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喜马拉雅山」,各位会联想到什么样的景色呢?
暴风雪挡住前方视线的雪山?草木不生,放眼只见一片光秃岩面的断崖绝壁?
老实说,在亲眼见到之前,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会走入一个严苛的环境。
所以当我正式走人山里,望见绿意盎然的辽阔草原美景,听见森林里传来小河潺潺流水声,眼前出现悠闲的田园景象和辛勤耕种的当地农民,由于与想像大不相同,所见所闻无不令我惊讶不已。
「我还以为爬山很辛苦耶。」
与玛亚从镇上出发的第二天,我们维持固定步调顺利地走在草木茂密的山间小路上,我兴致勃勃地和一旁的玛亚搭话。
「山路虽然危险,可是能享受风光明媚的景色,其实还满舒服的嘛。」
「……等一下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玛亚板着脸,以冷漠的语气低声预告路途险恶。我脸色一僵,偷偷盯着她。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吗?」
「……等一下,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边走着,一边调整呼吸,让心情平静。
「可、可以了。」
玛亚轻轻点了下头,保持原本的步调,娓娓道来:
「这附近紧邻城镇,为了方便前来登山的观光客,路面已经经过铺设,气候温暖,沿途还有许多山间小屋可供休息,在相对之下算是比较轻松的路线。」
尽管我认为这条只是由来往人们踩出来的小路,是不是「经过铺设」还有待商榷,但在山里,这应该可以说是一条很像样的路了。
我同意这里的气候确实温暖。在我的印象中,标高愈高的地方,气温也就愈低。也许因为现在是夏天吧,虽然待在与富士山等高的高山上,感觉到的却是暖洋洋的和煦春日。
「不过,观光客走的路线是一回事,我们要一路朝深山前进。」
玛亚没有停下脚步,指向远方如剑般尖耸的山峰。那座山的山脚是翠绿森林,山腰往上是灰白岩面,山顶附近则是洁白的万年雪,层次分明。
「愈往上走,植物无法生长,绿意消失,空气稀薄,气温下降,脚下只有岩石土壤这些不成路的山径。」
望着灰色山壁,我咽了下口水。我想像自己爬上寸草不生的断崖绝壁,额头冒出大量冷汗。
「再往上走,是冰天雪地的银白世界,没有可供辨识的路标,甚至方向感尽失。再加上天气诡谲多变,晴天也有可能突然吹起暴风雪。当然那里不会有山间小屋,只能住在帐篷里露宿山问旷野,随时有遇到山崩或是冻死的危险。」
「别、别吓我了……」
我硬装出笑容说道。玛亚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低声应了句:「说的也是。」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静默无语,一路沿着山路前进。
只是一沉默,脑子里就胡思乱想了起来,我甚至妄想起自己身处在深及腰部的雪地里,迎着暴风雪前进。
为了变换心情,多少转移一点注意力,我开口问玛亚:
「玛、玛亚,你为什么会当高山向导呢?」
我问得突兀,不过我心中早就有这么一个疑问。
玛亚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会从事高山向导这样辛苦的工作?其中一定有什么深刻的理……像是对山抱持着梦想或是憧憬之类,是这样的坚定意志支持她朝目标迈进。
「因为收入不错。」
她给了一个非常现实的答案。
「要有钱,才能长时间待在家里。这个工作的收入优渥,只要带人上一次山,就能在家里待上一段日子。」
「唔……你工作是为了待在家里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仔细想想,日本也有像她这样的人。他们打工赚钱,等存了一笔钱就放长假,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花光再迫不得已继续投入工作……这样的工作方式本身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玛亚这个小孩子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呢?你没有家人吗?」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过活。」
这也是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玛亚的母亲既然是魔女,她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是亲生父母抛弃了自己,玛亚这么解释。她生为魔女与人类的孩子,又被父母抛弃,只能不依赖他人,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一个人生活很花钱。」
玛亚没有父母,没有人可以依赖,只能靠自己赚来的钱撑起家计,自然会选择收入相对优渥的工作。
「我的学历不好,能做的工作不多,其中高山向导虽然有危险性,赚到的钱也最多。」
在日本,她这年纪的女孩子还在上学念书,在这国家,她却得尽力赚钱养活自己。同情她贫苦的遭遇只会显得我骄傲自大吗?
「你虽然说自己学历不好,可以你看起来很聪明啊,日语也讲得很流利。」
「那是文彦教我的。」
「我爸爸?可是你们不是在一起没几天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通日语……」
我突然打住,想起同样在短时间内学会日语的另一个女孩子。
蜜菈不过连续看三天电视,就学会讲日语。魔女的智力高,要学会外国语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就是魔女遗传的能力啊……」
我低喃着,一察觉玛亚正凶狠地瞪着我,赶紧闭嘴。
自从玛亚说出自己是半个魔女后,我们总是刻意回避魔女的话题。我知道她打从心底讨厌魔女,也就不敢贸然开口。
算了,反正旅途才刚开始,总有机会聊到这些事情。在这之后,我紧闭上嘴,继续默默爬上山路。
我们沿着斜坡往上爬,不知何时走进了位于山腰的广阔沼泽。
绿叶丛生的大树辽蔽日照,我们走在一条沿途气氛幽暗诡异的小路上,四周是自然的原生林,令人汗流浃背的潮湿空气,以及如泥巴般湿软的地面……这幅景象和我想像的喜马拉雅风景相去甚远。
「冰河、荒野、沼泽,这些可说是山林景色引人入胜之处。」
玛亚像是看穿我的心思,悄声谈起山林美景。我倒觉得这些景色远望宜人,实际上连踏都不想踏进一步。
登山鞋沾满污泥,前方不知何处传来流水声,而且不是涓涓细流的潺潺水声,传入耳中的是气势磅媾、野性十足的轰隆声响。
我带着不祥的预感跟随玛亚前进,过没多久就穿过森林,来到大河岸边。
河宽约二十公尺,混浊的茶褐色水流湍急,水深……河水污浊,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我们要渡过这条河到对岸。」
玛亚轻松抛出高难度的考验。
我无语了半晌,瞪大眼盯着玛亚。她以为我期望着能有进一步解释,于是摊开地图,解释起「必须渡过这条河的原因」。
「你说想沿着文彦走过的路径入山。」
我确实说过,因为我想亲眼见识曾经映入老爸眼中的风景。
「乐园应该就在这附近」——老爸在失踪前留下这么一句话,也许他在这趟旅程中发现了前往乐园的线索。要是我也能找到,说不定可以成为发现老爸下落的线索。
「我和文彦从这里过河到了对岸,要进入那座山,走这一条是可以最快抵达目的地的捷径。」
玛亚在摊开的地图上指出我们要前往的那座山,从地图上看来,确实可以清楚发现从这里通过是最近的路线。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要过河了,可是……这真的过得去吗?」
急流当前,我不禁惴惴不安。玛亚默默点头,指向下游,那里架了一座连接河岸两边的吊桥。
「什么嘛,原来有桥啊,吓了我一跳。」
我放下心,和玛亚一起沿着河岸走近长长的吊桥。
我原本以为吊桥都是架在高处以越过山谷,眼前出现的却是为了渡河而架在低处的桥梁。
当然,吊桥的正下方有河水流过。准确来说,吊桥的正中央早已全被河水淹没。在构造上,吊桥以中间最低,不过这不会太低了点吗?
「吊桥的中央淹没在河里耶……」
「因为现在是雨季,河水水位增高,小心不要弄湿背包了。」
「一定会弄湿身体啊……」
我看到玛亚脱下鞋子,光着脚以免弄湿竖山鞋,只好勉强妥协。
「我先走。」
玛亚卷起裤脚,先走一步,我也连忙脱下鞋子,追了上去。
那是座以木板铺成桥面,两旁有绳索做为扶手的简易吊桥。由于吊桥中央淹没在河水里,导致桥身摇晃不稳,加上桥面湿滑,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跌倒摔跤。
……不用担心,管它是洪流还是水流急促,只要不掉进河里就没问题了。只要小心不掉进河里就行了。
我稳健地踩着桥面,慎重地迈开脚步前进。这时,走在前面的玛亚回头提醒我。
「小心一点,那里的木板朽——」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听见脚下木
板碎裂的声音,和自己掉进河里的哀鸣。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玛亚为了把我救上岸弄得全身湿透,她双手叉腰,怒气腾腾地瞪着我,模样相当吓人。
河水浊不见底,好险水深算浅,我落水后很幸运地能毫发无伤上岸,坐在岩石上,戒慎恐惧地仰望傲立在面前的玛亚。
惨了,玛亚大人的眼神非常恐怖,玛亚大人气炸了,我得赶紧想办法平息玛亚大人的怒火。
「总、总之先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吧,要骂人等会儿再骂。」
「……那倒也是。」
她从行李里拿出更换衣物,目光依旧锐利。
她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抛下一句「敢偷看我就杀了你」后,便兀自消失在森林里。尽管她的态度冷淡,依然怀有少女的羞涩。
「我也来换衣服吧。」
玛亚是个女孩子,我则不怕被人撞见,当场脱起衣服。
「啊啊,连内裤都湿答答的了。」
我爽快地脱光全身衣物,从背包里拿出毛巾和替换的衣服——
哗啦、哗啦。
——怎么了?不知何处传来水花四溅的声响。
我裸着身体回头,眼神正好对上在河边玩水,身长两公尺的巨熊。
「熊啊——!」
我大叫一声,野熊的身体陡然一震。
糟糕,我忍不住叫太大声了。我连忙用双手捣住嘴巴,可惜为时已晚。熊在河边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全裸的我就这么与熊互望了一会儿。
怎、怎么办?这种时候应该装死?逃跑?还是咆哮恐吓?我完全慌了手脚,完全没料到身违竟会出现一头熊。
我缓缓起身,熊慢慢靠近。惨了,情形简直是糟糕透顶。我抛下行李,一步又一步地缓慢后退。
我担心野熊随时会飞扑过来,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正先瞪再说。恐吓!我要用视线恐吓它!快滚回森林里面去!
我这么一瞪,原本以四只脚行走的熊毫无预警地以双脚站立,并且高举双手。这是在威吓我吗?
「○△□×~!」
我屈服于恐惧,全裸逃进森林,一路怪叫狂奔,途中好几次撞上大树,好不容易跑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
在那里,我撞见了正在换衣服的玛亚。
「啊。」
我惊叫一声,与玛亚目光交会。
她脱下外衣,解开了濡湿的衬衫钮扣,在肌肤若隐若现的状态下,维持脱衣姿势僵直了身子,满脸惊讶地盯着我……
接着,她竖起柳眉——
「去死!」
她一脚踢向我的脸!我猛地往后一倒,她又无情地践踏我的头!啊啊,连踢带踩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玛亚换完衣服,和只向她借了条毛巾缠在腰间蔽体的我回到岸边,发现那头熊正在翻弄被我弃置在原地的行李。
它坐在地上,一头钻进背包,像是在找食物,我们就躲在树后观察它的一举一动。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遭到熊袭击了,才不是什么变态。」
「安静。」
她根本不想理我,我丧气地垂着头,我知道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的人,说自己「不是变态」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不过至少听我解释一下嘛……
在我垂头丧气时,野熊把背包整个倒过来,里头的东西撒落一地。再这么下去,这头好奇心旺盛的熊就要把我的行李变成一堆废物了,我得赶快拿回行李……话虽然这么说,我哪有办法应付熊呢。
「你在这里等着。」
玛亚不晓得有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焦躁,冷静地朝野熊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自然又轻盈,看得我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去,甚至忘了警告她别轻举妄动。
玛亚站在熊面箭,单手叉腰,气势十足地指着它的脸说道:
「放下手中的东西。」
她用日语命令熊,我在内心大叫了一声「不会吧!」,野熊也许误会玛亚是刻意前来挑衅,迟缓地站起身子,与玛亚相互瞪视。
危险!玛亚有危险了!
为了保护玛亚,我不顾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从树后飞奔而出。我的力气拚不过熊,但绝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头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擅自行动,前往保护娇弱的女孩子。
半裸的我还没赶到,状况就迅速出现了转变。
玛亚指着熊,像是要让蜻蜒眼花似的,食指不停绕起圈子。
「转啊转啊转啊~」
滚滚滚,野熊在河边滚了起来。
「咦!」在我夹杂惨叫的大叫声中,玛亚仍以食指滚动着野熊庞大的身躯。
「转啊转啊转啊~」
滚滚滚,这次熊往后滚了起来,不管前滚后滚都随玛亚的心意。
野熊依照玛亚的指示在地上打滚。就算是马戏团的驯兽师,看到她一个女孩子光靠一根手指就能转动身形庞大的熊,也会面色铁青,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乖,真听话呢。」
玛亚朝熊走近,随手摸着它的头。熊舒服似地眯起眼,接着肚子朝上仰躺在地。
玛亚一抚摸它的肚子,它马上「吼吼吼」地发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威吓的声音,全身瘫软,像是在表示「随便你要怎样」似的。她、她居然跟野熊打成一片!
「掰掰。」
玛亚摸了一会儿熊的肚子后,面无表情地挥手,目送它消失在森林中。
河边只剩下一地散乱的行李。
「……你打算一路上都围着那条毛巾吗?」
「啊!」
玛亚露出像是看着变态的目光瞪着我,我赶紧捡起行李,先穿好衣服再说,至于刚才那些不可思议的情景就等一下再追究。
多亏玛亚帮忙,我的行李一件也没少,全放回了背包。
好险衣服拿回来了,不用全裸继续攀登喜马拉雅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们又是掉进河里,又是撞见野熊。损失了不少时间,最后因为无法按时抵达预定住宿的山间小屋,只好在森林里搭起帐篷露宿。
吃完当成晚餐的乾粮,喝下一杯热呼呼的咖啡后,我在内心抱怨「本来还以为可以在山间小屋的床上舒服睡个一觉」,然后钻进了睡袋。
「呼……今天真是累死了。」
我感慨地低声说了一句,在一旁准备睡袋的玛亚听见后立刻停下手边动作。
「……对啊,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偷窥我换衣服。」
「你太固执了吧!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对不起了吗!」
玛亚别过了头,似乎还对换衣服被看到的事情怀恨在心。
她从行李里掏出一支笔,在地上画了一条黑线。黑线一画好,帐篷内瞬间被分成两个部分。
「这是我们之间的界线,你要是敢跨过这条线靠近我,我就杀了你。」
「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再记仇啦。」
我应道,语气疲惫不堪,玛亚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又别过头,窝进自己的睡袋。
帐篷里画了条界线,我迫于无奈,只好把睡袋挪到帐篷一角。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混乱的一天过去了,现在总算有时间提出当初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问,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转移话题,真的不是哦。
「你是用什么方法赶走熊的?」
听到我的问题,她漠然应了声「噢」。我以为的巨大谜团,她则完全不当一回事,二话不说,干脆地揭开谜底。
「我能和动物讲话,就只是这样而已。」
「讲话?可是我没看到你开口说话啊。」
「不需要出声音,我是在脑内对话。」
「像心电感应一样吗?」
「心电感应……差不多。」
这么说来,之前我在山路上失足滑倒,丧失意识时,她也曾经解释是「鸟儿告诉我你在这里」所以找到了我,原来那是指鸟儿亲口告诉她我所在的位置。
「居然可以和动物沟通,实在太厉害了。」
我诚心赞许,玛亚窝在睡袋里,转头面向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看得我手足无措。
「怎、怎么了?」
「你不觉得惊讶吗?」
「惊讶什么?」
「我可以和动物讲话啊。我每次讲起这件事,都没有人相信。他们大多会嘲笑我,否则就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是你为什么相信我的话呢?你是笨蛋吗?」
「最后那句话是故意的吧?」
我被指出太过轻易接受心电感应这个解释后,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可以「和动物沟通」这种事呢?
「因为我见过魔女,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什么?」
玛亚像是被我的话吓到,眼神里满是疑惑。
「你讲话是刻薄了点,可是从没骗过我吧?所以我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这就是我相信你的理由。」
「……」
她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
难看表情盯着我,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道:
「我要睡了。」
玛亚背对我,擅自结束对话。
她还是一样那么任性。我边想着,走了一整天的疲累也让我昏昏欲睡。在黑夜的寂静中,我们落入了沉睡的深海——
「你在和我爸爸旅行的时候,聊了些什么?」
隔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在收拾帐篷时若无其事地问着玛亚。
和玛亚一起旅行过后,老实说,我完全无法想像她和老爸开心聊天的模样。他们在旅程中聊了些什么,又有什么话题引起他们热烈讨论,我实在非常好奇。
「没聊什么,都是他在讲话,我只是在旁边听而已。」
玛亚的回答相当冷淡。
不过自己一个人热情地讲个不停的老爸,和面无表情,冷冷在一旁听的玛亚,那幅情景栩栩如生,我很快就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玛亚帮忙收拾帐篷,板着脸问道。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出真心话。
「我很少有机会和爸爸聊天。」
我家老爸是个自由的旅人,他踏遍世界各个角落追寻魔女的踪迹,鲜少有时间待在家里,我也因此几乎没有与老爸交谈的印象。
「所以我想知道,爸爸平常都在聊些什么语题。」
「……」
玛亚沉默不语,仰望天际,像是在寻思往日记忆。为了我,她回想起老爸的事情。她是个善良的乖孩子,诚挚地回应了我的心愿,尽管态度还是一样冰冷。
「……他自顾自地讲了一堆魔女的事情,听得我快烦死了。」
「你想了这么久,只想到这个吗?」
在讨厌魔女的这个国家,老爸对魔女混血的玛亚提起魔女的话题,讲个没完没了,完全不顾会带给他人困扰,随心所欲,非常像是老爸会做出的行为。
「他知道你是魔女和人类的混血儿吗?」
「我不知道,不过他应该隐约察觉到了。」
我的老爸——柏崎文彦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迷,就算发现玛亚的身分也不足为奇。
「他告诉我——」
在怀念的气氛中,玛亚继续说出与老爸的回忆……不知为何,她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态度很不自然。
她难得说起话来支吾不清。我纳闷地注视她的脸,她于是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在途中开玩笑地问我,旅行结束后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到日本。」
「咦?」
我先是为突如其来的发言吃惊,接着陷入深思。
老爸想带玛亚回日本?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玛亚吗?
因为他同情玛亚的遭遇吗?
还是因为玛亚是魔女混血?
老爸如今下落不明,再怎么猜想也得不到解答……不对,说不定根本没有原因,毕竟他只要兴致一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你怎么回答?」
「当然是拒绝了。」
她口气坚决地回答,言下之意彷佛是「这是唯一的答案」。
「我一个人就能过活,这样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离乡背井在陌生的国家与他人共同生活,玛亚也许根本不把这样的提议放在心上,可是……
玛亚像是发现我没办法接受这个解释,眼神依然望向别处,又补充了一句:
「我待在孤儿院时,院长不断告诫我『你一定要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我也认同她的说法。」
「什么意思?」
「……因为魔女会带来不幸。」
与魔女扯上关系的人都没好下场。
这是这个国家的常识,是住在这地方的人所相信的民间习俗,是讨厌魔女的人们牵强附会的观念。
无庸置疑的是,玛亚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她认为要是与自己的关系太密切,会为老爸带来不幸。
这就是玛亚拒绝老爸邀约的主因。
「你该不会以为我爸爸遇难是你的错吧?」
自己身上流着魔女的血、不幸会找上与自己有关的人、都是自己害得我爸遭逢横祸——玛亚是这么认为的吗?
对于我的问题,面无表情的玛亚仍旧没将视线挪回我身上,以沉默做为回应。
有一个词叫做「森林界线」。
由于树木无法生长在高海拔处,高山上一旦超过一定高度,大树无法存活,「森林分布的最高点」就是森林界线。
我们似乎已经跨越过这座山的森林界线了。
昨天我们还踩在树木与花草丛生,土质松软的山道上前进,不知不觉中,脚下已是草木稀疏,四处是岩石的荒地。
放眼望去,一片灰黄景象,只有寥落的高山植物与约有小腿高的灌木零星点缀绿意。眼前的景色变化之大,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昨天还在森林里撞见熊,然后四处逃窜。
「这边的路不好走,小心一点。」
不用你讲,我看也知道。我本来想这么回嘴,但满地岩石的山路险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
我一步又一步慎重地爬上陡峭的岩地,不,陡峭还不足以形容,这根本是垂直的岩壁。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攀岩。
玛亚一马当先,背着行李,轻巧地攀上岩壁,我则是气喘吁吁地跟着玛亚,双手双脚并用,几乎是趴着岩壁前进。
别笑我姿势难看,这里的地势对常登山的玛亚来说只是个陡峭的岩地,在我这个登山新手眼里则是面垂直的岩壁,不维持这样的姿势根本难以前进。
我们在斜坡上爬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到达平坦的地面。我累得马上瘫倒在地。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玛亚神色自若地宣布休息。喜马拉雅山的高山向导难道是怪物吗?
早就开始休息的我没力气吐槽,拖拖拉拉地把背包放到地上。啊啊,总算轻松点了。
「这里的景色真单调。」
我躺在地上,如此评断除了岩石土壤之外一无所有的景色。玛亚听到之后,以罕见的强势口吻提出反驳:
「没这回事,山的表情丰富多变,我爬过几百次山,从没有见过一模一样的风景。」
「不过这里明显少了很多植物和动物,不是吗?这样的景色实在太寂寥了。」
「那只是你没发现,其实这里的动物很多,也生长了不少植物。你见过高山植物的花圃吗?」
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玛亚难得动怒,驳斥我的说法。
她真是喜欢山呢,我在内心暗自钦佩,又恶意挑衅,嘲讽地说了句:「这里才没什么高山植物呢」。也许是累了,今天的我比平常还要口不择言。
「……好,既然你不相信,我就让你瞧瞧。跟我来。」
「咦,等、等一下,再休息一下……」
我一时兴起捉弄玛亚,没想到竟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玛亚背起背包快步离去,不顾我苦苦哀求。要是被丢在这地方就惨了,我急忙背起行囊,追上玛亚,但是短暂的休息根本消除不了疲累,我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小心别走散了。」
走在前方的玛亚望向天空,提醒着我。真是的,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旷地方,怎么可能会走散呢,我才没那么蠢呢。
我这么想着,赶紧趁玛亚不注意,偷偷停下脚步休息……咦?怎么了,风怎么突然变冷了呢。我一边休息,一边不经意地仰望天空,发现白色云霭掩去了阳光。
……霭?
接着,细小的水珠濡湿脸颊。下起细雨了吗?
我往前一瞧,视线前方笼罩着蒙蒙白雾,到处都看不见玛亚的身影。
骗人的吧?刚才天气还那么晴则,才不过几分钟……
我分不清身边是霭是雾,还是自己走入了云中。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极端恶劣的真实状况中想起一句名言。
从前的人说——山上天气瞬息万变。
我找不到玛亚,就这么迷了路。
「玛亚!听到的话回我一声,玛亚!」
我像个无头苍蝇般到处找寻玛亚。她应该没走远,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人呢。我心里焦急,拚了命不停地走,突然间有水珠乘着寒风打在我脸上。糟糕,下起雨了。
别开玩笑了,下雨导致体温过低,身体动弹不得,不是常有人因此罹难吗?在下大雨前,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躲雨才行。
惨的是帐篷在玛亚的背包里,这附近又没有高大的树木,根本无处可躲。
雨势逐渐增强,湿衣服开始夺去体温,我着急地感受着体力流失。哪里部好,只要可以躲雨就行。在视线模糊的雨中,我马不停蹄地找寻可以躲风避雨的地方。
不久,辽蔽视线的白霭散去,一面岩壁出现在我眼前,岩壁下头有个像是洞窟的横长洞穴。
「得救了!」
我用两手磨擦冻僵的身子,赶紧跑进洞穴。
雨打不进洞穴深处,顺利地躲雨后,安心感促使我瘫坐在地。我无力起身,就这么坐着脱下湿透的衣服,
从背包里拿出干毛巾。
我擦着身体,看向洞窟外,雨势又更剧烈了。
「雨停之前,只能待在这地方枯等了。」
换上乾衣服后,我倚着岩石,席地而坐。
这种时候与其到处乱跑,倒不如待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是上策。在洞窟里,我凝神注视外头的雨帘,以免错失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影。
……我搞不清自己究竟往外望了多久。
我等了又等,传进耳里的始终只有雨声。没有脚步声,遑论有人出现的气息。
动物的话,倒是不时有鸟儿压低身子飞进来躲雨。看着这些鸟儿,我为了打消肚子饿的念头,轻轻说了声:「烤小鸟……」结果反而更饿了。
也许是我对烤小鸟的强烈欲望传到天际,一只鸟儿低空飞行飞进洞窟,轻巧地停在我脚边。
鸟儿睁着浑圆的双瞳仰望,纳闷地偏过头。
「你也迷路了吗?」
我亲切地问道。鸟儿露出一副「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的态度,猛地展翅离去……真心酸啊。
遭到本以为同病相怜的鸟儿这么一打击,我消沉地望向打在岩地上的大雨。
——突然下起雨,玛亚还好吗?
人类这种生物,只要闲来无事就会胡思乱想。
「冷静下来,玛亚一定会拢到我。」
我安抚自己,默默眺望洞外。
——就这么等下去真的好吗?我不应该去找玛亚吗?我不应该在耗尽体力前行动吗?
——不过,我要到哪里去找她呢?
我死命克制起身的冲动。这种时候不能随便乱动,只要待在这里一定能得救,玛亚会找到我的,别担心、别担心……
——老爸也是像这样遇难的吗?
老爸在山里遇难,音讯全无,尽管展开大规模搜索行动,还是没有找到他的下落。老爸没事吧,还是他早就……
——死了。
一闲下来,我又开始沉溺于空想。
大雨导致气温骤降,空气冰冷刺骨。我抱着膝盖,反覆告诉自己「别担心」,继续往外眺望。
在分不出是害怕还是冲动的驱使下,我突然激动地想冲进雨中。
不能待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会重蹈老爸的覆辙,再也回不到日本。我要快点离开洞穴,赶快下山。
上天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心愿,雨势迅速减弱。太好了,雨快停了。雨停了之后,我得赶快出去找路下山。我一定可以平安下山,我一定能获救。
从前的人说——山上天气瞬息万变。
雨毫无预警地落下,又瞬间停歇。
外头悄然寂静,蓝天晴朗无云,完全看不出刚下过一场豪雨,阳光照亮了洞穴。
「好,走吧。」
我站起身,背起行囊,冲出洞外。
我在冷风中颤抖着身子,脚下溅起片片水花,冲进放眼望去满是岩石,一成不变的风景中。我依循直觉找寻正确方向,迈出了脚步——
孤身走在山上,这才让我切身体会到向导的存在有多重要。
刚停的大雨此时又下了起来,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最难熬的是,一直在旁支持自己的人不在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中煎熬。
遥望远方,森林、山谷、高山围绕的壮观自然景色在眼前展开,面对世界的雄伟壮阔,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独自一人会让人如此胆怯,了解刭即使玛亚态度冷漠,只要有她在身边,就能为我带来勇气。
「玛亚……你在哪里……」
我呢喃着,找起下山的路。
此时,一道细小的黑影从我眼前划过。我四下张望,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在空中盘旋的鸟儿就这么映入眼帘。
「那是刚才飞进洞穴里的小鸟……」
我记起不小心闯进洞窟的鸟儿。它们是同一种鸟吗?应该只是外形相似,不是同一只鸟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鸟儿飞向了斜坡另一头。
我没来由地追着小鸟爬上斜坡,好不容易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过险峻岩壁,看见了……高山植物缤纷绽放的花海。
「岩壁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高山植物花开遍野,绽放在森林界线之上。花朵缤纷鲜艳,随风摇曳生姿。
「玛亚想带我来的就是这里啊。」
玛亚走在前头,打算带我到高山植物的花圃,结果我跟丢了……原来是这里啊,这么美丽的景色,难怪她会希望可以与人共享。
「真想和玛亚一起欣赏这片花海。」
在低语中,我想起现在只剩下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呆立在花海中央。
面对绚丽的花海,我再也无力抬起步伐。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接下来该如何前行?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颓坐在地——
眼前又飞过一只小鸟。在我望着展翅飞翔的鸟儿时,又飞来了一只鸟,在我头上翱翔。
不只如此,一只又一只,小鸟的数量逐渐增加,鸟鸣声在我头上此起彼落。
「这是怎么回事?秃鹰也就算了,我是被小鸟盯上了吗……」
我一边回忆遭鸟攻击的电影,一边望向空中的鸟群,接着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溅起水花的声音。哗啦、哗啦,水花声以固定的间隔响起……难不成有人正踏着水洼前来?
我找了下声音的来源,发现有一道人影正往这个方向登上斜坡。
「玛亚……」
我低喃了一声,爬上斜坡的少女注意到我,一口气朝我冲了过来。
原本在我头上飞翔的鸟群纷纷往玛亚身边聚集,有些待在玛亚的背包上,有些停在玛亚脚边,我这才想起玛亚能和动物沟通。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玛亚拜托鸟儿来找我啊。
玛亚一出现,我立刻恢复力气,雀跃地朝她奔去。就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衣服全湿透了,水珠不停地从黑发上滴下。
「玛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
啪!我一奔上前去,玛亚二话不说,揭了我一巴掌。
「别让我担心。」
我捣着脸颊,愣愣地站着,全身湿透的玛亚面无表情——但语气凶狠地斥责我。事到如今,我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玛亚为什么会全身湿淋淋……在大雨中,她着急地到处找寻我的踪影。
「……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无话可说。我深深自省,默默低垂着头,玛亚见状朝我伸出了手……然后扯住她自己的胸口。
「………………我没确实带好路,我也有错。」
玛亚向我道歉后,用手拨了下被雨打湿的头发,别开了视线。
「拜托你,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也许是寒冷,或是有其他原因,她的声音轻颤。
「拜托……我不希望再有人遭遇不幸了。」
——不希望再有人遭遇不幸。
玛亚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吗?她把老爸失踪的错怪在自己头上吗?
在这个国家,魔女是「带来不幸的存在」。这个国家的人民如此相信,而玛亚同样是这个国家的人。
老爸失踪后,玛亚不可能没怪过自己。该不会因为自己是魔女的女儿,才会招来如此的不幸。会出这样的事情,也许是自己惹来的祸。
所以她才会心急如焚地找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遭逢不幸。
「玛亚。」
挨了一巴掌的脸颊隐隐发烫,我开口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还有……」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如今仍在为老爸失踪自责的玛亚。
「……我爸爸会失踪,不是你的错。」
听见我的话后,玛亚的身体微微一震,泪水从她的眼眸悄悄滑落。
「……他是个温柔的人。」
「嗯,我知道。」
我开玩笑地应道。玛亚露出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的表情,目光专注地仰望着我。
「我身上流着魔女的血,他却要我跟他一起住,结果下落不明……他就是对我太好,才会遇难……」
不是这样的。
我的话没有传进她心里。
为什么她会如此孤独呢?
她明明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子啊。
总有一天,她能从孤独中解脱吗?
总有一天,会有人邀她「一起生活」吗?
总有一天,会出现让她「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吗?
我相信,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