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真心话,我是很想逃跑的。
被妖怪猫扔下不管的时候,我抱着「……搞什么嘛」这种有点不爽的心情、还是照它说的回到了那棵冷杉巨树边。
现在想想,我真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就像妖怪猫奚落我的那样,我是个外行人,因为是外行人,所以根本就不了解怪异世界的恐怖之处。
由于我还记得苍龙所卷起的那种暴风,为了不被那风吹飞掉,我就低下头坐在了巨树下面。
然后,当我以这个姿势抬起头、通过枝叶间的缝隙向天空看去时,我顿时无语了。
天空的三分之一被完全覆盖住了,一个惨烈而神态鲜明的狗的头颅浮在了天上。
正面与它对峙着的苍龙那细长的身躯、看起来好像马上就会被它给咔嚓折断一样。
如果不是有着被那头狐狸袭击过的经验,我想我一定已经失去作为女生的尊严了。
意识到的时候,我朝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绝不是什么害怕、也绝不是什么恐惧,光是看到就让我浑身发抖了起来。
仅仅是看了一眼,我就差点在犬神所发出的那种、充满怨念的憎恶感下失去了理智。
在那之后,我的记忆就稍稍有些模糊了。
一阵与吹散了那头八尾时一样的暴风卷起,我上下牙仍然喀嗒喀嗒地打着战、拼命地抱着巨树忍受着那阵狂风。
终于当狂风平息了的时候,这次是眼前的一棵明明不可能有人碰过的树、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倒了下来。
以此为开端,森林里的树木就像是竖在地面上的铅笔一样、一棵接一棵地开始折断了起来。
比我身体还粗的一棵树干就紧挨着我倒了下来,扬了我一脸的灰尘。
我发出了「呀」的一声短促尖叫,这次是因为现实的恐惧而定下了脚步、紧紧地抱住了那棵巨树。
随着“扑通”、“咕隆”这种在极近距离上的大地轰鸣声响起,我已没有了活着的感觉,思维也混乱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终于树木倒地的声音停下了,我松了一口气,抬头向刚才牢牢抱着的巨树看去——。
简直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那苍龙的巨树纵向裂开到了树干的中间。
然后裂开的树干如同张开了的双臂般伸展着,支撑住了周围向我倒了下来的树木。
啊啊……,我以干涩的喉咙呻吟了一声,接着在恐惧之下奔跑着逃了起来。
周围的树木一棵棵都折倒在了地上,我跳过了那些树不断地奔跑着,在之前想要跳上苍龙未果的山崖前停了下来。
没有了树木之后、天空失去了一切遮蔽物,向我展现着小小的月亮和巨大的狗的头颅悬浮着的场景。
那条蓝色的又长又大的龙、开始蒸发了。
发出着清澄色彩的鳞片一枚一枚地拖曳出了流光,龙的身形像是溶化在了黑夜里般、渐渐地淡去了。就是那样一幅幻想般的光景。
穿着制服的樱子、从那如烟雾般消散了的龙头上掉了下来。
她头朝下整个颠倒着落下、划着完美的直线轨迹从我的身前通过、然后激起了盛大的水柱。
哑然失声的我、脸上也淋到了一阵有如雾雨般的飞沫。
我无法处理从视野中获得的信息,感觉就像是被强制看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电影一样。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吧?樱子应该是绝不会在这种地方的呀。
不在这里的人是不可能掉下来的。
所以刚才掉下来的、肯定不是樱子。
那么,那是怎么回事?
是幻觉啦。
是梦啦。
——然而。
沾在我脸上的这些水珠是真实的,可是将它们溅散了起来的存在却是幻觉。
…………。
——不对,不是这么愚蠢的事,我想起来了。
那是、那家伙是————,
「妖怪猫啊啊啊!」
当晃悠悠地漂浮在河面上的那只猫映入了眼帘时,我终于恢复了神智。
我来到了山崖下,跳进了河里。
在深及胸口的水位中,我一把抓住了面朝下漂流着的妖怪猫,急匆匆地游到了河岸上。途中还看见了同样漂流着的木符,也暂且捡了起来。
把妖怪猫拖到了岸上我才发现,它的身上遍布着切开的伤口,就好像是被尖锐的利器剜过一样,无数的伤口在它浑身上下到处翻开着。
我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不过毫无疑问应该是和那个犬神对峙的时候吧。
妖怪猫、输了。
莫名其妙地、我的眼角含起了泪水。
「对不起,妖怪猫,我、这么疏忽大意、什么都……」
妖怪猫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别犯傻了……就算你再怎么小心谨慎、又能做些什么呢…………别在意了……。」
它的声音无比微弱、简直令人不禁联想到了奄奄一息这个词。
「……清十郞、怎么样了……」
听到了这句话、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抬头向那个差点忘记了威胁看去。
那个展现着凶恶外形的狗的头颅、正静止在空中。犬神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电池用完了似地、一动不动。
「它没有动哦……干掉它了吗?」
「……你的眼睛是栗子做的吗?那样子基本就是无伤的……好吧,即便如此承受了苍龙的气、它自己也释放出了气,应该还是稍稍弱化了一些的吧……现在不动只不过是因为眼前樱子的气息消失了,它失去了目标而已……很快它就会搜寻出真正的樱子的气息、动起来了。」
「这样的话,要怎么办呢?」
在我怀里的妖怪猫差不多都快要断气了。真是的,那种怪物根本无法与之对抗是一目了然的。
「这时、就该由你来登场了。」
「……哎?」
「你现在立刻回到藤里宅去,尽快把樱子从那个家里带出去,为了把樱子从家里赶出去、八云已经在进行一些准备了。」
「喂、突然之间说些什么啊、你这家伙——」
「行了你好好听着!」
由于它使不上力气吧,声音并不是特别大,可我还是在妖怪猫那股森然的气魄面前咽下了声音。
「你们出了家门之后,就那样直接往大街上去。车站附近的那个秋叶神社你知道吧,你要一刻不停地冲刺到那里,接下去穿过了秋叶之神的鸟居之后,就绝对不要让樱子从院内出来了。秋叶之神是作为伏火之神而被信仰着的火气之神,只要在院内、那股足以令人目眩的神气就能把樱子的气息隐藏起来了。要瞒过金气的清十郞的眼睛,那是最合适的一位神了。」
在那种不容分说的气势下,尽管不明白我还是在点着头。
「还有,那边的祢宜※也是春子的故交,虽然他并不知道吾辈的存在,不过只要你报上春子的名字、还是可以请他在院内提供一张卧床的吧。在那之后你就等待着清十郞的气息消失吧,只要清十郞的气息一消失、你们就安全了。」
(※注:祢宜是神职,在神社中位于宫司、权宫司之下。)
「你说气息消失……那种事情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啦。」
「放心吧,你是很敏感的,既然能将携带着气息的吾辈错看成樱子,还能被八尾所欺骗,你一定是可以自然而然地明白的哦。」
「不,不行的吧,那种事情还是由你来判断啦。」
应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别交给我啊。
「那才是不行的。吾辈还有事要去做,不能留在这里。」
「——有事要做?你那种身体还能干什么嘛。行了啦,樱子那里我会顺利地蒙混过去的,你就好好抓着我的背啦,我把你一起送到秋叶神社去。」
妖怪猫瞪圆了竖直的瞳孔。
「哦哦,你愿意背负起吾辈来啊,那还真是挺靠得住的啊。——但是,很遗憾,即使如此吾辈也绝不能留在这个地方。这与能不能动、基本上是无关的,毕竟吾辈所谓那剩下要去做的事啊,」
这么说着、妖怪猫脸上所浮现出的笑容微微有些令人不安,同时,还有着一种似乎让人无言以对的清爽之意。
然后,它维持着慈母般的温柔表情、把话说了下去。
「就是、去被清十郞杀死。」
————听错了。
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要说是开玩笑,这也不是能逗乐的气氛。
我把握着这句话的内容、却无法参透其中的涵意,只能露出呆呆的表情僵硬在那里。
「听好了,吾辈不被杀死的话,樱子就算是藏在秋叶神社里也是没有意义的。若是如今的清十郞开始认真地追寻樱子的话,恐怕就连秋叶之神的神域也是会被突破的吧。而防止这种事发生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只能用诅咒返还、将清十郞的怨念多少平息掉一些。」
完全撇下了我的思维和心理不管,妖怪猫继续讲述着。
「当然,真的让诅
咒反扑回去、把樱子杀死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需要能代替樱子承受诅咒的存在。至少要是个能骗过清十郞、使它以为诅咒返还了的活生生的替身才行啊。」
……这个替身就是妖怪猫吧。
「但是,无论多么能模仿樱子气息的精巧替身,恐怕也是无法完全欺骗了它的,怎么都会在替身上留下怨念。话虽如此,作为形式而言,只要返还过一次诅咒,即便是清十郞也应该会有相当的弱化。到了那一步的话,只要有秋叶之神的神气,就足够可以让樱子藏身起来了。只要藏起了身来,接下去应该就能让时间来解决问题了。被返还过一次之后,尽管是非常迟缓、清十郞的诅咒恐怕还是会慢慢消融的吧。」
「…………这样真的没关系嘛、我说你。」
最终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的反驳,并不是对妖怪猫这个计划的否定。
我是个外行人。
这家伙现在准备要施行的方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即使不负责任地说一声「别这样」也已成定局了,或者是否还有其它更精妙的方法,这些我都完全无法作出判断。
这样的我就算是再怎么去阻止它、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样真的没关系嘛、我说你。
那个任性的、不知世间疾苦的、总是心慌意乱的、看起来连正常地生活下去都是个难题的樱子、你就再也无法保护了呀?
是一句蕴含着这种意思的、有些卑怯的话语啊。
然而,妖怪猫回应给我的、却是没有丝毫动摇、一如既往那么轻松明快的满面笑容。
「没关系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吾辈白天就说过吧,『咒人终咒已,掘穴需掘双』。虽说那最初的诅咒是对八尾,可既然施展了诅咒的是吾辈和春子,那么要承受返回之诅咒的就不该是樱子,而是吾辈,这便是所谓的条理了。而且啊,对于樱子,吾辈也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了,小孩子即使是没有了父母,总有一天也是会顽强地成长起来的哦。」
……笨蛋啊!你和春子奶奶都是!
你们太相信那个千金大小姐了啦!!
樱子她啊、不是那样的哦。就连自己仍然还是个孩子都没有认识到、是比孩子更不如的孩子啦,还处在顽强成长之前的阶段。
的确,就算没有了父母、孩子也是会长大的吧,可是啊,什么人都没有的话、孩子独自一人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啦。正因为无法生存,才是孩子嘛。
——虽然我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才好。
怎么说才能让这家伙回心转意、把事情扭转到最后能让大家都开心的方向上来呢。
我不能接受这种结局,一定是有什么办法的。
可是。
在我这么烦恼着的时候,时间已经用完了。
本应是静止着的犬神动了起来。
空中的巨物简直像是战舰将主炮转了个头一样、发出了一种嘎吱嘎吱的、不像是声音的摩擦声、改变了方向。
它的黑眼仁依然藏在眼睑下,这么表现有点奇怪、不过它那全都是眼白的双目所盯着的方向、就是真正的樱子所在的藤里宅。
与此同时,我怀里的妖怪猫扭身跳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
「该停下了吧!给我停下、清十郞!不要再继续盯着樱子了!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樱子出生的那天,你曾是那么的开心啊。为了救樱子,你是甘愿献出了自己生命的啊。把这样的你变成了只会抱着怨恨的犬神、把你的头颅砍了下来的、是吾辈!吾辈心血来潮地把你从瓦楞纸箱里救了出来、怀着当成了自己亲生孩子般的怜爱之情养育长大、然后最终为了弥补自己的力量不足而砍掉了你的头。你要恨就恨吾辈吧,吾辈才是应当被你杀死吃掉的。所以,请你、请你放过樱子吧!」
妖怪猫从我的手中夺走了木符,再次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但是它——并没有变成樱子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有这样的直觉。
妖怪猫本身太虚弱了。即使用木符把自己的气息变换成了樱子的气息,可是它自身所发出的气息脆弱到了这种程度,也已经无法让我的眼中产生樱子的错觉了。
但是看样子,虽然这对我没用、对犬神来说却不同。
那个巨大的诅咒之炮塔、看上去要是开火、就能让人的生命在一瞬间轻易地消散掉一样,它再次开始回转向了妖怪猫。
「命啊,这是最后的话了,好好听着。接下来吾辈会竭尽全力吸引住清十郞,尽可能地争取时间。在此期间,你要和樱子一起从藤里家中出来,前往秋叶神社。只要吾辈还在继续逃跑着,樱子就是安全的。但是对方是清十郞,吾辈的体力和气力都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你要抓紧了,期限就只有吾辈活着的这段时间了哦。」
我的口中、终于还是无法说出话来。
我明白了、也说不出口,我不要、也说不出口。
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说出来、也没有任何作用。
现在,即便我把情绪完全发泄到这家伙头上,事态也是一定会自动演变下去的吧。
无论我对这种状况有怎样的感觉,所有的事还是会毫不容情地发展下去。
即便我对此一丁点都不能接受、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还是已经决定了的。
真狡猾,……太狡猾了啦,你这家伙呀。
特意向我展示出了这种进退维谷的状况,然后再对我发号施令。
你是看穿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得不照此行动、才这么干的吧?
那么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至少这还算是我的矜持。
既不哭哭啼啼地说什么,也不提出什么不满之意。
就这样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单纯地盯着妖怪猫的眼睛看着。
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责难着妖怪猫。
——这种事、我绝对是不愿意的。
——不要放弃、你也要好好活下来啦!你个畜生啊!
我不会开口说出来。
可是妖怪猫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笑容,那笑容无视了猫的骨骼结构、令人厌恶而毛骨悚然、却又无比地温柔、仅仅是看着就好像要被引出了眼泪似的。
「从今往后樱子也要拜托你了啊。」
那就是妖怪猫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它就立刻飞快地奔跑着穿过了河滩、跳进了灌木丛里。
在它后面,犬神就像是被磁石吸引着的铁球一样、开始缓缓地追了过去。
…………。
——就算是把我至今为止所尽情浏览过的、那些退魔类相关的漫画和小说全部都翻个遍、也找不到这样粗陋的剧情展开。
什么时候、能从哪儿蹦出一个黑长直的美型式神来呢?说一句“让你们久等了啊”之类的话呀,然后就能开始做些什么逆转战胜那个犬神了吧。
机会主义也好、舞台机关送神※也好、什么都行啦,要出来的话就快点给我出来呀,来救救弱小的我和那个难看的妖怪猫啦!
(※注:原文为“機械仕掛けの神”,原指希腊戏剧中剧情陷入困境时,从天而降推动剧情的神,因为是利用舞台上的机械机关将扮演神的演员送至台上而得名,借指通过人为手段制造出的那种比较拙劣的大逆转剧情。也有翻译为机械降神、解围之神等等。)
「别开玩笑了啦!该死的!!」
我仰面朝天、大吼了一声。
然后,我朝着那个妖怪猫消失了的树林正相反的方向上的藤里家跑了起来。
——是啊,我知道哦,我当然知道呀,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帮忙的啦,必须只靠着现有的我们几个来想办法解决了啦。
就因为这样,妖怪猫就真心打算去死了。
因为只要它不把自己的生命这张牌打出去,就怎么都没办法救到樱子了啊。
然后牺牲掉妖怪猫的生命来拯救樱子、这么一场大赌局的骰子已经被扔下去了。
这样一来,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当成棋子入了局的我、也不得不接受这场赌博,否则那个家伙分明是只猫、却要像条狗一样白死了。
真的是、很残酷的事呀。
呼吸渐渐变得气促起来,脚下磕磕绊绊地快要摔倒了。
事实上已经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连确认一下摔疼了的地方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爬起身再次往前奔跑起来。
可以的话我很想停一下,想要站定下来,好好考虑一下要怎么做才能把妖怪猫和樱子都救到,然后叹息、走投无路。
可那是不能允许的,现在的这一分一秒,都是妖怪猫为了拯救樱子而用最后的力量挤出来的时间啊。
一刻千金、那种说法都太过于轻松了。妖怪猫卖了命才获得的这一瞬间、就是一瞬间。
就连用脚蹬在地面上这点时间我都感到可惜。
为什么我不能在天上飞呢,我这样蛮横无理地责备着自己。
然后我气喘吁吁地、终于来到了藤里家的前面,而这时很无
情地、月亮也已经开始越过天空中央了。
◇◇◇
我二话不说就拉开了那扇上了年头的玄关拉门。
尽管我的身体上又是粘着泥土又是带着枯叶的,可那种事已经顾不上了。我仍然没有出声,自己进入了藤里宅。
在宽敞的藤里宅中,我的脚步一路直接朝着春子奶奶的房间而去。
在祖母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樱子——我对她有着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和要思考的事。
但是现在、一分一秒都是弥足珍贵的。
所以那些细节就算了,樱子的品行如何云云的都不提了。
然而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樱子的心灵依然还冻结着、就是个大问题了。
在病房里的床上、春子奶奶那曾经有血液流动着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保持着那种柔和安详的笑容、再也不会动了。
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的眼中涌出了决堤一般的泪水,樱子却始终只是微笑着。
就像是在回应着、已经不会再改变表情了的春子奶奶那温柔的笑容般,樱子的眼角和脸颊都不停颤抖着、还是把笑容凝固在了自己的脸上。
在那个瞬间、停止了。
樱子为了让那段、与她最喜欢的奶奶互相微笑着的幸福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就放弃了心灵的活动。
于是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樱子到现在仍然还把自己的心放在那个瞬间。
那就像是按下了录像的停止按钮一样,只要能停留在那个瞬间,就能够永远把梦做下去了啊。
就是春子奶奶奇迹般地恢复了、那样的梦啊。
……樱子她啊,是坚强而又弱小的。
这家伙的意志很坚定、可是又很脆弱哦。
樱子呀、实在是很不平衡的。明明是个被娇纵惯了的孩子、却比周围其他人都更懂事,但毫无疑问又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小鬼。
虽然是优等生、却是个天然呆女生,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里会经常被误解呀,不过这家伙真不是那么可爱的啦。
樱子是依照她自己的逻辑和伦理来生活的,这一点是绝对无法扭曲的。
她就是一个如此顽固的家伙啦。
在春子奶奶的教育下、她的那种标准是被纠正得像个普通人了,不过因为终究还是出于小孩子的观点、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种矛盾就导致了樱子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行。
再加上、与那样的心理活动相背的是、她的思维还在正常地运转着,所以很多方面都搞得非常不协调、在周围人眼中就越发成了一个“不可思议小姐”。
如今那家伙的一身玩笑般的和服、实在就是个好例子呀。她的心灵明明已经停止了,却只有思维还在很现实地活动着。
由于春子奶奶不在了之后、藤里家被亲戚们搞得乱七八糟的,樱子的理性就无视了心灵、为了显示自己是藤里本家的嫡子、而处理着春子奶奶的葬礼。樱子那因沉默而压抑住了情绪的丧主模样真的很冷淡,所以被那帮亲戚在背地里骂成了「鬼孩子」,这是在那之后我从妖怪猫那里听说的。
接着,樱子此后又为了向周围人发出、自己才是祖母的替代者的通告,居然开始穿起了春子奶奶的和服。
可是呀,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吧?
因为她明明没有承认祖母的死,可又要仅在形式上做出继承藤里家家主的事来,所以,樱子有时会被周围人当成是真正的傻瓜。
不过樱子的心里其实是根本没有矛盾的哦,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办法的逻辑之上的。
由于心灵一直停止着,她始终都在等待着与春子奶奶共同生活的未来,“为了享受这样的梦”,樱子的大脑回路只是实施了最合适的处置而已啊。
说到底以樱子的情理而言、这就是最合理的结果了啦。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说到藤里小姐、她是个怎样的人呢?」之类的问题,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她是一个只要自己不愿接受、就绝对不会去听从别人任何意见的一个乖僻的女生啦。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春子奶奶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不行,不行,别去想它,没有那种时间了,太浪费时间了。
不过、但是——。
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个顽固而又乖僻的樱子带到秋叶神社那种地方去呢。
在这一个月里,我用尽了办法想把樱子带到学校去、带到家外面去。
可是,我做不到。
理由是非常明显的,就是因为她的心灵停止了。因为已经停止了,所以无法接受自己周围时间的流逝。
她只是稍微买上一点食材、洗洗澡、进行一些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行为。然而,那些也全都是为了继续妄想出春子奶奶活着的样子、所做的自我保全。她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了身体就无法再做愉快的梦了、才让肉体活下去的而已。
所以除此以外的时候,她就始终把自己关在春子奶奶的房间里。为的就是在渗透着春子奶奶味道的房间里、妄想着春子奶奶回来的瞬间。
等死去的人回来这种事,冷静地想想简直就像是给死者招魂的鬼故事啊。
但是不管现实如何,要把樱子从那个房间里拖出来是很困难的。
尽管她挂着看上去傻乎乎的天真笑容、显出一副让人会误以为是个纯朴男生的样子,实际上樱子却坚持着足以令撬棍也生生折断的顽固。
所以我伸向了隔扇的手犹豫了一下。
说话的方式——骗人的方式要是用错了的话,那家伙是绝对不会从房间里出来的。
可是这个瞬间、妖怪猫那生命的沙漏也在一粒粒地不断下落着。
……既然这样不如把樱子架起来塞进出租车里吧,我心里也这么想到,但现实上是不可能的吧。虽然我比她高出一个头,可毕竟还是同年的女生,要绑架樱子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无力了。要是她挣扎起来再一耽搁时间,那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我嘎嘣嘎嘣地咬起了牙。
没有时间这么站在不动了,光是站着不动、就是对不起妖怪猫了。
——算了,那就算了啦,先把门给打开!然后再考虑吧。
我就这么说服了自己,打开了隔扇门。
房间里樱子正在睡觉。跟往常毫无区别地把祖母的遗物散放在了房间中,樱子就在那中间睡着。
她的红色和服敞开着、就以这副模样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地睡着,
「……你还活着吧……奶奶……」
她的睡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微笑,喃喃地说着真的很幸福的梦话。
本来,这一定是一副很引人哀叹的样子吧。
失去了唯一的血亲、只能在梦中与祖母再会,这样一位少女的睡姿。
然而、尽管如此……,
我看着现在的樱子、所感受到的是汹涌地翻滚着的怒气。
你还做着梦吧,还跟春子奶奶相逢了吧。
可是啊,你知道另一方面我有多么担心吗。
班里的那帮人也是,因为你不来他们又有多么牵挂你啊。
然后还有妖怪猫,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做替身、也要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
然而樱子你、根本半点都不去理解周围那些关心着自己的人的心情,只会一个劲地向死者倾注思慕之情。
这对于樱子心里的感情来说、或许是正确的。
可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就一定是错误的。
「喂、醒醒吧!樱子。」
一直进到了房间中间,我半有些粗暴地摇晃起了躺着的樱子的腿。
樱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在房间里来回转着脑袋环视了一下,接下来跟我的目光对上、马上很不高兴地尖尖撅起了嘴。
她应该是好梦做到了一半被叫醒、心里很恼火吧。
「干什么?命。」
她一边吐出不留情面的话语,一边霍地直起了上半身。从敞开着和服的樱子身上涌起了有些危险的气氛,可是我却更加着急了。
——别说什么“干什么”了啦!在这种妖怪猫命悬一线的状态下啊!
我差点就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但是没有说出来。
正在我要这么说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呆呆地张大了嘴。
不仅仅是嘴、连我的眼睛也瞪圆了。
这都是因为在跟我面对面的樱子的背后、书桌前面的那扇窗口处有某个人——,
是春子奶奶在挥着手。
这种实在太过突然的事让我整整僵硬了好几秒时间,然后春子奶奶闭上一只眼吐了吐舌头。
于是我就意识到了。
春子奶奶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动作来的。
——白天那个美貌的幼女说过一句话。
『是啊,什么样子我都可以变哦~』
——在犬神停下的间隙里妖怪猫说过一句话。
『八云已经在为把樱子从家里赶出去而进行一些准备了。』
窗外的这个春子奶奶、不是什么由于担心孙女而冒了出来的幽灵,而是策
划着要把樱子带出这个房间的、八云。
估计是觉得我这种一下子超过了五百四十度变化的样子有些可疑吧,樱子顺着我的视线转过了头去。
然后、
「——呃!」
樱子的脸色一瞬之间发生了由白到青、由青到红的变化,倒吸进去的一口冷气、在樱子的肺里无路可走了。
——我明白了。
不考虑樱子这方面、而是考虑了利用春子奶奶的样子,妖怪猫他们的想法我是清楚了哦。确实,如果想要说服樱子听话,那就是春子奶奶了。只要是春子奶奶说的话,顽固的樱子也是会老实去听的嘛。
不过啊————真是笨蛋啊、你们两个!
居然这时让春子奶奶的样子出现,你们果然是没有真正地完全了解樱子的心情啊。
这是下策啦,下策中的下策啦。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樱子还没有哭出来过这一点、你们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
如果是觉得我不会点头同意这个拯救樱子的计划,你们就应该在策划里加上把我给完全骗过去这一条。
想要让樱子乖乖地听话啊、就根本不能让现在的樱子看到春子奶奶的模样啦,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要是让樱子看见了活动着的春子奶奶的样子——,
樱子那停止下来的时间、就会流动起来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樱子的喉咙里喷涌而出的、是堪称连野兽都有所不如的咆哮声,不仅仅在房间里、甚至响彻了整幢屋子。一看到春子奶奶的样子、已有十六岁的少女就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呼喊了起来。
她想要站起来、但腿部膝盖以下都软掉了,就一边发出着尖叫声、一边朝着窗口爬了过去。她都不去管放在房间里的那些纪念用的道具了。软了腿的樱子就用手扒着、像个婴儿一样向前爬行着。
樱子的双肩在颤抖着、樱子的喉咙里发出了抽泣声。
绝不哭泣的樱子、一边爬着一边流下了泪水。
「奶、奶奶!!」
然后樱子贴在了窗玻璃上、很快打开了弧形锁。
「奶奶!奶奶!奶奶!」
但是窗户却打不开,恐怕是用什么小东西卡死了。
「奶奶啊啊啊!」
樱子的双眼中流出的泪水、顺着窗玻璃滑了下来。樱子用几乎要把它砸破的势头敲着那扇打不开的窗,不,那种用力方式应该是远远砸不破的吧。
樱子的眼睛里估计是渗出了泪水吧,不知在她的眼里、窗户那边的春子奶奶是怎样的呢。
在我的眼里,变化成了春子奶奶的八云、尽管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可还是完全能看得出它很为难。樱子那超乎预料的慌乱失措,令它不知如何是好。
——樱子会这么错乱、是理所当然的。
基本上樱子的心里、对于理性发出的声音和现实的判断都是无视的,只是一味地逃避着春子奶奶的死亡,而那正是为了要期待这一瞬间的奇迹啊。
因为如果连春子奶奶的死也不认清的话,就可以妄想春子奶奶还活着的未来了。
因为比起那放弃的绝望来,至少还有或许说不定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然而现在,只能靠妄想和逃避来获得的这种想象、终于成为了现实啊。
「你终于……你终于回来了啊,奶奶。」
『——樱子,很遗憾,我的身份已经无法回到这个家里了哦。』
「我一直是坚信着的呢,奶奶。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我都知道、奶奶一定是会好好回来的。」
『我说了不是那样的哦,樱子。』
「因为,奶奶是绝对不可能让我孤零零一个人的嘛。因为呀、你是我奶奶啦。你就是我的、奶奶嘛。」
『……不、樱子』
「所以我就这样啊、为了让奶奶随时都可以回来、一直在家里等待着。就在这个房间里一直一直、等待着奶奶回来的这个瞬间呢。」
她曾经那么忍着不流出来的泪水、如今把下巴都弄湿了,樱子就这样朝着春子奶奶无忧无虑地笑着。
我、则用力咬紧了下嘴唇。
……这种事、是欺瞒!是侮辱!是亵渎!
对于樱子那思念春子奶奶的心,还有对于完成了自己人生旅程的春子奶奶的死。
以这种充满了谎言的戏剧、来浪费用妖怪猫的生命换回来的宝贵时间,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允许发生的。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樱子不可能会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说是下策,这是无计可施了吧!
『好好地听着、樱子,现在有危险逼近了你。』
「哎,奶奶,你会回来的吧?从今以后都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吧?」
『听到了吗,有生命的危机正在逼近你。』
「今天已经太晚了呀,明天我们一起出去吧。我们两个、就像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那样呀。」
『你为了要活下去、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房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就到奶奶你喜欢的那个公园去哦。因为住院,结果奶奶一次都没有去过吧?就让我们、久违了地一起在那在路上散步吧。」
在不被樱子发现的情况下、八云稍稍向我投来了一点目光,它内心的动摇已经很明显地传递了过来。
妖怪猫和八云是觉得、只要利用了春子奶奶的模样、就能很简单地让樱子听话了吧。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那两个妖怪是这么商量的。
——所以说太天真了啦、你们两个。这是对亲人的偏袒心理。他们太不了解、樱子到底有多么地任性和顽固。
我也是很想帮上一把呀。怎么做也无法让时间停下来、只能一个劲地着急啦。
可是,对这样的樱子要说什么话才有用呢?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我都希望能有人来告诉我了啦。
八云对完全不听自己说话的樱子感到很为难,用春子奶奶的脸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挑起了眉毛之后、就成了我小时候一天要看见三次的、令人怀念的那副春子奶奶的愤怒表情。
『好好听我说话、樱子!听好了,这样下去你就要死了啦!』
就这样保持着春子奶奶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怒吼。
一瞬间,樱子愣了一下,接下去就像是说着『这样啊,那我们一起出去吧』这样的话似的、用一种小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语气,
「嗯,可以哦。」
这么回答道。
不仅仅是变化成了春子奶奶的八云,就连在她背后看顾着她的我、也同时停止了动作。
「哈哈哈,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没关系的啦,我很清楚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呀。我一直——一直啊、都无法承认、奶奶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其实我的脑袋是完全理解的啦,奶奶的身体放了进去的那个炉子冒出了烟的情形、躺着奶奶的那台平板车上只剩下了骨头的情形、我都清楚地记得。可是,就算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奶奶了,心里还是无法承认。脑袋里想着、根本是没有可能的。因为死去的人复活、或是发生奇迹这种事、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想相信这些也是没用的。不过,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还是无法停止去妄想有一天会遇见奶奶。这是在做梦吗?我还在睡觉吗?如果是在睡觉,那也没关系啦。但是呢,拜托了,请把我也带走吧,我已经不愿再等待那不可能会发生的奇迹了。我也知道,奶奶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所以——就让我到那边去吧。」
然后樱子朝着春子奶奶的影子、露出了完全没有半点阴云的满面笑容。
「如果能和奶奶在一起的话,我还是死了比较好呀。」
——是吗,樱子,你的心情我已经痛切地理解了哦。是这样的吧,是啊,以你的性格是会这么想的吧,嗯。
其实说实话呀,这时要登场的应该是春子奶奶。再怎么说、毕竟代替了樱子父母的、还是春子奶奶嘛。可是很遗憾的是,春子奶奶呀、已经不在了啦。所以虽然没什么时间,不过仅限现在、还是由我来代替春子奶奶吧。不是那个在窗户对面的拙劣赝品呀,而是在九泉之下担心着你、可是却什么都做不到、如今一定正懊恼得咬着牙的真正的春子奶奶,她的心情呀——现在起就由我来代言吧!
我从樱子背后伸出手掌、拍在了她的肩膀上,接着在樱子意识到之后转过了身来的时候,
狠狠地、在樱子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那是令樱子的脚都腾空了起来的强烈一击。
樱子往后退了好几步,张开了嘴用手捂着脸颊、翻起眼瞪向了我。
呯的一下、还击了我一拳。
「你干什么啊!」
面对尖声大叫着的樱子,我连自己的鼻血流了出来都不顾、报以了怒吼。
「别开玩笑了!给我收回啊、你刚才那句话!」
「这跟命是没关系的吧!我刚才、是在跟奶奶说话啦!」
「少啰嗦!连这种假货都看不破的水平、还说什么奶奶,别搞笑了!这不可能是跟
我无关的吧!因为,你想想如果你死了,我会是什么感受啊!」
「这种事——」
「如果我死了,你又是什么感受啦!要是我在你的面前、说出还是死了比较好这种话来、从此以后就不在了的话,你会是什么感受、你倒是说说看啊!」
樱子紧紧地咬着嘴唇、盯着地板看着无言以对。
要是真正的春子奶奶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说出一样的话来。
还好是我呀、樱子。要是春子奶奶的话、就不会只打一边、而一定是左右开弓了吧。
可是啊……因为是面对着我、就用上了拳头,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都不是双倍返还了,就算我再怎么吸、再怎么擦,还是有鲜红的血从鼻子里垂落了下来啊。
「所以呀,你收回那句话吧,樱子。其实我是想放过你的,可是——只有现在、你是绝对不能吐出这种台词来的。」
「——只有现在?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樱子露出了并不释然的表情、不过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就这么瞪着我。
我——瞄了一眼时钟。不行,时间还在不停流逝着,要蒙混敷衍就太浪费时间了,不能一直就这样来回交涉下去。
「事情就像那边那个春子奶奶说的一样,你现在还活着、都是靠了妖怪猫的啦。」
「你说是靠了球球……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妖怪猫拼了自己的性命来做你的替身,把那个应该要降临到你头上的诅咒引开了,你才能够仍然还活着的。」
「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好好给我说清楚啦!」
「不行了!没有时间说清楚了,以后再讲给你听,先跟我来。」
「你说跟你走,走了又能怎么样呢?」
呜的一下、我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
一瞬间、樱子的这个问题让我为难了起来,此时、从窗外传来了回答。
『你会活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球球会死,仅此而已。』
那是以春子奶奶的面孔摆出了一副奇妙表情的八云。
樱子再次转向了春子奶奶,
「不行的,那是不行的啦。奶奶,球球是不能死的。球球是一直跟我和奶奶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家人啦!」
『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能拯救你的生命了。你刚才说、自己死了也没关系的是吧?死去的人是什么都做不到的,你觉得一个接受了死亡的人、如今还有资格对别人的行为说三道四的吗?』
「——对不起,奶奶。我、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那就好好活下去,樱子。包括我在内、还有一些人正在想办法让你活下去,你就听从这样的指示、跟着命去吧。』
……这就是关键时刻了,照这个趋势来看、樱子是会听春子奶奶的话的。
虽然花了些时间,不过总算还是做到了。
总之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宽限时间,马上就要直接离开藤里宅、拦下一辆出租车——。
「——是这样的啊,死掉了的话、就根本不能再对别人的行为说什么了吧。所谓的死、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吧。所以说呀,我现在仍然还活着呀,刚才我翻了脸、说了很过分的话,请原谅我吧。」
然后樱子把低下的头抬了起来,看着那个本应是好不容易才见了面的春子奶奶的模样、盯住了她的眼睛,
「死人、就闭嘴吧。」
很干脆地这么说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令我都忘了要把鼻血吸进去、睁大了眼睛。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是要去救球球的哦,让球球代替我去死这种事、我是不会同意的。就算是猫也好狗也好、只要同样是家人,我就不能接受以其牺牲为条件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我会活下去,然后也一定会救出球球。」
八云呆呆地略微张开了嘴。
——说是狢很擅长于变化?根本就是吹牛的嘛。看那副德性、不过是徒有外形的拙劣模仿。不对的,不是这样的表情,要是听到了樱子能说出这种像样的话来呀,
真正的春子奶奶、一定是会高兴地笑起来啦。
我脑袋的角落里是这么想着的,不过樱子这实在是过于突然的话语、也让我同样有些茫然若失。
「对不起啊、奶奶。可是,我要去哦,总之必须要去救球球才行。」
这么说着,樱子一副毫无顾虑的样子、连妖怪猫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就这么准备离开房间了。
『等一下、樱子。』
此时可能实在是出于狢的志气吧,八云仅在外表上看来还是恢复了平静、叫住了她。
『……这是你自己的事,估计我再怎么说也是没用的了吧。』
樱子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就用<祝祭还原>吧。球球现在可能就要代替你、死在犬神的诅咒下了,要说还有办法可以救它脱离绝境的话,那就只有<祝祭还原>了。』
「祝祭还原?什么?这个祝祭还原是怎么回事呢,奶奶,那个要怎么做才行呢?」
『所谓<祝祭还原>,就是让一切怨恨都随波而去,心平气和地、安稳地、宽容一切,将彼此从憎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术法。在<祝祭还原>之下,将憎恶化为力量的诅咒就会被净化,如果你有这个想法的话——』
八云站在被窗户对面、指向了房间的角落。那里翻倒着的是刚才被樱子用手拨开的、黑色的木箱。
『就把放在那个箱子里的清十郞的妖术之头、连同所有的遗恨和诅咒、一起扔到诅咒弃置场里去吧。』
「这么做就能救球球了吗?」
『只要你的意念能够传达到、就一定可以。不过半吊子的想法是不行的。为此你对于那个杀害了你双亲的存在、也必须要以饱含慈爱的心去原谅它。这种事你能做得到吗?』
「我能做得到哦。就算做不到我也会去做的啦,奶奶。只要那样能救到球球,我就绝对会试着去做的啦。」
话音刚落,樱子就用双手捧起了地上的木箱。
「谢谢你,奶奶。我、一定会成功做到给你看的啊。」
然后樱子就目不斜视地、从仍然还呆立着的我身边跑了过去。
她连房间的隔扇都不关上,啪嗒啪嗒地跑在铺着地板的走廊上,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怎么回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祝祭还原?这个词我听到过,就是今天白天妖怪猫说的,
——无论是蕴含多么强大怨念的诅咒,只要<祝祭还原>能成功、就会把诅咒净化掉。
这么说……难不成……,妖怪猫有救了吗?
『喂,命小姐啊。』
一瞬间,八云的声音把陷入了沉思的我叫醒了过来,仍然还是春子奶奶的模样、声音,只有语气恢复成了它平常的状态。
『你把那个书桌的书架上、最边上那本线装本的书拿去吧。那是老板为了自己的女儿——弥生小姐所写的指导书,<祝祭还原>的使用方法也写在那上面了。』
「这、喂,真的可以用出来吗?据说妖怪猫用不出来的那个<祝祭还原>、让这个樱子来施展。」
『身为畜生的老爷是无法施展的啊,不过小姐是老板的孙女,要说才能那是出类拔萃的哦。可是啊,即便如此她也是个完全没有修行过的外行人呀,我还是要预先劝告一句,这是一场赢面相当小的赌博呀。』
可是这么说的话,就只是小、而已。
成功的可能性是、有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既然这样的话——,
「那么就是说、能以大家都会有圆满结局为目标了啊!妖怪猫也好、樱子也好、所有人或许都能得救了啊!」
听到我的大喊声、八云稍稍瞪圆了眼睛,又很快保持着春子奶奶的面孔破颜一笑。
『正是如此。即使再怎么说是为了保护小姐,对于老爷这次所做出的计划、我也是始终都不能接受的。跟命小姐一样呀,我是不会承认、失去了老爷的那种可喜可贺的结局的啦。无论有怎样的困难,终究还是要努力过之后才会迎来大团圆啊,就因为这样、我连变化的演技也一点儿都没发挥出来呀。』
说着,它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了一如既往的嘻嘻嘻的嗤笑声。
这、我说你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演得很蹩脚了!
而且感觉这种时候、你那个嗤笑还是免了吧,春子奶奶的形象都完全破坏了。
——说起来、这个混蛋变成美貌幼女的时候,「哦~」的语气是没有改变过的啊。
『好了,快点吧,说明白点现在状况还没有好转呀,甚至形成最糟糕的事态的可能性只是更高了。为了不变成那样,你要好好地帮帮她啊。』
「好啊,交给我吧。」
我按它所说的、在春子奶奶的桌子上抽出了那本线装书,然后就那么追着樱子跑了出去。
◇◇◇
我从藤里家的玄关冲了出来、一路穿行在黑夜中。
不所意料,樱子连鞋子都没穿、就走
在了正面通往大路的竹林小道上。
我看见了她拉着和服的下摆、笔直向前猛冲着的背影,在她身后大声地叫着她。
「喂、樱子!我说你、知不知道诅咒舍弃场在什么地方啊!」
听到这个声音,樱子的脚急刹车般地停下了,那模样让人感觉、背后没有冒出个「啊」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冒失鬼。明明连地方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居然就冲出来了哦。
我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脚下转了个方向、同时又喊了一声。
「我知道!跟着我来吧!」
然后二话不说、朝着反方向的后山跑了起来,能听到身后有樱子跟了上来的脚步声。
一踏上登山的山路、一种与下山时截然不同的焦躁感就开始刺激起我来。
刚才为止我是光想着、不能让妖怪猫白白牺牲了,可是这次则不一样。
樱子的生命现在也很危险,要是带着樱子气息的妖怪猫不在了,清十郞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樱子。可以说妖怪猫的死、已经与樱子的死直接联系了起来。
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宽限时间呢。
妖怪猫说过、它会为我和樱子逃到秋叶神社去而争取时间。那家伙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不过即使这样它也是为了保护樱子,仅仅是逃脱的时间、它绝对是能争取到的吧。
可是,已经经过了相当多的时间也是事实。
按照前往秋叶神社的路程来考虑,我从山上下来把樱子带出来要花掉一半时间、剩下就是在路上跑要分配掉大约一半时间了吧。如果它考虑的是用出租车之类的情况,时间就已经剩下一半都不到了。
更何况到了诅咒弃置场之后,事情也不可能就那么结束了。
接下去在有限的时间内,我和同样一无所知身为外行人的樱子、就要进行<祝祭还原>的仪式了,还必须要成功才行啊。
赢面确实很小哦,都不能用很小来形容了呀。
这要是轮盘赌的话,一定就是鲁莽地把所有赌注都压到一个点数上的一局定胜负了。
而且这次不只是妖怪猫、连樱子的生命也当作了赌注,是一场大豪赌。
但是即便如此,与下山的时候比起来、我的脚步还是变轻了。
……说起来也是吧,我已经不像那个时候、那么自暴自弃了。
现在,我是在为了大家而奔跑着嘛。
没问题的,肯定能顺利解决。
不、应该说、我一定会让樱子顺利地解决给你们看呀!
一刻都没有休息过的我、停下了脚步,稍稍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会儿,把氧气充分地吸进了肺里。很快樱子也追了上来,停在了我旁边。
「……到了,就是这里啦,樱子。」
月亮已经开始落下了。
天空中照了下来的月光、以和最开始我看见这里的时候相反的方向照着地面,像墓牌一样直立着的无数人形和吊币的影子、在昏暗的地面上延伸着。
「……这里是吧……我明白了。」
说着,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的樱子、还是打开了抱着的箱子。
里面、放着清十郞的头盖骨。
樱子把箱子放置在地面上,用双手捧起了那个、被妖怪猫所砍下来的头颅。
然后——停止了动作。
这是当然的。让怨恨都随波而去,就算是这么说、这也太笼统了,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嘛。
「好,你稍微等一下哦,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
「你知道吗?命。」
「是啊,交给我吧。」
我打开了八云交给我的那本线装书。
它说过在这个上面是写着怎么做才能施展<祝祭还原>的。
只要我看着这本书讲给樱子樱子听——。
正想着,我用手机的灯光照着书的手停下了。
……喂喂,骗人的吧?这什么玩意啊,文字都在纸上乱爬嘛。
虽然我觉得它们都在一些微妙的地方缺乏常识啊,可是也要稍微考虑一下别人的尺度吧,那两个家伙呀。
我啊、只是一个稍微有点腐的平凡女高中生而已。
就算假设是个古文成绩拿过满分的人啊,作为普通的高中生也是绝对看不懂这种东西的啦。
在作为唯一依靠的这本指导书上面、写着的是我和樱子都不可能看得懂的、古典课教科书上的照片里那种、像是蚯蚓爬一样的文字。
我的额头上、有冷汗滑落了下来。
「那么,要怎么做呢,命,快点告诉我吧,估计要没时间了吧。」
「……好、好啊,你稍微等一下。」
为了不动摇樱子的情绪,我隐藏了内心的焦虑、若无其事地合上了书。
都到这里了、不带这样的吧,恐怕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可居然完全看不懂方法啊……。
——不、别放弃啊、我。
好好想想啦,妖怪猫和八云说过些什么?
『<祝祭还原>这个术法、需要一种无论有怎样的仇恨和憎恶、都能对其既往不咎的宽大心胸。可以说那就是能宽容一切的菩萨心肠。』
『所谓<祝祭还原>,就是让一切怨恨都随波而去,心平气和地、安稳地、宽容一切,将彼此从憎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术法。』
要说笼统——笼统的内容还是明白的,它们想表达的意思我能够理解,可是,
「……总而言之啊,那个、首先是」
「首先是?」
——具体的话我说不出来。
可以说我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那也难怪啦,事实上我也是不可能看到过那种仪式的,听说是要扔到地底下去呀,不过肯定不会只是那么简单地埋起来而已。
只有一些含糊的话语、是无法让人联想出现实的方法的。
更何况还是在绝不允许失败的情况下。
没有顺利施展出来、再重新来过,我们可没有这样从容的时间了。
而且与此同时,就连迷茫的时间也没有了。
我的脑袋、我的思维,越发变得一片空白了。
看着樱子,我想说些什么却停下了,要重新组织话语却又闭上了嘴。
就这么重复了大概有两、三次吧。
樱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指示时,她脚下的土地毫征兆地突然隆了起来。
地面简直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鼴鼠通过般膨胀了起来。
站立的地方成了那样,樱子当然就失去了平衡,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就一屁股摔倒了。狗的头盖骨从她的手中落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下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从隆起的泥土中现出了身影。
就如同从土馒头里爬了出来的尸体一般、挟带着泥土冒了出来的那个东西是——。
一只狐狸。
「这可不是我要对你这家伙出手啊。」
那只大小甚至堪比豹子的狐狸、低头看着倒下的樱子、张开了嘴。
从泥土出冒出了狐狸——光是这样就足够让人大吃一惊的了,然而我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在一种令脑门都麻痹了的惊愕下浑身颤抖了起来。
——我、曾经见过这只狐狸,可以说,根本不可能会看错。
只是,没有了尾巴。
曾像孔雀一样、宽广地伸展开的那八条巨大的尾巴没有了。
不——不对啊,准确地来说,尾巴其实还是有的。
只有一条形式上的、与这头狐狸的巨大身躯相比实在是过于贫弱的、与其说是狐狸的不如说更像是老鼠的、如同细小的绳子一样的尾巴,小模小样地在它屁股后面垂落下来。
「实在不容小觑啊,所谓的阴阳师,将我这妖狐之王在黑暗的神祠中封印了十六年,然后如今又将作为我力量象征的八条尾巴中的七条都打散了,我花费了长达千年的岁月、所积累而来的尾巴在短短的一瞬间就没了啊。幸亏我用最后的一条尾巴钻进了木气所不能至的地下,要是再晚一瞬、就连我的存在都会被完全消灭掉了吧。」
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盯着樱子、狐狸这么说道。
——没错,这家伙果然就是八尾。虽然我怀疑它这副样子是不是还能叫‘八尾’,不过它果然就是八尾啊。
恐怕它是遭到那条苍龙攻击的时候、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进了泥土里的。
明明还说过什么「消灭掉了」的啊,那个三流阴阳师,这不是让它好好地逃过了嘛。
「不过,看来最后的最后我还剩下了一点运气啊。如今的我要是钻出了地面、就只会被那只猫又给灭掉,所以我以为只能等待着缓缓地消亡了,没想到你会自己漫不经心地跑过来。现在吃掉你的话,应该能恢复一条尾巴吧,这样一来,至少要从那个可恨的、却不得不承认其力量的猫又手下逃走,就是完全可能的了。」
说着,‘原’八尾把前腿搭在了倒下的樱子肩膀上,形成了把她按倒在地面的动作。
我看到这个情形,举起了手里的线装书、不由自主地朝着八尾跳了过去。
「放开樱子!你个混蛋狐狸。」
然而,八尾把前腿从樱子的肩膀上拿开了之后、微微地摆了摆头,就把现在也连它的鼻尖都抓不住的我、轻而易举地打飞了。
我后背着地弹跳了一下,然后撞到了树上。
呜呜呜呜,肺部收缩着把空气都挤了出去。我想马上就站起来,可是由于手脚麻痹、上半身都不能如愿动起来。
——可恶啊!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事啦!本来就已经是一秒种都不能浪费的状况了啦!
我这么在心里大喊着的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不——对啊,这样或许能行。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想法太跳跃了、感觉有些微妙,可即便如此,相对于发生了变化的情况、对樱子而言只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
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告诉樱子,把动弹不得的脑袋勉强抬了起来。
「樱子!就是这个家伙!你要原谅这个家伙!所谓的<祝祭还原>,就是原谅对方。为了保护你,春子奶奶就曾让施加在这头狐狸身上的犬神诅咒付诸东流了啦!原谅这个怪物、樱子!」
我挤出最后力气发出的声音、在昏暗之中回响着。
首先作出了回应的是八尾。
「你说、要原谅我啊,真是有趣的傻话啊。那么,想要原谅我的话,就看看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变成鬼来判断吧。」
说着八尾就朝着樱子的喉咙、张开了布满鲨鱼般利齿的大嘴————,
那张比老虎还要凶暴的狐狸脸,被一双小小的人手左右夹住了。
那双手绝不是要阻止狐狸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而和缓地、简直有如母亲抚摸着自己孩子脸颊般、轻轻地伸出了的一双手。
「——你、是谁?」
然后,樱子露出了优雅的微笑。
亲眼看着那凶恶的下颚在鼻尖前张开,樱子依然对着八尾温柔地发了话。
这么一来,就算是八尾也不禁把张开的嘴暂时合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你这家伙,难道没有听那个老太婆说到过我的存在吗?」
「告诉我吧,为什么你要被憎恶呢?为什么你要被怨恨呢?」
狐狸用鼻子嗤笑了一声。
樱子和我都很无力,刚才被打飞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无论它变得再怎么瘦弱,一介人类在这种妖物面前也是毫无办法的。对此,这头狐狸应该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就像是舔着砧板上的鲤鱼、以此来取乐般。——回答着樱子提问的八尾、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没有听说过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我就是把你的双亲切碎了杀死的妖物。」
「是吗。」
「而且是曾经图谋要吃掉还是个婴儿的你、然后现在正是满足了夙愿、要把你雪白的喉咙咬断了的妖物哦。」
「是吗。」
八尾「呜」地吼了一声。是樱子这种淡淡的反应出乎了它的意料、让它感到无法接受吧,八尾看样子恼火了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杀了你双亲的时候实在是个杰作哦。人类的生命这种东西真是意外的坚韧啊,浸泡在自己的鲜血里,即使只剩下了脑袋和身体、还像条青虫一样蠕动着啊。为了让嚎啕大哭的你安心下来,还用沾满了血的那张脸笑着,那种令人愉快的样子我至今都还没有忘记哦。」
「是吗。那么——就只有这些?你被憎恨的原因、就只有这些了吗?」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
「这样的话,我就原谅了你吧。你所犯下过的罪孽,我全部都原谅了。」
「你这家伙、精神正常吗?」
「因为,就算是执着于那种事、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樱子微笑着。
「我在奶奶的房间里闭门不出过之后啊,就明白了哦。无论是多么痛苦的状况和心情,不承受下来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一切是不会重新开始的。过去的事、哪怕那是关系到人的生死的,也绝不能一直保留下去。要问为什么,就是因为即使那样、人也依然必须要活下去才行。」
樱子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充满了温柔地、在那张凶暴的狐狸脸前、仿佛在教导着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
「既然如此,还是把你也原谅了比较好吧?与其完全被怨恨憎恶、痛苦的事情牵扯着心灵,被束缚得连自由都失去了的话呀,还是原谅所有的一切,然后正面来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比较好嘛。」
然后我要活下来啊,还要去救出活着的球球哦,樱子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听完了樱子的话,八尾高声哄笑了起来。
「是吗!是吗!真是了不起啊,这简直就是圣人君子了,你要原谅我是吧。——那么现在,即使我在这里把你的喉咙给咬断、你当然也是会原谅我的吧?」
八尾再次张开了那排列着如同鲨鱼般尖锐牙齿的下颚。
眼看着这副情形,樱子仍然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动摇。
甚至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怜悯般的、更是充满了慈爱的表情。
一瞬间,从八尾的身体上飞出了细小的光点。
它们纷纷扬扬地飘舞着,然后渐渐沉入了地面。
八尾并没有发现,而樱子、好像也没有看见这些光。
然而,我却看见了。
然后同时,我甚至还理解了、似乎只有我的眼睛能看到的这些光到底是什么。
那些光是诅咒、是怨念具现化的东西啊,就是缠绕着八尾的犬神的诅咒本身。这诅咒被樱子的祝祭逐渐净化,然后就返回到了地下。
——樱子,你真的很厉害哦。我呀、被那家伙按倒在地的时候就不行了,光是要把尖叫声咽下去、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可是你在笑着。无论再怎么被那头狐狸威胁,你的微笑也没有半点破坏。
我觉得你真的好厉害。
不过啊。
不行了——已经穷途末路了。
颠倒着看着这一系列过程的我、勉强把趴在地上的身体翻转了过来。
樱子所做的事情、大概是正确的。
虽然我只有直觉,但<祝祭还原>一定是成功施展出来了。尽管没有进行任何仪式,可是仅凭着樱子心中的那份清廉,就解除了犬神的诅咒。我相信只要再多花点时间,诅咒的效果就一定会真正消失了吧。
只要犬神的诅咒解除掉,应该就能切实地拯救到妖怪猫了。
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祝祭还原>,是不能把眼前的这个妖怪也消灭掉的。对于八尾,已经没有了任何对抗之策。
从八尾钻出了地面的时候开始,情况就无限地接近了绝境的状态。
怎么都没办法了——。
「樱子……。」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抓住剩下的可能性、朝着樱子爬了过去。
但是,不可能赶得上了。
樱子的脸上、始终浮现着连我都从未见过的、温柔的满面笑容。
在那樱子的周围有光在飞舞——然后,无情的牙齿往她的喉咙上咬了下去。
◆◆◆
在那无数丛生着的树木上、吾辈在一根根的树枝间跳跃移动着。根本没有确定什么方向,只是毫无作为地、向着移动范围最远的树枝跳过去而已。
这是不公平到了极点的追踪。吾辈是无法在遍布着障碍物的山中笔直前进的,而追了过来的清十郞却并非如此。
对不是肉身的清十郞而言,即使是在苍郁的山中、与一直延续到了地平线的平地也没有任何的区别。它都没有将树木弄倒或是拨开,只是抄近路在天上一点一点地朝吾辈紧紧追了过来。
必然地、吾辈被逼无奈之下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持续不停地跳着。
——在那之后,不知吾辈争取到了多少时间呢,感觉已经连续逃跑了相当久了。由命带着的樱子,这时候差不多应该到达秋叶神社了吧。
感觉已经足够了。
有变成了春子模样的八云劝说,恐怕樱子很快就会从家里出来了。命也不是个傻瓜,要是奔跑到了极限的话,对人类来说代步的工具也多得是。
这样应该已经行了吧?
差不多也是时候、可以让吾辈这个身体被清十郞粉碎掉、缓和一下清十郞被犬神的诅咒所折磨着的痛苦了吧?
但是在被逼迫着的状况下,对时间的感觉是不准确的。
即使吾辈觉得过了十分钟,可事实上也许只经过了一转眼的时间而已。僵硬的身体所发出的声音、欺骗了吾辈思维的可能性也是不能抹杀的。
这样的话虽然对不住清十郞,现在还是只能再穿行一会儿了吧。
反正不管怎么样,接下来也跳不了几下了,那么、你就只要再短暂地、稍微等待一会了。
这么想着向下一根树枝跳了过去的时候,吾辈的前腿终于到达了极限。
与自己的意志完全毫无关系地、关节咔嚓一下就垮掉了。即便刹那间用爪子钩住了树枝,可加上了吾辈体重的跳跃之势、还是无法支撑得住。
抵抗落空,吾辈从离地数米的树上、
前倾着掉了下来。
差一点几乎就成功缓冲落地了,但吾辈以猫的身体、还是大字形躺倒在了枯叶上。
——这会儿就是时候到了吧。
接着就只能相信命了,那个家伙一定是没问题的吧。
很快吾辈就看见了清十郞那占满了视野——不、是超出了视野的巨大样貌。
令人厌恶的、令人无比恐惧的、只有一个被砍落了的头颅的凄惨样貌。
那个聪明顺从而又温和的清十郞的心、一定是留在了被分离开的身体里。
所以尽管这个是清十郞的头颅,却不是清十郞。
不这么想的话,吾辈就无法忍受。
——对不起啊,清十郞。
————对不起啊,樱子。
——————真是对不起啊,春子。
吾辈,根本无法像你那样、手法高超地完成任何一件事啊。
请在那个世界、再重新锻炼吾辈一次吧。
然后吾辈就能和弥生他们一起、在九泉之下看着樱子的成长而为之高兴了哦。
吾辈向上看着清十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清十郞,你就尽情咀嚼吾辈吧,狠狠地让吾辈感受疼痛吧。那样吾辈就会毫无顾忌地发出与之相称的惨叫声,只要能稍许缓解一下你的痛苦,尊严什么的用完就扔了吧。
隔着眼皮吾辈也能感觉到清十郞张开了嘴。
它连肉身都没有、而且一颗牙齿都已经比吾辈还要巨大了、真的能把吾辈咬碎吗?不禁有这样的疑问涌了上来、但是又无视了。
然后。
————————吾辈、仍然还活着。
真奇怪,为什么呢。
吾辈的身体始终都没有发生变化,感觉很奇怪,吾辈把闭着的眼睛又睁开了的时候。
此时,清十郞那刚刚还完全覆盖住了视野的身影不见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清十郞这种程度的诅咒,是不会止步不前的。
只要捕捉到吾辈,应该就会立刻反扑到这具带有樱子气息的身体上来了。
而它……居然、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法完成的诅咒、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反扑回来。
然而清十郞却从吾辈的面前消失了,这情况是————。
正在这个时候。
有一个非常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绝对不能听到的人物的叫喊声回响了起来。
『樱子!就是这个家伙!你要原谅这个家伙!』
————!
太荒唐了!那个小姑娘、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山里呢!
另外、居然还有…………樱子?
把吾辈的话听错成什么了,那个大白痴啊!
「呜……」
暂时休息了一下的身体里、渗出了一阵剧痛。
但是即便如此,吾辈还是再次站了起来。看样子事态好像是朝着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了,那么就算是不能动弹的身体、也只能动弹起来了。
总而言之,吾辈再次通过树枝、开始向着发出了声音的方位跳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