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S.VS.S-1

侧身投球、初动。并进、释放、好球。

在那一瞬间,身体化作一颗螺丝钉。

无论击球手是谁,都不允许其碰触球身。

令人陶醉的骨肉和意志的圆滑配合。

因动作的过度重复而失去了人类特质的腰部和手肘构筑起尸骸之山。

这里是被欢呼声所灼烧的平底锅。

暗示着夺取桂冠的加油声此起彼伏。

热辣辣的天气。

炙烤着肺部的夏天味道。

如同上吊一般低垂着脑袋的女人身姿。

令人不寒而栗的、充满阴冷色调的无云蓝天。

球场化作了水蓝色宇宙,置身于其中心的我,今天也依然孤立。

但是,有人说那也已经要结束了。

令人惨不忍睹的误投。

无法挽回的暴投。

从旁观者来看简直是滑稽之至、甚至可以称之为“漂亮”的守场员选杀。(守场员在处理界内地滚球时,不传杀击跑员而传杀前位跑垒员出局的防守行为叫“守场员选杀”。)

把视线背对着根本不想听到的迟钝回响声。

那时候。

我第一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S.VS.S-1

0/

暑假的计划一下子就变成了白纸。

本来以为至少会排满到八月第一周的我们的战斗生活,偏偏在刚进入暑假的当天,完全出乎当初的预料,早早宣告了终结。

“——哎,还真是够出人意料。爽快到这个地步的话,反而让人觉得干脆利落,你们怎么认为?”

我回头向背后的两人发问,可是却没有得到回应。

次日,县立支仓第一高等学校。

到昨天为止都喧嚣不止的操场,如今却笼罩着一片静寂。

在夏日阳光烤炙下的茶色大地,让距离感变得毫无意义的、充满整个视野的蓝天。令人联想起地平线的、无论是运动员、球还是球网都全部消失了的平坦风景。

时间是七月二十一日。学校已经进入了暑假。

操场上没有学生的身影,说不定就连校舍里面都空无一人。即使是祭典刚过的会场,这种寂寥感也显得过于极端了。

而利用了这种极端来到这里的就是我们。

“……真是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会有后门钥匙那种东西啊,石杖学长。在决定要潜入的事后。我还以为要翻越围栏跳进来呢。哦,难道你打算在毕业后进行报复吗?”

“……不,没能回报你的期待实在抱歉。我也没有那么多空余时间,也不会准备得那么周到。只不过是一直保管在我手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对了,我还有社团活动室的钥匙,那边也要打开吗?”

“不,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可是,没想到连我们那些细心的家伙也看漏了眼。那种……怎么说好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让别人偏袒自己、或者是网开一面的要诀?”

“有啊。如果你真的想实践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没有那个必要吧。比起这个,不快点把那里的猴子抓起来可不行啊,雾栖。放着不管的话难保会闯进校舍里。”

雾栖弥一郎毫无干劲地应了一声“好嘞~”,然后就迈出了步子。

对,今天的我们是非法入侵者。如果只是到操场的话也算情有可原,但是进入校舍的话就说不上什么网开一面了。

“喂喂,那边的傻瓜!你别动啊——!”

巨汉雾栖摆着肩膀做出了前倾冲刺姿势。

他的目标正是打算光明正大地越过操场的第三个共犯,也就是这场入侵剧的策划者贯井未早。

“呜呵,大猩猩!你这成不了丧家犬的丧家猩竟然要直冲过来!?那么说就是你这只野兽在炎热暑气中终于因为我的魅力而发狂了吧!”

“呜哇,你快去死吧,猴子!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对你产生什么情欲的!”

就好像在看一场激烈的橄榄球赛一样。

雾栖以几乎能撞碎墙壁的势头正面撞上了贯井,两入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扬起一阵沙尘。毫无疑问,那是真的想要把对方杀死的一击。

“……唔……还真是年轻有魄力。在这么热的天气,亏你还能动起来。”

我可是光呼吸就已经觉得快死掉了。

我用左手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水,在可以瞭望到整个草场的树荫底下坐了下来。躲开了阳光直射之后,气温虽然算是好受了一点,但是操场上的热气却比午后还要浓密。也许是已经真正开始沙漠化了吧,甚至还冒出了类似海市蜃楼一般的阳炎。

另一方面,从正上方还传来让脑子发晕的“唧唧——唧唧唧”的超音波。不,是蝉叫。如果说它一直在有节奏地鸣叫着的话,虽然听起来很不错,但要是连一秒都不休息拼命工作下去的话也是违反劳动标准法的,所以我还是希望它能歇一歇。而且夏天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至少该考虑一下能率的分配,再考虑怎么去度过悠长而安稳的退休生活。

“……不,也不会想啦,毕竟人家都说‘热也只是热七天’嘛。那么说也就是活得那么急也没有损失了……啊,不行,这里怎么好像更热了。”

操场上,被雾栖推倒了的贯井不知什么时候滑溜了出来,并完成了一招逆十字压臂的摔跤动作。她之所以含着眼泪,大概是因为那件新衣服沾满了沙子的缘故吧。雾栖的撞身攻击竟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实在是可怕之极。

……说句题外话,那个没大脑的大小姐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直到所有事情都完结之后的2006年,我才知道她曾经认真热心学习过护身术。

那么遥远的事情就先不说吧,今天的最高气温是三十五度,降雨预测显示这一周里基本上没有下雨的可能性。虽然我已经彻底输给了那毫不留情面的盛夏太阳,但是只有贯井那精神饱满的样子跟往常毫无变化。

都市区域的夏天,其炼狱程度正在逐年增加。

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再加上里面的人们到处安装空调而释放出大量的热气,建筑物的侧面也化作一面反射阳光的巨大镜子尽情烤灼着地面。对既不是能受惠于空调的公司职员、在经济上也没有宽裕到可以进入紧急避难地带(小餐厅)消磨时间的学生们来说,这也许可以说是一个很难度过的季节了。不,冬天也同样要为冷飕飕的寒风头疼,可以说一年四季都不怎么好受。

不过并非流浪汉的我们也还有自己安全的家,所以只要在家里悠哉游哉地过日就行了。不过怎么说好呢,年轻的青春并不允许我们这样子消磨时光,还有父母也不允许。

父亲会把毫无干劲在床上睡懒觉的儿子赶出外面,母亲也会狠狠地斥责窝在房里忘我地做着聊天和诗歌图画网页的女儿。

就这样被迫沦为街头难民的年轻人们,因为觉得一个人太没趣,于是就跟伙伴们会合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四处徘徊。我跟贯井她们碰上头,也都是因为这种没什么特别的缘由。

“哎呀,学长你也很空闲吗?”

“那是当然的啦,我本来以为到盛夏之前都要帮你们的忙。时间也已经预空了出来,正考虑着接下来是不是该去找份兼职呢。”

“真走运!那么我就把学长你的一天买下来吧!”

“啪”的一声,订金一万日元就被交到了我的手上。在苦恼的同时,我的头却由于这过于丰厚的利益还原率而不由自主地点了几下头。时间是上午十点。想起来,我才能的发挥也似乎太早了点。

就是这样,我被加入了闲人集团的一员,在贯的提议下来到了这样的学校。

“好厉害!蝉叫好厉害啊!这帮家伙怎么好像开始合唱起来了。喂,们至今为止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啊?难道是在地里面?该不会是丧尸吧?不管怎样,你们明明刚起来就开始叫个不停,就连海兵也会被吓坏的!好,我欣赏你们,你们就到我家来跟几个哥哥们耍几手吧!”

坐在树荫底下,一边抬头看着那些蝉一边大叫的贯井。

“喂,石杖学长,我想喝点水啊。不是水道水,而是矿泉水的那种。可不可以请你走进里面,利用学长的权限带一点过来啊?”

呈“大”字形横躺在同一棵树下,以毫无霸气的样子轻轻挥动着手的雾栖弥一郎。

实在是糟糕透顶。

简直是让人不堪入目的三人组。

在不久之前还怀抱着光辉耀眼的夏季计划的这几个人,没想到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彻底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所谓的命运还真是够残忍的。潜入了操场上的这些闲人们根本没事可做,只能遥望着天空上涌现出来的积雨云。

繁忙的日子结束了。

我们的计划也因为大人们敲着的如意算盘变成了一张白纸。

虽然是仅限于C县的事情,但是在一部分狂热爱好者中掀起了狂潮的天才对决,也在碌碌无为中化作了泡影。

“说起来,考拉的第四战好像是今天吧。”

“对啊。王牌的驹切、加

上未来的超高校级投手铸车和弓夜都会出场。恐怕是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吧。可以说是拿定了地区冠军了。”

“呜呜,毕竟从考拉那里拿过分的就只有我们的全垒打而已啊。真不甘心,真是可惜。我真想看看我们学校的首次天才对决啊。”

“少说蠢话了。重击手的话,孔德院的权堂也亳不逊色啊。那家伙的变化球也不是一般的强,而且是本季度的最高打击率呢。虽然全垒打是比较少啦。”

“啊,权堂的确是个优秀的左击球手。虽然不怎么适合对付铸车的转角变化球。如果他的手脚像雾栖那么长的话,或许就能够得着了。”

“哼,我对那种单纯的击球手没有兴趣。我只喜欢那些全打席全垒打、全打席反投手、全打席不死三振、全打席死球之类的极端击球手。还有,雾栖的手脚这么长,还真象猴子呢,我到现在才察觉到。”

啪嗒!贯井从竖起膝盖的坐姿转换成了躺在地上的姿势。这家伙还是应该对自己是女孩子这件事注意一下。

“啊哈哈,很抱歉,我早就察觉到了啊,你这个女人是完全不值得敬爱的家伙。”

雾栖早就整个人躺在地上,虽然在听到贯井的那句多余话时暴现出青筋,但还是不作理会。

“…………”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野孩子啊?不过,光是自己坐着的话也有点那个,所以我也躺在了地上。

熟悉的泥土味道传进了鼻孔。

这里只不过是树荫底下,也没有长着草坪,只是平常的聊天场所。

在这个各自度过了接近三年时间的休息场所,我们茫茫然地仰望着天空。

操场上虽然无聊得直让人打瞌睡,但是内心的留恋却一直在烧灼着心胸。夏天实在太过炎热和漫长,以至于无法让人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经过。到昨天为止,这份炎热本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对于享受着青春的我们来说,盛夏的天空就好像在为我们喝彩一样。

但是现在已经听不到喝彩声了。操场之所以空无一人,是因为故事已经落幕的缘故。现在正播放着片尾的演员表,无论是看得厌烦的观众,还是热烈鼓掌的观众,以及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的观众,全部都走光光了。

存在于这里的就只有一个被遗忘在荒野中的小剧场。

只有被拿掉了胶片的放映机在喀啦喀啦地不断空转。

“要干的事,全都没有了啊。”

“嗯,的确。”

一边伸展着手臂,一边悠哉游哉地仰望着天空。

蝉的呜叫声正“唧唧——”地在耳中响起。

“好,那么我们干脆打棒球吧!”

没有人反对。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雾栖苦笑着从活动室里拿来了器具。

站在投手位置的是雾栖。

我放弃了当击球手……换成了捕手。

打席上是令人期待的新人贯井未早。

贯井似乎对自己站在击球手位置上感到很开心,露出了一张阳光笑脸,举起球棒面对着雾栖。

“嘿,我要让你们这些闲人知道,支仓其实还有第三个天才!来吧,你这个满脸皱纹的大叔!今天我一定要跟你分个高下,然后要你请我吃西点!”

“行啦行啦。”后辈一脸无奈的甩着手上的球棒。

雾栖的长手脚、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大身躯,以无比猛烈的气势将白球投出。

“哟,嘿呀——!”

高声叫出的吆喝声。

令人难以相信是女子的华丽一击。’

噢噢——三个闲人同时仰望天空。

——那是一个过于漫长苦闷的夏天。

是现在已经失去了的、水蓝色乐园的旧迹。

那么,就让我们来说说那个气温虽然热得难受、但内心却并非如此的青春时代的故事吧。

1/Slugger.(Top)

头盖骨被彻底击碎了。

胜负已决定于一瞬间。一边发出悲鸣一边逃走的目标对象的后脑,被一颗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魔弹准确命中。

让全身恢复热量的并非是杀人的禁忌,而是胜利的陶醉。有一种自己全身都在被太阳所烧灼的错觉。看到注视着散落在水泥地上的击球手的脑浆,他的意识逐渐被古老的断层所吞没。

最开始的时候,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种东西固执到那个地步。

母亲说过,我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握着球不放。但是我既没有那样的记忆,也不觉得有那样的道理。

本来我们家就没有购买棒球和手套的经济余力,就算是母亲也,应该没有接受过足以欣赏棒球的知识教育。

自己的家比其他家庭贫困得多,这一点我很早就发现了。虽然母亲很努力,但是一旦去到学校,差距就一目了然。即使是在通过发放同样教材来消除贫富差距的小学里,也无法把那明显的差距掩饰过去。……不,反而正是毫无恶意的孩子们,才会对贫穷作出极其敏感的反应,同时也能把这种事当作笑料吧。

幸好,我所就读的小学中也有相当部分的孩子是处于那种境遇之中的。富裕的人和贫穷的人,上下势力保持着一定的均衡性。攻击得到了分散,而且更幸运的是,从周围的人看来,我似乎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攻击对象,一般来说都会对我敬而远之。

只是,在没有人攻击的同时,也没有人对我提供援助。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

我从来没有把这一点当成是痛苦,也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事而感到不满的余力。因为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的困难程度,实在是有点离谱。

能够大声喊叫“为什么我家会比别人家穷”的,都是那些虽然穷却依然留有相当余地的人家。极度的贫困将会把孩子的幼年期夺走,向母亲抱怨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甚至反而会觉得自己必须设法摆脱困境。然而对于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来说,基本上是什么都不可能做到。在那样的环境里,到底为什么会迷上棒球这种花钱的游戏呢?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宁愿其开端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我不需要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件或者心理阴影之类的。最好是一种极其普通而健全的方式,就像是绕着砂糖转圈的蚂蚁一样,就像附近的小孩子一边笑一遍聚集在一起一样。

自己只是毫无理由地拿起球来玩——那样似乎更为纯粹。

对,虽然我不记得开端是什么,但还是记得小时候那种纯粹的玩球心情。

在能图的工业住宅区的广场上,我们每天都在玩着模仿棒球的游戏。

红色的晚霞。没有大人的封闭空间。只有投手、击球手和捕手的游戏。

“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Sinker。"

我每一天都等待着同样的两人,而他们一般都会比我迟一点过来。

当时我并不怎么擅长打球,身材也很矮小。

但是我们三个都生活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有时候说说“棒球选手一定要好好吸收营养才行哦”之类的话,露出一脸苦恼的表情,然后又笑着说“那也只有放弃啦”。

我们互相补充着本来并不出众的智慧,每天都在模仿着棒球训练的活动。一直玩到天黑。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脱离了常轨。

偶尔去观看了一次少年棒球团的比赛,遇到了一位和善的监督。听到他说明天也可以来玩,我们三人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对于这过早来临的人生巅峰,我们都相信明天一定会光辉耀眼,以后也会非常顺利。那种纯粹的时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宣告了终结。

才能的差异,以及逐渐拉开的技术差距。原来明明是那么要好的重要朋友们,却开始对我露出怨恨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谁说过,如果你再继续变强的话,就会很没趣。不过,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棒球就是一切,根本不可能和别人统一步调。

而且,不想被别人抛离的焦虑,我也同样会有。为什么队友们却偏偏要对我说“不要变得更强”呢?

我既不愿意输。

也不希望我投的球被人击中。

所以——我才会许下了那样的愿望。

红色的晚霞,三人独自练习的工业住宅区的广场。向我们搭话的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以温柔的微笑,说出了“我可以实现你们的梦想”这种话。

“我想打出全打席全垒打!”

“那我就想当一个绝对不会被击中的投手!

戴着帽子的恶魔笑了。

黄金时代就此宣告结束。

因为从此以后,棒球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种纯粹的东西……虽然到现在已经不会再回想起来了。人只要活着的话,也许就会萌生出数不尽的梦想,但是对我来说,有两个已经非常足够了。

而其中的一个,就因为我的一个浅陋的想法而永远丧失了。

散落在水泥地上的脑浆。

由于刚刚被杀掉的这个男人的血腥味,他终于恢复了正常意识

。那令人忌讳的记忆回放似乎在一分钟后结束了。

深夜零时。为了进行康复运动而找来的第一个人,却是个连较量的价值都没有的冒牌货。

肥胖到极点的肉体,松弛到极点的精神,衰退到极点的技术。

能看得上眼的就只有那高价的球棒和运动鞋,穿着那些东西的本人却只是一个死死抱着过去的荣耀的残骸。

对于把哭着求饶的对方的头盖骨击碎这件事,他既没有感到愧疚,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反而是通过断绝了对方的呼吸,使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

驱除害虫什么的根本谈不上。

那虽然也是为了让植物生存下去而采取的措施,但从感情上来说是因为对虫感到厌恶而进行的处理。然而现在这种排除行为却不一样。驱使着他行动的是愤怒。他只是出于单纯的愤怒,而让手中的凶器炸裂于对方的头盖骨上。

——真是够糟糕的。他以干燥的嘴唇自嘲道。

从碎裂的头盖骨中捡起了白球。

由于发火现象,球表面的牛皮已经被烧掉,里面的毛线和棉线都露了出来。根据这种情况,他确认了能施加的变化次数仅限于两次,然后深呼吸了一下。

并不是因为疲惫。

他只不过是因为寒冷而舒了口气。

吐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他抱紧了自己颤抖的身体,从男人的尸体上找到了一个金色的机器,并将其回收。虽说是来往的人比较稀少的国道,但是附近也有一些便利店。尸体恐怕会很快被发现吧。虽然对事件被目击这一点没有什么抵抗,但是从第一个人开始就闹出骚动的话,就会给以后的行动造成障碍。回收了白球之后,他就带着冰冷的身体消失在黑暗之中。

苦闷的热带之夜。

在街灯照耀下的道路上,只剩下一具手握球棒的惨死尸体。

一如往年,今年的夏天也是热得像熔炉一样。

气温连日来都达到了三十八度,下星期天气预报的预测,都全部被火红色的太阳标志填满了。热到极点的街道几乎要被融化,当然,在街上干活的人们也会被晒干。

2004年8月6日,C县支仓市。

在石杖所在从奥里加纪念医院出院的这个月里,支仓市的少年犯罪频频发生。

冒充石杖所在贩卖违法药物的少年集团——作为其中心人物的久织伸也的自杀;当初被误报为久织伸也杀害犯人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久织卷菜的失踪;对市内法务体制提出异议的能图工业住宅区的居民间的摩擦;跟去年相比呈直线上升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的犯罪率;由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少年们进行街头表演的规模扩大,以及被推断为由此引起的杀人事件。

光是数起来就已经有这么大量的问题涌现出来。

但是,人们也总是以“那也没办法”的理由对这些事情左耳进右耳出,并不会加以重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光是呼吸就觉得内脏正在被灼烧的夏天。无论是大街上还是人们的内心,都欠缺着足够的滋润。

“咦?有岛君,你要回去了吗?”

这里也是其中的一角。

跟地狱般的白天相比,这是一个倦怠的温暖夜晚。

面向车站前通道,被勉强分割出来的一个小型公共广场。在被护栏所围绕的篮球比赛场上,充满了各种耀眼的灯光和大量的观众。

这个公园自建成之日算起,至今已经有两年了。别说是夜晚,就连白天也没有被怎么用过的这个绿色球场,如今却像是夏祭一样充满了各种笑声、喝彩声和谩骂声。

“喂喂,现在还只是十点而已嘛,我们就玩到电车的尾班车时间吧。而且今天的对手,对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嘛。”

“抱歉,还是不行啊。现在我寄居的地方门限很严格,要是不在零时前回去的话就不能在那里过夜了。”,

听到虽轻浮却充满了友爱的同龄少女的声音,有岛将吾耸了耸肩膀回答道。

将吾是今年刚年满十九岁的无业者。身高183公分,体重95公斤。虽然有着不错的体格,但是因为身上的赘肉还没有减掉,所以与其说是身材高挑、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块头的青年。

虽说如此,他也并不是在饮食方面缺乏节制。先不说还没减掉的赘肉,脂肪的话他是故意留下来的。是一种重视内侧肌肉更甚于外侧肌肉的运动选手中常见的体格。

“为什么啊,今天的公园比平常还要多人耶。有岛君出场的话一定会很受欢迎的哦?就当是让那些第一次来的家伙开开眼界,你就露一手给他们看看吧?”

对少女来说,将吾是个很好的“凯子”。虽然少女对此亳不掩饰的粗线条风格让人头疼,不过将吾却觉得非常高兴。

虽然将吾由于魁梧的体格和冷淡的性格而给人一种态度强硬的印象,但是内心却是一个厌恶暴力的纯朴善良的人。虽然在同伴之间被评价为“锋利度不足”,但同时也是招惹人喜欢的典型气氛营造者。

基本来说,有岛将吾是跟集中在这个公园里的年轻人同类的人种。

在高中毕业后成了无业者,现在正暂时享受着那种自由。虽然也会被唤作人生输家或者落伍者什么的,但是以后的事,就让那些有余力的家伙随便争吵好了。作为一个放荡不羁的年轻入所欠下的债,以后我会好好偿还的,总之现在就先让我好好享受几杯高级美酒吧——这就是有岛将吾的信条。

从那样的他看来,眼前的少女和集中到公园里的少年们,全都是他的同伴。虽然其中也混入了性质恶劣的家伙,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各位,反正呆在那里也是要消耗体力的,与其这样白自浪费能量,倒不如做些新鲜事吧?最好是那种不需要花什么工夫,同时有着适当乐趣的游戏。还有就是——嗯,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是同时也能滋润我们钱包的游戏啦。”

他们的领头人——对这一带的年轻人们来说是相当于“老大”的那个人物,就是这样向大家提出了这个游戏。

有趣,而且能赚钱。那就是作为游戏的正确存在方式。最近由于光是对“能赚钱”这一点显示出兴趣的人越来越多,所以无论是参加游戏的选手还是围观的观众,都多是那些性质恶劣的家伙。

但是游戏的本质并不会有什么大改变。这个赛场对将吾这类人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乐园了。拥有这样一种古典气质的、身为选手的将吾,与其考虑眼前的利益,他更关心的是作为游戏的获胜率。

“不,今天我要老实回去啦。有时也要在意一下周围人的眼光啊。”

“……喂喂,你说真的?要是有岛君离开的话,下一场比赛就不知道谁赢了耶。那样太不公平了,我可不想把钱用在可能会输的赌博上啊。”

少女焦急地抓住了有岛将吾的手臂。

下一场比赛,如果他不出场的话,那么输赢的几率就基本持平。对这位少女来说,就连有可能输的状况也似乎觉得相当不满。

“我不是说过不行了吗?你放开手吧。明天我会早点来的,到时就看对手的情况来加入好了。比起那个,奈奈美你也偶尔认真观看一下比赛嘛,如果仔细看的话,也是很开心的啊。”

“啥——有岛你真扫兴耶。开什么玩笑,我用来玩耍的钱该怎么办嘛。而且啊,那种耍球游戏,要是跟钱无关的话我根本不会去看。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道该说他们老长不大,还是说认真得像个傻瓜一样。”

“嗯,也对啦。棒球这种东西,现在已经是大人们的游戏了。”

将吾反过来把握住自己的手握了起来。大概是用力过度吧,将吾那粗壮的手指逐渐陷入了少女那纤细的手臂上。

“喂——喂喂,别这样嘛,好痛耶!”

“抱歉抱歉。不过啊,在这里说那种话是很危险的。这次登录在SVS上的家伙,是真正的棒球狂热分子。要是被人听到的话,可能会被人关在卡拉OK房里一个星期啊。”

“咦……啊,对不起。的、的确是那样,很糟糕呢。啊,啊哈哈,是我不好啦,你可别在意。”

少女一下子就煞白了脸。她虽然还是高中三年级生,但是也听说过那个传闻。

那几乎已经接近都市传说了。对这个游戏说坏话的人不知道被带到了哪个卡拉0K房里,在无入知晓的情况下接受着极其凄惨的教育指导。

“就是那么回事。那么,明天见。”

大概是本来就是没有恐吓少女的打算吧,有岛将吾以让人放心的口吻打了个招呼后,就把放有生意道具的包袱挂上肩膀,离开了公园。

穿过车站前店铺林立的大马路,来到了街灯稀疏的住宅街。

时间是晚上十点多。在通往支仓坡二街的平缓坡道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从身边走过的人和汽车。

这里毕竟是半乡下地区的支仓坡,住的都是一些传统古板的人。过了深夜十点的话,市区巴士的密度就变成一小时两趟,所以一般的公司职员和学生们都会在十点前回家。

最重要的是,在如此炎热的晚上不会有人喜欢外出。

住宅区笼罩着一片寂静。

路面宽阔的车道,在这时候也只是多余的装饰而已。位于双行线的马路旁的街灯,也似乎明亮得有点浪费。就像是举行夜间比赛似的明亮白炽灯光,以及稍微有点倾斜的笔直道路,正如他们所说,是最适合作为一对一的最佳状况。

有岛将吾背着收有木制球棒的包袱,在路上默默地往前走。

虽然他对少女说了那样的话,但其实说心里话,将吾也是希望能参加一场的。不,门限也只是借口,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每天都参加。SVS就是为了挽救将吾这种人的装置。自从开始参加那个游戏之后,已经过了半年时间。有岛将吾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以至于对以前茫茫然地过着日子的自己也感到心寒。

虽然是经常听到的话,不过他的确认为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他开始恢复了跑步训练,把身体的健康状况维持在良好的水平上,在精神上也逐渐恢复到全盛时期。最近虽然流通着一些便宜的药物,但对将吾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因为能让脑袋兴奋的药物,他们早就掌握在手上了。

今天之所以辞退了游戏,也是因为不想让明天参战的强豪对手知道有关自己的情报。

今天,在夏季地区预选赛中,C县的冠军候补孔德院学园竟然出乎意料地败退了。不管是一年前还是今年,都是一个打乱了原有格局的夏季。

但是当事者们却不能因为那么简单的话语而放弃。在球场上的落败的比赛,是非常惨淡的。倾注了他们所有青春的时光,在某一天突然发生了崩溃——他们必须亲眼目睹这一幕。

体味过那种遗憾之后,恐怕是没人能干脆地洗手不干的吧。事实上,为了寻求他们提早结束的夏季延长战,有不少球员直接来到邻市的支仓市,观看他们至今为止虽然有兴趣、却无法参加的“游戏”。

“……引退之后就来玩火吗?名门学校的家伙们也真是没有节操呢。不过我们母校考拉在进入四强就宣告出局,也真够窝囊的。”

这次的SVS非常特别。大概是配合夏季甲子园的举行而扩大了规模吧,优胜奖金的数量跟之前简直是有着天壤之别。其魅力之高,似乎就连那些不屑于参加不良少年们的活动的名门高校的尊严,也轻而易举地为此而改变。

为了打败那些新来的参加者,将吾尽量避免进行暴露于众目睽睽下的野地比赛。

他所面对的比赛对手,仅仅是拥有附带手机号码的正规参加者而已。作为从这个游戏创立时开始就参与其中的一员,这次如果不能保住前三名的地位,他就没有脸去见前辈们。

“……不过,至少也要调整一下吧。啊~啊,别的地方到底有没有好的打击投手呢。”

贴在肌肤上的夜晚空气。有岛将吾没有理会光是走路就不断冒出来的汗水,回想起今天自己没有参加的那场游戏。

残留在耳边的是毫无素养地大喊大叫的同伴们的声音。还有在高楼街道的正中央圈出来的公园,和为了他们的游戏而准备的几盏照明灯。

大概是因为那个场面过于耀眼的关系吧。

对于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的他来说,跟精神的健全恢复相反,察觉危险的直觉却有所欠缺。

还有一点。就是对几天前开始流传的“某个谣言”缺乏谨慎的警惕。

如今已经失去的夏日梦想,从他身上彻底夺走了对热带之夜的不快感和对凶案的危机感。

他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会偿还那笔债。

而那个惩罚——

“——哟,我说你,是击球手吗?”

如同在阳炎中晃动的幽灵一般,在三米左右的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惩罚的名字叫做Sinker。是在参加过好几次游戏之后,被冠以如此称呼的杀人狂。

让有岛将吾一时哑然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人幕简直就是幽灵的代名词。

夏天是怪谈的季节。出现在取代了柳树的街灯之下的人,有着一身极其怪异的打扮。

沾满了汗水和污垢的体臭。到处磨得破破烂烂的衬衣和裤子。整条左臂露在外面,可是右臂却连手掌都包裹在长长的袖子里头。而且还戴着遮挡脸面的连衣风帽。在如此炎热的夜晚,恐怕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事情了。

“——我说啊,你应该是SVS的击球手吧。”

那是一个有点沙哑的低沉声音。

虽然藏在风帽里的脸完全看不清楚,但看样子应该是个男人。那低沉的声音虽然就像老人一样,但是从身材上看来,应该是跟有岛将吾同龄的人。

可是,比起眼前人物的异样姿态,他反而更在意那裸露出来的左臂。跟四个月来放弃了训练,变成跟普通人无异的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那男人的左臂,完全具备了一个历经干锤百炼的选手的特征。光这样看来,就已经可以推测到他的技术熟练度。

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就只有服装而已。

戴着风帽的男人是棒球选手,而且还是非常优秀的选手。在现役时代看过许多次的、把人体机能尽数倾注于击球和投球之上的“被选中的一流选手”的身体,现在就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别一声不吭嘛,有岛将吾。我应该没有弄错人吧。虽然变得有点生疏,但是脚胫和背肌都正在向着击球手的状态恢复——也算是相当不错了。相对于一个废物来说,茬这几个月来,还真算是好好锻炼回来了。”

男人咳嗽似的笑了起来。

他吐出了白白的气息。

难以置信的是,男人竟然在发抖。在这种如同蒸气浴般的热气中,他竟然全身裹着厚厚的连帽外套,而且还一副想喊冷的模样。

“——怎么了,你这是?”

这就跟深更半夜到便利店买东西时,碰上了一个拿着菜刀的流浪汉一样。虽然察觉危险也有点太迟了,不过也并不是无法挽救的状况。幸好彼此间的距离还有三米。有岛将吾只要转身飞奔就行了。

“——等一下,我是来找你一决胜负的。如果你不先跟我较量一下的话就太没趣了。而且啊,你如果在这里就逃的话,我就只能把你杀掉。那样也毫无意义,也实在无趣。没错吧,三流击球手。反正要死的话,到不如跟我玩一局再死更好吧。”

从戴着风帽的男人声音中,缺少了名叫感情的东西。不,简直是缺少了表达感情的功能。

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兴奋、又像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已经无法被别人所感知的感情波动。或者说,那也许是发自愤怒的声音?

将吾回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加以重视的另一个谣言。

几天前,游戏的一名参加者的尸体被发现了。发现场所好像就是眼前这样的人迹罕至的国道。

死因是后头部遭受了强烈冲击,被棒球大小的东西粉碎了头盖骨的脑挫伤。据说还存活了两小时左右,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救援而死亡。到了早上才被居住在附近的一名男性发现。

……对,游戏的参加者,是被棒球大小的东西杀死了。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成为谣言了。

也许是豪华的奖金招致了犯罪吧,这一季的SVS存在着恶魔。是落后时代的咧嘴女人?还是红披风怪人呢?据说为了一直胜利到最后,那名选手被恶魔附身了。怪人在无声无息间出现在击球手的面前,提出以性命为赌注的较量。

拒绝的话就会被杀掉,被三振出局的话也同样会被杀掉。

得救的方法就只有一个,就是按照SVS的规则,把那个投手的球击回去——

“……你真的。就是传闻中的那个?”

将吾一边后退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怪人。令人意外的是,有岛将吾的声音并没有发抖。

对他来说,不管眼前的怪人是本人还是冒牌货,不管谣言说的是真话还是捏造的谎言,都根本没有关系。因为,无论是任何一方,都并不足以感到恐惧。正是将吾作为一名击球手的眼光,赋予了他这样的精神余力。

“……谣言……?”

“对啊,听说最近出现了一个杀人狂一样的投手。还说他因为恶魔附身而弄得精神不正常,会把三振出局的家伙杀掉什么的。虽然怎么样都无所谓。那么,你就是那个杀人狂吗?”

“……的确没错。如果说是跟恶魔交易过的话,那就不会有错了。那个杀人狂,一定就是指我。”

“是吗?”将吾回答了一句,然后放下了包袱。

他从盒子里取出了木制的球棒,仿佛举剑一样指向戴连衣帽的男人。

“那么,如果反过来说的话,就是只要把球击回,你就会老老实实回去吧?”

刚才的畏怯已经完全消失了。

在瞬间分析投手的战斗力,对击球手来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能力,而且在拿起球棒的时候,有岛将吾的精神已经变得跟面临战斗的士兵一模一样了。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因为他们击球手就是为了变成这样而坚持锻炼过来的。

“嘿——还真令人意外。我以为从第二个开始会出现一点麻烦。但是,你好像愿意老实接

受挑战呢。”

“那当然了。明知道对方会杀人,我自然是不会主动送上门给你杀,而且我也不会被三振出局的。比起那个,你有手机没有?”

戴连衣帽的男人把一个银色的手机拿了出来。那是被分配给投手的正规登录证明。身为击球手的有岛将吾则拿着一个金色的手机。

他们的游戏。被称为SVS的单局决胜游戏,是一个互相夺取合计十八台手机的游戏。在决出胜负后,由战胜的一方夺走对方的手机。失去手机的人就算是出局,在投手或者击球手其中一方的手机被全部夺走的时候,比赛就结束了。

判断胜负的基准是哪一边的阵营拥有的手机数量最多。另外,拥有最多手机的人,将会被赠予最优秀奖(MVP)的称号。

每月一次的公开战。

如同生存竞争一般的个人竞技。

那就是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们所构筑起来的、为选手们而存在的乐园。

集中在公园里玩模拟赛的人们都相当于是后备队伍,只有在那种比赛中得到实力认可的选手,才能得到申请加入公开战的资格。

有岛将吾的手机是“金3”。戴连衣帽男人的手机是“银A”。虽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是眼前这个杀人犯,竟然光明正大地参加了SVS投手们的比赛,然后从他们手上夺来了这台手机。

……到底是因为其他投手并不知道这个投手是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还是在参加之后才被恶魔附身的呢?不过,这些事情都跟将吾毫无关系。大概是脱离社会框架,过着无规律生活的时间比较长吧,他对暴力和犯罪的厌恶感已经开始逐渐变得稀薄了。

在某种意义上——有岛将吾也是被SVS这个游戏的魅力深深吸引的受害者。

“——好。作为我的对手并没有任何不足。”

而且,将吾还有着胜利的确信。

带连衣帽的男人身高大约为170公分。那样的体格能投出的球速大约为每小时一百到二百公里。虽然身材矮小的话一般来说都会主要以变化球为主,但是根据只要打中就行的SVS的规则,他有着一击即中的自信。什么杀人狂投手根本就不足为惧。只要把球打回去把他淘汰掉就行了。

如果戴连衣帽的男人不遵守约定而动手行凶的话,到那时候再真正将他干掉就行了。毕竟体格上有这么大的差距,发展到打架的话将吾也没有会输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的手上还拿着球棒这种优秀的道具。

虽然被杀死的击球手的确很不幸,不过只要知道对方是杀人狂的话,就可以有很多种应对方法。有岛将吾并不是一个纤细的文学少年,而是经历过锻炼的运动员。他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而且对方的凶器也是他所熟悉的白球。根本没有必要恐惧到那个地步。

“规则用普通的就可以了吧。因为照明对你有利,那我就得离开你十九米了。球有多少个?现在这里既没有捕手也没有裁判,不可能把球捡回来吧。”

从包袱中拿出手套,然后转动了一下肩膀。

这是类似于条件反射的运动。为了在这个仪式中让集中力达到顶点,他的身体已经被教会了必须那样做。

杀人的投手。虽然啊不知道那个谣言可信到什么程度,但是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专心扮演“击球手”角色的有岛将吾,尽管有点脱离常规,但也是个值得称赞的击球手。

“——不错。还真是有点可惜呢,有岛。”

“嗯?”

戴连衣帽的男人很高兴似地说道。

跟刚才为止的无感情声音不一样,那是在这一瞬间,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无比愉快的感谢的声音。有岛将吾所具备的,身为优秀击球手的骄傲和尊严。对于他那种傲然不逊的心态,戴连衣帽的男人发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声。

白色的气息和颤抖的身体。

在连衣帽下露出的嘴唇显得异常干燥,而且还有一条纵向的凄惨切痕。

“——?”

那条痕迹虽然让有岛的记忆发生了动摇,但对他来说,那并不是值得在这时候回想起来的东西。

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他轻松地站到了人生最后的一次打席上。

异样的感觉,在彼此站好位置的时候达到了临界点。

拉着白线的击球区。

既没有投手板也没有土台的投球区。

站在那临时做成的简易舞台上的时候,有岛将吾的全身汗毛也倒竖了起来。

脖子后面出现了一种麻痹的感觉。”

那并不是夏季的火热空气。

而是前方十九米远的男人向自己投来的、如疯狂信徒般的、毫无虚伪的坚定杀意。那是不熟练的选手会马上吓得逃离击球手区域的视线。是男人身为名不虚传的杀人狂的证明。

愚蠢地站在了死刑台上的有岛将吾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不安——

在一秒钟后,却被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冲击完全驱散了。

在棒球中,速度快的球被称呼为烟球。

那是从“仿佛烟雾一样无法看清楚”的比喻中产生的棒球用语。现在就跟这个比喻一样。不管是怎样快的球,都绝对不会完全看不见的

有岛将吾,在这个晚上终于遇上了无法用视线捕捉的快球。

“咦…………怎么?”

他紧张得连肩膀都完全僵硬了。

本应马上移动身体、配合节奏迎接下一次投球的有岛将吾,身体却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他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离自己十九米远的投手的动作上。

不,他的呼吸越来越紊乱了,眼睛也感到一阵晕眩。脑袋也正在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漂成一片空白。

站在没有投手板的投球区的投手。

连合指皮手套也没戴,握住了清晰可见的白球的手。

对方并不是利用举起手臂挤出浑身力量的正面投球法,而是采取双手放在肚脐位置上的侧身投球法。从这一点看来,对方使用侧掷的方式已经是在将吾的预测范围内了。

那是典型的右方侧掷投球。

根据对方的身高,球速最多也只能达到一百二十公里。虽然从侧边飞起的球比起肩上投球要快十公里左右,但是那最多也是一百三十公里。并不是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

虽然根据古典的传统规律,经常有人说“要好好看清楚初球”,但那只是对适应性较慢的击球手提出的建议。拥有扎实的击球技术和选球眼光的选手,只要从初球开始配合就可以了。比如,到一年前为止还身在支仓坡的天才击球手,就是从初球开始把球击到观众席上的重击手。

虽然及不上被称为超高校级的那个天才重击手,但是有岛将吾同样也是“只要用眼睛来配合就没问题”的优秀击球手。他的风格是从来不观察对方的状况,从第一球开始就要解决对手。

十九米远的投手做出了起始动作。抬起左脚,以一条右腿为轴心直立的姿态。将吾一直都是凭着观察这个动作来估计出投手实力的,如果光从眼光上来说的话,他也并不会输给那位天才的重击手。

那就是在现役时代把他推上了三号击球手的实力和自负——那神经验,正在向他发表宣言。

绝望吧。那个投手的投球,你就连一球也无法捕捉到。

“等——”

没有任何中断的机会。自从站在击球手位置上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那是极其完美的连续动作。

挥起手,向前方踏出的左脚力量。

以直线对准击球手的膝盖和脚尖的敏锐程反,就好像是贯穿猎物的箭矢一样。

并非依靠脚部,而是以臀部推向前方的转身动作。

左脚并非以脚跟或者脚尖,而是以整只脚的脚掌稳稳踏在地面上。

把积聚的力量释放出来的体重移动。

从强韧的下半身产生的力量奔流,从脚踝传递到腰部,从腰部传递到肩膀,从肩膀传递到手腕,然后再传递到手指上——那不断加速的能量。

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形的投石机一样。

从投手的右臂上,释放出了一个类似白球的东西。0.46秒的初击。球速大约为一百四十公里。释放出如此速度的侧掷球,就只有职业选手才能做到。但是,问题并不是在于那超越常识的球速。而是投手所释放出的白球,在这样的速度上“发生了变化”。

第一击是从侧边开始。

投手释放出的球是属于暴投。球从击球手的角度看来大大偏离到右方,向着身为左方击球手的他的死角——握着球棒的右手肩膀另一侧——消失之后,又沿着弧线的轨道落在了好球区内。从正上方的角度看的话,那就是一种“>”形的变化球。

那并不是用“不可能”这句话就能概括的情况。

虽然用球种类别来说,那的确是一种变化球,但是那让人联想起回旋飞镖的运动轨迹,已经完全超脱了变化球的领域。

根据球被扔出之后受到的空气抵抗力,调整旋转方向和旋转速度来避开空气抵抗,以达到改变轨道

的目的。借助旋转所产生的气流和摩擦,球将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然而即使如此,能沿着直角曲线变化的球,根本不是人类的投法能够投出来的球。既然如此,那就是——

“你啊,虽然也算是相当不错的击球手了。”

戴连衣帽的怪人从口袋里取出了第二个球。

被长袖藏起来的右臂,就好像另一种生物一样蠢动着。

有岛将吾并不知道。他以为所谓的恶魔附身只是一种精神疾病,脱离常态的就只有精神而已。不知道真正的恶魔附身的他,自然不会解到那种变化甚至会“波及人体”。

“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着边际了。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动作,都普通得让人想睡觉。真的——非常没趣啊,凡人。”

也就是说,投手所释放出的球并不是什么快速球和变化球,而是名副其实的“魔球”。

“等一下——刚才的算什么啊?”

这次,有岛将吾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

他的意识已经变得一片空白。

那毫无疑问就是预料到站在击球区上的自己面临的最终结局而产生的本能性恐惧。

如果打不中就会死。这个游戏的规则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等一下——我说,你给我等一下!”

戴连衣帽的怪人开始扭动身体。

第二球。所谓的变化球只是虚有名字的恶梦。

尽管觉得头晕目眩,但将吾还是顺应着投手的动作而摆正了球棒。

正如戴连衣帽的男人所说,有岛将吾是一个很好的击球手。

虽然球棒完全无法触碰到超过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变化球,但是想要捕捉到那从死角的外角飞来的变化球的姿态实在值得赞赏。

“可恶,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反,他的精神已经面临瓦解了。

从没见过的变化球。而且比第一球的球速还要快。那无法以视觉确认的球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即使对方是杀人犯,他也有自信看清楚对方的攻击性投球,所以对击向头部的死球也丝毫不觉得害怕。

但是这种球的话就不一样了。他一定不可能看见。要是被那种变化球瞄准脑袋的话,那就会在察觉到之前死掉。时速超过一百四十公里的硬球直接击中头部,简直是想也不敢想。在这个游戏中并没有准备头盔,那是多么骄傲自大的想法啊。那种类似运动的外表姿态是不会受到一般人的追捧的——说出这句话的并非别人,正是将吾自己。

“骗——骗人的吧?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吧……!?”

全身在一瞬间内沾满了汗水。

这是在长年的训练中能抵受炎热的身体。有岛将吾的冒汗并不是源自于炎热的天气,而是由阴冷的恐惧感产生的悲鸣。

“哼——真是太差劲了。”

将吾虽然把对方的沉吟声当成是辱骂自己的话语,但是却没有反驳的气势。压倒性的实力差。面对吐露出发自心底的辱骂之言的投手,

击球手就连感到愤怒也无法做到。

但是。现实却更为悲惨。

戴连衣帽的男人的那句话,并不是针对将吾而说的。在使出如此的变化球,释放出如此可怕的魔球之后,男人却竟然对自己大不如日前的投球嘲笑了起来。

他竟然说“太差劲了”。

也就是说自己过去的投球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魔球投手慢慢地握起了第三个球。

SVS中并没有时间约束。只要开始的话,就不能离开击球手的区域。一走出去的话,那就等于是宣告击球手的败北。规则上是这样定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样呢?恐怕也是一样。在将吾逃出去的瞬间,那个魔球一定会击中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脑。啊啊,也就是被杀死前的那个击球手,是在决胜负的途中逃了出去吗——

“啊——不,可是,那也.是不行的……!”

无法逃避,就只有击球一条路可走。尽管有岛将吾的精神面临崩溃,十年来锻炼而成的身为击球手的精神也让他紧紧地握起了球棒。

打吧。只要打中就行了。无论是球速、球种,还是投手的动作,都看过了。仅仅是击中就可以了。不需要,光是击中的话,那是非常现实的做法——!.

“真是服你了。‘右边有墙壁’啊,有岛君。”

看到完全变了样的击球手姿势,魔球投手如此说道。他的右臂正慢慢蠢动着,就像滴落在新雪上一般,白球逐渐被染成了红色。

“——咦,啊?”

投手到底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还是说,那是释放出如此超越常识的魔球的代价呢?魔球投手的右臂上正在流血。

……在投球中,对球施加任何改造都是犯规的。用锉子磨过的“滑球”,以及抹上唾液的唾液球,能够让手指产生的转速增加减少的各种方式,都是犯规的做法。

这种做法,可以说是对通过投手的握球方式来推测球种的击球手的背信行为,是就连为了金钱目的而参加的选手都尽量避忌的禁招。那么说,那个魔球就是犯规了?不——但是,血是不是包含在犯规里面呢?

而且那种被血染红的球,应该是不可能正常从手指中飞出来的。正如击球是通过多个关节传递力量一样,投球也是从踏前的脚掌一直传递到握球的手指的、不能缺少任何一个要素的运动。一点点的不和谐、节奏的紊乱,动作的偏差,就会让投球变成暴投,是一种异常精密的瞬间运动。手指的感觉应该是最纤细敏感的部分。

完全可以打赌,如果是“正常人”的话,在那种状态下就连直球也投不出来。

“啊一啊!”

所以,这是可以停止的。这并不是暂停,而是投手明显的犯规了。在把这些话挤到喉咙上的时候,有岛将吾的思考却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

受了伤的右臂,染着鲜血的球。曾经感受过好几次的、这种刺痛般的杀意。忘却的记忆逐渐被唤醒。那个,应该是——

“好嘞,第三球’。下一个打不中的话就要死了哦?”

投手摆出了侧投姿势。

已经不能喊停了,就只有击球这条路。现在就先把精神集中在击球之上吧。有岛将吾调整了一下呼吸。

戴风帽男人的投球动作已经把握住了。也可以配合对方的时间。剩下就只要让球棒配合着球的运动轨迹。

“——啊啊。”

可是,连这个也无法做到……

戴风帽男人的姿势发生了变化,位置比从侧身挥动手臂的侧掷还要低.是一个几乎接近地面的投球姿势。由于其难度过大,以及对肘关节的负担过高,所以很少人会选择这种投法。

低掷——没错。最后将会面临这样的局面,有岛将吾在一秒钟前就预测到了。因为他已经看到过无数次那种艺术般的投球。

极端低沉的出球位。从下面释放出来的白球一直飞起到击球手的喉咙那么高,然后——

“啊……!!!”

在击球手的面前猛然下沉。

无情地落空的球棒,如闪电般掠过的魔球。

变化球的种别为“快速下沉球(Sinker)”。是被作为侧掷投手的杀手锏之一的、从击球手的视野中消失的变化球。这种球还有一种优秀的特征。那就是从下方的投球——低掷所释放出来的球,拥有先上浮又再下沉的特殊轨迹。而现在那种球却被对方以一百五十公里的球速释放出来。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动态视力可以捕捉到的速度。

“啊——”

保持着挥棒后的姿势,有岛将吾已经完全丧失了意志。

三振。对方既没有投出观察球,自己连击球也无法做到就要退场了。

等待着自己的是正如传闻中的结局……可是,那样的话似乎也不对劲。那戴风帽的男人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拿出第四个球来。如果是用最后的球来杀死自己的话,本来应该是用现在这个球来作为死球杀死击球手才对。但是,那个球却完全掠过了身体。正当有岛将吾认为那个谣言是纯粹地虚张声势而放心下来的瞬间——

“——咦?”

背后传来一阵飞溅着火花的声音。

从黑暗中以直角飞回来的、带有血迹斑点的白球。

喀沙!

他在临死前的一刻,听到了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2/幕间

进入八月之后,气温也依然不知疲倦地直线上升。

虽然人们常说最炎热的日子是七月下半月到八月上旬这段时间,不过依照现状看来,今年的夏天大概会变得很漫长啊。——雾栖弥一郎仿佛事不关己地一边说,一边抬头仰望着天空。

八月九日,星期一,晴天。

时间是刚过正午。在这让人干脆想让自己融掉的炎热天气中,有某个可疑的集团正集中在一家颇为流行的小餐厅的停车场上。从店内享受着凉爽空调的人们看来,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大概都是同样的人种吧。不过实际上,他们却是分属于黑白两派的敌人,绝对不是为了在一起喝酒而集中起来的缺钱用的好朋友。

正确来说,应该是白方五人,黑方三人。

雾栖一郎就站在其中人数占优势的少年们后面,一脸没劲地仰望着天空。

“不,雾栖先生只要在场就行了,要是再给您添麻烦的话也实在不好意思。只不过是作为一个保险,或者是见证人之类的。完全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啊。而且不讲理的是他们那边,我们这边是完全没有错的。那些事情,我想是非分明的雾栖先生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被这样的一番话拾了出来,在所谓的谈判开始了几分钟之后——大概是不由分说的骂言让双方的热血沸腾起来了吧,黑方的三人马上转移到了直接的交涉方式。

五个少年一边说“既然谈判也没效果就没办法了”,一边开始卷起衣袖,然后跟守在后面的老大行了个礼,说道“雾栖先生,拜托您了”。

“可恶,你们这帮家伙的手段还真够肮脏的!”

对方的说法的确很有道理。从身为第三者的雾栖看来,不合道理的明显是自己这一方。

三个少年通过肉体劳动赚来的血汗钱,被躲到雾栖身后的少年们以甜言蜜语骗了过来。听到他们说“绝对会有赚头”那种最不可信的台词,那三个少年就把花费前半个暑假打工得来的钱交到了他们手上。把钱拿到手的他们就把钱随意浪费掉了。先不说实际上对资金采取了什么样的运用方式,总之他们这次集中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花光钱之后满脸笑容地把资金周转不灵的事情告诉对方,并加以道歉。当然,五个少年并没有还钱的打算。既然少年们拿了钱不还的话,那么发展成暴力事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道理上站不住脚的是自己这方。但是脑子不灵光的是对方。在雾栖看来,双方都可以说是同罪了。

所以这次也就一如往常,由雾栖进行了单方面的交涉。说白了就是通过暴力来镇压。接受这种暴力事件的解决委托,正是雾栖弥一郎现在的本行工作。

三个少年虽然身材高大气势凶狠,但还是远远不及雾栖。超过180公分的高大身材,像鞭子一样长的手脚。揍人的时候拳头就像岩石一样,而且那上面还被施加了近一百公斤的体重。要不是每天都在锻炼身体、而且专门从事这种暴力行为的人,根本不可能抵受得住。

他就这样揍了三人的脸部和腹部一下,让他们的身体弯成了“<”字形,直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的时间,大约还不足两分钟。在尽情显不了自己无比爽快的工作风格之后,雾栖又一次——这回是以唾弃般的态度仰望着蓝天。

“啊,您辛苦了。真抱歉,雾栖先生,这帮家伙真的很烦人。就算再怎么说他们也不肯听,我们都被他们烦透了。啊,要不要吃过午饭再走呢?我们请你哦。”

“那种糟糕的饭我才不吃。喂,你有没有驾驶照之类的?没有的话手机也行。快点,磨磨蹭蹭的话我就再给你来一捶。”

从捂着腹部蜷缩起身子的少年手里没收了手机之后,雾栖就背对着少年们准备离开了。

“那我走了。还有,被我揍过的你们几个,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吃饭。否则一定会吐出来的。”

“呀啊,好可怕!我还真不想尝试那种滋味呢!啊,不过雾栖先生。手机你打算怎么用?用来做坏事?呜哇,这个人真的是邪魔外道啊!”

“那当然了,要是过后被暗算的话就麻烦了嘛。虽然要花点工夫。不过我会好好把你们套在框框里的。”

背对着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少年们,雾栖弥一郎连手也没有挥,就离开了小餐厅的停车场。

虽然是最糟糕的工作,不过用来提神也不错。

在这之后,还有更糟糕的谈判在等待着雾栖。小孩子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摩擦,跟那个相比的话也就跟清凉饮料差不多。

八坂代是支仓市中人口比较多的街道。

在可以从车站徒步到达的距离范围内,有两所高等学校和一所大学,车站前都挤满了大量的学生。而且近年来通往市中心的新路线也被开辟了,所以出入八坂代的人数一直有增无减。

于是,大马路充满了活力,繁华市区也日渐变得杂乱。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坐落在这里的古老建筑物。跟逐年增加的高楼大厦混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凹凸不平的拼图一般。五层建筑的小型楼房,以及新建的二十层高楼,还有仿佛睥睨着这一切似的耸立在车站前的四十层大酒店。

洋溢着活力和青春,同时也存在着无法掩藏的猥亵和杂乱的街道。

去年刚刚高中毕业的雾栖弥一郎之所以居住在这里,也是因为喜欢上了那种有着不夜城味道的喧嚣气氛。

雾栖的父母已经离开了支仓市。由于长期的转任工作已经结束,因此就配合着他毕业的时间回到了父亲那边的老家去,但是雾栖却选择了留在支仓。善良的父母完全信任着儿子,于是也允许他过着自由自在的独居生活。

高中毕业之后,雾栖弥一郎既没有升学也没有就职。从旁人看来,他完全就是一个无业人员,许多人都为他浪费了青春的才华和时光而感到叹息。

不过,在那种健全人类的背后,也有一些支持着雾栖独立的大人。

雾栖的才能,不必多说,自然是他的身体了。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大体格,肌肉隆隆的壮硕身体。令人无法相信他只有十九岁的、极富男人味的容貌。虽然不喜欢染发和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不过光是从那双清秀眼眸中射出来的锐利目光,就已经拥有令见者发抖的威力了。再加上对暴力行为的胆量和手段,以及不怎么能适应社会的那些后辈向他投来的羡慕眼神,和从高中时代开始创造出来的身为无法者的各种传说。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不良集团的头领级人物。

事实上,雾栖弥一郎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插手那一类的暴力事件,不到半年就成了八坂代的不良分子中的权威人物了。目前他已经成为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们的咨询者和顾问。按照情况需要,他甚至会庇护被警察追捕的犯罪少年和离家出走的少女等各种各样的人。如果是以前的话恐怕已经当上暴走族的头领了。

“昴宿星Pleiades”——被起了这么一个似乎很有味道又有点不对劲的名字的咖啡厅,就是他们会合的场所。

这是一个客人稀疏的下午。

被百叶窗帘所遮盖的窗户和微弱的照明光。店内呈现出一片昏暗的气氛,是一个适合进行黑道密谈的好地方。

约好见面的对象虽然希望在雾栖的个人房间进行谈话,但是雾栖却顽固地拒绝了。虽然他不想被人看到,但是如果完全没人看到的话也会觉得不妥。他接下来会面的人就是那一类人。

在店内的一角。位于角落里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看样子似乎很不高兴。男人的桌子上虽然摆着好几碟料理,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动过。为此付账的人是雾栖。虽然大摇大摆地点了菜,但是这种小店做的东西却不合口味——摆出这样的大人物架子,大概也算是一种故意刁难的做法吧。

年纪大约三十五岁以上,虽然不及雾栖,但也算得上是高大壮硕的身材。那个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以及令人联想到鸟类的小圆眼,十分强烈地宣示着他并不是一个正经人。对于他这种露骨到极点的打扮,雾栖不由得产生一种类似“代沟”的感觉,不过那恐怕也是必要的举措吧。对他们来说,光是坐在那里就能压倒对方的暴力,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东西。

“你好,让你久等了,西野先生。”

“噢,你先坐吧,弥一。”

西野晴墨是以C县委根据地的广域暴力团——胜田一家的底层人物。同时,正如他本人所说,也算是雾栖的大哥。

西野是在支仓市活动的胜田一家·七濑第七代的若众,也是负责管理八坂代一带的接待业店相关事务的成员。

正如名字一样,身为暴力团成员的他们,是以暴力为资本的营利团体。一般来说,称呼为“极道”或者“黑道”可能会更通俗一点,但是暴力团这个称呼却是被法律正式采用的称呼。国家已经承认了他们是以暴力构成的组织,事实上,他们对社会来说也并非完全没有必要存在的组织。比如说这个男人——西野晴墨,的确是很喜欢基于理性的暴力。除了震慑和儆戒目的以外,他基本上不会使用暴力,在负责管理风俗店的同时,也不允许风纪的混乱超越某个程度。少量的毒将会成为刺激。因为不知分寸的正经人难免会沉溺于那种刺激,所以必须由熟悉毒的人来进行管理……这似乎是他们的信念。

暴力是无法根除掉的。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在于怎么样进行管理和操作了。他做的事情其实跟雾栖一样。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规模就变成了县级别和国家级别而已。

“你那么忙,很不错嘛。没关系的,因为忙就意味着你依然还活着。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弥一。”

虽然口吻很亲切,但是西野的眼神中并不合有笑意。虽然所谓的大哥听起来好像不错,但是这个男人明显是讨厌雾栖的。从西野看来,不足二十岁的雾栖跟自己面对面谈话,这种事就已

经令他极其不快了。

对作为成员奋斗了二十年才终于登上若众这个地位的西野来说,雾栖的才能并不是能令他毫无妒忌心地由衷感到高兴的东西。

“是,这个月的钱已经入账了。请您确认一下吧。”

上缴金在上个星期已经支付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直接说“我应该已经支付了上缴金”之类的话。既然是自己的大哥,那么就必须尽可能给西野面子才行。所有的错误都是自己的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上头蒙受耻辱。那就是他们的做事方式。

“噢噢,那个嘛。自从你开始管治起那些小鬼头之后,我就轻松多了。本来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我都要把舍弟们踢出去集钱啊。嗯,的确很好。你办事那么利落,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哦,谢谢。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噢。组长说要我关照一下你啊。你已经负责管理那些小鬼头一年了吧。组长说要我请你吃些好东西,让你心情好一点呢!”

西野虽然发出了豪爽的笑声,但是眼睛却没有任何笑意。

雾栖被他们七濑组看上,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得到了后辈们和前辈们的信赖,在充当着他们的咨询者和插手暴力事件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被推上了头领的地位,建立起了一个小有规模的组织。本来,他们的工作是庇护那些失去了容身之所的青年。雾栖被七濑组视为眼中钉,在被他们绑架去接受训教之前,却突然得到了七濑组组长的赏识,也算是九死一生了。说什么到时候就在我们这里就职、到我们这里来住、甚至还说来当我们的过门女婿什么的,闹得沸沸扬扬。

对方还把色纸和笔交给了他,但是他因为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就拒绝了。

另一方面,七濑组的的若头和若众们自然是心里不好受了。突然冒出来的碍事者竟然成了组长钦点的新成员,也不能狠狠教训他来出气,但是到他成为成员的时候,他们自己的立场就会岌岌可危,所以作为一个暂时性方案,就先把他作为西野晴墨的小弟来对待了。

……不过,西野和雾栖在那之前也是互相认识的。

“谢谢您。光是这份心意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请您替我向社长道个谢吧。”

“包在我身上。组长一说起你就高兴得不得了啊,我也觉得很轻松。哦,我想起来了,下个星期理事长的儿子要结婚啊。虽然想准备一点贺礼,抱歉啦,你就帮我准备一捆那么多吧。”

“——是在这个星期内吗?”

“是明天之内。你要把现金拿到我这里来。”

一捆就是一百万。那是上星期的上缴金的两倍金额。对即使是每月五十万都面临赤字危机的雾栖来说,那并不是能轻易答应下来的金额。

“……真对不起,因为集金上个星期已经收过了,一下子收集一百万还是有点——”

“你是傻瓜吗?我才不管你那边有什么苦衷呢。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西野狠狠地盯着雾栖说道。

所谓的小弟,就是这么回事。对西野来说,雾栖只会是个有利于己的存在,而对雾栖来说,西野给自己带来的就只有负面因素。虽然从原则上来说,如果雾栖有什么事的话,西野就必须要保护他。不过到时候,恐怕第一个来找他算账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吧。对西野晴墨来说,雾栖弥一郎只是一个碍眼的存在,同时也是一个方便的钱包。

即使如此——雾栖回想了一瞬间。即使如此,跟曾经身为这个男人的大哥的那个人相比的话,他已经算是相当好的人了。

“啊,还有那个。上个月收拾掉的那帮小鬼们,怎么样了?”

“那个的话已经解决了。因为主谋已经自杀,东西也就不会进来。过一个月的话大概就会彻底销声匿迹了。”

“那就好,不过啊,弥一。若头说自杀什么的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你,应该还是遵守着道义的吧?”

“……请别这样啦,那个真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而且西野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毕竟警察里面也有熟人啊。”

“哈,没什么,开玩笑的。因为你办事总是那么周密,所以才想吓唬一下你啦。”

当然。那并不是什么玩笑。对西野来说,小弟这种东西如果太蠢的话也很困扰,但是太聪明的话也不行。

到上个月为止,支仓里流行着一些廉价的兴奋剂。根据目前的形势,虽然对现在的七濑组来说药物并不是主流,但是那也毫无疑问会扰乱他们地盘的秩序。如果对方继续扩张势力的话,他们也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把由十五岁以上的少年们构成的那个贩卖集团摧垮的人,正是在同代人中有着相当威信的雾栖弥一郎。那就意味着在七濑组中……或者应该说是在七濑组组长的心目中,雾栖的身价又有了相当的提升。

“我不会做那些危险事情的。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一定会跟西野先生你商量。”

“那也是一个谦虚的心态。哼,那我就看在那个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吧。我说弥一,你这家伙负责管理的那个东西,已经有点烤焦了啊。”

烤焦——也就是说,警察已经准备着手调查了。

“——”

令人联想到鸟类的西野那双小圆眼,如今却放射出鹰一般敏锐的光芒观察着雾栖的脸色。那并不是终于找到了小弟的漏洞而加以告发的卑鄙眼神。对西野来说,雾栖如果是违背极道的仁义自贬身价的话他自然是无人欢迎的。但是招惹上警察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因为.那样很容易会把埋下去的地雷也挖出来。

“——哼,看来你也没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嘛。那就好,你快去好好看管好下面吧,现在麻烦可大了。”

“明白了。谢谢您的指导。”

“噢,如果局面无法收拾的话,就逃遁吧。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啊哈哈——真是的。如果是由西野大哥你安排的话,那我逃遁之后不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少废话。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不过那样的话我是会被组长杀掉的。总之你就小心点吧,如果有什么线索的话就尽快收拾掉。”

在最后显示出有大哥风范的关怀后,西野晴墨就站起了身子。平时的话西野都会带着两三个舍弟,但是在跟雾栖谈话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虽然对雾栖来说是个最差劲的男人,但是看来他也有着身为大哥的最低限度的心态。

“……不过啊,弥一。若头却说小鬼头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够嚣张,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用理会呢。不过在年轻时候,还是尽量不要见血的好。你那种夸张的管理方式,最近看来也很不错。嗯,那的确很有趣。那个构思还真是够创新的。所谓的赌场,当然最好是保持健全状态了。”

“啊,那么依照一直以来的方针就可以了吗?危险药物和打劫之类的都不必干了?”

“嗯,毕竟现在还很顺利,也没必要一定要迎合若头的喜好。但是弥一,你必须要贯彻道义。如果被扰乱地盘的话就必须回敬对方,对那些坏小鬼没必要手下留情。也就是不要轻易违背昨天的约定。”

贯彻道义。这就是西野的口头禅。

绝对不会向正经人下手的暴力团,只对轻视自己的对手暴露獠牙的极道尊严。反过来说,在面对轻视自己的对手时就施以血的制裁,那就是男子汉之道。

“啊……不过,我没有打算成为极道人物。”

“这跟组里面没关系,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原则。”

听了眼前这个戴着墨镜的光头这么说,雾栖弥一郎也还是不怎么明白。

“——啊,对了,西野大哥。请问您在债权方面又没有多余的人手呢?”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啊?唔,虽然我是可以帮你带句话啦。”

“不,没什么。只是有些青少年中了个愚蠢的诈骗圈套而已。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下,找个长得凶一点的、能毫不留情地从那种愚蠢的小鬼头那里把钱收回来的人。”

“……那当然是没问题。不过那个怎么了?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虽然是没有啦。不过正像大哥您所说的那样,道义还是要贯彻一下的。毕竟让受害者白白蒙受损失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嘛。”

跟西野道别后,雾栖就从车站前向着繁华市区走去。虽然又被套上了一个无理难题,不过麻烦事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只要慢慢熬过这段安稳的郁闷时间。毕竟现在也没有心情随便找个女人出去玩,所以他还是决定躲进正好为这种时候准备的隐匿之地。

这里先回头说明一下,实际上西野晴墨的眼光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弥一,你这家伙负责管理的那个东西,已经有点烤焦了啊。”

什么你这家伙,想耍帅气就先去弄个平头再跟我说——雾栖其实很想这样子狠狠反驳他一句的。根本不需要西野提醒,雾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地盘里发生了刑事案件。刚才被西野盯着看的时候,雾栖是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当作自己不知道。他的情报也太慢了。若是要摆架子把这

当作人情的话,至少也该提个建议,而不是光说什么忠告——

“对不起,可以等一下吗?请让我们为您祈求幸福吧。”

“………………”

实在是不走运,竟然还被莫名其妙的劝诱活动拦住了。雾栖摆摆手,说了句“不需要”之后,就拐弯走进了着繁华街的小巷。

那里是一条自古延续至今的商店街。由于JR铁路的开通,车站前建成了百货商店之后,这里就很少客人光顾,已经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幽灵街了。

写着友爱路的拱门经历了无数次雨水的洗刷,已经看不出原状了。整整齐齐地挤在道路两旁的小店,大部分已经拉下了铁闸,没有开门。

就好像西部剧的舞台布景一样,在那条仿佛随时会扬起烟尘的路上走了两分钟左右,就来到了一座小小的电影院。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不过气氛还是不错的。令人联想起洋馆的外观,在只能同时让两三个人通过的狭窄入口里面,还可以看到漂亮的螺旋形阶梯。

与其说是电影院,倒不如说是影片馆吧,这是电影还高居娱乐顶点时的遗物。是赋予了来访者梦想,让他们忘记了现实的、虽贫穷却光芒四射的那个时代的余韵。

“哟,老大爷,我可以进去里面吗?”

售票窗的老人正悠哉游哉地轲着瞌睡。雾栖把一千曰元的纸币塞进窗口,然后就穿过了古旧的入口。沿着只有那么一圈的螺旋阶梯走了上去,打开了二楼剧场的门扉。虽然偶尔也会有像雾栖这种好事者在场,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独自包场。今天也不例外,客人就只有雾栖一个。

“啊,怎么又是法国恋爱片,老大爷还真喜欢这个。”

雾栖把他那高大的身体倚靠在椅子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打理的椅子自然是沾满了灰尘。

不足五十席的剧场。

不断传出嘎哒嘎哒响声的放映机。

不断传出爆音的喇叭声音,还有偏茶色的糟糕银幕。

全都跟雾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

“——”

雾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自己埋藏于过去的残骸中似的,让脊背深深陷入了椅子中。

——每天都很有趣。

雾栖弥一郎打从心底里喜欢着现在的生活。

本来他就是性格适合当黑道人物的浮萍般的存在。只要有适度的娱乐和适度的刺激,以及能互相谈笑说话的朋友在,他就没有任何不满了。就算在十年后要死在路边,他也觉得那样没什么问题,完全是个社会不适应者。

而且,为了将来而牺牲现在的那种想法,雾栖根本就不会有。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会有。如果说有什么责任、的话,就只有自己必须留下几个孩子这一点而已了。只要完成繁殖义务的话,其他的就让我随心所欲好了——这就是雾栖弥一郎的生存方式。

“虽然是这样,不过好像会变得很无聊啊,真是的。我说,这电影真是看多少遍都是那么无聊!”

没有字幕的外国片。

零零碎碎地进入脑海的内容。

善良的恋人们面对坏人的诱惑,虽然有所迷惘,但最后还是成功将其克服——实在是一部典型的浪漫爱情片。雾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毫不厌倦地看着这样的电影。雾栖并不是沉浸在电影中,而是沉浸在这座电影院里。小孩子的时候,他时不时都会跟要好的两个朋友来这里玩耍。从那时候开始,老大爷就开始老糊涂,所以他们经常可以溜进去看个够。

“——这傻瓜,干什么会受那种露骨到极点的诱惑啊!”

他不由自主地唾骂着荧幕上的主人公。

那坏人说道:

“以你的重要东西为代价,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那简直就跟诈骗没什么分别,雾栖咂舌道。

不管有什么样的愿望,如果要以重要东西为代价的话,那结果根本就没有分别。

小时候,出现在那片红色住宅区广场上的大人,就曾经以这样的台词诱惑过雾栖等人。年幼的他也察觉到了那句话中所暗藏的机关。所以他摇头拒绝了。他当时就说,我才不相信那么假的东西。

但是,那实际上只是因为雾栖本人觉得满足而已。对于本来就没有重要东西的人来说,那是一个难以抗拒的契约。

面对着那郁闷的电影,睡魔开始向他袭来。

昏暗的剧场。

听不懂的外国语。

刺耳的大音量喇叭,还有从荧幕中映照出来的撞车事故,被挤扁的车前盖,四散的螺丝,脱落的轮胎,向恋人跑去的女主角,被击飞的黑道追债者的脑袋,在路上留下一条条痕迹的鲜红血液。

对于其中那种“喀唰”的效果音——

回想起被自己亲手粉碎过的、那无数人的头盖骨的触感。

雾栖的睡意消失了。他一边忍耐着呕吐的冲动,一边向自己暗示着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恋人们正在互相拥抱,电影画面上已经播放着演员表,在喇叭传出掌声的同时,帷幕也逐渐降落下来,宣告了电影的结束。

“……真是老掉牙了。这个时代根本不流行落幕这种东西啊,老大爷。”

这是不是也算是古典呢?

以前,在雾栖还是小孩的时候,朋友曾经想要拉开那块帷幕。大概是想看看电影结局之后的发展吧。他一定是以为那个故事还有后续情节,只要拉开那张帷幕,就能看到以后续情节发展吧。

雾栖则不一样。他知道那块帷幕根本就和电影没关系,对电影本身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对于已经结束的东西,他是能乐意接受其已经结束这个事实的人。所以,对于自己在高中时代引发了不祥事而封闭了前路,结果因为无法欺骗自己而放弃了棒球的事,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伤害。

虽然有所后悔,但并没有留恋。

就跟这部电影一样。

只不过已经到了结束上映的时间而已。

“……真是的。而且落幕的话,马上离开座席才是观众应有的礼仪吧。”

得出了一个非常干脆的结论,雾栖就像自己所说的话那样,马上站起身子离开了剧场。

大概是在剧场的短暂休息起了作用吧,雾栖以一脸开朗的表情回到了繁华街。

“可以等一下吗?请让我们为您——”

那怪异的劝诱活动依然在继续。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女性一直面带笑容,热心地向路上的行人搭着话。

雾栖在佩服的同时,在心底怀着“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的疑问向她瞥了一眼。

“——咦,等一下,刚才的。”

就好像在大白天看到了幽灵似的,他茫然地站住了脚步。在雾栖弥一郎的视线前方,是一个不良打扮的青年。仔细一看,那是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特征的外形、确实是带有一点不良味道的青年。

时间为2004年,8月9日

不必多说,那悠哉游哉地在街闲逛的独臂青年,就是刚从奥里加纪念医院出院的石杖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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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所在,你还是暂时别留在公团这里好啊。以前关于所在你的一些麻烦事,听说好像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掉。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年少气盛,说不定会一时冲动闯进你家里抢东西的。

从快乐的奥里加纪念医院出院之后,迎接我的却是盛夏和人世间的惊涛骇浪,还有住在附近的新岛给我的亲切忠告。

“哎,是不是会遭到夜袭啊?”。

“多半会啦。以前所在你不是经常有这样的事吗?而且你的房间在三楼吧。就算有什么事我也不能赶去帮忙,也很麻烦嘛。”

今天也穿着夏威夷长衫、作了浓艳化妆的三十岁男人——新岛,也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切。偶尔会把真心话说出来也是他的可爱之处。在“尽量避免跟邻居发生关联”为宗旨的这个公团里,即使光是在话语上为自己担心也是一件非常值得感谢的事情。

对于恶魔附身患者——感染了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病人们,支仓市里有着非常充实的福利设施。这个第十三号福利设施也是其中之一。原来虽然是为残疾人和低收入者建造的住宅区,但是从今年开始就专门接纳像我这样从奥里加医院出来的人。

那是六层建筑的纵长形钢筋混凝土构造的住宅楼。这里并没有任何阳台,走廊都全部在建筑物里面。甚至可以说,这里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生活,同时也不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世界而建起来的巨大监狱。

正如新岛所说,石杖所在的房间正处于四楼的边角位置。要是遭到袭击的话,就连从窗户跳下去逃跑也无法做到。而且,这里本来就为防止跳窗而安装了窗户铁栏。

“所在,你听到没有?我有没有别的住处呀?如果没有的话,来我的房间也可以哦?”

当然,新岛是没有任何特殊用心的。这一类的人都非常有绅士风度。面对没有那个意思的同性,他们都会当作朋友相待,这就是他们的绅士力量。啊,不,是淑女力量。

“嗯

,那我在收拾搬家行李的期间,就把这里和老家分开用吧。幸好到9月为止我的家都还在,我就看当天的心情住在这里或者老家吧。”

这的确是让人难以安心的事,被人趁夜偷袭可不是开玩笑的。本来在立场上就已经处于弱势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的相关者,如果再引起什么多余的骚动的话,大概就会传到身为监察官的户马大姐那边去。

“那样就好啦。对了对了,工作找到了吗?虽然以前的所在对那方面都很拿手,不过现在的所在就不一样了吧?”

虽然很感激他的各种亲切关怀,不过职业的话昨天已经决定了。而且还是非常好的待遇。不过从各种意义上说,那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工作场所。

在支仓市,虽然皿铁路车站附近的近代化程度正逐年增长,但是如果离开车站两三公里的话,却会看到一大片宽阔的旱田和山丘。虽然空港和通往市中心的直通车的开通什么的搞得热闹非凡,但是撕开外皮一看,也不过是作为C县的一个地方都市的乡下地方。本来空港什么的就是因为太多没人住的地方才能那么快就建起来。

在那种说不上是陆上孤岛的陆上田野里,分布着零零星星的森林地带。其中的一个,就是我新的就职场所。

在没有人会靠近的森林中。

同样没有人知晓的紧急贮水库。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骗人一样,不过在那里的地下,却有着一个装饰着各种古典摆设的地下室。那简直可以说是拿到哪个拍卖会去都不用担心丢脸的秘密藏匿之地。正常的市民是不会来到那样的地方的。完全从尘世中被隔离开来,同时也拒绝着外界的小宇宙。那就是支仓坡郊外、本来属于迦辽家私有地的一带。

不过,那个小宇宙每天也会迎来十个左右的来访者。也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弄出来的,在森林的附近有一个市营巴士的巴士站,巴士就像从一个星球来到另一个星球一样停在森林前面,然后又向着城里开去。

那布满锈迹的巴士站时刻表上,还残留着表示地名的快要被磨掉的文字——“鸟之笼”。

离开巴士站,向森林里面走上几分钟。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来到了水库所在的广场。只有一盏的路灯,仿佛用汤匙捞起来那么丁点大的广场,以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巨大立方体建筑。

今天明明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了,但还是没什么现实感。

虽然以后不知道还要来这里多少次,不过我想直到最后也不会习惯这样的风景吧。

头上是盛夏的太阳。在烈日照耀下蒸发出来的植物气味让我感到头晕,我慢慢地打开了水库的门扉。

——门扉里面。

通往地下的阶梯是一片漆黑的空间。

虽然我说是小宇宙,但这里却是没有光芒的黑暗星云。光是看着这片黑暗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有什么怪物已经偷偷潜伏在自己背后一样。

我挥走了寒意——当然,我因为害怕而没有回头看向背后一然后慢慢走了进去,关上了门扉。

外界的光亮已经完全被遮断,黑暗中只响起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我摸着走过了石造的道路,打开了最里头的门扉。

“哟,欢迎你,石杖君。”

——对于那过于清洁的环境,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头上是一片蔚蓝色的水天。

水库的底部,对这个世界来说就相当于天花板。从镶嵌着玻璃的天花板中,射进了烤炙着地面夏日阳光。

那毫不留情的三十六度高温,在深度超过十米的蓝色水池的阻挡下,化作了不断摇曳的美丽阳光,照亮了这个地下室。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附带顶盖的豪华大床,以及横躺在那里的、跟人偶一样的存在。

年龄大约为十四岁左右。

宛如绢丝般的黑色长发,看上去有一种深邃的感觉、却能深深吸引人目光的柔和面容。也不知道混入了哪个国家的血脉,有着一双令人联想到银色的透明眼眸。

作为人类来说,那大概是可以称之为理想的容姿了。

在人体上存在着巨大缺陷的少年。

那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也是我现在的雇主。

四肢全部都是义肢、说要在今天为石杖所在提供合适义手的、名为迦辽海江的少年。

郊外的森林里居住着恶魔。

听说这个传闻是在更晚一点的时候,也就是我开始到外面出差,专门为那些明明患病却纵是主动引发事件的、精神十足的恶魔附身者们善后的那个时候。

所以在这个时候,对石杖所在来说,迦辽海江还只是一个身份不明、悠然自得地沉迷在自己的爱好之中、还给自己提供了舒适的工作和罕见义肢的雇主而已。某个富豪家庭的儿子因为不幸在事故中失去了手脚,于是在远离人烟的避暑地过着养生的生活——如果要猜想的话也最多是这样的背景。

——照料手脚不自由的孩子。

真是轻松的工作,对只有一根手臂的自己来说,也同样能做得来。

——不过问雇主的经历和现状的雇用条件。

实在让我感动得掉泪。雇用刚从奥里加纪念医院出来的人,这是何等宽宏的度量啊。只能认为对方是有强烈的自杀欲望。

——而且是拥有众多义肢的收藏家。

就算是要帮我的忙也有个限度吧。大概是出于迦辽海江本人的需要,收集各种各样的义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至于居住地点的怪异,以及“这家伙到底至今为止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之类的疑问,在这个特别优待面前,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担心而已。

于是,石杖所在就这样碰上了本来绝对不应该去碰的东西。

那就是地下室的恶魔——最后必须要以利刃刺在那毫无抵抗地敞开在眼前的胸口上才能加以制止的、也许正是祸根源头的朋友。

用一句话来概括,迦辽是一个理想的雇主。

为人率直又容易亲近,从来不欠缺笑容。每小时都会令人涌现一次“要是这家伙是女人的话我就真的会迷上了”这种想法的美丽容貌。虽然感到在意的是他偶尔会说一些坏心眼和富有成熟感的台词,不过那些也都可以看作是可爱之处了。在照料他吃完午饭之后,我就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上了“迦辽,希望能长久交往下去”的字样。那是不含任何恭维的、极其纯粹的真心话。因为这样理想的雇主,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一次。

“嗯?石杖,你好像经常会记笔记呢?那个难道是习惯吗?”

“不,也不算是习惯,或者应该说是必修科目吧。我这个人,是会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忘掉的。而且是忘记得不留任何痕迹,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如果不把一些该记住的事情写在笔记本里的话,就会很麻烦了。”

啊?迦辽的眼珠惊讶得变成了两个小圆点。

“——那还真是吃了一惊呢。是类似前向性健忘症之类的东西吗?就是只能保持一段短时间记忆的那种。”

“不,在白天的时候,我是什么都不会忘记的。既不是失去记忆之前……嗯,是叫记忆丧失吧?就是没有了以前的记忆,连自己名字也记不起来的那种夸张症状,也跟过去的记忆依然保留在头脑中,只有发病以后的事情记不起来的那一类前向性失忆有所不同。

我只是单纯地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忘记了白天的事情而已。就好像每天来一次复位一样。所以重要的事情,牵涉到明天的事情,我都要记在笔记上,那样的话就基本没问题了。只要在晚上确认一遍就能好好记住,所以这一点就请你放心吧。”

“那是每天吗?听说那一类健忘症有不少病例是一天就可以恢复的啊?”

的确,大多数的前向性健忘症就算真的发病,都一般认为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恢复正常。引发前向性健忘症的主要原因,就是有关认知方面的脑机能……接近耳朵、拥有第一次听觉野等等的侧头叶血流量低下。如果脑部本身没有受到损伤的话,就应该可以随着身体状况好转而恢复正常。像我这样,每天都基于特定固定的周期失去白天的记忆这种状况,是不能称之为前向性健忘症的。

“啊,不过也不是别人想的那么严重啦。只要把握诀窍的话就完全没问题。我明天会证明给你看,请你好好期待吧。不过毕竟是个罕见的症状,觉得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那明天还真让人期待呢……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惊讶的反而不是你的症状,而是能说出这种话的石杖你本人啊……啊,对了。也就是说对石杖你来说,就算不能在头脑中回放出白天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黑发的美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

这次反而轮到我的双眼变成小圆点了。那是怎么了?刚才那是值得露出那种诡异笑容的地方吗?

“嗯,那么我就把这个义肢借给石杖你吧。”

迦辽用他的黑色右手义肢,把摘除下来的黑色左手义肢递了出来。

那是模仿肩膀到手肘间位置的

形状而做成的人造手臂。

一般来说,手脚如果从关节的相连部位开始没有了的话,就称为离断,而像骨折那样欠缺了骨头中间部分的话就称为切断。也就是骨头从关节中脱落,和从骨头的中间位置丧失了肉体的区别。

而我的情况是从上臂被切断,所以迦辽递给我的义手,也当然是切断用的义手。

第一印象就是女人的雕像。

没有任何连接用的部分,就像石膏一样光滑的表面。虽然很美,但却无法期待它作为义手会发挥任何功能,看起来就只是单纯给人一种,“作为人类应有轮廓”的、装饰用的义手。

“好,请你不要客气,装上来看看吧。”

黑发雇主正面露微笑。

怎么说呢,就算在知道性别后也会一个不小心就被迷上的那张美貌,正以充满期待的眼神抬头望着我。

……虽然人家常说如花般美丽的笑容,但是世界上却竟然还有让花也羞愧得低头的笑容。

我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接过了那怪异的义手。

连接肉体和义手的切断面也同样是黑色的。就连跟人体结合用的部位也没有。上臂部分还有硬生生地套上去的两条皮带,把这东西套在肩膀上,然后就像石膏一样固定下来——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对不起,迦辽。这个,你是要让我扮作装上了义手的样子吗?”

迦辽满面笑容地无视了我的反驳。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别管那么多,只管装上去。

……不过,即使是我也没有在自己的切断面上装上用来套住义肢的人造部位。实际上,像塑料模型一样把零件贴在零件上的方式,对我来说反而更为方便。

我的左臂在一年半前的某个晚上失去了。这是因为——深夜里醒来之后,才发现钻进了我床上的妹妹把我的手臂吃掉了——这么一个奇特的状况造成的。然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过的奇异导致了伤口的奇异,被切断的手臂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似的,从上臂的中间开始“不见了”。本来的话,应该是可以看到被咬断的肌肉断面,传递剧痛的神经,碎掉的骨头等等……这样的状况,即使由于大量的出血而死亡也毫不奇怪。但是伤口的切断面却奇迹般地被封住了,就这样极其光滑地……就像被溶接起来一样。

令人丝毫感觉不到伤痕的肉体断面,以及仿佛放弃了作为义手的功能似的雕像般的义肢,也许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组合——

“——啊。”

当本来完全属于异物的两条手臂完全结合起来的瞬间,我不由得感到脊背上涌起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咦……啊,这个——”

视野开始闪烁,脑内被一阵光芒所笼罩,仿佛有一根巨大的、漆黑而纤长的手指在抚摸着我的全身一样的恶寒——

“咦?是不是舒服得站不稳了?那么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吧——嗯,虽然我也觉得会很适合你,但还真没想到会敏感到那个地步。真是让人心动呢……真的,石杖你真是越来越美味了。”

包含着肆虐意味的声音……仿佛面对着青蛙的蛇、或者说应该是只有捕捉到了羽虱的蜘蛛才会露出的皈依微笑。

过于美丽的存在一定会寄居着魔性。正常人的话一定会感应到他就是那一类东西吧。然而不幸的是,我在失去左臂的同时,也丧失了警戒心。这恐怕可以说是丧失了左手的事件中留下的最大后遗症了,自从一年半前的夜晚开始,我就对危险的东西、危险的事情丧失了“感觉到威胁”的功能。这种状况,在奥里加医院被判断为失去了左臂造成的精神性障碍,目前完全无法治疗。

所以,虽然眼前的小鬼毫无疑问不是人类,但是也没有从眼睛里射出怪光线,也不像某个大小姐那样是个能嘻嘻哈哈地把自己的家拆掉的超人,那自然也没必要逃跑,于是我就把整个身体放松在沙发上。

“…………真令人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会有坐起来这么舒服的东西。”

也许是陶醉在黑色义手的毒气之中了吧。

在茫茫然之间发出了愚蠢的感想,我就什么都不管的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小羊们马上以光的速度问我飞来,我的意识也逐渐沉浸在沙发之中了。

“咦……?等、等一下,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欠缺防备了吧!?虽然醉酒是很好玩的事,但是你不跟我聊天的话怎么行啊!”

……轻轻地甩动着长长的头发,迦辽很想挣扎着从床上走下来。但是可悲的是,他一个人什么也不能做,那美丽的东西只能在床上不断挣扎。

“不行,那样还真是有点讨厌啊!啊啊真是的,石杖你振作一点嘛!快起来,请你快点起来——!虽、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第一天出勤就睡着的话,作为一个人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迦辽喜欢人类似乎是真的。对于自己久候的聊天对象快要睡下去的状况,他是真的一边耍脾气一边慌了起来。但是,我已经无法抗拒从全国前来拜访我的小羊们了。

就这样,在跟地下室的恶魔以每月二十万日元的薪金签订了契约的第二天,我一边体验着跟丧失的左臂异常相配的世所罕见的义手,一边沉浸于宁静草原的睡梦之中。

醒过来的时候,地下室的样子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头顶上一片黑暗,天空看起来相当深沉。缓缓晃动的水流就像拥有质量的黑暗一般沉淀了下来。就好像无底的黑暗在卷着漩涡一样。

在漩涡中隐约射进来的月光。从这里基本上看不到星光,唯独只有月光照耀着这个落后于时代的西式房间。

“啊——呜。”

在那静寂而神圣的空间里,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全身的汗毛也倒竖了起来。忘记了威协的我,被“留在这里就会很糟糕”的第六感踢醒了。

仔细一看,天花板的黑暗中有一条巨大的鱼影正在游动。

沙发底下,那丧失了双眼的黑犬正呼呼地咬着人家的裤子。

最后的致命一击,是从附带顶盖的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边看的雇主。

“啊,呀噢。那个,早上好。”

我本想轻松地举起手来“哟”地问候一句,可是却失败了。

因为那样太令人讨厌。迦辽的眼睛就像是黑暗中发光的宝石一样。如同把月亮沿水平方向切成了一半似的,他半眯着眼,仿佛左眼球上浮现出“你”、右眼上浮现出“被炒了”这种美妙文字一般,一看就知道已经不高兴到极点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过程才让那位美人生气到那个地步?我充分调动自己的理论性思维,得出了一个应该不会有错的结论。

“——那个,我没有睡觉,我真的没有睡。”

“……真糟糕。到底你至今为止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啊,石杖。”

Bingo!没错了,我果然是从第一天工作就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我己经没有申辩的余地了。那么,真的很抱歉,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整个经过呢。啊,我的记忆上的问题,有没有告诉过你呢”

“……那个我已经听说了。你好像会忘记白天发生的事吧。另外,石杖你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在那里休息的,而现在是晚上九点,在这段时间里,我就真如你看到的这样一直等着。”

迦辽露出了如恶魔般的微笑。刚才为止袭向全身的恶寒,这时候才终于完全消散了。

“……真的非常抱歉……从明天开始,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努力工作,确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已经不用了。我想这样的事以后也会频繁发生的,如果每次都要你这样子的话,那反而变成该由我来道歉了。看在他的份上,我就姑且对石杖你的那些方面宽大处理吧。”

“他?”

我低下了头,只见脚下是一只黑犬。所谓的他,似乎是指这个家伙。我说你别吃裤子好不好,那是我的裤子啊。

“那、那么就不会把我炒鱿鱼了……?”

“不会。只不过是改变应对方式而已。在这半天里,我已经知道石杖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嗯,对像石杖这样的人装乖巧也只会累人,而且对不懂事的狗是不能宠坏的。我以后必须严格而不留情面……要像套着项圈一样尽情使唤你哦,石杖。”

最后说到石杖的时候,眼睛闪着精光的权力者稍微抬高了语调。那别有深意地翘起来的嘴角,就跟一个正在考虑怎样教育自己的狗的顶级饲养员一样。

“…………”

我不由得重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只见上面写着一连串的“迦辽是个好人”的字句。真是的,白天的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8/5)

大体上,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迟早都要成为我真正居所的十三号公寓、下个月就要被卖掉的石杖家和郊外的森林之间来来回回。虽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是不怎么想外出的,但是为了活下去,不管怎样也要到街上去才行。能过多在地下室里过着舒适生活的就只有一部分被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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