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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置身在一片喧闹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声,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学生跑跳嬉闹的震动声,水壶在教室中央暖炉上沸腾著发出咻咻声,持续吐出白烟。带著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彷佛从水底涌现的气泡,不知来自何人的低声细语。每个人的话语应该都想向某人表达什么,但众多声音交错堆叠,话语融合在一起,满室盈满毫无意义的蜂鸣。
即使这里所有人的心绪化为声音,而我逐一听见,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尽管各人的思绪非常明确,但混合之后就失去方向性,余下紊乱的杂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么?
「早季在发什么呆呢?」
笔记本上浮现几个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变成漫画风的眼睛,对我拋媚眼,而「呢」旁边的口则微笑起来。回头一看,真理亚看著我,眼神有些担心。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皱起眉头,因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亚应该误会了。
「不用瞒啦。你很担心他不会选你吧?没问题,良肯定喜欢早季。」
稻叶良,和我青梅竹马的活泼男孩,总是大家的目光焦点,领导者。不过……我忽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他?
「良不是第二组吗?怎么会选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真理亚不禁失笑。「他只有刚入学是第二组吧?进了第一组后,不都一直跟我们同进退吗?」
对,良是半途编入我们这组,因为第二组有六人,我们第一组刚开始只有四人。
不过,为什么人数这么少?
「早季,你怎么了?怪怪的。」
真理亚把手贴在我额头上,看我有没有发烧,我默不作声,她趁我不留神吻上来。
「哎,不要。」
我连忙别过头,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来喽。」真理亚若无其事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这样。」
「因为你希望某人对你这样呀。」
「就跟你说我不是在想这个啦。」
「你们总是这么亲密啊。」
从真理亚身后出现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觉羞红脸,一想到真理亚可能误会,血液直冲头顶。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吃醋啊?」真理亚将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
「老实说有一点。」
「吃谁的醋?」
「两边都有吧。」
「骗人!」
说白了,良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身材挺拔、人见人爱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并非深思熟虑的人,他脑筋不是不好,但对任何事情都只有肤浅的反应,思考不够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别优秀……
我又感到不对劲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谁比较?
「早季,下午的课开始前要不要聊聊?」良开口邀我。
「哼──电灯泡要闪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亚飘了起来,在空中翻转身子,一头红发轻飘飘地甩动。
「守可是一直都顾念著你。」良在真理亚身后说。「听说真理亚在事前的人气投票一枝独秀,他就担心得很。」
「呵呵,万人迷真是罪过。」
真理亚像蜻蜓一样恣意飞舞,良则回头望著我。
「这里有点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没理由拒绝。良先走,我跟在后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尽头要左转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惊。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里。」
「为什么?」良回过头,一脸讶异。
「呃……去那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去。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可以安静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对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厌恶中庭。
「要不我们到校舍外面?天气不错,很舒服。」
「是吗?好啊。」
我们改往右转,走出操场,天气确实不错,但冬天阳光比较弱,感觉冰凉凉的。良也缩起肩膀摩擦双臂,想必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疯婆子,就是个不怕冷的铁娘子。
「我会指名早季当轮值生。」良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给个保险的回应。
「就这样?」良看起来很失望。
「不然怎样?」
「早季呢?我想问你会不会指名我。」良的问题也是单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学生须分配为两人一组的轮值生。原则上是男女配对,但若学生总人数是奇数,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较多,会破例分成三人一组,或者同性一组。
名义上,轮值生就像值日生,负责各种杂务与活动准备,但毕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对,所以关系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对学生们来说,这等于是公认的恋爱告白。
当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受到学校管制是不争的事实,这似乎也体现在「轮值」一词上。轮值是个普通的字词,代表轮番负责工作,但我查了汉和字典,发现轮番的「番」还有「配偶」的意思。考虑到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对汉字近乎狂热的执著,或许不是单纯的穿凿附会。
「对不起,我还没决定。」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也诚实以对。
「还没决定?你中意其他人吗?」良显得很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觉,随即打消念头。虽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恋爱对象。
「良为什么选我?」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你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你,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著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著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你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
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你的坟墓。」
「那是谁的?」
「你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徵,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乾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苏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著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Ⅳ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污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准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你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你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你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我们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他。」
觉花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渐渐泛红,虽然不发一语,眼神逐渐闪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轮的轮值生开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档,有些同学会赌运气写上万人迷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互相讨论,彼此同意才会写。当我确定跟觉搭档的时候,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后来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组的女生同组。
班上注目的焦点是真理亚的选择,而她二话不说就选守。任何人见证守一路过来的牺牲奉献,应该会同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奖赏。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是良?」
放学后,我们四个走在空无一人的水道边,原本是真理亚提议讨论如何庆祝我们四人凑成两对,但我和觉想告诉真理亚们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亚有点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是怀疑我脑袋出问题。
「我就说不是这样啦,我们五个人去夏季野营,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还记得良第一个发现芒筑巢的巢。」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但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所以说不是良啦。」
「那是谁?」
「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名字。」
「怎样的人,什么长相?」
「我想不起他的脸。」
我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我没有脸」。
「我说你啊,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吗?早季是不是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真理亚苦笑著摇摇头,她瞧不起死党的态度让我怒从中来。
「……可是听了早季的话,我心底也有点印象。」觉开口帮腔。「记忆里我跟那家伙交往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是良。因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觉喜欢可爱的美少年确实是众所皆知,就像怜那样。」真理亚臭屁地交抱双臂。「不过,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吧?人家主动一点,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这样,是我一直主动黏上去的。」
觉说得脸都红了。
「总之我认为我们的记忆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凑不起来。」
「哦,比方说?」
「良……这样容易搞混,换个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X吧。我记得小时候常到X的家,可是那里跟良的家不一样。良不是住在见晴乡吗?在视野开阔的山丘。可是X的家……」
「在树林里!」我不禁大喊。
「对,我记得很清楚,很远很远的北方,是一栋孤伶伶的大宅。」
「听你们这么说……我有点印象。」
真理亚蹙起眉头,美人不管什么表情都漂
亮,难怪东施要效颦。
「良的家跟X的家,我哪边都没去过。」静静聆听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边的树林那边是什么乡啊?」
我也考虑过这点,怪的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正确的乡名。
「嗳,你把七个乡的名字依序说来听听。」我对觉说。
「啊?怎么突然要我说?」
「别管,说就对了。」
觉以往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一起担任轮值生后就听话多了。
「栎林乡、朽木乡、白砂乡、黄金乡、水车乡、见晴乡,还有茅轮乡吧?」
这次换我皱眉。明明从小就记得这些乡名,为什么现在听来如此不对劲?
「既然在树林里,就是栎林乡吧?可是要在北边的话……」真理亚脸色一改,变得十分严肃。「朽木乡吗?那里我不太熟,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宅吧?」
【录入注:正确的不是朽木乡而是「松风乡」。】
「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到那里就几乎跟在八丁标外差不多了。」
觉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见这景象,惊觉最近每当想起什么,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若有人看见我回想过去,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这或许是种警告,难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挡什么不妥的记忆复苏?
「去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
「去哪?」
「还用问?当然是朽木乡啊。」
「今天刚决定轮值生吧?其他人都在庆祝,为什么我们得去那么凄凉颓败的地方?」真理亚抱怨。
朽木乡确实与「热闹」二字完全无缘。
码头附近座落著许多房舍,算得上是闹区,但往里面拐过弯,气氛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墟,与其说是冷清,不如说是荒凉。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觉狐疑地摸著紧闭的木门。
「听说碰到天灾人祸,所以搬到其他乡去了。」守这么说,和我的记忆相符。虽然我们的生活圈狭小,却有太多不清楚之处。
「总之……X的家在更北边,我们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进,选择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无人烟。如果是其他乡,无论多小的路都会遇到行人。大概走一个小时,逐步出现「天灾」袭击朽木乡留下的痕迹。
地上随处可见巨大裂缝,树木东倒西歪,部分区域地层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经历一场大地震,但发生过这么强烈的地震,神栖66町应该都会出现严重灾害。而且整个乡内地面布满凹凸皱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个方向,看起来如同缩小版的山脉。部分皱褶甚至高达三公尺。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地面才变成这样?」觉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咒力大师扭歪地层?」真理亚回答。
「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没路。
「八丁标……」
赤松林像骨牌一样倾倒,部分树木保持等距离直立,绑上注连绳,外观像从倒木中重新扶植起来。
「朽木乡这么小吗?竟然碰到八丁标了。」
听到我的疑问,觉上前调查注连绳。
「不对,不是那样。绳子很新,应该才刚挂上。」
觉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头似乎透过心电感应传递过来,这叫做既视感吗?我们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说过同样的内容。接下来,我们沿著八丁标绕行,不远之处似乎没山也没树,往前迈进,视野突然大开。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是……」
真理亚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蓝的湖泊,呈现精准的圆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标外,我们无法接近,目测湖的直径应该有两百公尺。
再往前看,还有一座大到难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见对岸,应该连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树林淹入水中,难道这就是朽木乡命名的由来?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归心似箭的样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X这个人。」
「可是,怎么会……」真理亚思绪有点杂乱,声音有气无力。「我听早季跟觉提起X,好像也有点印象。我们认识的或许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这是错觉啦。大家在我们这种年纪都是忽然长大,不只长高,长相跟个性也变得很快,不是吗?」
我与觉面面相觑。
守的想法与我们的实际感受大有出入。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时间流逝就像蜗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陷入永恒的胶著。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真理亚的话吓我一跳。
「大人说我们这组一开始只有四人,我觉得不可能。在良过来前,应该还有个X。可是这样还少一个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可是应该还有一个?」
我脑中闪烁著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后是梦中见过的墓碑,宛如用几张纸牌叠成的墓碑。
「有,我记得。」觉似乎开始头痛,揉著太阳穴。「至少这个人不像X,相关记忆没被完全消除,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班上同学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绝口不提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守大喊。「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些事情,一定没好事……」
说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来,支支吾吾。
「怎样叫没好事?连我们也会被处分?」
我话一出口,气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营的时候,是不是谈过这件事?」真理亚脸色苍白。
「谈过,我记得谈过,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每次打算回想过去,脑袋就有东西作怪。」觉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记得对早季说过类似的事,也和大家讨论过,就在营火旁边。当时X还赞成我的意见呢……」
觉双手紧紧按住头,像在强忍头痛。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种事情绝不能谈论,否则会违反伦理规定。」
守大吼大叫起来,他平时那么文静低调,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没事、没事,别担心。」
真理亚把守的头按入怀中,哄小孩一般轻拍著。
「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两个懂吗?」
真理亚狠狠一瞪,我们只能点头。
魔镜在黑色墙板上反射出鲜明的亮圈。
觉与真理亚半晌说不出话来,守觉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们怎么看?」
听到我的催促,觉才缓缓开口。
「嗯……手法看起来很笨拙,但这个字迹应该是初学者用咒力做的。」
「对啊,基本上跟我们上课做的一样。」真理亚也同意。
「那就证明我不是在说谎,你们接受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你说谎。我也觉得早季有姊姊,这个推测应该有根据,不过她被学校……那个,处分掉,这种推测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没必要隐瞒吧?」
真理亚不敢正视我。
「这也没错,不过或许有什么伤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诉早季吧?」
「可是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就像觉说的,太笨拙了?我姊姊应该不太会用咒力。」
「我不否定这个可能,不过一切毕竟都是猜测。」
觉接过我手上的魔镜,微微改变反射在墙板上的角度与大小,仔细观察。
「要说这字笨拙好像也不对。其实每条线都凹得很漂亮,但线条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叠……」
当时我不太清楚觉想表达什么,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视觉障碍的症状,不禁佩服起觉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内,许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视觉障碍所致,如今几乎没有任何纪录留存,真相掩没在五里雾中。
听说古代把这种视觉障碍称为近视或散光,治疗方法是把墨镜的镜片换成有度数的透镜,舒缓障碍,正常过生活。
「总之我确实有过一个姊姊!」我拿回魔镜,双手高高举起。「你们懂吗?这就是证据!」
「喂,别这样,被谁看到就太可疑了。」觉小声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亚搭著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拜托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实啊!」死党竟然说这种话,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还有曾经跟我们同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X,无脸少年,我比谁都爱他,如今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是我们无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明明这么多回忆,最重要的部分却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样想做些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担心还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担心早季,因为你很坚强。」真理亚突然冒出这句话。
「坚强?你说我坚强?」
「是啊,又这
件事,你比谁伤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悲伤,可是早季撑住了。」
「过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甩开真理亚搭在肩上的手。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冷血,早季其实比别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亚眼中涌出大颗泪珠,火气瞬间就熄了。
「我们不像你那么坚强。我总装得很神气,可是碰到危机就想逃走……而且,还有人比我跟觉都软弱啊。」
「你说的难道是守?」觉问道。
「是啊,守温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说事实总是最残酷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痛苦。如果守被迫面临更可怕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三人无话可说,最后,我叹了口气。
「好吧。」
「真的?」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对守提这件事。」我紧紧抱住真理亚。「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放弃,要是放弃……就太可怜了。」
绝不可以轻易遗忘无脸少年,因为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无论如何都要重拾关于他的记隐。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相吻、相慰、相互鼓励,重新确认彼此绝不是孤单一人。
然后,我们一行人回到码头。码头位在我住的水车乡郊区,平时人迹罕至,水道旁设置著成排的黑木板墙,我选择在这里让他俩见识魔镜。
我们为船解缆绳时,身后有人出声。
「抱歉,方便打扰你们一下子吗?」
回头一看,是一对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里面,很少有彼此不认识的人,但他们的脸孔十分陌生。开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觉没什么危险性,紧接著发问的男人也是富态身材,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边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我们一头雾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问点事情。」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了?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你们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觉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们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觉微笑。
「咦?是哦。」
觉放心下来。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觉提过他的奶奶。女人察觉我与真理亚搞不清楚状况,微笑著解释:
「朝比奈觉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哦。」
2
我们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形势像前往清净寺,看来目的地显然必须保密,但船只并未胡乱左拐右弯,只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们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为要被送到八丁标之外,下船后发现是普通的码头,我们有点诧异。
我们走过町上最大一条路,旁边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妈妈工作的图书馆,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伦理委员会就在茅轮乡中心附近,外观跟一般民宅没什么差异,但进入大门,木板长廊简直像鳗鱼窝一样细长,格局相当宽广。
我们走好久才抵达一间幽静的和室,里面点起白檀香,床间(注:和室墙上内凹的摆饰空间)墙上挂著寒牡丹的挂轴。和室里放著一张大漆木矮桌,纸窗透著光线,下座铺三张结梗色坐垫,我们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请在这里稍等。」
把我们领来(或押来)的女人退下,并拉上纸门。
「嗳,这怎么回事?」
房间剩下我们三人时,我和真理亚各自从觉的两侧夹攻,发动问题攻势。
「我从没听说觉的奶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情全告诉她吧?」
「等等啦。」觉支支吾吾。「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奶奶……应该说朝比奈富子,竟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
「骗人!」
「怎么可能?你不是她孙子吗?」
「你们听我解释啊。」觉被左右包夹,连忙后退,滑下坐垫。
「你们也不知道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伦理委员跟其他职务不一样,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员本人也不会承认。」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亚投以怀疑的眼神。
「什么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觉自暴自弃地盘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觉的亲奶奶吗?」真理亚死缠烂打。
「这个,我其实也不是很……」
「打扰了。」
纸门外倏然有人出声,觉连忙坐回坐垫,我俩赶紧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们久等了。」
纸门被拉开,刚才那女人走进来,还捧著托盘,在我们面前摆上热茶及茶点。
「我们想单独问话,可以照顺序来吗?」
我想过拒绝会有何后果,但当然没这个选项。
「第一个请渡边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还是无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长长的走廊。
「问话的是新见先生,就是跟我一起来的先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你好。」我点头致意。
「……向议长报告过后,只有你需要直接由议长面谈。现在要到议长办公室。」
「咦?就是觉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吗?」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温柔,你不必紧张。」
你说不紧张就不紧张?我刚才就心跳加速,现在更忐忑不安。
「打扰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单脚下跪,伸手贴著木门。我连忙站在她身后。
「请进。」门里传来平静的女声回应。
木门一开,我被领进房里,这里比和室大一点,似乎是间书房。左手边有大床间,前方是付书院(注:和室的不落地采光窗),右手边摆了错架(注:古董架的日本名称,各层高低相错)。
「让她到这里。」书桌前的银发女士头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间中央摆著跟刚刚那间房里一样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边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垫。
「告辞。」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只身被扔进猛兽牢笼中,手脚冰冷,口乾舌燥。
「你就是渡边早季,瑞穗的女儿?」银发女士抬头问道。
她脸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纹,几乎没有皱纹,出乎意料年轻。
「是。」
「不用那么紧张,我叫朝比奈富子,我们家的觉跟你感情好像不错。」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边,优雅地背对床间跪坐。她一身银灰鲛小纹(注:和服花样)和服,色彩与发色如出一辙,美得让我著迷。
「我跟觉……呃,跟觉同学是青梅竹马。」
「这样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来约六十五、六岁,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轻时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样,你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夸过我的双眼,难道就没有别处好夸吗?再说,就算双眼有神是夸奖,但只有死人会双眼无神啊。
「谢谢夸奖。」
「我啊,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聊一次。」
听起来不像单纯的客套话,反而让我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将来你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惊讶吗?我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随便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这种小人物不可能胜任!」
「呵呵,瑞穗说过一样的话,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吗?」我挺直身问道。我原本非常紧张,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气质,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们很熟。从瑞穗一出生,我就认识她。」
富子女士注视我的眼睛,声音直达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于众人之上的伟大天赋,她目前担任图书馆司书,表现可圈可点。不过,我这份职责需要更上一层的特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还只是全人班的学生,成绩不是很好……」
「成绩?你是说咒力成绩?你应该没打算变成肆星那样吧?」
「这……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上。」
「学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赋,还有另一种,也就是人格指数。不过学生本人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一把年纪,笑起来却齿若编贝,明艳灿烂。
「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者都不需什么特殊能力,而是看人
格指数。」
我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以往我在很多领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类似智力、感性、领导能力之类的吗?」
我一股脑发问,富子女士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跟智力毫无关系,当然也不算是感性。至于领导能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往后透过各种经验学习就好。」
「那到底是什么?」
「人格指数这个数字,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多么稳定。无论碰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或者心灵危机,都不会迷失自我、毁坏心灵,而保持一贯的精神。这是领导者最重要的条件。」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却开心不起来。我想起到这里前,真理亚形容我是坚强的人,想必单纯在说我神经大条。
「我的人格指数很高吗?」
「是,出类拔萃的高,或许是全人班创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富子女士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不只如此,你最厉害之处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数字上依然几乎没受损。」
我觉得自己脸色铁青。
「请问,『知道一切』是指……?」
「你从拟蓑白口中听闻人类血腥的历史,知道我们的社会走在多么艰险的路途上才获得现在的和平与安稳。你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验和行为观察。情绪激动后,你的人格指数会在短时间恢复原状,可是其他四人长时间下来,状况还是相当不稳定。」
我们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帮了,还被当成白老鼠观察,虽然依稀猜测到这种情况,我仍觉得晴天霹雳。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吗?」
「怎么可能。」
富子女士瞬间恢复温柔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我们确实早就知道你们多少会违反规定,但没人猜到你们竟然真的抓到拟蓑白……前史时代的图书馆终端机。」
真的吗?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可是光靠这种测验结果……」
「不只如此。肩负所有町民命运的最高负责人,必须有兼容并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实依然不为所动的胆量,两种你都具备。」
兼容并蓄,很好用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乾净与美好,关键在于能不能若无其事呑下骯脏与丑恶。
「我们违反规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为什么没有受罚?」
我的口气有点冲,但富子女士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打算反驳,因为你们的处分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教育委员会。」
富子女士慢条斯理地解释。
「议长就是宏美,你应该认识?她从小就喜欢穷操心,最近可能有点过火。」
宏美……我听说鸟饲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员,但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妈妈的朋友,经常来家里,我还记得跟她吃过晚餐。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声音小得像蚊鸣,性格好像很内向。难道她有权主宰全部学生的生死,而且不时得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我无法相信。
「虽然伦理委员会是这个町的最高决策机构,可是基本上不会插手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事。你们的事情是例外,我亲自要求委员会别处分你们。」
「是因为觉在其中吗?」
「不,这么重要的决策,我不会顾虑私情。一切都是因为你在其中,因为你是这个町未来需要的人。」
我们果然差点就被抹杀了,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但我们究竟为什么能逃过处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说,因为我是宝贵的人才?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不禁怀疑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才不能轻易处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条件应该和我一样。
「不过请你们别责怪宏美他们,他们只是某种恐慌症发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当权者,竟然有心理上的异常?
「嗯……我用词有点不当,因为我本身也有一样的恐慌。」
「请问是对什么的恐慌?」
富子女士诧异地看著我。
「哎,这还用问?对我们来说,世上最恐怖的两样东西,就是恶鬼和业魔。」
我呆若木鸡,回想起童年多次听大人讲述的两则童话。
「可是宏美他们从没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见过……?」
「是,我亲眼见过,而且就在眼前。你想听听吗?」
「是。」
富子女士闭眼沉默半晌,沉稳地娓娓道来。
根据纪录,全世界出现过将近三十起恶鬼病例,其中两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显示出男性注定无法逃脱充满攻击性的诅咒。那名学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经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来,真奇怪。或许有什么我不想记起来的理由。
图书馆的档案记录下部分过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缩写YK,哪个是姓,哪个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档案怎么会隐藏姓名,但其中一个说法是,我们在实行伦理规定之前曾经暂时套用远古的日本法律,当做过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条规定不可记录实名……说起来还真蠢,但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总之,将那名学生称为K好了。
K当时是指导班的一年级生,指导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记得他才满十三岁……对了,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听说K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学生,但在新生入学时的罗夏测验中出现异常。现在我们已经不做罗夏测验,这是一种心理测验,将墨水滴在纸上,对折纸张后,依受测者认为墨渍像什么来判断人格特徵。
根据K对墨渍浓淡的反应,人们意识到他平时负担著非常沉重的压力,但不知道压力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从墨渍中联想到的内容大多异常而残暴,潜意识中充满对破坏与杀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并不重视他的异常,案发后才重新检查他的测验结果,给予关注。
K在指导班学习使用咒力,驾轻就熟后,他的异常愈来愈显著。
K的咒力天赋与成绩维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时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学生会犹豫的情况,反倒格外活跃。档案上没描述具体经过,听说他在各种比赛中,即使碰到可能伤及他人的情况,也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导师早早就意识到他的异常,不断通报教育委员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可是委员会没采取任何有效办法。
这里举出几个问题点来反省。
第一点,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恶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逝,丧失危机感;第二点,当时K的母亲是町议会议员,出了名的啰嗦,町议会又是当时的最高决策机关,所以学校因此无法采取强硬手段;第三点,包括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只是我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当时几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处理措施。
最后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谘询,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只是不断接受爱的教育。
K入学七个月左右,那起案子终于爆发了。
富子女士抬头望著天花板,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一个小茶盒取出茶壶与两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热水瓶泡热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润喉,准备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老实说,关于这件案子的纪录东缺西漏,尤其一开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从何而起?灾害又是怎么扩散?虽然一切都不脱臆测范围,但事情还是爆发出来。最后损失上千条宝贵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第一个牺牲者是班导师,这是确凿的事实。听说班导师的遗体残破不堪,甚至难以确认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学,再来是二年级、三年级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学都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K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恢复祖先原有的样貌,成为对人类没有攻击抑制的怪物,与生俱来的愧死机制又有缺陷,完全没发挥作用。估计每三百万个孩子,只有一个会同时俱备这两种缺陷。从机率来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孩子,但机率毕竟只是机率。
至少K的家人应该了解他的异常,尤其K的妈妈似乎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从小让他接受各种心理治疗与矫正措施,其中还有接近洗脑的治疗。因为这些努力,K在儿童时期的攻击性得以抑制。但这种作法究竟好不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K在罗夏测验中表现出来的沉重压力,非常可能来自以往强制压抑攻击性的经历。
然后,在命运的那一天,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丧失虚伪的意志力。
事实上,真正的情况更像是,他心中的恶鬼撕裂人皮之后窜出。
根据其他恶鬼病例,分水岭就是动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悬崖勒马,就算没有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依然可以靠理性来避免杀人。可是一旦杀了头一个,人就像打开杀戮开关,只会无止
境杀下去,而从无例外,只有恶鬼本人死亡才能够终结屠杀。
K首先用咒力将班导师的双手双脚从四方扯断,接著像捏烂水果般捏爆导师的头,再接连举起恐慌的学生们猛撞教室的墙,直到躯壳扁平贴在墙上。
现场简直是人间炼狱,之后负责整理现场与勘验的人,九成都诊断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辞去工作……
完全化为恶鬼的K走出教室,在学校里徘徊寻找猎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们就像玩游戏似地杀个不停。依据尸体的位置推测,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惧,让他们吓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样集中在某处,最后一口气杀光。
整个过程中,没人可以有效反击恶鬼,虽然许多学生的咒力强过K,但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因此绑手绑脚,无法攻击人类。
不过从K的角度来看,因为自己并不具备攻击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对手反击,所以先发制人,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另一种说法是,K的大脑会分泌快乐物质,让他陷入嗜血状态,无法克制连续大量杀人的冲动。所以恶鬼的正式名称除了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还有别名叫做「鸡舍狐狸症候群」。
对了,拉曼和库洛基斯其实并不是研究学者的姓名,而是两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买杀了数万人,库洛基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干下的事迹也不遑多让。这两个史上最邪恶的恶鬼,构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纪录保持人拉曼和库洛基斯,K造成的牺牲者人数只有几十分之一,但我认为凶残程度并无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还算幸运的话。
此外,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气,缓缓喝下凉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慑,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气都不敢换。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同样强烈。
这时,我蓦地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些事?或许她认真想找我接班,这就是其中一项测验。
K杀得尸横遍野,直到学校遭死寂呑没之后才离开,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据说当时见到K的只有一人生还,而目击者说K第一眼看起来毫无异状,纯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无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一点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来,他们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技团。农技团距离K四、五十公尺的时候,最前头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雾弥漫。一群人在湿热昏暗的血雾中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个个呆若木鸡,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们,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K走到路口,转弯离去。当时两个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躲起来,一个人看K离开就跑出来求救,另一个人吓到腿软,无法动弹。没想到,离开的K又出现了。他早就发现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计的目击者,脑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轻易扭下。
K再次转过街角,仅剩的一名目击者依然深受打击,无法移动。隔天,幸存者被人发现并救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描述来龙去脉,一辈子几乎是废人状态。
我在脑中推敲过这件案子无数次,我敢断言K是如假包换的恶鬼,是恶魔。我说过,K的咒力算中下水准,根据当时遗留的成绩单,只有「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愚劣」的评价。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手法非常天才。
这么说或许稍不庄重,但K的诡计之巧妙,想必连恶魔都自叹不如。此外,打从一开始,K就企图屠杀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坏建筑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灾,把逃难路线缩限到剩下一条之后,完全解放隐忍已久的邪恶欲望,杀得血流成河,令人发指。
那些吓得抱头鼠窜的人,可说全著了K的道。如果当时町民选择逃离四散,穿过断垣残壁,冲破燃烧中的屋瓦,应该会有不少人幸存,但没一个人这么做。人们陷入恐慌,盲从地逃往唯一开阔的大路。
大路终点是浓密的树林,人们误以为躲进树林就会安全,但他们不知道面临的是非常状况,后方有操弄咒力的恶鬼追兵。
K确认所有人躲进树林之后随即放火,他在人们未及之处做出包围用的火墙,将所有逃难的人关进其中,像绞杀一般慢慢勒紧火环。我认为K是真正的恶魔,正是因为他不打算烧死所有人,仅在面前开一条窄道。
人们被火焰与浓烟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还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怎么样,还想听下去吗?」
我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
「光听就恶心吧?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听?」
「……我想知道后来是怎么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进森林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又回到町上,并花一整天在町里闲逛,陶醉地歼灭幸存者。时值秋冬之际,沉迷于杀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发现染患重感冒。
于是,K前往半毁坏的町医院。他应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医生,单纯想找药。不过,那里还留著一位医师,拚命拯救濒死的伤者。这位医师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见证一切。
惊讶吧?我曾经是护士,当时医院除了意识不清的伤患与重症病人,就只有土田医师和我两个职员。K在这时进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恶鬼,他的双眼极度异常,瞳孔上翻,却还瞪得老大,我甚至以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没眨过眼。
当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满鲜血的头发像上发油般硬挺,脸上满是暗红血斑时,害怕得双腿发抖。K走过我的面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进入诊间。他没解释、没交易、没威胁,单纯要医师治疗感冒。我看不见土田医师的表情,医师叫他坐上椅子。
医师没唤我,但我还是进诊间,不愿让医师独自面对K。医师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他要K张嘴让他看看喉咙。K的喉咙红肿,相当不舒服,身体发热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不准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杀中吸入大量血雾,可能是过敏反应,真是如此,或许是牺牲者渺小的复仇。
土田医师帮K的喉咙抹上药剂,吩咐我从诊间深处的药剂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将宝贵的药品提供恶鬼,但还是听话拿来盘尼西林。当时盘尼西林的备量全用在伤患身上,我花了点时间找到即将报废的过期药品。所以我没看到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可是事后留下的证据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医师从急救用药柜取出氯化钾,用蒸馏水泡成药水,浓度是致死量的好几倍,接著把药水当成感冒药注射进K的静脉。
我忽然听见哀嚎声,吓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连忙跑回诊间。下一秒,爆炸的巨响轰然响起,整个诊间染得血红,K打飞土田医师的头颅。接著,持续不断的恐怖狂吼从他喉咙中涌出,K在做垂死挣扎,不愿意轻易断气。
那种死前的哀嚎声简直像被邪灵附身,闻之丧胆。但他的声音终究逐渐微弱下来,变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后就听不见了……
富子女士说完,默默注视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个町花费漫长时光治疗伤痛,不得不采取让人痛苦不堪的手段,从恶鬼留下的残酷伤痛中振作起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统。」
「排除血统……?」我复述一次。
「K有两大遗传缺陷,缺乏攻击抑制,以及对愧死机制免疫,所以K的近亲很可能有同样的缺陷基因,逼得我们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统,连根拔除。你别误会,这不是报仇,而是展现出坚定的决心。我们绝不允许恶鬼再次出现。」
「可是要怎么把那些人给……?」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大腿上抖个不停。
「既然都说到这里,也没有必要隐瞒,当时我们的手段是对化鼠下令。我们从最效忠人类的鼠窝中挑选四十只菁英士兵,提供暗杀装备组成暗杀部队,一夜之间袭杀所有邪恶血统的继承人。如果化鼠被人类发现,当然是不堪一击,所以这项作战规划得非常缜密,但即使如此,仍损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还是要处分掉,说是圆满成功也不为过。」
富子女士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町内清扫活动。
「不过这还不够,断绝K的血统也不能保证恶鬼不再出现。所以我们全面检讨学校与教育制度,包括废除指导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学生。然后大幅度扩张教育委员会的权限,除了伦理委员会,他们不受任何压力影响。最后还修改部分伦理规定,延后基本人权的起算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壶里添加热水,又将茶水注入两盏茶杯。
「旧伦理
规定里,人权从受精后第二十二周起算,这个规定与堕胎的适当时间有关,不过新的伦理规定把起算时间延后至十七岁,所以教育委员会有权处分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没出生的胎儿,不被当人类看待,这种打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和贵园及全人班从没教过这件事,我们甚至没想过人权从几岁起算,或现在有没有人权。
「我们的处分手法也更洗练。无论化鼠对人类多么忠诚,让那么高智商的生物动手杀人,一定会种下祸根。所以我们用咒力改良普通家猫品种,创造出不净猫。」
不净猫……这个词唤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强烈情感,包括恐惧及悲伤。
「之后又进行全方位处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险因子,所以恶鬼没再出现过。不过却发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这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据说古文明末期就有学者指出咒力外泄的危险性,但人类长久以来都低估恶性外泄的可怕,认为顶多造成精密仪器的频繁故障,或扭曲周围物体,不会危及人畜安全。实际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这名学生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咒力像辐射能般污染周围。当时,泉美是黄金乡郊区的独生女,在她青春期迎来祝灵之后,家畜高机率地出现畸形,农作物大多枯死,人们最初怀疑是不是新品种病毒引发疾病。
后来在全人班,泉美方圆十公尺内的所有物品都怪异变形,桌椅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最后她四周墙面与地板长满气泡、眼球以及称为「阎王须」的霉状疣斑,那是恶梦的光景。
伦理委员会与教育委员会召集专家成立特别调查组,发现她的恶性咒力外泄甚至会伤害人类基因,这件事造成恐慌,只好让她停止全人班课程,在家自习。那时恶性外泄的范围大到吓人,离她六公里外的钟塔内部齿轮都会突然扭歪,指针无法转动。
经过多次会议讨论,正式确认漱川泉美为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业魔,必须进行处分。身为伦理委员会负责人,我很希望当面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险,只好遥控一尊端茶人偶,做书信联络。
每次回想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据以往的病例,这种孩子很容易成为业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众多生命,主动提出接受任何处分。
当时的起火点是漱川农场,生物死得一个不剩,泉美父母与农场员工留下她,暂时撤离避难,后来罹患全身肌肉组织快速纤维化的怪病,不久就离开人世,我们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最后,我从远方眺望农场,建筑外观宛如阿米巴原虫般蠕动变型,宛如融化成液体淹没一切。
我用遥控的方式,在农场角落一栋快融解的小屋桌面放上五颗药锭,表面说是控制恶性外泄的精神安定剂,要泉美每天吃一颗,其实有一颗加了致命毒药。泉美当天就把五颗药锭全呑下,聪明的她早就知道这是什么药,她也许害怕恶性外泄会让药物变质,失去效力……
一道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打从心底同情素未蒙面的少女,但原因不只如此。
我的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剧烈摇晃,眼泪流个不停。
「我很清楚你的痛楚。」富子女士说,「没关系,哭到你满意为止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富子女士听了我的疑问,默默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人类面临沉重伤痛时,须有哀悼的仪式来消化承受。你必须像这样流泪。」
「这跟我们记忆中被消除的事情有关吗?」
「有,有关系。」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的身影。
「请把记忆还给我。」
「不行。」富子女士难过地微笑。
「因为这件事太深刻太惨痛,关于那孩子的纪录,我们决定从你们的记忆到秋月真理亚的日记都必须全部消除。事件的记忆会成为心理创伤,不仅影响孩子,更可能打乱町民的精神,酿成更大的悲剧,就像骨牌一样……」
富子女士虽然面不改色,但情绪中似乎激起一抹阴暗的涟漪。
「或许你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你的记忆,你有办法对朋友们保密吗?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真相。」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我们最须注意的,永远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头。
「刚才我说要你当我的接班人,绝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那时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记忆。」
「我绝对无法成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数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没那么强韧。
「我能体会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实际上在接下这份工作前也这么想过,但最后总会面临不得不做的时候,这份工作只有你做得来。你听好,要想清楚,怎么做才不会让恶鬼和业魔再次现身。」
富子女士的话,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3
寒风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离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烧陶窑点火后,就叫守起床。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反常状况,但等很久都不见守出来吃早餐,于是再到卧室一次,只见卧室空无一人,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写著「请别找我」。这是离家出走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纸条,也是最无意义的胡扯。
「怎么办。」真理亚吐著白雾,哽咽地问。
她头上的雪帽结起白霜,睫毛都结冰,令人痛心。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町的东西边,我知道他们每天早上上学前会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亚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惊慌失措地将事情告诉真理亚,真理亚要他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便来找我商量。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开白鲢Ⅳ号的缆绳,真理亚来得晚一点,我们就要擦身而过了。
「叫觉也来帮忙,我们三个去追守。」
「可是第一组四个人都不去上课,学校会不会觉得奇怪?」
良在名义上还是第一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组人行动,真理亚说得没错,第一组集体缺席不单是怪而已,还会变成议论对象。
「好,我们先去学校,今天三、四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我们再偷溜就好。」
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课。
「可是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开班会。」
「幸好我们这里有说谎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就给人暖冬的迹象,可是一月结束后碰到强烈的大陆寒流,导致破纪录的低温。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笼罩在一片银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里。我把心爱的雪板放进白鲢Ⅳ号,预先准备雪地追踪。
我们赶到全人班时差点迟到,幸好没被太阳王盯上,顺利偷偷溜进教室。真理亚说守感冒缺席,就没特别遭到怀疑。
第一堂课是「人类社会与伦理」,无聊得要命,我们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静待时光流逝。下课钟一响起,我和真理亚立刻把觉抓来说明来龙去脉。第二堂课是我一直很讨厌的数学课,这时候坐立难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三个。
我们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课,是各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离开学校。正当我们三人结伴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就碰上第一道难关。
「嗨──你们要去哪?」良问觉,眼神故意避开我。
「不就自由研究吗?」觉耸耸肩。
「所以问你们要去哪啊。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组的同学在一起?」真理亚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还是第一组啊,而且不都算你们这团?我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思索著他面临的不合理状况。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还没跟你解释过吗?」
觉拍著良的肩膀安抚他,但一点都不亲密,论谁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曾经是情侣。
「之前我们讨论过自由研究的主题,良刚好不在场。我们脑力激荡的结果,决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样。」
「雪晶?搞什么啊,太幼稚了吧?我记得在友爱园的寒假作业就研究过了。」
良是我们的青梅竹马之一,不过他没与我和觉读和贵园,而跟守一样读友爱园。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变出什么花样啊。我们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后面的积雪吧。」
「要怎么研究?」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晶,把花样画下来,至少要一百种。然后把花样分成几大类,最后选几个不同的花样,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转印到固定地点的积雪上。」
「成形的雪晶还可以改变形状吗?」良半信半疑地问。
「对!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点。」觉来一个顺水推舟,「
你听好,大多固体都是结晶构成,对吧?如果靠咒力改变水的结晶,不让它融化,也许能更自由地改变大多固体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对觉的鬼话毫无招来之力,随便唬弄就掉进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们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我就负责校舍后面喽?」
「没错,靠你了。我们分头研究校舍正面。啊,对,开始研究之后千万不要中断,不然就要从头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应,前往校舍后方。
「恶魔。」我由衷地赞美觉。
「什么话?这是不得已。」
我们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门,前往码头,天气冷到连包在毛线帽里的耳垂都冻到刺痛,天空还飘起小雪。因为觉必须回家收拾必要装备,我和真理亚搭著白鲢Ⅳ号前往守的家。气温比水温低,水道弥漫著温泉般的雾气。四处都结冰,来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头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却像闯荡北极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听我一问,真理亚低头沉思。
「不清楚……不过他最近有点抑郁。」
我对真理亚的说法有同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应该只有我注意到。」
「你说说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课做得不好,其实不是很难的技巧,依守的实力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是他这人就是悲观。不过是失败一次,真是没用。」
「就这样?」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
「其实还有,他很在意被太阳王纠正,然后我开玩笑说搞不好猫骗会来,他吓得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完全当真了。」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扛一半责任?我不该提起班上同学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亚和富子女士的判断正确,守确实比我软弱许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
「什么?」真理亚讶异地问,我回答没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心底涌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怎么也无法厘清。
守家住栎林乡,位于町的最西边,我们要在这种季节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风,相当不舒服,抵达的时候脸已经冻到麻木。我将白鲢Ⅳ号绑在码头,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们的雪板融合适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传统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样装备的优点。
雪板底下设有许多倒钩,前进时很顺畅,后退也能剎车,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领前进。使用咒力前进时,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站稳马步。上坡不成问题,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问题在下坡,用咒力持续煞车相当费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轻松。
真理亚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灵一般飘在半空。
我们到守的家,环顾四周有没有留下脚印。大雪唯一的好处,只有某人失踪时会留下脚印而已。
「嗳,会不会是这个?」
我找到的不是脚印,是两条一对的雪橇痕迹,间距看来应该是儿童雪橇。
「守不太会踩雪板,其实根本不会用。」
「他应该是翻出友爱园那时的雪橇吧。从痕迹来看,应该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儿童雪橇上堆满行李离家出走,实在不算潇洒,但非常有守的风格。
我们等了一会,觉的小船从水道上飞驰而来。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吗?」
觉从小船下来,他已经穿好全套雪地追踪装备,他的雪板比我更长更宽,更需要腿力,但好处是在静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们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迹前进,虽然守比我们早三小时出发,但儿童雪橇载满重物,很不稳定,速度快不起来。我们心底盘算,如果他还没决定上哪里去,或许两个小时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门往路上延伸,半途转向右边,上一座小山丘。
「看来他打算往没人的地方去。」觉这么说著。
「竟然不记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果然是守。」飘在我们头上真理亚说。
「可是为什么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问题,与其用不习惯的雪橇,不如用快几倍的小船,还能载更重的行李。
「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吧?」这或许是主要原因,不过也许有其他考量,毕竟从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却容易被追上,难不成守想越过八丁标,往山里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飘落,我们加快追踪步调。我和觉在雪橇痕迹两侧滑行,真理亚跟在后面,反覆用咒力让自己弹飞向前四、五十公尺,因为这样比持续飘浮轻松。
「等等!」
真理亚在后方大喊,我们便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减速回头问道,真理亚蹲在雪橇痕迹旁边四、五公尺的位置,低头查看。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真理亚指著雪地上的脚印,脚印窄长,不像人、熊或猴子,有点像是兔子,但尺寸太大,而且不是双脚并著跳,而像人类一样左右交互前进。
「应该是化鼠。」觉从我身后探头,气喘吁吁地说。
「化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在打猎吧?」
「打猎?」我警觉这足迹并不单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
「为什么?」
「你们看,这脚印不是一直跟著雪橇的痕迹吗?」
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追著守。
雪地上的两条痕迹,带著我们来到人烟罕至之处,亦显示出雪橇在新下的软雪上艰难前进,碰到一个大陡坡。守应该认为山坡比雪堆好走,硬是斜行上去。
「没想到那小子竟敢用儿童雪橇硬上啊。」觉看傻眼。
「守看起来胆小,其实挺不怕死的。」
又或是被更恐怖的东西追赶,所以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跟著雪橇痕迹上陡坡之后发现地上不再堆积雪花,仅剩结冰的路面,使得雪板东倒西歪,差点滑倒几次,如果没有咒力支援,早就头上脚下滚落下去。
陡坡拐出一个大弯继续往上,路边山谷愈来愈深,守应该想让雪橇快快登上坡顶,但路上长满歪斜的大树挡路,更往上又是岩石裸露的荒地,我们接下来不是走到绝路,就是回头。但守搭著沉重的雪橇,就算用咒力也很难在斜坡上转向,他应该是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哎,雪橇的痕迹不见了,你们知道去哪了吗?」
我在斜坡停下脚步,喊住其他两人。觉也摇摇头。
「不知道,雪橇的痕迹很深,就算在冰面也会留下痕迹,可是……」
「我从上面看看。」
像蚱蜢一般在陡坡上跳跃的真理亚,突然像汽球般飘向高空。
「这附近还有浅浅的痕迹。」
我用咒力撑著身体避免摔落谷底,手指摸著粗糙冰面上的刮痕。这时,指尖摸到触感奇特的物体,是岩石。坡面几乎没有能支撑我的突起处,我平贴坡面,看不清楚,但确实不是冰层,而是平坦坚硬的岩石,面积约三张榻榻米大。我用咒力吹开岩面薄薄的积雪,发现岩石中央有金属刮过的线条。
「觉!看这个!」
觉在山坡上灵巧转弯,停在我身边。
「你看,难道守的雪橇在这里……」
此时真理亚也降落到山坡上。
「我从上面没看到任何痕迹,应该没办法再往上了。」
「真理亚!糟糕了!」
真理亚听完我的说明,原本冻到发白的脸蛋更显苍白。
「守是在这里摔倒……掉到下面?」
我们往山崖下看,不知何时已经距离谷底数百公尺,如果摔下去,得用咒力好好自保才可活命。
「总之我们下去一点看看,就算真的从这里摔落,不一定会掉到谷底吧?」
觉说完,我们缓缓爬下倾斜三十几度的陡坡。下到约三、四十公尺时,雪板下的山坡触感倏地改变。
「是雪堆!」
山坡半路出现颇深的凹坑,堆满柔软的白雪。
「看来还有希望,或许这里成了缓冲垫,让雪橇煞住了。」
「可是没有任何从这里延伸出去的痕迹啊!」
真理亚忍不住发挥咒力,一股脑地想铲雪。
「太危险了!真理亚飘在旁边就好,我来!」
我制止真理亚,卷起强风一口气吹开积雪,飞舞的白雪让觉直往后退。虽然我对真理亚讲得好听,但不靠咒力站在陡坡上实在太过勉强,每几秒就要把起风的咒力转回来支撑身体。
突然,真理亚惊呼一声,我停住风。
「那里!就埋在那里!」
真理亚发出哀嚎,指著从雪堆里突出来的物体,似乎是铁制的雪橇脚。
「挖出来!我来,你们别动手!」
觉应该是想像出一支大铲子,一次次把雪挖起来扔到山崖,等雪橇大多露出来了,他就想像一双人
手,精准快速地掏挖。挖完碍事的雪,他扶正翻倒的雪橇。雪橇上的行李摔得七零八落,但没见到守的身影。
「在哪?守在哪!?」真理亚急得几乎发狂。「既然不在这里,就是摔下去了?要快点救他才行啊!」
我犹豫著怎么回应,如果守还有余力使用咒力,应该会在这里停住身体,半途完全失去意识才可能摔落山崖,但如此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活命。
「不对,等一下……」只有觉保持冷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雪橇埋得这么深?」
我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一丝希望。
「不就是因为下雪吗?」
听了我的回答,觉缓缓摇头。
「没下啊。如果守经过才下了这么大的雪,雪橇的痕迹早就消失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里。」
「是不是雪橇摔下来的时候力道太强,才冲进这雪堆里?」
「不管多强,当时撞飞的雪花有可能把雪橇埋到这么深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守已经不见了好吗?这样还算是朋友吗?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这样……或许守现在很平安。」
「真的吗。」「怎么回事?」我与真理亚异口同声问觉。
「雪橇为什么埋在这里,原因只有一个。」觉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雪橇埋起来,不让人发现。」
「是守埋的吗?」真理亚的口气开朗起来。
「不然就是追著守的化鼠……」
如果守,或者化鼠,徒步离开埋雪橇的地点,那会往哪里呢?我们试著寻找可能的路线。我们沿著等高线走一段,从较平缓的位置往上爬,再走一小段就是茂密的树丛,穿过树丛就是一条直通山坡顶的小径。
「好像是兽径。」
而且兽径上还有化鼠的脚印,以及拖行重物的明显痕迹。
「它该不会对守……」真理亚想像著最坏的情景,微弱地喃喃低语。
「不对,应该不是。守一定昏倒了,化鼠为了救守才把他带走。」觉摇头回答。
「你怎么知道?」听我一问,觉指著兽径中央说:
「你看这里,树根是不是突起来?拖行痕迹刻意避开树根,如果化鼠拖的是尸体,应该不会特地注意树根吧?」
或许是想拖得更轻松啊?这个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但还是给我们不少勇气。我们从兽径登上山顶,雪地痕迹忽然消失,但仔细观察附近地面,会发现有人小心摊平雪地。我们跟著掩埋痕迹再走二十公尺,发现化鼠的脚印和拖行痕迹,我们知道就快抵达终点,紧张万分。
雪地上的痕迹,在稀疏的树林中穿梭将近一百公尺。
「喂,在那边!」
觉指向前方,在一道树丛后面,两棵大松树的中间,隆起一道雪墙。
我们悄悄靠近,原来是两公尺高左右的半圆球体。
「是雪屋!」
真理亚低声惊呼。这确实很像我们儿时盖的雪屋,表面有拍压的痕迹,想必作法是先堆起一大团雪,再把里面掏空。雪屋两边用松树撑住,比一般雪屋坚固。
「怎么办?」觉紧张地问。
「从正面进去。」
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走向雪屋。觉与真理亚似乎懂我的意思,从左右两边散开。虽然我们不认为化鼠会攻击有咒力的人类,但三个人分散,互相支援,应该不会受到无谓的攻击。
「有人在吗?」我在雪屋前出声,但没回应,于是又绕半圈。我发现另一边有个窗户大小的洞口,还有枯枝绳索做成的门帘。
我掀开枯枝往里面瞧。
「觉!真理亚!在这里!」
两人听我叫喊,马上飞奔前来看进洞中。
洞里空间相当宽敞,守就躺在正中央,盖著毛毯。虽然他的脸被遮住大半,但我们绝对不会看错那颗爆炸头。身体还有微微起伏,一定还活著,他应该是在睡觉。
「太好了……」
真理亚卸下心头重担,不禁掩面流泪,此时守缓缓张开眼睛。
「嗨,你们都来找我了。」
「什么都来找你了,不要让我们操心啊!」觉说了重话,嘴角却扬起。
「我们在山坡上发现雪橇翻倒的痕迹,究竟发生什么事?」
守听完我的问题便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这样啊,原来我真的摔倒了。我记不太清楚那段经过,只记得撞到头,天旋地转。而且脚受伤,走都不能走,幸好史空克发现我,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带到这里。」
「谁?」真理亚又哭又笑地问。
「史空克,正式的发音更难念……对了,你们以前见过史空克啊。」
「见过?什么时候?」
此时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
我们吓得回头,惊觉雪屋洞口有一只呆若木鸡的化鼠。它显然比我们更吃惊。
觉用咒力把化鼠抓起来,它身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害怕得吱吱乱叫。化鼠穿著好几层保暖纸衣,在挣扎之下沙沙作响,最外面那件脏兮兮的斗篷摇摇晃晃,唤醒我久远的记忆。
「难道它是当时的……」
「早季,你认识它?」真理亚讶异地问。
「嗯,当时大家都在啊。我们刚进全人班的时候,不是救了一只摔进水道的化鼠吗?」
我逐渐想起,它额头上刺著代表木蠹蛾鼠窝的「木」字……觉和真理亚也想起来。
「放了史空克吧,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觉听守的话,轻轻把化鼠放在我们眼前的地面上。
「吱吱吱吱……谢业,神尊。」名叫史空克的化鼠对著我们磕头跪拜。
「不用谢,我们要谢你救了守。」
「这怎么敢当,湿湿湿……神尊碰到困难,嘶嘶……当然要救。」
史空克的日文比史奎拉或奇狼丸糟很多,不时漏风,还夹杂低吟般的喉音,但比起我们从水道救它的时候已经进步一大步。
「史空克,谢谢你救了守。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他?」觉有点像在逼问他。
「是,我碰巧路过,发现雪地上有痕迹,然后……咕噜噜……想说是哪个鼠窝的化鼠弄出来的……嘶嘶嘶……就跟去查看。」
史空克嘟起皱巴巴的猪鼻子,口齿不清,黄色门牙底下松垮垮的嘴角不断冒出白雾,滴落口水。
「这样啊。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史空克还没回答,真理亚就抢著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它救了守,你们怎么老挑人家毛病?」
「我们又不是在挑毛病。」
我只得闭上嘴。
当时,如果我多逼问史空克,难道就能多少改变往后的事情发展?
一想到化鼠说谎的功力连觉都自叹不如,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我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没问史空克在八丁标界内的原因?大人严格限制我们不得走出八丁标,化鼠却自由进出,如果问过理由,或许会有更强的危机意识。
我们后来才知道,化鼠可以自由进出八丁标竟是因为属于野生动物,包括已开化的化鼠。
「对,守,你说清楚。」真理亚突然加重语气追问守。
「嗯……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我怎么懂?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守从床上坐起身,又低下头,像挨妈妈骂的小孩。
「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啊!」
「什么意思?」真理亚皱眉问。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咒力在平均值下,又没其他长处,都快吊车尾了。」
「没这种事。」我插嘴,但守完全不当一回事。
「太阳王看我的眼神也好冷淡,我肯定在处分名单上了!就像X,还有跟我们同组的女生,还有早季的姊姊。」
真理亚对我投以责备的眼神。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连忙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们偷偷讨论,早季她姊姊留下镜子这件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
「你偷听?」我反问,但所有人都不理我。
「……我跟你说,那什么处分名单,都是你想太多。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真理亚改用哄小孩的口气。
「猫骗也来了。」守一句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啊?什么意思?这……」
真理亚想说些什么,但看著守的表情,又把话呑回去。
「我至少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天黑时回家,觉得有东西跟著我。我弯过架著篝火的转角,走了一小段突然回头。」
「看到了吗?」觉低声问。
「我没看到猫骗,可是有东西躲在我刚弯过来的转角后面……因为篝火映出那东西的影子,形状不清楚,可是很大。」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专心听守描述。
「我惊慌失措,让篝火燃烧起来,火把就变成白热的火球,一下烧得精光,可是影子早一步消失。我在黑漆漆的路上拚命奔跑,希望尽早回家。」
「你还是想太多了,老人
家不是说枯芒草像鬼摇吗?」
真理亚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对啊对啊,如果不净……呃,猫骗真的来了,它早就出手了。」我也赶紧附和。
「这可难说。」觉一句话就让我们的努力全泡汤。
「猫骗的故事很多种,但都有共同点,它攻击猎物前会先跟踪,当成演练。」
守长叹一口气。「唉……当时我也觉得它不打算攻击,可是昨天不一样。」
「昨天?难道……」真理亚似乎想到什么。
「昨天放学后,我一个人留下来补课,补完课要回家时,太阳王叫我去办事。他要我到物料保管室拿多余的讲义,然后收拾好……」
「物料保管室,就是会经过中庭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天气的缘故。
「嗯,我听从他的吩咐去拿讲义,可是没很多张,不知道为什么特地叫我去拿。我打开柜子把讲义收好,回去时,觉得后面有东西。」守的眼眶泛泪。
「后面的走廊没窗户,一片漆黑,所以我加快脚步,直觉千万不能回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回头就完了。然后我竖起耳朵,有东西非常轻柔地走动,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可是体重比人类重,压得走廊嘎吱响。」守哽咽起来。
「我停下来,后面的声音也停下来,我怕得不敢动,听见动物的呼吸声,还闻到野兽的臭味。我觉得完蛋了,就要被猫骗咬死了,几乎想都没想就使出咒力,周围空气像龙卷风一样怒号。我听到后面有恐怖的吼声,回头时……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玩意?」觉挺直身子问。
「它躲进暗处前,我看到一道白色背影,长得像猫,可是大到难以置信,走廊留著斑斑血迹,应该是龙卷风变得像镰鼬风,伤到了它。」
我沉默不语。
「我昨天本来准备等守补课结束,可是太阳王说会补很久,要我回家……」真理亚的眼神充满怒火,「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守落单,然后杀守!」
「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处分守?守的咒力不强,可是也算中等,个性也完全没问题吧?他总是文静又合群……」
「这我怎么知道!守都看到两次猫骗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听著觉与真理亚的争论,不寒而栗。按富子女士的说法,守被列入处分一点也不怪。当不净猫从背后接近,他竟然怕到连对象都没确认就发动危险的咒力,要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成为攻击人类的暴行。他又说是不经思索就动手,这问题更严重,代表无法完全克制咒力,在不久的将来甚至有成为业魔的危险……
我不禁愕然,自己不知不觉从教育委员会的观点思考。
「我看到猫骗之后就想起来了。」守静静地说,「我以前看过它。」
「什么意思?」觉一脸呆然。
「我记不清楚……可能是被删除的记忆之一……我记得自己进过中庭,躲在像仓库的小屋后面,门一开,那家伙……猫骗就从里面出来了。」
真理亚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我也在那里!」
四人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凝重。原以为找到守,带他回家,事情就能圆满解决,这下全泡汤。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
守的脚可能骨折,没办法立刻带他走,于是觉一个人先回去。不用说,他是藉口专家,负责告诉太阳王我和真理亚感冒早退。我们两个女生则留下,在守的雪屋旁边再盖一间雪屋。以防万一,我的背包装有睡袋,真理亚什么都没准备,所以我们挖出守的雪橇。
幸好守带足撑一段时间的食物与日用品,我们把行李堆回雪橇,在雪屋旁生火以融雪煮水,三人一起吃晚餐。同时分点肉乾给史空克。
「明天应该是好天气。」吃完饭,我喝著茶说。
「是啊。」真理亚的口气颇冷淡。
「天气转好,可以让守待在雪橇上行动。」
「动到哪里?」
「这……」我顿时语塞。
「我不回去。」守突然抬头。
「可是……」
「我回去一定会被杀。」
「对啊!守差点就被杀了!」真理亚附和。
「可是我们要考量现实啊。还是只能回去吧?」我试著说服两人,「我跟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富子女士讲过话,只要找她谈……她一定懂。」
话虽如此,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富子女士可能认为守将对町上造成危险,即使她不这么认为,我很怀疑她是否会侵害教育委员会的职权来保护守。
「不行,町上的人都不能信。」真理亚不为所动。「或许早季说得没错,伦理委员会跟学生的处分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一直默许啊!如果不是,大家就不会接连消失了!像早季的姊姊、跟我们同组过的女生,还有X!」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如果他今天在场,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如果你们真的不回町上,又要怎么办?」我反问。
「我要自力更生。」守回答。
「啊?这可不是去野营?往后几十年你都得一个人过生活……」
「这件事我想到烂了,可是有咒力,应该有办法。」
「什么叫有办法啊……」
「我也觉得有办法。」真理亚再次支持守,「只要精进咒力,所有事情都能自行完成。而且守不会是一个人,我跟他走。」
「等等,饶了我。怎么连真理亚都说这种话?」我听得眼冒金星。
「因为守一个人没办法啊。我们是轮值生的搭档。」
守却在这时唱反调。
「不行,真理亚得回町上,你爸妈会担心。」
「为什么?你讨厌跟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在身边,我很高兴也很安心,可是离开町上自力更生,一定有很多辛苦之处。大人不准我在町上生活了,我非走不可,可是真理亚不一样……」
「别担心这种事。」真理亚露出温柔的微笑,「你是因为这样才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吗,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守这么好的男生了。往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听到吗?这是约定。」
守没有说话,眼中涌出大颗泪珠。
我深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动他们。
当晚,我与真理亚在雪屋里相爱。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趴在她的胸口,撒娇般问道。
「怎么会?我们一定会再见。」真理亚抚著我的发丝,「我真心爱著早季,可是现在守更让我担心,除了我,没人会保护他。」
「这我清楚,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好羡慕你们。」
「傻瓜。」真理亚噗喃一笑,「往后我们得自食其力,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求生。怎么想都是我们羡慕早季。」
「也是,对不起。」我老实道歉。
「好,原谅你。」真理亚托起我的下巴吻上来。
我们吻得又长又深又贪婪,依依不舍。
这就是我与真理亚的最后一吻。
4
隔天一早,我在纷飞的小雪中独自回到町上。
虽然一路靠咒力推进,但穿著雪板滑行这么长的距离,腰腿酸软疲惫,加上担忧真理亚与守的去路,以及对未来抱持暧昧不明的惶恐,心情十分沉重无力。
好不容易回到栎林乡的码头,四周空无一人。即使是星期天,附近也该有些人影,但我没心情管这种事,只觉四下无人反而方便。我解开缆绳,搭上白鲢Ⅳ号驶回家,一路不断用咒力,我心神涣散、双眼迷蒙,小船几次在水道上蛇行,差点撞到岸边。
从栎林乡回到水车乡的路上,一艘船都没碰见。
这时,我终于发现情况异常。
两岸皆是雪白风景,但不仅空无一人,连鸟兽都不见一只,整个神栖66町成了荒废的鬼城。棉絮般的降雪逐渐转大,大朵雪花在我身上融化,无论怎么清理,仍然不断堆上白鲢Ⅳ号的船缘。终于回到熟悉的家,我松口气,看见双亲站在码头边。两个人连伞也没撑,默默站在一起,雪花落在头与肩。
「对不起。」
一停好白鲢Ⅳ号,我就开口道歉。
「我回来晚了……昨天实在没办法赶回来。」
两人默默微笑,然后妈妈问:「肚子饿不饿?」我摇摇头。
「你应该很累,可是教育委员会找你。马上跟我们走一趟。」爸爸语气低沉。
「不能让早季先休息一下吗?」妈妈哀求地望著爸爸。
「这……不行,委员会说事情紧急,无故拖延不妥。」
「我没事,也没那么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
「这样啊,那早季搭爸爸的船,在路上可以休息。」
爸爸有艘公务之外的船,比白鲢Ⅳ号大两倍,我们三人都搭上去。
妈妈抱著我的肩,为我披上毛毯,我闭起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著。
茅轮乡的码头边有人伫立迎接。那是两年前我们从夏季野
营回来时见过的中年女人,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爸妈带著我下船,走在积雪的大路上。
教育委员会就在妈妈工作的图书馆隔壁再隔壁,四周围满竹篱笆与高墙,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我们走大门旁的小门进入中庭,天上降雪,庭院里却有咒力维护,遍地乾爽。庭院铺著踏脚石,足足走上三十公尺才抵达玄关。进了建筑物,一条细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虽然这栋建筑的外表不像之前见过的伦理委员会,但内装格局很像。
「接下来请让小姐独自前往。」中年女人突然对我的双亲说。
「身为人父与町长,我希望代为辩解。我带来请愿书了。」
「父母同行,并不恰当。」
爸爸试著用亲情为藉口说服对方,但对方不屑一顾。
「身为本町图书馆的负责人,我深感自责,针对这次的事件也有话想表述,能不能破例给个情面?」
「非常遗憾,并无特例可循。」
妈妈试图动用图书馆司书的特权,但对方坚决不接受,两人只好放弃。
「早季,你懂吧?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要『照实』回答。」妈妈双手搭著我的肩,眼神十分认真。
「嗯,没事……我懂。」我回答。我能体会妈妈话中之意,她要我选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来说,接下来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我被带入一间大厅,举目所见净是黑亮的墙板,采光窗又小又高,大厅相当昏暗。中央横摆一张餐桌般的大长桌,眼前坐著十多人,正中央就是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分坐在她左右的应该就是教育委员会的委员。
「你就是渡边早季?那里坐。」
第一个开口的不是宏美女士,是她左边的胖女人,我听话地端坐在椅上,四周空无一物。
「我是教育委员会的副议长,小松崎晶代。几件事情想跟你确认,无论我问什么,都请照实回答。绝对不能有任何隐瞒或捏造之情事,明白吗?」
她的口气像学校老师般温柔,但眯著的小眼睛眨也不眨,直盯著我。我感到无从辩驳的压力,被迫简短答「是」。
「报告指出,昨天一早和你同为第一组的伊东守离家出走,是否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我的声音微弱。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
我知道瞒也瞒不住,选择老实回答。
「上学前不久。」
「如何得知?」
「是真理亚……呃,秋月真理亚告诉我的。」
「你怎么处理?」
「我先去学校,然后去找他。」
「为什么没有报告父母与老师?」
我犹豫一下,灵光乍现。
「我希望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他找回来。」
「原来如此,但换个难听的说法,这是湮灭事证,等同违背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你对这点……」
此时宏美女士对晶代女士耳语几句,晶代女士小声回应:「明白。」
「……我接著问,你趁著自由研究时间找伊东守,当时还有谁同行?」
「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原来如此,你们三人找伊东守,找到伊东守了吗?」
我犹豫了。昨天先回来的觉肯定被侦讯过,觉到底回答什么?
「早季,怎么了?这或许是你第一次参与正式审问会。你得陈述事实。」
晶代女士的口气渐趋严厉,厅里的气氛紧绷起来,保持沉默的宏美女士开口。
「朝比奈觉证实你们发现伊东守,还说他搭的雪橇翻覆,脚受伤而无法动弹。你和秋月真理亚为了照顾伤患而留下,只有他先回来。」
觉并没有提到化鼠的事。
「议长……」晶代女士对宏美女士投以责怪的眼神。
「没关系,这里是追求真相的场合,不是为了设陷阱害她。」宏美女士的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如何?朝比奈觉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是。」
我发现宏美女士果然不是冷酷的人,稍微放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回来?我们可是等著你和秋月真理亚,把伊东守平安无事的带回来。」晶代女士接著问。
我看著整排的教育委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蹩脚的谎会让情况更糟,只好说些与事实不矛盾的事情。
「我劝守一起回来,但他坚持不肯,我无计可施,便先回来。而我们不能让守独自一人,于是留下真理亚相陪。」
「所以秋月真理亚会继续劝说伊东守喽?」
「是的。」我这么回答,眼神却开始游移。
「那你一个人回来有何打算?你准备向双亲、老师和教育委员会,说出一切事实吗?」
「这……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晶代女士似乎动怒,她挺起身子。但宏美女士抢先开口。
「你会犹豫也无可厚非,任何人碰到这种状况都会不知所措。不过你无需犹豫,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之后都交给我们处理,懂吗?」
「懂了。」
「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想必你问过理由吧?」
「是。」我不小心点头。
「那么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冷静。对方这么问,我胡乱撒谎肯定不是好事,应该尽力避开守的部分,也别说他看见不净猫,想办法编个好故事……
「怎么了?快回答。」晶代女士误以为我心生胆怯,大声怒斥,「你知道现在神栖66町面临什么情况吗?町上已经颁布禁足令,人心惶惶,全是一个学生恣意妄为造成的!」
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生失踪就引发这么夸张的反应,心中的愤怒沸腾,压过其他情绪。你们竟敢说守恣意妄为?把守逼得神经紧绷,最后还要杀他的凶手,不就是教育委员会吗?
委员们似乎察觉到我态度可疑,鼓噪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快说来听听啊!」晶代女士指尖敲著桌面逼问我。
「我认为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不想死。」最后我还是脱口而出,这下没得回头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不要乱说!」
「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我真的这么坚强?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守亲口告诉我,最近在身边见过两次猫骗……不净猫,不过第一次是跟踪而已。」
「住口!你现在说的话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是前天放学的时候,守的导师太阳……远藤老师,要他留下来补课,刻意要他独自前往靠近中庭的地点。」我毫不在乎地说下去,「守差点被不净猫杀死。他清楚看见不净猫的身影,说是一身白毛,所以守……」
「够了!住口!你侮辱了审问会与教育委员会,按照伦理规定,你的言行犯下重罪!」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吼,响彻厅房。
「我也非常遗憾,你的双亲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得知这个结果想必非常不甘。」
宏美女士叹道。她的声音细小模糊,但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恐惧。
「两位都在其他房间?好,我明白了。」
宏美女士与其他教育委员迅速地交头接耳,然后转向我。
「请你离开房间,但不能跟双亲回家,必须留在这栋建筑……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只能说遗憾。」
这等于宣判我的死刑。
「我要被处分了吗?」我盯著宏美女士,出言顶撞。
「这孩子真可怕,竟然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
宏美女士不屑地低喃一句,别开视线,起身就要离开。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
「谁?现在正在举行审问会,等等再来!」晶代女士大声斥责,但敲门的人直接开门。除了我,所有人猛然僵住。回头一看,我也大吃一惊。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真糟,可是现在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呢。」
身穿和服,肩披毛皮的朝比奈富子女士,看著慌忙起身的教育委员们嫣然一笑。
「各位相当辛苦,不过早季的事情,可不可以交给我处理?」
「恕我直言,审问儿童是教育委员会的专责事项,即使是富子大人,如此置喙未免有些不妥……」宏美女士的声音非常细小软弱。
「也是,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可是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富子大人请稍候,这件事情应该在别处商议较为妥当。」
晶代女士瞥我一眼,但富子女士无动于衷,直盯著宏美女士。
「……请问富子大人说有责任,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告诉早季很多事情,不净猫也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破格了。」我并没直接看宏美女士,但从声音听来她想必神情大变。「是啊,或许有点破格,不过为了栽培本町未来的领导人,这是必要的行动。」
「指导人?您说她?」晶代女士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