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西敦也,似乎是个相貌相当凶恶的人。
举例来说,有一次我在暗处和一个女孩子撞个正着,她一见到我的脸,就高声尖叫地哭喊着,不管我再怎么安抚也没用,她还是朝我的脸喷洒催泪瓦斯,接着一路狂奔进警察局。我的长相就是这么吓人。
既然我的长相恐怖,为什么还敢攻击我呢,拜托只要逃走就够了。
大家知道吗?最近的催泪瓦斯居然加入辣椒精耶,只有实际体会过的人才能了解那有多痛苦……呜,光回想我就不禁流下男儿泪。
在此我要再次重申,我——远西敦也长了一张看似十分凶狠的脸。
不良少年和我对上眼,也会「对、对不起!」地连声向我道歉,双手奉上现金。
我笑着想逗弄小婴儿,反而惹哭了小婴儿的母亲。
我好奇围观别人打架,结果第一个被警察带走的就是我。
和情侣擦身而过时,竟然有男生抛下女友,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
好好,我承认我的眼神是锐利了点。我的身材高大,也许会让人备感威胁,还有接近金色的棕发(这可是天生的),总是满脸不爽,都可以算入负面条件。不过,这些全是与生俱来的外表,又不是我自己喜欢摆出一副坏人脸。
我没做过坏事,人们却总是光凭外表,擅自决定我是坏人。
从小,我就被怀疑是暴力事件和窃盗案的嫌犯,即使没有案件发生,也会惹来「不晓得暗地里在策划些什么」的猜疑……
过着这种悲惨人生的男人下定决心,「既然如此,我就如你们所愿」便步入歧途,在某种层面上可说是必然的结果。身为单亲妈妈的老妈也常说,别信任别人,到头来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
就这样,我确立了「孤傲的不良少年」的调性,不和他人来往,不受他人干扰,依自己的想法过活,这就是我的行为准则。
我来去自如,不常到学校,因此在看见魔女新闻的这一天,我会一时兴起觉得「好久没到学校了,去看一下吧。」,实在是非常稀奇的一件事。
「你总算来啦,远西敦也。」
相隔两个星期,我再度来到校门口,一个外表严厉的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理着平头、有着浓密粗眉、体格壮硕到肌肉将西装撑得高高鼓起,并以低沉的嗓音威吓学生的就是恶魔训导教师——国文老师,梶田勇作。
我每次看见梶田那张严厉的脸,都会忍不住怀疑他怎么当起了国文老师。他那副体魄绝对是当体育老师的料,非常适合穿上蓝色运动服,手中再拿把竹刀。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梶田猛然露出尖锐的目光。看来他以为自己被瞪了。
「你这小子,竟敢对老师态度不敬。」
「……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的头发颜色是怎么回事,你染头发了吗?」
梶田根本没有和我沟通的意思,他对我的回应充耳不闻,粗糙的手掌一把揪起我的头发。我冷不防被这么一扯,极其自然地挥开了梶田的手。
「别乱碰,我的头发本来就是这颜色。」
「不准跟老师顶嘴!」
看来梶田听不懂我说的话,于是我放弃了解释,依照他的指示默不吭声。
……我明明只是默默盯着梶田的脸,他的额头上为什么会接连冒出青筋呢?
「把书包打开。」
「……什么?」
「我要检查你携带到学校的物品,快把书包打开。」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到校的学生接受检查,梶田强制检查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只有我……」
「别罗哩罗嗦了!快打开书包!难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
喀嚓。
书包里面没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过被这么一挑衅,任谁的理智都会断线。
……不玩了。我不发一语,转身背对学校。
「喂!你要去哪里!」
梶田再怎么怒吼也不关我的事。
我带着满心厌恶,将恶魔教师的怒吼声当作背景音乐,立即离开了相隔两周才再次踏入的学校,刷新跷课记录。
……跷了课,其实我也只是无所事事,到处闲晃罢了。
我穿着制服,决定先到电动游乐场消磨时间。
我把钱投进常玩的格斗对战游戏机台,一会儿过后,有个人擅自闯入对战。
好,让我来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可惜我这想法只是昙花一现,我的实力迟迟未能发挥,在遭到对手连续攻击后,没两三下就以惨败收场。我并没有因为一味承受攻击深感懊悔,反而认为该称赞对手的技巧高超才算得体。
我站起来,朝和我对战的对手,一个疑似上班族的男子搭话。
「喂,你这家伙。」
「啊啊啊!对、对不起!」
我才刚从电动游戏机台的座位上露脸,男子立刻尖声惨叫,一溜烟逃了出去。
……我是想称赞你耶。
这件事让我玩游戏的兴致全没了,于是我走向自动门,打算离开电动游乐场。这时正巧自动门开放,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
咚!小孩子撞到我身上,跌了个四脚朝天。我伸出手,试图拉小孩一把。
「喂,你没事……」
「呀——!」
一个像是小孩母亲的女性迅速冲了出来,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消失在我面前。
……我的手伸向地板,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算了,不过这么点小事,我很常遇到。我好不容易压下蓄势待发的怒气,离开了电动游乐场。我只是再普通不过地走在路上,行人却一个个主动让路,走起来实在畅快极了。
「咦?」
我不经意地望向前方,看见不晓得什么东西从路人的皮包里掉了出来。我觉得奇怪,捡起来一瞧,原来是个钱包。
「喂,你掉了……」
「小偷啊!」
驼背的老太太高举起拐杖,朝我攻擎了过来。我把钱包往她的脸上一丢,赶紧拔腿逃离现场。
我受不了这种生活啦!
我不怪任何人,硬要说的话,都是这张脸惹的祸。
一边诅咒着自己凶狠的外表,我为了平抚烦躁的情绪,走向市区外的山丘。
我住的地方不算乡下,不过只有车站前繁荣热闹,只要从车站前的闹区走个十来分钟,就能拥抱美丽的大自然。这地方的居民与这座绿意盎然的山丘十分亲近,甚至昵称这儿为「后山」。
这座后山是抚慰我心灵的场所。
在这里,我可以不受打扰,悠闲度过一个人的时光。反正我就是一匹孤傲的狼,早已习惯与孤独为伍。
愈是接近山顶,铺设平整的道路也逐渐变成光秃秃的红土。我一路往上、往上、往上……登上愈来愈险峻的山路,脚下踩着不像道路的道路。我搞不清究竟走了多远,就这么一路深入盛夏的山林。
穿着不太适合运动的高中制服,我拨开夏日的野草,在坑坑疤疤的山中小径上前进。走着走着,就在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终于望见这趟旅程的目的地。
森林里有片空旷的翠绿平原。
灿烂的阳光洒落地面,新绿绒毯随风摇曳。竖起耳朵,可以听见鸟儿低语,微风抚过叶子的沙沙声。定睛凝视,可以望见碧绿草原上,巍峨耸立着一棵比周围树木更加高大的巨树。
这棵巨树的树根雄伟健壮,树龄肯定有百年以上。树下一大片凉爽的树荫,正是我最中意的休憩地。
只要从高楼林立的车站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如此静谧祥和的地方。我一面感谢着这小小的奇迹一面走近耸入云端的大树。
「嗨,最近还好吗?」
我摸着巨大的树干和大树聊天,像是在与老友闲话家常。坐在树下,我吸了一大口气,让负离子充满肺部。
……还是这地方最舒服了。
我尽情享受这个专属于自己的空间,忘却都市的喧嚣,委身于大自然的寂静。我躺在地上.盯着枝叶间依稀透出的眩目阳光。
「……咦?」
仰望枝叶,发现娇小的白色花瓣在枝头绽放。
真稀奇呢。我造访这地方少说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棵树上开出花朵。这棵树既然是植物,当然会开花,只是这幅景色看在眼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不会开花的树开出了小花。
这大概是有事要发生的预兆吧。我愣愣地猜想到底会是吉兆还是凶兆这类无聊的问题,听见野草相互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
难道是栗鼠吗?
就在我如此猜想,仰起头的那一刹那。
树荫间洒落的阳光冷不防地射出强光,模糊了我的视线。闪耀的光芒照得我目眩,我用双手捣住了脸……
「哇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得我赶紧睁开双眼。
白光中出现黑点。那个小黑点愈来愈大……不、不对,小黑点不是变大,而是正往我
接近——一团黑色的东西像是对准我般掉了下来!
随着黑点靠近,轮廓也变得清晰可辨。逼近我眼前的是穿着纯白色衣服,有着金黄发色,惊声尖叫的一张稚气脸庞。
一个女孩子。一个金发女孩从天上掉了下——
咚。
少女漂亮地着地……落在我的肚子上。
她高高地举起双手,挺直了背脊,将我踩在地上。我以胃部独自承受少女落地的冲击,身体弯成了く字形。要是从旁观察我们重叠的身影,大概会看见一个往下指的箭头。
「呃……」
我发出鸭子般的哀鸣,手脚无力瘫倒在地。少女像是因此注意到脚下的异状,双眼睁得浑圆,盯着我不住打量。
「讨厌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脸惨遭右直拳猛烈攻击。
「讨厌!讨厌!讨厌啦!」
她朝我的脸接连使出左右勾拳,又用指甲在我的脸上乱抓,才跳离开我的身体。面对我这个被击垮的对手,她丝毫不敢大意,摆出警觉的架势。
「你这家伙是谁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我要说的话啊啊啊!」
我猛一起身,凭着冲力扑向少女。她心头一惊,连忙转身逃走。
你以为你逃得过我的手掌心吗?我扯住逃跑少女的衣领,下手毫不留情。
我抓着衣领,轻鬏拎起身材娇小的金发少女。少女的脚一离开地面,立刻放声惊叫,扭动身体挣扎个不停。
「真是的,竟然随便乱揍人。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天、天上?你在说什么啊?」
这个装傻的女孩嘴上说不知道,视线倒是游移不定。
「我问你,你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我一走近,少女头顶的一撮头发——姑且称作「呆毛」好了——微微发颤,缩了起来。
「人、人怎么可能从天空掉下来嘛。这种讲法根本就是找碴!……你干嘛找碴!你说啊!」
「我哪有啊!」
就在我的耐心快耗尽时,头上再度传来叶子相互摩擦的声响。
我抬头一望,映入眼中的是白色闪光和一团黑色物体。喂,不会吧,该不会又有人要掉下来了吧?我急忙闭眼,两手在空中乱挥。要、要撞到啦——!
……啪哒。
有个东西掉到我的额头上。
嗯,还满轻的嘛。
我战战兢兢地将视线往上移,原来掉下来的是只黑猫。它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坐在我的额头上,低头俯视我的脸。
毛质柔顺艳丽的黑猫来回打量我和被我逮到的金发少女,突然在我头上「嘶嘶」叫着,全身猫毛倒竖。
「男人,老实放开你的手喵!我可不会放过对公主出手的人喵!」
「…………猫开口说话了?」
「喵?」
说话的黑猫像是为了掩饰失态,回到我的头上端正坐好,津津有味地舔起自己的前脚。它做出和猫一样用前脚擦脸的动作,发出撒娇的甜腻叫声。喵喵~♡喵~♡
我掐起黑猫的脖子,把它从我的额头上抓了下来。
「你刚才说话了对吧?」
「喵、喵~♡」
「而且,你刚才从天上掉下来了对吧?」
「呃、喵~♡」
这只黑猫奋力地撒娇,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在我的瞪视下,它的脸色异常紧绷。
「快放手!」
金发少女叫着,从我手上抢走黑猫,随即往后跳开,将黑猫紧紧抱在胸口。
「你这个笨蛋!猫怎么可能说话嘛!那是我在用『肚肚素』啦!」
「『腹语术』喵。」
少女讲出难懂的笑话,遭到猫咪吐槽。她「啊呜啊呜啊」地动着双唇,金色呆毛慌乱摇晃,像是失了分寸。
「也、也是有这种说法,我太偏心了。」
「是『粗心』,喵。」
「什么嘛!有必要这样一直挑我的语病吗?我、我是故意说错的啦!喏,俗话不是说,想骗自己人要先从敌人骗起。」
「你骗自己人干嘛啊喵。」
哇啊……
我听着少女籼猫咪的腹语相声,忍不住傻眼。
简单说来,她大概是那种刻意装出「我可以和猫对话哦!」的模样,发出诡异妄想电波的女孩子吧。她一脸正经地和猫对话,甚至不忘在语尾加上「喵」,那副模样实在太让人心痛了,好痛好痛。
遇上这种人,最好不要有所牵扯,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于是我板起了脸。
「总而言之,你不能一看到人就又揍又踢,又用指甲乱抓,快乖乖向我道歉。」
「你在胡说什么喵!你那张脸不管突然出现在谁面莳,都会讨来一顿打喵。在骂别人之前,先诅咒自己生来一张凶狠的脸吧喵啊啊啊!」
猫咪低声嘟哝,我用力槌了一下少女的头。
「好痛!干嘛突然打人啦!」
「吵死了!打从刚才开始,你就对我的脸喵喵批评个没完没了!」
「我什么时候批评过你的脸啦!」
「你不是说这只猫会说话,是因为你用了腹语术吗?」
「对啊,就是腹语术。」
「也就是说,从猫口中说出来的就是你要说的话罗。」
「……咦?」
「居然这么大费周章,一人分饰二角说我坏话。」
「啊、啊啊……」
彷佛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似的,少女的呆毛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没、没错,它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它替我※代言,说出我内心的想法,不过代言听起来好脏哦!」(编注:日文里的代言与大便同音。)
「吵死啦。」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明白了。这个女孩子是个有严重妄想症,不透过电波、不用腹语术就没办法说出真心话的可怜家伙。她大概是个没有朋友,为了排解寂寞,只好和猫咪聊天的孤单女孩。
……这么一想,逦真的有点悲哀。
我对她露出同情的温暖视线,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要坚强活下去哦。」
「虽然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怎么觉得气炸了呢?」
我忽视呆毛的颤动,转身背向电波女孩。
君子不涉险,还是尽量别和这种危险的家伙扯上关系。我抛下可怜的少女和黑猫,急忙快步逃离现场。
电波女孩啊,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吧。
「……呃,你干嘛跟在我屁股后面啊?」
「别把我们说得像变态喵。我们只是刚好方向一样而已喵。你以为有人喜欢跟着像你这种凶神恶煞吗?少臭美啦喵。」
黑猫被抱在少女怀里,拉高音量对着我乱骂一通。看来她只要一藉由猫的嘴巴开口说话,就会个性丕变,变身为超毒舌女孩。
找瞪着使用腹语术说出这些话的少女,她吓了一跳,不知怎地连忙飞快应了一句:
「对啦,都是我,这些话都是我用腹语术说出来的。」
我本来打算赶紧下山,逃离奇怪的电波女孩,可是我试图躲开的那位电波女孩不知为何老黏在我身边,紧跟在我背后。
……这家伙心里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重新打量起这个谜样的电波女孩。
她的年纪约在小学五、六年级,身材则是身高只到我胸口的幼儿体型。富有光泽的金黄长发扎成左右两束——也就是俗称的双马尾——头顶莫名冒出一根呆毛。倔强的双眸像猫一样往上吊起,给人好战的印象。
她身上穿着符合夏天气息,无袖清爽的白色洋装,背上背着装饰有天使羽翼的背包,强调出物件主人「可爱」的一面。
可爱啊……光看外表,少女确实如妖精般令人怜惜。可惜,清楚她电波本性的我只觉得这根本就是「诈欺」。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物。从她的发色看来,难道是外国人吗?怪不得她不时会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就这么猜测着电波女孩的身分,一路下山,从凹凸不平的险恶山路走到了铺设平整的马路。面向斜坡的道路可以眺望我所居住的城镇,电波女孩发出「哇」的一声欢呼。
「嗳!那叫做『大楼』对吧!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耶,好高、好高哦!」
电波女孩将身体探出栏杆,头上的呆毛像小狗尾巴般摇个不停。由于她的反应实在过于天真无邪,我先是感到错愕,紧接着才是惊讶。
「光看到大楼就能让你兴奋成那样,你到底是住在多乡下的地方啊?」
「真失礼耶!我才不是住在乡下,我是住在充满绿意的山里哦!」
「那就是乡下啊。」
「哼。」少女鼓起双颊,不过立刻将视线移回到并不熟悉的都市。
「大楼好漂亮哦,闪闪发光,像宝石一样。」
「咦?你看到哪里去啦。」
大楼的玻璃窗的确反射着光芒,映在我眼中却不觉得那可以称得上漂亮。
「人类真厉害,居然可以做出那么高大又漂亮的东西。」
我和这家伙望着相同的风景,眼里看到的却是不同的景色。
在她眼中,平凡无奇的城市街景成了闪烁光彩的耀眼宝箱,我实在无法理解。
……正因为无法理解,更激起了我的兴趣。
「喂,乡巴佬。」
少女原本双眸闪亮,听到我称呼她的方式,她满脸不服气,蹙起了眉头。
「我才不是乡巴佬呢。」
「不过一栋大楼就能让你感动得痛哭流涕,果然是乡巴佬,而且你的眼睛还闪闪发亮哩。」
「这、这种反应很普通啊!我的眼睛才没发亮呢!」
少女气呼呼地主张「我是普通人」。我并没有要取笑她是个乡巴佬的意思,但是她的反应既然这么有趣,我也忍不住继续捉弄下去。
「所以呢,你这个乡巴佬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乡巴佬啦!」
「好啦好啦,所以呢,你这个乡巴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说我不是乡巴佬了!」
少女每次反驳,头上的呆毛就会跟着剧烈摇晃。
「嗯?这是什么,乡下的流行吗?」
我一把抓住有如小狗尾巴般轻拍摇晃的呆毛,少女马上发出「呜啊!」的惨叫声,不断用力拍打我的手。
我放开呆毛后,少女用手压着头,泪眼汪汪地直瞪着我。
「……人家不是乡巴佬啦。」
就算眼泛泪光,少女还是坚决反对到底。
「知道啦,我就承认你不是乡巴佬,不过你还是得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嘛。」
我在少女不经意露出的认真神情中,窥见了她的内心。
「我住在一个很和平的地方,可是实在太无趣了。听说以前住的人多,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在了,剩没几个人。他们老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把自己关了起来……住在那种地方,当然会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这个小女孩成长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极端封闭的乡下。
每天过着既和平又无聊的生活……我能了解那种人憧憬都市的心情,甚至对「摆脱无聊日常生活」的想法感同身受。
……原来如此,这家伙离开乡下,为的是远离枯燥乏味啊。
「我就答应你吧,乡巴佬。」
我低声应道,迈出了步伐。
「来吧,我带你参观市区。」
连我也不明白,自已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如果硬要找个理由,应该是「一时兴起」吧。
我带着些许冲动,自愿担起市区向导的工作。
本来始终与我若即若离的幼小脚步声迅速冲上前来。
「我不是乡巴佬,不要叫我乡巴佬。」
「不然我要怎么叫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啊……对了,你就叫我公主吧!」
我吐舌「嗯」了一声。居然有人自称公主,这个女孩的妄想癖未免太严重了吧。
公主啊……算啦,毕竟各人想法不同,这名字说不定满适合她的。她任性又高傲,把别人的话都当成耳边风,的确很有公主的风格。
「然后呢,它是桃子。」
「桃子哦喵。」
「好啦,我知道了。」
我向毒舌猫咪随便打了声招呼。我的态度显然惹恼了这只叫做桃子的黑猫,可是我才不管猫心情好坏哩。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远西敦也。」
「远西敦也……好难记哦。」
公主摆出苦恼的模样,接着呆毛缓缓竖起成为「!」的形状。
「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就叫汤尼!」
「……至少叫我敦也吧。」
「好,汤尼!带我到市区晃晃吧!今天特别准许你和我约会,这可是你的荣幸呢。」
公主活像个小公主似的,傲气十足地施恩予我。
……我可以收回要带她参观市区的那句话吗?
话才说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一边带着小女孩和小猫咪走下山路。
不知不觉中,我们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一起。
「这里就是都市了吧!好厉害、真的好厉害哦!」
一到市内,公主就兴奋到无法自拔。她仰望大楼,大叫:「好高、真的好高哦!」看见行驶中的电车,大叫:「好快、真的好快哦!」双眸闪烁个不停,就连打扮形形色色的路人,也能引起她连声惊叫:「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哦!」她的反应狂热过头,甚至没注意到我傻在一旁。
这地方算不上什么大都市,顶多只是个普通的城镇。在这种地方情绪激动到开口闭口都是「好厉害哦」,站在身旁的我实在觉得很丢脸……
「都市里挤满了人耶!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不愧是都市!」
公主为了闹区里拥挤的人群兴奋不已。好好,真是太好了呢。看到你这么高兴,我这一趟路带得也算不虚此行了。
「那就再见啦,我要走了……」
「汤尼!那是什么?」
公主兴奋地拉住我的手臂,我则是冷冷应了一句:
「叫我敦也。」
「…………敦也,那是什么?」
她高高地噘起嘴,叫出我的名字,显得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叫个名字,有必要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吗?
我们现在正在一个被称为「市集广场」的地方。
当初设置市集广场的起意为有效运用当地商店街剩余的空间,以几近免费的价格出租路边摊大小的小店面,进而发展至目前的规模。如今,广场面积已扩展至足足有一个小公园的大小,各色小店林立,俨然成为商店街里最热闹的一个区域。
广场里有摆设桌椅的美食中心,座位区内总是座无虚席。
公主指向其中一间小店,店外挂出做成鱼形状的招牌。
「那是卖鲷鱼烧的摊子。」
「鲷鱼烧?」
「你该不会连鲷鱼烧都不知道吧?」
她没注意到我发自内心的惊诧,眼神渴望地望向卖鲷鱼烧的店家,就连呆毛也像是被摊位吸引似地随风摇曳。
「既然你那么想吃,那我买给你吧?」
「真的吗?」
「傻瓜,骗你的啦,为什么我一定要请你啊?」
「太过分了!」
公卜露出受到严重打击的表情,呆毛也激动得不住颤抖。桃子听到我们的对话,狠狠啐了一声「呿」。
「所以我才说不能相信人类喵,绝对不能放心和人类来往喵。」
这家伙只要一用腹语术,讲出来的话就会变得非常恶毒。只是不请她吃鲷鱼烧而已,竟然能扯到「不能相信都市里的人」,这实在令我大感意外……真是的,请就是了嘛。
「好啦,我去买鲷鱼烧,你就在这边等吧。」
我抛下这句话,一个人走向摊位。尽管足顺势发展到这样的局面,但是为什么非得请她不可啊……
卖鲷鱼烧的老板是个看似怯懦的瘦弱男子,他一见到我的脸,便急急忙忙将鲷鱼烧包好装袋。有劳他如此费心,对我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我将刚烤好的鲷鱼烧拿在手里,快步走回公主身边。我一回去,就发现公主正在和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子讲话……呃,她怎么被警察盯上啦!
「你还是小学生吧,今天学校放假吗?」
警察也许在怀疑公主是「跷课没去上学,大白天就在外面玩耍的小学生」。
这么说来,我今天也穿着高中制服。现在要是出面,连我也会被抓去接受辅导。我不想卷进麻烦,于是选择藏身在警察看不见的角落。
「你是哪一所小学的学生呢?你的家人知道这件事吗?你背了个大背包呢……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面对警察接二连三提出的问题,公主显得一脸茫然。
……离家出走?警察的话惊醒了我。对啊,从刚才一连串的言行举止看来,因为憧憬都市而离开乡下的公主,根本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啊。
啊啊,真是的,她在发什么呆啊。离家出走的小女孩一旦遭到警察收容,就会被送回家啦!你还想在都市里多玩一会儿吧,赶快随便找个藉口敷衍过去,否则就快逃吧。
我在暗处独自焦急,失去耐性的警察抓住了公主的手臂。
「你既然死不开口,我们就到警察局再问吧,跟我来。」
「不要,那个人说要去买鲷鱼烧,叫我在这边等他!」
公主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手指向躲在暗处的我。
那个小白痴,这句话可不是在开玩笑的耶!居然把我也卷了进去!
「唔,可恶!」
我从暗处飞奔而出,猛冲向警察。警察还来不及回头,我就利用助跑的冲力往上一跳!以浑身的力气使出一招飞踢,正中警察的背脊!
这一击完全出乎警察的意料,他翻了一个跟斗,在地上打滚将近两公尺的距离。我趁这个空档起身,轻松拎起公主的身体,抱住夹在
腋下。
「快逃!」
「什么?」
我将呆毛变成「?」的公主环抱在腋下,全力冲剌。
腰好痛……
我躲在电影院后门,调整紊乱的呼吸。我大口喘息,肩膀上下起伏,一旁被我抱着冲到此地的公主则是歪着头,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根本没有义务去帮助跷家的妄想电波女孩,可是我居然发狠踢了警察一脚!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虽然长得一副坏人脸,可是从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啊!
「嗳,汤尼。」
「敦也。」
我气冲冲地应了一声,公主于是偏过头说:
「……嗳,敦也。刚才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是什么人?」
「什么?你不知道他们是警察吗?」
「※轻率?」(编注:日文中的警察与轻率发音相近。)
「那是指你自己吧。」
当我被公主的无知无能彻底击垮时,跟在我们后面的桃子代替我解释了起来。看来公主又发挥了她拿手的腹语术。
「警察是维护法律与秩序,正义的代表哦喵。」
「正义?敦也把正义的代表踢飞,那他是坏人罗。」
「长相像坏人,内心也好不到哪里去,毫不意外,真是个无聊男人喵。」
……坦率回应的我真是个笨蛋。
她干嘛老是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啊!何况我救了她耶,竟敢说我是无聊的男人!
够了,我再也不要和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牵扯下去了。我汗流浃背地站了起来。
「我特地救你,可是你竟然连句谢谢也没说。好啦,随便你,我要走了。」
「咦,等、等一下。」
见到我大发雷霆,公主赶紧抓住我的手。我利用天生凶狠的长相,两眼直瞪着她,她却不为所动,一脸镇定地回望着我。
「『特地救我』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那时候如果没出面救你,你早就被警察收容,送回乡下啦。」
公主恐怕是离家出走的小女核。一般来说,跷家的女孩一遭警方寻获,就会被送回家。「我阻止了这样的情形发生」——我以要她知恩图报的口气解释,受了恩惠的公主垂下头,像是陷入沉思。
「这样啊……敦也救了我……好,我有恩必报,敦也以后要是被警察抓到,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别拿我被警察抓到来当例子啦。」
这算是公主表达感谢的方式吧。不知不觉中,我错失了离开的机会,又再坐回公主身边。这时我才终于记起,手里还有个逃走时也不忘紧紧握住的纸袋。
「给你,鲷鱼烧。吃吧。」
公主接过鲷鱼烧,窥视着纸袋里头。她取出还有余温残留的鲷鱼烧,四溢的香味惹得她的喉咙发出咕噜声。
她小巧的唇往鲷鱼烧的头一咬……哈呼。
哇啊。
她一脸陶醉,彷佛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这是什么……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现在的表情就叫做陶醉吧。她放松了双眼、嘴角和双颊,发出哈呼哈呼的声音咬着鲷鱼烧,为鲷鱼烧的美味深深着迷。
这个鲷鱼烧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我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鲷鱼烧,试着吃了一口。令公主垂涎三尺的鲷鱼烧……味道还满普通的。
「有这么好吃吗?」
哈呼哈呼。
「确实是不难吃啦,不过满普通的吧?」
哈呼哈呼。
不行,她简直听不见我的声音,彻头彻尾成了鲷鱼烧的俘虏。她像是仓鼠遇见向日葵种子般,心无旁骛地啃着鲷鱼烧。啥呼哈呼。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她脸上突然浮现一脸陶醉的笑容,我的眼里甚至出现幻觉,彷佛百花围绕公主绽放,蝴蝶翮翩飞舞。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幸福的女孩子。
「啥……哇……」
她吃着鲷鱼烧,由于实在过于美味,让她沉醉到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她缓慢地(哈……)花时间(哇……)且着迷地嚼了又嚼,总算吃完手中的鲷鱼烧。
……吃是吃完了,她却迟迟未能回魂,「呼……」地吁了口气。
「这就是命运啊……我离开故乡,原来为的就是和鲷鱼烧相遇呢……」
「你也太夸张了吧。」
我一边感到错愕,一边将剩下一半的鲷鱼烧送往口中。
有个人死盯着我不放。
……公主紧盯着我,目光充满渴望。
「想要吗?」
「你要给我吗!?」
公主的双眸发亮,轻拍摇晃着呆毛。她像只黏人的小狗,毫不隐瞒内心的喜悦,我一边微笑着这么想——
「来啊,来啊来啊。」
——一边把手中的鲷鱼烧拿到公主头上。
她半张着嘴,仰起下巴,视线追着在头顶摇来摇去的鲷鱼烧。鲷鱼烧往右,她的身体也跟着轻飘飘地往右倾斜;鲷鱼烧往左,她的身体就轻飘飘地往左倾斜。糟糕,这么做还满有趣的。
「居然连别人吃剩的鲷鱼烧也不放过,真是个贪吃的小孩。」
「……什么!我、我才不贪吃呢!」
我挖苦似的咧嘴一笑,自尊心受损的公主忽然板起脸孔,别过了脸,不断用眼角余光偷瞄我手上的鲷鱼烧。
「我才不屑敦也吃剩的东西呢。我不要吃鲷鱼烧。」
「噢,这样啊。那我就吃罗。」
我一口气吃光剩下的鲷鱼烧。
「啊啊啊。」
公主哭丧着脸,双手和呆毛在我的手边轻晃。糟糕,这实在太有趣了。
我吞下鲷鱼烧,公主泪眼婆娑,嘴里嘟哝着:「过分……」
「接下来呢,你想做什么?」
听我这么一问,公主气呼呼地鼓起双颊,应了声:「不知道。」
我想到了,我们现在躲的地方正好是电影院后门。
「那要不要看电影?」
「……电影?那东西比鲷鱼烧好吃吗?」
喂喂,你该不会不知道电影吧?说你是乡巴佬还太高估你罗。
「电影是……啊,麻烦死了。与其我在这边慢慢解释,不如让你实际进去看一场电影还比较快,跟我来。」
我粗鲁地打开后门,把公主和桃子带进电影院。
「随便闯进电影院好吗喵?」
这只猫比饲主老实多了,竟然在意起电影票钱。
「放心吧。这里的后门没锁过,可以随意潜入。我从这里进去看过好几场免费电影,可是从没被抓到哦。」
「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喵。」
「笨蛋才会被这种事情吓倒。」
我压低声音应道,推开走廊底端的隔音门。
走进漆黑的放映厅,映入眼里的是播映中的电影和座位上稀稀疏疏冒出来的后脑勺。一个、两个、三个……看来今天也没什么人进来看电影。
这间飘散着怀旧气氛的电影院不受欢迎是有原因的。这里专门播放二轮电影,上映的全是经典老片。
现在上映中的电影大多是片龄超过五十年以上的黑白电影,这间电影院的老板真的以为这种电影可以吸引客人上门吗?
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公主就坐在我旁边。桃子蜷缩在公主膝上,迅速做好睡觉的准备。
……哎呀,要是带猫进场被发现,把我们赶出去就糟了。
「把猫藏起来。」
「咦?」
「电影院禁止携带宠物,快藏起来。」
公主一脸不满,然而还是依照我的指示打开背包,把桃子塞了进去。脖子被揪起的桃子「喵?」地发出哀叫,不过也许是背包里意外地舒服,它马上就乖乖睡着了。
好,这样就可以专心看电影了。
——萤幕上放映的是一郜爱情片。
剧情描违某国公主访问义大利古都,在那里邂逅报社记者,谱出一段身分悬殊的恋曲。西班牙广场、万神殿、罗马竞技场、真理之口……她隐瞒公主身分,随报社记者游遍城内各著名景点。
她在街上的理发院剪短头发,买冰淇淋吃,两人乘着伟士牌机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在不谙世事的公主眼里,每一件事情都是新奇有趣的体验。
可惜,幸福的时光短暂。两人尽管互有好感,也察觉到对方的心意,依然得面临别离的伤痛。
这部经典的黑白片是我最爱的电影之一。
要问我这部电影好看在哪里,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我喜欢这部电影」,而且是非常笃定。
我苦笑着:心想「纯爱电影和我真不搭调」,眼神偷瞄向隔壁的公主。
刚才还毛毛躁躁的公主没有半点动静,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也是啦,让小学生看这种黑白老片,毕竟是太闷了点。
不过,坐在我身边的公主眼神专注,聚精会神地盯着电影萤幕。
难道公主也喜欢我觉得有意思的电影吗?我这么想着,心里有些高兴。
——电影结束了。
公主看完生平第一部电影,陶醉地坐在电影院里的长椅上。
为了唤醒这个电影新手乡巴佬,我将买来的冰咖啡递给公主。她接过纸杯,愣愣地盯着我瞧……
她的眼眸好像还噙着几滴泪珠。
「……呼,我觉得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呢?」
「噢,怎么啦,你该不会睡着了吧?」
「电影好难懂哦。有趣又让人伤感,伤感可是又觉得有趣……不过真的很美呢。」
公主的反应直率,我也因此沾沾自喜了起来。回想起第一次接触到这部电影时,我的感受也许与她相同。美丽而且欢愉,同时带点哀伤,胸口不由自主地躁动着。
「不过,只有那个结局我怎么也没办法接受。他们最后为什么要分手呢?既然喜欢对方,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因为这样更能让大家觉得意犹未尽吧。」
我一语道破,从公主的麦情看来,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服气。
好吧。我瞧着生气转圈的呆毛,补充说道:
「一旦坠入爱河,就算身分相差悬殊,没办法在一起也不打紧,所以才浪漫啊。恋爱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也向往那样的恋爱吧?」
「恋爱是什么?坠入爱河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要我说明吗?」
「对啊!别拖拖拉拉了,快告诉我什么是恋爱!」
她露出认真的神情逼问,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是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其实我也不明白,逼不得已只好随口胡谤。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恋爱呢……也就是男生和女生互相喜欢对方,重视对方,希望能永远在一起……」
我严肃地解说恋爱,公主也认真听我解释。哇啊,这种尴尬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不说了,不说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难为情的场面,强制中止话题。
「总之!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分离的命运,即使互相喜欢对方,也绝对不可能在一起。哇哈哈哈!真遗憾呢!」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什、什么啊!大坏蛋!命运?击垮不就得了!重要的是骨气!他们太没骨气了!」
公主不接受我的解释,脸上写满困惑。
「……随便啦。所以你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这部电影?」
我害臊得手足无措,硬逼她说出结论。公主听了用力点了个头。
「废话!这部电影当然是……」
「无聊死了喵,害我想睡得不得了喵,看那种无聊电影只是在浪费时间喵。」
「就是这样!咦?什么!对啦!这部电影实在太没骨气了!」
公主藉由从背包里探出头来的黑猫说出自己的想法,嘴唇「啊呜啊呜啊」地不自然开阖着。
好好,我明白了。不只使用腹语术,语气更是咄咄逼人,难道就不能回答得更坦率一点吗?
「真抱歉哦,让你看了部无聊电影。」
我恼怒地应了一句,公主不知为何露出凶狠目光,瞪了桃子一眼,接着她自暴自弃似地一气喝光手中的冰咖啡。此时桃子突然「啊」地轻呼一声。
「……咦?哎呀呀……?」
「公主!」
公主忽然满脸通红,倒在长椅上。我连忙扶起她,却听见睡着的呼吸声。她睡得十分香甜……
这家伙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一喝咖啡立刻呼呼大睡,这究竟是什么怪体质啊。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我既然不能抛下熟睡中的女孩子,只好背着公主踏上回家的路。
公主睡着后,不管我又叫又捏又打,她就是不醒。我注意到周遭路人的目光纷纷聚集过来,迫于无奈,只好背起公主,先送她到我家。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啊,为什么我非得照顾这个气人的小鬼头呢?
我嘟囔抱怨着。一路上,桃子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脚边,那担心公主的模样,简直像极了独当一面的骑士。
「你该不会是在保护公主吧?那么你可以帮我背她吗?」
「喵。」
桃子发出猫叫声回应……对了,猫会说话是因为腹语术,公主既然在睡觉,它当然说不出话来。话说回来,我干嘛理所当然地和猫对话啊。
「我竟然找猫讲话,真是疯了。」
我背着公主,踩着凌乱的步伐,沉重地叹了一大口气。
屋龄二十年的破旧木造公寓里,其中一间两房一厅的破烂房子就是我家。
我好不容易走到家,立刻把公主丢到起居室地上。她睡在地板上就行了,不需要再铺上棉被。
熟睡中的公主就算被粗鲁地抛在地上打滚,也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她的睡脸还真可爱。」
她要是闭上嘴,长相倒颇像个天真无邪的美少女,可惜只要一开口就传出白痴电波,实在太悲惨了。
「还是帮她盖条毯子好了。」
她无邪的笑容打动了我,即使嘴里叨念个不停,我还是从壁橱里拿出毛毯,盖在公主身上。这时电话刚好响了。
反正是无关紧要的推销电话,我决定假装没听见。过没多久,电话切换到答录机模式,发出哔的一声,录下留言。
哔。
「喂,我是妈妈。我临时要出差,今天没办法回家。晚餐你就叫外送解决吧。敦也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是是,我早就习惯了。」
我朝电话留言内容顶嘴,电话另一头的老妈当然听不见。
她一交代完事情,马上干脆地挂掉电话。平淡又缺乏感情的态度,非常符合工作狂者妈的个性。
「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啊。」
我低喃着,望见裹在毯子里,身体缩成一团的公主和桃子。
……我不是一个人。
「这该怎么办才好啊。」我抱头蹲在地上,也许是察觉到我散发出来的气息,公主翻了个身。
「唔……嗯?这里是……」
她睁着惺忪的眼皮,慢吞吞地站起身。桃子立刻凑到公主身边。
「这里是敦也的家喵。他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带回这里喵。」
「在我睡着的时候?那是……诱拐!」
「是为了保护你啦。」
公主看着我的脸,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她怎么还没习惯我的长相啊。反正她的下一句话一定是「你那张脸一看就是会诱拐女童的脸」。话说回来,什么叫做会诱拐女童的脸?
不过,公主没有提及我的长相,反而露出觉得稀奇的目光,环顾着屋内。
「这个地板难道是『榻榻米』吗?」
「你没看过榻榻米吗?」
公主果然是外国人吗?所以她才会不知道「鲷鱼烧」和「日本的警察」。这么一想,她那些没有常识的言行举止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她还是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地方。
「敦也!这是什么?」
对日本一无所知的公主精神奕奕地翘起呆毛,手指向毯子。
「那是毛毯,睡觉时用的。」
「毛毯,毛毯。」
她把脸埋进毯子里,显得莫名喜悦,完全不知道我心里吹起了狂风暴雨。接着,她又用不甚流利的日语指向壁橱拉门。
「敦也!这是什么?」
「那是拉门,用来隔开房间和壁橱。」
「拉门!壁橱!」
公主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只见她脸上喜孜孜地绽放笑颜,冲向壁橱,毫无意义地拉开又关起壁橱拉门。
打开(啪)、关上(砰)、打开(啪)、关上(砰)、打开……
「住手,烦死了!」
被我这么一吼,公主「哼」了一声,鼓起双颊。
「……没关系,敦也。」
「干嘛?」
「我喜欢这间房子,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里了。」
「什么?」「喵?」
我和桃子的声音完美重叠。
「好嘛,我喜欢这种复古老旧的气息嘛。」
「真对不起哦,把你带到这么老旧的地方。」
「你为什么生气呢?老旧是一种称赞哦,而且还是最高等级的称赞,简称※大惨事。」(编注:最高等级的称赞与大惨事日文同音。)
「别随便乱省略。」
「反正我就是喜欢这里嘛!」
任性的公主不把我的话放在耳里,她不理会我的反对,打开壁橱拉门(啪),钻进壁橱。
「壁橱真不错呢,这里就当成我的睡床吧。」
「别开玩笑了……」
公主钻入壁橱,听见我口出恶言也无动于衷,从里面关上了拉门(砰)。
……她无声地拉开拉门,得意洋洋地说:
「从壁橱里打招呼,你好。」
「闭嘴。」
我一生气,公主就从壁橱里关上拉门(砰)。
……她悄悄拉开拉门,洋洋得意地说:
「我觉得这世界上最有勇气的人,是第一个吃海参的人哦。」
「
吵死了,快住嘴。」
公主见到我发火,在壁橱里兴奋乱叫,笑得翻来滚去。
……好想揍她。
她不知道鲷鱼烧,可是知道海参。她的用字遣词奇怪,又满嘴胡言乱语,会用腹语术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猫,甚至将一部好片断定为烂片。难道我被耍了吗……
……啊,我不管了,还是赶快睡吧。
我厌倦了,不想再玩下去,于是对着壁橱抛下一句「随便你」,就把毯子拉起来盖到头上,整个人躺了下来。
幸好老妈出差去了。
晚上,我没经过同意就向老妈借了件T恤,看着穿在公主身上的宽松睡衣,我打从心底感谢,真的幸好老妈出差了。
外表宛如小学生的金发美少女寄居在母亲外出的高中男生家里,穿着过大的T恤准备就寝……我实在没有把握可以提出合理解释,何况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公主爬上壁橱,身上只穿着一件尺寸不合的T恤。壁橱里已经铺好棉被,为一夜好眠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为什么公主会想在壁橱里睡觉,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时候,我也曾经模仿喜欢的卡通人物,在壁橱里睡过觉。壁橱里是属于我的私人空间,感觉和秘密基地有些相似。公主大概也是在享受那样的童心吧,虽然她实际上就是个小孩子。
「你好像很开心耶。」
我满脸愕然,问着呆毛像小狗尾巴般轻拍晃动的公主。
「在壁橱里睡觉值得那么高兴吗?」
「对啊,很……」
「被关在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实在恐怖极了喵。」
「……虽然恐怖,不过我一直在忍耐。」
公主答道,呆毛消沉地垂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那么乐不可支,怎么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她的心情阴晴不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海底针吗?既然不想住在这里就不要住啊,这小鬼还真不坦率。
我对着无精打采的呆毛说了声:「快睡吧。」然后关上壁橱。
今天怎么好像特别疲惫,我也早点睡了吧。
关灯后,我钻进棉被,闭上眼准备就寝。
不过,我睡不着。
我一夜无眠,天亮时,听见壁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公主。你不能待在这里喵,你千万不能相信人类喵。」
她又搬出那套「不能信任都市人」的说法了。即使一个人待在壁橱里也不忘使用腹语术,不愧是执着的电波女孩。
「你想想敦也的长相喵。他天生就是一张坏人脸喵,而且还是一副就算杀了两三个人也不足为奇的脸喵,是不能信任的脸瞄。」
可恶。
我气愤难平,摆出「反驳」的架势,此时壁橱里又传来别的声音。
「我不觉得他看起来像坏人啊,再说敦也的脸哪里恐怖了?」
我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发言,在棉被里僵直了身体。
我的长相不恐怖?是、是这样的吗?听见公主率真的话语,待在棉被里头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主,不能相信人类喵。」
「我知道,我也不是相信人类……相信敦也。不过我没有多少时间,必须要尽量利用现有的资源。」
利用?利用我吗?我听着猫咪和女孩的独角戏,脑子里一片混乱。
没有时间是什么意思?
公主在利用我吗?
我在棉被里独自烦闷,想破了头也找不到答案。
不行,再这么想下去就真的不用睡了,我为了抹去心中阴影,钻出了棉被。
「……公主,我有事要问你。」
我在壁橱前轻声叫着。公主没有回应。
我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打开壁橱拉门。
……刚才还在和猫对话的公主睡得香甜,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我失望地泄了气……不,为了避免我的追问,她很有可能装睡。
疑心重重的我用食指戳了下公主的脸颊。喂,你睡着了吗?睡着的话就回答我:「睡着了。」
我轻戳公主软绵绵的脸颊,她的手跟着慢慢动了,握住我的食指。
我以为她「果然在装睡」,可是她依然双眼紧闭,看来是睡迷糊了。她握住我的手指,「嘻嘻」地笑着,表情非常幸福……
父母照料婴儿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公主毫无防备的睡脸彻底瓦解了我的负面情绪。
唉……算了,明天再问她吧。
我放弃追问,正打算把手指从公主的手中抽出时——
咬。
公主忽然一口咬了下去。
她喃喃呓语着「鲷鱼烧~」,轻轻啮咬我的手指。我又痛又有点痒,感觉很奇怪,赶紧抽出手指。
「鲷鱼烧~」她重复说着梦话,手在空中轻柔挥舞,又「嘻嘻」笑着轻轻放下双手。
「呵呵……不错啊、不错啊……」
从她的梦话可以推测出,她正在作一个快乐的梦。尽管我完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境。
一阵疲累感袭来,就在我准备关上壁橱拉门时——
「……敦也……」
公主的梦话让我大吃一惊,关上拉门的手戛然而止。
我也出现在公主的幸福梦境里了吗?从那张幸福洋溢的睡脸看来,我实在不像是出现在她梦境里的一员。
——敦也的脸哪里恐怖了?
公主的话在我的脑内苏醒。
……唉,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为何放松了表情,静静关上拉门。
隔天一大早,我刚换上T恤和牛仔裤,穿着T恤的公主就缓缓打开壁橱现身。她拉起T恤下摆,用力搓揉眼睛……你的肚子和内裤都让我看光光罗。
「早安,汤尼。你换好衣服要出门吗?」
「你是故意的吧。」
我瞪了公主一眼,她像个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满脸歉意……不过又有些开心地露出满足的笑容。
「早安,敦也。你要出门吗?」
「嗯,你也快点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听到我的话,公主眨了眨眼,显然是难以置信。
也许是刚睡醒,脑子还浪开始运转,她好像无法理解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好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
「为了你这个不知世事的乡巴佬,我就好心带你到街上逛逛吧。」
反正我去上学也只会吓到其他学生,惹来老师责骂。与其在那种无聊的地方浪费时间,还不如被和猫对话的可怜电波女孩利用,在大街小巷四处玩耍更来得有趣。
「敦也,你要带我上街吗?」
「嗅,对啊,你不高兴吗?」
公主猛摇头,这才总算清醒了过来,恢复向来傲慢的态度,神气地挺起胸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允许你带我出门吧。」
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像是要我知道这是天大的恩惠,可惜她身上宽松的T恤,和像狗尾巴般乱转的呆毛让她的气势变得荡然无存。
刚开始,我只是一时兴起。
接着,冲动的我决定再多陪一下这个说着一口差劲日语、憧憬都市,任性的电波妄想乡巴佬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