为了看看中午离开萨拉诺街道的真王御用船,学童自然不用说,连教导师们都聚集在展望之丘,以各自喜好的姿势坐在岩石上俯视着河流。

有一个孩子准备得很齐全,连望远镜都带来了,所以这个孩子就理所当然地在船出现的时候负责通知大家。

从这里看真王的话,会变成俯视真王的不敬行为,所以有的教导师说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任谁都觉得亲眼看看挪用船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所以大家都装作没听到。

艾琳也和多姆拉一起靠在岩石上聊天,等待御用船出现。初夏的阳光温暖了岩石,催人好眠。

“……啊,来了!”

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一声大喊之后,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确实有几艘船从发出温和光芒、彷佛流动的银光一般的河流远方驶来。带头的两艘帆船用粗绳子拖着一艘有屋顶的大船,大船屋顶上装饰的金属闪闪发光。

学童们发出了“喔——”的欢呼声。

就在御用船驶过河流和支流的汇流点时,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突然结结巴巴地说: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一旁的学童们敲了他的头。

“什么啦,说清楚。”

即使被敲了头,学童还是没有放下望远镜,反而紧紧盯着某个东西看。

“……有好几条……好像粗树干的东西……从支流漂过来……上面载着人,他们的背上背着弓……”

学童们一片哗然,教导师们也探出身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用肉眼无法看见对方身上背着弓,不过确实有人坐着很像粗树干的东西,一一从森林里流出来支流漂到主流上。

察觉那是什么的当下,艾琳立刻感受到一股宛如心脏被攫住的冲击感。

(斗蛇!)

那是斗蛇。战士们骑着斗蛇,偷偷从真王搭乘的御用船后方接近——他们想做的事一目了然。

“箭……箭搭在弓上了!”

就在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发出沙哑的声音时,艾琳也开始迈步快跑。多姆拉在后面问了她:“你要去哪里?”不过艾琳根本没空回答。

(……我正打算做一件蠢事。)

这句话在艾琳的脑中嗡嗡打转。

这是不能做的事,要是做了的话,接下来的情况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那个温柔的真王就会被斗蛇咬死。

那幅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更加快了艾琳奔跑的脚步。

艾琳冲向放牧场,对着在草原上玩耍的光大喊:

“光!”

光猛然抬起头,接着便朝艾琳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跑过草原。

光跑过来之后,艾琳说:

“载我飞。”

光立刻转过身,背向艾琳弯下身子。

彷佛梦中的光景一般,艾琳毫无现实感,只是忘我地移动身体,爬上光的后背,然后紧紧抓住光的脖子趴下来。她连去拿骑乘工具的时间也没有,只能这样抓着光起飞。

〔……飞?〕

艾琳对光的叫声回答:

“飞!”

光低低地弯下身。下一瞬间,它就已经在天空飞舞了。

光的肌肉在艾琳的身体下方起伏跃动。它张开大大的翅膀,一口气飞上天空。

“去河流那里,那边……”

艾琳用四肢夹紧了光的身体,利用自己的重心移动来告诉光方向,光马上就懂了。它倾斜翅膀,朝着右边转弯。

飞过聚集在展望之丘上的人们时,艾琳听到了微弱的惊呼声,不过她根本没空去看他们。

战士们骑的斗蛇已经直逼御用船的后方了。

骑着斗蛇的战士们射出来的箭如同雨一般落在御用船上,贯穿了甲板上的武夫们。

站在甲板上的武夫们也努力应战。

站在船尾附近的男人连连放箭,骑在斗蛇背上的战士们也宛如被箭撞出去一般掉进河里。

然而即使战士落水,还是无法阻止斗蛇的攻势。

带头的船在斗蛇的撞击下翻覆了,船上的人全都掉进河里。艾琳看见他们被斗蛇撕碎的样子。

当斗蛇开始攻击翻覆的船时,被粗绳牵引的御用船猛然跟着倾斜。

(……会翻船!)

由帆船拉着的御用船朝着某一边大幅倾斜,船舷离水面越来越近,还可以看见几个落水的船员紧紧抓着粗绳。

艾琳看见待在船尾的那名弓箭手丢下弓箭,拔刀朝着倾斜的船舷飞奔而去。男人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断了粗绳,绳子弹了起来,飞向天空,倾斜的御用船也因为反弹力道而摇晃。

差点翻覆的御用船身缓缓地恢复原来的样子,在摇晃幅度减缓之前,又有好几只斗蛇开始撞击船身。

一只撞破船缘的斗蛇沿着甲板爬了上来,开始朝着船舱逼近。

砍断粗绳的弓箭手纵身一跃,跳到船舱和斗蛇之间。

斗蛇抬起镰刀似的脖子,张开嘴巴打算要死男人,这一瞬间,男人将刀子深深地刺进斗蛇嘴里。斗蛇惨叫着倒了下来,男人也被拉倒在甲板上。

“去那里……”

在艾琳大喊之前,光已经急速下降了。艾琳感觉到光的肌肉变得如同钢铁一般僵硬。

在此之间,光从来没有看过斗蛇,可是在它看见斗蛇的那一刹那,就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这不是谁教它的,而是对天敌与生俱来的强烈嫌恶感让光的毛倒竖,肌肉紧绷。

一声高亢的笛音划过艾琳在耳边呼啸的风。

光长长地发出了以前从来不曾发出的高鸣声。

就在这个类似呼哨的尖锐声响起的那一刻,艾琳眼下的斗蛇全都停止了动作,下一瞬间,它们仿佛翻滚的粗树干一般,开始翻着白肚倒下。

骑在斗蛇背上的骑士全都成了斗蛇的垫背,哀叫着掉进河里。

从斗蛇的背上掉落甲板的战士奋力站起身之后立刻张弓搭箭,对着光放箭

艾琳不假思索地闭上眼睛。

箭直线朝着光飞过来,射中了它的腹部,然而却被钢铁般的肌肉弹了回去,掉落河面,根本没有对光造成伤害。战士见状之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接着便慌慌张张地从甲板上跳进河里逃走了。

光疯狂地攻击斗蛇,用锐利的爪子撕裂它们的身体。

斗蛇甘甜的气味和血的金属味冲进鼻腔,让艾琳觉得反胃,于是她便闭上眼睛。她什么都做不了,光是紧紧抓着光,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

撕裂、咬碎斗蛇的声音一直持续着。

无论是甲板上的武夫们,还是从墙壁破了洞的船舱探出脸来窥视的达米雅,全都噤若寒蝉地注视着背上载着女孩的王兽正在扯碎、杀戮无法抵抗的斗蛇。

杀死了所有的斗蛇以后,光才回神似的朝着岸边飞去,并在岸边的草地上缓缓降落。

艾琳的身体不停颤抖,动弹不得。

在光为了洗去黏在肚子上的斗蛇血和黏液而跑进浅滩时,艾琳还是紧抓着它的背。

每当光低头舔舐胸口时,艾琳的身体就会随之移动。

听见光伸舌舔着沾在胸口上的斗蛇血和黏液时,艾琳怱然觉得反胃。她从光的背上滑下来,跪在浅滩呕吐。

斗蛇的黏液彷佛油光一般,从光的身体扩散到薄薄的水面上。黏在自己胸口的斗蛇肉块扑通扑通地掉进水里之后,光便把鼻子凑近浮在水面上的肉块嗅闻,然后伸出桃红色的舌头舔起来吃掉。

艾琳跪在浅滩上茫然地看着光,完全没发觉自己的身子湿了。

一阵寒气从艾琳的心底窜了上来,那是仿佛自己身体内有冰块似的寒气。艾琳紧紧捏住大腿试图平息颤抖,不过遗是无法停止。

她睁开眼睛,凝视着浑身是血的王兽,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艾琳听到了有人在喊叫的声音,大既是在呼唤将死的同伴吧!那个人一直重复地喊着一个名字。

有好长一段时间,这个痛苦的呼喊声在艾琳耳里听起来只是遥远的杂音,然而在某一瞬间,一切突然有了意义,艾琳终于回过神来了。

河面上是一片狼藉。

武夫、船员们的遗体和斗蛇的尸骸七零八落地朝着下游流去。在光的撕扯下仍然保有几分原形的斗蛇尸骸大概是因为重量的关系,慢慢地流向河岸之后,便卡在那里。

带头的小船还是呈现翻覆的状态继续向前流走,御用船则和刚才一样浮在河上。在这艘船上,每个人都拚命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没有舵手的御用船摇摇晃晃地朝着河川的下游漂去。

艾琳站了起来。

如果有一息尚存的伤患的话,她想要为他们做紧急处理。为此,她得先让船靠岸才行。

艾琳慢慢地朝着正在整理毛的光那里走去。

4、治疗

展望之丘上的教导师们快马加鞭地赶去通知卡萨鲁姆领主,不过等到他们从萨垃诺街道的港口出港、顺流而下抵达现场时,已经是发生袭击事件后超过一顿(约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在此之前,艾琳叫光帮忙拉着真王乘坐的船上的绳索,让船顺流移动,再把船引导到岸边。

接着她爬上甲板,开始帮重伤者止血。她本来也想先骑着光回去学舍拿药过来,不过最后还是觉得止血优先。

在她撕开武夫的衣服,为手臂被箭射穿的武夫止血时,一阵叫唤声从船舱传了出来。

“……过来这里!真王受伤了!快一点!”

真王的随从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即使随从这么说,艾琳还是没有丢下大量出血的男人不管,反而继续帮他止血,结果随从冲过来抓住艾琳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我不是叫你快一点吗?真王受重伤了!”

船舱里面的状况也非比寻常。面河的墙壁上破了一个大洞,可以直通甲板。被斗蛇撞击的时候,船舱里面的人们应该都被墙壁撞到了吧!女官和随从们倒的倒、蹲的蹲,全都呻吟不已。

真王躺在毛毯上。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巴微微开启,眼睛紧闭。

坐在真王旁边的达米雅也是苍白着脸,不停地冒汗;他下垂的左手臂看起来变得很长,原来是脱臼了。

平安无事的女官脸色惨白地在真王身迟呼唤。

艾琳在真王身旁跪下来之后,脸色铁青的达米雅气若游丝地说:

“斗蛇……撞到……船的时候,真王被墙壁……重重地撞上。我原本想要救她,可是来……不及……”

艾琳把脸贴近真王的嘴边,微弱的气息吹上了艾琳的脸颊。

松了一口气的艾琳起身,抓起真王的手腕量脉搏。接着,她翻开真王的眼皮,检视真王的左右瞳孔。确认左右瞳孔的大小无误,以及瞳孔对光的反应之后,艾琳便阖上了真王的眼皮,拾起头来。

她环视船舱,看到了掉在角落的肘架,对一旁的女官说: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把那个肘架拿过来吗?”

女官赶紧把肘架拿了过来。大概还没从惊吓中恢复吧,她把肘架拿给艾琳的时候,手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艾琳在不动到真王头部的情况下,把肘架塞进地板和真王的头之间,然后转身对女官说:

“所幸真王不会有立即的生命危险,不过绝对不能移动她的头部。麻烦你让她维持这样的姿势躺着。”

把掉在地上的盖膝毯捡起来盖在真王身上之后,艾琳站了起来。达米雅见状,瞪大眼睛。

“你不打算治疗吗?”

艾琳摇摇头。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展望之丘上的教导师们应该会带着治疗器材和药品过来。”

艾琳抓住了抬着头的年轻女官的肩膀,再次叮咛道:

“请你绝对不要移动真王,然后帮我注意真王有没有在呼吸,只要什么变化,就来告诉我。‘

女官点点头。她苍白的脸色让艾琳有点放心不下,于是便察看了她的脸。

“你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

女官惊讶地看着艾琳。接着,她露出浅浅的微笑摇摇头。

“谢谢你,我没事。”

艾琳回头看着站在后面的随从。

“……达米雅大人的肩膀好像脱臼了,可以请你帮忙我处理吗?”

随从点点头。

“大人是为了救陛下,才被墙壁撞到肩膀的。”

艾琳在达米雅旁边跪下,避开他的目光。

“您的头有撞到吗?”

“嗯……有点想吐。”

确认完瞳孔的状态之后,艾琳小声地说:

“我想应该是脑震荡,等到医生来的时候,请您一定要告诉对方您的头有受到撞击。”

“我知道了。”

艾琳看着随从。

“有没有什么可以固定脖子的东西呢?……厚纸板之类的东西也可以。”

随从一脸不知所措地环视着船舱。刚才那名女官拾起了掉在地上的书籍,递给他。

“这个怎么样?”

“啊……可能可以。”

艾琳把书籍拿到达米雅的脖子旁边比了一下,发现书籍的长度大概到达米雅的肩膀和耳朵之间。艾琳把书籍卷成能够支撑颈椎的形状,再用女官递给她的和服腰带缠起来固定。

处理完达米雅的脖子之后,艾琳对女官说:

“把手臂接回去的时候,会造成剧烈的疼痛。要是大人咬到舌头就糟糕了,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大人咬着的布呢?”

达米雅闻言,露出了苦笑。

“不用特地去找什么布了,就用袖子代替吧!”

举起右手咬住袖子之后,达米雅对艾琳露出一个微笑。

艾琳点点头。

“非常谢谢您……把骨头接回原本位置时应该会很痛,不过只要能顺利接回去,之后就会很轻松了,所以请您忍耐一下。”

达米雅稍微松开了袖子,开口说:

“我虽然不是武夫,但是胆识可不输他们——就算失败了我也不会责怪你,所以你就放手报昨天的一箭之仇吧!”

艾琳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就麻烦您帮我。”

随从从达米雅背后牢牢地撑住他的身体,艾琳则用双手抓住达米雅的左手腕和手肘。

把脱臼的滑头接回去是非常耗费力气的事。忍耐着剧烈疼痛的达米雅满头大汗,艾琳也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把骨头接回肩膀上之后,有好一阵子大家都没办法开口说话。

达米雅放开了咬着的袖子,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是不敢相信……疼痛竟然减轻了……”

艾琳一边用女官从垃圾桶里找到的棉布固定达米雅的左手臂,一边说:

“请您不要移动手臂。还有。不要忘记跟医生说您的头被撞到了喔!”

达米雅凝视着艾琳。

“我知道了,谢啦,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艾琳低下头。

“您言重了。”

艾琳站起身之后,环顾着船舱。昏倒的女官们也都

按着头坐起身来了,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受了重伤的人;看来替甲板上受伤的人们照料伤势才是当务之急。

对达米雅鞠躬之后,艾琳便打算离去。这个时候,达米雅小声地说:

“你真的没办法为真王做什么吗?你明明就会使用雾之民的秘法。”

艾琳停下脚步,看着达米雅。

“……我不知道什么秘法。”

达米雅认真地盯着艾琳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那双眼睛却浮现了奇妙的光芒。

艾琳走出船舱的当下,差点撞上了打算从甲板走进来的男人。

是那个名叫耶尔的武夫。强烈的热气和血、汗水和斗蛇的味道一起迎面而来,艾琳不假思索地躲开。

“……真王陛下的状况怎么样?”

耶尔用低沉的声音问完,艾琳也压低声音回答:

“真王陛下好像全身都受到严重的撞击,现在还没恢复意识,她的头部也受到了强力的撞击,这点让我很担心,现在只能先让她的身子暖和起来,好好静养。”

耶尔看着躺着的真王,点点头。

他的右肩到指尖上全都是血,虽然已经有人帮他紧急处理过了,但鲜血还是不停地从他的指尖滴落。

艾琳忽然回想起那个把一整条手臂伸进斗蛇嘴里的武夫,随即大吃一惊。

“……这个伤是被斗蛇的牙齿咬的吗?”

耶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嗯,只是单纯的咬伤。伤口很整齐,所以只要压着就没问题了吧?”

艾琳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她轻轻地翻开耶尔血迹斑斑的袖子检查伤口。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耶尔。

“斗蛇的牙齿有毒……如果不用夕兰叶煎的药汤解毒的话,这只手就会报废了。”

耶尔的眉头连动都没动,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手臂一般,俯视着自己的手臂。

“请等一下,我去把夕兰药汤拿来。”

这么说完之后,艾琳便离开船舱,然而耶尔却抓住了她的手。

“……先去帮我的部下们处理伤势。”

艾琳表情凝重地看着耶尔,但是耶尔毫无表情。

艾琳点点头走上甲板,立即看到好几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呻吟——许多人的生命和一只手臂的重要性。确实,耶尔说得没错,现在应该先帮他们止血。

耶尔一走进船舱,艾琳就听到了达米雅愤怒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耶尔!你没视破大公的想法吗?”

艾琳没有听见耶尔的回答。

艾琳在帮男人们止血时,耶尔从船舱走了出来,开始帮部下们止血。虽然只用一只左手,他的动作还是很俐落。

升着卡萨鲁姆侯的旗子的船接近时,艾琳他们已经大致完成伤者的紧急处理了。

等到船开到艾琳可以分辨出站在甲板上的人们的脸时,艾琳便对同船的卡萨鲁姆教导师们说:

“你们有带夕兰药汤吗?”

教导师们全都张开了嘴巴,

“啊……糟了,我们只带了消毒药和紧急处理的必需品而已,因为情况紧急,我们没想那么多。有人被斗蛇咬伤吗?”

“对……大部分的人受的都是箭伤和被斗蛇的牙齿和鳞片划到的割伤,还有撞杨和骨折。真王陛下的身体被船舱壁猛烈撞击,头部也受到重创,现在已经失去意识了。”

船上的人们骚动了起来。

他们看到了甲板上的伤患,不过还有更多的尸体早就已经被河流冲走了,他们根本无法知道情况有多么惨烈。

艾琳对耶尔悄声地说:

“……我叫光载我回学舍拿夕兰药汤过来。”

耶尔点点头。

“拜托你了……至于药汤请直接送去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我会麻烦卡萨鲁姆侯的船帮忙运送。大公是出了名的善战,万一他准备了第二波攻击,我们无法在这里防御。”

这么说完以后,耶尔压低声音接着说:

“……你不用急,要来卡萨鲁姆侯公馆的时候,记得骑马过来。”

艾琳惊讶地看着耶尔。他的意思是叫艾琳尽量不要让别人看到她骑在王兽背上飞翔的模样。

“好。”

艾琳点点头。

为了到光那里去.艾琳得从被河水冲到岸边的斗蛇尸体旁边经过。她一点儿都不想看斗蛇的尸体,不过它们还是蛮横地映入艾琳的眼中。

看见斗蛇的背鳍之后,艾琳忽然皱起眉头。

斗蛇的背鳍上没有割痕——当这件事代表的意义浮上脑海的瞬间,艾琳立刻感到一阵寒意。

(……怎么可能?)

艾琳不假思索地回过头看着船上的耶尔。

该告诉他吗?

可是一旦告诉他,艾琳就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对大公的斗蛇这么了解了。

艾琳朝着正在整理毛的光走去。

光看了艾琳之后,问:

〔飞?〕

艾琳点点头。

“……飞吧!”

光非常熟练地弯下腰,彷佛自己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一样。

等到艾琳爬上了那个大大的后背,光随即冲劲十足地飞上天空。

看着在天空飞舞的王兽迅速变小的同时,耶尔的心中出现了迷惘。

如果考虑到现场最完备的守卫方式,他就不应该让王兽和那个女孩离开。要是大公还有第二波攻击,战力所剩无几的他们一定会在瞬间遭到歼灭。

为什么自己会让那个女孩离开呢?为什么自己希望那个女孩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呢?

耶尔回想着自己吩咐女孩骑马到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时说的话,垂下了眼睛。

即使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选择了什么……他还是不懂自己的心。

自己的身体应该已经习惯骑着光在天空飞了吧!现在艾琳已经感受不到第一次飞起来时的那种恐惧了。

大概是因为艾琳把脸贴在光的脖子上的关系,光的呼吸声、嘴巴蠕动的声音全都闷闷地传了过来。

偶尔,艾琳会听到啪唧、啪唧,好像指甲被咬碎的声音。在艾琳思考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时,她突然想到了,是光用舌头把卡在牙缝的斗蛇鳞片舔出来嚼碎的声音。

光咬住斗蛇的那一瞬间,那阵仿佛玻璃破掉似的咬碎鳞片声又在艾琳的耳朵深处苏醒。

她忽然觉得胸口疼痛,鸡皮疙瘩也爬上背脊。这种疼痛让她感受到一种无以形容的愉悦。

听到斗蛇彷佛玻璃一般被咬碎的声音时;骑在因为浓烈的血腥味而疯狂的王兽身上,感觉到王兽压倒性的强大时,艾琳突然发觉自己不仅觉得害怕,同时也有种快感。

艾琳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光的脖子上。在光开始下降之前,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紧闭双眼。

当光降落在放牧场上的埃格和亚卢身旁时,埃格用力地嗅着空气,竖起脖子上的毛,然后开始发出低鸣。

光发出低鸣声安慰它,埃格才一睑不情愿地停止鸣叫,不过脖子上的毛仍旧倒竖着。

艾琳从光的背上下来之后,心情沉重地抬头看着光。

光相当平静,彷佛刚才的事件不曾发生过一样——这副平静的摸样让艾琳觉得莫名地恐惧。

如果光是人类的话,艾琳就可以跟它讨论他们做的事情具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了。

可是光不是人,不管艾琳再怎么渴求,她也无法跟光讨论,讨论往后该如何处理这种潜藏在恐惧、暴力底下的决感。

王兽是野兽,绝对不会像人类这样思考。

自己的一句话,就让光飞上天空、杀掉了斗蛇。光完全照着艾琳的心意行动——王兽一旦跟人类亲近,就会像是用惯了的剑一般,成为人类能随心所欲地使唤的生物……

而自己把光当作工具来使用一事,就等于告诉了很多人王兽是这种生物的事实。

亚卢边发出撒娇的声音边靠了过来。看着频频舔着自己的亚卢,艾琳紧紧地闭上眼睛。

(……王兽一定得是不能和人頮亲近的野兽才行。)

自己沉醉在和王兽互相接触、互相沟通的喜悦中,最后驯服了王兽的这个事实,其实牵涉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此时的艾琳已经清楚了解了。她用双手掩住脸庞,明明已经用河水清洗过了,手掌却还留着血腥味。

艾琳钻进学舍的后门,走进微暗的建筑物之中。早就看惯的阴暗走廊看起来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学童们的喧闹声、眼前对自己说话的人们的声音,听起来都好遥远。

应该有人跑去通报自己回来了这件事吧!艾萨儿快步走了过来。

艾萨儿怒不可遏地站在艾琳前面,可是当她看到艾琳的表情时,眼中的怒意就减退了。

“……你没事吧!”

艾琳茫茫然地看着抓着自己的手的艾萨儿。

“没事。”

连自己回答的声音听起来都好遥远。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样子,简直就跟个死人一样。”

艾琳摇摇头。

“我……没事……有人

被斗蛇咬了,我得赶快制作夕兰药汤送过去才行。”

艾萨儿点点头,和艾琳一起朝着药房的方向迈开步伐。

“我从了望台上看到大概的状况了——真王平安无事吧?”

艾琳摇头。

“她被船舱的墙壁撞到,头部受到重击,现在正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

艾萨儿皱起眉头。

“那真是……如果只是单纯的脑震荡就好了。”

“我看过她的左右瞳孔,应该没有颅内出血的情况。目前还没有……”

头部受到重击的话,就算没有立刻出现颅内出血的状况,也有可能会长时间慢慢出血,最后演变到危及性命的地步。可是,艾琳不能说出这种触霉头的话。

“我已经交代卡萨鲁姆侯带着医生同行了,专精医疗的教导师们也跑了一趟,接下来就只能交给他们了。”

艾萨儿一边在药房里帮忙艾琳煎夕兰叶,一边看了艾琳的侧脸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艾琳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专心地煎着叶子。

艾琳非常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严重,可是她现在这是不想去面对。

切成丝的干燥夕兰叶在沸腾的热水里翻滚。

艾琳的眼睛盯着细细的叶子,思绪却转个不停,不断地寻找理由,好几个“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一一浮现。

只要一感到不安,人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拚命地相帮自己找藉口。

可是,无论什么藉口都没办法消除心底的黑暗。那个黑暗正平静而冷酷地陈述着事实。

自己打开了一扇不能开的门——如果是现在,艾琳还来得及亲手把这扇门关上。不过若是就这么放任下去的话,之后就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关上了吧!

药汁从叶子渗了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开始变成红褐色的药汤。

5、斗蛇之印

卡萨鲁姆侯的公馆大门紧闭,卫兵全都紧张地站在两旁,不过大概是因为耶尔已经事先交代的关系,当艾琳从马上下来告知情况时,卫兵们还是礼貌地让她进去了。

围绕着公馆和庭院的土墙内侧吵吵闹闹的,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在仓卒之下成军的男人们到处奔走。

艾琳忽然联想到蜜蜂们在胡蜂接近时的模样。

胡蜂的体型是蜜蜂的三倍以上,粗暴凶猛,要是成群结队地袭击而来,很有可能在一瞬间歼灭整个蜂巢。

可是,蜜蜂也不会任人宰割。艾琳以前曾经看过一大群蜜蜂窜集在一起,彷佛丸子似的将单独飞来的胡蜂围攻杀死。

蜜蜂们离开之后,地面上留下胡蜂以及紧咬着胡蜂的脚,被自己的同伴们挤死的小蜜蜂尸体。

那只蜜蜂的尸体和那个男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艾琳轻轻地摇摇头,甩开这个阴暗的联想。

有人在某个地方压低声音哭泣。是被斗蛇咬死的人们的亲属吗?那真的是令人禁不住想要捂起耳朵的声音。

走进公馆的玄关之后,一名侍女走了过来,把艾琳带到玄关旁边的和室里。受伤的硬盾成员都躺在垫被上睡觉,不过和艾琳在甲板上止过血的人数比起来,还少了两个。断了手臂的年轻人和胸口中箭的男人都不见了——他们没有熬过来,艾琳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在不断呻吟的硬盾成员之中,被斗蛇的牙齿弄伤的只有两个人……和斗蛇的距离近到会被斗蛇的牙齿弄伤,却没被咬死而存活了下来,仅仅如此就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了。

艾琳在他们的伤口上涂上夕兰药膏,再让他们暍下解毒用的药汤,同时想着耶尔身在何处。

为他们处理完伤口之后,艾琳来到走廊上,叫住了正赶去某处的侍女。

“请问一下,硬盾的耶尔大人在什么地方呢?”

大概是在赶时间吧,侍女不太高兴地摇摇头。

“不知道——对不起,我还有急事。”

目送着侍女跑步离去的背影,艾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不能在没帮耶尔治疗的情况下回去,所以艾琳只好莫可奈何地朝着走廊深处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子打开了右边的门走出来。

中年男子对着背后的某个人说。

“……知道了吧?那么就在一顿(约一个小时)之后,照着这个内容出菜。”

这么说完之后便转过头来的男子,在看到艾琳时,猛然瞪大了眼睛。

艾琳认得这张脸。他应该是真王的随从,袭击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也在御用船上。

他的下巴黑青,应该是撞伤了,不过能在那波攻击之下只受到这么点小伤,真的是相当幸运。

艾琳静静地询问这个仿佛看见精灵似的盯着自己看的随从:

“请问真王陛下的状况怎么样?”

“啊……”

随从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眨着眼睛说:

“陛下还没有醒来。但是医生们说虽然还不能大意,不过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

艾琳松开了眉头。

“那真是太好了。”

“嗯。达米雅大人也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他发烧病倒了。”

“……是吗?请你好好照顾他。”

随从点了头之后,艾琳问他:

“我还想请问你一件事。我带了治疗的药过来了,请问硬盾的耶尔大人在什么地方?”

“耶尔阁下?耶尔阁下现在正在开会。”

“开会?负着那种伤势开会?”

随从皱起眉头。

“他身为硬盾的成员,却没有保护好真王的安全,哪里还有心情担心自己的身体啊!”

这种说法让艾琳很不高兴,不过她还是努力藏住情绪,拜托随从。

“不好意思,能够麻烦你在会议结束之后,告诉耶尔大人我到了吗?因为我是来治疗受伤的硬盾成员的。”

随从高傲地点点头之后,就直接朝着里面走去。

耶尔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消失,蓝色的暗夜降临,耶尔还是没有回到房间里。

打杂的女人曾经来房间里点灯,不过就算艾琳问她会议结束了没有,她也不知道。

医生开的药方起了效用,伤者们全都陷入了沉睡。一边听着他们浅浅的呼吸声,一边等候时,艾琳的心情似乎也稍微稳定下来了。她突然觉得饿得不得了,回想起来,在吃过早餐之后,自己就完全没有进食了。

就在艾琳烦躁地站了起来,打算开门到走廊去的时候,某个人从另一头拉开了门。

“啊……”

耶尔站在那里。

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艾琳。

“你还在这里?”

“咦?你不是来接受我的治疗的吗?我之前拜托随从跟你说我在这里等你。”

从耶尔脸上就能判断出随从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总而言之,我还是快点帮你治疗吧!”

艾琳把沉默的耶尔带到房间的角落,接着轻手轻脚地把烛台拿过来放在坐着的耶尔旁边,以免吵醒沉睡的伤者们。

是谁帮耶尔包扎的呢?耶尔的手臂上缠满了绷带,不过绷带外面的大拇指却肿成红黑色,艾琳小心地拆开绷带,结果发现不只是伤口周围,连耶尔的整只手臂都肿起来了。

“为什么不快点过来呢?你明明就知道我会过来。”

艾琳压低声音说完之后,耶尔也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我抽不开身。”

艾琳眉头紧蹙,开始用夕兰的药汁冲洗伤口。

“要是就这样让毒液蔓延下去,你的手臂说不定永远都不能动了。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拖延治疗呢?这是很重要的右手耶。”

耶尔呆呆地看着伤口,喃喃地说:

“这是在紧要关头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右手。”

艾琳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耶尔;耶尔也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我还没跟你道谢哩,真对不起,你救了大家的命,我们却连一餐饭都没给你吃,还把你丢在这里。”

艾琳摇摇头,把视线移回伤口上。

“这样子比较好——要是大家能够忘记我做的事情,我反而乐得轻松……”

耶尔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把你视为会用雾之民秘法的人了。”

彷佛被针扎到似的疼痛窜过艾琳的胸口。她一边细心地用药汁清洗伤口,一边说:

“你也这么觉得吗?”

耶尔用平静的口吻回答:

“我无法确定。如果只是因为从小贴身照顾,就能跟王兽亲近到让王兽来舔你的手,那骑着王兽在空中飞根本也说不上什么秘法不秘法的。”

露出些微的苦笑之后,耶尔接着说:

“而且,如果使用秘法的人是你,身为硬盾的我也不用担心。”

艾琳抬起头。

“为什么?”

“魔法和武力都一样,一切都关乎使用的人怎么想。如果你是来袭击我们的,我可能还会担心,不过你却救了我们,所以我根本不用

觉得不安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耶尔的眼中却浮现了阴暗的神色。

话说到一半,耶尔忽然移开了视线,看着在黑暗的房间里睡觉的部下们。

“……而且,你曾经拯救的生命也没办法再活多久。”

艾琳摇摇头。

“大家的伤势都没有危及性命,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指的不是伤势。”

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之后,耶尔继续说道:

“今天,我清楚知道支撑这个王国基座的柱子已经腐朽了。真王是没有武力的王,只要大公不再心存对真王的敬畏、信仰和忠诚,而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这个王国就无法持续现在的状态。”

艾琳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耶尔。

看着那双绿色的瞳孔,耶尔继续说出了不该对一个平民女孩说的话。

“保护真王的不是硬盾,而是爱着真王、相信她是为王国带来幸福的神明的民心。硬盾只有四十三个人,就算能够阻止暗杀,在大公拥有的小规模斗蛇部队的面前,也不过是什么都防御不了的稻草墙罢了。”

耶尔淡淡地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蔑视,也没有美化自己哀伤的意思。

(……这个人冷静地看穿了自己保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并不是因为盲目地信服真王而献上自己的生命的。

听着这个人的声音时,艾琳觉得自己似乎也能稍微看清这个王国的架构——这个由民心支持、毫无武力的真王王国。

艾琳垂下眼睛。

有人想要打破那个名为民心的脆弱玻璃。

因为这次的攻击派出了斗蛇,所以这个人一心觉得大公终于展现出反叛的念头——可是,应该不是这样。

自从看见背鳍上没有印记的斗蛇之后,艾琳一直在思考,但是却连一个答案都想不出来。那波攻击不是大公命令的,而是有人利用斗蛇,试图伪装成大公的叛变。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这个人的话,就得连母亲的事都说出来。

要是不告诉这个人……真王和大公大概会因为某个人的企图而陷入敌对状态,并且走上恐怖的道路吧!

艾琳抬趄眼睛。

她看着正在喝药汤的男人的脸,说:

“那些……那些斗蛇不是大公的斗蛇。”

耶尔把茶杯从嘴边拿开,凝视着艾琳。

“……你怎么能断言?”

“那些斗蛇的背鳍上没有斗蛇众的印记。”

“斗蛇众的……印记?”

艾琳点点头。

“侍奉大公的斗蛇众之村一共有十二个,每个村落的斗蛇众都对自己养育的斗蛇抱有强烈的荣誉心。为了清楚辨视出战斗力最强的斗蛇是来自哪一个村落,他们会在自己养育的斗蛇背鳍上留下独特的割痕,好分辨斗蛇是哪一个村落的……那些斗蛇的背鳍上并没有这种割痕。”

耶尔皱起眉头。

“可是,也有可能为了暗杀行动而养育没有印记的斗蛇……”

话还没说完,耶尔就摇摇头。

“不,这是没有意义的,斗蛇本身就代表了大公,而且,如果大公是在决定杀掉真王的情况下派兵袭击的话,也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企图……”

耶尔用左手支着下巴,表情严肃地瞪着空中。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得重新思考这起事件的意义了。”

耶尔压低声音说道:

“连我这个硬盾成员都不知道那种印记……我不是怀疑你,但是背鳍上有印记这件事情,不会有错吧?”

艾琳低声回答:

“那个印记是源自斗蛇众之间的竞争意识,所以大概没有公开吧!”

短暂地闭上眼睛之后,艾琳睁开眼睛,注视着耶尔。

“印记的事情绝对不会有错。我是从小看着斗蛇长大的……因为我的母亲就是斗蛇众。”

耶尔的眼中浮现了惊讶的神色。

艾琳努力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叙述了母亲和自己的事。除了母亲操纵斗蛇那件事之外,其他像是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母亲为什么会被处刑、自己又是如何漂流到真王领地的事,艾琳全都毫无保留。

等到艾琳说完之后,一直呆呆听着艾琳说话的耶尔遗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在摇曳的灯火旁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久之后,慢慢用手摸着下巴的耶尔眼中露出苦笑。

他看着艾琳的表情,开口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在笑你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我今天变得有点怪,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刚才那些事情也是……你搞不好也这么想吧!”

艾琳也稍微露出苦笑。

或许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不太热的人说母亲的事情时,艾琳觉得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难受。

就在耶尔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钟声从远处传来。那是通报夜晚来临的钟声。

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耶尔喃喃说道: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啊……我去跟打杂的人说一声,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

艾琳摇摇头。

“不,我要回去,我还要照顾光它们。”

“……是吗?”

艾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以避免打翻烛台,接着她对耶尔小声地说:

“请你一定要休息一下……今天夜里你应该会发烧,我会请人拿水给你,请你尽量多喝水。”

“我会的。”

耶尔点了头之后,看着艾琳低声说道:

“我不会恩将仇报的——令堂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艾琳露出微笑。

“非常谢谢你……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只不过说出来时还是有点难受就是了。”

点头一不意之后,艾琳便背向耶尔离去。

在女孩走出房间之前,耶尔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目送女孩安静地关上门之后,耶尔看向躺在阴暗房间里的部下。

耶尔一边听着他们的呼吸声,一边想着已经没有气息的部下们。

大家都跟自己一样,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原本的身分绝对无法获得的地位、生活的男人。可是就算他们是这种人,生命还是生命。在自己被这个王国的扭曲架构的夹缝压死之前,还有没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做的呢?

耶尔拨开了被汗水黏住的头发。

(如果不是大公下令袭击的话……)

那么攻击一事就代表了和自己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的意义。

袭击事件的主要战力是斗蛇,所以耶尔打从一开始就觉得那是出自大公的命令,可是仔细想患,大公根本不可能做出那种半吊子的攻击。那种做法不符合大公的个性。

倘若大公下定决心要除掉真王,他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宣告叛变,并且直接派出大军包围王都。

(那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耶尔一直怀疑的那个男人——要是那波袭击是那个男人的把戏,耶尔就能大概看出这个计划的雏形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个男人的诡计,遭受无妄之灾的大公一定会暴怒。就算和斗蛇商人勾结,那个男人也不可能拥有足以和大公分庭抗礼的兵力。暴怒的大公只要决定拉下真王,那个男人应该也无力防止王权崩坏。要是王权崩毁了,那个男人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耶尔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反覆忖度着袭击的意义,可是别的事情却浮上他的心头,让他无法专心。在阴暗的灯光下,被阴影遮住一半的女孩脸庞不断地闪过他的眼底。

(那个女孩亲眼看见母亲在自己面前被斗蛇咬死……)

就是因为心底藏着这么凄惨的记忆,那个女孩才会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感觉起来异常沉静吧!

女孩对王兽慈爱的模样浮上眼帘,耶尔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希望那个女孩牵扯得更深,可是应该不可能吧!

从天空飞下来的王兽,把毫不抵抗的斗蛇当成献给自己的供品一股轻松撕扯的身影,深深地留在当时在场人们的眼里。

耶尔清楚看见了那个女孩接下来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6、决心

袭击事件发生四天后,真王邀请艾琳共进晚餐。

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比艾琳上次造访时安静许多,站在玄关迎接她的侍女的态度也必恭必敬的。在侍女的引领下穿过微暗的宽广走廊时,艾琳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自己激动的心情。

真王绝对不是单纯为了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命而设宴招待的。

只要一踏进走廊尽头那个真王所在的和室,艾琳就连迷惘的时间都没有了。走在阴暗走廊上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就是为了让自己做出决定而多出来的时间,可是艾琳的心却迟迟不敢面对。

和室前面的两名持刀警卫从两边拉开了门,明亮的光线也随之流泄而出。

大大的玻璃容器里点了好几支蜡烛,从天花板上垂

吊而下;在绣着金线的豪华挂饰的包围下,租室朦朦胧胧地浮现。

正中央有一张矮餐桌,上面摆满了奢华的料理。

随从和女官坐在下位随时准备服侍,真王则靠在一个丝制的柔软靠垫上。

拿着酒杯的达米雅坐在真王下方处。他的脱臼手臂还用布吊着,不过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艾琳她们一进去,大家就一起抬起头看着艾琳。

“艾琳,你来了,来这里吧,别客气,来真王身边。”

一面用开朗的声音说着,达米雅一面招了招手。

艾琳在他指示的位置上坐下后,先把额头贴在垫子上,敬了一个正式的礼。

“……真王陛下,在下应邀前来了。”

真王微笑着用温柔的声音说:

“把脸抬起来,艾琳。”

艾琳按照吩咐抬起头,看到真王的笑脸就在眼前。

她戴着里面有厚夹板的颈部固定器支撑脖子,头上绑着绷带,脸色虽然有点暗淡,不过坚毅的眼神已经恢复了。

“拜你所赐,我才能这样重新坐在餐桌前面。我诚心感谢你救了大家的生命,谢谢。”

艾琳再次低下头。

“您言重了……在下衷心希望陛下能够早日康复。”

“谢谢你。好了,把头拾起来,放轻松一点,你对我说话不用这么一板一眼的。”

这么说完以后,真王对女官做了一个手势。

女官捧着一个锦囊,慢慢走到艾琳前面,把那个锦囊交给了艾琳。那是一个颇具分量的锦囊。

“因为我人在旅途中,只能给你一点点褒赏,请你见谅。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提出来,我一定会仔细听的。”

艾琳把女官递给她的锦囊放在垫子上。

“非常感谢您……”

就在艾琳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达米雅却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客气。你的行为令人印象深刻,看见当时的光景时,我可是全身发抖呢!王兽为了拯救真王从天而降……那简直是重现诸神的故事。”

艾琳还是垂着眼睛,没有看达米雅,不过达米雅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用开朗的声音继续说道:

“只要有你和那只王兽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大公再派斗蛇过来,你也会替我们击退,真是令人安心啊!”

艾琳低着头,凝视着垫子上的一个点。

真王温柔的声音传来。

“就如同达米雅说的,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入睡。”

艾琳紧闭嘴唇。她的体内瞬间变冷,汗水也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她闭上眼睛。

“真王留在这里的时候,就让光待在庭院里休息,保护我们。然后,等到真王的身体状况恢复得更好,可以回去王都的时候,你再骑着光护送我们到王宫。”

听完达米雅的话之后,艾琳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睁开眼睛。

某个沉静、冰冷的东西渗进艾琳体内,宣告了这个时刻的来临……最后的界线出现在眼前了。只要一迈过,艾琳就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关闭那扇门了。

艾琳抬起头,注视着真王。

她听见了彷佛从遥远的地方惧来的声音。

“……您待在这里的时候,在下会和光一起保护您——可是,恕在下无法把光带到王宫去,请您原谅。”

真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真王开口之前.达米雅就探出身子。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你自己刚才说什么话吗?”

达米雅用一种平静、教谕般的口吻说:

“艾琳……说话之前要仔细想清楚喔!你刚才说的话,很容易被解读为拒绝保护真王呢!”

艾琳看着达米雅。

“在下非常清楚自己说的这些话代表什么意义。”

达米雅的表情大变。

“……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那些话是足以让你被斩首的大罪罗!”

真王并没有出言劝诫自己的侄子,她用和刚才的温柔表情完全不同的严峻目光瞪着艾琳。

达米雅调整了呼吸,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

“我就当作没听到刚才那些话!现在,我再命令你一次。跟那只王兽一起护送真王陛下回王宫。”

艾琳以没有血色的表情看着真王,回答:

“请……请原谅在下。”

和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艾琳听到了达米雅深呼吸的声音。彷佛把声音从嘴唇中挤出来似的,达米雅说道:

“……你没听见我说拒绝就要斩首吗?”

艾琳摇摇头。

“听见了……”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包围了和室。

达米雅平静地说:

“你已经做好舍命的心理准备了啊——可是,这条罪可不是光靠你的一条命就能赎清的喔!把管理王兽的工作交给拒绝保护真王的人的人们,也会被判重罪。”

艾琳感到呼吸困难。她浅浅地吸着气,仍旧凝视着真王。

“如果恩师们被判重罪……”

她的声音在颤抖。

“在下会非常痛苦,比交出自己的生命还痛苦……可是,就算这种行为会让在下难受……在下还是无法从命。”

这是非常痛苦的决定。

真王看着艾琳那副壮烈的表情,皱着眉头开口说:

“……你为什么拒绝保护我到这种地步?”

艾琳吸了一口气,暂时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艾琳一边拚命不让声音发抖,一边说:

“其中的原因,在下只能告诉真王陛下一个人。”

达米雅睑色铁青。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不能告诉我吗?”

艾琳无视他的怒吼,继续对真王说:

“刚才您说过,不管什么愿望都能听在下说,如果这句话当真,那在下就把愿望说出来——求您把人们请走。”

真王伸手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达米雅,用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艾琳。

“你是叫我跟一个拒绝保护我的人单独相处吗?”

艾琳回答:

“如果您担心在下会轻举妄动,可以请硬盾的耶尔阁下待在一旁。”

真王皱起眉头。

“耶尔就可以待在这里?”

“是的。如果是曾经以肉身为盾牌保护过真王的耶尔阁下,在下愿意相信。”

意思是说其他人全都不可信任吗——达米雅放声大骂,不过真王却看着达米雅,用沉稳的口气对他说:

“带着大家到另外一间房间去。”

“……姑妈!”

达米雅惊讶地抗议,但是真王没有再说第二次。

他们离开和室、关上门之后,四周便有如退潮的怒涛般静了下来。

真王开口说:

“那我就来听听你要说什么吧!”

艾琳用微弱的声音说:

“……在下的话可能要讲很久,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躺着听。”

真王的眼里浮现了冰冷的笑意。

“事到如今,就不用再担心我的身体了,说吧!”

艾琳挺直背脊,把手放在膝盖上。

“在说之前,在下想先请教您一件事。在下拒绝利用王兽来保护陛下的性命,难道不是遵循着真王的本意吗?”

摸不着头绪的真王睁大了眼睛。

“……我的本意?”

为了不看漏任何小地方,艾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真王的表情,不过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最后残留的希望消失了。

艾琳一直以为真王是因为不能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说出王兽规范所隐藏的真正意义,才会装作不知情的……看来真王是真的不知道。

艾琳的沉默惹得真王大喊:

“你到底想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如果真王不知情的话,艾琳就得从王兽规范的事情开始说起了。

艾啉下定决心,开口说:

“在下听说王兽规范是第一任真王规定的,所以在下一直以为真王已经发觉为什么在下不想操纵王兽了,不过看来您并不知道。”

真王皱起眉头。

“王兽规范?我确实听说那是第一任真王规定的。你的意思是说,那和这件事情有关联?”

“是的。”

艾琳点点头。

“照顾王兽的人只要遵守那个规范,王兽就不会飞,也不会生下后代。”

真王大概完全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吧?她沉默地看着艾琳。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一开始,照顾王兽的人会被告知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的野兽。按照王兽规范中的规定,照顾王兽的人是无法跟王兽有所接触的。喂饲料的时候要趁王兽不在的时候放进王兽舍里,治疗的时候也要吹无音笛让王兽僵化。可是,一日一持续吹无音笛给王兽听、并喂王兽喝特滋水,王兽就不会发情,所以在此之前的几百年,由人类饲养的王兽不曾增加过。”

真王皱着眉头,彷佛在试探艾琳的话似的说:

“你是说……第一任真王是为了不让王兽增加,才写下那个规范的吗?”

“是的。”

“为什么?”

“由在下来忖度第一任真王的想法,是僭越身分的行为,不过在下认为,第一任真王是不希望她在自己的故乡经历过的事在这个地方重演。”

这一瞬间,真王的表情变了。

真王凝视着艾琳,可是眼睛却没有看她。好一阵子之后,真王才终于开口。

“你知道在诸神之山的另一边发生过的事吧!”

这么说完之后,真王用茫然的口气喃喃说出超乎艾琳预期的话。

“……我不知道。”

艾琳惊讶地睁大眼睛。

真王用那双有如玻璃一般。一动也不动的瞳孔看着艾琳。说:

“王宫着火,母亲过世的时候,我才三岁。因为那场火灾的后遗症,使得祖母也过世了,我当时五岁,是在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即位的……”

真王的表情因为愤怒面扭曲。

“肮脏的‘血与污秽’!那些家伙把我身边的人全部夺走了。妈妈和奶奶都是,还有我们这一族传承了三百年的记忆!”

真王握紧了浮现斑点的手,压抑着开始动摇自己内心的怒涛。接着,她颤抖着叹了一口气,放开手捂住嘴巴。

过了一会儿之后,真王才缓缓地放下手,再次看向艾琳。

“……我的祖先是从诸神之山的另一侧降临此地的。残留在我心里的一族记忆,就只有这个而已。诸神之山的彼端有什么样的神明、为什么我的祖先会离开故乡来到这里,我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的事?雾之民和神明有关吗?”

艾琳注视着真王说:

“在下不确定自己知道的是不是事实。只不过,在亲眼看到人们是如何巧妙地防止饲养的王兽和斗蛇繁殖之后,在下才感觉到自己听说的事情可能是真的。陛下,您想听吗?不过那是一个非常长的故事……”

真王点点头。

“我就来听听吧?不管有多长。”

艾琳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再次睁开眼睛。

接着,她开始说了。

从母亲的事——用呼哨操纵斗蛇。并且说那是大罪,最后选择了让斗蛇咬死自己的事开始,到雾之民告诉自己的恐怖的过去,艾琳全都说了出来。

说完了之后,真王还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琳。

彷佛被这些故事耗去了精力似的,真王的脸看起来好苍老。

“那么……”

只喃喃说了这几个字,真王便用手掩住脸,捂住眼睛。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一直一声不吭的耶尔小声地说:

“真王……”

他的声音应该传到真王耳里了吧!她用沙哑的声音悄声说道:

“……不用担心。”

将颤抖的手放在膝盖上之后,真王看着艾琳。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

真王的话又中断了。

在心中掀起的情绪大概让真王有些失控了吧!她闭上眼睛,摇摇手。

“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走了……我会再通知你的。”

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艾琳瞥了耶尔一眼。

耶尔点点头,用眼神告诉艾琳——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艾琳深深一鞠躬之后,离开了和室,耶尔则跪走到依旧闭着眼睛的真王面前,重新跪坐好。

等到真王慢慢地睁开眼睛时,她轻声说道:

“——成为我的盾牌,真是浪费了你的人生呀!”

耶尔用严峻的目光看着真王。

“非常抱歉,请您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管祖先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影响您现在的身分,您就是这个王国的王。”

真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耶尔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

“倘若艾琳说的是事实,上一任真王和上上任真王也一定知道这件事——她们不都在知情的情况下,好好地扮演了一国之王的角色吗?在下是您的盾牌,您则是王国的盾牌。如果您不是一面坚硬的盾,这个王国就一定会发生大灾难。”

男人的一席话传达到真王的心坎里,她觉得这个重责大任仿佛一件铁衣一般限制住自己的身体,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真是个冷静的男人呀!就算池水被树叶和泥巴弄浊了,你一定也能精准地抓到游过的鱼吧!”

耶尔低下头。

“陛下——趁现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在下想告诉您一件事。”

听着耶尔的话时,痛苦的神色也在真王的眼中扩散。

然而在听完之后,真王的眼里已经毫无迷惘了。即使年迈、即使负伤在身,她还是女王。

两天后,真王传话给艾琳。

真王赞颂艾琳的功绩,感谢艾琳告诉了自己重要的事情,并且明文写下自己不需要王兽的护送。

不久之后,十名来自王都的硬盾成员抵达,真王也在他们的保护下踏上返回王宫的归途。

如果真王就这么平安回到王都,艾琳往后的命运也会有很大的转变吧!

可是就在漫长的旅途结束,真王进入王宫的大门时,她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失去意识。从外观看来,真王头部的伤势已经完全康复了,但是其实颅内一直在慢慢出血,搭乘马车时产生的摇晃更是加速了这个症状的恶化。

被人抬进王宫的真王,之后没有再睁开眼睛。

这是让所有人愕然的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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