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1章「救出公主」

第一次看见的城门,远比想像中巨大。

少女抬头瞪着高大的城门,做好觉悟踏出步伐。

她喀喀喀地踩着坚硬的铺路石,凝视前方走在路上。

或许是威猛的脚步声,抑或是娇小身躯背着的大刀及大弓所致。

行人纷纷好奇地望向她,少女则用彷佛要将其射杀的眼神瞪过去。

目光堪比利刃。

众人不知所措地别过头,少女赶往前方,把他们抛在身后。

毕竟此地与敌阵无异。不容大意。

稍有松懈,敌人想必立刻就会跟狼群一样,把她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至少那名少女深信不疑。

然而────不过,可是,眼前的景色真是令人眼花撩乱。

道路用石头铺成。房子用石头盖成。头上的天空十分狭窄,位于高耸建筑物的屋顶上,远不可及。

看不见地平线导致她心神不宁。人潮拥挤,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

刺进耳中的声音种类繁多,喧嚣嘈杂,连一秒钟的空白都没有。

待在这种地方,脑袋会出问题的。

少女摇摇头,一副连下意识停下脚步的时间都嫌浪费的态度,加快脚步。

目的地在────没问题,她知道。应该是知道的。

本以为马上就能找到,在这座石头城镇却没办法这么有自信。

不过,不能把胆怯的一面表现出来。她紧抿双唇。

她即将前往的地方如同迷宫。万万不可如此软弱。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好欺负。

幸好她所花的时间不如想像中来得久,傍晚就顺利抵达目的地。

这也是多亏每条街道都挂着写有路名的牌子。

是陷阱吗?或是连这座城镇的居民都记不得。

即使是陷阱,她也只有踩进去摧毁它这条路可以走。

少女于目的地────挂着斧头招牌的酒馆前驻足,从怀里拿出一张纸。

满布摺痕,边角磨损的那张纸,是一封反覆打开又摺起的信。

她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视线在招牌及信上之间来回,确认了好几遍。

没有错,就是这里。

看不出能当门用的双开式小门,在少女胸口附近的高度摇晃。

声音、亮光、人声、陌生的香料及不明气味,从门后透出。

扑面而来,试图压制少女的五感,抹消踏进其中的勇气。

然而,她可不能输给这种东西。这样会正中敌人的下怀。

她握紧拳头,用力蹬地,投身于漩涡中。

视线再度刺在发出巨大开门声的客人身上。

少女以宛如精心打磨过的刀刃的视线,将好奇的眼神一刀两断。

她同时扫了店内一眼────唯有这一瞬间,少女紧绷的脸上绽放笑容。

────她还是一样美丽。

光泽亮丽的秀发随便扎成一束马尾,活泼的气质丝毫不损其美貌。

跟那强壮又有女人味的丰满身躯一比,自己的体型是多么瘦弱啊。

她模仿她绑起头发,却完全比不上人家。

要说什么?要如何跟她搭话?大脑在空转,不能着急。

少女忍住想冲过去呼唤她的冲动,慎重地前进。

木头地板被她踩得吱嘎作响,在这段期间,她好不容易绷紧神情。

幸好对方似乎还没发现她。

可是,她的安心感只持续了一瞬间。

那人身上穿着的,竟是杂工穿的衣服。

她的怒火同样只压抑住了一瞬间。

坐在桌前的醉汉,竟敢亲昵地将手伸向那个人。

看见她排斥地将手拨开的瞬间,少女忘记了忍耐。

她像要在木头地板上留下足迹似地飞奔而出,握住背上的大刀。

男子望向她,比她拔剑的速度快了那么几秒。无妨。管他的。

「离姊姊远一点……!!」

少女挥下的大刀从男子的鼻尖前面擦过桌子。

明明想砍断男子的手臂,男子的身体却已经不在原处。

自己怎么如此稚嫩!少女因愤怒及羞耻眼泛泪光。尽管如此,她仍然放声怒吼。

「卑鄙小人,你把公主殿下藏哪去了……!!」

「啥?」

「喔?」

重战士及马人女侍眨眨眼,面面相觑,同时歪过头。

§

「……我不擅长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

「是吗?」

这句话相当直接。

哥布林杀手肮脏的铁盔上下晃动。

在一阵骚动的冒险者公会中,只有他的反应一如往常。

冒险者公会的等候室,装备各异的冒险者们聚集在长椅上。

所有人都注视着霸气尽失、神情尴尬的重战士。

除了他的同伴,看过他这副模样的人并不多。

顶多只有在第一次冒险时大剑不小心卡在岩壁中的时候,或者因为急着升级,因过劳而倒下的时候。

至少这次的原因,显然是横眉竖目地站在他身后的女骑士。

或者是────稍远处的那两位马人少女。

娇小的马人少女瞪着周围威吓他人,彷佛在保护困惑不已的姊姊。

黑发绑成马尾,背着大刀及大弓,双手及四足装备护甲,人类的身体穿着轻薄的皮铠。

「装备跟森人(Elf)有点像呢。」

「应该是草原之民的武具。」

女神官惊叹道,蜥蜴人(Lizardman)在旁边摇晃长脖子。

不久前的她八成会惊慌失措,现在却没有一丝动摇。

重战士哀怨地望向哥布林杀手。这家伙竟然把天真无邪的女孩荼毒成这样。

「我不明白情况。」

「我也一头雾水。」

重战士叹了口气,垂下头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既然他一头雾水,哥布林杀手当然也搞不清楚状况。

肮脏的冒险者,以及装备被拿走的冒险者。

看不出是银等级的两人默默互瞪。

这个行为实在太没意义,女骑士终于忍不住轻轻撞了下重战士的后脑杓。

「不就是你害的吗?」

「……我哪里有错?」

「错在对那女孩的姊姊和公主出手。」

「并没有。」重战士哀号道。「姊姊和那个公主都没有。」

你说什么?女骑士瞪着他,重战士又叹了口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在酒馆动武虽然不稀奇,把事情闹大可不好。

他付了点钱跟店长赔罪,将马人女侍的妹妹交给她安抚,当下就离开了。

事件平息的隔天早上────莫名其妙发展成现在这个情况。

女骑士冲进他房间揪着他的后颈,把他拖到公会……

「……是要我怎么找公主?」

重战士能拜托的人,只有这位寒酸的战士,他别无选择。

上森人(High Elf)少女发自内心愉快地笑着,矿人道士(Dwarf)在拿这个话题配酒喝。

团队(Party)的会计及孩子们,早就一副不想被卷入夫妻吵架的样子逃走了。

至于长枪手────

────他绝对会大肆嘲笑一番。

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选项之中。幸好那两个人因为冒险的关系,不在这座城镇。

「要找公主吗?」

「她说她是来找公主的。」

「唔。」

「我磨完剑,想说明天开始要外出冒险,去酒馆喝杯酒,就只么简单。」

「是吗?」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重战士点头,又说了一次。

「……我不擅长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

「是吗?」

铁盔再度上下摇晃,两个大男人陷入沉默。

营造出一股假如置之不理,这阵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氛围。

女骑士勃然大怒。

「啧,讲不下去……!」

马人女侍似乎判断现在正是出面的时机────并不是因为女骑士在叫人说明情况。

她拉着妹妹的手────更正确地说是妹妹不肯放开她────走过来,马蹄踩得叩叩作响。

「哎呀,真的对不起,我妹给各位添麻烦了。」

「姊姊不必道歉!」

马人少女强行插嘴大喊,看起来随时要拔刀出鞘。

「是这男人不好!」

「看,她说是你不好。」

被女骑士一瞪,重战士仰天长叹。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渴望至高神的制裁。

但那位神明会将正义为何物这个问题交给人们判断。这也是一种考验吧。

「那个……」

代替至高神出手相助的,是地母神。

「总之,可以请你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仔细说明一次吗?」

女神官提心吊胆,面带愧疚,却毫无顾忌地对马人少女说道。

看来数不清的冒险

及经验,让她顺利成为一名成熟的冒险者。

「在这里酿成骚动,会给其他人添麻烦……」

不过,这并不是对重战士伸出的慈悲为怀的救赎之手。

女神官对冒险者公会的柜台使了个眼色。

转头一看,柜台小姐拿着钥匙站在帐房,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笑容。

「是的,方便请各位移驾吗?」

客气的措辞,有时会给人不容拒绝的压力。

重战士还没伸手,女骑士就率先采取行动。

「嗯,抱歉,帮大忙了。」

「不会,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跟我说。」

柜台小姐恭敬地将会客室的钥匙交给女骑士。

「走吧,到二楼去。你这无礼之徒。」

得意洋洋的女骑士散发不容拒绝的压力,抓住重战士的手臂。

至高神并未降下天罚,代表这是他允许的行为……

────看来我孤立无援。

重战士面色凝重地点头,宛如要被带到处刑场的囚犯。

§

「所以是怎样?」

「是怎样?」

「别问我。」

妖精弓手(Elf)两眼发光,女骑士的眼神杀气腾腾。重战士放弃挣扎,靠在长椅上。

冒险者公会二楼的会客室绝对不小。

然而,要挤进两位马人、一位蜥蜴人(Lizardman),自然会给人压迫感。

即使是聚集了众多种族的冒险者公会,也没有考虑到凡人(Hume)盖的会客室会有马人踏进。

不如说,安排空间若有为马人着想,反而会变成凡人待不住吧。

「哎呀,哈哈……怎么说呢,真的对不起喔?」

「无须在意,放宽心。女侍小姐也只是遭受牵连罢了。」

马人女侍屈膝坐下,看起来不太自在,蜥蜴僧侣拿出绅士的态度爽快地点头。

连他都被不肯离开姊姊的马人少女瞪着。

本以为与姊姊共度一晚,误会应该解开了,看来并非如此。

看得出她已经做好就算得以少敌多,仍然不惜一战的觉悟。

对她而言,这个地方想必是敌阵的正中央。

「昨晚她也只会跟我说公主失踪了,她过来找人……」

马人女侍也无计可施的样子,不知所措。

在旁边听的矿人道士喝了一杯酒才开口问道:

「呣,公主殿下是你们那的人?」

「嗯,对。她是个────」

马人女侍比手画脚,手指从浏海、额头移动到鼻子,画出一大条线。

「浏海有撮白发,像银星一样的孩子。既漂亮又帅气。」

「然后,那位公主殿下失踪了?」

「她挺调皮的,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人家。」

马人女侍笑着说道,不过即使有她开朗的笑声,依然无法缓和气氛。

「好了,快给我从实招来。」

女骑士逼近重战士,但这件事八成与重战士无关。

至少其他冒险者是这样想的────哥布林杀手的想法则不得而知────他们互相点头。

在场唯有一人知情。

妖精弓手用闪烁着星光的双眼望向马人少女。

「那就只能────」

「……!」

「问你啰……」

被狠狠一瞪,妖精弓手苦笑着甩甩手,表示自己拿她没办法。

连对待上森人都是这个态度,可以说挺有骨气的。

可是,这样下去事情一点进展都没有。没完没了。

那么,该如何是好?在众人思考之时────

「那个……」

女神官以自然的动作跪在马人少女面前。

一和她对上目光,屈膝坐在毛毯上的少女就吓得「唔」了声。

「你担心公主殿下,一个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

「……」

「……可以理解。」

女神官将她的沉默视为肯定,轻轻点头,接着露出微笑。

若非如此,何必特地来到陌生的城市找姊姊。

她没有叫她不用担心。

取而代之的是轻声呼唤她,温柔地将手掌放在马人少女紧紧握拳的手上。

「方便跟我们谈谈吗?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

少女一语不发,瞪着近在眼前的蓝眸,最后勉为其难地开口。

「……你们能做些什么?」

「这个嘛……」

女神官用纤细的手指抵着嘴唇,有点俏皮地做出思考的动作。

「至少可以听你说,一起陪你想要怎么办。」

「…………」

马人少女依然没有说话。

她看了耐心等待她回答的女神官一眼,然后再看看陪在旁边的姊姊。

马人女侍像要催促她开口般,抚摸少女的脸颊,轻轻摩擦她的脖子。

在少女头上焦虑地摇晃的耳朵,不久后垂了下来。

「……知道了,我说。」

不晓得是死心还是觉悟。少女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线。

她沉思了几秒钟,结结巴巴地开口。

「…………公主殿下她,说要去当冒险者,离开部落,下落不明。」

「不稀奇。」

还靠在重战士旁边的女骑士轻轻哼了声。

她抓着重战士的后颈,感慨良多地说。

只有女神官疑似察觉到个中原因,她眯起眼睛────

「我不清楚你那边的状况,但我们这边很少发生这种事。」

马人少女果断地摇头。

头上的长耳、绑起来的头发、背上的大刀及大弓,同时微微晃动。

「而且,公主殿下并非独自离开,是受到一名冒险者的邀请。」

「就是这家伙?」

女骑士将重战士拎起来,他发出青蛙被踩扁时的声音。

马人少女仔细观察他,极为肯定地断言:

「是个背着大剑的冒险者。」

「你看,我就说吧!」

「看什么看。够了,放开我。」

重战士强行抓住女骑士的手臂,稍微一扭。

那是基础的体术,这么一做手指便会自然张开。

他无视「呣」了一声的女骑士,摸着喉头不耐烦地说:

「打扮成这样的冒险者,要多少有多少吧?」

少因为这样冤枉我────重战士撑着脸颊埋怨道。

「背着形似铁块的大刀的人,在哪都看得到。」

「那可是从叙事诗中的黑衣剑士传承下来的传统。」

看到银等级冒险者难得一见的消沉模样,矿人道士笑着插嘴。

现在似乎流行把黑衣剑士塑造成身材纤细的二刀流美男子,时代变得真快。

然而,他也一样是意图沿着那名黑衣剑士的足迹前行之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多少冒险者为那则传说兴奋不已,渴望知晓结局,选择追随他的背影啊。

事到如今,旁人已不得而知。

深深体会到绝对无法触及那个目标的重战士,仍旧默默注视前方。

因为再怎么笨拙,再怎么不成熟,只要他还是冒险者,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戴一顶铁盔不就好了。像欧尔克博格那样。」

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妖精弓手接在矿人道士后面插嘴。

马人少女散发的悲壮感,差点让会客室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她那异常开朗的个性,彷佛为这间房间带来一阵清风。

不知道是身分高贵之人的行事风格,抑或上森人与生俱来之物。

无论如何,她以再优雅不过的动作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这样就不会认错人了吧。」

「我也被人说过,是靠铁盔记住的。」

哥布林杀手以拙劣的言词补充,重战士回答:「这样啊。」

这男人说的话挺深奥的,现在却派不上用场。

该依赖的反而是看起来很伤脑筋,表情五味杂陈的神官少女。

换成数年前,她应该会手脚大乱,如今真是成长得相当可靠。

────大概只有本人没意识到吧。

想到自己队上的孩子们,也许稍微严格一点会比较好。

总之,重战士用视线拜托她继续问下去,她点头回应:「好的。」

「只是离家去当冒险者的话,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事。」

当然,若要带回跑出去的公主就另当别论。

可是假如自己是为此派出人手的那一方,不会只交给这位少女。

────雇用冒险者吗?

想到之前的王妹事件,身为受到委托的那一方,她有点不好意思。

而女神官没有思虑不周到在这种场合表现出那样的心情。

在她的催促下,马人少女板着脸,语气凝重地说:

「她从此就没了消息。」

「这……」

是不是失败了?

女神官绝对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正因为冒着危险才叫冒险者。没有冒险不伴随死亡的风险。

若是绝对安全,能轻松致富的工作,谁还会去委托冒险者。

屠龙、打扫下水道、剿灭小鬼,都一样有危险。

虽然风险有分大小────小鬼就是威胁性最低的怪物。

「公主殿下精通武艺,不可能轻易落败……!」

马人少女似乎看穿了女神官的想法,反射性大叫。

「再说,问题不在于她有没有去冒险。公主殿下说过到了镇上会写信通知,结果连一封信都没收到!」

「……这么说来,确实有点不对劲。」

旷野自不用说,整个四方世界充满冒险、威胁、宿命及偶然。

用不着搬出在路上遇到龙的故事,运气不好遭遇怪物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

然而,立志成为冒险者,与冒险者团队(Party)一同前往城市的少女。

没有向人求救,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看来会是场大冒险。

犯人是怪物也好,人类也罢,肯定与剿灭小鬼无法相比。

女神官如此心想,不得不希望至少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

若真是这样,只能祈祷她和家人顺利和好。

不是说一定要无时无刻维持良好的关系,但就算要离开,也有更好的方法。

「话说回来,在马人的文化中,长女可以离开家里吗?」

女骑士逼近重战士,质问他「果然是你把人家拐走的吧」。

拿两人的互动当下酒菜的矿人道士,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不管是你还是那位公主。」

「规定是要由最小的孩子继承家业。」

「公主殿下也是因为妹妹出生了,才能无后顾之忧地离家。」

马人女侍回答得轻描淡写,妹妹的语气也很干脆。

「唷。」

马人女侍对惊呼出声的矿人道士说明:

「因为以血统来说,混种的孩子比较强嘛。虽然不是全都由这个决定,至少我们(部落)是这么认为。」

「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尽相同呐。」

蜥蜴僧侣悠哉地说,妖精弓手苦笑道:

「你有资格说吗?抢新娘这种事也满那个的吧?」

「何出此言。」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露出利牙。「贫僧听说马人也是如此。」

「……真的吗?」

「正是!」马人少女信心十足,骄傲地挺起紧致的胸膛。

「找到优秀的伴侣增强血脉,才能为一族带来繁荣及胜利。」

「……也就是说,最小的这孩子就是我家的继承人。」

你这个小笨蛋在做什么呀────被姊姊轻轻一戳,少女按着额头,气势汹汹地说:

「可是!姊姊,我已经是出色的战士(Baghatur)。」

马玲姬(Baghatur)如此主张,但这无法改变她身为么女的事实。

「小笨蛋。」

「好痛!」

姊姊又轻戳了一次她的额头,马玲姬这次叫出声来。

女骑士与重战士也在互相争论,蜥蜴僧侣和妖精弓手亦然。

用不着多说,矿人道士没有停下酒杯的意思。

刚才沉闷的空气烟消云散,会客室瞬间热闹起来。

始终沉默不语的哥布林杀手看着这一幕,喃喃说道:

「……很熟练。」

「是的。」同样在注视众人的女神官,略显骄傲地点了下头。

「刚来我们这边的小孩子都是那样,紧张兮兮的。而且……」

────海湾之民(Viking)更可怕。

女神官半开玩笑地补上一句。这是事实,却不尽然。

────大概。

公主莫名其妙失踪,她担心得离开故乡,却没有人可以依靠。

那样的心情────女神官不是不明白。

在充满陌生人的寺院,体会到在这个四方世界中,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时候。

或者────搀扶着负伤的同伴,将同伴的哀号抛在身后,于昏暗的洞窟中爬行的时候。

当时的胆怯、不安,她再清楚不过。

「是吗?」

哥布林杀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看着同伴及友人引发的骚动。

坐在旁边的女神官知道他在想事情。

虽然就算她抬头望向肮脏的铁盔,还是看不清面罩底下的表情。

过没多久。

「……这事与哥布林无关。」

他缓缓抬头,声音低沉严肃,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面向被女骑士抓着的重战士。

「但我毕竟欠你一个人情。」

「我反而要说,把这当成我欠你一个人情吧。」

他再度强行甩开女骑士的手臂,摸着脖子咧嘴一笑。

「迟早会还。」

「行。」哥布林杀手点头。「按照惯例,请喝一杯酒。」

经过片刻的思考,铁盔缓缓歪向一旁。

「不过,为何要找我?」

「我想不到其他有本事的斥候(Scout)。」

「……」

哥布林杀手说:

「……我一向把自己当成战士。」

妖精弓手忍不住大笑,马玲姬纳闷地看着她。

§

「哎呀,那还真不得了!」

柜台小姐虽然语气轻松,这可是跟自己有关的重大事件。

────冒险者竟然掳人。

有问题,问题可大了,是责任问题,不晓得会殃及多少人。

证明类似无业游民的冒险者并非无业游民,正是冒险者公会的存在意义。

否则国家也不会特地设立职业公会(Guild)。

给予掳人犯身分证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方若是来自远方,不清楚这里的规矩的冒险者,倒还好一些────

────不不不。

已经有人失踪,无论如何,受害者平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结果。

「总之,这几天好像没有马人的新手冒险者……」

「是吗?」

马人很引人注目。光是来到这座城镇,就会造成话题。

柜台小姐翻着资料告诉他,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点头。

「那么,能否视为不是这座城镇?」

「前提是她有登记成冒险者。」

然而,这座城镇并不大。

据马人少女所说,马人公主额前有撮银发,特征显眼。

假如她有踏进这座城镇,不可能没人注意到。意即────

「我不觉得她会去大城市,比较有可能的就是……」

「水之都吗?」

「是的。」

柜台小姐点了下头。

分散于各处的边境村庄及开拓地等地区,当然也需要冒险者的存在。

可是向往冒险者生活的马人少女会去的地方,选项就有限了。

────虽然这或许是我的偏见……

她不认为在草原漂泊的马人部落的女孩,会想去开拓地生活。

「不过,也不能未经确认就下定论,我先检查一下冒险纪录表。」

柜台小姐站起身,思考了一下后补充道:

「那名扛着大剑的冒险者,我也会查查看。」

「麻烦了。」

「是。」

柜台小姐微微一笑,动作依然潇洒,小步跑进帐房。

不晓得是刚好在休息,还是在偷懒,柜台小姐的同事满嘴饼干,抬起头来。

「怎么?出了问题?」

「有个人在冒险者的陪同下进城,然后失踪了……」

「呃啊。」

她发出至高神信徒,或者说是冒险者公会的职员不该有的惨叫。

倘若身分及状况允许,柜台小姐也想发出同样的声音,无奈事与愿违。

监督官咬了剩下的饼干一口,配红茶吞下去,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

「……万一前辈知道,事情就严重了。」

「就算她不知道,事情也一样严重。」

「是没错。」

即使是开玩笑,她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总而言之,感谢这位拍掉饼干屑站起来的朋友。

两人一同抽出最近活动过的冒险者的纪录表,一页一页翻阅。

马人冒险者、扛大剑的冒险者,都绝对称不上普遍。

────好吧……

想要挥舞大刀的冒险者,倒是绝对不少。

觉得帅气、觉得好看、觉得看起来很强……理由各式各样。

不只男性,其中也有女性冒险者,可见至高神的威光是多么伟大。

也有诗歌会将六英雄(All Stars)之一塑造成异邦的佣兵、拿大剑的红发剑士。

────不过,听说那个人是黑发的女性……

「嗯,查

不到。」

眼睛、手指、大脑与无用的思绪切割开来,沿着文字移动。

同事突然抬起脸说道,柜台小姐点了下头,合上帐本。

「对呀,果然在其他城市吗?」

「我是这么认为。」

监督官点头,踮脚将文件放回架上。

「事态严重,得写一份报告书交给公会长。」

「方便拜托你吗?」柜台小姐问道。至高神神官这个身分,在这种时候很好用。

「是可以,但我想对那个马人女孩施展『看破(Sense Lie)』。」

监督官好不容易把文件放回去,喘着气擦拭额头的汗水,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在怀疑她,只是需要『我已经检查过』这个事实。」

「我知道。」

柜台小姐轻声一笑,拨开垂在肩上的辫子。

她很清楚这个人不是仗着权势看到人就怀疑。

若同事是这样的个性,至高神肯定不会授予她神迹。

「我去问问哥布林杀手先生,大概用不着担心就是了。」

实际上的确如此。

柜台小姐像只陀螺鼠似地小跑步回来,得知她的请托,他点头回答「是吗」。

「我不认为她会答应我的要求,不过既然是神官提出的,应该没问题。」

「谢谢您。由于这个案件比较特别,我会把它安排成来自公会的委托。」

这也是因为他好歹是银等级冒险者,不能让他做白工。

更重要的是,事关冒险者公会的信用,必须正式委托冒险者调查。

「我先为您准备给水之都的介绍信,请拿给那边的公会看。」

「麻烦了。」

────但是。

柜台小姐俐落地整理文件,一面与他交谈,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知道这样想思虑欠周。她明白现在不是那种场合。

但是────没错,但是,她真的很高兴。

「哥布林杀手先生,您变了呢。」

「什么变了。」

「因为────」

柜台小姐抱紧文件,用边缘遮住嘴角,以掩饰发自内心的笑容。

「您对与哥布林无关的冒险挺有干劲的。」

「……」

────真是优秀的冒险者。

受到称赞的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唔」了声。

「……我并无此意。」

§

「不必做那种事,我知道自己所言不假就足够了。」

「可是,让多一点人知道,对找到公主一定会比较有帮助喔?」

「呣……」

「一个人也做得到的事,大家一起做更有效率!」

「……呣……」

既然神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马玲姬垂下耳朵,乖乖点头。

看来让女神官负责跟她沟通,没有任何问题。

哥布林杀手回到等候室后,等待他的是这样的画面。

派女神官出马是正确的判断,此事值得高兴。

「换成蜥蜴人、矿人(Dwarf)或活铠甲(Living Mail),会吓到人家。」

妖精弓手晃着双腿,彷佛在欣赏温馨的景象,如同一只猫般眯起眼睛。

「竟然连上森人都敢瞪,真是胆大包天的马人小姐。」

「唔。」

听见这句挖苦自己的发言,马玲姬噘起嘴巴,狠狠瞪过去。

「我听说森人这种生物会欺骗人类,害他们在森林迷路,从树上扔石头,对付他们时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的是别种妖精(Fairy)吧?」

妖精弓手虽然一脸无奈,还是笑着甩甩手。

「算了,有人委托,而我们接下了,那么剩下就包在冒险者身上啰。」

「我不相信你们。」马人少女板着脸孔说道。「我也要同行。」

「我们家伟大的继承人怎么这么任性。」

「好痛!」

马玲姬的头被敲得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按着额头蹲到地上。

马人女侍盛气凌人地瞪着妹妹,表情立刻转为笑容。

能够切换对家人的态度及对外人的礼节,或许是她的性格及经验使然。

「……我也知道这孩子一旦决定,别人怎么劝都劝不动,不好意思……」

「无妨,无妨。」

她恭敬地一鞠躬,蜥蜴僧侣以夸张的肢体语言接受她的道歉。

有时这种高傲的态度,也是一种贴心之举。

负责照顾妹妹的冒险者没有自信,顾着谦虚,只会害对方感到不安。

「贫僧等人会尽己所能,女侍小姐尽管放心。」

「嗯,我也很担心公主殿下。麻烦各位了。」

来,你也是。在姊姊的催促下,马玲姬心不甘情不愿地以缓慢的动作低下头。

「拜托了。」

她的语气流露出不满,以及藏不住的老实个性。

姊姊生气地喝斥她。妹妹像个孩子似地表示自己有好好说出口。两姊妹你一言我一语。

哥布林杀手默默看着这一幕。

他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打算说。也没有跟平常一样低声沉吟。

团队(Party)中没人知道铁盔底下的表情。

「那么,啮切丸啊。要怎么做?」

因此,他做出反应,是在矿人道士于自然的时机呼唤他的时候。

「唔……」他一副现在才回过神的样子,摇晃铁盔。「什么意思。」

「今后的计画。」

「噢……」

哥布林杀手不是没有思考,他却抱着胳膊,做出思考的动作。

下落不明的公主。可能是被冒险者抓走的,地点在水之都。

从失踪后到收不到信,导致这名马人少女采取行动找人的天数。

若情况足以致命,过了这么久早就无法挽回。

不过,如果没有那么严重。

「照理说要尽快动身,但与其现在走路过去,明天搭共乘马车应该更快。」

「是啊,粮食我想是不用准备,给水之都的分部看的介绍信,你拿到了吗?」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而且那座城市也有认识的人。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

「大主教(Archbishop)大人对吧。」矿人道士回答。「还有那丫头,希望她经商顺利。」

「最近她好像常去王宫。」

女神官高兴得像自己遇到好事一样,妖精弓手晃着长耳说:

「感觉会很忙。凡人为什么那么喜欢赚钱?不就只是圆形的金属吗?」

「用不着自己准备,照样能喝到好喝的酒,吃到好吃的饭,也是多亏金钱的力量。」

矿人道士一副无所不知的态度点点头,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灌下火酒。

「就算自己一人办不到,有钱即可了事。只要明白这个道理,那东西可方便的咧。」

「是这样吗?」

「你不也是。」

矿人道士瞪了妖精弓手一眼。

「正因为有钱,才能那样乱挥霍。」

「是没错……不对,我才没有乱挥霍。」

也许是这番话对那双长耳来说太过刺耳,妖精弓手没有正面回应,将他的谏言置若罔闻。

「……交钞吗?」

这时,大概是找到逃离姊姊说教的借口了,马玲姬表情万分严肃,马蹄在地上一敲。

「尽管我也是逼不得已,既然这件事得让你们帮忙,我愿意支付报酬。」

或者也有可能是想让姊姊看见自己独当一面的模样。

她将在旁边苦笑的马人女侍视若无睹,从行囊里取出钱包。

「多少?这样够吗?」

矿人道士拎起马玲姬信心十足地拿出来的东西,张大眼睛。

「这是────」

是一张纸。

用某种草────从旁边探头窥视的妖精弓手说「是桑树的树皮」────做成的纸。

上面用墨水画着复杂精致的图形及文字,一层又一层,相互交叠,相当壮观。

然而,也就只是一张纸。

妖精弓手无法理解,不过连女神官都难掩困惑,发出「呃,嗯」的声音,可见这个行为多么令人不知所措。

看见其他人一脸疑惑,马玲姬焦急地甩动尾巴。

「怎么?不够吗?」

「不如说不能用啊。好纸确实有相应的价值,但────」

矿人道士用粗短的手指捏住那张纸,拿到灯光下观察,摇摇头。

「纸非金亦非银。」

「……啧,讨厌的野蛮人。」

马玲姬愤怒地说,一把将那张纸抢回来。

「真拿你没办法。」

看不下去的马人女侍正准备拿出姊姊的风范────

「无所谓。」

哥布林杀手凭一句话制止了她。

「报酬已经谈好,我无意多收。」

「……这样好吗?」

「无所谓。」

马人

女侍问道,哥布林杀手重复了一遍。

他在她和马玲姬开口前环视众人,接着说:

「总之明天出发,各自做好准备。」

§

────表现得跟头目(Leader)一样。

离开冒险者公会,踏上归途的哥布林杀手,在内心不屑地说。

城镇被暗红色夕阳投射下来的阳光染成橙色。他走在通往牧场的道路上。

于看过无数次的景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之间,踏着大剌剌的步伐前进。

自己有点得意忘形,这令他极为不悦。

冒险者。

是不是因为被人这样看待,导致自己过于亢奋了?

────要脚踏实地。

绝对不要认为自己很优秀。

该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一直拿出全力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才勉强有现在的成绩。

并非出于对他人的轻视,并非出于对他人的羡慕,而是纯粹的事实。

然而────没人对自己刚才的发言有意见,他感到别扭。

其他人的认知逐渐产生变化,将自己留在原地。

他们注视的,真的是「自己」吗?

会不会只是碰巧骗过他们几年,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他光是处理手边的事就分身乏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竭尽全力。

────唔。

也就是说,他希望别人对自己另眼相看?

愚蠢。

实在太愚蠢了。

为这种事情烦恼,愚蠢之至。

「……真难办。」

寻找马人公主这件委托,一点都不适合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

────最近一直是这类型的事件。

迷宫探险竞技、前往北方探索。之前的探索废都地底也是。

────这件事搞定后,暂时专注在剿灭小鬼上吧。

剿灭小鬼────不仅限于小鬼,所有的冒险都一样────绝不轻松。

不过跟重战士不擅长都市冒险一样,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

就这一点来说,他很擅长剿灭哥布林。

哪里有什么东西、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用不着烦恼,不明白的事还比较少。

小鬼巢穴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地方。宛如故乡。

────仔细一想。

比起待在那个村子的时间,待在小鬼巢穴的时间还比较长。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嘴角在铁盔底下向上吊起,扯出扭曲的笑容。

光是活着,就没那么容易。

「……回来啦。」

突然有人在暮色中跟他说话,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

牧场主人的身影像被裁切出来似的,于暗红色的夕阳中浮现。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咕哝了一句「是的」,回应他的呼唤。

「在为接下来的冒险做打算。」

对方并未询问,他却像要辩解似地补上这句话。

牧场主人没来由地用手中的农具刺着干草,大概是在做农活的途中。

他吁出一口气,做出非常疲惫的动作,将三齿叉扛在肩上。

「又是剿灭哥布林?」

「不。」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下,摇摇头。

「似乎不是。」

接到找人的委托。他简短补充道。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不对,是说不出口,不晓得该如何说明。

自己简直跟优秀的冒险者一样,要去寻找马人公主。

虽然他不认为有大恩于自己的这个人会这么做,通常都会被一笑置之。

「……这样啊。」

牧场主人却放心地松了口气。

哥布林杀手不明白他露出那种表情的理由。

「是有难度的工作吗?」

「还不能判断。」

往好的方向想的话。这句话,他不打算刻意说出口。

马人公主单纯是离家出走,或是忘记写信,在水之都当冒险者。

那个可能性还不是零,在实际确认前什么都不好说。

据马玲姬所说,公主不会做那种不合情理的事,但────

────世事难料。

除了逐一调查各种可能性,加以验证外,别无他法。

「只不过,人好像不在附近,得到水之都去找。」

「是吗……」

牧场主人与哥布林杀手并肩迈步而出。

主屋离这里不远。

牧场主人应该是要去将农具收进仓库────不是他用的那一间。

对话并未持续太久。

「夏天结束后会忙起来。若你能在那之前回来就太好了。」

「好的。」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点头,如同家人要他帮忙做家事的孩子。

当着专业人士的面,实在称不上熟练,不过────牧场的工作,他也知道要如何处理。

不必思考,动身体就好,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不时常动脑就追不上别人。用不着动脑的工作,一定很适合他。

「我会尽量。」

「……噢,不是。」

不知道牧场主人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我不是在催你……」

在主屋门前,声音传不到正在做饭的牧牛妹────恐怕那就是烟囱冒出的烟的来源────耳中的位置。

他停下脚步,望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接着一字一句细心地对他诉说:

「工作,就是工作。是人家拜托你,你答应的工作吧?」

「是。」

「那就认真去做。」

哥布林杀手透过铁盔的面罩看着牧场主人。

笔直的视线彷佛要贯穿铠甲,刺在他身上。

「偷工减料的部分,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

沾满泥土,满布伤痕的厚实手掌,轻拍哥布林杀手的皮甲。

哥布林杀手走向仓库,看着年迈男子的背影逐渐远去。

然后轻轻碰触沾到肩上的泥土。

他心想,自己的手肯定不会变成那样。

§

「那你又要出远门啰?」

「对。」

身后,应该坐在餐桌前的他,讲这句话时肯定点了下头。

晚餐准备好前的短暂空档。牧牛妹很喜欢这段只属于两人的时间。

────应该是舅舅特地留我跟他两人独处的……

这样一想就觉得既害羞又难为情,所以牧牛妹努力不去思考。

她无意义地搅动炉灶上的大锅,里头是用牛奶炖煮的炖菜。

比起炉火冒出的烟,从锅里升起的蒸气更加舒适。

用干净的沙擦过的盘子及餐具亮晶晶的,等不及被拿来用。

她也迫不及待,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是最为珍贵的。

他喜欢炖菜,她喜欢看他吃炖菜。

更重要的是,农家的晚餐基本上是锅料理(炖菜)。

只有大都市才能每餐都从奢侈的品项中选择要吃什么。例如────

「水之都?」

「嗯。」

他老实地回答像在自言自语的呢喃。

这令她莫名喜悦,想着反正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便露出笑容。

「不清楚会去多久。」

「这样呀?」

「要去找人。」他说。「找到人之前,不会回来。」

「好辛苦……」

嘴上这么说,牧牛妹并不知道那有多辛苦。

她曾经到森人的村子玩过(真是作梦般的体验!)。

不久前还在冬天的废村遭到小鬼袭击(真是太惊险了!)。

然而,单凭这些经验,无法体会冒险的辛苦之处────更遑论做别人委托的工作。

无论何时,她都只是透过他的描述得知。

「但我想在夏天结束前处理完,回到这边。」

「嗯。」

她点头,搅拌炖菜。这个行为没什么意义。

他想表达的意思,她自认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与其先讲出来,默默等待也是她的乐趣之一。

她一下看锅子,一下没来由地打开柜子,偷偷观察他。

他────从小跟她玩在一起的少年还是老样子,戴着铁盔,断断续续说道:

「所以,明天开始,又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陷入沉默,话语暂时中断。

对话尚未结束。这种小事,她很久以前就明白。

因此,她低头看着炖菜,思考要说什么,要回答什么────

「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自己的语气有没有太兴奋?她不知道。

他的声音倒是比平常僵硬,似乎吐出了一口气。

「……」

牧牛妹终于无法忍受只是斜眼偷看,转头望向他。

把手撑在炉灶边缘,不顾形象地半坐在上面,看着他。

坐在

餐桌前的他一语不发,直盯着她。

她也注视着面罩的后方。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再清楚不过。

金丝雀在主屋角落轻声歌唱。

听见那个声音,先忍不住笑出来的是牧牛妹。

「……那句话不是现在要说的吧。」

她笑着说道,他正经八百地点头。

「嗯,不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我也是。」

牧牛妹咯咯大笑,迅速重新面向炖菜。

舅舅差不多也要来吃晚餐了。明天起,暂时不能全家一起吃饭。

────早知道准备更丰盛的料理……

但他喜欢炖菜,她喜欢看他吃炖菜。

如果短期内吃不到,还是平常吃的这道料理最好。

炖菜在锅子里冒泡,告诉她可以开动了。

牛奶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刺激食欲。

────他会有好几天吃不到。

冒险真辛苦。牧牛妹脑中浮现带有炫耀意味的想法,又笑了出来。

叫他小心点,会不会太理所当然?

可是叫他要加油,或许也有些不负责任。

他很努力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牧牛妹轻轻将炖菜盛到盘子里,任想像驰骋。

要如何等待他回来、舅舅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

水之都啊,她去过一次,是座大城市。他也去过好几次,应该。

────啊,对了。

她将想传达给他的想法转换成言语,同时并未停止思考。

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不管怎么说────

「土产,要带动物以外的东西喔?」

「……」他低声沉吟,歪过头。「我不记得我有那么常带动物回来。」

不管怎么说,光是在等待的时候照常度日,就是重要的工作。

§

「……我不坐马拉的车!」

好吧,确实该考虑到这种情况。

隔天早上,在边境小镇郊外的马车驿站。

温暖的阳光下,准备前往东方都市的人,以及准备前往西方开拓地的人来来往往。

有背着家当,看似农夫的一家人,也有携带采掘工具的矿工集团。

有带着一堆行李的行商,还有手拿圣典,不晓得是传教士还是巡回祭司(Circuit Rider)的女性。

最后当然是担任那些人的护卫,种族及装备五花八门的冒险者。

长靴与马蹄声,以及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喧嚣声、热闹的交谈声。

这个地方以驿站来说虽小,却是这座小镇人流往来最频繁的地方。

身在其中的马人少女马玲姬,斩钉截铁地说。

她面色不悦,瞪着体积比自己庞大的马匹和系在后面的马车。

「但咱们总不能走路去吧?」

这句话出自事先借来马车的矿人道士口中。

坐在驾驶座手拿缰绳的样子挺有模有样的,相当熟练。

「哇,借到了吗?」

「与其跟别人共乘,有自己的马车更方便吧。」

就女神官看来,这匹马体格壮硕,毛也很漂亮,两眼炯炯有神。

她轻轻抚摸马的鼻头,它便亲人地往手掌蹭过来,女神官展露笑容。

「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又有力气……我觉得不会有问题。」

而且矿人道士借来的,是附车篷的大型马车。

难道这辆马车是载货用的,而非载人用的?可是车轮的构造有点复杂……

「它是用来载葡萄酒的。酒可不耐晃。」

矿人道士发现她在看,咧嘴一笑,彷佛在揭开恶作剧的把戏。

「发生那起早摘的葡萄酒────神酒事件的时候,跟酒商混熟了。这辆马车就是向他借来的。」

「原来……」

回想起来甚至会觉得怀念,真不可思议。

与神酒有关的大骚动。不愉快归不愉快,最后还是平安落幕的那场冒险。

她记得修女前辈跟那位年轻商人关系不错────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会建立起人脉呢。

而人脉无论何时都会在冒险的时候派上用场。女神官点头,铭记在心。

「不需要。」

马玲姬仍旧眉头紧皱,与两人的对话内容形成对比。

她焦虑地用马蹄刮着石板路,想要立刻动身的样子。

与草原截然不同的触感,似乎令她更加不满、不快。

「我跟凡人不一样,用走的就能走到那个叫水之都的地方。」

「能省力最好不是吗?」

不知何时跑到车上的妖精弓手宛如一只猫,从车篷后面探出头。

她已经选好自己的位子,行李也扔进去了,进入放松状态。

这时,她听见矿人道士在驾驶座讽刺她,长耳一震。

她瞬间将脑袋缩回车篷内,怒吼道「矿人,我听得见喔!」然后又把头探出来。

「这一点你该跟凡人学学。他们可是偷懒专家。」

语毕,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那不叫偷懒……」

女神官只得苦笑。

「为什么你排斥坐马车?因为是由马拉的吗?」

跟昨天一样,女神官试图和马人少女视线齐平。

但和她屈膝坐在地上的时候不同,女神官与马人的身体差了一个头的高度。

女神官努力踮脚,最后甚至想爬到木箱上面。

马玲姬见状,板着脸微微垂下头。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马就是马。不是祈祷者。」

凡人看到猴子在别人的命令下耍把戏,也不会感到不快。

虽然猴子和人类血缘相近,是蜥蜴人随口开的玩笑……

「把自己的安全交托在其他人背上,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

「贫僧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

蜥蜴僧侣以缓慢的动作观察马车下方。

严重的不备之处,不可能逃得过善战的蜥蜴人的法眼。

他正和哥布林杀手一同专心检查马车。

不是不信任酒商或矿人道士,出乎意料的故障并不罕见。

「先前那场水战,着实令贫僧胆颤心惊。」

血流都为之停滞了。蜥蜴僧侣补上一句意义不明的玩笑话。

处在他人的掌舵技术可能会影响一切的状况下,想必不太自在。

「既然如此,我更要走路去了……!」

「可是,浪费体力没有任何意义。」

哥布林杀手看似很满意这辆马车,拍掉手甲上的灰尘站起来。

「凡人可以连走两个晚上,也可以连走三十里(100km),却会选择搭乘马车。」

「呣……」

马玲姬一副想反驳又无法反驳的样子,无言以对。

意思是,马人做不到那种事啰?不对,凡人做得到吗?

女神官疑惑地看看马玲姬又看看哥布林杀手,直接提出疑惑。

「……真的吗?」

「速度也不输马────前提是在这么长的距离下。」

若移动距离比这更短,马力────如字面上的意思,指马和马人的瞬间爆发力────是人类占下风。

反过来说,距离一拉长,就是凡人深不见底的体力会获胜,这也是凡人「随处可见」的原因。

四方世界中,凡人以最有毅力的不屈种族为人所知。

「前提是可以不遗余力。若要为战斗做准备,最好尽量保存体力。」

好的。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点头回应。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就用不着辛苦了……对吧!」

哥布林杀手默默无言。妖精弓手在车上露出猫一般的笑容。

马玲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面露疑惑,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而且有时会下雨,有时会刮风。更何况,你我都不会卸下装备吧?」

女神官和其他人尚未开口,他就冷静地接着说。

马玲姬同样无法反驳。

于旷野上奔跑、生活────女神官无法想像,但她体会过风吹雨淋。

冒险途中遭遇过许多次。下雪、暴风雨,她都有经验。

冒险者前辈说过,不能小看突如其来的雨。

有人因为离前方的城镇很近,索性在小雨中前行,结果死在路上。

不是暴风雪,仅仅是一阵雨。真不知道是「宿命」还是「偶然」。

马玲姬应该也知道大自然的残酷之处。

「………………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鼓起脸颊,宛如听从老师或家人劝导的少女。

「再继续抱怨,会显得我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她哒哒哒地走向马车,用后脚站立,将前脚搭在载货台上。

妖精弓手立刻抓住她的手拉她上车,然而即使是上森人,马人的身体依然过于沉重。

女神官急忙绕到马玲姬背后────可是,该怎

么帮忙呢……

「可、可以碰这边吗……?」

「……是可以。」

女神官紧张地把手放在她美丽的下半身,也就是臀部上,将她往上推。

如果对象是马,倒没什么好介意的,但她可是马人,而且还是年轻女孩的大腿及其根部。

连光滑的触感都让她有种做坏事的感觉,女神官低下红通通的脸。

看不见马玲姬的表情,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好。

「嘿咻……」

马人坐马车,应该是挺奇妙的画面。

于驿站往来的人们好奇地看着她,蜥蜴僧侣一个瞪眼,便令他们闭上嘴巴。

幸好马玲姬的动作虽然称不上轻盈,还是顺利爬上了马车。

稍大的马车多出一位体型与小马无异的马人,顿时显得有些狭窄。

何况她还在车篷底下局促地弯着身子,维持站姿。

妖精弓手微微歪头,蜥蜴僧侣将长脖子伸进车篷。

「贫僧不熟悉马人的习惯。是否该拿些稻草过来?」

「……我们并不是马。」

马人姑娘带着明显有所不满的表情冷冷回答。

即使如此仍未失了礼节,八成是因为蜥蜴僧侣用对待贵人的态度对待她。

凡人有时会将蜥蜴人、马人等于边境生活的种族视为蛮族────

────不过对于随时可能杀掉自己的对象不守礼仪,未免太不要命。

女神官偶尔会觉得,从不讳言这么说的这一点来看,蜥蜴人反而更加文明吧。

「我们会在帐篷的地上铺毛毯……真的没办法的话,稻草也行。」

「甚好。」

「我马上去拿!」

女神官如同一只小鸟飞奔而出。稻草很快就能在驿站取得。

她的背影勤奋又有精神,对冒险满怀期待。

哥布林杀手看着她跑走,将她留下的行李搬上马车。

然后隔着铁盔看了马玲姬一眼(她吓得「唔」了声),走向驾驶座。

若要在旷野上行驶,负责侦察敌情的斥候最好待在视野良好的地方。

和妖精弓手轮流戒备周遭,无论何时都是哥布林杀手的任务。

他踩在踏板上,用虽不轻盈却十分熟练的动作,坐到矿人道士旁边。

「嘿,啮切丸,看来会是场不得了的冒险。」

「……冒险吗?」

「是啊,寻找公主的冒险────哎,马人公主倒是连在叙事诗中都没听过。」

矿人道士露齿一笑,默默向他劝酒,哥布林杀手拒绝了。

「不喝啊。」

矿人并未因此感到不悦,放声大笑,豪迈地灌了一大口酒。

接着用袖子擦掉沾到胡须的酒,红着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对于不是要去除小鬼有怨言?」

「不。」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摇摇头,望向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潮。

阳光下,人们聊得有说有笑,长靴踩在石头地上,奔向前方。

离开冒险者公会,调整装备,与同伴交谈,穿戴各自的武具,前往外面的世界。

种族年龄职业性别都不尽相同的他们,通通对前方的目的地深信不疑。

没人会在向前迈进时,想着自己的冒险将以失败告结。

倘若只是想赚钱维生,去当农奴也好娼妇也罢,选择要多少有多少。

倘若只是渴望胜利及身分地位,大可去当骑士、佣兵、剑斗士。

除此之外的其他。不是那些的其他。追求那些事物,冒着危险之人。

那就是冒险者,否则就不叫冒险者。

「……」

专杀小鬼之人深深吐气。

「我在想的是,做除此之外的事也行吗?」

「是人家拜托的。抬头挺胸地去做便是。」

「说来容易。」

矿人道士没有说话,等待他说下去。

待在马车里面的妖精弓手应该也在听这段对话,却没有插嘴。

蜥蜴僧侣又如何?不晓得,好像在陪马玲姬。

哥布林杀手发自内心感谢伙伴们的贴心之举。

自己又能给予他们什么样的回报?他叹了口气。

「……做起来难。」

「哪有简单的冒险。」

说得没错。

「久等了!」

女神官从对面抱着稻草跑回来,额前汗水淋漓。

哥布林杀手点头,选好该说的话,将其说出口。

「那么,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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