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1-15

11

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

先来说明一下当时我所使用的家具吧,虽然已经换过几张,但这个型号的书桌现在依然被我用来当作工作桌使用(这也是日常规律,所谓的一贯性),摆在我大学时代租贷公寓里的,是像小学生使用的那种学习用书桌。桌面上还附有书架相当便利……这就是理由……不对,这都是之后才附加上去的理由。念到大学还在用那种小学生才会使用的书桌,真正的原因就只是『从小就一直使用』的关系。

这一点又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我现在也靠这张书桌让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所以应该没有关系吧。没有任何人可以因此向我抱怨。

不管是怎样的桌子,只要还是张桌子,小孩子几乎都能轻松藏身在底下,就算今天我摆在房间里的是可以把桌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的玻璃桌,少女也只要换个地方躲起来便成。

床底下、衣柜里、厕所、阳台,小孩子想躲在哪里都不是问题。只是她选择的地方正好是桌子底下而已。

回到家的我先是把外套脱了扔在一旁(就算扔在房间地板上我也完全不在意,这个坏习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改正过来),先洗洗手漱个口,总之就是把一些琐碎的小事处理完后,我直接走向书桌,打开了文书处理机。

当时我也是在写小说……应该说,写的是投稿用的小说,使用的却是文书处理机。对于电脑我实在没办法轻易出手……不,我是根本没有出手。对过着日常规律生活的我而言,走在时代最先端的技术和机器全都是该小心戒备的对象。就连行动电话,我也是观望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购买的。我想当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怪人,我无法否认这的确是很大的原因之一。我也不是不喜欢新东西,但不管怎么说,工作上的必要性——也就是把那些先端技术当成资料购买,我个人是比较偏向如此啦。

顺带一提,文书处理机,也就是所谓的word processor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我曾经调查过,电脑搭载了太多机能,先不说其中那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使用的功用,我认为如果在工作的同时还分心进行其他琐事,只会搞得无法专心做好一件事。我是那种在工作时连听到声音都会感到很厌烦的类型。世界上当然也有会开着电视或广播边工作的作家,但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每到年末,当附近的工地开始进行道路工程时,我就只想远远地逃到一个静谧的地方,我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男人。可以的话,将来我想在隔音室里工作。只有敲键盘的声音会让我感到身心舒畅。

所以我打从心底热切盼望有哪间制造商能推出没有附加其他机能,只要能让我打字就好的文书处理机。我怀抱一丝淡淡的希望,或许把心愿写在这种地方就真的会有哪间奇特的制造商完成我的冀盼也说不一定呢。

让我们回到主题。

我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电源,然后,就到这里为止。

摆进桌子底下的左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是被图钉还是什么刺到了吗?都怪我什么都爱随手往地上丢才引来这种灾难,可是不对啊,不管我是踩到什么,痛也应该是脚底觉得痛吧,小腿会感到疼痛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反射性地拉开椅子,往书桌底下探看——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女就像妖怪般躲在桌子底下,她手里的小刀正隔着牛仔裤刺进我的小腿。

少女没有看她手里的小刀、没有看被刺破的牛仔裤,甚至没有低头看看我被她刺伤正流出鲜血的腿部,只是静默地——也就是一语不发地从桌子底下抬头望着我。

观察似她抬头望着我。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理解这个少女就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少女,也是今天早上窥视着摔倒在路上的我的那个少女,同时她也是把直笛扔向登山越野车的犯人。直到这一刻,终于——终于所有的线索都联系在一起了。虽然说已经太迟。

在此同时,过去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也一件接一件连锁似的全都串联起来了。

我,总是谨慎小心的我,果然没有弄丢钥匙。是少女趁我摔倒的时候,偷偷从我的口袋里把钥匙拿走了。不会错的……然后少女就利用那把钥匙,不法侵入到我的房间里。她抢先一步进到屋子里,屏息等着我归来。

既然都注意到这些事了,我用不着再去确认钱包,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也趁着我昏过去时,把登记了我住处地址的学生证连同钥匙一起拿走了。就算不是学生证,也会是其他写有我住处的证件。少女相当有计划性地侵入了属于我的领域,她就在这里等着我。

相当有计划性?

哪里有计划性了?

其实只是凑巧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罢了……对我而言,则是陷入了再糟糕不过的窘境……可是,如果要说最糟的情况,应该是我从登山越野车上摔倒时就不幸丢了这条小命,而不是钥匙跟学生证都被偷走这种小事。况且在房间里埋伏得冒上多大的风险啊,根本用不着想像就能知道了。例如直到刚才为止还在帮我换锁的锁匠……除了我以外的第三者也很可能会进到这问屋子里来啊。要是我一时起意请锁匠进屋来喝茶的话(要想像如此具社交性的自己真是件难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虽然相当稀少,但偶尔我也是会对其他人表现体贴的一面),到时候就会发现躲在桌子底下的少女了。桌子底下虽然是很适合玩捉迷藏的藏身之处,可是想在两双视线底下躲起来不被找到也不容易吧。除此之外,虽然可能性很低,我还是有机会带朋友回家来的……唔,不过我的确一次都没有让朋友进到这间屋子里就是了。

不管怎么样,以这一点而言,别说她的行动多有计划性了,根本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不过也因此让人对这名少女勺不晓得到底想做什么』的疑问愈发深植脑海。

反过来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算了,但要是还有其他第三者在场,一想到这孩子可能会动也不动地一直拿着小刀躲在桌子底下,如此怪异的行径实在让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

这时,少女用极微小的音量说了一句话。跟那一天为了朋友而高声哭喊的叫声全然不同,从她嘴里吐出的是相当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她在说话,可实在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因为她的音量真的太小了,让我听不清楚的另一个原因是充满整个房间的压迫感。

不过,她说的应该是句非常险恶的台词。至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脱口来一句『初次见面』之类的招呼用语。我是这么认为的。

「…………」

然后沉静地、真的是非常非常沉静地,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声,完全的沉静,少女的另一只手也掏出一把已经出鞘的小刀,一把对着我的脚,另一把则对着我的脸孔。

12

如果我得在小说的一幕场景中描写男主角被人持刀威胁,像我——又或是我以外的其他作家,一定会在下一幕让男主角英勇地夺过刀刃,彻底击退那样的暴力行径。

但在现实世界中,想达成这一点是很困难的。手持武器的对象,基本上就是危险的代名词。就算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作势威胁才掏出刀刃,但只需要出现任何一点状况,就会引发无可挽回的意外事故。

何况这个时候拿着小刀站在我眼前的,还是个不晓得有没有搞清楚是非黑白的小孩子。别说一点小状况了,就算什么状况都没发生,她也很有可能随时一刀往我身上狠狠刺下

在这里我得对前面的叙述稍作修正,刚才我的描写手法有点太夸张了,我那只被少女一刀刺下的小腿与其说是『被利刃刺伤』,其实应该用『被利刃划伤』来表达比较正确。因为牛仔裤都裂开还流血了,我才会有受重伤的错觉,事后仔细确认了一下,其实我的伤口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当时我只意识到被刺伤了,而且接下来她很可能还会继续刺下好几刀。

如果这时我别故作镇定,只要放任自己因疼痛哀号,掀翻椅子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说不定会有个比较好的结果。但面对这个刺伤自己的少女,我却选择摆出年长者的姿态。不过是被刺了一刀嘛,我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装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明知她就躲在这里却还故意坐在这张椅子上,真是无可救药。

如果能从未来向他喊话,我真想对这时候的自己说一句:「你就直接被她刺死吧!」唔,不过如果十年前的我就这样死去也很困扰就是了……反正,我就是摆出那副悠哉到让人忍不住想翻白眼的死样子。

不,我怎么可能在遇到这种状况时还如此悠哉,当然是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脑海里冒出了各式各样许多想法,也思索着是不是该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从少女手中夺走小刀。

但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想。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办不到的。说办不到太夸张了?考虑到小孩子的腕力,应该有八成机率会成功?怎么可能。就算成功机率高达九成,找还是不会动手的。还是会做出我办不到的结论。

问题就在于对方只是个孩子啊。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

是因为某种契机,就算没有任何契机也好,少女都已经对我亮出小刀了,我要是真的动手和她争夺那把小刀,那把刀很可能会不小心划伤少女的肌肤,要是在她脸上留下严重的伤痕,就算在法律上我是属于正当防卫,我终其一生也会为此所苦吧。不,说不定还不只是受伤。譬如说,那把小刀若是深深插进腹部,就算运气好一点,小刀避开了重要的器官部位,但也很可能会因出血过多而死。毕竟小孩子的身体不比大人,稍微一点点的出血都很可能丧命不是吗?要是演变成那种状况,光是怀着罪恶感也难以赎罪吧?我的精神可能会因此变异,比现在还要严重许多的变异。

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好像我对眼前这个拿刀指着我的对象相当顾虑,我不肯动手当然还有第二个理由,而且这一点对我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

想要成为作家的我,在相互争抢那两把小刀的过程中,只要有一成的可能性会伤害到我的手指,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豁出去做这种赌注。我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个万一,要是我不小心被刀刃割伤的话……说出这种话后,也许又会有人觉得我在夸大其词了,如果要坦率地说出我这时候真正的心情,郡便是「还好被刺伤的是脚而不是手」。

我想,那些想成为作家的人们都会认同我的论点吧。如果是现役作家,一定更能理解我的想法。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之后会有什么下场,我没有一丝迷惘地认定十年前那个没有做出抵抗的自己再正确不过了。『不用刀就能杀了○○呢~』这辞汇可以在○○中任意添上各种职业名称,若想杀了一个作家,一把刀真的就很足用了……不对,不管想杀了什么人,有把刀应该就很充足了吧,我想表达的是「作家更是如此」的意思。

所以我没有反击的能力。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要是因此伤了我的手,那还得了啊!

如果少女只拿了一把小刀,我说不定还有逃脱的机会,但当她两手都持有武器时,我真的无计可施。在我挡下其中一把刀时,也许另一把就会直接朝我袭来了。

「…………」

我能做的只有听着少女念念有词……在这种状态下,不管思绪再怎么混乱,我没有乱了手脚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正打肿了脸充胖子,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心里某处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没错,就跟在发现弄丢了钥匙时,浮上心头的『果然还是发生这种事了』进而接受的心情一样。遇上眼前的危机,我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话虽如此,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预测到『有少女埋伏在房间里对我掏出刀刃』的状况而处处谨慎留意。只是觉得如果是一个星期前目击到的少女『大概会做出这样的事吧』,所以心境上才会坦然接受,也得以保持冷静。但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冷静根本足多余的。

一部分的感情已经死绝的我,其实在过生活这点上还算挺便利的。像在遇到考试周期时就是相当重要的利器,不管心里的惨叫早已哀鸿遍野,或是传来多尖锐刺耳的噪音,我都能靠理性挺过一切灾厄。现在也是多亏了那死绝的情感(对一开始就不存在的感情表达感谢好像也有哪里怪怪的),我才能达成月产一千页以上原稿的痛苦修行(把工作当成苦行实在不太好,但我认为这句话才是最合适的词汇。其中也包含为了达成目的而禁欲的意义。『自己都写得不开心,怎么能让读者觉得有趣呢?』这句出版业界流传已久的俗话,我还真想问问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不削减自己的骨髓肉身,又怎么能让人们感到欢愉呢?)。

可是这个时候,至少在被小刀抵着的这一瞬间,与其心旌动摇,我反而希望能与那把小刀正面相对。不管在其他方面有什么欠缺的,只要还能保有冷静,就算不是我这种会乱七八糟想一堆有的没的的人,最后也会得出当对方持刀时就不该抵抗的结论吧。

在这种时候能成为英雄的,就是那种会表现出娱乐产物主角才有的行动力的,大概只有脑子发热的笨蛋吧。那种只是带点小聪明,却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就是会在这种时候把自己推入泥淖之中。还以为自己有多贤能呢。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毕竟我也没有乡余的空档去注意时钟。

面对那个边观察我的反应,嘴里边小声地念念有词的少女,我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若是移开视线,说不定她就会趁此机会往我身上狠狠刺下一刀。但她也是个教人难以直视的对象。因为完全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办法区分他人脸孔的我,往后不管身处在如何人潮拥挤的地方,无论经过多久,就算是十年后的现在,我一定也能一眼认出这名少女吧。因为我们曾这么长时间地互相凝视……不是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发现她有种非常不同于常人的特殊性。

我想,说不定这孩子的感情也死绝了吧。拿刀刺人这种行为跟压力只有一纸之隔,但反过来说,不为乐趣却能做出这种事的少女简直就像个背负着PTSD(注3)的战地军人一样。也许有人会认为把居住在和平日本的小学女生比喻成战地军人未免太过滑稽,甭说别人了,连我都为自己当时对少女所做的评价感到诡异,但我对少女的感想就是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朋友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凄惨死去的悲哀,和就算如此还是得把玩到一半的游戏找到定点存档才行的坚持,能让这两种心情毫无抵触同时存在的少女就跟我一样,不,她远比我更加激烈,也许她的感情已经全部死透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一直都明白,自以为能够理解他人,在与人来往、在人际关系的构筑上是最要不得的想法。我一直都明白?不对,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否则在幼少年时期就不会好几次、好几十次重复同样的失败了。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断重复着相同的错误。自以为能互相了解,却只是不断给周围的人们带来麻烦。人类就算不互相理解也能相处得很好,脑子虽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却没办法付诸实行。我体内感情尚未死去的部分太碍事了。怎么不快去死一死啊,我打从心里这么想。对我的心。

3 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指心灵受创后对承受压力产生障碍,超越忍耐极限的压力。例如在遭遇过战争、灾害(地震等等)、恐怖攻击、意外事故、犯罪事件后造成的身心障碍。

「…………来……」

这时,我彷佛第一次听见少女的声音。所以我反问了一声。听是听见了,但只听见语尾还是不算听懂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语气跟拿刀对着自己的小孩子说话才好,不过眼前的状况总算出现转机,我可不能平白失去这个机会。能再说一次刚才那句话吗?说出这句传达希望的台词时,我的声音一定都走调了吧。

其实不管她手上有没有拿着刀,我几乎从来没有跟小孩子说话的经验,就算是那几次绝无仅有的经验,我的声音一定也都走调了。说句真心的,与其要我跟小孩搭话,还不如跟同年级但不认识的女生说话来得轻松。

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说出那种任性的话就是了。我挤出所有勇气,在稍有差池可能就会发生血腥惨剧的紧绷状态下,第一次向少女出声。

「……来……」

少女开口了。大概是从我的反应明白我还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于是又说了一遍。

「站起来。」

她说。

「站起来。」

我把这句话当成神明下达的指令,立刻从屁股紧黏着的椅子上站起身。也许有人会说:「居然乖乖听小孩子的话,你也太丢脸了吧?」的确是这样没错,如果真的觉得我太丢脸让人看不下去,我只能劝你这本书就别再继续看下去了。因为从现在开始,几乎每一幕场景我都会乖乖听小孩子的话。如果不想看到我那么难堪的模样,就当作我的回忆到此已经告一段落,快点把这本书阖上吧。就当他已经被少女刺杀身亡了。

反过来说,现在我还能像这样继续活着,也是因为这个时候我对少女所说的每句话都言听计从的关系。所以若是期待我拿出男人的一面表现魄力,我也只能劝你把这本书阖上别再继续看下去了。为了活下去,就算是小孩的话我也会听的。不管再怎么丢脸难堪,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任谁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不,不是这样的,如果有那种贯彻自己的尊严宁愿选择死亡的人存在,我当然也觉得很厉害,能贯彻尊严是件了不起的事。可是,死是不行的。

一从椅子上站起身,被刺……被划伤的小腿所传来的尖锐疼痛也跟着倍增。我几乎就要当场蹲下去。但少女对我下达的命令是『站起来』而不是『蹲下去』,所以我当然不能蹲下去,必须继续站着才行。

因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少女与我之间的距雕也被拉开了。少女正避开椅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以位置关系来看,或许可以不用手而是一脚将她踢开。也就是所谓的前踢。我学的是柔道,并不是着重于打击的格斗技,尤其对踢击根本不拿手,但踢个小孩子哪需要什么技巧。她就站在

容易踢中的位置,这个时候我只要瞄准少女的脸部一脚踢出去,或许整起事件就可以到此告一段落,所有读者也能安然阖上这本书了。虽然是很残酷的事件,但至少不会留下深刻的精神创伤,而现在的我也不会存在,将来可能会是一个产量还算过得去,却是个相当踏实的作家,但事情发展并非如此。

我对于踢一个小小的少女,心里很是抵抗,这并不是谎话。如果怕被别人误以为我是故意耍帅才这么说的话,或许不该扯出这样的理由,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必须照实叙述出来才行。踢一个毫无防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少女,和踢一个双手执刀恐吓别人的少女都是一样的,我真的没办法做出那种行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完全合情合理,一说出来就能获得众人的认同,就是即使我想踢,但我的脚已经受伤了。不管是要以受了伤的脚来踢,还是用受了伤的脚当作固定平衡的轴心都相当困难……我是这么想的。总之我就是很迷惘,受了伤的脚到底能不能确实踢倒少女?真要踢的话,又该用哪只脚来踢?要是有时间考虑这些事,就该在考虑之前一脚踢下去才对。

这些如果都是算计就太恐怖了。

我的意思是,少女为了确保自己能安全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为了不在出来时遭受攻击,所以才先发制人,带着威胁意图割伤我的脚的话,那样的城府心计实在是太恐怖了。

但在此同时,如果这些都不是经过计算的,那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如果少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不具任何意义,只是单纯因为『有东西挤进自己藏身的桌子底下』而刺了我的脚一刀……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几乎都可以追加写进百物语(注4)里了。

结果在少女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站直身体,重新握好手里的小刀之前,我就只能像个老练的管家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的全身,而且还是正面全身。一开始当我『目击』到少女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背影就只有半身,要不就是蹲下身抱住她朋友头颅的模样;第二次是骑自行车摔倒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她的脸孔……就连在刚才,我能看见的也几乎只有她那张脸而已。

反正之后的叙述中也必定会提到,我就在这里直接明讲了。整体而舌,她看起来就像是个『似乎很有教养』的女孩子。她的服装和发型都给人这样的感觉。最近因为工作取材的关系,我远赴了法国一趟,对这趟旅行留下印象最深的感想就是『小孩子看起来都很有教养』。这里的父母都很疼爱孩子吧,那个国家带给我这样的感觉。这种想法并没有以任何资料做为基准,单纯就是我个人的观感印象,说不定事实压根不是如此。只不过说到Baby Car(婴儿推车)这个日式英文,国外好像多半称为Stroller,在那个国家里,小孩在长得很大之前确实都会一直坐Stroller。以日本人的眼光来看,大概可以说是『疼爱期很长』吧。或许就是因为疼爱期很长,才会显现出孩子的教养态度,我觉得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但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妄想就是了。

4  春夏的夜里聚集数人讲的恐怖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就会吹熄一根蜡烛,当说完一百个故事变得一片漆黑时,就会出现真正的鬼怪。

无论如何,我对少女的印象就是『看起来很有教养』。这只是基于她的外表所归纳出的印象,以内在层面来说,我实在不认为她有好好接受过教育。如果是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在接过做为课堂教材的小刀时,就该知道不能把刀刃对着别人。就算老师太失职,没有教导学生不该这么做,应该也要懂得这个道理才对啊。不用别人提醒,也该明白不能这么做吧。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对少女说出「不能把刀锋对着别人喔」这种话。我并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去教育别人的思想,况且对一个正拿刀威胁他人的少女,我想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老早就抱着放弃的心态。

可是反过来说,关于少女的内在层面,我当然也没有因此对她做出『真是没教养』的评断。『有教养』的相反词就是『没有教养』,我认为所指的应该较为偏向内在层面,但是拿刀对着我的少女并没有『粗鲁』。P乱来』、或『蛮横』这些特质……她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是在理所当然会持刀恐吓别人的世界里活过来的女孩子,如果我没向大家传达这个事实,对少女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不过在这种状态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公正公平可言……

该怎么说呢,就把我能不能好好表达当作是种赌注吧,『少女只是拿刀对着我』这就是我感受到的印象。其中,。个人的意志或感情都相当稀薄。

一部分的感情已经死绝了,又或是大部分已经死绝了——关于我对她所做的预测,说不定出乎意料地并非只是虚设。

接着再说到体格上的差距。我大概比一般男生的平均身高再高一些(我的意思是在事发的这时候,跟现在的数据相比说不定只有平均身高了),少女的身材则很符合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年纪而相当娇小,在我记忆中对她的印象,彷佛只到我的膝盖,但只到膝盖确实是矮过头了(如此一来,她连蹲都不用蹲就能躲进桌子底下吧),这毕竟只是我记忆中的印象,实际上看起来应该有到腰部吧……可即使是如此,我与她之间的体格差距也够明显了。

……那两把小刀大概只有我的无名指长度,我不知道这样足不足以消弭我们之间体型上的差距。但至少在『不知道足不足以』这一点上,我说不定还是有赢面的。

当她躲在桌子下、躲在阴影里时,无法看清全貌的少女是很恐怖,但当她走到日光底下(当时的时间已经过傍晚了,与其说日光,应该是走到日光灯底下比较正确),少女再怎么样也就只是一名少女……我并不觉得她像个妖怪、或是什么怪物。

可是好恐布,还是一样好恐怖,如果少女的身高有倍数以上,如果比我还高出数倍,这样当然也是很恐怖啦,但跟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恐怖。

不管是身高或凶器,这些都是因为『存在』才不让人觉得害怕。相反地,有什么东西就是因为『不存在』才显得恐怖。应该有却不存在的东西从我的心底深处拉扯出无休无止的惶恐不安。

「后面。」

少女开口了。

「转到后面去。」

这句短促且有断句的话,果然也感觉不出一丝意志。彷佛她只是说了她该说的台词。

转到后面去,我乖乖顺从她的要求。

背对持刀的对象是多么危险的行为,不用多加解释我想大家应该也都明白吧,但我还是没有一丝迷惘地乖乖照做了。我很听话。

对我而言,僵持不下的状态反而更恐怖。要是没有和少女做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彼此动也不动只是面对面互相凝视着,恐怕我就要窒息了。与其演变成那种情况,就算多多少少得踏入危险地带,但状态有所改变应该是比较好的……其实这样的发展究竟是好还是坏,我也不是很清楚。从十年后回头看看十年前,该怎么说呢,我不得不认为当时的判断是有些怪怪的。当时的我是不是思绪太混乱了呢?在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抹杀那些尚仍存活的感情,继续与少女面对面对峙呢?反正她手里的刀也与我拉开距离了。

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我在这边嘟囔抱怨也没办法改变任何状况。事发过后什么大话都能说,但从未来裁决过去的自己未免太没有建设性了。总而言之,我很干脆地转身背对少女。明知道那一瞬间得背负多大的风险,我还是那么做了。

然后,我就被刺了。

不对,这么说跟事实有些出入,但我确实有种背部被刺了一刀的感觉,彷佛连肝脏都被一刀贯穿了。

可其实就跟小腿被划伤一样,只是『衣服被割破了』而已。就像裁切垫造成的反髋效果,我的身体也有种被切开的错觉。

念小学的时候,我可以用自己的大腿当成裁切垫,再拿出美工刀把纸张割得相当漂亮。只要是想割的纸张,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将其割开,从来不曾割破自己的裤子,更遑论是藏在裤子底下的双脚。当时的我拥有这样的特技。我并不是想说特技怎么样的(结果班导发现后把我训斥了一顿,虽然无法理解但我还是乖乖放弃这项特技,现在大概也做不来了),只不过少女似乎不拥有这样的才华。

她虽然没有刺我一刀,但我刻意装酷的反应可能是夸张过头了,皮肤被划开当然会出血,而且还伴随着疼痛。

再说了,一个在日本过着普通生活的人类,一般都不会有被利刃伤害的经验吧?除了这名少女之外,我也不记得曾被别人如此伤害过。这跟交通事故下一样……所以说我才会有如此夸张的反应,认清楚这点的话,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因此谴责我才对。

可是——

「呵。」

身后彷佛传来了笑声,让我感到无比冲击。我的身体反射性做出的反应,对少女来说『很有趣』吗?划开别人的肌肤,看着鲜血涌出『很有趣』吗?

要真是如此

,可就不得了了。

直到刚才为止,少女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特质,但说不定在她做出『具体的』行为之后,也让她体内的什么跟着觉醒了……某种全新的感性或许就在这一瞬间从她体内诞生了。

看到他人流血就会感到喜悦,这种嗜虐的感性说不定就在刚才那一刹那诞生了。多么恐怖啊。那种诞生实在无法让人诚心祝福,真的很抱歉,但我就是说不出祝你生日快乐那种话,如果关系到我的自身安全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跟生命息息相关也是重点之一,但我实在不愿意以被害者的立场,造就那种野兽似的感性诞生。我才不想成为原因。

抱着完全自保的心情,我直接了当地对背后的少女提出:「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我的声音应该是有些颤抖走调吧,但为了不刺激到少女的情绪,我还是尽可能以缓慢又平稳的语气说话,也就是试图装得很冷静……说的好像有多帅气似的,其实从我口中发出的只是完全走了调的声音罢了。

「呵、呵、呵……」

我感觉身后的少女仍继续笑着,但应该只是我漫画看多了,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在这种时候就该出现那样的场景卜以现实层面来考量,她说不定只是叹了几声气而已。

因为接下来,少女开口说出的是:

「我的名字叫U。」

非常普通且随处可见,但礼仪相当正确的自我介绍。

「我叫U·U。」

13

虽说礼仪正确,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当然没有饱经社会洗礼的上班族那种谦逊多礼,反而比较像『扮家家酒』般以童稚的方式表现出礼仪,很难说她自我介绍的礼貌性语气已经浑然天成……当时大家总说对大人表现出旁若无人态度的小孩子似乎有愈来愈多的趋势(话说回来,现在反而很少听到那种假设性的说法了,大概是从已经相当普及的网路资料中,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小孩子也相当旁若无人,而彼时的那些小孩在长大成人之后同样也很旁若无人的关系吧。仔细想想,好像再也没有比现代更难维护大人威严的时代了。因为早就知道不管装得再怎么堂皇,每个人过去都曾有既笨且傻的时期),对我而言,少女她……不对,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就该以U称呼她才对,U表现出的态度着实令我感到惊讶。

我很惊讶,同时我也以为或许能和这个孩子沟通,当时我仿佛见到了一丝光明。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还只是个过着和平日子的大学生,因为还没尝过这社会的酸甜苦辣,才没能理解『拿刀抵着自己的对象主动报出名字』这个举动背后包含了多重大的含义。

我看见她的长相。

她并没有隐瞒身分。

甚至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

简而言之,她不是没有想到要保护自己,就是早就决定要杀了刀尖对准的对象,后者的话就不用说了,但就算是前者,被她拿刀威胁的那个人恐怕也不会平安无事。而被她拿刀抵着的那个人——也就是我本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很有礼貌,这不能代表什么,更遑论是当作评断一个人好坏与否的基准。无论是谁,只要有心就能把话说好……身为作家的我居然写出这种句子,说不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吧。

「…………」

我又听不清楚U在说什么了,所以只得再问一次,这次U停顿了一会儿后——

「一起。」

才又开口。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调整音响的音量般相当不自然。又像是在调整机械的声音大小,总之那是段很诡异的空白。那时候我甚至很愚蠢地想,这孩子该不会是先利用MD录音,再把声音播放出来假装在说话的样子吧?(但做那种事又有什么好处呢?U都已经报出自己的名字了,而且还把贴有班级姓名小贴纸的直笛往我扔来。她早就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家状况了呀),直到此时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写出这段文章时,我才想通了U那种不自然的沉默和听不清楚她每句台词的原因。

并不是什么艰涩难理解的状况。只是不习惯与人交谈的人类身上经常可见的生理现象罢了。自从接触了这份工作后,我常常会有把自己关在家里或饭店房间足不出户,也不和任何人交谈就这样度过一个月有余的时期,等终于完成稿件,到了要把稿子交给编辑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好好说话,有时甚至会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话才好了。不会控制声音的大小,无法掌握对话的时机,不时会和对方同时开口,造成抢着说话的结果。无意识地截断对方未竟的话,然后话说到一半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话题一旦跑掉就再也拉不回来,毫无意义的沉默过后,又像从牛嘴里淌流出的唾液一样继续劈里啪啦说个没完没了。

换言之,这种过于日常谁都不会注意到的事,也就是『和人对话』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技巧。就跟骑自行车或使筷一样,对办得到的人而言,是很理所当然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在时间的冲刷下有时也会忘记……以这层面来说,短短一个月就能让人忘了该怎么说话,说不定说话远比骑自行车或使筷还更困难呢。

「请你跟我,一起来。」

好不容易她的音量终于调整到适中的状态,但在断句上却出了点问题,让她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可笑。U说完后,又接着往我的背部划下一刀。

疼痛窜过我的身躯。人类的痛觉其实还挺迟钝的,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在我的身上造成什么样的伤口,一想到刚刚划下的第二刀可能会在我的背上形成一道十字伤痕,我就忍不住全身发麻。十字伤痕。那种东西我同样也只在漫画里看过。要发生什么事才会造成那种伤痕啊?原来如此,只要发生这种事就会造成伤痕了——我深刻且疼痛的体会到了这一点。痛感,正如字面上的涵义。

其实我不太喜欢U对我的背做出那种事,虽然只是在划破的伤口上描绘似的用刀尖再划过一遍(就算是十年后的现在,写出这段记忆仍让我全身发寒),但这时侯的我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判断,在这种状况下,我哪能用三面镜确认自己的后背,而且我房里也没有三面镜。

「不然的话,会吃苦头的。」

顺序搞错了吧?我心想。不过仔细想想,比起搞错该冲向朋友身边还是把游戏存档的先后顺序,这次的顺序也不算搞错吧。先让对方亲身体验疼痛再加以胁迫,的确能收到很不错的效果。事实上,在这之后我也说一不二地走在前方跟着U……不对,既然是我走在前方,不管用什么词汇表现都会酿成矛盾,没办法解释清楚。

可是我与她之间终于达成(类似)对话的关系,对于U的要求我不得不加以反问。也就是「为什么我得乖乖跟U走不可?」还有「为什么U会出现在这里?」这一类的问题。第二个疑问中出现的『为什么』问的并不是我自己就能循线掌握的手段与方式,而是跟第一个问题一样,我想知道的是她真正的目的。

U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了。」

答是答了,我却听不清楚。在这种状态下,因为没有听清楚而开口反问也具有相当大的风险,但我就是没听清楚,所以才不得不开口重复询问一次。当时的我对于U『不习惯和人对话』这件事当然还不清楚。只是单纯认为她是个声音很小的女孩子而已。

「因为你看到我了。」

U重复了一递,用稍嫌过大的音量。虽然还不至于被隔壁的邻居听到就是了。

「因为你看到我了,所以要带你走。」

乍听之下毫无脉络可寻,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育我,我明白U的说词代表什么含义。只有在一个星期前,目击了那一幕景象的我才能明白。

这么说起来,我的确是看到了。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已经看透U这名少女的本质。

可是,所以她来了,所以她要把我带走,这又是什么道理?如果没有先把这一点串联起来,实在很难当作U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了。我问你答的回答时间到此告一段落。打一开始,在这场对峙中握有主导权的U,根本就没必要亲切地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相反的,她简直可以说是亲切过头了。

「走。」

U用刀尖戳了戳我的背部。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谁知道一不小心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于是我只能乖乖顺从她的要求往玄关方向走去。我人一走过,鲜血便飞溅在地毯上,但我还没有冷静到选在这时候计算地毯拿去送洗得花多少钱。我套上鞋子,来到公寓长廊上,接着拿出刚换过的钥匙锁上大门。新钥匙还闪闪发着光。

这段期间,U始终紧贴在我身后,就像背后灵一样。不,用背后灵来形容好像不太对。当然我(从我过往的作风,读者们可能都猜到了吧)一点都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可是若基于虚构这点来说,背后灵的定义应该不包括拿着刀在身后动不动就戳你一下的那种人吧。不过在这个时候,U已经能掌控好力道,学会在施力时不划伤皮肤。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在这种

局面下,我的确是没办法夸奖她,不过总比被她乱刺一通要好多了。

「下楼、梯。」

U催促道。我当然知道不可能只有下楼梯这么简单,U应该是打算把我带离这栋公寓,到其他地方去吧。要带我出去?乱来也该有个限度啊……虽然说她已经对我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行为,但走出这道房门到别的地方后,肯定会从其他的角度产生更多麻烦。

我当然不可能在走下楼梯时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在走下楼梯时,有个手执刀刃,带有明确攻击意识的人就站在我身后。就算试着逃离她的掌控,就算能躲过尖刀的威胁,只要她用力往我背上推一把,一切就都结束了。走在楼梯间时,体格差距与年龄差距根本没有半点意义。

为了表示抵抗,我还是刻意放缓了速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完六层阶梯,可回过头仔细想想,这种做法好像只是在配合小孩步伐的亲切大人而已。大学生算是大人吗?就算是从三十岁的现在回过头来审视,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不管亲不亲切,以一个小学生来说,大学生已经完全算是大人了吧……但U又不是一般的小学生,不晓得她究竟怎么看待走在前方的我就是了。

我就这么被催促着走出公寓。

「右边。」

没有稍作休息,我只得遵从U的指示在马路上继续迈开脚步(公寓附近正好是没有人行道的地区)。我的登山越野车已经没办法骑了,就算还能骑,也是后轮完仝露出、无法双载的自行车,不管怎样还是只能选择徒步前进。

「笛,怎么样了?」

过了这么久,U终于吐出除了命令以外的台词。那是询问。但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笛是什么东西,只好出声表达自己的不解。

「我的直笛。」

她重复了一遍,我才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直笛,怎么样了?」

没想到她问的是那支把我的登山越野车破坏得再也无法骑乘的直笛。那支贴着U名字小贴纸的直笛。直笛怎么样了?可以确定的是那支直笛现在不在我的手上,因为我连换件衣服的空档都没有就被押着离开公寓了。

关于那支直笛,结果我还是没能将它丢掉,而是把它拆解后放到包包里了……身为一名大学生,在包包里插着一支直笛走在路上还是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会自作主张将它拆解了。

那装着直笛的包包呢?简单来说,就是被我遗忘在房间里了……不对,那是我有好好缴房租、属于我的房间,说忘在那里似乎有点怪怪的。应该要说「好好地放在房间里」才对。这也不对啊,那支直笛并不是我的……不不不,现在不是在乎那种枝微末节小问题的时候。总而言之,在进到房间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电源前,我应该是把包包放在固定摆放的位置。

我照实将这件事告诉U。

听完我的回答,U陷入沉默。不对,基本上她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我也无法判别这时候的她是陷入沉默还是恢复平常的沉默状态……如果是前者,她也许正在思索该不该回我的房间取回直笛吧。

「学校要用……」

她的声音依然很小声,不过也许是时机刚好,我听清了从她嘴里吐出的台词。学校要用?要用是指要使用的意思?也就是,学校需要使用到那支直笛吗……U果然是在烦恼该不该回去拿直笛。这么说起来,我也注意到那把抵在我背上的小刀戳刺的频率似乎减少了。

如果上课需要用到的话,她应该很想回去拿吧,应该说,是该回去拿才对,但一个小孩子要爬六层楼实在太辛苦了。

我没办法看U露出如此烦恼的模样,只得告诉她那支直笛在插进自行车的轮辐间时就已经被绞坏了。言外之意是就算回去拿也没有用,但传达这件事对于被人拿刀威胁的身分来说,未免太自寻死路了。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的亲切直到现在仍是我个性中的一部分,在这种时候展现亲切简直像是在说「别管那根直笛怎么样了,快点带我丢你要去的地方啦」。既没意义又愚蠢得要命。

「……是,这样啊。」

U开口,

「谢谢你。」

然后补上这么一句。

直笛坏了却跟我说谢谢?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她刚才那句「谢谢」应该是感谢我告诉她这件事吧……以状况来说,弄坏了直笛的或许是我的自行车没错,但直接的原因还是把直笛扔向自行车的U,对『弄坏直笛一事表示感谢』抱有疑问本来就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我们走吧。」

况且那句感谢完全感觉不出半点诚意,怎么听都像是MD录音播放出的效果,加上她那么干脆的态度,说不定U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回那支直笛吧。

我希望是这样的,这是我怀抱希望的观测。

也就是所谓的优先顺序……那根直笛要是没有坏掉,U也许会重回六楼取回直笛。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不晓得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冲击。

比起带着我离开——这种足以称得上是绑票的行为,她优先选择上课用的直笛的话,不就跟比起朋友的死亡,她更在乎游戏存档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不想被U这么断定,也不希望发生那种状况。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她决定该怎么做之前,先告诉她直笛已经坏了的事实……当时我并不是经过仔细考虑才这么做的,但假设真若如此,我会做出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就算这么做就跟拜托她快点掳走自己是一样的意思。

当我像这样从十年后的世界记录十年前发生的状况时,却有了全新的发现,现在的我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情。那鲜明到不愿回想起的精神创伤依然存在,但以这种方式『发现』还真的是相当新鲜。写小说时的叙述视点若是第三者视点,在术语上称为『神的视点』(用不着多作解释,我并没打算当神,这只是业界术语罢了。就跟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一样,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许多娱乐产物倒是常把神话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我觉得非常有趣),从这样的视点眺望过去的自己,不时会出现『那个时候要是这么做就好了』这种类似后悔的情绪,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不少有趣之处。讲述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但用『有趣』来形容精神创伤是有点太不谨慎了。

例如被小学生用刀抵着走在街上的场景,以神的视点来看,如此滑稽且荒谬的景象也算是难能可贵。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笑不太出来,但要是看着别人被迫对小学生言听计从,说不定会忍不住失笑吧。都已经不在套房的密室中,也不是处在狭隘的走廊或楼梯间,而是如此宽广的大马路上耶。

不管抵在背上的利刃是一把或两把,只要使出全力奔跑,把U远远甩在身后不就得了吗?虽然不晓得少女的手腕动作有多敏捷,但面对突然加速狂奔的背部,她手里的小刀也发挥不了作用吧?就算刀尖勉强碰触到了,也不至于会刺入血肉中。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害怕的其实是产生冲突,而不是那把利刃。当出现不只是『避开』而是更积极的『逃跑』选项时,对于该不该付诸实行本来就该稍微犹豫一下嘛。没错,所以在下个转角——

「左边。」

在U的指示下,一脚踏进转角处的那一瞬间,只要五秒钟就够了,之后就算这只脚废了也无所谓,我要使出全力狂奔,奔向大马路,只要向路人求救,这件事就可以到此落幕了……但是,成为『神的视点』的我,很清楚过去的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很平常地弯过转角继续往前走,以相当平缓的速度慢慢走着。尽管本人有抵抗的念头,但在现实之中,依然配合着小学生的步伐。

关于这一点,只要还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就不可能实行任何带有抵抗性的行动……不,当时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单纯没想到可以逃跑而已。这个时候的我顽固地认为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想都没想过只要全力冲刺就能逃开少女的威胁。不管装得再怎么冷静,说了再多装模作样的话,十年前的我就是这副德性。就连十年后的现在,当自己不幸成为当事者时,说不定也同样想不到如此简单的逃脱方法,只会想着尽量别去刺激拿刀的对象。事后回想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骗的,就像是种巧妙的诈欺……现实没办法照道理进行是因为人类原本就不是道理所能解释的。

另有一说是绑架行动之所以能成功,被害者本身的『帮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要因。说是『帮忙』,其实就只是被言语欺骗……若非如此,绑架的成功率应该会下降不少。像是拿糖果或玩具引诱,或是假装有困难向被害者问路之类的……让被害者斗帮忙』的手段形形色色,就算对象是小孩或老人,也不太可能靠蛮力直接掳人,这样实在太乱来了。对方要是认真抵抗的话,『绑架』就很难成功。不过在这种状态下,『绑架』很可能会演变成『伤害』甚至是『杀害』……想想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绑架在犯罪行动上的投资报酬率实在不太理想。

当然我也不晓得哪种犯罪的投资报酬率比较好……总之在这一点上,对于绑匪来说,我应该算是相当配合

的对象吧。

她不用拿糖果或玩具来引我上钩,我就乖乖顺从指示走向她指定的道路,每当和路人擦身而过时,我都会担心他们有没有注意到U正拿刀抵着我的背部,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反过来思考,当时的我正在为犯人担心吗?

不,应该不是的。我只是担心要是路人发出哀号会刺激到U的情绪,进而顺势将手中的利刃往我的身体刺下,我只是在提防演变成这种状况而已。

他是想表现聪明的一面才采驭这种行动的。说得更具体点,他甚至会在遇到路人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少女,但两人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体型上的落差,人能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另一个人实在说不准,也不晓得究竟能产生多少效果……无论是从前方走来擦身而过的、还是从身后超前的路人,真的能彻底挡住他们的视线吗?

就一般的常理论断,看到一个男大学生和一个小学女生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任谁都不会想到正遇见一桩绑架案吧……可是,如果看起来不是这样,在别人眼中,我们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我忍不住针对这点思索了一下。

大学生和小学生走在一起的构图原本就很不自然了,看起来也许像是某种犯罪现场也说不一定。身为一个熟知内情的人,这实在是天大的误解……但就算遭到误解,我还是希望有人可以帮忙报个警。

以结局来说,不管我绷紧身体的行为有没有带来效果,那些路人……不管是迎面走来的,或是从身后追上的似乎都不认为我们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好像也没半个人注意到U手里的小刀。

我当然看不见站在身后的她,或许U非常巧妙地遮蔽了那支正抵着我的小刀,或许我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但我为了自保,在接下来的……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为U感到担心。

想说我伪善的人就去说吧。

无论是伪善还是单纯的善良,被人归类成伪善都会生气,我当然也觉得很不舒服;可是,U拿着小刀胁迫我的事若是被第三者发现了,这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将来会变得怎么样——不能否认我的确是有点在意。

她的所做所为已经超过可以笑着原谅或骂完就了事的程度,她很明显越过那条线了。如果她只干了一件坏事,还能说是临时起意或顺势而为所犯下的错误,但当把直笛扔向自行车的不法行为、偷走钥匙与学生证的不法行为、侵入房间埋伏的不法行为、拿刀伤人的不法行为,和以此要胁绑架的不法行为这些罪状全都加总起来时,她就算被社会机构强制带离父母身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种担心加上想自保的心情,更让我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换句话说,我既没想过要从大马路上逃走,也没想过要向路人求救。

遭到绑架的本人脑子里窜过许许多多的想法,但描述出来时,就只是个被小学生胁迫乖乖往前走的愚蠢男人罢了,真是有够丢脸。

「天气真好呢。」

忽然间,U开口了。

我依她所言抬头望向天空,的确是没有下雨,但太阳早已西沉,附近的景物都渐渐被墨黑的天色笼罩,一点都感觉不出天气哪里好了。

自从谈完直笛的话题后,我们之间就一直维持沉默,U可能觉得得说些什么才行吧。于是她选择了天气的话题,实在太刻意了,衍生出的只有强烈的异样感。

就算说着天空的话题,我想U一走没有抬头看天空吧。她的目光肯定始终胶着在小刀的刀尖与我的背部。

「就是说啊,真是好天气。」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14

U最终领着我来到一栋民宅。无法否认的是,我确实有种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就算是当时的我,也不可能分不清楚虚构的妄想与现实(说不定现在还比较难以区分),我当然不认为少女U是某个组织的情报员,正准备把我带去那个秘密基地,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的妄想罢了(『异想天开的妄想』这句话里隐含的庞大讽刺,着实教人不得不称赞吧?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修辞,但能想出这样的字眼不也表示那个人本身的妄想就非常异想天开吗?),不过我压根没想到她就只是带我来到住宅区里的一间普通民宅……

而且还是走路就能到达的地方,虽说放慢脚步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但这里离我租贷的学生单人套房应该不会太远。

时代不停进步,如果当时的手机有像现在这么先进的话,就能用地图搜寻功能轻松计算出从我的公寓到这里的距离有多远,可惜十年前还办不到这种事。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大略估算一下,应该相隔不到几公里吧,坐电车的话大概就一站的距离,公车则是两站左右,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之后我也没有再去确认正确的距离,就当是可有可无的情报听过就算了……总之我想表达的是,我被绑架到离我所住的公寓并不是很远的一间民宅,就只是这样而已。

从这里开始是我个人的推测,其实少女U绕了一点远路,也就是刻意不走能最快到达的那条路,而是在附近绕了好几圈后才带我来到这间民宅。为的是不想让我知道真正的方位,才会故意绕了又绕,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如果开车的话,这么做还说得过去,但既然是走路就到得了的距离,这种做法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我并不愿意以此判断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浅见。

否则的话,我这条小命岂不就是掌握在小孩子的浅见之下吗?

再也没有比这种状况更教人颤栗害怕的了。

回到正题,刚才我一再强调民宅民宅的,因为是民宅,眼前这一栋当然也挂出了名牌。名牌上写着『U』这个姓氏。跟少女的姓氏相同……很明显的,这里就是U的家没错。

因为没有其他说法,就算有我大概也不知道,所以才以民宅称之,眼前这栋房子比一般所谓的独栋式『民宅』要大得多,可以想见住在这里的应该是相当富裕的人家。当然这栋房子并不是漫画或偶像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大财主砸钱打造的阔气豪宅,而是不至于扰乱住宅区的既定景观,却又自然散发出一股高雅气质的独栋式洋房。不管是庭院给人的感觉,或是停在一旁的轿车车种,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U是这户人家的小孩吗?我心想。若真是如此,我会觉得她看起来很有气质也就说得通了,走到这一步,我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受到胁迫一路来到这里却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认为这是惊喜派对什么的,虽然有点奇怪,但如果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应该就能理解了。比起利刃或被绑架,我觉得U这名少女的存在还要更加恐怖。

我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也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更完全无法猜测她脑袋里的想法,她对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明显异于常人这一点也令我害怕,说得通俗点就是『我被她吓得直发抖』。在心境上,与其说是面对一个小孩,更像是对上一只野生的小动物,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可是一想到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家,有个会挂上名牌的住处,还有跟她一起生活的家人时,我不由得安心许多。

甚至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我下的判断实在太早了些,太过急躁些,好戏根本现在才正要开演,相较于少女U脚踏实地过着无比真实的生活,我却说判断下得太早、太急躁,对她似乎有点太残酷了。

她既不是住在黑暗世界里的人,也并非来自魔界。

只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罢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多多少少从紧张的情绪中得到解放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从十年后来看,就知道当时的我到底有多愚蠢了。

「请你、进。」

U出声。因为我一直杵在大门前动也不动,抵在我背上的小刀便示意似地戳了两下。

总觉得她的句尾好像断在很奇怪的地方,但说不定只是我没听清楚,U应该是有把『请你进去』这几个字说完才对。

我依她所言伸手握住门把,走进眼前这幢独栋洋房的领地内。脚下踏着石板一步步走向玄关。就在这个时候,U却做出令我相当冲击的举动。

来到玄关前,她突然从我的腋下往前钻,接着拉开襟口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上的双层锁。

开门时当然会用到手。在此之前,从衣服里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也得用到手。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她必须把两支小刀拿在同一只手上才行。离了鞘的小刀当然不可能放进口袋里……可是,咦?我陷入一片茫然,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能说,我完全被吓傻了。

要一一说明这种蠢到极点的状况未免太过滑稽,但为了让读者们彻底明白少女U并非怀有什么不轨图谋,还是得具体描写一下当时的状况。

U不再戳我的背部,也没有再拿刀抵着我,甚至反过来主动背对我,动手打开自己家的玄关大门。

在这种情况下,『绑匪』所该做的正确行动……虽说绑架本身就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她的所做所为实在太前后矛盾了……U所该采取的正确行动应该是继续以小刀抵着我,但其中一支小刀可以丢到地上

,让空出来的那只手从襟口掏出钥匙、从脖颈间拿下来,再从腋下递交给我,让我来打开这幢屋子的大门才对。

就像之前离开我的公寓时,由我来锁上房门一样……这个家的玄关大门,也该是由我来开启的。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说,事情演变成这样……也就是U不再拿刀要胁我,而且还移开视线背对我,我所担心的争执风险、因某种反弹遭刺的风险,几乎可以说都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这么解释的话,说风险完全归零也不为过。只要用力往U的背后一推,然后使尽全力逃跑就行了。没有风险,完全没有任何风险啊。

为什么U要做这种事呢?好不容易终于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她只是假装要放了我而已吗?我搞清楚这一点是在不久之后……我不会读心术,也不足够机智到能察觉对方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考量到少女的性格,我所做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

这个时候的U,把『不能将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其他人』的常识摆在第一优先的位置上了。

我所居住的公寓房门,由我自己锁上就行了,但当场所变成自己的家,不管开门或关门都不能交给我负责……不能交给我来做这件事?

太奇怪了,比起以常识做出的决定,不管怎么想,她都花了那么多功夫把我带到这里了,该摆在第一优先顺位的难道不是防范我逃走吗……?

所以我才没办法马上明白,还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U这么做的理由。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U的意图,还以为会是什么圈套呢。

圈套?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她又能准备怎么样的陷阱啊……不管是想像力再怎么丰富的作家,也没办法让少女在这个时候说出『钓到你了!愚蠢的家伙!』这样的台词来。更何况还是当时希望成为作家,却还没当上作家的我,前一刻少女才让自己产生『脚踏实地过生活』的安心感,现在却又让我感到无比恐惧。

U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点都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对她的恐惧才会不断膨胀变大。而且我还自作主张把她想成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孩子……事实上,U不过是依从自己心中的价值观,依从自己认定的优先顺序罢了,就跟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一样。

这也是相当恐怖的一件事,但这时候的我已经变得异常慎重,所以这一次我又让千载难逢的逃脱机会轻而易举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我待在原地感到惊讶与完全错愕。

就在我害怕不己时,U已经完成开门的动作,再次回到我的身后。虽然看不见,但她刚才用单手抓着的小刀,现在一定又分别握在两只手上了吧。

「请你进去里面。」

U接着说。她的声音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还要靠近我。并不是她放大音量了,单纯只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的关系。距离近到背部几乎都贴合了。看来她似乎很着急,而这样的心情也带出我们之间的距离戚。

我伸手握住玄关把手。在被少女突来的举动吓到后,我真的就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命令动作。完全不是经过考虑才做出反应。

打开玄关大门,我走进屋内。

照她所要求的。

请把接下来这句话当作参考——对我来说,走进别人家是极其稀有的行为。至今为止,在我活到三十岁的现在为止,进到别人的住处……包含亲戚家在内,恐怕连十间都不到。这是夸饰法,也就是『美化』过记忆的数字,但肯定是没有超过二十间啦。我敢举双手挂保证。

我讨厌别人进到我家,同样也不喜欢跨入别人的领域。

前面已经提过我很讨厌别人触碰我的所有物,也很抗拒向别人借东西。换言之,我同样很讨厌碰触别人的所有物。说得再夸张一点,别人坐过的椅子我就不想坐了。与其说『就是』不喜欢,『不为什么』的厌恶或许更接近那种细腻的情绪反应吧。

总之,我的地盘观念相当严重就是了。

我的东西是属于我的,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晓得是谁灌输我这样的认知,反正已经在我的观念里根深柢固了。

所以一踏进U家的玄关时,无法抑制的压力奔流瞬间向我袭来。猛烈狂暴的气压彷佛上上下下地在我体内窜流。走进属于他人的、而且还是全然陌生的房子里,对我而言除了痛苦再无其他。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我怎么也没办法喜欢上那种独特的味道。也许那只是芳香剂的香气,但所谓的家,包含屋子里的空气在内都是家庭的一部分。光是闻到属于他人的空气我都觉得无法忍受。

然而不管忍不忍受得了,在背后被人拿刀抵着的状态下,我也只能默然听着身后大门阖上的声音。

U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戳了戳我的背部,于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脱去脚上的鞋子。我已经忘了这个时候穿的是什么样的鞋子,总而言之,那双鞋子后来好像也被U拿去丢掉了。不管是穿着这双鞋或是脱去这双鞋,这都是最后的机会。我并不是对鞋子有什么特别的执着或坚持,但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擅自丢掉这一点,到了十年后的现在依然令我感到十分气愤。我也觉得自己的度量很狭小。

不过,她会丢了我的休闲鞋,也许是因为我那双休闲鞋已经破烂到让她觉得丢了也无所谓的程度。对我来说,那是一双休闲鞋,但看在U的眼中,说不定那只是件垃圾。或许在她眼中,我是个会穿着垃圾走路很不可思议的怪人呢。

走路是我的一点小兴趣,一直到现在也常把走路当成消除工作压力的应对之策,当然另一方面是为了健康啦,我总是提醒自己一天要走两万步,所以我的鞋子经常穿不到一个月。当时的我虽然比较常骑自行车代步,也还没有接触会造成情绪压力的工作(当时是还没有,不过会写些东西),但我还是比平常人更常走路,多半时候鞋子都是又破又旧还脏兮兮的。

唔,不过这种状况也还算普通吧,可能是怕被当成绑架的证据,所以她才会把我的鞋子丢掉……总而言之,我乖乖脱了鞋子,踏上摆在玄关前的踩脚垫。终于有了『进到别人家』的真实感受。

明明不是这么回事,我却油然生出一股跑进别人家当小偷的罪恶感。事实上,我可是被拿刀胁迫硬被带来这里的呀……

但要说事实的话,事实又是如何呢?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玄关脱鞋的地方连一只鞋子也没有。换句话说,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恐怕没有半个人在家,尽管不是很明显,可我就是隐约察觉到了。

U很明显是个钥匙儿童,而且她的家人都不在家,这是我所能确定的事……以客观的立场来看,这个时候我已经一脚踏入无法回头的泥淖之中了。我该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

顺带一提,没有被带到秘密组织的基地或废弃工厂之类的可疑场所,而是一般的民宅让我稍微安心了些,可是这么一来,又会冒出其他的悬念。也许有人会误会是我把这个家的小孩带进没人在的屋子里……例如在这种状况下,要是U的父母突然回来,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到时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U一直拿刀抵着我,但说不定是因为住在附近的大学生侵入家里,她才会拿起手边的武器加以抵抗,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要提出事证加以解释的话,确实是我比较站得住脚,可我并不认为U的父母会相信我的解释……怎么办,要让他们看看小腿和背部的伤口吗?先不说小腿的伤,光是背后的伤痕应该就相当具有说服力了吧。

从十年后的世界来看,已经知道这种深沉且在某种层面上过度流于感性的担心到头来根本搞错了方向,可我的心在受到别人家庭的空气毒蚀后,也渐渐变得极不安稳。这时候我开始思索就算多少得承担一些风险,就算我的手会因此受伤,是不是应该快点逃离这栋屋子。也许会因此赔上成为一名作家的前途,但至少比赔上往后所有的人生要好多了吧。如果被杀死的话就算了,但要是得一辈子背负着冤罪的耻辱过浯,那简直比堕入地狱还要残酷。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做出决定,U也跟着脱了鞋子踏进屋子里,然后又戳了戳我的背(被她戳了那么多下,我的背后说不定早已千疮百孔了)。

「那里。」

U下达指示。

只说那里,根本不晓得是哪个方向,我心想U指的该不会是楼梯那头吧,于是举步前进,

「不对,那里。」

她马上纠正了我的行进方向。在开口的同时,也用手里的小刀指出正确方向,时空换到现代,我实在很想跟她说「指路就指路,少在别人身上戳来戳去的」,当时触控式面板还不普及,我当然不会想到这么有梗的说词,而且就算想得到大概也说不出口吧。

U所指的方位是设置在楼梯旁的置物间。

从外表看来也有点像是更衣室,但是——

「打开。」

U这么说,于是我拉开横推式的拉门,里头塞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确实是置物间没错。

内部甚至没有加装电灯,就只是个置物间。

她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出来吗?

才想着,U又再一次对我下达命令。看来这孩子也愈来愈习惯向我下命令了。就连说话的音调也能保持平稳,用不着再去调整音量大小。

站在十年后的角度来看,我能认定这时候的她应该已经某种程度的习惯说话了。虽然我绝对没有办法带着温暖的微笑去看待这名少女的成长。

这一次的命令是——

「请你进去。」

就是这么一句。

我心想,她果然是想拿什么东西吧。看得见对方的目的,察觉出少女的意图,我彷佛看见一条明路,情绪也稍微和缓了些。

因为不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可怕……青年时期的我并不会因为稍微松了口气就过度放松警戒,更何况我也不认为U只是需要一个搬运工,才把我找到她家来(这种招待方式实在也够粗暴了)。

结果,其实就是马上啦,我还是依U的指令走进置物间里。这也表示,到这一步为止,我对U的要求可说是照单全收地做到了。

一想到对方是个小我十多岁的小女生,那些顺应顺从还真是有够可悲。当时的我甚至没有找机会脱逃的打算,一说出来悲哀度即刻倍憎。

任由自己随波逐流的我,终于连别人家的置物间也走进去了。要是有第三者在场看见这种状况,肯定会指着我大喊窃盗犯吧。

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

就在担心这辈子是不是都得被U牵着鼻子走时,我却意外得到了解脱……意思是,U并没有跟着踏入置物间。

她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虽然她站在我身后,还是能以气息或其他什么的来感应到她的存在。一个紧黏在身后的人忽然退离开(刚才在玄关时也是这样),我就算百般不情愿还是感觉得到。

反射性地,我转过头。

U就站在门口的位置盯着我,观察似的紧盯着我,疑惑才刚冒上我的脑海,她突然伸手用力关上拉门。「磅当」发出十分刺耳的关门声。然后是「喀嚓」的响声。

那是上锁的声音。

上锁?她落了锁?

先等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

我被关起来了?关在置物间里?

没有一丝光明的置物间被关上门后,理所当然变得一片漆黑。在塞了一堆杂七杂八小东西的置物间里,我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动作。「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得不对站在门外的U出声抗议。

与前一刻被人以小刀要胁,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被杀的状况、或是今天早上骑自行车时被设计摔倒的情形相比之下,被关进密室里或许不能说是变得更糟,但这跟直接的加害行为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恐怖。

面对我的抗议,

「因为你看到我了。」

U如此回应道。

「只能这么做了,我只能把你关起来养着。」

养?

天经地义似地从她口中吐出的这个单字,成功削减了我想为自己抗议的意志。

「因为你可能会说出去,说出真正的我。」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

长达一个星期的——我的监禁生活。

15

维持着诡异的冷静……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其实都怪我太怯懦,顺从地被人一路挟持来到这里,最后还被关在别人家的置物间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再也没办法表现出冷酷潇洒的态度了。

就算不是这样,黑暗也足以夺走一个人的理性。

回归原始。

我用之前从没发出过的偌大音量向站在门外的少女U表达抗议,当时我应该说了不少无法以文字阐述的粗暴言词吧。别开玩笑了,快点把我放出去——我激动的大吼。嘴里吐出的是绅士绝对不会说的暴力语句。

得到的回应却是U从门外传来的嘤嘤啜泣声,瞬间消灭了我的气势。看来我好像把U惹哭了。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真正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不用说我当煞没有惹哭小女孩的经验,就算不是我这种神经质的家伙,一般二十岁正处于多愁善感年纪的男生在遇到这种状况时,一定也会觉得很头大吧。

说起来真是太奇怪了,被反锁监禁在置物间里的我,居然得反过来温言安慰绑架自己的U。说是安慰,但我也只能慌乱失措不知所云地一味道歉。

道歉……可是我到底该道什么歉?

被关在没办法自由行动的狭窄置物间中,所以气到破口大骂真的很抱歉之类的吗?说出这种话的家伙脑子肯定有问题吧?但发狂也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个时候的我就是处在正常精神完全无法理解的异常状况中啊。被困在完全无法理解的状态中,不管是谁都会发狂吧?我只差没诉诸暴力抡起拳头击向置物间的门板,说起来我应该还算是冷静的。

在这种极限状况中还能保持冷静,说不定就是因此才会为我招来无法控制的结果。

对于我的不断道歉,

「知道了,我原谅你。」

U说完这句话后,情绪似乎也趋于平静。问题终于解决了……看起来像是这样。什么解不解决,不就只是确认了问题真的存在而已吗……

之后U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似乎已经从置物间前离开了。从脚步声和门外感觉不出人的气息,我明白了这一点。对U而言,这件事真的已经告一段落了。

就如同前面提过的,对我而言,这却只是个开端……一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监禁生活。

一一十岁,正是我人生中读了最多推理小说的季节。说得夸张点,我甚至除了推理小说之外什么都不看。那正是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都最虚荣的时期,比起日本本土的,我更大量摄取国外的推理小说,已经到了有什么就看什么的程度,所以现在我几乎都不记得书的内容了,想想还真是挺悲哀的……总而言之,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多半都是将被害者监禁在金库之类的密室中,常见的杀害手法则是使之窒息死亡。因为不是殴打或喂寿这种需要直接动用到双手的方式,所以也不太费力,连罪恶感都很薄弱的杀人手法……我记得在书里看到这一类的解释时,还冷笑想着「现实世界中的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关起来呢」。然而此时此刻,我就这么轻易地被关起来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我却有种自作自受的错觉。

再说,这个置物间绝不是什么金库。

置物间就只是置物间。

磅当一声阖上,从外面上了锁的横开式拉门(在里面的我看来是横开式的)并没有完全密合,在与墙壁相接的地方有条宽达两公分的缝隙,外头的光线能从那条缝隙洒进来,只要贴近门板还能窥见外头的情况。刚被关进来时,我以为置物间里是全黑的,但时间一久眼睛也逐渐习惯了。

别说金库了,这里甚至比暗房还不如,就是一般屋子里会有的一个小隔间。看来我并不会因为被关进这里就窒息死亡。

可能是看了太多推理小说才净有些负面的想像,但在明白被监禁不代表就会死之后,我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平静绝不是件好事,脑子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感情已然死去的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渐渐平息的内在。要是我能更放纵、也就是做出更粗暴乱来的举动,眼前的状况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

回想起来,历史上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和被尊为伟人的人们,与其说是积极,其实更该被归类成暴力的人吧。能开创属于自己道路的那些人绝对称不上绅士……想成为英雄或许并不需要冷静这项特质。至少在脱离危机这点上,容易迷失自己、容易在状态中感到混乱的性格可能才是比较有利的。

迷失自己听起来似乎很慌乱无措,不对,事实上应该就是很慌乱无措,但迷失的如果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还不如迷失自我来得有益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也不晓得能实行到什么程度。

总之,只要搞清楚自己不会立刻死去,也不会被杀,我就觉得安心了。

在这一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我究竟重复了几次感到安心接着又立刻陷入不安的状态,稍微动点脑筋就该知道要学乖了,可人类就是不管处在怎样的情况下,只要还能看见一丝光明就能当成救赎,进而感到安心的生物啊。在一点上,我并没有哪里异于常人。

反正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我贴着门板缝隙往外窥探,从狭隘的视野中确认看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U的影子……她回自己的房间了吗?也许是到客厅去了……我在置物间里弯腰坐下。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坐下』这个行为就算只是暂时的,仍会把屁股所坐的范围认定是属于自己的领域(有个不太容易记住的专门用语,不过我忘记了),但我绝对没有因为待在置物间里而感到心安。我这么提醒自己(偏偏在这时候跑出来的知识真的很碍事),总之还是先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归纳出来的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我目击到少女U·

U,而U·U同样也目击、注意到我。我目击到冲向被大卡车辗得四分五裂的友人身边放声大哭的U,还有在做出那些举动的前一刻仍有条不紊帮玩到一半的游戏存档的U,于是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其实我就是逃走了……而她,看见了落荒而逃的我。

她知道自己的本质已经被我看穿了。

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想封住我的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吗……原来她有自觉啊。

所以她一直隐藏着已有自觉的本质过活吗……甚至到了不得不监禁目击者的程度。

自从发生那场交通事故的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总是在上学时、在走到事发现场附近时握着直笛……不晓得到底是不是这样,但这段日子以来,她都埋伏着想擒下我吧?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靠着仅有的一点时间一直等着我……而我居然还大剌剌地自动走到她面前,我的警戒心实在太松散了。

我当然也有想过,既然我都看见她了,对方也很可能会发现到我。但就算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谁又料想得到一个小学女生会直接采取行动来对付自已呢?

我的确对U的怪异举动(这么说好吗?)感到害怕,但要说的话,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又不是目击到U杀人的现场什么的。U虽然很怪异,但她认为重要的优先顺位绝不会是伦理道德,更遑论是法律的苛责。

可是她却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和时间就为了封住我的口,说真的,谁会料想得到呢?

……不。别再扯那些难堪的藉口了,我应该预测到的呀。如果是我,应该是能预测到这一点的……对那个孩子而言,自己的『优先顺位』被其他人知道了,这是多么丢脸、多么屈辱的事。装得像个怪人来隐藏自己异常之处的我,原本就该预测到这种状况才对。

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大意了,这种理由一点都不能使人信服。正因为她是个孩子,才会觉得羞耻到无法忍受吧。就算写不出『羞耻』这两个汉字,也不表示她就没有羞耻心。用俗气一点的比喻方式,被别人看清了内在对我们而言,可是比被人看穿性癖好还要更残酷的一件事。

所以U会祭出如此强硬的手段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应该说,以她的状况来看,除了祭出强硬的手段之外也别无他法了。我想她心里应该没有半点纠葛或踌躇。就这一点来说,她确实还是个孩子,那些伦理道德或良心之类的东西部尚未萌芽。那些都是在未来的生命中才会慢慢添加孕育的。

我不是空口无凭,请大家回忆一下在念国小三、四年级的时候,究竟做了多少欠缺良知的恶作剧吧。那些教人不敢置信的蛮横暴行,都能心平气和的付诸实行对吧?只是因为小孩子对大人没有大肆残害的欲求,才没酿成什么重大事件罢了。没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困扰跟残害他人是看似相像其实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算如此,绑架监禁这码事也未免太跳跃了……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而到现在变成三十岁的作家才有的观念吗?因为我已经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卑屈过活,学会向人献媚的关系吗?

总之就是这样。冗长的前言到此告一段落,我的精神创伤就从现在开始形成。舞台已不容变动。

要在二十个字内解释完就是这么回事。

十年前,我被一名少女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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