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章

——然后。

在樱子发出了电击般宣言六天之后的清晨。

樱子穿上了高中的制服,面对着起居室的桌子上放置着的镜子梳起了头发。

在说出了那句冲击性的发言后,樱子好像又声称「要正当地从事职业,高中终究还是必须要好好毕业的吧」。

但是就算把高中事务室里的招聘单全都看个遍,估计也找不到樱子想要从事的那份职业吧。

那可不是神职。甚至如果有人把【需要高中毕业】这种要求记载在阴阳师的招募资质里,吾辈就很想跟他促膝长谈一下、是怎么考虑才会加上了这种条件的了。

不过好吧,就这件事来说,既然樱子自己发了话说要去学校,无论她是出于怎样的动机,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反对了。

就是这样,今天对樱子而言便要实在久违了地去上学了。

「樱子,差不多该走了哦。」

在樱子的背后注意着时钟的命、发出了焦急的声音。

「再、再稍微等我一下。」

樱子梳着头发的手加快了速度,在超过一个月闭门不出的经历中、完全定了型的卷毛、简直是说不出的糟糕。

「来吧,时间已经到极限了啦。」

看着樱子始终坐在镜子前面不动,命一把捏住了她的脖子。

樱子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啊!对不起、只要稍微再等一会儿。」

说着,她拨开了命的手,对着起居室角落里的佛坛双手合什了起来。

中阴坛已经被收拾掉了,在佛坛里追加了一个崭新的牌位。

「我去了啊。」

樱子低下了头,看着那张挂在佛坛上的春子遗像。

「然后等我高中毕业了,就一定能继承奶奶的事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阴阳师吧。」

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这么说着、樱子仍然合什着双手、转身看向了命。

「或者说呀,果然还是去专业学校之类的比较好吧?」

「不,那到底算是哪种专业的啦、我说。……这、好吧、那也没关系的嘛,既然是你呀,一定能当上的啦。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个连猫都可以从事的职业啊。」

命就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发出了不输给八云的嘻嘻嘻的笑声。

——你个呆瓜,普通的猫是不可能胜任得了的吧。

这种毫无脉络可寻的话语、令樱子的头上冒出了问号,命为了掩饰而抓住了她的手。

「这、真的要迟到了哦。春子奶奶要是知道你因为要拜她而迟到,肯定也会忍不住叹息起来的吧。」

我知道了啦,樱子这么回答道。

然后她被命拉着手、带着稍稍有些喜悦的表情、唰的一下关上了隔扇。

估计她们两个离开了起居室之后,吾辈便从顶棚上下来了。

跳上了春子房间里的书桌,就看见穿着制服的樱子和命从玄关跑了出去。

——真是受不了。

虽然对于樱子封闭了心灵的事、八云预先就多方提到啊,可是吾辈却从未有过丝毫的担心。

樱子她啊,是春子的孙女,是弥生的女儿。

那方面也跟她们两个很像,内心非常坚强,吾辈预料到了她是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的。

所以,即便像这样目送着樱子前往学校的背影、吾辈也不会发出任何的感慨。

这本就是必定会发生的事。

然而。

然而————吾辈的腿却站不起来了。

就像是承受了长时间蜷缩着的压力一样,四肢都脱力了,吾辈的身体变得简直如同被甩到了岸上的乌贼一般。

分明没有伸懒腰,却不由自主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从窗外照射了进来的阳光非常舒服——那程度已经不能这么说了,明明还是清晨、就把吾辈的毛梢都滋啦滋啦地烤热了。

但是,许久不曾在这张春子的桌子上目送过樱子了,吾辈没有要离开这里的念头。

甚至还戏谑般地想到、不如就保持着这样、勉强睡个懒觉吧——。

『……魂……魂……振……』

「魂振。」

魂振——知道吾辈的这个真名的人是很少的。

会呼唤吾辈真正名字的人。

恐怕是、这么想着吾辈转过了身来,然后就看到,

「————果然是、春子啊。」

在吾辈的身后站着的正是春子。

受到了这种突然袭击,吾辈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不过,即使是已经可以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你终究还是个女人啊。」

不知是怎么想的,春子所现出的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应该还是在弥生出生之前那阵的吧。以那个称之为小姑娘都没什么不妥的模样,在背后朝着吾辈呼唤着。

「那、怎么了?已经超过四十九天了哦,可以还魂的期限都结束了。」

『对不起啊,魂振。』

「嗯?」

要说在春子还魂之前所发生的、需要向吾辈道歉的原因,最先想到的、就是清十郞那件事了。

吾辈和春子一心想着、不希望让清十郞再承受更多的痛苦了,虽然解除不了犬神的诅咒,可是至少想让它能安静地沉睡,便炼制成了苍龙。

由于那条苍龙积蓄起了充分足以讨伐八尾的力量,清十郞也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放在那种樱子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甚至可以说,要是为了樱子考虑的话,应该把箱子封印起来、找个地方埋到地底深处去,吾辈自己也想当然地以为她应该就是这么做了的。

但是,春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做。

最开始是以为她大意了,为她的懈怠而感到愤怒,也觉得很悲哀,真是不干脆啊。

可是如今一切都圆满收场了之后,吾辈终于能想像出春子的心情了。

春子是寄托了一份希望。

弥生可以说就是由于身为阴阳师、又有着藤里家的血脉而死的。

所以,春子常常说不要让樱子继承阴阳师的工作。

然而阴阳师这份家业,由连吾辈都不认识的春子的祖母、母亲继承着——而且她一边说着「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哦」表达着不满、一边还是让自己的女儿也继承了下来,她与嘴上说的相反、打心底里还是想让樱子也继承下去的。

因为那是春子和弥生、进而是藤里家中、生育和抚养了女儿们的所有母亲们生存过的证据。

而且如果假设樱子继承了阴阳师工作的话——也许总有一天,便能不用再对有大恩于她的清十郞采用封印这种权宜之计、而是给予它永远的安眠了。

清十郞的事,就是由春子这样的希望而引发的事件。

然后虽说时间是稍稍早了一些吧,艰难过、苦恼过、吾辈和樱子都经历了近乎于死亡的遭遇——。

不过结果、还是万事大吉地顺利解决了。

因此尽管差点就做了鬼,但对于此事、吾辈丝毫都没有要责怪春子的念头。

「哼,一切都尽如你的心愿了吧。而且吾辈和樱子如你所见都好好活着,所以你就不必道什么歉了。」

说着,吾辈仔细地看向了春子那张半透明的脸。

春子分明是个亡魂,听到了吾辈的话语却苦涩地笑了起来。

——不对吗?

难道说她不是由于心里牵挂着清十郞的事、才还魂而来的吗?

『我要向你道歉的原因啊——那就是、你的名字哦,魂振。』

…………是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她短短的一句话就让吾辈理解了一切,吾辈皱起了狭窄的眉头。

……你之所以还魂而来,不是为了樱子、而是为了吾辈啊。

『真是对不起啊,魂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还太不成熟,根本没有深思熟虑、就为捡来的小猫赋予了<魂振>这种夸张的名字。正因为起了这种随意的名字,使你的肉体被名字所束缚,无法成为普通的猫了——。』

吾辈的真正名字——『魂振』。

灵魂振动翻滚,这是含有振奋灵魂、使之活性化之意义的名字——所谓的真名就是表现其存在本质的东西。

虽说名字是身体的表现,可一旦超过了限度、身体却会被名字所束缚。

因为是拥有力量的春子、以拥有力量的话语为吾辈起了这个名字,吾辈就没有成为猫、而是成为了拥有力量的猫又。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因为我赋予了你这样的名字,本应身为一只普通的猫的你、结果就被交托了一切责任。八尾的事情也好、清十郞的事情也好、所有的艰辛之处都由你独自背负了起来。如今我和弥生都不在了,即使樱子一旦失去了生命,那也应当是必须要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业果,然而这些却全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真的是,谢谢你了。所以呢————已经足够了哦,魂振,感到辛苦的话就抛弃掉那个名字吧,樱子也仍未知道你的存在。现在,你还是可以恢复成普通的猫、就此终结生命的,就算这样、也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的啊。』

能永

久活下去的妖物猫又、不再是那样、而是作为一只普通的猫结束自己的生涯——。

感觉、这确实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事。

捡到了吾辈的春子、甚至在吾辈之后出生的弥生、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就算是樱子、只要还是人类也总有一天必然会到春子那里去的。

在春子那个时候和弥生那个时候都品尝过的那种寂寞、那种像是孤身一人被留在了无人岛上一般的感情、总有一天吾辈还是会再次品尝到的。

然后正如春子那个时候一样,平时自认为是骄傲的这副猫又之身、到时吾辈一定会对其发出诅咒。

——但是。

要说、但是。

那个时候在吾辈的身边,一定会有樱子的女儿在,搞不好可能连樱子的孙女都在。

或许那还是一个同春子、同弥生都很相象的小姑娘。

不,一定会是很相象的吧,毫无疑问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那个同春子和弥生还有樱子都很相象的小姑娘,在那以后、还会再生出加上了自己形象的小姑娘来吧。

吾辈、很想见见那个还没有看到过的小姑娘啊。

所以对于春子的说辞,吾辈只会嗤之以鼻。

「无聊、你实在是为了个无聊的理由而还魂的啊,春子。这误会也太严重了,吾辈啊,对于被起了这个名字心中只有感谢、而从未有过任何的怨恨哦。正是因为被你赋予了这个名字,吾辈才能够获得智慧。要舍弃这个名字吾辈可受不了,身为猫又的吾辈还打算更长久地活下去呢。」

『……魂振。』

吾辈忽的一下将脸朝着窗户转了回来,就那么背对着春子说了起来。

「所以说啊春子,像是照顾蹒跚学步的樱子那种打发时间的事、不管有多少吾辈都是能做的呀。反正以后的路还长得很,从你到樱子之间那中断了的藤里流阴阳道、吾辈当成消遣来指导她一下、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真的是…………谢谢你了…………』

「你还跟以前一样是个笨蛋啊,吾辈都说了是打发时间的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你道谢的——」

然后当吾辈再次转过身去时,春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吾辈的背后、没有了主人的房间一览无余。

……真是的,死了之后也一如既往还是个任意而为的家伙,居然只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就消失了。

————看这情况,

恐怕吾辈、是再也不会与春子相见了。

告别是已经在她临终之际完成过了。

所以即便是这种冷淡的对话,也不会令吾辈后悔。

对春子确实还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想谈的事。

关于樱子的、关于命的、关于清十郞的。

然而那些都必定是不能说的。

对身为死者的春子说那些,是不自然的、不应被允许的事。

只是能够再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仅仅如此也是能被允许的幸运了。

那样的幸运,对于想与祖母相逢、以至于封闭了心灵的樱子,就是绝对无法面对的了啊。

「死人啊、还是别去担心生者比较好,你就尽管安心地去吧。」

从吾辈闭上了的双眼中、终于溢出了泪水。

这是因为想要睡懒觉、打了个瞌睡所流出来的泪水。

吾辈这么说服着自己、特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好了好了。

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

看样子樱子多半是真心要成为阴阳师的,这是管不住了,果然血缘是无法否定的啊。

这么一来吾辈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身份了,可是表明身份这种事也实在是挺无聊的。

而且——即使她察觉了春子的真正身份、却没有察觉到吾辈的真实身份,这也稍稍有些令人生气吧。

她好歹也是以成为阴阳师为目标的,在这种情况下,连自己发现吾辈真正的形态都做不到的话、也就不值一提了啊。

既然如此,就用这个来作为对樱子的考验吧。

若是她能够看穿吾辈的真实身份,到那个时候吾辈就会正式地把各种东西都教给她了。

包括樱子所不知道的、她那伟大的祖母的另一面啊。

那一天肯定不会太久远了,吾辈有这样的预感。

与樱子面对着面、絮絮叨叨地谈论那些关于春子的回忆——吾辈一边梦想着这样的场景、一边真正地享受起懒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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