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警察逮捕后,消息很快传到了幸的母亲真佐子阿姨那里。她得知犯人是我,便立马撤消了报案,似乎还为我写了请愿书。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总而言之,拜此所赐,形势在朝我不受起诉发展。
之前我还那么害怕被警察发现,这下总觉得有些扫兴。
在警局审讯我的是一名唠叨的年轻刑警。是因为随着报案被撤消,事件本身已经结束了的缘故吗?与其说是调查,刑警的态度更像是在闲聊。净提些让我疑惑问这些干嘛的问题,他对我的回答时而感到惊讶,时而笑出声来。
不过比起他的态度,我更在意为什么真佐子阿姨会原谅我,以及,这么下去幸是不是真的会被烧掉。我满脑都在考虑其他事情。
“原来如此啊。明白了。以后可必须得更冷静点啊。”
刑警苦笑着说道,审讯就此结束了。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保证人来。
本想着要等一个小时,我什么都不想地发着呆,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父母两人一起来接我了,母亲看见我,扇了一巴掌。然后向我哭着恳求道:
“求求你千万要做一个正常人。”
虽然她这么说,但对我而言,自己是正常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还是说,母亲是要叫我成为她心里想象的另一个人呢?
“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我没有成为别人的打算,到死都会做我自己。或许我是个人渣,可我喜欢自己生来的原貌,不想改变。”
我如此说道,母亲哭得更凶了。
这几天我在父母家住下了,在高中之前住的房间里起居。房间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虽说如此,去客厅的话又会碰到母亲和隆介。我可不愿意。母亲一直想知道更多关于幸的事,肯定一见面就会啰里啰嗦地问个不停。可以的话我不想讲出来。要是说的太详细,母亲肯定会瞧不起幸吧。
既然没法去客厅,必然得窝在房间里过日。独自发呆的时候,我便会回忆起幸。本以为她不过是具尸体,但平时只要那个冷冻库在视线中,我的情绪就会安定下来,时至今日我才察觉到这点。一想到她的肉体已不在身旁,心里就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厌恶自己。
就算想要排遣,能做的事也不多。书架上列着以往喜爱的书籍,我从中取出了爱德华·戈里的绘本和亨利·达戈的画集来看。山田风太郎的忍者小说也很有趣。除此之外,我还试着回想幸和芙美子来自慰,然而并没有成功。
到了晚上,父亲和我谈了工作的问题。认识的人那里好像愿意雇我。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作为回归社会的复健来说还不错,父亲劝道。不管劳动环境如何,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比起这些,自己就这么被无罪释放、回归社会,真的不要紧吗?这方面更让我不可思议。
说到底,为什么真佐子阿姨会撤消报案呢?亲生女儿的遗体被偷走、告别仪式也被妨碍了啊。但她却如此轻易地宽恕了我。
对真佐子阿姨来说,幸的重要性不过如此吗?是想着赶紧烧掉了事吗?倘若如此,幸真是可怜。
然而,现在的我没有开口的权利。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静静地度过每一天。在此期间,也听说最后决定不起诉我。母亲很高兴,我却难以释然。
有一天,母亲叫我接电话,话筒里传出真佐子阿姨阴沉的声音。
“明天是幸的火葬仪式,能否请你出席呢?”
她说本身亲戚就少,这样下去火葬可能会很冷清,所以希望我也能参加。
“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快就撤回报案了呢?我清楚自己没有这么问的立场,但实在觉得很奇怪。”
沉默了一瞬,她回话了。答复很长。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隐约感到你是犯人了。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看了幸的手机,借此知道了你们两人的关系。但是,我迷茫了。总觉得要是害她最重要的人被逮捕,那孩子会恨我的。……虽说就算不这么做,她恨我的理由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在我的梦里也出现了,啜泣着,说都怨妈妈,自己什么愿望都没有实现。她活着的时候真的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但说不定都怀在心里吧。她要是索性把不满都说出来,我也能轻松了。我时常会想,这孩子之所以如此坦率开朗,会不会是为了折磨我呢?也有为此反感她的时候。所谓病人,就是这么乖僻的东西吧。好些事情都想得太多,到头来,什么都无法决定。……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再闹些骚动也无济于事。我的身体也不太好,就想回老家,忘掉这一切。这些烦心事,我已经受够了。那孩子的人生确实很凄惨,但我不也称不上幸福吗?盐津你不这么认为吗?总而言之,我想静一静……结果,她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回来,我想都没想过。”
这时真佐子阿姨叹了一口气。
“警察说看到那孩子时,她还是那么漂亮,你有多么珍惜她,一目了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会采取不同的态度吧……所以,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怨恨。那孩子死后,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是个过分的母亲,没有责备你的权利。非常抱歉,联系得这么突然,葬礼请务必参加。要是你能来,想必幸也会高兴吧。拜托了,为了那孩子,请一定要来。”
我没能拒绝。最终回答道“我会去拜访”,记下必要的联络事项,放下了话筒。
“什么事情?”
我盯着做了记录的纸,一旁守着的母亲问道。
“她问我要不要出席火葬仪式。”
“火葬?幸的?”
我点头回答,母亲拽起我的袖子,拼命地说道:
“喂,你不会拒绝了吧?你没这么傻吧?无论如何你都得去啊。要是不去,人家心情一坏,到最后不撤回报案的话,你的人生可就完蛋了啊!喂,你听着没有?这事非常重要。你到底听没听着?”
真佐子阿姨的老家在静冈,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清晨六点出门。
换乘了电车和公交,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穿不惯的丧服令我浑身悲鸣。真佐子阿姨告诉我的,是她和年迈的双亲居住的老旧平房,我找到了相似的建筑,简陋的大门上挂着木质名牌,标有叫做门井的名字。无疑就是这里了,但我却找不到门铃之类的东西。
没办法了,“打扰了”,我高声喊道。
一位老婆婆出来了,带我进了家里。这就是幸的祖母吗?我试图想象她过去的面容,但皱纹太多,看不出来。
我被领进了房间,“真佐子阿姨不在吗?”我问道。她已经在前往火葬场的路上,我稍后和其他亲戚一起坐出租过去。
在摆着矮饭桌和电视的房间里,喝着婆婆端来的绿茶,我心神不宁地着时间到。婆婆笑呵呵地看着电视。她对我是怎么想的呢?正当我思考时,幸的祖父起来了。
他看见我,表情很是诧异。
“我叫盐津。”
我低头打招呼。
“哦,你就是盐津啊。”
他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我听说了。你相当喜欢幸啊。她曾经也很幸福吧。”
我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随后,真佐子阿姨的妹妹和她年龄尚小的儿子来了,参加者就此全部到齐。时间很紧迫,我们立即出发了。在玄关穿鞋时,婆婆问我:“念珠带了吗?”
告诉她我没带后,她把一串红豆色的念珠握在了我手上,叫我用这个。
“我自己有更棒的。里面还放着水晶哪。”
婆婆把夹杂有透明物的念珠拿给我看,微笑了起来。我看到挂在自己手上的念珠,想起了把幸从葬礼会场偷出来的那天,从她手腕滑落到草席上的那串。
我们分乘两辆出租车,向火葬场出发。出租车在田间路上摇摇晃晃,车里,幸的小表弟向母亲天真无邪地问道:“幸姐姐要被烧掉了吗?不烫吗?”
火葬场的四周都是田野。房屋由清水混凝土筑成,一进大厅,真佐子阿姨立即出来迎接。在她身后推轮椅的似乎是她单身的弟弟,他与其他人说话时表情很温和,但唯独和我打招呼时一脸冷淡。
接待室里,亲戚们开始聊天,我坐在一旁长椅上。不久,轮到焚烧幸了,我们在火葬炉前集合。
那里有一架台车,棺材在上面放着。身穿黑西服的员工打开了露出面庞的小窗,郑重地说道:“请作最后的告别。”
僧侣们念着经,诵经声中,身穿黑衣的人们一个个轮流望着幸的面孔,对她低语。阿姨的妹妹眼里噙满泪水:“再见了,小幸。”婆婆默默地数着手上的念珠。刚才还被僧侣和烧香台吸引的小孩突然“我要看我要看”地开始撒娇,阿姨的弟弟抱着他两腋举了起来。一看见死人的面孔,孩子便不吭声了。
为了不打搅他们,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但受真佐子阿姨催促,我便最后一个窥视起她的面容。幸依旧是幸,和在我房间的时候丝毫没有改变。一个月以来我拼命维持的这副躯体,接下来就要被烧成骨灰了。
我退了下去,小窗被员工关上了。诵经声仿佛变得格外响亮,
在朗诵声中,幸的棺材连同台车一起,被火葬炉吞没。
我们到了另一间备有简单伙食的屋里,等待焚烧完毕,大人们回忆起死者的孩提时代,谈论着。直到刚才还没流泪的老人们,眼里也终于溢出了泪水,“没想到会目睹孙女的死啊”。等得太久,小孩子坐不住,开始喧闹,母亲拉着他的手离开了房间。他们也聊到了师傅的事情,师傅没有意想中那么遭人厌,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我无处可待,背对着亲属们,在房间角落的石油炉上烘着手。一边盯着喷吐热气的水壶,我一边想到,在这一分一秒之中,幸的皮肤和肌肉正在炉里一点点烧焦。
最终,焚烧结束,我们再次被叫到了火葬炉前。台车撤到了外边,幸在上面化为了白骨。她已支离破碎,不成人形。在我愕然之际,职员讲解道,由下身的骨头开始,头骨最后,都要收进骨灰罐中。
我们列在台车两侧,两人一组,用筷子将骨头一块块挑起。四周一片寂静,衣服的摩擦声,骨头间的碰撞声传入耳中,十分鲜明。
真佐子阿姨和她弟弟最先,她坐在轮椅上,筷子颤抖着,夹起近旁小小的骨头,她弟弟维持着骨头不掉落。两人用筷子把它缓缓地夹到空中,放进了骨灰罐里。
下面轮到了老夫妇,婆婆握着念珠,在遗骨前双手合十,之后和丈夫一同挑起了其中一块烧得焦黑的骨头。
接着终于该我了。婆婆将一根木质、一根竹制,长短不一的筷子递给了我,但我的手指没能自由动弹,把筷子弄掉了。筷子掉在了坚实的地版上,喀拉喀拉地弹了起来。
我慌忙弯腰拾起。以防再次弄掉,我紧紧地握住筷子,指尖僵硬。
我再次站到了台车前。骨头上还冒着热气,拂过脸庞十分温暖。似乎撒了香水之类的,有一股甜香,却掩盖不住骨头烧焦的干涩气味。她终于变成这样了。我不寒而栗,衬衫下流出了讨厌的汗水。
我的眼前是阿姨的妹妹,小孩已经寄放在了别处。她示意让我先选骨头。我点了点头,重新握好筷子,伸向了向台子中央看上去很好夹的一块,筷尖哆哆嗦嗦地抖着,难以夹稳,险些把筷子掉到台子上,我自己也被吓到了,慌忙收回了手。
我感到诧异的眼光一同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拾拣幸的骨头,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但我也无法逃走,只得干站在原地。
神经紧绷,眼前晃晃发亮,天旋地转。眼角变暖,一点点渗出泪水。哽咽涌上了喉咙,我紧紧抓着胸口,拼命忍耐着。胸中闷堵,喘不过气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泪水溢了出来。我的粗喘在宁静的大厅中回响。亲属们想必很疑惑这家伙在哭个什么,很尴尬吧。我必须赶紧结束。幸肯定也不愿以这副凄惨的模样在台子上暴露。不能再发呆了,我得快点为此画上句号。
我抹了把眼泪,可依旧是一副哭丧的表情。不管了,我决定继续。我不敢正眼看向围在旁边的那些亲属,注意力集中在台子上的幸身上,再一次颤抖地伸出了筷子。第一次没夹住,骨头翻倒了,第二次筷头弹开了。第三次终于稳稳地夹住,另一个人却没有将筷子伸来。
我一看,阿姨的妹妹正在捂着脸抽泣。不,不只是她,我才发现真佐子阿姨和老夫妇都在抹着眼角,呜咽着。连阿姨的弟弟也低下了头。
我提醒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我们缓缓将骨头举起,它夹在四根靠不住的筷子中间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近在咫尺的骨灰罐,我却觉得是那么的遥远。
终于,骨头落入了罐中。员工们老练地挑出了残余的遗骨,最后,他们又拿小笤帚娴熟地把白色的骨粉纳入了罐中,台上的幸彻底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