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语症,学习障碍的一种。
症状表现为尽管智能达到了平均水平,却无法正确理解文字。对难语症患者来说,文字就如同零星散落在水面上的油。而我的耳朵就有这种毛病。生来就无法理解声音之美。以声音为载体的信息无法被我所理解。对我来说,世界是由文本和图案所构成的。自诞生到死亡,都无法和人产生对话。
我这样的人之所以会以此种形式留下记录其实并非我所愿,却也迫不得已。虽然说她贪婪地学习了很多事情,但是只有读写,她到最后都还没有学会。
◆
自我出生时起,世界已经不存在公元纪年了。
人类已经度过了末期,现在处于等待彻底灭绝的时间段。
被复兴的第十二卫星都市就是我的故乡。
艰难地维持着总数一万的人口,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优越的文明区。
在那一年,第十二卫星都市的死亡数是1,诞生数是0。
过去这个行星曾留下一秒钟有一个人死亡,同时有三个新生命诞生的记录。增加比起减少要占了上风。这就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优越性,但是现在这个优越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相反地,地球上的环境问题全部都解决了。只是并不是人类去解决,而是这个行星在长期忍耐之后自我恢复的结果。阳光,水,还有空气变成了贵重物品,但也不妨碍它们充满了这片大地。虽然不能指望能恢复过去的繁荣,不过如果只是为了繁衍的话并不存在任何问题。然而,人口却依然在一路递减,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人类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物种的欲望了。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了热情。
要推动一个物种在进化之路上前进的话,燃料是必须的,然而人类却已经将这燃料耗尽了。我们都知道对每一个生命来说,保存自我是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却没有发现驱动这个基本要求的东西是什么。这些能量并不属于个人,而是由整个种族来消费的,并且其总量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想想也是当然的,宇宙中本来就不存在取之不尽的资源,哪怕这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最后一切都将重归于无。
即使如此,依然有一些人在为人类的存续而努力。
就因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才能得到都市的居住权。
大致来说,复兴分为恢复与维持两个部门。
恢复部门专门负责重建人类的感性与文明。
而维持部门则就和字面意思一样,是要保持住现在正在失去的东西。这既是指技术方面,也适用于生命方面。事实上,维持部门的主要任务就是提前防止自杀。
我被派到了维持部门。而为了维持人类的特性,娱乐是必须的。它并不是吊在骡子眼前的胡萝卜,而是用以提高文明水准的最有效的手段。
而通信和网络,正是人类最重要的,也是过去最基本的“娱乐”。而我则是派来对其进行管理与发展建设的最后一人。
我诞生的那个年代,是正在推行通过基因操作制造出的优秀人种,俗称“Design baby”的年代。
成功例是0。他们全都在诞生后不久就自行停止了呼吸陷入了死亡。已经够了,整个人类种族都已经不想再存续下去了——某个科学家如此感叹。
尝试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既然能凭意识让心脏停止跳动的话,那就制造出不会因本人的意愿停止跳动的心脏。如果设计出这么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械”性的人的话,光是活下去就会耗尽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尝试可以说是成功的,虽然还是有一些小毛病——比如说五感,也就是人的感受性会产生一些障碍——但是就生物学来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最起码就我了解的情况来说是这样的。
不管怎样,恢复部门的所有成员,全都拥有着永不满足的好奇心——这个自不屈的精神诞生的产物,可以说是人类称霸这个行星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却无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对我这个不知道声音与对话为何物的人来说,更希望这个世界能单纯一些。
而在开拓信息海洋的作业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宇宙开拓史的遗物。
如果不考虑如何回来的话,通往月球的航线还剩下那么几条。
我之所以要前往月球,理由就是那么单纯。
我修复了火箭,重新改造,然后慢慢调整自己的身体以承受宇宙飞行的压力。
那些高声宣扬着复兴却又对他人毫不关心的都市人对我的这些工作毫不关心。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没有人来干涉你的私生活。
哪怕是看到我穿上无法脱下的宇航服,乘上火箭的时候,脸上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疑问。
无法回到故乡对我来说并不恐怖。飞上宇宙(天空)也没给我带来什么不安。虽然月面都市上已经没有了生命反应,但是设施却依然还在运转,起码能保证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反正,就算真的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蠢人罢了。
火箭在围绕地球转了两圈之后,缓缓地进入了月球的重力圈。
在这个过程中,我有幸得以俯瞰我过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一阵强烈的罪恶感涌上了我的心。
我并非憎恨人类,只是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而已。
虽然我是承载着人们的希望而生的,但是我只顾得上我自己一人。我只要有网络,自己,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就已足够。在无声的世界中,用眼睛去追寻一条条信息就已足够幸福。如果到了月球的话,就能够不受人打扰,安静地独自隐居了吧。
我并没有杀害任何事物。
只是舍弃了自己与人类而已。
只是对一切都感到厌烦,所以将这条互助的循环链,在物理层面上全部斩断。
◆
要到达月面的话,需要一定的步骤。
在地球上就能观测到,月球大部分都被一层冰膜所覆盖。那是为了保护在月面上建造的七大都市而制造的蓝色天盖。早在离开地面的时候,我就已经通过计算得知整个侵入过程中最耗费时间的就是这面冰伞。光是制定穿越缝隙的路线就花费了一个月时间来计算。而以我个人看法来说,越是计算,越是搞不明白这层冰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如果负责人还在的话,我真想抓来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玩意儿,好发泄一下我心中的不满。
不过,能够倾听我的不满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降落到月球表面,进入都市之中。
没有生命反应,七个都市全都只是墓碑而已。
只有电灯还在这灰色的纪念碑上闪烁着。
无人的建筑物好似岩礁一般,沉在灰暗的蓝色之中。
与其说这是月面,不如说是海底。
我不由得低头看向被宇航服包裹着的手。
本是为了在月面生活而穿上的这东西,越发地像是深海用的金属潜水服了。
我本以为飞上了天空,结果却落入了月球上的海底。
不管怎么说,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寻找资源。
我将月球的第五都市马托利作为据点,向月球的背面进发。因为在那里,有着为七大都市提供氢元素的炉心。
然而当我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却不由得怀疑其自己的眼睛。
在地球上无法观测到的这个月球的背面,有着一片灰色的森林。
石灰岩生就的树木。覆盖天空的厚厚冰层。然而更难以置信的是,正中间那个提供氢、碳、氧、氮这几种主要元素的炉心,居然是那样的东西。
我突然回想起一个童话。
安徒生笔下那个最后在泪光中消失的人鱼公主。
而眼前,就是这么一个无限接近于人类的形象。
被蓝色的光芒所照耀着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女。
长发闪耀着亚麻色的光辉,石质的肌肤光滑无比,让人联想到那没有一点瑕疵的纯白雪之花(Alabaster)。
她一动不动,只是以那平静的眼睛恍惚地看着我。
少女无比地美丽,却也并非人类。
少女的身上,被人穿上了一件不知是以什么纤维做成的古老礼服。
对,被人穿上的。
那绝对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少女端坐在湖底,双手轻轻地垂在左右两边的地面上。看不到手掌。少女的双手已经和月球的大地融合,直接连接在了一起。她的手自手肘开始就变成了黑色,同时也带上了矿物般的尖锐,与大地一体化了。
这双手宛如自地面伸出的柱子。这样的手又如何去穿上衣服呢。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研究员觉得她赤身裸体未免太过可怜,于是就给她穿上了这件礼服。而之后那个人似乎因为这种将她当人类来对待的做法违反了伦理而受到同事的蔑视。而我也是同样的意见。
既可以看做是囚禁,
也可以看做是保护。
她就如同是丑陋的事物、
与美丽的事物的混合体。
少女似乎和我一样,对突然的来访者感到警
戒。
而我的第一印象自不必说,
“等等,不对啊。为什么月面上会有外星人的?”
我还以为好不容易来了月球,终于能够享受独处了呢!
◆
必须订正的是,少女并不是外星人,而是正儿八经的地球圈生命体。
据残留在月面都市中的资料来看,少女是为了让这个星球能更有效率地运转而制造出的人形界面。如果将星球定义为一个生命的话,她就是将月球的灵魂提取并稳固下来而形成的硅基生命体。虽然说是灵魂,但其实就相当于大脑。行星虽然存在相当于肉体和心脏的部位,却不存在相当于大脑的器官。月球上的技术人员通过人工制造出一个大脑,造就了一个能够自由操纵这个星球的命令体。
虽然我不大愿意接近这么夸张的生物,但是生存所必要的物资都是来自于她的身边。氢和电源也只能直接去她所在的森林去取得。因此我们总是免不了要碰面。月球上只有那个地方有水,因此我每十二个小时都要去那里进行补充,然后整整一个小时都在她旁边观察这片森林。
少女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没打算和我交流些什么。
硅基生命——身体以石头构成的她,和我这种不完全的生命不同。她的生命长度以我们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永恒不灭的。
第一百一十二次补给。
虽然只是很单纯的劳动,但是却并不痛苦。
因为我还挺喜欢这片森林的。
地球的森林生命力太强了,对我来说简直如同充满了毒气一般。而这个森林却十分干净,更重要的是没有声音。如果在这附近有什么设施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搬过来的。
将容器打入地表,提取必要的元素。在这段时间里,我就坐在少女的旁边向她提供信息。这并不是少女所期望的,或者应该说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交流。这是我完全自发进行的等价交换行为。我能回报她的只有信息,只能给她讲一些故事。可以说是完全的自我满足。
“不过,该怎么说呢。虽然有着人类的外形,但是这样强行推销人类的文化会不会太傲慢了呢。”
因为等的时候太过无聊了,我不由得研究起少女的礼服来。我是觉得虽然外形相近但是以人类的想法来套到她身上不怎么合适。虽然应该会让她感到很困惑,但是我依然开始动手想要把她的礼服脱下来。然后,我的腹部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击。
这正是少女那本应不能动弹的手臂开始灵活运转的历史性瞬间。
我大概在大气里飞行了三公里左右吧。简直如同被质量加速器弹射出去一样。要不是撞到了岩石山脉的话肯定直接飞出了太空。非人的智慧生命分为Alien和Invader两种,现在已经能知道她并非是外星人,只能祈祷她不是侵略者了。
“昨天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也能反省一下。如果是在地球上的话,你现在早就进监狱了。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
四十八小时后。
我开着一辆新搞来的作业车辆,与少女对峙着。
虽然这样很危险,但是我更无法忍受每十二小时就要冒一次生命危险的状况。最好是能通过交涉来构建和平的关系。
就我的看法来说,虽然双方无法对话,但起码能够传达基本的意思。既然月球的居民都通过她来运营这个星球,那么她应该有着从外部输入指令的机能。在用手势表达了我再也不会做出之前那样的行为之后,她用了整整一个小时做完了点头这个动作,接受了我的道歉。
就这样,Invader危机消失了。
虽然之后也依然要每十二个小时就与少女见一次面,但是因为她不是人类,所以我并不介意。
“人类并不是因为不想死而害怕死。而是因为有着必须繁衍下去的使命,所以害怕在那之前死去。”
在月球上的森林里,我依然在进行着单方面的谈话。
人类为何会将死视为一种禁忌呢。生命的基本原则就是保存自我,而身为人类身体设计图的基因,是由核酸,也就是DNA以纽带状的双重螺旋构成的密码。它是一种完全的对应构造。这对描绘了起点与终点的纽带,是以一种反向的方式结合到一起的。其中一条用来进行对生命的设计,另外一条则是肩负着复制的使命。即使失去了其中一条,剩下的一条依然能继续工作,让生命活动继续下去。可以说,就根本而言,人类就是以“让自我延续下去”作为最优先原则而设计出来的生物。
“增殖,也就是通过繁衍子孙来继承自己的基因,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应该说,生物在后代出生后就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复制了更优秀的自己之后,让古老的基因继续生存下去只不过是在浪费资源。”
自发地去选择异性,找寻更加美丽的配偶,这样的行为并不是由心来推动的。只是为了在自我的复制中找寻更加优秀的基因来配对的本能。
我们只不过是基因的运输者而已。人类之所以会拥有感情,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一种最有效率,同时也是能延续最久的系统。过去曾有一种鸟类,数量达到五十亿之多,没有一种高等生物能与其匹敌。就自然界来说,人类这种尺寸的生物无法繁殖到这样的数量。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惊人的。人类不只将这五十亿只鸟吞噬殆尽,最后甚至连数量都凌驾于其上。感情与智慧并不是用来丰富人生的,而是一个种族用来掌握霸权的最有力的武器。没有感情的机械做不到这一点,因为那样除了效率高之外一无是处。而如果达到一个最佳状态的话,进化便会就此停止。
“生命必须增殖,因此才会在实现这个目的之前而害怕死亡。而在将孩子养育成人之后,就能稍微从死的幻想中解脱。毕竟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之后就可以随便怎么活了。不管是要为了种族的存续而献身,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努力,都是个人的自由。”
不过,地球上的人类却并不能以这样的例子来说明。
人类的心已经变得太强了。对已经完成自我,得到了几乎一切未来的他们来说,种族的存续已经不足以束缚他们了。不管是保存自我还是改进自我都与他们无关。对他们来说,繁殖已经不是本能或者义务,而变成了一种兴趣。
“如果只是兴趣的话那还有得救。但是当连兴趣都不是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一种生命了。”
少女依然和以前一样丝毫不动。
不过我也无所谓,只要我这边的话说完了就行。在支付完了补充的物资所交换的代价之后,我便迅速地离开了森林。
月球上的森林依然无音而干净。而我也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入神地观察起来。而就在我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少女微微地举起手,做出了一个似乎像是要抓住眼前的飞虫一般的动作。虽然我之后大概搞清楚了那是她延迟了三十分钟的动作,但当时的我,依然不清楚她的想法。
◆
“不要太浪费啊。只要装满这个容器就行了。虽然你能无限地调动资源,但是也可能会有见底的一天。如果星球枯竭了的话,你也会一起完蛋的吧?”
第一百八十次补给。
最近元素的生成量增加了,而我也没想太多,只是随便提醒了一下。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少女却居然为此而显得很遗憾似地低下头去。
看来她能理解我的话了。
更重要的是,她学会了如何去表达想法。
虽然她没能从我的话中学到什么,但是似乎是通过对我进行的观察,让她也开始成长起来了。当时只顾着惊讶,却忘记取追究其中的原因。
“手能动之后轮到脚了吗。我倒是觉得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也并不尽是好事。”
在第二百四十次的补给的时候,少女终于能够勉强站立起来。
本来与地表一体化的手脚,这下终于变得和人没什么两样了。
虽然现在她只能勉强站着,但是照这个速度看来,离她能够走路应该为期不远。
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小新闻而已。我更在意的是来的时候看到树木开始损坏的事情。我挺喜欢这个森林的,如果被虫咬得千疮百孔那我可无法忍受。
我开始专心地修补树木。而每次转头看去,都能见到少女似乎显得很满足地微笑着,似乎她也对树木感同身受。从此之后,对森林的修补,就成了我日程表中的一部分。
“你最好别随便靠近我,我可没有替换的宇航服,要是坏掉就死定了。啊,又摔倒了啊。如果你想像人那样走路的话,好歹把膝关节做出来啊。”
她与人类不同,骨骼并不是位于身体内部,而是覆盖在器官表面,和我们正好相反。话说回来,现在我身体外侧覆盖着这件宇航服,和她其实挺像的。
尽管给她提了建议,但是我依然禁止她与我接触。安全问题是其中一个原因,同时也因为我不想被那双手触碰。
当她能够步行的时候,礼服也终于发挥了其本来的作用。
她穿行在石灰与树木中的身影,仿佛是……
‘这样的我,看起来像不像是人类了呢?’
本应是一片寂静的森林中,突然响起了杂音。是什么呢?总不会是地球来的通讯吧。
看来宇航服出问题了,等回到都市后得好好检查一下。
少女依然毫不厌烦地在树木中嬉戏着。
是在询问我对她能够正常行走的感想如何吧,我是这么理解的。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你的身体就像珊瑚一样。”
听到这句敷衍的独白之后,少女显得很雀跃似地舞动起她的礼服。
◆
以地球的时间来计算,我已经和她一起度过了半年。
最近元素的生成率降低了。虽然足够我一个人生活下去,但是为了不给少女造成负担,我还是将终端都市里的电源全部关闭。网络也早就切断了。等到都市能够更有效率地运转的时候再重开就好了。食物和热量也是,只要将多余的机能都关闭的话都用不着拿大容器来装,只要一茶杯分量的能源就足够我活动十二个小时了。
◆
月亮上的森林已经有大半都化为了沙子。
也许,少女只能活在这片森林里吧。
随着森林日渐衰退,她也开始慢慢地丧失了活力。
‘对不起。最近我变得很难调动星球了。’
少女动了动口,真空里传来一阵波动。
并非是宇航服的故障,而是她终于拥有了声带。
我不明白。每当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时候,
‘我想更加了解你,想更多地接触你。’
少女紧紧地盯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虽然声音录了下来,但是我却无法理解。
少女的声音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哪怕是将记录下来的声音转化为文本,也只能看到一堆单纯的文字排列。对我来说,以声音为载体的语言,都和异国的歌谣没有什么两样。
“你一直在持续着成长呢。之前我也说过,保存自我与革新是生命的义务,同时也是一种证明。但是,你的进化却走上了错误的方向。为什么会想得到这种不方便的身体呢。”
‘我不管这些复杂的事情。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少女将手放在心口紧盯着我。
那眼神,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这就是她引以为豪的身体一般。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一种心境?这到现在为止还分析不出来。我只是感受到了仿佛被人从背后劈成两半的冰冷疼痛,以及如同手中紧握着心脏一般的小小的热量。这和当时俯视星球时所感受到的那不可思议的心动一模一样。
少女拥有的,是被称为心的生物机能。
她有了自己的感情。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地忽视掉而已。
——这个生命并不是适应环境来成长,而是以自己的愿望来选择了成长的道路啊。
“是吗。你想变成人类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想必是无法交流的我们唯一的一次互相理解吧。
她之所以不伤害我,是因为她想要把我作为参考。
她之所以对我笑,是因为她对我产生了好感,但是,这却不是出于爱情。
只是因为这个少女没见过其他人罢了。
时间一直在流逝。
她的变异已经无法停止。
少女想要转变为碳基生命。等待着她的只有不可逆的,种族等级的弱化。
月球的资源也在渐渐流失。
她渐渐地丧失了作为星球大脑的技能,月亮也渐渐地变回了死亡世界。
你好,阿姆斯特朗船长。这里正在变回你到访之前那种荒无人烟的景象呢。
少女正在步入死亡。
她离人类越近,星球就越排斥她。
她对人类越是向往,我心中的热情就消失得越快。
……但即使如此。
如果这块美丽的石头希望自己是一个生命,那么我就有义务去实现这个愿望。
我开始修理火箭。
必须趁现在尽量将资源收集起来。
那七个月面都市,想必现在都已经成了海底(空中)的尘泥了吧。
我只能尽量做自己的事情。当然,保存自我是最优先的。如果搞错了这点的话,我就没脸去教导她了。
少女现在每天有八成的时间都在沉睡。
我将沉睡的少女抱起。虽然我严禁她与我接触,但其实隔着宇航服基本感觉不到什么。所以我只是将她的数值(分量)记起。在这个无重力的海洋之中,只有数值(DATA)是明确的记录。
在我带她离开森林走向城市的时候,少女醒了过来。尽管我们无法沟通,她却依然理解了我要干些什么。虽然少女也有抵抗,但是已经没有以往的力量了。
少女在闹了一阵子之后,又睡了过去。
我把她安置到了单人的火箭里。
不知为何,五分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却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
虽然安全性没什么问题,但是这种做的时候就注定了要在空中分解的东西,想必会让她恨死我了吧。
只要能进入平流层就够了,之后就是让整个脱离仓掉到海里去。虽然变弱了,但是她依然是星球的分身。其身体和外壳能够瞬间适应外部环境。虽然多少有一些痛苦,但是也只能希望她不去计较了。
好了,现在离发射还有差不多两分钟。
这可是消耗了八成月球剩余资源的大工程。
不过那些本来就是属于她的,所以我用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感应器又收到了一些波动。
那是在火箭中敲打墙壁的声音。
观察窗上露出了她那已经失去光泽的亚麻色的头发。
反正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了,我就和以往一样对她说起话来。
“冷静点。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只是你的心爱上了人类而已。所以,降落到那个星球上去吧。在那里,你的愿望全部都能实现。”
‘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爱上了人类。我爱的是你啊。’
“你不必担心我。今后的我会变得和以前的你一样。毕竟资源都断绝了,自然不可能当个普通的人类了。我早就做好这个打算了。所以,就和以前的你一样,我不会寂寞。”
‘也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你总有一天也会渴望见到人类的啊。’
她口中的歌谣我始终无法理解。
但很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波动(声音)却不会让我感到不快。
敲打墙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她总不会把墙打穿了跑出来吧——一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并不是在担心计划要不要中止的问题,而是在担心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情的话,她的身体会怎样呢。
这样的想法对平时的我来说根本难以想象。不,应该说这个想法才是错误的。自从来到这个星球之后,我一直是在为那个少女而奔走,每一天都在想着那个少女。所以,刚才的想法其实并不稀奇。那是我自己所期望的,在这个星球上一直重复着的,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常生活。
“……是吗。以前,我提到过生命的定义吧。当时我说过,放弃繁衍的话,就已经不能称之为生命了。所以,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生命的话,就必须留下子孙才行呢。”
‘等一下。起码在最后,让我和你说一次话吧,只有一次也好。’
让这个少女降临地球的判断是罪恶的。
因为这也许是给人类画上休止符的行为。
不过,本来我对人类的爱就已经故障了。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只有像现在这样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心究竟在何处。
记忆不断涌现,如同在惩罚我一般地提醒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是因为讨厌人类,看腻了一切,才飞到月球上来的啊。这样的我,又怎能去爱上他人呢。”
和大多数人一样软弱,自私,而且残酷。
虽然,像我这样的机械,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机能。
“——但是,我爱上了你。”
不想去思考何谓幸福的定义。
这只是希望你能平安生活下去的,自私的愿望而已。
光与热覆盖了整个视界。
火箭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落到了黑暗星球(海洋)中去。
如同行驶在虚空中的船。
而我则隔着一层镜片在眺望着它。
星星离我远去了。
你离我远去了。
现在的我,比起以前的我要更像是一个人类。
是吗。我是为了知道什么是爱,而来到月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