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藏回国后已有月余。
经过一阵子的忙碌,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彰藏也习惯了公务。先第一次去十年前去世的母亲坟上拜祭,然后前几天拜访徒组高崎甚五郎家,与妹妹千江时隔二十多年后再会。
千江如今已是半老。只记得年轻时样子的彰藏在刚见面时都没认出来,再次认识到二十多年的岁月是多么久的时间。妹夫高崎甚五郎已经隐退,把家督让给了儿子新之助。侄子新之助在藩校成绩优秀,彰藏打算将来把他从徒组调到奉行所。
高崎家家禄虽然只有三十石,因为夫妻两人都编织虫笼,家境殷实。彰藏得知后心中宽慰。
“夫妻感情好么?”
趁甚五郎离座,彰藏问道。千江笑道,“托哥哥的福。”望着千江幸福的笑脸,彰藏亦无遗憾。亡父若泉下有知,一定也很开心。
彰藏也在公务之余抽空在领地内视察了几个村子,农民们的生活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紧迫了。从记录文书上看,这十年来几乎没有‘破产流民’出现。
闲在家时,彰藏把记录二十年的年贡和藩国财政等诸多账簿全部过目一遍。正如大臣们所说的那样,疲敝的藩国财政正在逐渐恢复正常。借款比起二十年前减了进一半。将来大坊滩排水造田全部完成后,摆脱借款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彰藏在当上江户家老后最先做的就是重整茅岛藩江户方面的财政,废除以往每两年翻修宅邸的惯例,辞退冗员,江户藩邸需要用人时就从藩国调遣,此外还有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就这样,仅仅五年后支出削减了将近一半。另外也在大阪和江户安排商人常驻,贩卖虫笼,得来的可观收入收入藩库。
而另一方面,彰藏在得到昌国公许可之后,加大大坊滩排水造田的资金投入,以新田的部分权利为代价,从江户商人那借到了巨额无息钱款。一切努力都在此刻开花结果。
彰藏合上账本,深深舒出一口气。
几日以来,他终于看完了大量账簿。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傍晚,房间中也变得昏暗了。
拿起腿边的茶壶倒茶,里面的茶已经成了温吞水。啜饮着凉掉的茶,彰藏闭上酸涩的眼睛。
以前担心的官役不正之风并未出现,确认账目没有作假后,彰藏大是放心。他能感觉到,眼下藩国正在重生。
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沉浸在喜悦中。几日前得知的彦四郎死讯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悲伤的刺,从未消失。
合上账簿休息了一会,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前来报告,有客人。
“自称是岛贯玄庵。”
彰藏并不认得这个名字。
“什么事?”
“说想卖刀。”
“刀商么?”
“不”,九郎右卫门道,“先祖流传下来的刀。此人衣着虽简陋,原本可能为武士。”
九郎右卫门年轻却看人很准。既然没把那人在门口打发走,那人肯定不简单。
“刀见过了?”
“是的。”
“如何?”
九郎右卫门慎重地选择词语表达。
“在下对刀所知甚少,但那刀应该不是俗类。”
“取来看一下。”
九郎右卫门行一礼,退回玄关,不久后带着一把包着布袋的刀回来。
“就是这把。”
彰藏接过九郎右卫门递来的布袋,取出太刀。
慢慢抽刀出鞘,显露出刀身。从样式来看,乃是古刀,但没有古刀的沉重,刀身较细,也不够长。彰藏心想可能是研磨太多次,导致刀身较瘦。如果是这样,也就表明这把刀杀过不少人。刀锋有几处伤痕,应该是与剑戟碰撞后留下的。
把刀放平,彰藏再仔细看一遍。这把刀从鉴赏角度来看绝对不漂亮,但通体散发着不可言喻的魄力,有一种舍弃一切装饰,精简到极致道具之美,最适合杀人。
此刀极有可能是名刀,也难怪九郎右卫门特地跑来报告。
“相州刀啊。”
“是的。”
“出自何人之手?”
彰藏问九郎右卫门。
“刀上无铭。”
“这等好刀竟然无铭”
彰藏拔出销钉,仔细观察柄脚,发现这把刀的确无铭。
“也许是削短了的古刀。”
九郎右卫门道。彰藏点点头。战国时期多长刀,自从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幕府规定大小刀长度之后,许多古刀被切断柄脚改短,原来的铭文在柄脚上一同被切除了。
“应该是出自著名刀匠之手。”
九郎右卫门也点点头。
“去见见那位叫岛贯的人。”
彰藏带着九郎右卫门,走向玄关旁的客室。
十六畳的房间中央,一位瘦削的老人瞑目端坐。
“当家之主,名仓彰藏。”
“原奥宫藩士,岛贯玄庵。”
岛贯的白发简单绑在脑后,年纪看上去约六十五,身上是一件穿了许多年的棉质和服便装。的确如九郎右卫门所描述的那样,不像是家境殷实的人。然而瘦脸上散发精光的眼神十分犀利。
正坐着的岛贯身体倾向左侧。彰藏一看,他的右腿自膝盖往下便空空如也。左侧放着手杖。
“先生请不必拘礼,随意坐了。”
岛贯道“多谢”,便放松下来,竖起了右膝。
“太刀在下看过了。”
彰藏把刀放在岛贯面前。
“乃是罕见名刀,只可惜没有铭文。”
“于刀而言,铭文有何用。”
“先生所言甚是,只不过铭文也是刀价值的象征啊。”
岛贯哈哈大笑,口中几乎没有牙齿。
“想不到下士出身的名仓大人也会说这样的话,铭文之于刀,不正如家名之于武士。”
“在下不过是说了世人一般看法。刚刚在下也说了,这把是名刀。”
“那大人打算买么。”
“是的。岛贯先生准备以多少价钱卖刀?”
“三百两。”
彰藏露出苦笑,“三百两有点高了。”
然而岛贯不为所动。
既然岛贯是认真的,彰藏也严肃起来。
“名刀不假,名仓家却没富裕到能出三百两买一把刀。”
“那老朽告辞了。”
岛贯坐着鞠一躬。九郎右卫门把刀递给岛贯,岛贯以左手接刀。
“三百两虽然高”
岛贯右手握住刀柄道,“买命却是便宜。”
刹那间,岛贯浑身散发出妖气。
“胆敢移动分毫,教你人头落地。”
彰藏明白,岛贯所言不虚。这位老人发散出剧烈的杀气,他敢动一下的话,老人瞬间就会拔刀。
“放肆!”
九郎右卫门试图起身扑向岛贯。
“住手,富樫!”
没等彰藏话出口,岛贯刀光一闪,下一个瞬间,九郎右卫门的右手手背便中刀了。
“这次手下留情,下次直接断手。”
说话中的岛贯刀已经回到鞘中。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看清,如此高超的拔刀术平身仅见。九郎右卫门一脸茫然,按着被中刀的右手,血透过指缝滴到榻榻米上。
“名仓大人。”
岛贯的手依然放在刀柄上,平静说道:
“你在老朽长刀所及之处,等于性命在老朽手中。”
彰藏默默点头。腰间虽然带着肋差,却无法阻止岛贯。以岛贯刚刚显露出来的身手,彰藏把手伸向肋差的唯一结果就是手臂连同身体被砍做两截。
然而彰藏并不害怕。很多年以前他就有了死在刀下的觉悟,今日只是虽然意外,但死亡也总是在出乎意料时降临,所以他心中释然。这就是命运。
念及于此,彰藏反而更加镇定。他伸直身体,在丹田中注入力量。眼前的男人目的若是杀死自己,那么早就动手了,所以他另有所图。
“富樫,不要轻举妄动。”
彰藏制止九郎右卫门,然后看向岛贯。
“不愧是茅岛藩笔头国家老,魄力非凡。”
“先生想要在下性命?”
彰藏淡淡问道。
“如果说是呢?”
这次彰藏被提拔为笔头国家老,据说藩内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如此想来岛贯便是那些人派出的刺客,但彰藏不认为现在的执政大臣中有谁有胆量杀他。在回到藩国之前,他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事实上,这两个月来一直风平浪静。
“受何人所使?”
“泷本主税大人。”
“什么?”彰藏不禁叫出来,“泷本大人?”
泷本主税已经在二十多年钱死去,死后一家老小都被赶出了茅岛藩。
岛贯全身仍然散发出可怕的杀气。
院子里吹过的风穿过敞开的纸门流入房间内,傍晚时分依旧温热的夏风抚摸彰藏脸颊。一只小飞虫随风飞入,在屋顶附近飞舞,细微的振翅声清晰可闻。
“受泷本大人所托,二十二年前的十一月,老朽离开城邑去取你性命。”
“二十二年钱十一月,也就
是在下出发去江户的时候么。”
“没错。”
彰藏想起曾经去往江户时的情形。
“先生追杀在下?”
“当年老朽日夜兼程,终于在岔口驿站追上了你。”
“在下在驿站可没遇到任何人。”
岛贯笑了出来。
“没错”,岛贯道,“因为一段奇遇,最终老朽没能遇上你。”
下一个瞬间,刀光闪过。彰藏只觉听到了刀入鞘的响声,右颊流下一丝血线。
“家老大人!”
彰藏抬手制止正要站起来的九郎右卫门。
“不必担心。岛贯先生若有心杀在下,何必等到现在。”
“到底是名仓勘一,有见识。”
岛贯以以前的名字称呼彰藏。
“如你所见老朽没左腿,因坏疽而失去的。所以老朽无法站着打斗,剑术只在坐着时可用。”
彰藏心中叫苦。对方作为使用拔刀术的独腿刺客,眼下情况对对方最有利。岛贯成功使彰藏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
“这机会,老朽等了二十二年。”
“那为何不杀在下?”
岛贯盯着彰藏。
“二十二年的岁月,太长了。”
岛贯轻轻说道,随后全身散发着的杀气消失了。
“刚刚那一刀算是祭奠泷本大人,但愿泷本大人能原谅老朽。”
岛贯说完便拄着手杖慢慢站起。左手支杖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贫穷老人。站立时的确无法使用太刀。岛贯转身背对彰藏与九郎右卫门,离开了房间。
望着远去的岛贯,九郎右卫门看向彰藏,似乎是问如何处置此人,彰藏以眼神示意他不必理会。
岛贯离去后,他所展示出来的剑法仍清晰的留在勘一脑中。那拔刀术简直神乎其技。
传闻说泷本主税养刺客,泷本的政敌不少都死于非命,只是没人知道真相。如今彰藏终于亲眼证实了这个传闻。
用过晚餐,一个人独处时彰藏也在想岛贯为何找上他。
泷本死后岛贯还是想完成嘱托,等待机会杀死自己。然而失去了左腿,岛贯作为刺客的生命已经终结,却没想到彰藏突然回到了藩国,机会再次降临。岛贯这次来找他,也许是出自刺客的本能。
随后岛贯成功诱使彰藏进入他的攻击范围,却又没杀他的意思。那么岛贯为何还要有此一出。
难道是在自己脸上划一刀来完成刺客的使命么。如果说来这也是武士的一种生存方式。
彰藏按在被岛贯划出的伤口上,伤口竟然已经闭合了。岛贯的剑术修为如此高超,用刀几乎随心所欲。如果二十二年前对上他,彰藏绝无胜算。
彰藏闭上眼睛遥想往事。这时,宛如雷光闪过,彰藏联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若称其为巧合,也太不自然了。
彰藏站起来走到走廊,击掌呼唤九郎右卫门。马上九郎右卫门就过来了。
“你去查清岛贯玄庵先生的住处。”
“遵命。在下明天立刻去查。”
“今天的事保密。”
“是。”
彰藏发觉九郎右卫门的右手裹着白布。
“伤势如何?”
“比较浅,没有大碍。”
彰藏点点头。
“此人剑术真是可怕。”
“在下惭愧”,九郎右卫门道,“没能看清刀的动作。”
“不必惭愧,那不是人的境界。真要说的话,是鬼神之技。”
九郎右卫门默默点头。
他是拥有新阴流免许皆传的用剑高手,也没看清岛贯的动作,所以假如当时他带了长刀,也不是岛贯的对手。
九郎右卫门从翌日起开始追查岛贯玄庵,却一点消息都未查到。找一个容貌独特而又独腿的老人应该是轻而易举,但岛贯仿佛是离开了彰藏宅邸就如烟一般消失了。
两天后,得知九郎右卫门一无所获,彰藏猜测岛贯可能不在城邑之内。
彰藏命九郎右卫门继续寻找岛贯。
翌日,他来到堀越道场。
堀越市右卫门几年前去世,如今是虎之丞当道场主。虎之丞成为了堀越的养子,改名为堀越虎之丞,剑术的声名甚至传到了江户。
彰藏没带随从,只身悄悄来到堀越道场。道场门生见到访客的外褂,顿时紧张起来。彰藏外褂上的红绳只有最上级的上士才能佩戴。
虎之丞马上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过家老大人。”
他深深弯腰行礼。
彰藏也夸张地行礼,说道:
“路过旧地,可否进来参观门生们练剑?”
“如大人所愿。”
虎之丞领彰藏到上座。
彰藏正座于场内看门生们练剑。
他已经有二十七年没来这道场了。最后一次来是向堀越市右卫门报告讨伐成功的事。堀越没有称赞他,只是默默点点头。彰藏认为这样最好。虽然是奉命讨伐,毕竟是杀人,不值得赞赏。更何况还有彦四郎的事,彰藏不想听到那种话。经过了二十七年,市右卫门已经离世了。
道场中有许多少年在挥竹刀,踏步的声音和呼喝在道场中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蝉鸣。飞散的汗水洒落在地板上。
彰藏忽地看向墙壁。据称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道场的墙壁上有着无数伤痕,都是木刀竹刀的印迹。右侧墙上有一道熟悉的深深伤痕,是彰藏第一次来道场时留下的。
一百五十年来,这座道场不知见证了多少少年的成长,看着少年们成为壮年,然后老去。有的人实现了梦想,有的人抱憾终身。道场的墙壁上凝聚着无数少年的精神与汗水。
看着挥刀的少年们,彰藏想起年轻时候。
为了成为优秀武士,每天都勤奋挥刀,不知疲倦地修行。
邀请他进入这座道场的正是彦四郎。彦四郎是年轻勘一的憧憬和目标。
彰藏在心中轻轻说,自己一直想要成为彦四郎。
然而,自己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从下士当上了笔头国家老,而彦四郎却在潦倒中死去。
当时的朋友如今都已有所成就。虎之丞一心修炼剑术,终于成为茅岛藩最强的剑客,继承了堀越道场。中村信左,也就是中村庄左卫门驻扎在大阪的藩库,入赘的饭田源次郎改名为池田德之进,据说去年就早早地隐居,把家督让给儿子,如今过着悠闲的生活。
只有彦四郎,没到五十岁就死去。想到这,彰藏就心痛。
“堀越先生。”
彰藏道,“喉咙有点渴,想喝茶可以么?”
虎之丞点头,“那就请移步到里面。”
两人走出道场,来到茶室。
彰藏上一次进入茶室是向堀越市右卫门报告奉命讨伐的时候。
喝着虎之丞泡的茶,彰藏赞道“茶艺精湛。”
“家老大人过奖了。”
“虎之丞”,彰藏明快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人,像以前那样说话吧。”
气氛随之一变。
“虎之丞也上了年纪呀,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你不也一样,糟老头子一个。”
两人大笑。
“虽然听说勘一在江户做大官,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笔头国家老,真是吃惊。”
“最吃惊的还是我自己啊。”
“毕竟是振兴藩国产业,开拓大坊滩最大的功臣,位居高位应该的。”
“整个大坊滩的工程还有七十年才能完成。”
“到时别说儿子,我们孙子都不在世了。”
彰藏点点头。
“其实今天过来,是向你道谢的。”
彰藏回忆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湖滩狭长的小路上,正当彰藏与木谷要之助对峙时,身后又出现两人。如果没有虎之丞,当时彰藏已经死了。
事件之后,彰藏受到大目付调查,接着是被下令蛰居,最后在接触蛰居的同时前往江户。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见到虎之丞。
“晚了这么多年,抱歉。”
“谢我作什么?你又不欠我人情。”
虎之丞笑道。
“大坊滩的事。那一天要不是你,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你杀了两人对不对?”
“你说大坊滩出命案的事?”
彰藏点头。
“泷本家老次子被杀的事?”
“没错。”
“三人不都是你杀的么?”
虎之丞的话令彰藏十分惊讶。
“我只杀了木谷要之助,其余二人不是你杀的?”
“不是。”
真挚的表情告诉彰藏,虎之丞不是在装傻。
“我听说三人都死在你刀下。当时觉得你的剑术真恐怖,木谷要之助等三人都不是对手。”
二十多年来,彰藏一直以为那二人是虎之丞所杀,没想居然并非如此。
“那么那人究竟是谁。”
“怎么回事?”
彰藏把二十二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告诉虎之丞。
听完后虎之丞问道:
“那男人杀了你背后的二人?”
“没有亲眼见到,但应该是瞬间就解决了那二人。”
虎之丞抱着胳膊闭上眼睛。
“泷本次子有新阴流免许皆传的身手,另一人谷井什么的倒不知道。能够瞬间解决两人的必定是高手。”
“对。”
“当时藩内有如此身手的只有一人——”
虎之丞道,“矶贝彦四郎。”
听到那个名字从虎之丞口中说出来,彰藏不禁发出呻吟。
“怎么会是彦四郎”
虽然这么说,彰藏确信只有彦四郎能做到。虎之丞也默默点头。
虎之丞抬头望屋顶,回忆起往事。
“那天彦四郎在路上喝酒,我说去帮勘一吧,他让我别多管闲事。我当时非常看不起他。”
虎之丞紧咬嘴唇。
“现在知道三人不全是你杀的,以前想不通的事也就明白了。”
彰藏惊愕地看着虎之丞。虎之丞抱着胳膊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什么,尔后仿佛下定决心般猛地睁开双眼。
“五年前,彦四郎突然来到这座道场。”
“彦四郎回城邑了?”
“说是去浦尾的路上顺便过来看下。他头发和胡须都放任生长,衣服也很寒酸,导致我没马上认出来。十几年没见了,重逢当然开心,不过看到他那落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痛。”
彰藏似乎看到了那副情形。
遭到驱逐、失去了身份地位的武士,一般无法在其他藩再次出仕,除非非常幸运。世间并不看重学问与剑术。彦四郎多年来可能一直在诸国之间流浪,也可能在大阪或江户过浪人的生活。
“彦四郎很多次咳嗽得厉害,说是风寒。现在想来,当时也许已经患上肺病了。”
彰藏也认为是这样。彦四郎身患重疾,于是便回到藩国等待死亡。
“彦四郎有没有说什么?”
虎之丞摇摇头。
“自己的事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什么都没问。彦四郎脱藩的事,脱藩以后的生活,当然还有脱藩之前的那事,都没问。两人就默默喝茶。不过,在临走时”
虎之丞压低声音。
“彦四郎说,给当上道场主的你传授一招。”
“什么?教你剑招?”
虎之丞站起来,把挂在门框上的木刀取在手中,然后一言不发走下外廊来到院内。彰藏紧随其后。
虎之丞将木刀递给彰藏。
“用这把刀全力砍我。”
见彰藏犹豫,虎之丞道“没关系。”
彰藏手持木刀,摆出架势。虎之丞双手下垂,全身都是破绽。
彰藏还是下不了手。虎之丞便笑道:
“不必客气,怎么说我也是堀越道场的道场主,不会受伤的。”
彰藏点头,凝力挥出一刀,眼看就要击中虎之丞的肩膀,却只砍到了空气。彰藏不禁一个踉跄。
难以置信的是,虎之丞站的位置几乎未变。
“了不起”,虎之丞道,“人老刀未老啊,还是那么凌厉。”
虎之丞让彰藏看胸口的衣服,因为刚刚那一刀,衣服上留下一条竖直的痕迹。
“刚刚闪避剑招的身法就是彦四郎教的么?”
“观察与对手的距离,看对方脚尖,在对方发力的同时紧贴着刀锋闪避。只不过”
虎之丞忽然露出忧伤的表情,“我还没练到家。”
彰藏刚想说没那回事,虎之丞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
“彦四郎用这招可不像我这么笨重,简直形如鬼魅。”
彰藏心中猛地一惊,同时全身颤抖。
“难道说,当年奉命讨伐那二人时”
彰藏艰难地说道,“彦四郎故意”
虎之丞默默点头。
“到底,为什么”
当时一连串的记忆如雷光般重现。
没错——彦四郎为了将全部功劳让给自己,故意受伤。他凭借那躲避剑招的身法,故意让森田门左卫门轻轻划伤他背部,然后在自己与森田搏斗时掷刀使森田分神,令其死在自己刀下。
——为什么彦四郎要那样对我!
大坊滩杀背后二人也一定是彦四郎。虎之丞遇到彦四郎时,彦四郎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虎之丞与彰藏都没说话,房间里依然是沉重的沉默。
彰藏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想到这点。当年若不是蛰居中无法出门,他立即就去找虎之丞道谢了,如此也能立刻发觉彦四郎的行为,只可惜造化弄人。彰藏悔恨得直想把心揪出来。
“虎之丞。”
彰藏说道,“彦四郎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虎之丞闭上眼睛,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道:
“离开道场时问起了大坊滩的情况。”
“大坊滩”
“我说良田已经有不少,彦四郎那家伙,笑得很开心。”
离开堀越道场,彰藏走上坡道。护城河边树林里蝉声聒噪,彰藏却置若罔闻。
彦四郎为何那么做。答案很简单,一切都是为了彰藏——彰藏在心中痛苦地呻吟。
曾经决定要向藩主直谏时,彦四郎劝住了他,因为彦四郎看出他准备切腹。然而好友的梦想也因此成为泡影,彦四郎自责不已。
从那以后,也许彦四郎对他就有了愧疚。帮助他实现大坊滩排水造田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所以在奉命讨伐时,试图把功劳都让给他。决斗前一晚,彦四郎说在考虑讨伐成功之后的奖励,指的并非彦四郎自己的奖励。
而‘成功’杀死森田与宫坂两人的他则得到了昌国公的垂青,加入名仓家成为中士,获得觐见的机会。然后他献上计划书,使大坊滩开拓试验成为可能,少年时的梦想终于有了眉目,接着更是荣升侧用人。这一切都是彦四郎牺牲他自己换来的。
彦四郎不仅背负污名受人唾弃,甚至官职也被剥夺,婚约作废,最后是蛰居,白天禁止出门。
彰藏心中苦涩,无法想象彦四郎在矶贝家昏暗的小房间里得知好友平步青云时是什么心情。
而即使如此,当他再次遇到危险时彦四郎又赶到大坊滩,杀死刺客两人。
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彦四郎,他在木谷要之助和两名刺客的夹击之下毫无生还希望。
翌日早晨,彰藏来到纳户役横山梶右卫门家。
家老的突然造访吓到了横山。彰藏表示此行并非为了公事,只想见见他母亲。
彰藏被带到客室。不久后横山的母亲伊登出现了。
彰藏先为突然造访而道歉,然后说有件事希望伊登务必告诉他。伊登在榻榻米上端坐,郑重地行礼。
据说伊登以前非常美丽,年轻时彰藏也有所耳闻。如今彰藏眼前的伊登虽老,气质犹存。她的丈夫左内已经去世。
“伊登夫人,若在下所问之事令夫人不快,还请谅解。”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大人请尽管问。”
虽然这么说,伊登眼神中露出了不安与警戒。
“请不用担心,在下不问个人私事。”
伊登微微点头。
“在下想问的是,二十二年前有一个男人对夫人非礼的事”
听到这话的瞬间,伊登表情变得僵硬,她直到今天都对此事耿耿于怀。彰藏见状,心中虽有犹豫,却也狠下心来继续道:
“当年举止不端的那个男人正是在下的竹马之友。”
“矶贝彦四郎先生吧。”
彰藏没想到伊登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个名字。
“矶贝先生的名字很早就听说过。”
“是么。”
“因为女子喜欢聊一些藩士的话题噢。”
“在下不知。”
“到了十四岁,将要嫁给什么人是女孩子最关心的事。”
“原来如此。”
“话虽如此,却也只是知道个名字,未曾谋面。所以我以前虽然知道矶贝先生,却不认识他。”
听着伊登的讲述,彰藏心想原来女子也和男子一样。彰藏十几岁时也常与朋友聊女孩子的话题,但并未见过她们。当时伊登据说胸怀宽广。
“矶贝先生是藩校第一位,又在剑道比武中获胜,因此女孩子们对他评价很高。”
“是么。”
“那件事之后,得知他就是矶贝先生,我非常惊讶。”
伊登表情暗淡。
“当时的情况可否详细告诉在下。”
伊登点点头。
“矶贝先生在路上与我说话,当然,那时并不认识矶贝先生,以为是哪家品行不端的寄居者。说的话记不清了,总之不堪入耳。我试图无视他。”
彰藏默默等待下文。
“矶贝先生走近之后仍然纠缠不休。随从松蔵出言规劝矶贝先生,矶贝先生以刀柄撞击松蔵腹部,然后推开保护我的使女,把手放到了我腰上,接着试图拥抱。”
伊登讲述中,脸颊微红。
“我无法站住,就蹲下来。松蔵站起来后用木棍打了矶贝先生。矶贝先生生
气地拔出刀来。松蔵没有刀,我还以为会被矶贝先生杀掉,发出惨叫。但松蔵勇敢地用木棍打中了矶贝先生手腕。矶贝先生拾起被打掉的刀,向西门跑走了。”
彰藏没想到伊登记忆如此清晰。在这之前,他已经调查过藩国对此事的记录,与伊登所说一致。
“其实,有一件事直到今天未对任何人说过。”
伊登道。彰藏看向伊登。
“矶贝先生,在抱住我时,靠近我耳边说了抱歉。”
“什么!”
彰藏不禁喊出来。
“矶贝先生眼神不像喝醉的样子,我认为他是清醒的,所以更觉得可怕。”
彰藏心想果然如此。虽然已经预料到结果,听伊登说出来时还是非常震惊。
二十二年前,泷本家老派出岛贯杀勘一,彦四郎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就去追岛贯。然而岛贯刚离开藩国,与勘一关系亲密的彦四郎就突然消失的话,必定会引起泷本的怀疑。
因此,彦四郎在白昼公然猥亵妇女,故意被驱逐出藩,骗过泷本。
“此事,为何没有对官役说呢”
伊登摇摇头。
“那天晚上得知对我非礼的武士就是矶贝先生,我非常吃惊,但此时矶贝先生已经受到了驱逐。我想其中一定有隐情。”
彰藏佩服伊登的聪慧。如果伊登证实当时彦四郎神志清醒,事态必定向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伊登径直望着彰藏。
“家老大人,我想问,当时矶贝先生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
“与泷本家老失势有关系?”
彰藏无言以对,不过心想应该把事实告诉她。
“是的。”
伊登听后,默默点下头。
“最后有句话必须对伊登夫人讲,矶贝彦四郎绝对不是无耻的男人。”
“多年来心中的疑云终于散去了。”
伊登深深弯腰行礼。
离开横山家宅邸时,彰藏心痛如绞。
现在彰藏确信,彦四郎对横山左内的妻子根本没有恋慕之心,也不是酒后神志不清。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假象。之后遭到驱逐的彦四郎便追赶岛贯而去。
岛贯曾说过,当年在刚过岔路口驿站时追上了他。
当时一行人已经过了沓挂和轻井沢两处驿站,快要到碓冰峰时,突然下起了寒雨。因为那是离开藩国后下的第一场雨,记得很清楚。
然而直到版本驿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可疑人物。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岛贯玄庵。
尽管彰藏急于见到岛贯,岛贯的住所依然没有查明。下令出动町奉行的话,也许会有收获,但公私不能混淆。
拜访伊登三天后的早晨,彰藏在中庭刚开始挥刀,富樫九郎右卫门在中庭木门外叫道“家老大人”。通常九郎右卫门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可能是一直在等待彰藏起床。
“进来。”
获得了彰藏的许可,九郎右卫门说了声“属下失礼了”,推开木门进入中庭。
“有什么消息了?”
九郎右卫门在庭前单膝着地,“昨日深夜,查到了岛贯先生的住处。因家老大人在休息,属下便等道早晨禀报。”
彰藏点头,放下木刀,坐在廊沿。
“在什么地方?”
“安达屋,一位札差的宅邸。”
“就在城邑啊。”
九郎右卫门似乎感到惭愧,低下头来。
“多年以前岛贯先生就隐居在安达屋宅邸僻静处,店里也很少有人见过岛贯先生。属下从卫士那得到了消息,于昨晚深夜去到店里,已经确认过了。”
“噢。”
“大人有何打算。”
九郎右卫门问道。
这一天彰藏要去大坊滩视察。回国之后,他还没去过大坊滩。
“去大坊滩之前,先去下安达屋。”
九郎右卫门道“属下遵命”,马上有道:
“门前已有许多随行官员在等待大人了。”
这天随彰藏一起视察大坊滩的有郡奉行、代官已经下属们攻击二十多人。
“笔头国家老带着那么多人去安达屋,过于声张了。”
九郎右卫门点点头。
“你去告诉郡奉行他们,先去大坊滩。而安达屋就你跟我去。”
“明白。”
九郎右卫门立即去向郡奉行报告。
彰藏匆匆整理好装束,骑上马,带九郎右卫门前往安达屋。
他一身轻装,并没穿入城时的礼服,但安达屋的人依然看出他是身份高贵的上士。
九郎右卫门向掌柜表明身份,马上主人平左卫门就从里面飞奔出来。
“听说岛贯玄庵先生住在此处。”
听九郎右卫门这么说,平左卫门汗如雨下,道“可是岛贯先生犯了什么事?”
“不,并没有。”
彰藏安慰店主,下马入内。
“在下有事要请教岛贯先生,与贵店商事没有关系,请放心。”
店主稍微松了口气,表情依然僵硬。
“在下请与岛贯先生一见。”
“小的这就去叫。”
“不,不必了”,彰藏道,“岛贯先生腿脚不便,在下过去即可,请店主带路。”
店主诚惶诚恐地领着彰藏和九郎右卫门走近店里面。
岛贯住的小屋小而庄严。
店主正想出声,彰藏制止他,喊道“岛贯先生。”
“在下名仓彰藏。”
接着里面传出了“不必客气,进来”的声音。
彰藏让九郎右卫门在门外等候,打开木门走了进去。
岛贯坐在六畳房间的一端,面对文案背朝入口。察觉到彰藏入内,背对着彰藏道“上来”。
彰藏解下两刀,立在玄关,然后他走上地板。
岛贯伏案在写什么。彰藏端坐看着他的后背。
尔后似乎是完成了一个段落,岛贯放下笔,缓缓转身。
“你竟能找到此处。”
“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没想到先生在商家隐居。”
“老朽以前有恩于安达屋,所以这十年来吃住都不愁。腿脚不便,老朽极少外出,每日只在这小屋里写经文。”
“经文?”
“没错。到了这年纪,就老是惦记着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们。老朽自知无法前往极乐净土,便想尽自己所能祭奠那些人,学起了和尚。”
彰藏看向文案。纸卷上的笔迹甚是苍劲。
“不过,做札差的店主有时也会遇到不讲理的客人,死缠烂打要借钱。这时就当老朽出场了。”
岛贯低头看向腰间的刀。刀柄位于身体左侧。
“话虽如此,也不能杀了他们。老朽只需显露一下拔刀术身手,那些人也就知难而退。”
彰藏不禁失笑。因为他想象刀那些痞子看到岛贯的拔刀术之后是多么恐惧,然后再也不敢来安达屋。
“今日来访,不为其他。”
彰藏道出来意。
“有件事请务必告诉在下。”
岛贯瞪眼看向彰藏。
“先前先生说过,二十年前曾追杀在下。”
“对。”
“当时,在岔道驿站追上了在下。”
岛贯默默点头。
“在下想知道,为何没遇到先生。”
岛贯径直望着彰藏,尔后嘴角浮现出微笑。
“那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何?”
“你可能受到打击。”
彰藏心中产生不安,预感到不该听下去,一瞬间想要就此离开,但马上又赶走这种想法。
“请告诉在下。”
岛贯望着彰藏,深深叹息。
“那就说说吧。”
这时管家送来了茶。彰藏结果茶盘,放在岛贯面前。
岛贯将两只茶碗倒满,两人默默饮茶。
一会儿后,岛贯开始平静地讲述。
“老朽受泷本大人所托,离开城邑是在十一月五日,比你离开城邑晚了三天。之所以晚了三天,是因为老朽之前不在藩国内。老朽对泷本大人说自己一人就够了,但因你曾杀死森田与宫坂,泷本大人怕老朽失手,又派了二位高手同行,只求务必杀死大人。另外两人都是泷本养的刺客,剑术高明,却无法继承家业的人。这么多年,他们的名字老朽已经记不得了。我等三人走北国街道,日夜兼程,终于在信浓的岔道驿站追上了你。”
“如何知道在下在岔道驿站?”
“问过几处客栈,便可知道你们住在哪里。”
“怎么没有当即袭击在下等人。”
岛贯一笑。
“在其他藩驿站杀人,影响太大,对藩国的泷本大人不利。于是我等三人便跑到沓挂,在那住了一晚。翌日早早出发,在峰上等着你们。”
“碓冰峰么”
岛贯点点头。
山峰上山路难行,再加上过轻井沢后走了约半刻(一小时)就下起了雨,蓑衣几乎无用,众
人里面衣服都湿了,身体冰冷,走那陡峭的山路十分吃力。连一向吃苦耐劳的小峰都气喘吁吁,拿着行礼的随从和背负万作的彰藏也支撑不住。
快登上峰顶时,一行六人已筋疲力尽。彰藏本来就不是岛贯的对手,如今疲惫不堪时受到偷袭,岂能活命,更何况另外还有两名刺客。当时六人可以说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虽然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彰藏等人也安然无恙,但听岛贯说起时依然惊心动魄,彰藏感觉到腋下流出冷汗。
“大雨之中,我等三人在山腰处守株待兔。但走上山的,却不是你们。”
岛贯缓缓饮茶。
“来的是一位年轻武士。”
彰藏一听,膝盖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高瘦的男人。他看到我们,说‘泷本派来的刺客么’。除我之外,两名刺客瞬间拔出刀来。那个男人也平静地拔出刀。”
小屋外传来百舌的啼鸣。岛贯向那方向瞥一眼,马上又瞪着彰藏。
“两刺客同时发起进攻,但发出惨叫的却是那两人。一人手筋被挑断,另一人两眼俱瞎,都是被刀尖所伤。对手出招干净利落。”
岛贯在空茶碗中注入茶。倒茶之中的岛贯也没有丝毫破绽。
“道场中常说砍杀需用整个刀身,简直一派胡言。真正的高手只用刀尖。杀人不必把人砍做两截,只需在手腕、眼睛、脖子上轻轻划上一刀,对手便无力再战。那男人的剑法正是如此。两刺客也是高手,却瞬间落败,可见那男人的剑法深不可测。”
岛贯将铁茶壶放到木桌上。
“那男人在两刺客身上留下致命伤,然后与老朽对峙。当时山风强劲。真是不可思议,老朽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彰藏感觉膝盖的颤抖在加剧。
“对他对峙时,老朽明白遇上了平生未有的对手。通常人在厮杀中全身肌肉紧绷,但那个男人却从容自在,仿佛他面对的只是竹刀比试。老朽还从没见过这种对手,心中惊讶,但依然相信他不敌我。老朽刀快,自信无人能闪。当时风从老朽背后吹来,风雨都打在那人正面。老朽心想天助我也,慢慢朝他逼近,进入老朽攻击范围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刻。”
彰藏不认为岛贯在夸大事实。将近七十还能有如此身手,壮年时刀自然更快。
“老朽一步步逼近。那男人刀横于腰间,刀尖向后,是老朽从未见过的奇妙起势,但也不足畏惧。终于,距离够了。在那一瞬间,老朽抽刀而出接下来的事却难以置信。老朽一刀挥空,同时倒向地面,然后才发现左腿小腿在喷血。”
岛贯视线扫过自己的腿。
“最得意的拔刀术第一次失手,自己也是第一次被刀所伤。如今回想起来,那男人的身法与速度简直出神入化。”
“他试图杀死老朽,老朽倒在地上荡开了他的刀。虽已不能击败他,老朽自保尚可,只是撑不了多久。随后雨下得更大,他放弃了,收刀入鞘时如此说道——茅岛藩不能没有名仓勘一,泷本主税迟早失势。接着便朝坂本驿站的方向去了。”
此事的彰藏已如发病般颤抖不止。
“老朽止住血。两刺客还未断气,却也是必死之人,老朽便让他们得到解脱。因为没法埋葬,就从山峰上把尸体抛入山谷。尽管残酷,刺客就是这种命。大雨把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老朽之后拖着伤腿越过山峰,没回藩国,先去附近的温泉客栈养伤。结果伤腿因坏疽而丢了。一年后回到藩国,正如那男人所说,泷本大人已经切腹而死,家族也被除名。”
岛贯说完后,两人一时沉默。
院子里传来寒蝉鸣叫。彰藏眼前的茶已经凉透了。
“泷本大人”,彰藏开口道,“因多年来贪赃枉法的事败露,被昌国公下令切腹。而证据副本就在当时的在下身上。”
“原来如此。老朽若是杀了你,泷本大人也许就没事了啊。”
彰藏道“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下即使死在先生刀下,泷本大人所做之事也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或许吧”,岛贯轻轻说道。
“不过对老朽来说这并不重要,老朽想的都是那个男人。”
“先生知道他是谁么?”
彰藏艰难说道。
“知道,矶贝彦四郎。”
“原来先生知道”
“一年后回到藩国,老朽四处打探,然后得到个奇妙的消息。就在老朽离开城邑的翌日,一名寄居者在白昼的大道上侮辱武士妻子而被驱逐出藩。那人就是矶贝彦四郎,当年剑道比武中的霸者,之后奉命讨伐中失利负伤,遭到罢免,被命蛰居。然而,最让老朽震惊的是,这个男人是老朽的目标名仓勘一的竹马之友。”
突然,岛贯发出大笑。
“奉命讨伐中失利负伤?能丝毫不差地避开老朽的刀,同时击中老朽小腿的男人,就凭只懂江户道场剑法的森田门左卫门,能伤到他?绝无可能!”
岛贯怒吼道,然后慢慢饮茶,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
接着淡淡说道:
“那时那男人说的名仓勘一,老朽后来才知道是大坊滩的开拓者,之后又听说此人从侧用人、留守居役直到当上江户家老,心想那男人在峰上说的话的确没错。然而,老朽没想到此人竟然当上了笔头国家老回到了藩国,于是就决定见此人一面。如果此人只是凡夫俗子,老朽便杀了他。”
岛贯瞪着彰藏。彰藏望着他的眼睛,心想之前岛贯的杀气并不假。
“而你,正如那男人所说的那般。老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茅岛藩不能没有名仓勘一。老朽一生就像影子般生存、杀人。而那男人也像影子般,不过与老朽不同,他还救人。矶贝彦四郎——举世无双的男人。”
彰藏无言以对。
“不要误解,老朽先前没杀你,可不是为了茅岛藩。”
岛贯微微一笑。
“矶贝彦四郎这样的男人以性命守护的人,老朽不能杀。”
彰藏喉咙里传来呜咽。
即使是二十二年之后,彦四郎也在保护他。
小屋内从刚才开始便寂静无声。
只有蝉鸣从窗口进入,落在两个男人的肩头。
彰藏悔恨万分,如果眼前没有岛贯,也许已经放声大哭了。
岛贯径直盯着彰藏。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
岛贯安详说道。
“五年前,老朽曾与安达屋主人一起去大坊滩代官所,当然老朽乘着肩舆。那是入秋前的事。以前荒芜的湿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良田。始终拒绝人类的大坊滩竟然能开拓到这种地步,老朽感佩之至。而回去时,在大坊滩见到了一位武士。”
彰藏抬起头。
“武士坐在新田之中的高丘上,望着大坊滩新田。据轿夫说,那高丘是试验田大坝遗址的一部分。老朽命肩舆停下,从远处看那武士。那武士年纪四十多,蓬头散发,衣衫褴褛,仿佛在自己宅邸院里般,望着夕阳光中翻滚的稻浪。”
“那位武士”
没等彰藏说完,岛贯便摇摇头。
“距离较远,而且只看到了侧面。虽然样子变了,老朽仍可确信就是那个男人。”
彰藏默默点头。心想一定是身患肺病回到藩国的彦四郎,在去浦尾途中顺便去了大坊滩。而岛贯在大坊滩再次遇见彦四郎,在彰藏想来也是一种缘分。
“老朽的话说完了。”
随后岛贯便转向文案,背对彰藏。
“岛贯先生”
岛贯并未理会彰藏的呼喊,漠然执笔写经。
“在下告辞。”
彰藏起身,对着岛贯后背深深弯腰行礼,然后离去。
彰藏离开安达屋,骑上马,与九郎右卫门一起前往大坊滩。
一路上,彰藏心乱如麻,仅仅是坐在马背上,任由九郎右卫门牵着马前行。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在何处。
——空虚,彰藏小声嘀咕。什么笔头国家老,不过是藩国最空虚的人。
激烈的愤怒与悲伤在心中翻腾。如彦四郎般杰出男人竟然为了他这样的人舍弃了一切,他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悲伤,更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惭愧。
彰藏心中有强烈的疑问。到底为什么,彦四郎要做到那种地步。是为了大坊滩而牺牲自己么?想到这里,当年看暴云力主谋万作被处刑后回家的路上,与彦四郎结为刎颈之交的情景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尽管如此,彰藏自己却恬不知耻地活到了今天。无法原谅。
快离开城邑时,彰藏来到了徒组的聚居地。沿途徒组藩士见到彰藏的外褂细绳颜色,便向他行礼。
找到旧居,彰藏停下马。记忆中的竹篱还在,家中应该是住着某位下士,竹篱受到了精心打理。
与父亲和千江一起去钓鱼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彰藏感觉父亲马上就要从木门里走出来那样。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脱藩的彦四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即使剑术高超,失去身份的浪人在其他藩也极少能出仕。彰藏想到彦四郎苦难的人生,心痛不已。
彦四郎从未去江户找他。因为彦四郎即是寄居者,又有脱藩重罪,不愿给老友带去麻烦。彦四郎就是这样的人。
回过神来时,彰藏骑的马已经在猿木川河堤上向下游走去了。一旁是九郎右卫门默默地步行。
彰藏看向河流,回想起当年溺水时的情景。看到彦四郎陷入危险,他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而跳下河,结果反而被彦四郎救起。
忽地又想起他试图直谏时被彦四郎劝住的事。那时彦四郎有一次救了他。
彰藏为那一天而感到后悔。他应该不告诉彦四郎,直接去直谏,然后切腹。这样就不会糟蹋彦四郎的一生了。
——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彰藏在心中呼喊,应当死的人是自己。
彦四郎才是必须活着的人。
“家老大人,到大坊滩了。”
听到九郎右卫门的声音,彰藏回过神来。
他甚至不记得一路上走的是什么路。
“这里是大坊滩的新田。”
九郎右卫门指着眼前的稻田说道。
彰藏推起草帽,扫视之后惊讶不已。眼前没有彰藏记忆中的湖滩,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稻田。
“奉行们在何处?”
“端山大人他们应该在七号坝,从这里向北走四里就到。”
彰藏下马,从九郎右卫门那接过地图。从地图上可以得知,自己所在之处正是当年的试验田。彰藏再次扫视周围,却找不到记忆中的风景。泥泞的湿地已经被青葱的稻穗取代。
大坊滩整个开拓工程还未完成一半,新田也因此不到一半面积。但站在此处极目远眺,以前的大坊滩已经不复存在。四里外的七号坝是最新大坝,大坝外应该是还没开始淡水化的湿地。
仔细看,新田中有一块耸起的高丘。
“那是什么?”
“试验田大坝遗址”,九郎右卫门道。
彰藏再看地图,的确有如此标示。但高丘与彰藏记忆中的大坝全然不同。
记忆中的大坝如高墙般把一块湿地围在里面,如今已所剩无几,只有台形高丘还在。
高丘高约两间,足以俯视整个大坊滩。
“这里是试验开拓时,奉行小屋所在之地。”
九郎右卫门道。高丘中央立着一块小石碑,石碑上写着‘试验田遗迹’以及日期。如此说来,彰藏二十二年前就住在这里。
彰藏想起岛贯的话,五年前彦四郎曾出现在高丘上。想到彦四郎望着夕阳中的新田是什么心情,彰藏心像撕裂一般。
“九郎右卫门。”
彰藏并未转身,说道:“你先去七号坝,我稍后过去。”
九郎右卫门道“遵命”,然后走下高丘,徒步向北走去。
如今只剩彰藏一人。彰藏闭上眼睛,回忆二十二年前那个晚上的事——那天晚上,彰藏离开这里的小屋,去追破坏大坝的歹徒,接着在漆黑的小路上追赶木谷要之助,却没料到是个圈套。危机中,救下他的不是虎之丞,而是彦四郎。之后彦四郎又在碓冰峰解决三名刺客。彰藏恨自己为何没意识到。
这时,彰藏鲜明地想起第一见到彦四郎的情形。
幼小的少年对站在父亲尸体前哭泣的自己怒喝‘不许哭’,仿佛就在在昨天。
“武士的儿子不许哭。”
彰藏觉得当时也是被彦四郎救了。父亲死后自己濒临崩溃的心,因为彦四郎的一句话而振作起来。
不,不对。彰藏在心中大喊。彦四郎的话在之后也继续支撑着他,让他不畏惧苦难的日子,坚强活下去。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彦四郎。
从那时起,再苦再难彰藏也没有哭泣。那是与幼小彦四郎作为武士的约定。
“彦四郎!”
彰藏不禁大喊。声音乘着风,在大坊滩上空飘荡。然后彰藏再一次竭尽全力呼喊彦四郎。
眼前的稻穗风景忽然变得模糊,回过神来时彰藏已经泪眼朦胧。他试图止泪却做不到。泪水如大雨滂沱,沿着脸颊流到下颚,再滴到地上。
彰藏跪倒在高丘上,两手撑地,喉咙里不停发出呜咽。
两手揪地,彰藏像狗一样咆哮,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