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暇溃篇 6月17日(土)

即使客气点说,在市内的廉价旅馆里睡醒也算不上舒适。这让人想起小学时参加的长期林间学校。那时我盼望尽早回家,每天都扳起指头数着离林间学校结束的日子。

……今早醒来,有什么事使我不禁回想起那些。大概是因为我感情上不想错过妻子的分娩,所以产生了一种思乡之情吧。作为一个社会人、作为一名必须完成公务的职员,我真是差劲。

不过在我吃完差强人意的早餐时,那种消极的感情已经变得稀薄了。

今晚,我会和大石安排的情报商人接触。不过在此之前,我也不能只是无所事事。

鬼鬼渊死守同盟为了反对大坝工程,在各个方面都展开了抵抗活动。其中也有针对媒体的PR。PR大致分为两种战略,按照斗争路线与和平路线展开活动。

做为前者的斗争路线揭露警察的专横和非人道行为、机动队的野蛮行径,借此牵制警察的行动。

做为后者的和平路线则展示雏见泽自然环境的珍贵,呼吁大众对此加以保护,从环境保护的路线来寻求反对大坝工程的理解。做为后者的一环,雏见泽村招待著名的动植物学者和环境保护团体,宣传雏见泽的自然环境。根据情报,近年来还有叫做“雏见泽·大自然观光”的企划,无偿招待希望者观光。虽然能利用它是最好,可我电话询问村公所时却得知募集已经结束,下次的预定也还未公布。

“……这样啊。没有下次的募集吗,真遗憾。”

“你是环境保护团体的人吗?还是杂志社的人?”

“不,是个人。”

“个人?是观光对吧?”

“和观光差不多。我的兴趣是拍摄美丽的自然风光,从杂志得知这里保存有非常珍贵的自然环境,所以很期待的…”

我虽然知道有那样的报道,但并未实际读过……这样信口开河的谎话不会有问题吧?正当我这么想时,对方愉快地笑着说道。

“哇哈哈!那你也来吧。虽然村里有些忙乱,不过还是欢迎你的!哇哈哈哈哈!”

“请一定让我参加。非常感谢。”

“你要怎么过来?开车吗?如果是的话,就先把车牌号告诉我。不不,我没有其他意思,哇哈哈哈哈!”

大概是因为途中私设检查站的关系吧……如果现在不告诉牌号的话,路上一定会遇到种种阻碍。我本打算使用从县警借来的车,但却不知该不该说出车牌号……想想昨天的事,万一他们也掌握了县警的车辆牌号,那样就会暴露我的身份。

……为了慎重起见,还是不开车为妙。

“不,其实我没开车。如果有巴士之类的话,我想搭车去。”

“巴士的话有哦,不过好像快要废线了。你就搭那个吧,从兴宫车站发车的。”

“非常感谢,我会去找找看的。”

“你什么时候来?第一次来雏见泽吗?如果是初次踏足的土地,在很多方面会感到不安的吧。告诉我时间,我会派人去给你当导游的。”

“怎么可以…那样太过意不去了。”

“哇哈哈哈哈!请不要在意。这也是为了保护村子自然环境的PR啦。”

看看那检查站就很清楚了,村民们毫无疑问对外来者抱有强烈的排斥感。因此为了自由进出村子,就需要比如大石之类警察的同行,或者赞成反对大坝工程。对村子珍贵的自然环境感兴趣,也就表示赞同了村子进行的和平路线PR……虽然心里对被人监视有些抵抗,但现在接受他好意或许会比较好。

因为村中正强烈地反对大坝工程,所以也许有机会听到居民坦率的意见……看来没有理由非要拒绝对方的提议。

“真的可以吗?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之后,我被告知了巴士的时刻表和应该搭乘几点的班次。对方会在村里的停车点迎接我。他们在带我适当参观景点之后,一定会带我去类似反大坝工程资料馆的地方。然后大概会一边喝茶,一边唠唠叨叨地给我灌输自己的主义主张吧。为了这个目的也要付出很多很多的辛苦,这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Give And Take吧。总之不能这样穿着西装走。我从旅行包里取出便服,换上了休闲的打扮。我悠闲地看过地方台节目放松心情后,离开旅馆朝兴宫车站走去。

■雏见泽观光

我搭乘的巴士丝毫看不出即将废线的样子。不但车次很多,而且乘客也不少。这是与兴宫间的交通动脉,属于主要交通机关。搭乘者主要是看起来没法开车的老人,以及似乎没有驾照的主妇。因为是会沉入大坝水底的地区,所以不需要开设巴士路线,所以才会废线……总觉得这种关系图似乎有些牵强。

似乎能隐约看到国家方面“通过截断村民的交通来催促搬迁”的恶意。原来如此,从资料上看,建设省和地方的谈判早在初期就决裂了……那表示从很早开始,国家就采取全面对决姿态了吧。

……你瞧,就像北风和太阳想夺走旅人斗篷的童话故事一样……即使这样故意刁难也毫无意义。鬼鬼渊死守同盟会采取那样过激的抵抗……是因为与此相对,国家方面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

因为我是生活在东京的人,所以对淹没一两个这种乡下村庄毫不在意。但对于居住在这儿的当事者来说,那却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本路线将于x月x日废线。非常感谢各位至今为止的支持。希望各位今后能继续光顾在来线。XX交通”

我一边漠然看着车内的废线通知,一边数着离目的地还有几站路。中途经过那个检查站时并没有停车。看来对方知道巴士通过的时间,所以提前打开了路障。

……从这里开始已经是敌阵……我的手掌中不知何时微微冒出了汗……

“宇喜田水道前~。宇喜田水道前~,有人下车吗~”

我听到广播里播放出指定的站名,连忙按了下车的按钮。这么多乘客都无人下车,就是说这似乎是相当偏僻的地方。停车点实际上非常寂静,看来平时几乎没有被使用过。我一下车,就感到和车内完全不同的紧张的空气朝我的全身袭来。现在,我的身边没有大石和本田屋。没错,我现在孤身一人来到了敌阵的中央。

对方也许只当我是一个观光客,但那只是伪装……如果出现意外暴露了我的真正身份……我不禁想起在县警公安时听到的可怕话语一在雏见泽,即使大白天被人堂堂正正地持刀袭击,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我看起来不会很可疑吧?

服装非常休闲,就好像城里人把农村当成疗养地、满不在乎过来时的服装。照相机装在背包里,包里还有些徒步旅行时所用的小工具。

虽然还是六月,但也许是异常气候的缘故,今年的太阳已经热得和盛夏一样……不戴帽子会不会不自然呢?……不,应该不需要那么在意的。不要紧,我只是观光客。只是观光客而已。怎么会有可疑的……地方。我这么想着朝开动的巴士望去,却发现窗边的乘客们都在俯视着我,不禁一时哑然。

他们用完全看透……我那自我满足的简陋伪装……的眼神一直俯视着我。车窗为了散发车内热气而打开,从里面投射出无数针尖般的视线……射出的只有视线。……没有人……说一句话。

可是正因为如此……比起千言万语…无言的视线更加雄辩地向我诉说着——外来者赶快回东京去。

“……不、……不,……我是…”

即使说了也没有意义。我的小声辩解被引擎声所掩盖。再说,辩解不是反而会显得更可疑吗。连我本人都对自己的胆怯感到惊讶。

巴士速度缓慢得像是折磨我一样,在充分威吓我之后才离开……

全身渗出一层湿淋淋的薄汗。资料显示,这个村子有着排斥外来者的氛围,人口也很少。如果有陌生面孔的话,大概很快会被发现是外来者。而且,这个停车点没有人下车。巴士平时好像根本不停。因为我特地在这下车,绝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难道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吗?是对方指定的这个停车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初次潜入调查而感到紧张。我虽然被前辈们称为不知道激动的新人类,但其实并不是那样。

“……呼……”

我为了让呼吸平静,将体内积聚的不快空气一口气吐出。我不禁开始祈祷,希望心中的紧张能如同巴士排出的白色废气般消失不见。

在车站旁有个躲雨用的小屋,我就在那里等候。

小屋之中……整面墙都密密麻麻贴满了反对大坝工程的传单,就好像墙上写满了村民们发自内心的呐喊一样……我从小屋里感到了无以言表的迫力。

自己明明和大坝工程无关,却对“该不该踏入其中”感到踌躇。那是个充满了抵触能量的空间。

另外……在如此……充满紧张感的地方,有一个少女。

在贴满写着谩骂批判大坝计划的标语和倡议书、充斥紧张气氛的小屋里……少女露出迷迷糊糊的眼神,……半睡半醒的……坐在那里。

那实在是太不相衬了。我在那

里感到某种幻想的气氛,一时间愣住了。如果我踏入其中的话,不知道会发出多么不解风情的声音……不能因此打扰少女的午睡。

我这么想着,放弃了走进小屋的念头。明明只是小孩子在睡觉,为何我会如此在意呢?我很快明白了答案。没错,这个少女……就是我们夫妇理想中孩子的模样。

尽管在医院接受了多次检查,也未能得到是男孩的确证。到底是不是男孩,最后只取决于能否拍摄到性器官的影子。虽然同样没有绝对是女孩的确证,但其可能性很高。

雪绘说即使如此,降生的孩子也有男女各一半的几率。不过在我心里,已经认定诞生的会是女孩了。从确信这一点开始,我想象着诞生的孩子将会如何成长……实在是高兴地不能自已。

在我想象的各种模样中,最为理想的样子被眼前的少女所具体化了……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投机取巧。我想象中的孩子是短发,而少女则是长发。

仿佛……我参照少女的容貌,将自己的理想憧憬重新修改了一般……的错觉……那绝没有让人感到不快。即使是这样看着少女,都让人感觉玷污了她。少女是如此的清秀……不,是如此的神圣。

“唔……哇啊啊啊啊啊……”

那有着天使般睡脸的少女打了个能看清大臼齿的哈欠,突然醒了过来。

……我没打算偷窥,却和刚刚醒来的少女四目相对……怎么说呢,让人有种恶作剧之后的心情。尽管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却让人感到惊慌失措。

少女说话了……不……是叫了?

“……咪。”

……咪?……英语的……me?表示自己的me?我想那可能是小孩子的问候。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可疑的人,我也学着那样回答。

“……咪~”

“……咪?”

“……咪、……咪……”

少女用……人偶般可爱、却又无机质般难以分辨表情的面孔,凝视着我。

……这也难怪。一觉醒来,面前就站着素不相识的男人。自己说“咪”,对方也回答“咪”。

……好可疑。绝对会被认为可疑的。

“……咪。”

“……咪……咪……”

“……”

“…………”

彼此都哑口无言。不,哑口无言的大概只有我。眼前的少女仿佛在窥探我的秘密般,一直在凝视着我。

被人这样沉默对待的话,我感到自己必须率先说点什么才行。

……可恶,这个少女似乎比大石君更擅长审问。

“啊……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

“……咪啪~~☆”

“咪……咪啪……??”

“咪啪~~~☆”

被形容为无机质的表情变成了洋溢的笑容,她朝我露出微笑。

有句话叫做天使的笑容,那简直就是为这少女的笑容所准备的。

少女会说“咪啪~”和微笑,应该是在向我寻求同样的东西吧。没错,这是小孩子式的交流方式。通过让面前的对象效仿自己的行动,来确认意思沟通的初步交流方式。

“咪……咪啪……☆”

“……咪啪~~☆”

……初夏的白天是晴朗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呀?现在应该是勤务时间的。

“……咪啪~~☆”

“咪…咪啪~~~?”

已经无所谓了,这样感觉也很有趣。如果天使只凭笑容就能让人幸福的话,那这孩子一定就是天使。

我不禁祈祷起来,希望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能像这个少女般成长……

一辆汽车开过来,使得这奇怪而温馨的时间宣告结束。驾驶座上的老人苦笑着挥挥手说道。

“你好~!真抱歉来迟了!你是今早打电话的观光者吧?”

“哎……啊,是的!”

“抱歉让你久等了。因为田里的事稍微晚了点!好了,请上车。看天气似乎会变坏,我就赶快给你带路吧。”

“哎,天气吗?”

“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今天傍晚也许会下骤雨呢。要是那样的话,你也没法拍照了吧。好了,快点上来。”

“……咪。”

我回头一看,发现少女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紧跟在我的身后……那动作让人总觉得好像一起玩耍后便跟着自己的小野猫,非常可爱。

“哎呀,梨花大人也在吗!!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咪啪~~☆”

被称为梨花的少女露出纯洁的笑容。老人则手握念珠,朝那笑容拜谢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牧野现在要去工作吗?”

“也算不上是工作。村长说有想要参观村子的年轻人,拜托我带他四处转转。”

“……想要参观村子的年轻人。”

少女梨花一边微笑着这么说道,一边拉住了我的胳膊。

“啊……是啊。我听说这个村子的自然环境相当珍贵,很想把它拍下来。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喜欢摄影的呢。”

“……富竹2号的说。”

“哎?富竹??哎??”

“……牧野。我可不可以一起去呢?”

“不、不必了。就算梨花大人一起去,也没什么意思的呦!请梨花大人就在神社境内玩皮球吧。”

“……咪~。”

梨花露出一副明显不满的表情。将感情真切地用表情表达出来,是小孩子的特权。

“如果不麻烦的话,也请带上这个孩子吧。”

梨花一听到我给她帮腔,就露出那“咪啪”的满面笑容,使劲黏住了我。

……啊……这样也不坏。真想让这样的孩子叫我爸爸……不,父亲……爹爹……Daddy……唔唔…………☆……我在搞什么啊。自从和这个少女相遇以来,我就变得阵脚大乱。冷静点,我自己。

“没办法。就算我说不行,梨花大人也不会听的……好了,请上来吧。梨花大人也请。”

老人走下车,打开了写着“鬼鬼渊联合町会”的面包车滑门。梨花推开我,第一个跳进车里,像鱼儿一样在座位上蹦来蹦去,仿佛在用全身享受着软绵绵的弹簧座椅。

“我说,梨花大人!这样客人就没法坐了哟!!喂,梨花大人!!”

……啊……女孩子真好啊……

我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活泼啊……不好不好!教育书籍上也有写的,不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玩赏品。

孩子就是孩子……必须严格不娇惯地养育才行……

“……软绵绵又有弹性,咪啪~~☆”

“咪……咪啪~~☆”

……我一定会是个没用的父亲吧。在孩子出生前,我看来已经注定是糊涂父母了……

“那么,客人。我就随便带你逛逛风景漂亮的地方。你吃过午饭了吗?”

“嗯。在旅馆吃过了。”

“是吗。那么我们出发吧。”

“……雏见泽观光出发的说。哇啊的说。”

“那个……你叫梨花是吗?”

“……是的。我叫古手梨花……我已经会算进位加法了哟。”

“啊,是吗。那真是厉害呢。哈哈哈。”

“我没有扳指头哟。我真的会心算哟。”

这样特意辩解的地方实在是太可爱了。不知何时,我孤身潜入敌阵的紧张感已经如做梦般消失了。我在心里稍微感谢起与这个少女的相遇。

“那我们出发吧!!雏见泽·大自然观光——”

老人一脚踩下油门。

老人(似乎叫牧野氏。与鬼鬼渊死守同盟会计监察的牧野氏是同一人物?)带我参观的每个地方都是绝景。即使我来访的目的不是观光,也不由得为那景色叫好。

本来,充满风情的乡村风景就和都市的单调景色不同。不论那对村民来说多么司空见惯……这种悠闲的感觉都是最好的。

虽然我一开始只是假装观光客按着快门,但中途就变成纯粹出于兴趣而拍照。观光地有观光地独特的妩媚之处,可这里却没有。这种纯粹的地方特别吸引我。

如果没有大坝的骚动,真想下次也带雪绘来。想让她呼吸这里新鲜的空气,想让她看看这让人眼前一亮的闪耀绿色风景。

“……这很有趣吗?赤坂真是个怪人。”

“不,现在这种圆筒状的邮筒可是非常珍贵的哟。似乎飘荡着乡愁的气息……你不会觉得很古板吧?哈哈哈哈哈。”

“雏见泽很有趣吗?”

“嗯?……啊啊,很有趣。等妻子出院了,我一定要带她再来一次。那时也要带着出生的孩子一起。”

“……”

“现在,妻子正在医院等待临产……预产日马上要到了。哈哈,如果是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就好了。”

“客人马上就要有喜了呢!这可不行呀!丢下夫人跑到这种地方来玩!”

“……”

我一下无话可说……牧野氏说得一点也没错。

面临妻子分娩的男人,根本没有道理来这里悠闲地游玩……我

说错话了吗?

“啊……啊啊,不要紧!来雏见泽旅行是早就预定好的。妻子也有家人陪着,没关系的……”

“如果那么早就预定的话,应该来得及申请‘大自然·观光’吧?那样的话就不会留下这么无聊的回忆,可以坐着豪华观光巴士游览了。”

牧野氏并没有特意询问的样子。但是再说下去的话,搞不好会在无意中出现纰漏。我装出要再拍张照片的样子,中断了对话。

“那么,最后带你去景色最好的地方吧!”

时间接近傍晚。这个时间的阳光虽然仍然强烈,但轻风中却混杂了一丝凉意。和梨花的雏见泽观光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景色最好的地方吗?”

“当然了,梨花大人。除了那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梨花闻言,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

“……那么,就招待赤坂来我家吧。”

“哎?梨花的家……哎?”

“是神社哟,古手神社。有高台,能够看到漂亮的景色呦!”

“……古手神社。”

少女梨花把古手神社称为自己的家。的确,她的全名是古手梨花。

古手的确是……对了。是御三家之一。虽说园崎家掌握了实权,但古手家也是被称为村子重要的旧家族之一。不,更重要的是古手神社。大石君的家有说过了。

古手神社境内有鬼鬼渊死守同盟的事务所。另外,因为古手神社的土地是古手家的私有产业,所以就算警察也不能随便进入。就连大石氏也不能轻易踏入古手神社。鬼鬼渊死守同盟的根据地。我意外地得到了进入那里的机会,真是天赐良机。

“真、真期待啊。请一定带我去。”

“那我们赶快出发吧!天气也有点奇怪了呢!”

天空不知何时转阴,感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蝉儿们大概也想在下雨前完成今天的工作吧,开始更加卖力地鸣叫起来。

汽车穿过村里的商业街。虽然刚才去的都是人迹罕至的自然景点,不过这次却不同。我们是从有大量村民活动的村子中央穿过的。

……古手神社。鬼鬼渊死守同盟的根据地。

自己该不会已经暴露身份,正在被带去他们的事务所吧?正当我涌起那种焦躁感时,车子已经在神社的停车场停下了。

因为有看板,我才知道这是神社的停车场。不然的话,我实在看不出这里是神社的停车场。

因为里面停着数台车顶架设有扩音器的自制宣传用面包车。每辆车都龙飞凤舞地写着“坚决粉碎大坝计划”、“彻底死守乡土”、“尝尝御社神大人的愤怒!”之类的毛笔字。即使不使用扩音器,也能给人以威慑感。

里面当然不只停着那些车,还到处摆放着写满攻击性词句的大旗和看板。

那异常的威慑力,表明这里毫无疑问就是鬼鬼渊死守同盟的根据地。

但梨花却毫无我那样的紧张感,因为回到自己家而显得兴高采烈。

“到了哟。我回来了。”

梨花越过我的膝盖第一个下了车,然后开始不断地催促我。

可我却畏于反大坝工程大旗的魄力,稍微踌躇后才下车。牧野氏察觉到我的心情,苦笑着说道。

“神社也兼做大坝反对运动的事务所。这风景就像你们的安保斗争(这里指70年代初,日本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新反安保运动’。)一样,很怀念吧!呵呵呵呵!”

学生活动家反对国家政策,用恐怖手段向世界表达主张的行为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

学生占领讲堂,与冲入其中的机动队乱斗。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是“将青春挥洒于此,才是男人的浪漫”。从时间上看,是稍早些的时代。

“我并不是活动家。我是普通就学,普通毕业的。我并不同意用那样的暴力和占领来对抗国家的政策。”

“……哦。你的意见还真是了不起呢。”

“如果对政策有意见的话,我认为应该投票给相同意见的政治家,或者自己投身政治的世界,通过正当的手段来主张意见。那才是民主政治的原点,不能用暴力去挑战。”

我看到牧野氏似乎露出了“作为现在的年轻人,你的意见很正确”的尊敬眼神。那时,有人轻轻拉了我的袖子。

“……我完全听不懂赤坂在说什么。”

梨花以为我们在谈她听不懂的话,脸上表露出不快。因为那个表情也很可爱,使我不禁舒缓了嘴角。人们经常说父亲会溺爱女儿……我似乎明白为什么了。

“对不起,这对梨花太难了呢……我们在说因为日本是和平国家,所以应该和平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不可以使用暴力。”

无论我怎么说明,这个因为会加法进位而洋洋得意的少女大概都听不懂吧。我也许不该在梨花面前谈论这些。

“……那赤坂,我们的村子要怎样才不会沉到大坝下面去呢?”

我认为自己的话在道理上没错。可对于家乡面临危机的少女来说,那也许只是歪理罢了。

我需要反省一下自己轻率的发言。

现在,我来到了不惜用违法行为坚持表达自己意见的集团根据地。而我却在这种地方雄辩地否定用暴力表达意见。这时我才终于发现,牧野氏的眼神里除了尊敬,还包含了复杂的颜色。

说漂亮话是没用的。谁都知道不该用暴力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主张。可雏见泽村现在正处于危急关头,光靠和平主张是无法改变命运的。

由于鬼鬼渊死守同盟的各种宣传,雏见泽大坝计划的正常性正受到动摇。如果他们继续强化运动,工程也许会被终止或者更改。但是,那充其量只是有可能性而已。假如政府顺利施工的话,这里不出几年一定会变成湖底的。

如果雏见泽的居民们不拼命抵抗的话,这里也许已经变成湖底了。这样来看,他们所坚持的斗争方式就是正确的吗?

“我们只能在这里生活,没法在都会里生活。”

这个年幼少女的一句话……十分贴切地表达出了雏见泽居民的心声。

当然,我无法回答她。就连牧野,对梨花沉重的一言也只能保持沉默。

“……抱歉,这不是外来者能随便谈论的问题呢……我道歉。”

牧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暧昧地笑了笑。

“呵呵呵!这和客人这样的外地人没什么关系。如果你喜欢雏见泽的话,就请向自己的朋友宣传下。如果能一传十、十传百的话,也许就能最终推翻把这村子沉入坝底的愚蠢计划了。”

接着,他又加了一句“请不要在意”。值得庆幸的是,牧野似乎并未对此深究。

我沉醉于和少女的亲近中,完全丧失了身处敌阵的紧张感……幸好能在进入他们的根据地之前回想起来。要是在他们的事务所里重演刚才一幕的话,性急的年轻人说不定已经冲上来了。想想他们的过激程度,搞不好我会有性命之忧。我的样子好像显得非常失落,牧野似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反而焦虑地安慰起我来。

“我说了轻率的话,真是抱歉。”

“不,请不要这么在意。”

“我今天去过的村子各处都很美丽,真希望能再来一次。如果这么美丽的村子要沉入湖底,你们当然会拼命战斗了。”

我装出沮丧的样子,总算靠着夸奖对方成功改变了话题。经过一番交谈,牧野心情转好,似乎对我赞同他们的主张一事深信不疑。

“好了,话就先讲到这吧。有个地方景色非常不错的!”

“走了啦,赤坂。”

梨花因为总算从大人晦涩无聊的对话中解脱而高兴,蹦蹦跳跳地跑上了石阶。

虽然并不需要跑,不过我还是陪着她小跑上了台阶。

神社境内有不少町会的帐篷。帐篷里摆放着许多长桌和椅子,有一些町会的老人们在聊着天。

要是他们束衣袖的带子上没有“坚决粉碎大坝计划”之类的过激口号,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老人们在闲聊般的悠闲风景。在集会所小屋的入口旁立有硕大的看板,上面用非常流利的毛笔字写着“鬼鬼渊死守同盟本部”。

这里就是鬼鬼渊死守同盟的根据地吗?老实说让人觉得有些失望。

你问我是如何想象的?说来惭愧,我还以为会显得更加危险……比方说有铁丝网,或者带刺铁丝的路障之类的。可那里的第一印象却完全不同,看起来只不过是乡下神社境内的某个町会集会所。这时,闲聊的老人们发现了梨花的身影。

“这不是梨花大人吗。已经是小孩子回家的时间了哟!”

“……这里就是我的家啦。”

“没错。”老人们大笑起来。

从那言谈中,也能看出众人爱护古手梨花的样子。

“牧野,那个人是?是打电话的观光者吗?”

“是啊。这位是村长,雏见泽的公由村长。”

虽然村长笑得很爽朗,不过生起气来绝对会很可怕。如此风貌的老人就是鬼鬼渊死守同盟的会长——公由喜一郎本人。

欢迎来到雏见泽。你觉得如何啊,是个恬静而悠闲的地方吧?”

“哎、哎!承蒙关照,让我今天一天参观了不少美景。感谢你给我提供了宝贵的机会。”

“呵呵。如此年轻就这么懂礼貌,不错不错。”

“……喜一郎,我想带赤坂去能远望的地方看看。”

大概是以为村长和我会寒喧很长时间吧,梨花插嘴道。

……她居然对村长也直呼其名,而且还是喊名字。

虽然我感觉有些不协调,但村民却似乎毫不介意……御三家之一、古手家的少女……也许是和普通村民有一线之隔的存在吧。

“……赤坂,走这边哟。”

梨花拉住我的袖子说道。我拗不过她,只好跟了过去。在那里,我看到了雄壮的景色。

“……这是……了不起……”

那是从高台俯看村子的绝景。老人们似乎也知道这是村里最美的景色,没有不解风情地打扰默默沉醉于雄壮景色中的我。

明明带着相机,我却忘记了透过取景窗取景。无论使用怎样的胶卷,大概都无法彻底表达出这景色吧。如果有方法的话,那也只能由我直接传达。无论是多么优美秀丽的景色,最重要的都是传达出那份感动……

我沉浸在景色中呆立了一会儿。凉爽的风冷却了我火热的身体,那舒适感甚至泌人心脾。

一直拉着我衣袖的梨花说道。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梨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再次露出了那“咪啪~”的笑容。

那笑容看起来非常缥缈。因为她所喜欢的这景色……很快就会沉入暗绿色的水库之中了。

“……这样的村子居然要被沉入湖底,真是难以相信。”

我用只有梨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一说完就后悔了。那是多么残酷的话啊。可梨花的表情却毫无阴霾,反而微笑着回答道。

“……不会沉入水底的哟。大坝计划一定会取消的。”

那是少女所特有的、毫无根据的话语。那话中有理由外的某种东西,有愿望包含在内。

“……赤坂……认为这个村子会沉入水底吗?”

“……我并不希望它沉入水底。”

我清楚大坝的重要性,也明白那是必要的……可是,我不想承认为此而强加的牺牲。我也知道这是“总论赞成,各论反对”的意见。可是,如果能不夺走这少女所爱的景色,我也许会反对大坝工程。

为了一名少女的笑容,我居然会无视日本的发展、国家的利益。搞人文主义是无所谓……是多愁善感吗……

“……不会沉入水中的哟。因为大坝计划很快就会取消的。”

少女的话既不是希望也不是梦想,而是带着充满确定的气氛。

她仿佛在说着已经决定的命运,毫无动摇。就好像讲述着明天的朝阳会从东方升起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很快……就会取消?”

我转过身,想询问少女说这话的根据和来源。

“……是的,会取消的哟。”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肯定?”

“……那是……”

少女本想回答,却又像不知如何说明般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即使赤坂什么也不做,大坝计划也会在今年中止。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那是说谎。

如果大坝计划已经决定中止,鬼鬼渊死守同盟就会停止活动。可在我眼中,只能看到他们正投身于无止境的战斗中。

如果知道大坝计划会中止的话,这里应该会飘浮着更加舒缓的气氛才对……只要想想那排外的检查站,还有充满那种能量的停车点小屋就很清楚了。

村民们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现在也继续战斗着。这个少女虽然清楚村民们悲壮的决意,却依然断言己方已经胜利了。

投身于无止境战斗的村民,以及乐观地认为已经获胜的少女。那对比……总让人感觉非常奇妙。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如果有什么确信的根据,能不能也告诉我呢?”

梨花像是在斟酌词句般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因为”

“……因为?”

她露出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的表情——明明是自己开的口,却感到困惑的那种表情。

“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你说……已……已经决定了……”

少女特有的、毫无根据的话语。

虽然我刚才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却无法那样认为了。她是拥有确信的理由才那样断言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乎因为乐不思蜀而忘记的真正任务。发生了诱拐大臣孙子的事件。鬼鬼渊死守同盟……诱拐了大臣的孙子……已经在暗地里和大臣完成交涉……得到了中止大坝计划的保证?

其实公由氏他们也早就知道,只是在演戏罢了。这个少女是在老实告诉我这些事吗?

“……赤坂。”

少女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什么事?”

“回东京去。”

……哎?让我惊讶的不只是少女突然的命令语气。我来到这个村子以后,从未说过自己来自东京。

不,她也许是从我的语调推测出我是东京人。我到底在惊惶失措什么?……少女态度的突然变化……完全可以称为豹变……

少女完全不把我的惊惶失措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你最好赶快回东京去。不然的话,你会非常后悔的。”

少女一直拉着我的衣袖。她为了让我尽快看到这美丽的景色,一直拉住我的衣袖催促我。

所以,她应该是那个和我一起度过今天的可爱梨花。但是,虽然她一直拉着我的衣袖,那个少女却是梨花之外的……既是梨花,却又不是梨花的……不知名少女。

那个少女口气冷淡地对我说道。我终于开始从心底里后悔来到这个村子。

“因为你的样子实在是太悲惨、太可怜了,所以我才提前警告你。”

“……为什么我会感到后悔?”

“……你真是罗嗦呢。”

那冷淡的口气完全不像是梨花,不禁让人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我甚至不相信那话出自梨花之口。会不会是有人假装她的口气,用腹语术在说话呢?我本想四处张望一下,可身体却不知何时被她的眼神所禁锢,无法动弹。

“当你站在红灯的人行横道中央时,你的父母会解释完为何危险后才拉开你吗?不会吧?首先应该拉开你,然后再说明为什么危险吧?……就是这么回事。”

古手梨花,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少女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她会用和年龄相称的可爱口气,反复使用简短的幼儿语言直接表达感情……绝对不会用这种扭曲的口气。

“……我警告过你了。请不要搞错了,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说的。如果是死不足惜的人,我根本就不会提醒他危险。”

“……你是……谁……你不是……梨花。”

“……嗯?……呵呵呵呵!”

我一否定她是梨花,她就发出非常奇怪的低笑声。那笑声完全不是她的年龄应有的……她似乎被……某种异样的东西……给附身了……

少女的改变会让人立刻产生这种联想。“难道有什么可怕的现象正在袭击梨花?”这种超自然的想象没有丝毫踌躇就冒了出来。

梨花的样子好奇怪。谁来帮帮我!我这样想着,朝村长他们的方向望去。可是他们并未理解这个事态,只是在笑着眺望这边。没错,他们只看到我在和梨花嬉闹,没有察觉这个少女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

“……赤坂在胆怯……呵呵呵呵!”

少女明显发觉了我的恐惧。她将我那样的态度称为胆怯,又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的少女边笑边奇怪地扭曲身体,结果失去平衡跌倒了。

梨花摔倒了。如果是刚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伸出手。

……可是,面对这个看起来是梨花、其实却不是梨花的不详少女,我却缺乏伸出手的勇气。

“……咪。”

少女这样叫道,然后慢慢吞吞地站起来,“啪嗒啪嗒”拍打起衣服上的灰尘。她接着朝四下张望,露出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

……开玩笑的吧?你是在作弄大人吧?

做出这样的举止……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暂时丧失了记忆一样。

“……开玩笑的吧?……梨花…?”

“……咪。”

不知梨花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只是扪心自问般小声叫着,好像自己也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客人~!梨花大人~~!泡好茶了哟~~!还有盐大福,请过来尝尝吧~~!!”

在事务所的入口处,系着围裙的老婆婆很精神地挥手喊道。梨花一听说有大福,马上绽开了笑脸。

“哇~~啊。”

毫无阴翳的笑脸。那是我非常熟悉

的、具体化我理想中女儿的少女笑睑。

刚才那不断吐出怪异言语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

“喂,梨花大人~!请洗了手过来~~!!不洗干净可没有大福吃哦~~!”

“人家有好好洗啦~~!咪…!!”

梨花活力十足地回答,朝事务所旁的水池跑去。她在途中停下,转身对我说道。

“……不快点过来的话,我连赤坂的大福都要吃掉了。好高兴、好高兴。”

“哎……啊……”

“不洗手的人不能吃大福哟。”

无论怎么看都是梨花本人。那用词和口气听起来都是天使梨花。

“喂,客人…!你可是大人,请好好做出榜样哦~~!!”

老婆婆也催促我去洗手。没办法,我只好和梨花来到水池前。我一边洗手,一边注视按照学校的教法仔细洗手的梨花。

“……咪?……不对吗?”

“……哎……你说……不对?”

“我是说我洗手的方法……我只得过四个金印。我一定很不擅长洗手的。”

“没有错啦。洗得这么仔细已经足够了。”

“光这样是不行的,赤坂。要好好使用刷子,不把指甲缝里的污垢洗掉是得不到金印的。”

“嗯……嗯嗯。梨花好认真,了不起。”

“……咪啪…☆。人家被赤坂表扬了。”

怎么看都是梨花本人,完全没有刚才警告我的少女的影子。刚才那不详的少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梨花……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

“……梨花刚才说过……要我……回东京的吧?”

“……我说过了吗?”

“……”

我无话可说。她不记得刚才那少女说过的话。

这种超自然的事情……叫人怎么相信。梨花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说话诡异这种事……叫人怎么相信……

“……你说过的,的确那么说过。你不记得了吗?”

“……咪……”

她的表情似乎在对我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她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不知道。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单是梨花,就连我自己都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表情。两个人一起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这还真是滑稽。

我一边在事务所里享用茶水和盐大福,一边看着死守同盟拍摄的抵抗运动宣传片。虽然老人们热烈讲述着大坝战争是如何的漫长艰苦,可我却根本没听进去。

梨花对这些话早已倒背如流。她很快萌生睡意,开始摇摇晃晃地打起瞌睡来。而我则一直注视着迷迷糊糊的她。梨花发现我在盯着她,揉揉眼睛对我露出微笑。那是梨花的笑容,完全没有不详少女的影子。

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淡忘了对梨花无从言说的恐惧,但却无法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

天色很侠暗了下来。虽然村长说要留我吃晚饭,不过因为我必须回旅馆和室长进行今天的定时联络,所以表示明天会再来,用以谢绝了他的好意。

“是吗。那么明天也请一定过来!只要打个电话,我们马上就去接你。”

“感谢你的厚意。我明天一定会来的。”

“嗯嗯,请你一定要来!梨花大人看来非常喜欢你呢!”

“赤坂明天也来吗?明天只有五节课,你三点过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那纯真的笑容仿佛在对我说“请你一定要再来”。

毫无邪恶的气息。我甚至渐渐觉得那件事会不会是我搞错,或是看走了眼。

从常理上来说,“御三家之一的古手家女儿喜欢我”这件事对今后的调查来说是个不错的起点,就好像获得了进入雏见泽村的通行证一样。

如果刚才的事只是我多心的话,那么被这个具体化了我理想中女儿样貌的少女所喜欢……也不是件坏事。我顺利进入鬼鬼渊死守同盟内部,受到村长等鬼鬼渊村要人的友好欢迎……这应该算重大战果吧。

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回到旅馆,强行灌下冰冷的啤酒后心里才舒服一点。那奇怪的事件让人无法理解,其冲击一直折磨着我。

■一切顺利

汽车的引擎声靠近,然后随着缓缓的刹车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直吊儿郎当翘着脚的男人一下起身,贴着墙谨慎地朝窗外观察。

……不要紧,是同伴的车。不过还不能解除警戒。

脚步声慢慢靠近大门“咚……咚咚咚”,响起约定好的敲门方式。

“我回来了。开门,是我。”

“啊,辛苦了。我马上开门。”

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男人双手提着满满的超市塑料袋的身影。

双手的塑料袋上写着“Seven Smart”,可以看到里面装着甜面包和袋装牛奶之类的东西。男人将袋里东西放到了铺在地上的毯子上。

虽然Seven Smart离雏见泽有些远,不过因为是大型的量贩店,所以能够便宜而大量地购入各种生活用品,是个与雏见泽的生活联系密切的商店。

“我买了杯面,你来烧水。小鬼怎么样了?”

“嗯?一直在睡觉。没有吵闹真是帮了我大忙。就是在大便时很费事。”

“别让他失禁哟。要是有个万一的话,便臭可是很麻烦的。”

“……我知道的。”

“绳子要定期检查。松掉就麻烦了,但也不能绑太紧,要是窒息的话抓他就没意义了。”

“我知道的。哎呀,我没有叫你买便携炉的煤气罐吗?已经没有煤气了。”

“我没听你说过,笨蛋。”

“啊——,不是真的吧。快点点燃啊,可恶可恶。”

男人“喀嚓喀嚓”地摆弄起便携炉,费尽心思地想要点燃火。

出去购物的男人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随后男人没再管他,朝房间一角走去。

被诱拐的少年躺在地上的毯子上。

“……小鬼……还好吗?”

当然,男人并不认为少年能听到自己的问话。因为少年的双耳被堵上塞子,眼睛和耳朵都完全被胶布封住。嘴巴也被卷起的薄毛巾捂得严严实实。

少年因此无法闭嘴,脸上沾满了粘乎乎的口水。事情当然不止这样,他的双臂也被皮带紧紧地绑在背后。

“目前看来一切顺利,你保住了性命。要是你的祖父不肯答应的话,可能就不得不切下你一只耳朵了。不用这样真是太好了呢。要是本家是这样决定的话……他们都是魔鬼,根本无法想象会下怎样残酷的命令……既然本家说不要动小鬼一根寒毛,就应该是一切顺利吧。”

“让大臣暗中活动撤消大坝计划,无限期终止雏见泽大坝计划。什么时候才能释放小鬼呢?真想去喝上一杯啊。”

“本家似乎在寻找解决的时机。虽然不知道是几时,不过肯定是最近。”

“太好了,小鬼。你很快就会被释放了,呵呵呵。”

男人们的声音是不可能传到少年耳中的。

少年为了从残酷的现实中尽可能保护灵魂,只能采取一直长睡不醒的自卫方法。

“比起那个,煤气要怎么办啊?没法吃面啦!!没煤气的话早点说啊,真是的!!”

■思念雨云

天气预报说本周一周完全无雨。我不讨厌晴天。可如果一直持续一成不变的晴天,任谁都一定会思念雨云的。如果单调的晴空持续一周一月一年的话,任谁都一定会思念雨云的。

因为气象专家会罗列大量过去的数据,充分分析之后才进行发表,所以那预报是不会简单出错的……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期待偶尔会有一天的预报不准。仰望着晴空。

这样的我脾气很别扭吗?

没有雨云的天空让人觉得非常无聊。等啊等啊,我有时甚至会无聊得窒息。如果这样能窒息而死的话,地球的人类大概不会增加到这么多吧。

也就是说,会因此而窒息的只有我而已。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连天气预报也无法预测的夏季骤雨感到欢喜。

如果这样说明的话,你们也应该能稍微理解我的心情了吧。比方说,今晚的晚餐决定吃咖喱饭。可到餐桌一看,其实却是炒茄子和青椒。

即使那只是妈妈的心血来潮,我也对那心血来潮非常高兴。虽然我不喜欢茄子和青椒,不过还是觉得高兴。我是对。今晚吃咖喱饭’的预定崩溃感到高兴。假如今天重复一百次的话,就不得不吃一百次决定好的咖喱饭。

但是今天的晚餐却变成了炒茄子和青椒,这偶然怎能不让人高兴呢。我讨厌预定调和,非常讨厌决定好的预定,我不喜欢无聊。

无论是怎样细微的事情也好,我都期待着今天能和昨天有某些不同。从今天起的一周已经确定是晴天。天气预报是这样认定的,掌管天气的神明一定也是那样打算的。

可是,谁都无法断言这其中的某一天不会出现雨云……正因为这个世界上总存在谁也无法断定的要素,像我这样的生物才不会

窒息。

明天应该也会放晴,是个相当炎热的日子吧。不过,我却知道那预测会因为百分之一左右的微小概率,偶尔发生变化。我期待着那未知的百分之一,在晴天的屋檐下倒挂起晴天娃娃(日本用来祈求天晴的布偶)。结果,我是在期待着森罗万象中的那种意外性里活着的。

脑海里突然冒出问题——为什么我会期待呢?为什么我会等待雨云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厌倦了晴空。那么,为什么我会等待雨云呢?答案很简单,因为确定放晴的明天很无聊。所以,为什么我会等待雨云呢?结果,明天是晴是雨都无关紧要。

结果,那雨也只能暂时滋润使我内心荒凉的无聊。

所以,比起观看剧情已定的电视连续剧,我更喜欢仰望天空。

■麦茶、红茶和石臼

“血压也好转很多了。这个岁数还有如此的恢复力,真让人感到佩服。魉婆婆的话,能健康地活到~两百岁呢。”

年轻的白衣医生一边微笑,一边从卧床老人的手臂上取下血压计的魔术贴。

“入江医生真会说话。像我这样的老东西不早点死的话,只会碍年轻人的事呢。呵呵呵呵。”

魉婆婆微微露出笑容,然后朝拉门的方向大声喊道。“沁子和妙子在不在?来给入江医生上麦茶。”

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拉门被徐徐打开,出现了一个年轻少女。她看起来像是老人的孙女。

“沁子阿姨今天已经回去了。有什么事?”

“魅音,给入江医生倒点麦茶。’

“嗯,知道了。婆婆也喝茶吗?红茶可以吗?要多加砂糖和牛奶吗?”

“我要注意饮食,不要加了。把砂糖壶和牛奶也一起拿过来吧。”

“好好。”

名叫魅音的少女适当回答了总爱使唤人的祖母几句,回出了房间。

“医生的麦茶要用访客用的玻璃茶碗!!记得带上座垫!水滴也要擦干净!?”

“知道了啦。好罗嗦啊~~~”

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无精打采的声音。

从她的声音听不出真挚的态度是常事。老人无奈地叹着气,苦笑道。

“啊,没办法啊。骂都骂不好,真是的。”

“魉婆婆、魉婆婆,别生气,不要这样说嘛。魅音也在以年轻人的方式努力。”

“她的母亲也是……没办法啊。真像她妈!”

“啊哈哈哈哈。那是不是也很像她母亲的母亲呢?”

老人“噗”地发出声音,哈哈大笑起来,看她的表情似乎的确是那样。

“抱歉,入江医生。能请你打开障子吗,风好像很凉爽。”

仔细一听,就能发现从障子缝隙里传来蝉儿清脆的叫声。入江起身稍微打开障子。清爽的风吹进来,驱散了室内潮湿的空气。

“虽然白天变得很热,不过早晚还很凉爽呢。昨晚还感到有些寒意。”

“嗯。那样的早晚也是雏见泽的优点呢。”

入江回以微笑,再次坐回到老人身边。

之后,两人就暂时沉浸在了蝉儿的鸣叫声中。

“我没打算活到一百岁,不过暂时还不能死……在大坝的事彻底了结之前,我就是死了也没法瞑目啊。”

“……要让国家撤回已经决定的事,是很不容易的呢。”

“无论何时,国家的举动都像推石臼一样,而且还是相当沉重的石臼。”

“石臼吗?”

“你不知道石臼吗?”

“不不不,当然知道了。”入江连忙补充道。

因为他清楚如果这样打断谈话,魉婆婆会很不高兴。

“国家的石臼呢,无论什么都能‘嘎吱嘎吱’地碾碎,很厉害的。可是呢,因为石臼很沉重,所以没法轻易推动。那个石臼需要许多人喊着口号使劲,才能慢慢地推动。”

入江没有插嘴,安静地听着魉婆婆讲话。这时,魅音端着茶回来了。她马上察觉到祖母正在兴头上,于是没有打断谈话,静静地跪着上好了麦茶和红茶。

“所以一旦推动,就没法简单地停下……最开始推的时候是最重的。正因为不愿重推,所以大家才不肯休息,继续‘嘎吱嘎吱’推着。”

“是在说摩擦系数吗?婆婆的话的确有道理呢。”

“不对。如果出了差错突然让石臼停下的话,想再推动就又要花大力气了。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的确,想让一度中断的计划再次启动,需要相当大的能量呢。”

“虽然没法简单停下那石臼……可一旦停下就再也推不动了。那就是这样的石臼。”

“要是有好办法让石臼停下就好了。”

一听到入江的回答,老人和魅音突然沉默了下来。入江凭直觉感到自己失言了,有些慌张地想要开口补救。不过那不是失言引发的沉默。因为老人和魅音所浮现出的表情是冷笑。

“…………”

“…………”

入江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空气冻结了一样,完全搞不清状况。他担心是自己的过错引起了某种不快,两人的冷笑就是不快的表现。

“…………”

“…………”

“……哈哈、哈哈哈哈。”

被沉默笼罩的时间并不长。可入江没能熬过那沉默,只得尴尬地笑着蒙混过去。入江的笑声也逐渐传染给老人和魅音,全场充满了略带寒意、对象不明的笑声。

……只有蝉儿们没有笑,它们只是淡淡地用相同的声音继续合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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