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I 嫩叶的季节

1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法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的那夜已经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惨痛意外。这些事情,彻底颠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为何最先从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晚的光景?

难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么强?

有时甚至认为,自己到现在仍未摆脱洗脑控制。

我到现在才愿意写下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有原因的。从万物化为灰烬的日子以来,十年光阴流逝。十年这个单位并没太大的意义,只是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也逐渐上了轨道,我却讽刺地在这时开始怀疑未来。近来的闲暇时刻,我钻研起过往历史,重新发觉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流下多少泪水、尝到多少次教训,总会在事过境迁后忘得一乾二净。

当然,我们每人都不可能忘记当天心中难以言喻的思绪,也发誓绝不会再引发当时的悲剧。但若是在遥远未来的某天,人们的记忆随风而逝,是否会重蹈我们愚昧的覆辙?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于是我赶忙提笔,拟起这本记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记忆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细节。为了确认细节,我拜访几个当时的关系人。但人似乎会捏造印象好塡补记忆空缺,众人的共同经验,不时成为互相矛盾的记忆,令我错愕不已。

比方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为双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红色的墨镜,接下来才见到拟蓑白。但不知为何,觉却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戴什么墨镜。不仅如此,他还若有似无地暗示,发现拟蓑白是他的功劳。当然,压根就没这回事。

我有些赌气地寻访我想得起的相关人士,对比一切矛盾之处,却在过程中被迫承认无可辩驳的事实: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记忆篡改到对当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并将自己对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书写下来,却突然发现没理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将记忆窜改得对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声明,这份记事只是我单方面的诠释,是我扭曲事实为自己辩护而写的故事;尤其我们的行动,可说是往后造成许多生命消散的导火线,而我的潜意识中应该也有这么做的动机。

话虽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记忆,诚实面对自己,尽量精确描写细节;并希望透过模仿古代小说写法,尽力重现当时的想法与感受。

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写在不会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纸上。完成后会装入时光胶囊,深埋地底,之前不会让人读到内容(我或许只会让觉看,听听他的意见)。

封存前,我会另外拷贝两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来哪一天,旧体制或类似的体制复活了,回到审核所有书籍的社会,这份手记就须严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经很勉强了。这份手记是一封给千年后人们的万言书,信件重见天日的时候,人们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们人类是否真正改变,迈向新的道路。

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于神栖66町。

我出生前,发生了各种异常的气候变化,百年开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齐放;连续三个月大旱不雨,接著却在盛夏飘雪。最后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空,如浑身金鳞的飞龙穿梭云间,映入众人眼帘。

……上面这些事,一件都没发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与其他出生于神栖66町的孩子一样,平凡无奇。

但对妈妈来说可不是如此。她怀我的时候年近四十,原本还担心这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三十好几已经是标准的高龄产妇。而且,我妈妈渡边瑞穗肩负要职,是图书馆司书。她的决定不仅影响町的未来,甚至可能让许多人丧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压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长,也是诸事缠身。我出生后,司书这职位的责任便远大于町长。虽然现在司书的责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当时。

妈妈在发现新书籍的分类会议上,突然剧烈阵痛,虽然比预产期早一个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进町外的妇产科医院。不过十分钟,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时脐带缠住我的脖子,我脸色发紫,一时哭不出来,助产士是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慌得手忙脚乱。幸好脐带轻松解开,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气,发出响亮的啼哭。

两星期后,那家医院的托儿所又多了一个女孩,她是我后来的好友秋月真理亚。真理亚是早产儿,胎位不正,出生时和我一样脐带绕颈。但她远比我严重,刚出生时几乎是假死状态。助产士因为有接生我的经验,这次能冷静处理。要是手脚再笨拙一些,晚一点解开脐带,真理亚肯定没命。

我每次听到这件事都非常高兴,自己间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五味杂陈,如果真理亚没诞生在这世上,最后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丧失性命……

回归正题。总之我在故乡美丽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过童年时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圆五十公里内零星分布的七个乡组成。八丁标是本町与外地的分隔线。千年后,八丁标也许不复存在,我在此先说明:八丁标是结上许多纸垂(注:白色卷纸条)的注连绳,大剌剌挡著路,防止外界的坏东西侵入。大人们总严厉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标,说外界随处可见各种妖魔鬼怪晃荡,一个孩子独自跑出去会碰上惨事。

「可是,究竟什么鬼怪那么可怕?」

我记得某天这么问过爸爸,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说不定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种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头,抚著他的尖下巴,对我投以关爱的眼神。那温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未对我不假辞色,我只被他大吼过一次,但那是因为我走路东张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个不小心就要摔进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听过化鼠、猫骗和气球狗之类的故事吗?」

「妈妈说那些都是传说,实际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随口一句话,让我大受震撼。

「骗人!」

「真的。之前町里办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过来呢。」

「我怎么都没看过?」

「因为不能让小朋友看见呀。」

爸爸并没说明为什么,我心想,化鼠一定长得丑恶狰拧,不好让小朋友看见。

「可是化鼠会听人话,应该不可怕吧?」

爸爸将看过的文件放在矮桌上,举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语。纸张的细小纤维开始躁动,渐渐浮出复杂的花样。那是代表町长批准的画押。

「早季听过阳奉阴违这句话吗?」

我默默摇头。

「意思是嘴里说服从,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欺骗对方,图谋背叛。」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这种人!」

「是啊。人类不可能辜负人类的信任,但化鼠与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这才害怕起来。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会进町里工作吗?」

「那时候一定要有大人监督才行。」

爸爸将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势,木盒与盒盖慢慢融合,形成一块空心的漆木。旁人不会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坏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说是难如登天。

「总之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你在学校学过恶鬼和业魔吧?,」

我不自觉噤声。

居民从小到大不断听人说恶鬼与业魔的故事,已经深植于心。而我们在学校听的仅是儿童版本,就已经吓得我们恶梦连连。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还有业魔吗?」

「嗯。」

爸爸为了消弭我的恐惧,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传说吗?现在应该没有了……」

「没错,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出现,但凡事总有万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药草的少年一样,突然就碰到恶鬼吧?」

我默默点头。

这里我要大略介绍恶鬼与业魔的故事。不过这不是儿童版本,是进入全人班后学到的完整

版。

恶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药草的少年。他采药采得忘我,不知不觉就来到八丁标的注连绳前。八丁标内的药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还有许多药草。

从小到大,大人都会百般叮咛千万不要走出八丁标;如果非得出去,务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当下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一会,心想一下子应该没关系。药草不过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药草后回来就好。

少年穿过注连绳,纸垂晃动,沙沙作响。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仅是违背大人的教诲,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抚自己,没事,就往药草走。

没想到恶鬼出现在眼前,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恶鬼的个子与少年差不多,但长相无比狰狞,他彷佛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汹涌不停地旋转。恶鬼所经之处,草木接连枯萎倒下,接著开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脸色铁青,却忍著不敢尖叫,静静后退。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恶鬼应该就看不见他了。但此时少年踩断枯枝,发出劈啪一响。

恶鬼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少年,彷佛终于找到发泄怒气的对象,紧盯他不放。

少年穿过注连绳,拔腿就逃。进入八丁标中就没事了。

没想到回头一看,恶鬼也钻过注连绳追上来!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滔天大错,将恶鬼带进八丁标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恶鬼在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沿著注连绳,奔向与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头一看,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紧追在后的恶鬼,两眼炯炯有神,嘴边挂著笑意。

恶鬼打算让他带路进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把恶鬼带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过最后一道树丛,眼前剩断崖绝壁,脚下深渊传来湍急水声。河谷上架了一座崭新的吊桥。少年没走上吊桥,沿著断崖继续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头看,恶鬼也来到桥边,发现他的身影。

少年继续奔跑。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一座吊桥。

跑近一看,吊桥长年承受风吹雨打,破旧不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频频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摇曳著。

这座吊桥随时会崩塌,已经十多年没任何人过桥,村人总吩咐少年绝对不能走这座桥。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

搭桥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脚下踏板腐朽不堪,随时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桥中央,吊桥猛然剧烈晃动,回头一看,恶鬼跟著踏上吊桥。

随著恶鬼接近,吊桥晃得愈来愈厉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软的谷底。

再抬头一看,恶鬼近在眼前。

当他清楚看见恶鬼狰狞的脸孔,便挥舞藏在手上的镰刀,砍断支撑吊桥一边的藤索。吊桥的踏板立刻翻转拉直,少年差点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条藤索上。

恶鬼摔下去了吗?少年定睛查看,恶鬼竟然和他一样紧抓藤索,恶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镰刀已经落入谷底,无法砍断另一条藤索了。

这下如何是好?少年绝望地向天祈祷。神啊,这条命我可以不要,但千万别让恶鬼进入村庄!

是神明听见了少年的心愿,还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撑不住如此重量?吊桥断成两截,摔入万丈深渊。少年与恶鬼再也不见踪影。

从此至今,再也没有恶鬼出现了。

这段故事有几种含义。

小孩听了就知道千万不可走出八丁标。年纪再大点,或许能体会村庄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献精神。但愈聪明的孩子,就愈难发现这故事的真正含义。

究竟几个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是告诉大家恶鬼确实存在?

业魔的故事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他只有一个缺点,而年纪愈长,缺点就愈明显。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对学校与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

傲慢种下了业报的种子。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以孤单为伴,与孤单交谈。

孤单成了业报的沃土。

孤单的少年愈来愈常思索,最后想起不该想的事,怀疑起不该怀疑的事。

负面的思考使业报无尽蔓延。

于是少年不知不觉累积恶业,慢慢失去人形,成为业魔。后来村人害怕业魔,搬离一空,业魔住进森林;久而久之,连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

业魔所经之处,早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

业魔所碰过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业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后业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于是业魔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魔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魔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就连湖水也满是剧毒。

业魔不该存在世上。

业魔理解到这一点,默默消失在湖底。

这个故事的含义应该比恶鬼的故事简单得多。但我们当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义,直到那天,在无尽的绝望与哀伤中,见到业魔真正的模样为止……

一提笔写作,种种回忆便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先回到孩提时代。

前面提过,神栖66町由七个乡所组成。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在七个乡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树林中的松风乡有零星分布的大宅;东边沿海开阔地带是白砂乡;茅轮乡南边邻接水车乡;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视野开阔的见晴乡;西岸南方则是水田区黄金乡;最西边有栎林乡。

我出身的故乡是水车乡,这名字就不必说明了。神栖66町布满从利根川分流的数十条水道,民众搭船往来于水道间。不过大家可是历经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脸,只是还不太敢拿来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红白相间的鲤鱼悠游,岸上成排的水车是乡名由来。虽然每个乡都有水车,但水车乡的数量特别多,十分壮观;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许还有更多。每种水车都有各自的任务,用来捣米或者磨麦,不再需要人力执行这单调无趣的劳动工作。

每个乡都有唯一一座金属叶片的特大水车,用途是发电。水车产生的宝贵电力用来供应公民中心屋顶的扩音器广播。根据伦理规定,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其他用途。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这样的歌词。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听到《归途》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一幅光景。那时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凉起来。

「该回家了。」有人开口。

竖耳聆听,确实传来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喽。」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纷纷从藏身处冒出来。

八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就玩起大规模的抢地盘游戏。这就像冬天打雪仗游戏的延伸,孩子分成两队,互相抢夺地盘,从对方地盘最深处夺走旗子的就算赢。当天,我这队刚开战就失误,眼见就要战败了。

「太奸诈了。我们差一点就赢了。」

真理亚嘟起嘴。她的皮肤比其他人白,有著浅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红发更是异于常人。

「你们投降啦。」

「对啊,我们占上风。」

良附和著真理亚,真理亚从那时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投降?」我气呼呼地反驳。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相当固执己见。

「可是旗子还没被抢走啊。」我望向觉。

「是平手。」觉相当严肃地宣布。

「觉是我们这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

真理亚对觉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没办法,因为规

矩就这样啊。时间就到日落为止。」

「太阳还没下山不是吗?」

「别鬼扯了,那是因为我们在山头吧?」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指正真理亚。虽然我们平时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亚胡闹起来真令人生气。

「哎,回家了啦。」

丽子担心地说道。

「听到《归途》就一定要马上回家。」

「所以只要他们投降就好啦!」

良复述真理亚的话。

「别闹了。喂,裁判!」

觉有些不耐烦,开口喊瞬。瞬站在离大家一段距离的山丘,看风景看得入迷。他身边蹲坐著一只叫做「昴」的牛头犬。

「怎么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头。

「什么怎么了,裁判要说清楚啊。这场平手!」

「对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头欣赏风景。

「我们要回家了。」

丽子说完后,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们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乡里。

「等一下啦。还没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猫骗会跑出来。」

虽然真理亚等人面露不悦,但游戏还是流局了。

「早季,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觉开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这么说著,双眼却像受到魅惑般紧盯著风景不放。

「你在看什么?」

「喂──回家了啦!」

觉在我的身后焦急地喊著,瞬则默默指向风景。

「看那个。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远方的黄金乡,水田区与森林的交界处。

「看,是蓑白。」

我们从小就学到保护眼睛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视力都很好。即使当时那个生物的白色身影远在数百公尺外,还在夕阳光影交错的田埂上缓慢移动,我们依然看得见。

「真的吔。」

「什么啊,养白又不稀奇。」

平时沉著冷静的觉,语气不知为何有些不悦。

但我不为所动,应该说不想动。

蓑白用蜗牛般的速度从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蓑白,心却飞到一旁的瞬身上。我当时并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与瞬并肩欣赏夕阳下的乡村风景,心中满是酸甜滋味。这也许是记忆虚构出来的情境,融合数个类似片段演出,撒上感伤的调味料……

即使如此,当时的光景至今对我仍有特别的意义,那是我在完美时代中最后的回忆,当时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行进,对未来没有分毫担忧。即使再过不久,一切都要被无尽的空虚与悲痛呑没,当下的初恋回忆,至今如夕阳闪耀。

2

让我再说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神栖66町的儿童到六岁就须上小学。我上的小学叫做「和贵园」,町里还有其他两所小学,分别叫做「友爱园」与「德育园」。

当时神栖66町的人口仅有三千出头。我调查过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烟稀少的町内就有三所小学,算是历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动摇的铁证,解释我出生的社会本质。我再举另一个数字,当时社会上约一半的成年人都从事不同方面的教育工作。

构筑于货币经济之上的社会应该无法想像这种体制。但我们町的社会体制基础是互信互助,无私奉献,根本就没有货币,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处。

和贵园离我家二十分钟脚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点抵达,但撑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轻松得多。

小学就盖在町中心附近的宁静地段。和贵园在茅轮乡的南边,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从高处俯瞰呈现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于A字形横杆处的大门,第一眼会看见墙上匾额的四个大字「以和为贵」。据说这是古代圣人圣德太子撰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节,意思是珍惜和平。听说这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我就不知道友爱园与德育园的匾额写些什么。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横杆处是教职员办公室与教室,沿著右边走廊下楼到A字右边尾巴为止,坐落著许多教室。全校学生总计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应该有二十间以上。左边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学生进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园,除了运动场、单杠等运动器材,还有各种生物的饲养区,养著鸡、鹅、兔、天竺鼠等等,由学生轮班照顾。校园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叶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贵园,没见过它派上用场。

由A字顶端中三面校舍围成的中庭极神秘,不仅严禁学生进入,平时在校园也不会出现非要经过中庭的状况。不过,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时机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职员开门前往中庭的时候。

「……你们知道中庭里有什么吗?」

觉带著诡异的微笑环视众人,大家都屏气凝神。

「等一下,觉应该没亲眼看过吧?」

我看觉把气氛搞得太紧绷,忍不住开口。

「我是没直接看过,但有证人啊。」

觉因为话被打断而不高兴。

「谁啊?」

「早季不认识啦。」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毕业了。」

「什么嘛。」

我露出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说看到什么了?」

真理亚开了口,众人齐声附和。

「呃,这个,不信的人可以不必听啦……」

觉对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装傻,我可以选择离开,但还是想听。

「如果有学生在场,老师绝对不会开门进中庭,对吧?我说的门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门,可是老师当时刚好没确认身后有没有人,就把门打开喽。」

「这你讲过了。」

健忍不住催觉。

「中庭里面啊……有一大堆坟墓,数量多到吓死人!」

虽然觉吓唬人的招数很老套,但每个人还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亚甚至捂起耳朵。我却嗤之以鼻地问道:

「那些是谁的坟墓?」

「啊?」

觉因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这下被踩到痛处。

「我问你,那一大堆坟墓,是谁的?」

「这我哪知道?总之就是有一大堆坟墓。」

「为什么要专程在学校中庭建坟墓?」

「就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嘛。」

觉很狡猾,他打算把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传闻,一问三不知。

「……说不定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学生?哪时候的?为什么会死这么多学生?」真理亚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有人没办法从和贵园毕业,半途就消失了……」

我们町上三所小学,每学年的入学时间都一样,但毕业典礼各自不同,我之后会说明理由。而健这句话似乎触碰什么大忌,我们无言以对。这时,坐在一旁看书的瞬转过头,窗外洒落的阳光衬出他长长的睫毛。

「根本就没有坟墓。」

听瞬这么说,大家都松口气,但紧接著就产生巨大的疑问。

「什么叫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发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坟墓。」

「咦?」

「瞬看过?」

「真的?」

「骗人吧?」

众人如洪水溃堤一般不断提出问题,觉因为被抢去主角光环,独自闷闷不乐。

「我没提过吗?去年,老师出的作业一直收不齐,就是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要我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收齐再拿来,我就进了管理部。」

大家屏气凝神等著下句话,而瞬则慢条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书中夹上书签。

「我从堆满书的房间往中庭看,里面有怪东西,不过不是坟墓。」

我见他准备结束话题,打算一连抛出十个问题,深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

「开什么玩笑!」

觉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声线。

「什么叫怪东西,快说清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讲?但我也想听听瞬的答案,所以没出口。

「嗯……是什么呢?中庭有一个大广场,里面是砖头堆成的小仓库,五间排成一列,每间都有扇巨大的木门。」

瞬的答案完全无法消除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维妙维肖。觉不打算逼问下去,仅仅咋舌作罢。

「觉,你说哪个毕业生看到什么了?」

我趁著这个机会落井下石,觉发现自己屈居下风,只好含糊其辞。

「就说我是听来的,不清楚详情。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当时

还有坟墓啊。」

这就叫自讨苦吃。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知道吗?那名毕业生看到的恐怖东西,不只有坟墓。」

觉被逼急了,巧妙地转换话题。

「他看到什么?」

真理亚简直像一条呆鱼,看到饵就上钩。

「不能马上问,你要等觉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觉也动了气。

「这不是骗人的。那个毕业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健忍不住问。觉内心一定在偷笑,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说了。

「是超大的猫影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当时真的很佩服觉的说话技巧。如果有一行是专门编鬼故事吓人的,觉一定是业界龙头。不过,任何社会都养不出这种无用的行业吧。

「那该不会是……猫骗?」

真理亚多余的猜测,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学附近好像常有猫骗出没。」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小孩啊!」

「听说秋天傍晚特别常出现。」

「我还听说猫骗会闯进人家里,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们对黑暗总是又爱又恨,非常爱听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猫骗的故事尤其让人毛骨悚然。在儿童的耳语流传中,猫骗长著各式各样的尾鳍,但基本样貌是与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猫,它有一张猫脸,但四肢异常细长,盯上小孩就会像鬼影般紧追不舍。当小孩到没人烟的地方,猫驱就从背后攀上来,用前脚压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术,全身麻痹。猫骗的血盆大口可以张开一百八十度,它咬住小孩整颗头,然后拖到他方。小孩被带走的当下,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然后呢?那个毕业生在哪里看到猫骗?」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猫骗,因为只看到影子。」

觉方才的慌张已经烟消云散,口气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应该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从外面根本没路可以进中庭啊。」

「因为不是从外面进来。」

「咦?」

我总是对觉说的话存疑,但不知为何,这时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门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大家都哑口无言。虽然不甘心,但最后还是著了觉的道。这仅仅是小朋友无关痛痒的灵异事件分享罢了。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在和贵园的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上学就可以见到朋友,每天都无忧无虑。

我们从早上就要学数学、国语、社会、自然等无聊科目,而教室里除了教学的老师,还有另一人负责注意每位学生的进度,不懂的就仔细解释,没有任何人会落后。此外,学校考试极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种考试,但几乎与学科本身无关,而是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开头完成散文,负担不会很重。说起来,最难的应该是表达自我作业。

前面提过的画图、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作文,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因为这些锻炼,如今我写这份手记才得心应手。

撑过上午无聊的讲课与作业,下午是开心的游戏时间,加上周休二日时可以尽情在大自然中奔驰。

刚进和贵园,我们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险,远望家家户户的茅草屋,后来长途跋涉到黄金乡。秋天一到,这里的水田就结满整片金黄稻穗,因此得到这个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两季,这时瞧往水田,可以发现水黾在水上走、泥鳅与大肚鱼在悠游、鲎虫在水底忙著搅拌淤泥,避免杂草丛生。农业的渠道与水塘里还有大田鳖、红娘华、水螳螂、龙虱等昆虫及鲫鱼等鱼类。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用木棉线和鱿鱼乾来钓河蟹,整天下来钓满整桶。

此外,许多鸟类也会飞来黄金乡。

春天在天空飞舞的云雀唱出悦耳鸟鸣;初夏时,稻米伸长稻杆,朱鹭在水田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树上筑巢;秋天一到,雏鸟大举离巢,朱鹭的鸟鸣不甚悦耳,但成群粉色朱鹭迎风而起,十分壮观。另外,罕见飞至地面的大老鹰、棕耳鹌、山雀、金背鸠、膨雀、三羽鸦等鸟类也常见于此地。

除了鸟,有很低的机率见到蓑白。蓑白为了找青苔与小动物,有时不自觉从树林跑上田埂。蓑白是益兽,可以改善土质、驱逐害虫,因此受到保护,农民更将它当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体长从数十公分到一公尺,鬼蓑白可以大到两公尺以上,浑身长满触手,蠕动著细长的身体往前爬,充满威严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为神兽。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还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锦蛇的黑子(乌蛇)。但两种蛇碰上蓑白就会从头被呑掉。当时的民间信仰如何诠释这种现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著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炼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

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

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

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我又注视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摇晃……」

专注并不容易,但眼睛没多久像对上焦点,火焰突然烧得更旺盛,我看见最鲜明闪耀的内焰。焰心几乎透明无色,而最外围的外焰烧得最剧烈,亮度也最低。

动啊,动啊。

不对,不是火焰,我猛然惊觉火焰是一团发光的粒子,实体太稀薄。

要挪动空气。

我更加专注,连外焰外的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有一股温热透明的气流缓缓升起。

我又更专心一点。

流动,流动……空气流动得更快一点。

光晕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风而剧烈晃荡起来。

成功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没实际出手就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真不敢相信竟然办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再一次将意识的触手伸向火焰。

「到此为止,停手!」

一声斥责传来,我的注意力像扑克牌塔般溃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后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时还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要拋下难得到手的咒力?

「天赐予你的力量,须奉还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进这张纸人。」

我没有抵抗的余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开纸张折成的纸人,纸人的头部和身体写满梵文与奇怪的符号。

「操作纸人,让它起身。」

这次的课题明显比较难,而且我心头纷乱,难以专注。但纸人在一会之后开始抖动,尺寸逐渐变大。

「将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纸人之中。」

虽然是纸头、纸身、纸手脚,但确实拥有人形。我慢慢将感官与纸人重叠,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纸人轻轻站起来。

我心中充满喜悦与力量。

「渡边早季!将你的咒力封印于此!」

一声撼动佛堂的大吼,将我心中闪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飞散。这时,六支长针发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飞舞,然后贯穿纸人的头、胸口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祈祷僧粗暴地抓起被针刺穿的纸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冲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连串的仪式。

「看著火焰。」

无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无法再操纵火焰了,试试看。」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我听话地注视火焰,但这次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怎么使力,内心多么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没有任何变化。难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来了?我脸颊上流过一道清泪。

「你全然皈依神佛,抛弃了自己的咒力。」

无瞋上人恢复温柔善良的语气。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传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灵,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双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头,此时诵经声更加洪亮。无瞋上人凑近我的耳边,传授给我的真言仅有我能听见。

下笔至此,我满是困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真言写在纸上。

真言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长辈严格告诫我们,这是向天地神佛祈祷,发动咒力的关键句,任意说出就会让言灵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无意义的读音,写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潜意识深处抗拒著暴露真言,每当要写下真言就感到强烈的反弹。

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么回事的人,我要举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是寺方赐给觉的真言。

我当时的仪式还有很长一段后续,但不是非得写下来的内容。当时总算熬到结束,东方天空泛出鱼肚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疲惫不堪。后来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一整天陪著清净寺的实习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无瞋上人,清净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绿的樱花树下祝福我,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大概花两小时抵达水车乡。

爸妈不发一语,整整抱著我将近五分钟。我们那天晚上大肆庆祝,桌上摆满爸妈精心烹饪的佳肴,全是我爱吃的料理。从内部点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变过蛋白质构造,口感生鲜,实际上已经煮熟的比目鱼肉片;还有封存住虎蛱蟹鲜甜美味的胶浓汤。

那晚之后,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终告结束,隔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全人班与和贵园都位在茅轮乡,但前者坐落在更北边,靠近松风乡。和贵园的老师带著我走进石砌校舍,要我独自前往教室,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拉开教室拉门,右手边是讲台,门口看得到墙上贴著全人班的理念标语;左手边延伸至教室后方是一阶一阶高起来的阶梯座,约三十位学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导远藤老师催促我上台时,我紧张得双腿发抖。这辈子从未在毫无准备下沐浴在这么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讲台,我还是提不起勇气抬头挺胸看著同学,不过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这里不是和贵园,但确实看过相似光景。怎么回事?班上怎么有一种灰蒙蒙的既视感?

「这位是渡边早季,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学了。」

班导远藤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贵园的老师用手写,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显现文字。

「你应该认识所有来自和贵园的同学。但也要早早认识其他同学哦。」

台前响起掌声。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我。我松口气,提起勇气观察同学,立刻见到三人悄悄对我挥手。是真理亚,觉与瞬。仔细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学。虽然各自进入全人班的时间不同,但编班按照年龄,同班机率上理应如此。至于我的紧张,虽然比初来乍到缓和,但如今想不起来第一堂课究竟教了什么。

下课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迫不及待地围到我身边。

「你好慢啊。」

这就是瞬的第一句话,我微笑以对,若觉也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生气。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烦了。」

真理亚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头。

「大器晚成啊。早来的祝灵不一定是好灵,对吧?」

「不过你在和贵园就是吊车尾了。早季的祝灵太慢郎中啦。」

完全避而不谈自己的窘况。

「乱讲,觉还不是跟我差不……」

说到一半,我感到不对劲。

「吊车尾?怎么可能,我后面明明还有一……」

所有人骤然安静,彷佛戴上「纯洁面具」的侲子般面无表情。

「对了,你知道吗?全人班不只教学科,还指导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击力交换完全没搞头啊。」

「老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意象啦。」

大家齐声聊开,我完全摸不著头绪。他们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课程,背后的优越感令我不舒服。不过我长久以来有一个习惯,当大家主动避谈某项话题,我会装作从来没这件事。

因为我跟不上他们的讨论,仅是静静聆听,思考著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不可思议,我好像在何处也有相同感觉。

下一堂课的上课钟响起,学生接连回座,我终于想起这股感觉来自何方。

「是妙法农场……」

觉的耳朵最灵,他听到我自言自语而回头。

「你说什么?」

我迟疑一会回答。

「这班跟农场好像。我们读和贵园的时候不是参观过妙法农场?」

一听到和贵园三个字,觉的态度就跩起来,像大人在听小孩的童言童语。

「全人班像农场?你什么意思啊?」

「气氛有点像就是了。」

我愈来愈压抑不住心中的不适。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觉似乎有点不愉快,而且开始上课了,对话就此结束。

妙法农场在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的校外教学时参观过这里。校方在我们即将从小学毕业前会匆匆忙忙带著学生到各地探访,让学生思索未来发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生产现场时,我们这群孩子两眼发亮,内心涌出迫不及待要长大的念头。

职能工会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员,带领我们参观如何用咒力生产一般烧结法绝对无法生产的强韧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当时许多学生下定决心,从全人班毕业后,要到这里拜师学艺。

但最震撼人心的,绝对是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是町里面积最大的农场,设置数个分布各乡的实验农园。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吃的米主要来自黄金乡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种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渗透现象来排除盐分。我们试吃海水田的米,有点咸,但依然可入口,相当惊奇。

接下来参观的是养蚕场,这些蚕正在结七彩闪亮的茧。从这些茧抽出的蚕丝不仅可以制作高级丝绸,而且不需染色,更不会褪色。隔壁的建筑物养著外国产的绢丝虫,当成品种改良的种类参考,包括可结黄金茧的印尼天蚕蛾、茧的体积比一般蚕大十倍的印度野蚕,及会一次聚集数百只,结成橄榄球大小巨茧的乌干达舟蛾。

压轴好戏是密闭房间中的常陆蚕。常陆蚕体长两公尺,有三个头、六张嘴,其中三张嘴拚命啃食大量桑叶,另外三张嘴日以继夜地吐丝。常陆蚕看起来已经遗忘结茧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丝,工作人员须常清除观测窗上的蚕丝。农场导览人员解释,昆虫体型过大会造成呼吸困难,因此饲养室是装有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维持极高的氧气浓度,一点火就会爆炸。

养蚕场隔壁是一大片农田,种植马铃薯、山芋、葱、白萝卜、草莓等作物。参观时节正值寒冬,几块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盖,据说马铃薯与山芋很怕霜害,因此当气温骤降,农场里的苗圃沫蝉就会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温度。沫蝉原本是农业害虫,但受咒力影响而突变,成为保护田地的苗圃沫蝉。

田地周围随时都有巨蜂飞来飞去,深红甲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是剽悍无比的赤雀蜂,由残暴的虎头蜂与凶猛的胡蜂混种而成,会猎杀害虫,但对人畜无害。

穿过农田,农场深处就是畜舍。

小学毕业在即才让我们参观农场,想必就是因为这间畜舍。这里养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虫,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产肉机器的牛与猪、作为泌乳机器的母牛,以及变成毛毯状、方便剪毛的绵羊,内心肯定不舒服。接下来看到牛舍里养著长相普通的牛,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觉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们吃惊得睁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亚大喊。

一头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饲料,它后腿的脚踝上确实有个像气球的小小白色肿包。

「是呀。这间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虽然我已经想不起导览员的名字,不过印象中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他当时露出困扰的神情,也许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把袋子拔掉呢?」觉不顾导览员的尴尬,开口问道。

「呃……酪农间有种说法,长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较强,不易生病,学者还在研究这是真是假。」

即使我们之前看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家畜,但对袋牛的兴趣最浓厚。这是有原因的。要解释这一点须参考我手边的另一本书。书名是《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烙上「秘」字,代表本书属于第三类书,可能有害,要谨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节录:

袋牛曾被称为「牛袋」,由于前述因素演变为袋牛。这名称碰巧与袋虫十分类似,颇耐人寻味。袋虫(Rhizocephalan barnacle)是甲壳动物,藤壶的近亲,模样像袋子,乍看联想不到虾蟹等甲壳动物。这是因为袋虫经过演化,成为适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壳动物。

母袋虫先是用介形虫的幼体形态寄生在螃蟹身上,变态成有刺胞的幼体后再将体细胞块注入螃蟹体内。当细胞成功附著,它会长出刺针并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面形成袋状身体。体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没有四肢或消化器官。体内细胞则会长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体组织中的养分。被袋虫寄生的螃蟹会失去生殖能力,此现象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人们自古以来将长在牛睪丸、子宫、鼠蹊部上的袋状肿瘤称为牛袋,而且认为牛袋是良性肿瘤,不会影响牛只健康;但近年发现,牛袋其实是独立的袋状生物,演化过程与袋虫类似,属于牛的一种。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过最可信的说法是,母牛怀有双胞胎时,一胎吸收另一胎后转化为肿瘤,此现象经过演化而产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会混杂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于母牛,袋牛会于宿主交配时将精子散布到子宫中。无论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会同时生出健康小牛与大量袋牛幼体。袋牛幼体长约四公分,无眼无耳,拥有两只细长的前肢,身体类似毛毛虫,尾端有类似昆虫产卵管的针状器官。

袋牛幼体诞生后会用两只前肢爬上牛的身体,再用尾端针器刺穿皮肤上较薄的部位,注入细胞团。细胞团于体内成长,成为新的袋状生物──袋牛。袋牛的幼体寿命相当短暂,完成任务后约两小时便会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体与成体乍看与宿主牛只不同,但在生物学分类上确实属哺乳类偶蹄目牛科动物。袋牛幼体前肢的钩爪如牛蹄般裂为两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据。

袋牛精子会在宿主的子宫内与牛卵子结合,一说这是受精,一说这仅是夺取卵子中的养分,目前学界争论不休。

不过,关于袋牛与牛同类一事,还有一则趣闻。据说袋牛幼体在攀爬牛只途中遭到捕捉时会蜷曲身体,发出牛的叫声。其他牛只听闻此声便会惶恐不安,齐声哞叫。笔者多次观察袋牛幼体,可惜从未听过。

在我眼中,这些身怀奇迹咒力,野心勃勃的学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饲料的牛,实在不可思议。或许这是因为当时大家年少无知,不明白正被学校当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背负何种重担。

4

扑克牌塔堆得愈来愈高了。

我瞄了一眼隔壁的觉,他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叠上牌塔的第四层。觉一发现我在看他,立刻得意地操控扑克牌在空中转来转去。那是张红心四。

我压下不服输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的扑克牌塔。这堂课的作业看似容易,只要将扑克牌组成三角形,再堆叠成一座塔。但试过就会明白,这项行动中包含锻炼咒力所需的一切要素。

最重要的还是注意力,一点风吹草动,扑克牌塔就会倒塌;此外,正确掌握空间与位置的能力也相当重要,而且塔的构造愈大时,还要观察整体状况,察觉和补足小问题,尽早掌握倒塌前的徵兆以修复危险的结构。

据说镝木肆星先生第一次在全人班挑战这项作业时,脑中精准想像出八十四张牌的位置,瞬间盖起整座塔。不过,这种事连大人都很难达成,应该是夸大的谣传。

我们过去在和贵园多次练习徒

手堆叠牌塔,压根没想到是全人班能力开发教室的实作伏笔。

「早季,再快一点啦。」觉在一旁啰嗦。

「我们现在不分上下吧?放心,不会输你啦。」

「笨,自己组员竞争有什么用?你看第五组,他们超顺利的。」

我往旁边看一眼,第五组组员确实都用不分轩轾的速度行动,拔得头筹。

「我们这边还是只有王牌最厉害啊。」

说得没错,瞬是班上压倒性的第一名。他已经叠到第七层,而且开始扩充第一层,他同时操纵的两张牌宛如蝴蝶般飞舞著,精巧手法完全没人学得起来,让人不禁看得入迷。

「……可是也有人在扯后腿。」

觉叹一口气,朝我前面看,隔壁的真理亚叠扑克牌的速度飞快,足以和瞬匹敌,但叠得乱七八糟,局部还倒塌两次。不过她每次都会快速修好倒塌的卡片,进度和我与觉差不多。真理亚旁的守完全相反,他堆得非常小心谨慎,稳定度过人,勉强算是班上中段。

最大的问题,是离得最远的丽子。她连第一层都叠不好。

光看丽子操控的扑克牌就觉得难受。我在和贵园堆牌时,明白人愈紧张,手愈容易发抖;没想到就算使用咒力,扑克牌还是同样不稳晃动。丽子儿时就读黄金乡的德育园,我没机会见到她堆牌的情况,她想必从小就不擅长叠扑克牌塔。

丽子堆牌的模样笨拙得前所未见,她好不容易立起扑克牌,但马上就会坍塌,费尽苦心叠到一个阶段又再次功亏一篑。她就是这样不断重蹈覆辙。

「不行,看她这么烂,连我都要出包了。」

觉回头看自己的牌。

「丽子在,我们这组永远不会裸。」

「说什么话。丽子人很好啊。只是状况差了点。」

我也知道这是谎话。天野丽子无法掌控咒力,每次实作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先前班上有一次举办类似比手画脚,训练影像重现能力的实作课程。每组排成一列,第一人看完某幅油画之后用咒力模拟出油画的沙画版本,接著传给第二人。第二人只能看一眼,然后要尽力重现出看到的沙画。按照这种模式依序轮到最后一人,根据谁的沙画最能忠实呈现原来的油画,该组就获胜。

我们第一组无论影像或表现能力都高人一等,瞬即使在我们之中也天赋过人。他的沙画精准得如同冲洗出来的照片,第二厉害的是真理亚。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的精确度与艺术品味的确追不上她。

觉若是担任实作第一棒就让人有些担忧,幸好他很懂得复制沙画;我正好相反,我比较擅长从油画想像出沙画成形的模样;守很有艺术天分,两三下便画出漂亮的艺术沙画,不过正确性有待商榷。

我们每次六人合作,最后都会狠狠栽在丽子手上。说难听些,她的沙画就像螃蟹在沙地垂死挣扎,再怎么用心观察或者发挥想像力,旁人始终看不出端倪;无论她在第一棒、第六棒或任何一棒,我们第一组交出来的画总是惨不忍睹。

扑克牌塔堆叠大赛同样被她一人拖累。大赛规定成功叠好的扑克牌总数最多的一组获胜,但前提是所有组员都叠到第七层。

这次丽子又犯下致命失误。

我至今依然完全不懂,只是专心叠扑克牌的比赛,她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丽子一张牌突然跳飞出去,弹到邻座隔壁,打中真理亚的扑克牌塔。真理亚的塔虽然稍微不稳,但总算叠到我们整组第二大规模,可惜瞬间夷为平地。

「啊……对、对不起!」

丽子理所当然露出非常狼狈的样子。真理亚愣了一会,随即加速重建牌塔,她果然已经习惯倒塌。但时间所剩不多,就算瞬与真理亚使尽全力也赶不上。果然,在真理亚的牌塔叠到第三层前,哨声无情响起,比赛结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比赛结束后,丽子还是不断向我们道歉。

「无妨,别在意。我还以为是自己弄倒呢。」

真理亚笑著告诉丽子,但眼神仍然空洞无神。

写到这里,来介绍我自己这组好了。我们的组员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天野丽子、伊东守以及我渡边早季六人。这么一写,各位应该明白班上组别是按照姓名五十音排序,原则上我应该编进第五组,但校方不知为何把我加进第一组。而第一组碰巧就有我三个好友,当时以为这是为了尽早让我习惯全人班的生活。

当天放学,我、真理亚、觉、瞬与守五人走在学校和水道附近的小路上。这不是在排挤丽子,我们六人过去常同进同出,但丽子惨遭上次的滑铁卢后觉得没脸见我们,也没人邀她同行。

「好希望快点随意使用咒力哦。」

觉说著伸个懒腰。所有人想必都有同感。我们目前还在实习阶段,不准在町中使用咒力。就算读了全人班也要撑过比和贵园更长更累的学科课程,才可进能力开发教室,获准使用咒力的权利。

「我倒希望觉再等一阵子才可以尽情使用咒力。」

听到我的调侃,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

「我可以完全掌控咒力了!早季看起来还比较危险。」

「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棒啊。」瞬打圆场。

「我可不会因为瞬这样说就开心起来。」

觉将脚底的小石子踢到水道对面。

「为什么?」

瞬好像真的不明白理由。

「我说真的啊。你们两个都很棒,扑克牌至少不会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真是的……别再提那件事了。」

真理亚摀住耳朵,叹了口气。

「啧,瞬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们啦。早季也这么想吧?」

我确实这么想,嘴上的答案却不一样。

「别把我算进去,他瞧不起觉而已。」

「吼!哪有这样的!」

觉嘟嘴抱怨,但突然默不作声。

「怎么了?」

真理亚一问,觉指向六、七十公尺外的岸边。

「看,那里。」

众人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两道身影全身包著土黄色的布斗篷。

「……化鼠?」真理亚玩著自己的红发。

「真的。它们在干什么?」

瞬相当好奇,我也如此,我从没近距离见过化鼠。

「我们最好别盯著看。」

守看起来退避三舍,他顶著一头像随时会爆炸的自然卷。

「读友爱园时,大人说看到化鼠时千万不要靠近,也不要盯著。和贵园没教过吗?」

当然教过,但愈禁止就愈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我们缓缓接近化鼠,观察它们的行动。我想起爸爸在我小时候说过的故事。化鼠看起来是被吩咐来清理水道,因为水道的转弯处容易堆积淤泥和上游漂来的垃圾。化鼠拿著前头装著网子的长竹竿,努力捞起大量落叶和树枝。

若使用咒力三两下就搞定,但想必太单调乏味,人类不愿意花心思在这种事上。

「好勤奋啊。」

「但那双手应该很难拿网子吧?」真理亚语带同情。

「说得也是。化鼠的骨架跟人类不同,光用双腿站立就很辛苦了。」

瞬说得没错,虽然化鼠用斗篷遮住脸,但握著竹竿的两只前脚和嚼齿类动物一样细小,支撑著体重的后脚似乎颇不牢靠。

「……就说最好不要看啦。」

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守撇过头,明显不想面对化鼠。

「唔……他们到底行不行啊……啊!危险!」

我们距离化鼠二、三十公尺时,觉突然大喊一声。其中一只化鼠试图捞起满网的树叶,但浸水的树叶超乎想像沉重,化鼠摇摇晃晃,最后居然往前扑倒。另一只化鼠发现不对劲,想拉它一把却晚一步,对方滚落水道。

伴随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我们不自觉跑上前。

跌落水中的化鼠在离岸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踢打水面,看来不谙水性,加上水面铺满厚重落叶,化鼠穿著覆盖全身的斗篷,几乎动弹不得。岸上另一只化鼠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连伸出竹竿网救同伴的智慧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

「早季,你想做什么?」

真理亚惊讶地看著我。

「救它。」

「咦?怎么救?」

「不要跟化鼠扯上关系比较好啊!」

守畏缩地从身后警告我。

「没关系,从水里捞到岸上就好,小事一桩。」

「喂,难不成……」

「不能擅自使用咒力啦。」

「我也觉得别插手比较好。」

这群人的反应全都让我生气。

「放著不管,它会死的!」

我静下心,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诵唱真言。

「这样做真的不好。」

「老师不是教我们,要对一切生命慈悲为怀吗?」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载浮载沉的化鼠身上,但棘手的是化鼠沉入水中太

久,混杂了枯叶与垃圾,我无法确切掌握化鼠的形体。

「……连周围的树叶一起捞起来就好了。」

瞬察觉我的踌躇,给了明确的建议。我以眼神道谢后照做。

四周的喧嚣逐渐沉寂下来。

我在心中描绘出意象,用精神力将零散的垃圾凝聚起来往上提升,一团巨大物体摆脱表面张力从水中浮起。数条水柱渗漏下来激烈敲击著水面,精神力掌控不到的树叶飘零。化鼠应该就在这团垃圾中,不过目前肉眼看不见。我将之缓缓引导到岸边,所有人往后让出空间,我将垃圾轻放在路上。

幸好,化鼠还活著。

化鼠趴在树叶和垃圾中挣扎,发出痛苦呻吟,同时咳出不少水。近距离一看,化鼠体型不小,直立时应该有一百公分以上。

「好厉害,就像用大网子打捞。这是完美的飘浮。」

「哪里,多亏你的建议。」

瞬才夸完我,觉立刻泼冷水:

「怎么办?如果学校发现这次违规……」

「不让他们发现不就好了?」

「不让他们发现?我就是问如果被发现该怎么办啊。」

真理亚出言相助,「为了早季,这件事情大家要守口如瓶,懂吗?」

「好啊。」瞬像借人抄笔记般乾脆答应。

「觉也明白吧?」

「我不会打小报告啦。可是会不会被抓包?」

「又没别人看见,大家都不说就没事了。」真理亚回过头。「守呢?」

「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

「今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跟化鼠有什么牵扯。」

「很好,乖孩子。」

「可是它们呢?」觉皱起眉头,睥睨被救上岸的化鼠。「它们会不会告诉别人?」

「告诉谁?化鼠会讲话吗?」瞬饶富兴致地问。

化鼠完全没起身,我走近它,心想它也许哪里痛,但看向另一只化鼠时,它也用同样姿势趴在地面。这时,我意识到化鼠非常惧怕人类。

「哎,我救了你们哦,听得懂吗?」

我尽量放软语气。

「不要跟化鼠讲话比较好。」守从远处以气声喊著。

「听得见吗?」

湿淋淋的化鼠上下摆动斗蓬下的头颅,像在点头。化鼠明显趴著比较轻松,它爬向我,作势亲吻我的鞋。

「这件事情不能说出去,知道吗?今天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

化鼠又点点头,看来沟通相当顺利;我突然有股好奇心,想看看它们的长相。

「哎,看看我这边。」

我轻轻拍了下手。

「早季,别这样啦。」

连真理亚也受不了。

「我说过了……别管化鼠啦。」

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遥远。

「听得懂我说话吗?抬起头来。」

化鼠怯怯地抬起头。

我以为化鼠的脸会像田鼠般可爱,但我大为震撼。化屋在斗蓬底下的脸,是我见过的生物中最丑陋的脸。它长了短短的朝天鼻,不像老鼠,反而像猪,白皮肤松垮垮又皱巴巴,还长著许多汗毛,而皱褶中的小眼睛宛如弹珠般发光;因为上唇中央有一道大大裂口,露出铁锹般的黄门牙,乍看宛如直接从鼻子长出来。

「西些,西些,机机机机,莎莎莎莎,怎怎怎怎……撙。神,尊。」

化鼠突然发出鸟啼般的高喊,吓得我浑身僵硬。

「说话了……」

真理亚嘟哝一声,另外三人哑口无言。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问,化鼠像唱歌般喊著:「㊣*+✕□*¥」,嘴角流下白沬。我知道它的名字,但无法写成文字,也记不下来。

「看来不必担心它打小报告了。」觉松一口气。「毕竟没人听得懂它说什么啊。」

众人放下重担而笑出声;但我仔细端详化鼠的脸后感到一股恶寒,好像触动心灵最深处的禁忌回忆。

「虽然我们不懂它们的名字,但还是想个方法辨认它们比较好。」瞬若有所思。

「看刺青就好啦。」

躲得远远的守难得提出有用的意见。

「刺青?在哪里?」

「应该在额头附近。」守背对著我们说。

我心惊胆跳掀开化鼠头上的斗篷;化鼠尽管裸露出头顶,却像乖巧的大型犬动也不动。

「有了!」

高高的额头与头顶之间,刺著一串蓝字「木619」。

「这串字是什么意思?」

二定是鼠窝的记号。」瞬回答。

化鼠这种生物,具有三项罕见特徵。

第一,正如其名,长得像无毛的老鼠,体长六十公分至一公尺,若以双腿站立,可达一点二至一点四公尺;有些体型较大的化鼠身高与人类相当。

第二,化鼠是如假包换的哺乳类,但拥有蚂蚁、蜜蜂一类的社会性,组成鼠窝,以女王为生活重心;据说这项特色遗传自化鼠祖先──东非的裸鼹鼠。小鼠窝内住著两、三百只工鼠,大鼠窝更是成千上万。

第三,化鼠的智能远高于海豚与黑猩猩,甚至可说与人类相当。对人类效忠的「开化」鼠窝,透过进献贡品与劳务来换取生存保障。效忠的鼠窝会分配到一个汉字窝名(通常含有虫字)。譬如势力最庞大,最常派化鼠投入神栖66町土木工程的「虎头蜂」鼠窝。

当时,我们的町四周还分布著「黑山蚁」、「牛虻」、「无霸勾蜓」、「食蛛蜂」、「盐屋虻」、「大锹形虫」、「灶马」、「长脚蜂」、「步行虫」、「虎甲虫」、「木蠹蛾」、「龙虱」、「蟋蟀」、「棘蜈蚣」、「大螳螂」、「浮尘子虫」、「螟蛾」、「灯蛾」、「寄生蝇」、「马陆」、「人面蜘蛛」、「斩首蚱蜢」等鼠窝。

「有个『木』字,应该是『木蠹蛾』。」瞬说。

「全写出来的话,笔划太多,化鼠也看不懂。」

「它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工鼠喽。」

木蠹蛾鼠窝总数两百只左右,是个小窝。

化鼠对觉的话语产生反应。

「木,度恶,木─度─恶,吱吱、五喔、咕噜噜噜……」

说完,化鼠像突然冻僵一般身体直发抖。

「它好像很冷。」

「跌成落汤鸡,原本又住在洞穴,体温应该不高吧。」

听瞬这么一说,我们便放化鼠离开。两只化鼠五体投地,目送我们远去;我在途中回头一次,它们还是跪著不动。

「看来只有滚粪金龟法可以用了吧?」真理亚说。

拯救化鼠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太普通了。」觉发出异议。

「每组肯定都先想到这招,而且应该也抓不稳球的方向。」

我们看著桌上的一大团黏土热烈讨论。

「那就做个大圈圈,球放进里面如何?左右转动,圈圈就会前进,也可以控制球的方向。」

我坐在桌边晃著双腿说道。这是天外飞来的念头,感觉挺不赖。

「这圈圈转到一半,强度应该会降低吧?而且球可能滚出圈圈。」

觉又挑毛病。我气得想反驳,但瞬一语道破我的盲点。

「整个圈圈都贴在地上转也不容易。而且只要一部分浮空或许就会犯规了。」

「……也对。」

我只好乖乖放弃。

「就算想破脑袋都没答案吧?先把黏土分成两半如何?我想这样大概就知道要分推球员多少重量的黏土了。」

我们按照真理亚的提议将黏土分成两堆,假设一半用来当推球员,另一半当攻击员。

「只有这样?」觉失望地说。

「球大概多重?」

真理亚一问,瞬叉起双臂思考。

「球是大理石做的,应该十公斤以上。」

「黏土总重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推球员大概只有一半重喽?」觉嘀咕。

「可是黏土烤硬或风乾后应该会很轻吧?」

「对啊!所以推球员的重量最后会是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这一次,瞬赞成我的意见。大家眉头深锁,当下我是唯一露出笑容的人。

「那果然还是只能从后面推。」守嘀咕一句。

「绕一大圈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

滚球竞技赛将在五天后举行。每组须在短短五天内决定基本战术,用黏土制作推球员、攻击员与防守员,而且还要勤加练习,直到能随心所欲操作球员。

说明一下滚球竞技赛的规则。

两组分别担任进攻方与防守方,滚球方要滚动巨大的大理石球穿越球场,若将球滚入球洞中就得分;防守方全力阻止球进洞。双方各有十分钟攻守直到得分,得分时间较短的组别获胜;双方皆无得分,由双方同时进行进攻与防守的大混战,先得分的一组获胜。

竞赛从头到尾都用咒力进行,但有很大的限制,不能直接对球场与球施加咒力。我们只能操作用老师给的黏土创造出的球员。进攻方的球员

是推球员与攻击员,防守方的球员是防守员。而且禁止球员离开球场表面,球员在空中推球,等于学生本人间接推球。

球场搭建在学校内部的庭院中,宽两公尺,长十公尺,表面铺满细沙,还有零星分布的草皮,学生要非常专注才能够勉强操作球员让球笔直前进。在每场比赛,防守方都可在球场上任何位置挖掘球洞,但不得对球场进行其他动作,包括挖陷阱或堆小山。

此外,只要符合总重量限制,球员的形状和数量都可以任意变化,但数量太多会难以控制。

另外还有一条重要规则,不可以攻击进攻方的推球员,否则比赛一开始,防守方肯定会猛烈攻击并毁掉其他组的推球员。不过可以免受攻击的只有事先申请的一名推球员,如果操作多名推球员、多余的球员便遭无情攻击,因此每组基本上只设一名推球员。

「推球员就做成这种形状喽?」

瞬的额头渗出些许汗珠。虽然组员七嘴八舌,毫无共识,但组中只有瞬有本事自由操纵黏土。推球员外型呈浑厚的圆锥体,底部是像船底的钝角三角形,方便在球场滑行;正面长著两只夹角一百二十度的手臂,控制球的左右方向,像个张开双臂的人。

「不错啊。虽然简单,但挺有型的。」真理亚说。

「那就剩下攻击员。瞬要专心操作推球员,剩下就由我们包办了。」

觉不知何时成了会议主持。

「第一组讨论得如何?」

远藤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他有张圆脸,搭上浓密得和头发分不清的落腮胡,获得太阳王的怪绰号。

「我们总算决定推球员的造型了。」

觉得意地秀出刚完成的雏形。

「哦,短时间就有这样的成果。」

「是呀,我们打算拿它去烧结。」

「推球员由谁来操作?」

「瞬。」

「果然没错。」远藤老师大力点头。「那瞬之外的四人就是攻撃员了,要好好分配。」

「好!」

我们神采奕奕地回答。后来在谈笑间,大家做出五名攻击员,瞬同时操作推球员与一名攻击员,其他人各负责一名攻击员。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组里不是应该还要有另一人吗?

我们签运不错,第一场的对手是第五组,赛前预测是第三组球员准备相当完善,最有冠军相。如果要说第三组有什么对手,就是我们第一组和平时不按牌理出牌的第二组。

我们猜拳决定攻守顺序,我们是先攻。第一战毕竟令人紧张,但还是趁机偷看第五组的防守员。防守员六名,体型像一面墙,左右来回晃动,足以阻挡我方在球场上的去路。

我们五人组成圆阵,各自默念真言。

「不出所料,是最平凡无奇的战术。」真理亚开心地轻声说道。

「看来连三十秒都不用哦。」觉扬起嘴角,彷佛已经夺冠。

「从中间突破。」瞬轻声告知所有人。「这种防守从哪里前进都行,而且场地中央看来最平坦。」

当我们的推球员与攻击员一上场,第五组的同学立刻变了脸色。

推球员举起双手,在球场上缓慢滑行,坐镇在球后方。接著五名攻击员整齐散开,三名在球前方摆开三角阵,两名保护球的侧翼。先锋三名的攻击员体型是钝角三角锥,尖头朝前,身体中心面触地,像一架纸飞机;防守侧翼的两名是低重心的扁圆柱,表面许多突起。其实这些突起没什么用意,仅是让外表看起来相当坚固。

「双方公平竞争,彼此互相帮助,尽力而为,懂吗?」

太阳王严肃说明后,吹哨宣布比赛开始。

三名前锋攻击员缓慢前进。推球员慢慢增加力量,但沉重的球动也不动,让球从静态开始转动真的相当困难。如果心急而太用力,推球员可能会坏掉,但瞬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防守方的六面墙根本没勇气上前,无谓地左右摆动,看得出态势混乱。

球动了。

球慢慢向前滚动,愈来愈快,在球场上挺进。三名前锋也配合球的速度往中央冲刺。第五组总算发现我方企图,试图将防守员聚集在正中央,但慢了一步。我们所向披靡,虽然对方组成的墙壁比我们的攻击员更具份量,但被三名前锋轻松撞开。我负责操作左后方的前锋,与对手的接触仅仅一瞬间。

防线被突破时,第五组束手无策,眼看大理石球如入无人之境,发出爽快的声响掉入球洞。只花了二十六秒,这个结果竟然比觉最乐观的预测还要快。

「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更努力点,根本没得比啊。」觉说。

「没错,对方的防守员有跟没有一样。」

平时寡言的守也跟觉一个鼻孔出气。但如果太掉以轻心,后来可能会出错。

「接下来还有对方的进攻。」我试著拚命重振我方散漫的精神。「现在还不算赢哦。」

「现在不就等于赢了吗?对方不可能在二十六秒内达阵啦。」觉依然在傻笑。

「不到最后很难说,我们不能大意。」瞬提醒。

五名防守员被送上球场。但我们一看见第五组准备的球员不禁傻眼。因为对方刚刚的防守了无新意,我们卸下心防,以为进攻方的球员没什么了不起,但事实完全相反。敌方显然使出破釜沉舟的手段。

「那、那是怎么回事?」真理亚低声问道。

「六名球员形状都一样吧?」

没错,第五组的球员全是长条状,而且都有撞槌般的手臂。

「他们六名都是推球员。」瞬呢喃著。

此时,太阳王在如出一辙的球员中选出一名,用红笔画上双圈符号,代表这是唯一不可攻击的推球员。

「不过其他的推球员都可以攻撃吧?这样就没有防守员了……」

觉听完我的话后回答:

「他们应该不怕弄坏一、两名推球员吧,他们打算全力推球,靠球的威力冲散防守方。」

不出所料,开赛哨声一响,球就动起来,而且愈来愈快。

我们这边四名防守员长得像门挡,企图要钻到球底下阻止球的前进或改变方向;但对方推球速度太快,其中两名防守员还没钻到下方就被撞飞。剩下两名从侧面攻击没红圈的推球员,一名被漂亮击倒,但另外五名推球员势不可档。

「不妙!这样下去……」觉不禁大喊。

对方的球速比我方快许多,如果达阵,我们的时间肯定落后。此时,我们第五名王牌终于出现在球场中央,对准球的前进方向。

「瞬!靠你了!」觉大喊。

第五名王牌是浑厚的圆盘,接地那一面的中心有个巨大突起,当对方的球压上来时,圆盘转一圈就能反转球的路径。这是瞬的天才创意。

球虽然充满魄力地冲过来,但瞬一定可以抓准时机地转动圆盘。然而,过快的球速竟然引发意想不到的状况──球撞上地面的小突起,稍微弹了一下。

瞬骤然拉退圆盘,避免球跳过。

大理石球撞击圆盘的一瞬,硬物碎裂的刺耳声响迸裂而出。虽然圆盘迅速转动,但球在圆盘上又跳了一次,路径几乎没有改变。

「完蛋了……」

球如果用这种速度达阵,根本不需二十六秒,十六秒就够了。在我们沮丧放弃的当下,真理亚突然高声惊呼。

「啊!那是怎么了?」

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由于球速过快,第五组完全无法控制方向。一名推球员被滚动的球卷走而摔在球前,随即被球压碎。失去单边推球员的力量,推球施力变得不平衡,球转了大弯。

这下根本停不住。球高速掠过球洞,一路滚出球场。

「判定第五组无法继续比赛,第一组获胜。」

我第一次觉得太阳王的声音宛如天神之音。

「太好啦!」

「第一轮赢了!」

「第五组自取灭亡,那战术太乱来了!」

我们开心地握手庆祝,突然发现瞬闷闷不乐。

「怎么了?」

我一问,瞬转过头。他手上拿著第五名防守圆盘,神色相当阴沉。

「糟糕,有裂痕了。」

「咦?」

大家群聚到瞬的身边。圆盘特别采取高温烧结,强度应该不成问题,即使受到沉重的大理石球碾压,水平旋转就可以支撑下去,但怎么也没想到大理石球会腾空飞起,从上方撞击。

「它撑不了一、两场喽?」真理亚问。

「应该不行。下次光被球压到就会裂成两半吧。靠水平旋转改变路线这招行不通了。」

「下次只能靠四名球员比赛……」

我们试著讨论补救办法,但情急之下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只能视对手的做法重新考虑作战方针。

五组比赛淘汰赛,因为数字是单数,无法顺利两两成组,因此全人班中采用以下方法:抽签决定哪两组比赛,两场胜组再进行抽签,抽赢的直接进决赛,抽输的和第一轮种子队伍对决,赢的进决赛。换句话说,签运好的话,可能赢两场就冠军,签运不好就须三连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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