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5章 『杀小鬼(Goblin Slay)的专家』

混浊的空气、错综复杂的通道、湿滑铺路石之间的苔癣、刺鼻的腐臭味。

可恨的是,这个环境他比什么都还要熟悉,没有任何令他迟疑的因素。

他压低身子,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果断地在遗迹中前进,即使感觉到前方的气息,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他并未拔出腰间的剑,而是从甲冑缝隙间抽出一条粗绳。

「GOOROGGBB……B、B!?」

接著从背后一口气勒住搞不清楚状况,却毫无同情余地的小鬼的脖子。

他拉紧绑住脖子的粗绳,把小鬼扛在肩上绞死他。

本来是对付凡人(Hume)的手法,不过拿来用在哥布林身上的话,可以把哥布林本身的体重也拿来利用,藉此缩短时间。

再加上目标不是令敌人窒息,而是阻断脖子的血流使其失去意识。速度很快。

「好。」

论体格及臂力,凡人和一般的小鬼本来就有著天壤之别。抵抗也只是徒劳。

过没多久,那只小鬼放松下来,哥布林杀手又勒了几秒,确保他彻底断气。

他很清楚不发出声音杀掉哥布林的方法。

「……呣。」

因此,问题在于更多的情报。

哥布林脑袋里装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他想知道他们肚子里装了些什么。

他仔细调查倒在迷宫暗处的哥布林尸体。

之所以刻意用勒死的,也是因为这样能快点看到尸体排出的秽物。

他拔出用小鬼的缠腰布夹住的短剑,搅动那滩排泄物。

量很多。有充分的粮食。不过没看见毛发和牙齿。

──有办法正常进食的小鬼吗?

他忽然想起以前告诉他这件事的魔法师。群体的规模,以及小鬼的大小。

然而,小鬼的体格没什么变化。该留意,但无须担忧。

「好。」

哥布林杀手扶起小鬼尸体,让他坐在墙边。

其他小鬼应该会觉得他放著工作不做,在这边打瞌睡。

这是过去妖精弓手(Elf)想到的手段,的确,不想被发现时就要用这招。

──没错,非得避免被察觉到,不能浪费装备。

杀完一只小鬼,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哥布林的数量不明,巢穴规模不明,他只有一个人。

一如往常。思及此,他发现很久没经历过那个「往常」了。

他无法分辨这是好是坏。

──要冷静。

他明白光是这样告诉自己,就代表他处于亢奋状态,正因如此,他才喃喃说道:

「要冷静。」

现在没人会跟他说话。既然他决定只身前来,这是正常的。

哥布林杀手眨了几次眼。

没有火把,在黑暗中就看不见──一般凡人的话。

可是,现在不同。

他搜著挂在肩膀上的腰包,是柜台小姐借他的。

虽然他并不确定用不惯的那东西里面装了什么──

「美女花(Belladonna)的眼药。」

那个小瓶子的内容物及用途,他很清楚。

他打开头盔的面罩,没有拿掉塞了棉花的头套,往双眼滴了几滴。

过没多久,两眼的焦点便模糊起来,慢慢能看清漆黑物体的轮廓。

在这个状态下照到阳光,反而会觉得自己被关在黑暗中。

说小鬼的视野和凡人不同的,也是那位魔法师。

因此他现在的视野应该跟小鬼不同,不过能在意想不到的状况下体验这种感觉,是件好事。

「那么……」

他小心翼翼收好跟别人借来的眼药,再度于通道上狂奔。

地上留有疑似刚留下的足迹的痕迹,不过在湿掉的石板路上根本无法辨识。

时间经常是他的敌人。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地点剿灭小鬼。

「GOORGB!」

「GGBG……!GOROGB!」

「GROGBBGB!!」

前方传来微弱的小鬼叫声,哥布林杀手再度停下脚步。

看得见于黑暗中透出的轮廓线的另一侧,黑暗的对面有一间墓室。

在其中蠢动的──哥布林,八成是在讲一些无意义的事。

──很好。

不重要。小鬼有自己的语言,有开玩笑这个文化。但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其中是否参杂兴奋的情绪。是否有人类的──女人的声音。

他屏住气息。只要停止呼吸,身体难以控制的动作多少也会停下。消除声音。尽可能地。

然后竖耳倾听──为了他得到的情报吁出一口气。状况很单纯。

哥布林杀手立刻抓住脚边的小石头,用力扔出去,笔直射向前方。

「GROGB……?」

「GOROOBBG!」

小石子飞过那群哥布林头上。发出来的声音令哥布林大吃一惊,同时面向那边。

哥布林很笨。聚集成群会造成威胁。既然如此,只要扔饲料给哥布林集团,就控制得了。

因为他们只对掠夺、享乐、骑在别人头上有兴趣。

「…………!」

他直线冲向他们。

右手已经拔出短剑,比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武器的小鬼更快。

──剑二,弓一!

「先一只……!」

「GOROGB!?」

他瞄准离他最近的不幸小鬼,从肩膀砍到喉咙,取其性命。

哥布林发出如同笛声的声音,喷著血倒地。他在跟尸体擦身而过时,将手撑在石地板上。

在鲜血积成血泊前,采取下一个动作。

「GORGB!!」

「GOG!GORGBB!?」

哥布林杀手直接滚向前,从发出无力发射声的箭矢下方穿过去。

对哥布林而言──除非是圃人(Rare)或矿人(Dwarf)──敌人经常是巨兵。瞄准的位置必然会偏高。

而站在前方的小鬼,会先责备后面的同伴没射中。实在愚蠢。

「二……!!」

「GOOROGGBB!?」

他没有停止动作,迅速伸出向前迈步的那只脚,踢飞小鬼矮小的身躯。

然后在站起来的同时踩碎颈椎,右手的剑也已经挥下。

「三……!」

「GBBGRG!?」

慢吞吞地架起第二支箭的哥布林,额头被剑刺中也只能乖乖倒下。

他的身体倒向后方,两手的弓箭散落一地。

「…………」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迅速搜索周围的敌人。

用来监视的眼睛及耳朵,目前都只有一人份。角度及精准度有限。

要做的事很多,该做的事很多,手牌很少。

若是平常──用不著女神官使出圣光,他就会在妖精弓手弓箭的支援下杀进敌阵。

只要有蜥蜴僧侣(Lizardman)和他在,就不会太费事。矿人道士(Dwarf)跟女神官则负责戒备周遭。

战斗结束后,多少会放松一些吧。装备也不用烦恼要怎么回收。

紧要关头时──噢,不。

「不该有『若是平常』这种想法吗?」

哥布林杀手像在劝戒自己似地咕哝道,搜索脚边的小鬼尸体。

他注意到的是用腰带夹住的破烂短剑。

能独当一面的战士暂且不提,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是惯用的武器,他没有不满。

不过──

「…………呣。」

有股奇妙的异样感。

他觉得自己不久前看过跟这把短剑一模一样的武器。

哥布林杀手伸长皮护手底下的手指,仔细检查那把短剑的剑刃。

──一样,吗?

跟他刚才杀掉的第一只小鬼用的剑……十分相似。

装饰及刀刃的状态就先不说了。既然是大量制造的武器,一模一样很正常──没这回事。

有办法做出好几把相似度这么高的武器吗?

何况连剑刃缺口的位置、缠在剑柄上的皮革的破损程度都相同。

「………………搞不懂。」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将那把短剑收进腰间的剑鞘。

奇怪归奇怪,他却没有再花时间思考。

不足的东西太多了,时间、体力,更遑论用来思考的余力。

而要做的事多如牛毛,迷宫让人觉得巨大得超乎想像。

「……走了。」

哥布林杀手留下一句自言自语,独自奔往黑暗之中。

§

「什么?哥布林杀手在单独行动(Solo)?」

重战士的惊呼声,混入祭典热闹的声音中。

落荒而逃的人、好不容易突破重围的人、想听他们的经验的人。

无论如何都值得庆祝。是冬天前的好日子。人们当然都想听愉快的话题。

身穿便服,带著一把剑的重战士,

在林立的摊贩后面皱起眉头。

「对呀。」

回答他的是脖子挂著至高神圣印的监督官。

「好像是。」

半森人(Half Elf)剑士在旁边点头,他不久前还在迷宫内待命。

身为团队(Party)成员,主动接下传令任务的他,身上的装备是皮甲及刺剑。

就算他要随时待命,以免紧急状况发生,会在街上一直穿著铠甲的,只有性格乖僻之人。

──不过应声虫森人(Elf)就是个怪人。

重战士想起古老的冒险故事之一,陷入沉默。

「总之里面会由我们负责,想请各位协助处理外面的情况。」

「哎,那个人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啦。」

「是啊。」

重战士神情严肃地点头。

尽管不知道那个怪家伙考虑得有多仔细,这个决定还不错。

要是不小心酿成大骚动,这场迷宫探险竞技的目的会一口气付诸流水。

就因为区区哥布林──没错,区区哥布林。

赢不了那种怪物的冒险者不是冒险者,为此手足无措成何体统。

但对于狡猾的人来说,大概并非如此。

因为他们肯定会小题大作,议论纷纷,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

──那种事超麻烦的。

虽然他满脑子只想著要当上国王的时期,想都没想过。

「十只二十只哥布林,连余兴节目都称不上。」

穿著不习惯的裙子,看起来行动不太方便的女骑士一脸得意。

事实上,就她看来那点数量的确算不了什么,所以不能怪她。

重战士瞄了服装跟平常不一样的她一眼,简短说道:

「搞不好有一百只。」

「呣,呣,呣……」

女骑士双手蠢蠢欲动,彷佛巴不得立刻冲进去,杀出一片血海。

感觉随时会拔出挂在腰间──和她身上的洋装一点都不搭!──的剑。

旁边是抱著大量摊贩卖的食物当午餐的少年少女二人组。

看来他们逛祭典逛得很开心,尚未理解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

──好吧,我也知道这叫过度保护。

女骑士的意见是「我们不能对他们负责,所以大可严格点」,不过这可不行。

回想起年幼时期──自己又如何呢?

他不记得有被家人好好称赞过,也不记得家人担心过他的安全。

多称赞他们,多关心他们,让他们慢慢前进,又有何妨?

小孩子能当小孩的时间,多长都嫌不够。

「给我一根。」

「啊!」

重战士无视少女巫术师(Druid)的抗议,拿走一根她的猫肉。

然后张嘴咬下,朝路上的酒贩扔了枚硬币购买麦酒,一饮而尽。

「等等再赔你。先填饱肚子,把装备穿上。警戒度提高一阶。」

「你那么贪心,买了一堆,给人家吃一根不会怎样吧?」

「才不贪心!」

被少年斥候(Scout)这么一逗,少女巫术师红著脸再度大喊。

对圃人而言,这点量大概跟点心没两样。

而在凡人眼中──这样似乎有点不太客观。

重战士趁两人在斗嘴之时,又拿了一根猫肉。

他将猫肉扔给女骑士,她抱怨著「油会喷到衣服上」伸手接住。

女骑士两手拿著猫肉慢慢嚼著,重战士接著望向半森人剑士,他摇头回答「不用了」。

「不需要省在这种地方吧。」

「我食量小。」

「所以才会这么瘦。」

最后那句话是出自女骑士口中。她舔掉手指上的油,转眼间就吃完一根。

食欲旺盛到这个地步,也是挺厉害的。

能够迅速并确实地摄取食物,或许是战士的才能之一。

重战士边想边又咬了一、两口肉,忽然抬起头。

他远远地──在人流对面看见熟悉的金发。

「嗯,喂!」

她不在迷宫里太奇怪了,不如说,他一直觉得她固定会跟著那个男人。

然而,身穿地母神神官服的少女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她跟其他冒险者聊得有说有笑,瞬间再度消失在人潮中。

──不对,认错人了吗?

那名少女会更加注意周遭,不可能无视别人。

不如说,那个人的体型和表情都跟她似是而非──应该是和她长得很像的其他人。大概。

「我们要怎么做?」

「嗯,我想想。」

面对团队(Party)会计的疑问,重战士嚼著肉抚摸下巴。

情义、人情、信赖、报酬,以及性命。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必须视状况决定。

──既然那家伙会杀去处理哥布林……

「我们留在这。守住这里是我们的任务。」

他乾脆地下达结论。

「这样好吗?」

「那你是想大家一起吆喝著冲进去啰?」

这个想法不是没道理,毕竟主战场容易引人注目。

若不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显身手,大多数的人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也不会承认你的表现。

而冒险者是要有名气才做得下去的职业。然而──

「这可不是小鬼头的战争游戏。」

「说得也对。」

半森人剑士微笑著对重战士耸肩,一副明知故问的态度。

团队(Party)成员通通只会听他的话可不行。即使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也随时需要有人提出异议。

这座城市的冒险者公会,以及更有权势的国家,重战士都给予正面评价。

他知道四方世界中,自己没看见的地方比看见的地方更加辽阔。

尽情挥剑就能解决的事情,比想像中还少。

这次既然上头还没叫他们行动,也没叫他们前去支援,他们的工作就是守好后方。

重战士瞥向旁边,监督官也在点头,看起来松了口气。

这是冒险者公会交代的工作。不认真做事,会砸了银等级的招牌。

「问题是下落不明的参加者数量。」

若无其事地插嘴的人,当然是女骑士。

她随便用一只手拉开两位正在吵架的小孩,瞄了群众一眼。

「数量多的话找起来也很花时间,万一情报不小心外泄,害其他人不安,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是啊。有多少?」

重战士咬下最后一口肉,将骨头扔进旁边的草丛。

过没多久,养狗人放出来处理厨余的狗,应该就会把骨头捡去啃。

「目前……有几个人?」

「嗯,可以确定的有──」

半森人剑士和监督官翻阅著脑中的名单,点头说道。

「一名黑发少女。」

§

尽管如此,不如说理所当然,迷宫里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呀啊啊!?这是什么……!?」

「哇啊啊!停、停下……就叫你……停下啦!?」

分不清是森人王子还是公主的美丽年轻人,身体被不晓得是蛇还是舌的柔软物体勒住。

至于得意地抓住放在地上的斧头的少年,他正在被会自己行动的那把斧头甩得团团转。

看这情况搞不好会砍断自己的手臂,但这是迷宫探险竞技。

和手持圣剑狩猎死灵的勇者不同,砍中了手臂也不会断。

森人也会在全身骨头碎裂前放走,情况并没有那么惨烈。

拚了老命的只有当事人。

竞技参加者们尖叫著四处跑动。

不过──在一旁守望他们的竞技监督官,倒是静不下心来。

「那边那个认错了!」

「呜!?」

身穿黑衣的参加者被突然从暗处伸出的纤细手臂抓住脖子,惊呼出声。

大概是斥候之类的职业。用黑布覆盖住全身的忍者,不应显露如此丑态。

事情发生在那人蹑手蹑脚地于迷宫中前进,准备对前方人影射出藏在掌心的小刀的瞬间。

她──从那尖锐的声音判断──像只猫似的,被人从错误的道路拎出来。

「我说你啊,那是其他参加者吧?看仔细一点。」

「啊……」

「而且就算你是因为在认真瞄准好了,明明有拉绳子,为什么会走错方向?」

「咦、啊、唔。静、静止不动的东西,看不清楚……」

仔细一看,从黑布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是跟猫一样的金眸。

看见少女失落地垂下肩膀,妖精弓手笑著说:

「没关系啦。来,给你。仔细收好,别弄掉喔。」

她扔给她的是通过迷宫探险竞技关卡的证明,金刚石(Diamond)的碎块。

似乎是在刚才那场骚动中掉出来的。忍者连忙接过,妖精弓手点头接著说道:

「好,还有很长一段路,小心不要把其他

人误认成怪物扑过去喔?」

「是……」

上森人(High Elf)拍了下垂头丧气的她的背。

黑衣少女吓得绷紧身子,无力地向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检查行囊。

拿来当水壶的木筒。用乾树叶包住的乾粮。装药膏的瓶子。金刚石碎块。

可能是肚子饿了,她狼狈地按著肚子蹲下来。

不过下一刻,她──忍者便做好觉悟,迈步而出。

当然,这点小事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意即不会只发生一次。

──看这情况,难怪没办法调人搜索……

在治疗区来回奔波的女神官,听见偶尔传入耳中的报告,不得不下达这个结论。

竞技光是正常进行就这样了。万一参加者知道小鬼的存在,不晓得会有多惨。

肯定得费一番心力才能把所有人带到外面,安抚他们……

也许还会有擅自跑去剿灭哥布林,想要引人注目的人。

或是在那边钻牛角尖,胡乱猜测,散播谣言的人。

因此酿成的骚动,又可能再引出地下的小鬼。

所以他才会……

──单独行动(Solo)……

是这样吗?他会想这么多吗?女神官不知道。

因为理论及感情,不是能轻易分割开来的东西。

然而,尽管这种状况对她来说绝对不是第一次,倒也称不上熟悉。

从遇见他的时候开始计算,不晓得是第几次。再多也不会超过十次──的样子。

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实际上说不定更多,她也不清楚。

他──哥布林杀手很少放著她,一个人去剿灭小鬼。

不对──女神官摇摇头──这个想法未免太厚颜无耻。

是她之后才踏进他的人生。

哥布林杀手这个绰号,应该是源自他总是单独与哥布林对峙。

所以,没错。

她不习惯的是被留下来等待。

不是他单独离去。

「……嗯。」

这样一想,到头来是她自己的问题。

女神官下达结论,放下帮伤患治疗的手,拭去额头的汗水。

用神迹的话应该会更轻松,可是正因为这样,才不该使用神迹。

神迹是神力所致,即使诚心祈求,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

不是信仰的代价。不能用来图方便。那就没意义了。

所以女神官用绷带缠住伤患撞伤的部位,牢牢固定,判断这样便足矣。

「请尽量不要动。这只是应急手段而已。」

好的。少年点头小声地说。果然是为了当冒险者才从村里过来的吗?

他没有遇到哥布林,也没中陷阱。仅仅是踩到湿掉的苔藓滑倒罢了。

女神官不会笑他糊涂,不会笑他愚蠢。

换成自己肯定也会滑倒。只是因为骰子的点数好,她才幸免于难。

确认少年安分地待著后,女神官站起来。那么,下一个是……?

「辛苦了?」

「啊,是……!」

是柜台小姐。

忽然有人跟自己搭话,女神官急忙转过身,微笑著点头致意。

「不会辛苦的。我从小就在寺院帮忙治疗伤患。」

「那休息的时机你应该也掌握得很清楚啰。」

柜台小姐──她同样一直在四处奔波,却完全看不出疲态。

她穿著工作服,却给人一种乾净俐落的感觉,抬头挺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散发出香水的香气。

跟满头大汗,喘著气努力工作的自己截然不同。

女神官紧张地点头。是跟刚才那名少年类似的细微动作。

──这个人又如何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个疑惑,她们总是在公会的柜台前见面。

前去冒险时,冒险归来时。女神官没看过介于两者之间的她。

因此她才会忍不住想问问看。

「只能等待……果然很煎熬呢。」

「您在说什么呀,没这回事!」

她的回应令人意想不到。

女神官愣了下,柜台小姐呵呵笑著,邀请她移动到墓室的角落,以免妨碍其他人。

两人靠著墙壁坐到地上,柜台小姐递给她散发淡淡甜味的水袋。

女神官接过水袋,客气地拿起来喝,是加了柠檬和蜂蜜的水,她吁出一口气。

柜台小姐看准女神官放松下来的时机,开启话题。

「这个嘛,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

女神官目光游移。她不可能不知道。当然的。

被问到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自然会困惑,更遑论会去猜测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

然而就算有言外之意,她也猜不到,女神官东张西望,寻找答案。

治疗区有许多参加者和负责监督的冒险者在跑来跑去。

她看著妖术师和女森人一同移动,点了下头。

「举办迷宫探险竞技……对吧?」

「是的,没错。」

柜台小姐竖起手指,用符合员工身分的礼貌语气说道,轻笑出声。

「管理参加者、掌握活动的进行程度。随时准备应对意外状况,还要确实传递讯息……」

外面的摊贩还会跟客人起争执。说到这个,观众应该也会吵架。

基于奇妙缘分而得知他们的存在的那个盗贼集团,说不定也会有动作。

扒手与偷窃──女神官绝对无法容许,但这也是社会的一个面相吧。

「好辛苦。」

「是的,很辛苦。」

柜台小姐笑著回答,以优雅的动作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脏污。

该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还有很多。

即使会担心──再怎么担心,必须做的事也不会消失。

「光是等待,就是重要的任务。『只能等待』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女神官在昏暗的迷宫中,仰望她被篝火照亮的身影。

然后──跟矿人道士一样──灌了一大口水袋里的水,一口气站起来。

「我也会……再努力一下……!」

女神官道著谢递出水袋。柜台小姐接过它。

女神官向她一鞠躬,跑回治疗区。

因为保护、治愈、拯救,是构成她本质的信仰。

§

对哥布林而言,什么事都看不顺眼。

每天都要待在地洞,每天都要吃同样的肉。每天都要看同样的脸。

他不记得这样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想过会持续到何时。

那就是他的全部、他的世界,他对这一切燃起熊熊的怒火。

每个家伙都不懂。

刚才──对小鬼来说,讨厌的事情、令人羡慕的事情,一直都是发生在「刚才」──也一样。

不小心跑进怪地方的家伙们,好不容易找到孕母,却当场把人弄死了。

那些家伙好像死了,应该的。

他们那么蠢,死了也不奇怪,还想独占女人,活该。

我和他们不一样──那只哥布林心想。

例如,没错。现在在上面狂欢的那些人。

吃好吃的东西,玩得不亦乐乎,拥有漂亮或豪华的东西。

我可是被关在这种脏地方,一直在忍耐!

无法饶恕。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那些人太过分了!

虽然不想听从高高在上地挥动法杖的家伙的命令,这话倒是讲得有道理。

应该要把那些人拖进地洞,抢走一切,蹂躏他们,当成玩具。

毕竟他们一直过得那么惨,这是应有的权利。

哥布林当然无法理解权利这么艰涩的词汇,不过总之就是这样。

然而,那只哥布林和其他同伴──他没把他们当成同伴就是──不一样。

在其他哥布林嚷嚷著追赶跑进来的人类时,他依然待在自己的岗位。

不是因为认真。认真的哥布林不可能存在于四方世界。

他认为自己并不愚蠢,认为自己与伙伴不同。

跟白痴一样大叫著追在人类后面,这种蠢事他才不干。

那些家伙就努力奔跑,让猎物的体力消耗殆尽吧。

之后他再偷偷埋伏,杀掉他们。

其他哥布林八成会抗议,无所谓,又强又聪明的是他。

到时他还要巧妙地把那个拿著手杖自以为是的家伙拽下来。

在那之前先对抢到的猎物为所欲为一番,做为庆祝。

若是男人就吃掉。若是女人,吃掉前有很多享受的方法。

伙伴们不晓得能把他们逼到什么地步。他们那么无能,肯定不会多顺利。

猎物有活力的话,折磨起来也很愉快,但太有精神不就没意义了?

哥布林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抱著粗糙的短枪碎碎念。

同伴们失误与自己帮他们擦屁股的模样,填满他的脑袋。

而这又带来了焦躁、愤怒。自我中心、不合逻辑、单方

面的愤怒。

小鬼发自内心觉得这是正当的怒气,因此做出了「猎物该落到自己手中」这个结论。

他擅自妄想,燃起欲望,喜孜孜地为将来的成功及荣光流著口水。

然后因为情绪亢奋的关系没发现有一把刀射过来,意识沉入黑暗,就此断绝。

§

「这不叫遗迹,而是洞窟。」

扔出去的短剑连同小鬼的头盖骨一起坠入黑暗,哥物林杀手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周围已经看不出迷宫的模样,胡乱挖通岩壁开拓出来的区域一直延续下去。

若要称之为蚁窝,通道太宽太乱了,可是范围又大到不像自然形成的。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到潜伏在地底的巨大怪物的逸事。

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矿工们不小心挖到怪物的巢穴,酿成骚动。

还是说那是黏菌?当时他应该对其他人讲的话没什么兴趣。

──无论如何,在这边的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乾脆地将模糊不清的回忆拋到脑后。

他不认为会在岩壁中挖洞的怪物,能与哥布林共存。

若背后有著和混沌势力结伙的不祈祷者,小鬼的行动未免太杂乱无章。

这里无疑是哥布林的领域,也就是哥布林杀手的领域。

「……」

从迷宫踏进秘密通道的深处后,究竟过了多少时间?

他从在脑中计算的数字推估出大略的时间,判断过不了多久。

尽管不确定误入这里的参加者有几个人──应该还不会有事。

至少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不在战斗中丧命,这时间都还活著。

要尽快,但不该操之过急。

因此,他慎重躲进石笋的缝隙间,窥探前方。

美人花眼药赋予他的夜视能力,效果虽然不突出,确实帮上了忙。

跟森人和矿人的视觉差不了多少,再加上他常把光源用在镇压敌人上──

──不对,是叫那女孩使用。

没错,不是由他自己使用,而是让女神官支援,因此不能常用。

即使如此,也够看清黑暗中地上的断崖,以及通往对面的狭窄道路了。

那条道路并非桥梁这么高级的东西。

单纯是巨大的石笋因为某种原因倒下,正好架在裂缝上。

凡人自不用说,蜥蜴人(Lizardman)踩上去大概也不会垮──小鬼当然也包含在内。

──是小鬼。

不像刚才那样只有一只。不只一只。是以为只有自己有能力埋伏的家伙。

十只?二十只?在那之上。没有到百,但可以确定寡不敌众。

他们通通没发现不久前有只同伴掉下去了。

就算发现了,搞不好也会觉得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蠢货。

因为哥布林们相信,至少自己不会掉下去。

好几个影子蠕动著,自以为躲在黑暗中。有办法辨识,却因为混在黑暗中的关系看不出数量。

未经思考就杀入敌阵,会遭到围殴。

显而易见。不过该如何是好?哥布林杀手并不烦恼。

──简单地说,只要做好觉悟再杀入敌阵即可。

「GOROGGBB!?!?」

用「迅如飞箭」来形容他,或许会引来森人的嘲笑,入侵者像一阵有颜色的风,朝前方突击。

以为自己是偷袭的那一方,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小鬼们,愚蠢地舍弃他们的优势大叫起来。

这样就好办了。

「二!」

「GGB!?!?」

他当成碎石扔出去的小瓶子,连著小鬼的脑袋一同粉碎,里面的液体洒了出来。

混杂在血与脑浆,骨头和玻璃碎片中朝四周扩散的,是突兀的甜美香气。

哥布林杀手投身于香水雾中,一口气冲过去。

「GOROGB!?」

「GOROGBBGB!?!?」

没错,冲过去。

女人的香味。迅速从眼前冲过的猎物。

兴奋、混乱、愤怒造成致命的漏洞,哥布林杀手通行无阻。

「GOOGB!!GOROGGBB!!!!!」

「GGB!」

「GOOOOBBGBB!!!!!」

然后──哥布林们咆哮著把手中的东西全扔了,纷纷追向他。

若不第一个追上他撂倒他,战利品会被其他哥布林拿光。

能得到一切的,理应只有自己一个。小鬼们握著武器不停挥舞,紧追在后。

刚才那些仅存的思虑──前提是那称得上思虑──已经烟消云散。

如今只剩满脑子想著将眼前的猎物纳入掌中,与野兽无异的小鬼。

──之后要赔偿她。

哥布林杀手在模糊的视野中掌握地形,忽然想到。

但这与剿灭小鬼无关。他瞬间将这件事驱赶到脑海一角,拔足狂奔。

凡人与小鬼体型不同,速度和持久力也有所差异。前提是撇除掉装备过多这一点。

因此,看见眼前的猎物背影逐渐接近,哥布林也不觉得奇怪。

自己的脚比谁都还要快,跟其他蠢货不一样。眼前这个白痴累得快跌倒了。

「GOROGBB!!」

「三……!!」

尽管他的脖子在猎物转身的瞬间被一刀砍断,这样的妄想依然没有消失。

哥布林喷著血,因自己的血窒息而亡,倒向前方,后面的同伴则直接踩过去。

就算喉咙不是致命伤,骨头和内脏都被踩烂,一样活不了命。

「四、五……!」

「GOROOG!!」

「──六!」

「GBBGROOGB!?」

哥布林杀手并未减缓速度,而是每次都对追上自己的敌人送上一击。

鲜血飞溅,惨叫声四起,亡骸倒在地上,减缓后面的小鬼的行进速度。

哥布林杀手趁机冲进乱七八糟的石笋间,调整呼吸。

哥布林厉害在奇袭跟数量,剿灭小鬼时该考虑到的是这两点。

既然如此,就发动奇袭。颠覆敌我的战力差距。就这么简单。

就算在洞窟里面,只要持续移动,不让他们掌握正确位置,穿墙也不足为惧。

遮蔽物经常是战友,榴弹(Grenade)是凡人的朋友。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取出催泪弹,随手往石笋后面一扔。

「GOROOGB!?」

「GRGB!?GGOBOOBBRU!?」

──之后得教她怎么做。

他听著小鬼们痛苦不堪的哀号,突然想到女神官。

将氧气吸入肺部,把氧气输送至大脑,多余的思绪便消失得一乾二净。

「GBBG!!」

「七!」

「GOROGB!!」

他抓住流著眼泪及唾液,从石笋后面探出头的小鬼的脑袋,将他的下巴砸向岩刺。

只要把上颚连同舌头跟脑袋钉在一起,那张脏嘴就不会再张开。

至少对哥布林而言,称得上光荣的处刑(Glory Kill)。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开了个洞的脑袋,捡起掉在脚边的棍棒。

武器随时都能从他们身上取得,无须担忧。

「──八……!」

「GOOROGB!?」

他随手将收拾掉好几只小鬼、沾满血脂的剑射向后方,飞奔而出。

之后的过程──不需要描述得太详细。

哥布林杀手奔跑著,所经之处堆满一座座小鬼尸骸。

跟之前在雪山,或是前往偏远村落的那一次,与青梅竹马一同遇难时的战况类似。

不过,只是类似而已。

当时的他是被追捕的那一方,是撤退的那一方,是被盯上的那一方。

现在的他是专杀小鬼之人。

光凭一个动作就将轻率得拉近距离的小鬼杀掉,距离稍远的小鬼则扔出武器杀掉。

武器要多少有多少。从死掉的小鬼身上抢来,折断石笋,将他们砸在岩石、地面上。

跟彷佛事隔多年的那场发生在小村落的战斗不同,这里是洞窟内。

数量远远不及在那座暗黑之塔对付的哥布林。

然而……

──变草率了。

他指的是战斗方式。

注意四面八方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支援他的箭矢、法术、碎石。思考前进方向的也只有他一个。

自己有办法识别的情报就是一切,一旦疏忽便足以致命。

正因如此,此时此刻他之所以有办法察觉到那东西,并不是因为骰子掷出了好点数。

因为,他躲在岩石后面,调整呼吸的那一瞬间。

物体划过空气的声音从认知范围外传入耳中时,他立刻扭转身躯。

「呣……!」

腰间的杂物袋发出令人心寒的劈里声裂开,里头的东西纷纷掉落。

装备都掉进

洞窟里深不见底的断崖底部了,他却毫不在意,冲进附近的岩场。

飞来物是明显做工粗糙的箭,至于来源──

「原来如此,弓兵吗……」

由倒下来的巨石搭成通道的悬崖对岸,数只小鬼拿著弓站在后方。

其中一只正在被拿杖的小鬼痛殴,恐怕是因为他太急著射箭了。

想要随心所欲操控小鬼,连小鬼都很难办到。

「GOOROGBB!GOOROGGBBB!!!!」

「呣……!」

然而,哥布林杀手从石头后面观察状况的瞬间,刺眼的闪光撕裂黑暗。

拜眼药水所赐,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发生了什么事,他听接下来的声音就明白了。

他清楚听见某个东西伴随巨响碎裂,喀啦喀啦地掉下来。

──原来如此,把桥弄掉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料到他没有远距离的攻击手段。去揣摩哥布林的思考模式,只是浪费时间。

十之八九是觉得自己有弓,而敌人没有吧。

哥布林杀手享受著视野被闪光──真奇妙──抹黑的感觉。

尽管他不觉得那些家伙也会跟著失去视力,他确实因此有了些思考的时间。

事实上,从空中射下的箭雨连他用来藏身的石头都很少射中。

不过箭矢射中周围的岩石及地面时会弹起来,所以也不能大意。

──那么,该如何是好。

他回想起记忆中,边跑边记在脑海的地形。

从洞窟的裂痕宽度来判断,原来如此,有段距离。

无论是要跳过去,还是扔武器解决他们,肯定都有难度。

尽管不想承认,把桥弄掉再用弓箭攻击,是正确的战略。

──虽然他们八成没想过杀掉我后该怎么办。

哥布林杀手等待著双眼再度习惯黑暗,把手伸进腰间的杂物袋。

确认裂开来的袋子中几乎没剩多少东西,吐出一口气。

他不觉得可惜。装备就是拿来用的,是会失去的东西。

他接著拿起柜台小姐给他的斜挂在肩上的腰带。

挂在其上的好几个袋子里面,同样装著装备。

「GOOROGB!!GOOROGGBB!!!!」

「GOBBBGRGB!!」

香水已经用掉了。美人花的眼药用掉了。缎带。笔记本和金属制的尖笔。糖果。诸如此类。

如果有一捆绳子就好了,可惜没有。尖笔不错,他用盾牌的束带夹住尖笔。

哥布林杀手拉开面罩,随手将他找到的一颗糖果扔进口中。

香醇的香草气味及滋味瞬间于口中扩散开来,他眉头一皱,放下面罩。

该怎么做显而易见。必须采取行动。要是那家伙又用法术就糟了。

话说回来──

──可惜了那把飞刀。

§

「哇、哇、哇、哇……」

失败了。

少女逐渐滑落坡道,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可是抬头一看,离顶端有漫长的距离,这里又很高。

爬上去有困难,但她又不敢滑下去。

可是──不能回去上面。因为这是场竞技,不得不继续前进。

──加油吧……!

黑发少女勉强拿手脚当支撑,就这样慢慢从坡道上滑下去。

手掌被砂砾及小石子磨得又麻又痛。是不是该买手套?

她万万没想到迷宫深处有这样的洞窟。

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难道走错路了?

──没有。没走错……我觉得。

因为,如果这条路是错的,那些跟路标一样散落于地面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

少女的小背包,现在装满她在地上到处捡来的道具。

这样的话──单纯是自己速度最慢吗?

一定,大概,不会有错。村里那位少年尖锐的嘲笑声忽然浮现脑海。

那阵笑声带来的痛楚,足以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少女摇摇头。

没时间想这些了。

少女拚了老命──所谓的「怕到想死」是什么样的感觉?肯定就是现在──集中精神。

再怎么竖起耳朵、定睛凝视,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挂在腰间的提灯(Lantern)不知何时也没油了,黑暗扑面而来,她十分不安。

之所以没大声呼叫其他人,是出于胆小、不安、羞愧。

想当冒险者的人,肯定不会做那种事──

她不想再被笑。

「噢、噢……嘿咻……」

少女终于下到底部,再次仰望陡峭的悬崖。

虽说眼睛已经逐渐习惯黑暗,还是完全无法看到上面。

不时从上方掉下来的小石头,令少女频频眨眼。

她隐约有种悬崖会从两侧倒下的感觉。

少女两眼泛泪,拍掉埋在掌心的小石头,忍受著刺痛感。

接著用袖子擦拭眼睛,提心吊胆地在山谷间的道路迈步而出。

胆小到可笑的地步,慎重到可悲的地步。

无法确定是基于她的本事抑或幸运,但从结果上来说,这救了她一命。

因为多亏如此,听见从前方传来的细微声音时,她才会吓得停下脚步。

──……什么东西?

少女紧盯著黑暗深处。不,不只是看,而是仔细观察(Look)。

那东西将近八呎长。

那东西以不规则的动作缓慢移动。

那东西看起来没在注意她,却又一副已经发现她的样子。

那东西拥有锐利的牙齿,感觉会用身体冲撞她,或是勒紧她。

「JJJJ……」

──是蛇(Serpent)。

少女咽下一口唾液。偏土色的褐色,暗褐色的蛇。

她静静上前。蛇向前爬行。她悄悄退后。蛇向前爬行。

她犹豫著往右边移动一步。蛇扭动身体爬向右边。那就换左边。蛇爬向左边。

少女停下脚步。蛇也停止动作,用那对发光的眼睛瞪著她。

──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少女杵在原地,现在才想起腰间那把剑的重量,慢吞吞地拔出来。

拔剑并不代表什么,但这为她带来了一丝安心感。

──不过……

少女低头望向手边,视线移动到剑尖,然后重新望向蛇。

──我有办法打倒它吗……

她毫无把握。

她认为砍得进去。砍得进去,但她完全不觉得一次就能乾脆地打倒它。

这样肯定会被咬,或是被缠住。

如果它有毒,一定又痛又难受。身体被勒住也又痛又难受。

──最后被一口吞掉。

记得蛇这种生物会把猎物整个吞下去,压碎全身的骨头。

少女非常后悔要想起这种知识,为自己想像出来的下场不寒而栗,瘫坐在地。

平坦的臀部一接触到地面,冰冷的温度就渗入体内,她五官都皱了起来。

即使如此,她依然没哭出来──也差不多了──是因为她明白。

哭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必须自己想办法。

──思考吧。

这大概也是竞技,是测试,肯定有办法……应该。

少女偷偷观察蛇的模样,放下背包,检查内容物。

里面的东西没仔细整理过,简直像塞满垃圾。

棍棒、短剑。奇怪的红色粉末(摸了会刺刺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瓶、卷轴。

──要用卷轴吗?

有点奇怪。不是浪费,她觉得不该这样做。

少女先将卷轴放到旁边,沉吟著一个个检查行李。

这段期间,她还不忘偷瞄那条蛇,蛇仍旧只是紧盯著她。

竞技监督官肯定在等她,因此她急忙将视线移回行李上。

知道用途的道具,感觉都派不上用场。那么,是否该使用用途不明的道具?

但她不敢喝不知道有什么效果的药。所以药也不是正确答案。就当成不是吧。

这样的话……

「它吗……?」

少女握住用途不明,散发强烈阴森气息,恐怕是武器的东西。

右手拿著长剑──好重──左手拿著那把武器,静静上前。

「JJJJJ……!」

蛇马上做出反应,抬起脖子,发出锐利的嘶嘶声吐出舌头低鸣。

它的威吓使少女差点吓跑。她双膝一软,颤抖不已。

这样没问题吗?她感到不安。失败、犯错、一事无成。遭到责备,遭到嘲笑。

不过,少女因为挂在腰上的袋子些微的重量,重新站稳脚步。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费尽千辛万苦收集到的宝石碎块,推了她一把。

「嘿、啊……!」

跟扑过来的蛇的速度比起来,她的步伐实在太软弱无力,太过迟缓。

绝对是无心之举,但拜其所赐,少女看见了大蛇张大的嘴巴。

她反射性拿左手的武器,刺向占满视线范围的大嘴。

「JJJJJJJJJJJJJJJJJJJJJJ!!!!!!」

「呜……!?」

不会痛。

令人发麻的冲击伴随喀一声传来,被蛇撞飞的少女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前是嘴里卡著阴森的短剑,困惑地扭动脖子的蛇。

由于那形状独特的剑刃,它无法把剑吐出来,也吞不下去,而是卡在嘴巴里面。

「好机会」、「破绽」──少女没想那么多。

犹豫过后,她拚命鼓起勇气,小步冲上前。

「喝、啊……!」

然后像只小兔子般加快速度,从蛇身上跳过去。

「JJJJJJ!!!!」

她看都不看旁边一眼,全神贯注地狂奔。虽然背后的低吼声令她万分恐惧。

──不用打倒它也可以……吗?

或许。少女差点跌倒,迟缓地奔跑,绞尽脑汁。

不行的话,竞技监督官应该会出面叮咛。既然没有,就是没问题了,吧。

跑到一半,她在峡谷的黑暗深处看见奇怪的物体。

起初,她觉得那是巨大的石造祭坛。

然而随著距离拉近,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是石柜……不。

少女也看出来了,更正确地说是石棺。

她不知道停下来了多久,后方传来蛇的爬行声。

快要哭出来的她,哭丧著脸狼狈地走近石棺。

这里是终点吗?还是前面还有路?希望是终点。好想出去。

少女来到石棺前面,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那无疑是石棺──刻在上面的文字她当然看不懂──里面却是空的。

盖子可以撬开,棺材中只有一个细长的凹洞。

就在她心想「原本应该装著法杖之类的东西吧」的下一刻──

「哦,竟然有人能抵达这里,说实话,我挺惊讶的。」

那东西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凭空出现。

一名肥胖的男子迅速膨胀。

他穿著连少女都看得出质料高级的外套,手拿以钢编成的骇人鞭子。

「看来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封印不算什么。」

被目露凶光的双眼瞪著,少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向后退去。

在她眼中,那名男子怎么看都是可怕的火焰魔人。

──果然不该从那条蛇面前逃跑。

少女为之颤栗。

§

──俨然是炎之小鬼。

「GOOROOGOROGROG!!」

ZAP!ZAP!ZAPPA!!

每当哥布林挥动手杖,灼烧视野的闪光就会贯穿黑暗的洞窟。

好几道闪电、火柱或热线,化为魔力奔流将对岸的岩石烧得焦黑。

他不懂法术,不过区区小鬼术师,不可能有能耐用这么多次法术。

──所以是杖吗?

哥布林杀手置身于融化矿石散发的异臭中,选择放弃躲藏。

看见迅速从岩石后面跳出来的寒酸战士,小鬼想必会嘲笑他。

跟吓得跑出来的野兔──小鬼没看过野兔──一样弱不禁风。

不会让他逃到洞窟外面,要在那之前用箭雨和这个魔法将他虐杀。

拿杖的小鬼,也就是炎之小鬼踢飞没用的部下,斥责他──

「GOORGB!?」

结果被那名部下飞溅的脑浆喷了满脸。

他忍不住踹倒头部碎裂的尸骸,吐掉喷到口中的秽物,趴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他做了什么?

那个愚蠢的冒险者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隔著断崖对他们发动攻击。

卑鄙。他耍诈。肯定是用了某种狡猾、耍小聪明的奇怪手段!

「那么……第几只了。」

猜得没错。

哥布林杀手右手拿著柜台小姐的缎带。

哥布林们肯定想不到它的功用。

他在从天而降的箭雨中狂奔,迅速用左手捡起脚边的小石头。

接著把它绑在绳子上,无声地甩动右手。

「总之,二!」

碎石瞬间射出,以惊人的速度飞翔,又砸烂一只小鬼的脑袋。

小鬼的尸体飞向后方,还一并将同伴牵连进去,不停抽搐,他看都不看一眼。

本来就看不见。闪个不停的白光,灼烧著滴了美人花药水的双眼。

然而,这点小事根本不成问题。

──既然发射地点不会移动,不用看都知道弓兵的位置。

哥布林在一波又一波的热线中埋头射箭。位置不言自明。

难怪同一团队(Party)的上森人少女,经常在战场上边跑边射箭。

只要找出其所在位置,坚持不离开狙击地点的射手,威胁性就会减半。

不过,能一面跑跳一面将弓箭运用自如的,也只有森人了。

再怎么说,拿小鬼和她比较──对那名少女未免太失礼。

「三!……四!」

「GOOROGBB!?」

「GORG!?GBB!?」

跟射鸭子一样。哥布林杀手每甩一次右手,就有一只哥布林的脑袋碎裂。

幸好敌我之间没什么高低差,他知道隔了多少距离。

哥布林什么都没考虑,站在悬崖边光明正大地朝他射箭。

这样就算不去看他们,也很难打不中。

──森人的弓呀……

「不看技术,而是靠魂魄击发吗?」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刚才想到了他,妖精弓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浮现脑海。

会去依赖手指的人,把父祖的脸都忘了──记得是这么说的吗?

──中了。

栖息在这座迷宫或遗迹或洞窟的哥布林不傻,却愚蠢。

八成是因为获得了能射出魔法的杖和弓箭。他们肯定想不到。

恐怕在这个瞬间,他们依然无法理解。

榴弹(Grenade)是凡人的朋友。

有史以来,没有种族比凡人更努力钻研如何将碎石扔得又快又远。

四方世界之中,只有凡人将投掷物品做为武器。

因此凡人知道,父亲也知道,姊姊也知道。他是这样学到的。

──只要有一条绳子,这点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应该要亲身体会一下,光拿著一条当场做出来的投石索(Sling)的凡人,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GOOROGB!?」

「GBBOB!」

都这个时候了,小鬼们才总算发现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杀掉。

他们有的急忙试图逃跑,有的想拿同伴当盾牌,左右乱窜。

「GROGBB!GOOROOGBB!!」

炎之小鬼勃然大怒,用珍贵的一回合肃清部下后,挥著手杖飞奔而出。

闪烁的亮光刺进哥布林杀手眼中,但他没有因此惊慌失措。

他凭藉自身的感觉──朝瞄准过无数次的小鬼头部的高度,扔出石头。

「GOROOGBB!!」

哀号声响起,接著又是一阵闪光。他扑向前方,于地面翻滚。

听见有东西烧焦的声音,散发异臭。不会痛。他果断冲上前,捡起石头。

──管他的。

无论敌人发射几十发法术,没打中就不成问题。

虽然这一点也能套用在他身上,只要投掷几百颗、几千颗出去即可。

哥布林杀手隔著断崖和炎之小鬼并行,抓起下一颗石头。

──子弹要多少有多少。

在空中乱飞的热线、箭矢、碎石接连交错,那道白光浮现于黑暗中。

§

低吼著的鞭子,蒸腾的热气。令肌肤火辣辣地发疼的魄力。

少女当然动弹不得,不敢开口,也不敢逃跑。

她的双腿瑟瑟发抖,心脏狂跳,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剑好重。

看她都快站不住了,火炎魔神发出像在嘲讽她的笑声。

「那么,这位小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个…………」

少女咕哝著说出自己的名字。名字被魔法师知道,说不定会遭到诅咒。

这名看似魔法师的肥胖男子却好奇地眯细眼睛,盯著少女的脸。

「哦,这名字像暴风雨(Arashi)。是个与始源大涡相连的威猛名字。」

没这回事。少女摇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那么,你为何来到此处?所求为何?财宝吗?地位吗?功绩吗?」

──这一定是最后的考验。

少女拚命试图说出正确的答案。她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答案。

然而,在她扭扭捏捏沉思的期间,仍然刺在身上的视线令她恐惧不已。

「想……」她喃喃说道。「……想,成为……冒险者。」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回答过于无趣,少女沮丧地低下头。

不过,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语便断断续续脱口而出。

当佣兵的父亲只会喝酒、发怒、睡觉。她连母亲的脸都没看过。

没有朋友。也没有管道加入职业公会。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会过著这种生活。

住在骯脏的家中。和父亲两个人一起。村民对她冷眼相看。这就是自己的世界。

她完全无法忍受。可是,若想改善情况。

除了当冒险者,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哦,是吗?」

男子默默听完,把手撑在石棺上托著腮说道。

少女的人生──十几年的岁月,他似乎用这句话就带过去了。

「和得花上这么多时间叙述的壮阔人生比起来,我的人生真是不足为道。」

「…………?」

「我触犯了禁忌。肉身被夺走,只剩下灵魂,沦落至这副模样。但这双手握有力量的证明。」

「那个……」少女绞尽脑汁。「……宝石……吗……?」

「正是。」

男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少女咽下一口唾液。

──这果然是最后的考验。

「那就是我力量的证明。连诸神都无法夺去。那些家伙嫉妒我的力量──」

眼前的男人笑著亲切地与她交谈,对少女来说却毫无意义。

魔法、神明、灵魂、肉体,跟她讲这些她也不可能听得懂。

比起理解这段话,她仅仅是在努力思考该如何是好、该做些什么。

非得拿到宝石。都走到这里了。要想办法。一定要。

──这个故事有意义吗?

有的话就该听。不过……她觉得没意义。

「……好了。虽然我简单结束了这个话题,看来我的舌头并未因为刚睡醒就转不过来。」

或者──少女是否发现了,那正是正确答案?

「辛苦了。去死吧。」

「……!?」

正因如此,眼前的男子挥下手中的鞭子时,她才反应得过来。

她立刻向后跳──没那么优秀。她倒向旁边,在地上滚动。

「JJJJJ……!」

这个瞬间,从背后跳出来的大蛇摇著尾巴,朝男子露出利牙。

连少女都没发现的那个威胁,火炎魔神当然也没料到。

「唔喔……!?该死的长虫……!!」

以少女为目标的带有杀意的视线,狠狠刺在这只没有智慧的低俗爬虫类身上。

对于企图抢走猎物之人燃起怒火的大蛇,因为更加强烈的怒意而燃烧起来。

大蛇被男子挥下的钢之鞭击中,在空中瞬间被火焰笼罩。

可以确定是男子咕哝著的咒文导致的。

「JJJJJJJJJ……!?」

所谓的烧成焦炭就是如此。

在缩起身子的少女眼中,长蛇彷佛在空中化为黑影,消失不见。

将大蛇彻底消去,半点味道半点烟雾都没留下的男子,低头看著缩起身子的少女笑道:

「小丫头,你说目标是我的宝石对吧。是不是觉得我是被区区小鬼偷走法杖的蠢货?嗯?」

少女哑口无言。喉咙发出「啊」、「呜」之类的无助声音。

男子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大剌剌地走向少女。

「率领军队过来也打不倒我!像你这种小丫头又能奈我何!」

的确。

她不认为自己赢得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此,火炎魔神得意一笑时,她完全无法回嘴。

「真是无趣的人生。但我要拿你惭愧的哀号享受一番!」

……

可是──少女突然一阵心寒。

她害怕,她畏惧。好想快点到外面去。或许参加这场竞技是错误的决定。

即使如此。

──有点生气。

她知道自己窝囊得无药可救。她知道。这点小事。

不用人说也知道。

所以她很努力。试图努力。都努力过了,结果还是这样。她知道。

然而──她无法接受被人指著嘲笑。

你没什么了不起。只要犯下一个失误,众人就会幸灾乐祸地嘲笑你。

所有人都说你最好一辈子在地上爬,连参加竞技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眼前这位竞技监督官是在演戏,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被蛇吓得手忙脚乱的人,还有脸高高在上地讲这些话?明明跟我一样。

不对,他刚才说手杖被偷了。被哥布林……被哥布林!

──那种东西,连我都杀得掉。

她感觉到落进腹部的寒意沸腾起来。

敌人当然不好对付,可是她赢了。没道理被人瞧不起。

「…………」

少女不发一语,以缓慢的动作放下背包,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

「嗯?怎么,想求饶?哈哈哈,是要给我毛皮长靴吗?」

火炎魔神的表情,乃确信胜利之人。

是能藉由蹂躏无谓的抵抗、可爱的挣扎得到喜悦的人。

记忆中的那些讨厌的表情和他重叠在一起,少女默默挥动手臂。

「啊……!?」

红色粉末于空中散开,男子惨叫著遮住脸,身体后仰。

他都被蛇吓到了,灵魂什么的肯定是演技,这东西也能吓到他吧。

少女趁这段期间按著阵阵发麻的手指,冲进掉在断崖的岩石后面。

「啧,对你手下留情一些,就给我得寸进尺……!未免太不自量力!」

天空──虽然这里看不见天空──开始发光,不晓得是不是男人的怒火所致。

少女忍不住发起抖来,但她依然努力从岩石后面窥探敌人。

男子似乎跟丢了她,按著脸甩动鞭子。

──怎么办。

少女拚命思考。该砍过去吗?用剑打得倒他吗?她实在不觉得。

她先拿出不明的药瓶,不敢喝所以试著扔出去。

「该死,耍这种雕虫小技……!」

不行。药瓶发出喀啷一声碎裂,没有任何变化。这样的话……

──……果然,是这个……吧。

只剩下这个了。不行的话就投降,请人家带她到外面吧。

少女紧咬下唇,闭著眼睛从遮蔽物后面跑出来。

「呣!小丫头,你在那里吗!准备迎接死──」

火炎魔神瞪大眼睛。因为他看见少女双手紧握著的卷轴。

这丫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她想威胁他吗?不。怎么可能。

生前累积的庞大法术知识,无意义地于他的脑内展开。

师父再三嘱咐过,他却扬言以自己的才能有办法驾驭,一笑置之的法术。

据闻,四方世界的禁忌、禁术虽多,能够扭曲次元的只有三种。

凭藉意志的力量,打开通往时空彼方的穷极之门的「转移(Gate)」。

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核击(Fusion Blast)」。

以及最后一个──

「嘿!」

无知的少女发出可笑的尖锐吆喝声,解开卷轴的封印。

「住手,那是……雾荒星的──!?」

他的话语已经成不了声。

少女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

只感觉得到闭上眼睛依然会贯穿眼皮的闪光,以及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动。

她忍不住蹲下来,摀住两耳,碎石从她头上纷纷落下。

彷佛太阳坠落于地面。

彷佛巨人用力往悬崖揍了一拳。

闪光及巨响,以及随后呼啸而过的风,照理说都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少女却得趴在地上承受这波冲击,感觉起来十分漫长。

等到事态终于平息,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卷轴扔出去了。

她轻轻睁开眼睛,眼前──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没有巨大的石棺,也没有火炎魔神。

只有一大片洼地,宛如有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这样就……行了……吗……?」

少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新背好背包,窥探洼地。

然后在洼地另一端──崩塌的墙壁中看见耀眼的光芒,连忙冲上前。

她差点摔跤,砂石磨得手掌发疼,但她仍然跑得飞快。

少女脸上却带著笑容,她马上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光芒。

因为,那是她从未见过,美丽的──黑色缟玛瑙(Onyx)。

§

「宿命」与「偶然」的骰子,使这个瞬间突然到来。

「呣……!」

「GOROOGB……!?」

那是哥布林杀手再熟悉不过,小鬼则从未经历过的,无法预测的震动。

像要将纸上的两点硬贴在一起似的,扭曲空间,连接位于此地与彼地两点的冲击。

然而来自虚空的那东

西,即使是哥布林杀手应该也是第一次看见。

岩窟中出现裂痕,伴随巨响坠落的,是一块燃烧著的重金属。

火球──天之火石──不,没想到会有流星坠落……!

决定性的行动差距,就在此刻发生。

哥布林杀手看见了那道光。思考那是什么,制定对策。

不,有可能只是不小心看呆了。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哥布林不一样。

会烧起来的东西很可怕,仅此而已。

而他知道自己拥有会烧起来的可怕东西。

所以不可怕。不如说自己也办得到──他没来由得这么想。

哥布林杀手停止动作的那瞬间,炎之小鬼喜孜孜地举起手杖。

瞄准目标──没那么聪明,跟小孩子挥舞玩具一样。

尽管如此,隔著流星对峙的双方,命运似乎产生了决定性的分歧。

魔力集中在哥布林的手杖上,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向后跳跃。

诸神在这个瞬间掷出的「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决定了一切──

「GOROGB……!?」

──不。

剎那间,法杖从炎之小鬼手中滑落。

愚蠢的哥布林很可能犯这种错,但未免太巧了。

把法杖弄掉的小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鬼杀手毫不在意。

向后跳跃,向前翻滚,调整姿势,摆好架势,动作一气呵成。

他手上没有石头,炎之小鬼手上也没有法杖。

他们互相瞪视,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火石发出的爆炸声及闪光都已经远去。

「GOROGG……」

「──」

两位敌人默默对峙。

谁速度较快?胜负由这一点决定。单凭这一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炎之小鬼的视线在地上的法杖及断崖对面的敌人身上来回移动。

可恨的冒险者拿著可笑的小盾,遮住手,单膝跪地。

但那种铁盔铠甲盾牌,在魔法光芒面前应该通通没有意义。

更重要的是,那个敌人不晓得用绳子对石头动了什么手脚。他不会给他那个时间。

那家伙必须捡起石头,绑在绳子上面,瞄准目标,投掷。太慢了。

扑过去挥杖。光这么一个动作敌人就会死。肯定会死。这样就赢了。

哥布林丑陋的脸上浮现卑劣的笑容。

在他心中胜负已定,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称霸地面的模样。

拿一堆女人当孕母,用脚踹她们,折磨嚎啕大哭的那些人,吃掉她们。

其他小鬼自不用说,要让凡人和所有生物都臣服于自己,献出一切。

小鬼确信,这是至今以来都在遭到虐待的自己应得的权利。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又强又聪明的自己,自然该赢得这个资格。

敌人用盾牌挡住手,鬼鬼祟祟,但他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炎之小鬼没有犹豫。快速飞奔而出,扑向自己的法杖。

抓住,握紧,举起,朝向敌人。

以惊人的敏捷度做完这一连串动作的他,看见的是依然低膝跪地的冒险者。

冒险者隔著铁盔的面罩注视哥布林,右手伸得直直的,彷佛要射穿他。

「──GOROGBB?」

小鬼的头随著轻轻的「叩」一声摇晃,眼前是飘在空中的鲜艳缎带。

他莫名其妙全身无力,四肢用力抽搐,天旋地转。

法杖从手中滑落,滚向断崖绝壁。

炎之小鬼──不,如今只是只普通小鬼的他,拚命将手伸向自己的宝贝(注:梗出自魔戒中咕噜的台词。)。

没看见它被火石的热度吞没,逐渐融化的画面,对那只小鬼来说应该是幸运。

或者说,跟能与之一同灭亡的那位圃人比起来,他死得还真不幸。

「──十五。」

总而言之,哥布林就在不知道刺进眉间的东西是尖笔的情况下一命呜呼。

绑上尾部的飞箭能射多远,大概只有凡人想像得到。

而哥布林杀手明白,有一根尖笔即可杀掉小鬼,不发出半点声音。

无声杀掉小鬼的方法,还有好几种。

「……呣。」

他站起来,吐了口气。

这场骚动不是因任何人而起。是哥布林干的好事,也是自己的失态。

可是,这个烂摊子也算收拾掉了吧。不,还没找到失踪的冒险者。

既然如此,战斗尚未结束,只得继续前进。

他瞥了周围一眼,看见一滩融化的蛋白质,以及沉在其中的牙齿残骸。

──就算这样,他还真是受到许多人的帮助(注:妖术师用「无手」的法术让小鬼的法杖飞掉。)。

「好了……」

哥布林杀手不屑地哼了声。

「该从哪里下去……?」

§

「──这样欠他的人情就算还清了。」

「是我还的。」

妖术师在迷宫一角深深叹息,搓揉眉间。

离尾声将近的迷宫探索竞技的热闹声音离这里很远,却在脑中嗡嗡作响。

四肢的指头彷佛被什么东西抓住般阵阵发麻,眼睛又乾又痛。

沾满汗水的衣服黏在皮肤上,令人不快,胃部发凉,有股反胃感。

毕竟她得在脑中创造两个眼睛,控制两具身体。并非譬喻。

「……超不舒服。像一次喝了三杯麦酒。」

妖术师如字面上的意思,像要呕吐般呻吟道。

「感觉像晃进一家旅馆住了一晚,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绳子绑在处刑台上。」

「好讨厌的例子,因为我可以想像。」

站在旁边的女森人散发出白粉的气味,板起脸来。

「那个由技术差的人来弄会很惨喔。」

「是吗?」

妖术师无力地回答。

能让总是镇定自如的这女人皱眉固然痛快,她可没力气高兴。

「有没有意思试试看技术好的人?」

「吃蚂蚁肉丸都还比较好。」

妖术师挥手驱散白粉的味道,闭上眼睛,靠到墙壁上。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只不过是一招「徒手(Awkward)」。

等价交换虽然并非世界的原则,可恨的是,她好歹受了这家伙不少关照?

对方拜托她「我想还他人情,可以帮个忙吗」,她总不好意思拒绝嘛?

不如说她只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低头拜托别人,才会不小心答应。

没有他意。理所当然。

「……可是,好累……」

真想立刻休息,可惜没办法。等等还得收拾、善后、换衣服,才终于能踏上归途。

为何只是要休息,却得做这么多事?太不合理了。

谁叫我们这个团队(Party)僧侣和斥候都不像样,头目(Leader)也包含在内。

结果要动脑的工作和那方面的麻烦事,都由她一个人担下,真的是。

唉。真的是。那些人该更尊敬我一点。给我增加买魔法书的预算。我说真的。

说起来,到底是哪个白痴在这种遗迹里面用「流星(Meteo Strike)」的?

在她碎碎念抱怨之时,女森人愉悦地笑著。

总有一天,真的要在寝室或卧室扒掉她那层皮。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出于疲劳。

──随便啦。快点回家吃饭睡觉吧。

妖术师把所有事情都拋到脑后,打了个小哈欠。

§

下到悬崖下面,比想像中更轻松。

只要扒下哥布林的衣服,牢牢绑在一起,再互相缠绕,便能做出一条绳子。

他将绳子绑紧在坚固的石笋上,沿著悬崖下到地面,扬起一片沙尘。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眼药水的效果也快没了──观察周围。

那里有块碗状的洼地,脚边不知为何有玻璃碎片。

幸好鞋底的材质他有特别挑过,不用担心刺到脚。

不过,这里原来有这样一个地方?哥布林杀手燃起好奇心──

「呣。」

不出所料,少女就在那里。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悬崖底下,似乎在烦恼该怎么逃出去。

最后,她下定决心抓住悬崖,伸长四肢寻找可以抓的地方──

「出口在这里。」

「哇……!?」

少女滑落悬崖,一屁股跌坐在地。

哥布林杀手是因为觉得这样太危险,才开口叫她,不过就算他不出声,应该也会是类似的结果。

缩在地上,一时之间动都没动一下的少女,过没多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看来她是痛得动不了。少女用袖子擦拭脸庞。

然后小跑步跑向默默等待她的哥布林杀手。

「那、那个……」

首先,她好像没事。没受伤,衣服也没乱掉。

脸和装备都脏兮兮的,疲惫不堪,头发

到处乱翘,十分狼狈,不过──

「找、到了。这个……!」

──她的脸上及手中,亮著灯(Spark)的光辉。

她珍惜地握著小小的石头,彷佛把它当成在跟龙的战斗中取得的财宝。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那东西怎么看都是黑色的石头,却在闪闪发光。

少女紧张地凝视哥布林杀手。

自己通过竞技的考验了,是对于自己完成冒险一事深信不疑的率直眼神。

哥布林杀手沉吟著陷入沉默,然后说出一句他该说的话。

「干得好。」

「……是!」

面无表情的脸绽放笑容,少女轻声说道「太好了」。

「走吧。」

哥布林杀手看著她的脸,平静地说。

抓著垂在悬崖边的绳子往上爬的时候也一样。

少女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惊险,但她依然用强而有力的动作爬到了悬崖上。

他自己则是凭藉在漫长岁月中锻炼出的技术爬上悬崖,咕哝道「做得不错」。

少女害臊地说「我很会爬树」,他点头回答「是吗」。

哥布林杀手尽量选择少女方便行走的路线,于洞窟中前进。

过没多久,眼药的效果没了──他想到少女在黑暗中无法视物。

他在杂物袋中摸索,再次感受到包含火把在内的行李大部分都掉了,低声沉吟。

他检查柜台小姐的东西,勉强翻到一小瓶香油。

他想了一下,询问少女。

「提灯还在吗?」

「……是、是的。」少女小声回答。「可是,油……没了。」

「借我。」

少女听话地慢慢放下背包,卸除挂在旁边的提灯递给他。

哥布林杀手慎重将香油倒入提灯,以熟练的动作点火。

少女好奇地在旁边观察,朦胧的橘光照亮她的脸。

淡淡的甜香令她露出陶醉的笑容,喃喃说道「好香」。

「不适合用在冒险上。」

哥布林杀手缓缓起身。少女急忙站起来,重新背好背包。

「可是,心情会平静下来。」

他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背对少女,挂起提灯。

「谢──」她害羞地小声说道。「……谢谢。」

于是,两人谨慎地踏上通往出口那段既长又短的归途。

影子被照得长长的,大多都是少女在说话。

「那位试验监督官,有点坏。」

「是吗?」

「……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是吗?」

「是的。」

少女应该很累才对,语气却感觉不出疲惫,滔滔不绝地说。

陷阱很多。

跟哥布林交战了。

帽子被抓住。

勉强杀掉了他。

话题没有一致性,有时聊到住在村里的父亲,有时聊到在武器店遇见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该说的话多如一座山。

她仅仅是走错路,不小心闯进哥布林的巢穴,到处徘徊。

在那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她所说的那些。

然而,事实就这么简单。

她并没有拿出任何参加迷宫探险竞技的成果,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她很简单。

告知真相,让这名少女的成功付诸流水,只需要一瞬间。

──吃屎去吧。

他很清楚,跟少女的冒险比起来,自己知道的真相没有半点价值。

他觉得自己不是会从中找到价值的人,因为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他做的只有剿灭哥布林。

之所以能脱离困境──无论何时都是多亏她们冒险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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