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十五年后的向井圭介:
你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现在十五岁,明天要去佐世保参加NHK大赛。
在佐世保住一晚之后,就要去谏早市的比赛会场。
距离上次老师要求我们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已经过很久了。
柏木老师说,要公布电子邮件信箱是开玩笑。
所以我一直懒得写。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是你,所以我告诉你,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
虽然我们之前有时候关系很差……
没想到心情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太神奇了。
* * *
把东西分类、排列是哥哥的幸福时光。
大家都知道「柿种花生」这种零食吧?就是「柿种米菓」和「花生」混在一起的零食。哥哥曾经把父亲当作下酒菜买回来的大包装「柿种花生」统统倒出来排列在桌子上,把「柿种米菓」和「花生」分类,等间隔地排列,每一个都排成相同的方向,画面十分壮观。
听母亲说,哥哥从小就喜欢玩这种游戏。比方说,他有一次把朋友家的旧迷你车玩具偷偷带回家。但是,面对各种不同种类的迷你车,他不是像普通的小孩子那样把它们当成真车子开着玩,而是根据颜色和大小分类,排在窗边观赏。把杂乱的状态变成整齐的状态似乎能够让他感到安心,这和他喜欢数字,可以长时间看着月历不无关系。哥哥只要看到按一定规律排列的事物就会感到安心。
不知道哥哥怎么看这个世界,也许觉得自己被丢进一个充满颜色、光和声音的混沌状态中。即使对我们来说,和他人之间的沟通,也充满无法预测的事,社会就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绳子。
在这样的世界中,按照一定规律排列的东西,或许可以让他感受到和混沌无缘、不可动摇的纯粹,这成为他的心灵依靠,只要紧紧拥抱这些东西,也许可以忍受这个世界。
哥哥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这十多年来,起床时间、就寝时间都没有任何改变。吃饭的时间和看电视的时间也都固定,他对这种一成不变、周而复始的日子感到安心,但是,遇到电视节目的换档时期就很辛苦。当他发现自己喜欢的节目不见了,就会不知所措地在电视前摇晃身体。我们必须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他喜欢的节目不再播出了。哥哥很难适应所谓的变化。
「……我有话要说。」
我走到正在洗碗的母亲身旁说。
「什么事?」
「从明天开始,我想一天去接哥哥,一天放假,这样不行吗?」
我诚惶诚恐地问。
「什么?你在说什么?」
母亲用力关上水龙头回头问我。厨房就在客厅旁,只要稍微斜一下眼睛,就可以看到躺在榻榻米上的父亲,和弯着膝盖、静静看电视的哥哥。
「早上我可以送哥哥去上班,但傍晚可能没办法每天去接他。」
合唱团都在放学后团练,所以,我无法像之前一样每天去接哥哥下班。
「你不去接晃生,他要怎么回来?」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是每天都不去……,隔天就好……」
如果每隔一天去接哥哥,我或许可以继续参加合唱团。
「你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事,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
「我想参加社团。」
「社团!?你不是已经三年级了吗?」
「对啊。」
「三年级也可以参加社团吗?」
「还有好几个三年级的同学也都参加了。」
「你要参加什么社团?」
「……合唱团。」
母亲还没有开口,有一个声音从隔开客厅和厨房的拉门那里传来。
「什么狗屁合唱团,别去了,别去了。」
原以为父亲暍了啤酒和烧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没想到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晃着圆滚滚的肚子发表了意见。父亲从五岛列岛的高中毕业后,一直做土木工作养活一家人。
「合唱根本没有屁用,你有空唱歌,还不赶快读书?」
「但是,阿悟难得主动想做什么事……」
母亲向父亲抗议,似乎打算支持我的要求。
「阿悟以前有要求过什么吗?从来没有吧?他对任何事都很消极,眼睛好像死鱼一样无神。」
「我的眼睛像死鱼……?」
虽然我反问,但他们并没有听我说话。
「这我知道啊,他从来没有主动说想要做什么,是个随波逐流、不中用的小孩。」
「我不中用……?」
「但是,现在去练合唱根本是浪费时间,我劝你好好读书还比较实际。况且,阿悟,你要丢下晃生不管吗?」
父亲瞪着我。父亲的身高和体重都高于平均值,手臂肌肉饱满,好像树干一样。相较之下,我在班上算是最矮、最轻量级,手臂像树枝一样细。
「我、我……」
我害怕父亲粗壮的手臂,再加上对哥哥的愧疚,所以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想参加合唱团?我从来没听你唱过歌。」
即使打死我,我也不可能说自己参加合唱团是因为想要见某个特定的女生。虽然我在心里指责那些为了柏木老师而加入合唱团的男生,其实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如果你不去接晃生,他可能会抓狂,给工厂的叔叔添麻烦。」
父亲连声说着「别去了,别去了」。当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时,哥哥看完电视,准备去洗澡。我趁父亲不备,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母亲长期的训练,哥哥已经学会自行拿换洗衣服,独自在浴缸内洗澡,但是,他对泡澡的时间完全无法有半点通融。一到晚上八点,即使有人在浴室里洗澡,他也毫不在意地走进浴室。他很执著,任何事都要在固定的时间去做。以前,住在福冈的亲戚一家人来家里玩,亲戚家的女大学生泡澡泡太久,不小心过了晚上八点,结果差一点天下大乱。我们聊得很投入,根本没发现哥哥走去浴室。那个女大学生身上裹着浴巾,大叫着从浴室冲了出来,哥哥在她身后一如往常地洗澡。
我躺在被子里,看着老旧的天花板,不由得犹豫起来。现在应该可以要求退出社团,只要对柏木老师说,我临时改变主意就好。虽然有点丢脸,但应该不至于挨骂。因为一直想合唱团的事,我突然想起那张光碟还放在书包里没拿出来。我跳了起来,在书包里摸索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那是长谷川琴美交给我的。
「NHK大赛指定曲·信」。圆形的白色光碟上用麦克笔写了这几个字。
虽然如果不加入合唱团,根本没必要听,但我还是放进了CD播放器,按了播放键,扩音器内传出了歌声。
今天放学后,我去第二音乐室,发现有很多合唱团的成员在那里,不管是新成员还是旧成员,大家都和自己认识的同学聚在一起聊天,我当然没有聊天的对象,独自站在角落的清洁用品柜旁,避免影响到任何人。不知道是否觉得我可怜,长谷川琴美向我走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桑原,你今天没有翘掉团练,太好了。」
「啊,对、对不……」
长谷川琴美看着周围说:
「好可怕,一下子增加这么多人。今天应该会开始练习了吧。」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沉默了很久。周围的人都聊得很开心,更衬托出我们之间的无言。我着急起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话,于是,不加思索地开了口。
「呃,那个……」
「什么?」
「我有事,今天也要提早离开,没关系吗……?」
「有事?」
我要去鱼板工厂接哥哥。
但是,要怎么向她解释哥哥的事呢?
我结巴起来,长谷川琴美先开了口:
「你先走也没关系,我帮你向老师请假。」
「好,对不起。」
「没事。」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让我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中学一年级时,我装睡时听到她的自书自语,该不会是我听错了?
「对了,桑原,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等,不要走喔。」
长谷川琴美说完,跑向她放在第二音乐室角落的书包,不知道拿了什么出来。
「这个给你。」
她手上拿了一张装在透明薄盒子里的光碟。
白色光碟上用麦克笔写着「NHK大赛指定曲·信」。
「这是什么?」
「我们在练习的曲子,即使你没有练习,只要重复听这个就好了。」
她告诉我,这是把她们在柏木老师的钢琴伴奏下的合唱录音后烧的CD。
「这只有一张吧?我用电脑烧录后要还给你吧?」
「你会烧录吗?你电脑很厉害吗?」
「只是普通而已……」
长谷川把脸凑了过来。
「那下次我可能会请教你电脑的问题。」
可能因为她微微低着头的
关系,她的眼睛被刘海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问题,有问题就问我。」我回答后,看了一眼手表,要去接哥哥了,我急忙冲出第二音乐室。
天亮了,朝阳中浮现出山的棱线。我下床打开窗户。
「好啊,妈妈会去接哥哥。」
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时说。刚才,她开始煮味噌汤时,我向母亲宣布,我要参加合唱团。
「不必隔天,我可以每天去接晃生,之前都是你负责接送他。和小学时相比,晃生现在进步多了,学会了很多事,也很少因为抓狂而大闹了。阿悟,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母亲的辛苦。在哥哥读小学之前,还不太了解发育障碍的相关知识,当时还活着的祖母一味责怪母亲没有教好哥哥,所以他才无法像其他小孩子一样。
「以前,你奶奶还说是因为我对晃生缺乏爱,才会变成这样。太过分了,我明明这么爱他。」
母亲看书了解了自闭症,得知那是与生俱来的大脑障碍,并自行设计了学习课程,教会哥哥一件又一件的事。
「我很期待去接晃生,你爸爸那里,我会跟他说,你就去参加社团吧。」
「真的可以吗?」
「如果你不去参加社团,就交不到朋友。虽然我对你的婚事不抱希望,但至少要交几个朋友。」
虽然母亲说的话很过分,但我能够体会到母亲的用心。
「嗯,对不起。」
「你不要整天说对不起,这种时候要说谢谢。」
「是吗?谢谢。」
哥哥去盥洗室洗脸后,坐在客厅的电视前。晨间节目中的占卜专栏是哥哥的最爱,母亲把味噌汤装进碗里时问我:
「阿悟,昨天被你爸那么说,你不是有点打退堂鼓了?为什么又突然改变心意了?」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我是昨晚听了CD里录的歌,才下定了决心。
「为什么呢?虽然我也搞不懂,但我想去合唱团唱歌,和大家一起唱歌。」
我换好衣服后,和哥哥一起走出家门。母亲答应接哥哥下班,我每天还是必须送哥哥去上班。看到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鱼板工厂内,我骑上脚踏车,踩着踏板直奔学校。
一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三田村陆找我说话。当又高又壮的他把身体弯向我时,感觉好像一座山压过来。
「桑原,你不是加入合唱团了吗?昨天没练完就走了吧?」
「啊,嗯……」
我紧张地回答。他在为我昨天没有留到最后责备我吗?没想到才刚加入,就被欺侮了。我不禁感到绝望。虽然刚才向母亲表达了加入合唱团的决心,没想到此刻脑海中立刻浮现退社两个字。三田村书包里拿出好几张四百字的稿纸,放在我的课桌上。
「老师给合唱团所有人出的功课,要写信给十五年后的自己。你昨天提早走了,没有拿到稿纸吧?我帮你拿了。顺便告诉你,这个作业不用交。」
我听着他的说明,看着稿纸,然后突然想到一件事,看着他说:
「谢、谢谢!」
听到我这么说,三田村挥了挥手说:「没事,没事。」
* *
由于之前合唱团内都是女生,所以参加NHK大赛时,都是以女高音、女中音和女低音的女声三部合唱参赛,但今年要以混声合唱参赛,所以,女生分为女高音和女低音两组,男生只有男声这一组。女生分组时,除了柏木老师根据歌声进行判断以外,还会参考同学自己的意愿。
由于新团员几乎都没有合唱经验,所以将重点放在发声练习上。柏木老师要求大家在第二音乐室的墙壁前排成两排,从右向左,依次是女高音、女低音和男声。柏木老师开始放CD,CD中传来了简单的音乐,作为发声练习的节奏。我们配合音乐吐气,像在吹气球般用力发出「咻——————!」的声音。那几个没有参观过团练就直接加入合唱团的男生,发现这种发声练习和合唱大有差别,个个都目瞪口呆。
「尽量用力吐气。」
柏木老师配合音乐的节奏,用手打着拍子发出指示。
我站在女低音的后排,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就站在我的左侧,目前还没有闻到我担心的臭男生味。
接着,再用各种音阶发出「嗯」和「玛」。
在正式比赛时担任指挥的辻惠理不参加发声练习,负责逐一纠正新团员的站姿。
「可不可以站直?腰必须用力。」
有合唱经验的人站立时都会自然放松,没有经验的人不是歪歪斜斜,就是左摇右晃。
「那个男同学,发声练习不是扯开嗓子大叫就好,这里不是加油团。正在变声的男生只要自然发声就好。喉咙放开一点,男生唱的时候,要有把喉结向下压的感觉。」
辻惠理大声指导着。
之后是母音和子音的发声练习。辻惠理站在黑板前,指着粉笔写的英文字。当她指着「A」的时候,我们在CD的伴奏下,发出「a—e—i—o—u—e—a」的声音,当她指着「K」的时候,我们就发「ka—ke—ki—ko—ku—ke—ka」。
「na—ne—ni—nu—ne—na」
「ha—he—hi—ho—hu—he—ha」
「ma—me—mi—mo—mu—me—ma」
辻惠理的手分别一一指着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子音的英文字母。
柏木老师走到前排的女低音区,把手掌轻轻贴近一年级新进女团员的肚子,但不会真的碰到她们的肚子,肚子和手掌之间会有一公分左右的空隙。这个动作可以让团员将注意力集中在腹部,学习运用腹式呼吸的发声方法。那个团员发声时一脸紧张。柏木老师把耳朵贴近她的脸,听她发出的声音。我们的声带就像是乐器,是会随着成长变化的乐器,如今,我们正在接受调音。
柏木老师听了那个女生的声音大约一分钟后,向侧面走了一步,又把手伸到旁边那个女生的腹部前。
辻惠理的食指指完所有子音的英文字母后,又再次从头练起。
「a—e—i—o—u—e—a」
看到柏木老师检查的样子,我左侧那群人开始坐立难安。排成两排的男生在发声练习的同时,频频用眼角注意老师的动向。当柏木老师向左移,把手放在前排男生的腹部前方时,就代表女低音区已经结束,即将进入男声区。老师会把手放在每个人的肚子前,把耳朵靠近他们的脸。对那些为了老师而加入合唱团的人来说,可以近距离观察老师的这种状况太令人兴奋了。
把手放在女低音团员腹部前方的柏木老师终于向左跨出一步,站在男生面前。其他男生用眼角瞥见了老师的最新动向,练完「ma—me—mi—mo—mu—me—ma」后,在呼吸的同时,用力吞着口水。柏木老师抬起纤细的手臂,轻轻把手放在她面前那个男生的肚子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时,为了听得更清楚,把长发拨了起来,露出了白色的脖子。我站在后排,只能看到那个男生的后脑勺,但想必他一脸色相。
我立刻瞥了一眼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他们两个人站在后排,用既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看着前排那个和柏木老师近距离接触的男生。他们在练习发声的同时,不停地用手、用身体相互打闹,很在意柏木老师的移动路线。这些臭男生还真能一心多用。前后有两排男生,柏木老师依次辅导前排的团员。当她辅导完前排最后一个,就会折返来辅导后排吗?他们似乎在担心这件事。由于他们站在后排,如果柏木老师不折返,就无法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担心简直无聊透顶。
合唱团共有七个男生。前排有三人,后排有四人。柏木老师移到前排的第二个男生前,把手放在他的肚子前方。那个背影是和我同年级的桑原悟。柏木老师突然看着我说:
「荠荠,帮我一下。后排就麻烦你了。」
后排的四个男生发出「ka—ke—ki—ko—ku—ke—ka」的同时,用惊愕的眼神转头看着我。我对老师点了点头,准备把手放在站在我左侧的向井肚子前。他在发出「sa—se—si—so—su—se—sa」的同时,对我摇着头想要逃开。我在发出「ta—te—ti—to—tu—te—ta」的同时,拉住他的制服,把他拉了回来。我把手放在他的腹部前方,把耳朵靠向他的嘴。「na—ne—ni—no—nu—ne—na」。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活力。
「再大声点。」
我提醒他,他用力瞪了我一眼。当其他人发出「ha—he—hi—ho—hu—he—ha」的声音,而我的耳朵凑近他的嘴边时,听到他在说:「你—给—我—乖—乖—记—住」。我用手肘捅向他的胸口,确认他痛苦地呻吟后,也和柏木老师一样,向左移动了一步。三田村的肚子特别大,几乎快把皮带撑断了。当我准备伸手时,猛然发现后排的男生人数变少了,居然只剩下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两
个人。刚才前排只有三个男生,现在增加到五人。在我和柏木老师竖耳认真听的时候,有人偷偷从后排移到了前排。
自从男生出入第二音乐室后,福永洋子突然好像从邻居家借来的猫一样特别乖巧。一问之下,才知道新加入的男生中,有她喜欢的对象。八成就是她第一天主动攀谈的那个二年级男生关谷,他的长相也很讨女生的喜欢。
「关谷好可爱。」
练习的空档时,另一个女生也一脸陶醉地看着他。
那个人就是三年级的横峰香织。
「完了,这些笨男生来了之后,合唱团的风气开始堕落了。」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横峰香织说:
「这点堕落没关系啦,那些男生练得很认真啊。」
「但偶尔会打闹。」
「我们有时候也会打打闹闹啊。」
「是没错啦。」
除了我以外,其他女生似乎都很欢迎男生的加入,但是,他们会认真练习,并不是基于无论如何都想要合唱的迫切欲求,而是希望得到柏木老师的指导。
柏木老师会用钢琴细心指导男生,协助他们发出正确的音。柏木老师用钢琴弹出「do」的音后,要求男生也发「曲」的音,但是,男生每次都发出错误的音。他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发出正确的音,声音像迷路的小孩般东张西望,在原地打转,一下子往东,一下子往西,很不稳定。老师敲着琴键引导他们:「赶快来这里!」
有时候觉得男生在发「do、re、mi、fa、so、la、si」的音时,就像是有瑕疵的住宅楼梯,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走到三楼时,会突然少了一级阶梯,或是楼梯的高低参差不齐,片刻都不能大意。
大部分男团员都处于变声期,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还没有变声,不是已经变完声,就是还在变,他们的声音像泥水般混浊。柏木老师指示他们:「发声时尽可能放轻松。」
「以前的合唱团,在男生开始变声后,就不再让他们唱歌,要求他们学习作曲,但现在认为适度唱歌可以使变声期提早结束,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声音训练也有各种流派,意见各不相同,所以无法断言。」
休息时,柏木老师告诉我们。虽然那不是她的专业,但可能担任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后,看了声音训练相关的书。根据老师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男生在十一岁至十四岁期间会开始变声,声带黏膜充血,声音失去透明度,在三个月至一年半期间,声带会急速发育,但声带肌的发育跟不上脚步,所以,导致男生在这个时期无法顺利发声。
「从某种角度来说,男生真可怜。」
我说出了感想。
「嗯?为什么?」
「因为开始变声之后,不就失去以前的声音了吗?即使有再动听的声音,也会硬生生被夺走。」
「但是,之后可以得到低沉的声音,不是很好吗?老师很喜欢低沉的声音。」
偷听我和柏木老师说话的那些男生,每个人都突然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说话,真让人火大。男生统统早点去死。
「以前的男生变声的时间比现在晚,在巴哈的时代,差不多十八岁才变声,舒伯特在十六岁时变声。所以,以前的男童高音和我们现在能够听到的男童高音可能完全是两回事。不光是声音的浑厚度不同,十六岁和十八岁时,对音乐也会有不同的理解。」
「男生为什么要变声?」
「就和你的乳房一样啊。」
「啊?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没听过旧约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他们禁不起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突然对自己没穿衣服感到害羞,在意对方的目光。亚当吞下禁果后,变成了喉结,夏娃吃的禁果变成了乳房。所以,喉结也称为『亚当的苹果』,虽然这种说法把禁果和苹果混为一谈了。总之,在吃禁果之前,亚当没有喉结,夏娃的胸部也没有隆起,代表他们还是小孩子。」
五岛列岛上有很多天主教会,读小学时,班上也有很多天主教徒,小孩子从小就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是,听柏木老师刚才的话,会觉得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是在阐述人类的第二性征,也可能是因为背后隐藏了这种意义,才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中。
况且,是夏娃先偷尝禁果,亚当才跟着吃了禁果。人类也是女生较早发育,男生更晚才开始长高。对不穿衣服感到羞耻的亚当和夏娃,似乎代表了少男少女开始在意异性的眼光,让他们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禁果到底是什么?
「对了,合唱团里有人谈恋爱吗?」
柏木老师好奇地问,是因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让她想到这个问题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我嘴上这么回答,其实知道合唱团里有一个女生和比我们大一届的学长交往。虽然他们在学校里假装不认识,听说在校外偷偷约会,只是我和她平时说话时,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话题……。
* * *
我就读的这所中学由五所小学的学区组成,学生所属的学区不同,通学的方式也不相同。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徒步通学,稍微远一点的学生骑脚踏车,更远的学生搭校车。
全校学生有几乎一半都是搭校车。这座岛大部分都是山,岛上居民居住的村落分散在海岸线和山间。从这个村庄前往另一个村庄时,必须经过蜿蜒的山路,而且山路的坡度很陡,如果想骑脚踏车走山路,半路就会耗尽力气。因此,住在偏远地区的学生只能搭校车。
早上送哥哥去鱼板工厂上班后,我在海风中骑着脚踏车。沿着旧城遗迹的石墙来到校门口时,刚好看到校车停在空地上,学生纷纷从校车上走了下来。之前,我上学一整天都不会开口说话,已经习惯孤鸟状态的我,嘴巴就像贝壳般闭得很紧。自从加入合唱团后,这种状况发生了变化。当我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旁边座位上的三田村陆这个肥壮的同学对我举起肌肉饱满的手臂。
「早啊。」
他发出中年大叔般的声音。除了合唱团以外,他还参加了柔道社,学弟在走廊上遇到他,都会向他鞠躬,让路给他。几个星期前,我根本无法想像,这个体育社团的中心人物,除了向我借作业抄袭以外,竟然会主动找我说话。
「我哥有你推荐的那本书喔。」
「没想到五岛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有这本书。」
「洗完澡后,我翻了几页,真的很有意思。」
虽然三田村看起来肌肉发达,却很爱阅读。受到正在读高中的哥哥影响,他也看过好几本国外的科幻小说,但他并不认识其他爱看书的同年龄朋友,所以经常和我聊书的事。话说回来,想像又肥又壮的他拿着文库本的样子,有一种熊在看书的幽默感。
向井圭介是个没有定性的人,人脉很广,会经常去其他班级的教室找朋友。如果说,三田村像座山一样稳,那向井就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定性。前一刻还看到他和那群人在聊天,下一秒就发现他加入了另一群人的聊天;抬头一看,发现教室内已经不见他的踪影,在走廊上被老师责骂。他在学校好像有无数个分身。他读书很不用功,从来不做功课,即使上课时,也从来不打开课本,所以,他的课本永远都像新的。
有一天午休时间,向井和三田村把我叫到校舍旁。向井站在只有高大苏铁树的空地上对我说:
「阿悟,我们把你当朋友,才带你来这里。这里可是学长告诉我的奇迹宝地。」
「奇迹宝地?」
我看看四周,只看到白色校舍、绿色植物和操场后方蓝色的大海,没看到任何称得上是奇迹的东西。
「这里是之前的学长一届一届传承下来的,有一次,一位很有学问的学长称这里为奇迹宝地,之后大家就一直这么叫了。」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你在这里站一会儿,很快就知道了。」
向井和三田村开始闲聊,我仍然站在原地听他们聊天。不一会儿,校舍方向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他们立刻不再说话,用锐利的眼神看向校舍。
校舍外设置了铁梯,绕来绕去的铁梯从一楼通往三楼。我们站在树丛的缝隙中,刚好可以看到铁梯,如果再往后退几公尺,就会被树叶遮住。
两个女生从三楼的铁门内走了出来,一边聊着天,一边沿着铁梯走了下来。
「阿悟,千万别看那里,我们假装在聊天,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瞄。」
向井难得用严肃的语气说话。
不一会儿,那两个女生走到铁梯的楼梯口时,一阵海风吹来,周围树木的枝叶摇晃起来。两个女生的头发被吹乱了,裙子也飘了起来,整条大腿都露了出来。她们发出既不像是笑声,也不像是惨叫的声音,按住了裙子。向井和三田村仍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女生。当两个女生来到一楼,走进校舍后,他们才终于放松下来。
「呼……」
向井吐着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宝物鉴定师正
在欣赏人间国宝做的茶杯。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向井问三田村。
「当然有看到啊,这就是我靠柔道练动态视力的目的。」
他们带我去见识奇迹宝地那一阵子,合唱团的气氛还很不错。男生认真练发声,在夕阳映照海面时离开学校。当有一个女生在第二音乐室整理东西准备回家时哼起歌,其他人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唱,大家自然而然地跟着合唱。当他们唱得不亦乐乎,忘了回家时,柏木老师就会很受不了地提醒他们:
「搭校车的人动作不快一点,校车要开走了。」
只要有几个合唱团的人聚在一起,不管在何时何地,都会忍不住唱歌。走去校门口的路上,或是在等校车发车时,合唱团的女生都会快乐地唱起歌,一派幸福景象。
在团练前后和休息时间,我曾经和长谷川琴美闲聊过几次,通常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次,我突然想起来问她:
「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问我电脑的事吗?」
「喔对,要怎么删除电脑里的档案?」
「删除档案?要把电脑丢掉吗?」
很多人在丢弃电脑前,担心个人资料遭窃,会先删除电脑内储存的资料。
「嗯,差不多吧。」
我教她全新安装的方法,但她似乎听不懂。她可能缺乏电脑知识。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破坏硬碟。」
「硬……碟……?很硬的……光碟吗?」
「硬碟是一种记忆辅助装置,让涂满磁性体的碟片高速旋转,转移到磁头,记录和读取讯息。」
「……摸硬碟会触电吗?」
她担心地问。
「不会。」
「太好了。」
长谷川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 *
每次合唱指定曲时,就会想起写信给未来的自己这个作业,但我至今仍然没有在稿纸上写半个字,空白的稿纸被丢在家里的书桌上。和合唱团的同学聊天时,也聊到这件事。「你写了吗?」「没有。」「我也没写。」只有福永洋子露出无敌的笑容。
「当然写了啊,因为是作业啊。我和你们不一样,作业都会认真写。」
我们立刻架住她,检查她的书包,在她书包中找到空白的稿纸,戮破了她的谎言。原来她拿到稿纸后塞进书包就忘了这件事,问她为什么要说谎,她回答:「因为我想要有优越感……」
五月过后,合唱团内出现了裂痕。分声部练习时,三个声部的团员分别在第二音乐室、技术室和空教室练习,女高音、女低音和男声三个声部轮流使用三间教室,在第二音乐室练习的时候,由柏木老师用钢琴伴奏。其他的日子,就由指挥辻惠理指导完全没有经验的男声组。但是,柏木老师不在时,那些男生就完全提不起劲,拖拖拉拉地一直聊天,直到辻惠理说重话,他们才很不甘愿地开始练习。当辻惠理指导他们「这里不行」、「应该这样唱」时,他们也完全无意改正。这些人完全没有上进心。
男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柏木老师开教师会议晚来的日子,男生的团练出席率就很低。即使来到第二音乐室,也围在一起打打闹闹,或是玩摔角、交流打电玩心得,都做一些和合唱完全无关的事。向他们抗议时,他们也不理不睬。他们似乎厌倦了单调的发声练习,原本以为合唱团只要开口唱歌就好,所以很轻松,加入合唱团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的站姿始终纠正不好,唱歌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或是浑身懒洋洋的。
桑原悟是唯一卖力练习的男生。即使柏木老师不指导他们那一组,他也在辻惠理的指导下进步神速。他刚进合唱团时唱不出声音,如今已经可以唱出稳定的歌声,也懂得配合柏木老师钢琴弹出的音程。
原本以为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学生,就可以带动其他人,但这种想法显然太天真了。桑原悟在合唱团内就像保鲜膜般透明,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我甚至怀疑有团员根本不知道他也加入了合唱团,也因为这个原因,合唱团的大部分女生只看到男生不好的一面。
合唱团内对男生的反感越来越强烈。虽然我一开始就敲了警钟,如今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件事,赞同我的意见,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团长辻惠理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她向来讨厌做事不认真的人,之前男生练习很积极,但现在发现他们趁柏木老师不在就松懈,所以,辻惠理立刻加入了反对派。
「荠荠,对不起,没想到被你说中了。」
男生反对派的人数迅速成长,我成为这一派的中心人物,但仍然有少数女生始终坚持男生肯定派的立场,横峰香织和福永洋子是肯定派的核心人物。她们忘记了合唱这个崇高的目的,完全被和男生交往迷昏了头。比起唱歌这件事,她们觉得在放学后讨论二年级的小帅哥更有青春的味道,我曾经用手指着福永洋子和横峰香织大骂:
「你们是不是在蛇的诱惑下吃了禁果?我和你们之间的友情到此为止!」
但她们回答说:
「学姐,你再成熟一点就能理解我们的心情了。」
「对啊,荠荠,你太嫩了。」
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没想到突然变成了敌人。既然她们高举拥护男团员的大旗,恐怕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在走廊上手牵着手唱歌了。
但是,在某天之后,我退出了合唱团女生内部的派系斗争。虽然我是男生否定派的掌门人,但因为某个秘密协议,不得不拒绝在这件事上继续表态。男生否定派的中心人物从我变成了辻惠理,我从此袖手旁观。和我缔结秘密协议的不是别人,就是向井圭介。
我认识他很多年。幼稚园时,我们经常跟着母亲去对方家串门子。小学低年级时,他穿着T恤和短裤跳进海里,在海里抓了蝾螺给我吃。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又跳去海里抓了一只又一只。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盗渔,但当时根本不知道,我们把盗渔来的嵘螺当点心吃,还曾经一起坐在檐廊上,吃我妈做的刨冰。当他伸出手时,我就甩一甩佐久间硬糖罐,他接过各种不同颜色的半透明糖果丢进嘴里。当时,我很喜欢经常陪我玩的向井。
在小学高年级后,我和他断绝来往。母亲死了,父亲移情别恋,不知去向。之后,我对男生的态度就很冷漠。
「荠荠,我有事找你。」
某个雷雨的日子,向井圭介在走廊上对我说。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宛如瀑布般往下倒。明明是大白天,校舍内却像夜晚一样黑暗。
「干嘛?」
「你还记得这个吗?」
向井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可爱的粉红色信纸。
「啊?那是什么……」
说完,我定睛一看,记忆顿时宛如遭到电击般苏醒。我对那张信纸并不陌生,那是少女漫画杂志附赠的礼物。
「这、这是……!」
雨更用力打在窗户上。窗外强风吹拂。
「看来你还记得,这是你小学二年级时写给我的情书。」
窗外亮起一道闪电,雷鸣接踵而至,震撼了空气。校舍内到处传来女生的尖叫。
「……喂,你没事吧?」
向井担心地问。因为我掩着脸,发出了尖叫,但并不是害怕打雷,而是他手上的东西太可怕,我的胃惊吓得痉挛起来。我忍着痛苦,瞪着向井。
「你想怎么样……?」
我的脸一定因为害羞胀得通红。
「我在家里的抽屉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
「赶快烧掉……!」
「烧掉?这未免太可惜了,这可是你我之间的回忆。」
向井摊开信纸,举到我面前。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笔迹。我隐约记得侰的内容,记录了当时鬼迷心窍时的心情。
「不要给我看……!」
我把手放在脸前,不想让那些内容进入视野,像吸血鬼看到十字架般大叫着。不认识的学生经过时,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们。向井拿着信纸靠近我,我退到走廊的墙壁。
「要不要我在这里念给你听?嗯,这首诗写得实在太优美了,你真有诗人的才华,真想大肆影印,让所有人好好欣赏。」
「……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被别人看到信上的内容,我真不知道在毕业之前,还有什么脸见人。虽说是小时候写的,但被人知道我曾经喜欢向井这件事就丢脸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我恐怕只能咬舌自尽。
「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知道,以后团练时,就不要再对我们罗哩叭嗦。」
雷电在向井背后的窗外闪现,他的影子挡住了我的全身,整片墙壁都是他的影子。
「卑鄙无耻。」
「岁月的流逝真残酷……,想当年,你这么喜欢我……」
向井看着信,喃喃地说。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给任何人看这封信,你放心吧。」
我狠狠瞪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开始转为模糊的
立场,既不是反对派,但也不是赞成派。
* * *
五月黄金周假期,我除了打电动,和哥哥一起散步以外,几乎没有出门。只有母亲说要去购物中心逛街时,和她出去了一次。那是岛上最大的购物中心,有百圆商店、游乐广场和书店。和九州本岛的购物中心规模相比,当然就觉得是小巫见大巫了。涂了油漆的柱子上出现了锈斑,购物中心内也空空荡荡的,但这里是年轻人重要的游乐场所,因为岛上并没有其他地方可玩。一到假日,小学生、国中生和高中生就搭公车,或是由父母开车,从岛上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经常看到两群看起来像是不同中学的人在擦身而过时大眼瞪小眼。我很不喜欢在这种地方遇到同学或是熟人,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恐惧,所以,我尽可能远离那里,但购物中心内的书店有卖各种不同的书,很吸引我。书架上的漫画种类绝对是岛上第一。我低着头,祈祷着不会遇见任何人,走向书店,买了几本漫画和小说回家后,在家里打发了整个黄金周。
听说有一段时间不练唱歌,声音就会退化。我很担心这件事,有时候会独自练习发声,但在家里练,会吵到其他家人,于是,我走去后山,在没有人的地方练习。时而练习从丹田用力吐气,时而发出「吗」或是「嗯」的声音。声音穿越茂密的树林,传向远方,我感到心情格外舒畅。
不久之后,传言四起,据说山上出现了会发出奇怪叫声的动物。这件事成为左邻右舍间讨论的话题,有小孩子听到那个奇怪的叫声受了惊吓,居民去向公所备案,讨论是否应该驱除那个动物。
「你不要再去后山练习了。」
父亲说。
「我知道了,听说山上有会发出奇怪叫声的动物,万一我一个人上山时遭到攻击就惨了。」
「幸亏你之前没有被攻击。」
母亲说道。虽然我和父母都隐约察觉到那个动物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佯装不知。
黄金周结束,终于回到学校上课、吃营养午餐。放学后,去第二音乐室团练时,发观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我想等一下应该就会有人来,放下书包等了一下,门打开了,长谷川琴美走了进来。
「桑原,你来得真早。刚才听惠理说,今天老师有事不能来了。」
长谷川把书包放在教室角落。第二音乐室很安静,教室外传来运动队的哨子声和学生放学的热闹声音。我很不习惯和别人在同一个空间内独处,所以打算去图书室打发时间,逃离现场。我正打算走出去,长谷川说:
「原来你也想溜,你和其他男生一样,也是为了柏木老师才加入合唱团。」
「啊?才、才不是呢!」
「你不是想回家了吗?」
「我的书包还放在这里。」
「你看到柏木老师不在,就想回家了吧?」
她似乎以为我和其他男生一样,是为了多看柏木老师几眼才加入合唱团。我没有澄清这个误会,因为没必要说出真心话。
「不然你是去哪里?」
「我想去图书室打发时间……」
「就留在这里吧,来,坐吧,坐吧。」
长谷川拉了椅子叫我坐下。
「其实我有事想问你,但不是电脑的事。」
她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的一对纯洁无瑕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害怕起来,很想转身逃走。普通的男生像这样和女生单独相处会感到高兴吗?我感到紧张不已,更担心因为做错事被她讨厌。
「我想问你的是关于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
「……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
「对,最近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关系不是很糟吗?就是这件事。」
「原来是合唱团的事……」
「你以为是什么事?」
「当然是合唱团的事啊。」
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最近团长好像真的不太高兴。」
「因为老师不在的时候,男生都没有认真练啊,对不对?」
「……嗯。」
分组练习时,负责指导男声部的辻惠理很辛苦。练习时,她用CD播放机播放指定曲,要求男生跟着唱,但大家都懒洋洋地不想唱。
「分组练完之后,你们不是都三三两两地回来吗?没有认真练的时候,回来的时候就会这样。」
「但是,我并不觉得关系特别糟啊,男生和女生午休的时候,不是经常在这里聊天吗?」
向井曾经找我在午休时间一起来第二音乐室,看到男生和女生在这里聊得很开心。我当孤鸟惯了,无法融入这种开朗的气氛,一句话也没说。
「那些应该是男生肯定派的女生,现在合唱团里的女生分成了两派。」
「喔?是这样喔?你是哪一派?」
「都不是。」
长谷川琴美告诉我,团内十三个女生中,有四个是男生肯定派,还有七个反对派,有两个人不属于任何一派。
「不知道为什么,荠荠最近也变成了『都不是派』。但是,我希望可以用混声合唱来唱〈信〉这首歌,所以,搞不好也算是『男生肯定派』。」
「为什么唱混声比较好?」
长谷川琴美站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信~敬启 致十五岁的你~〉的乐谱。
「这首歌有两个角度。」
〈信〉这首歌的歌词是从「我」角度,用第一人称写的。
但是,同时有两个「我」,分别是「十五岁的我」和已经变成大人的「现在的我」。
敬敔:正在看这封信的你,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十五岁的我,有着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烦恼。
如果是写给未来的自己,
我一定能够坦率地说出心里话。
现在的我快要认输,泪水快要决堤,
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到底该相信谁说的话继续走下去?
我的这颗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
我活在痛苦的当下,
活在当下。
「这首歌设定的是『十五岁的我』写给未来的我,对不对?」
长谷川小声哼唱着开头的部分后问我,「这部分是女生唱的,男声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之后就是『现在的我』回信的内容……」
敬启,谢谢你的来信,我也有话想要告诉十五岁的你,
自己是谁?到底该何去何从?只要不断扪心自问,就会找到答案。
波涛汹涌的青春大海虽然艰险,
但还是要驾着梦想之船,驶向明日的彼岸。
现在的你,不要认输,不要流泪,觉得自己快要消失时,
相信自己的声音,继续勇敢向前走。
即使我已长大,也会有深受伤害的不眠之夜,
我活在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当下。
「这部分是长大后的『现在的我』回信给『十五岁的我』,混声合唱时,男声会加入这个部分,用低沉的歌声劝告还没有长大的自己。『十五岁的我』以女生高吭的声音为主,『现在的我』则是以低沉的男声为中心。」
长谷川琴美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分成变声期前的『我』,和变声期后,变成大人的『我』吗?」
「没错,因为这首歌词的内容,所以可以用这种方式表演,可以运用高吭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分别代表还没长大的,我』和成年后的『我』,如果只有女生的声音,无法充分表现,必须有男声的加入,所以,我想和男生一起合唱。」
长谷川琴美说完,露出羞赧的表情。
「我一个人说太多了。」
「我学到很多知识。」
长谷川笑了笑,看着乐谱,哼着女高音的部分。海风吹动着第二音乐室窗户前的窗帘,缓缓地鼓起、晃动,我的脑海中浮现接下来的歌词。
人生中的一切都有意义,不要畏惧,培育你的梦想,
keep on believing,
快要认输,泪水快要决堤,
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到底该相信谁说的话继续走下去?
啊,不要认输,不要流泪,觉得自己快要消失时,
相信自己的声音,继续勇敢向前走。
无论在任何的时代,都无法逃避悲伤,
展露笑颜,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
敬启,正在看这封信的你,
我会为你的幸福祈祷。
当。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白色的球高高打向空中。学生全速奔跑,接住了棒球。我们怔怔地看着棒球队在操场上练球。
「听说你和惠理读同一所小学,真的吗?」
「我们也住得很近。」
「她以前就这样吗?」
「她一直都当班长,老师也都很信赖她。」
「听说她有一个妹妹。」
「我记得好像读小六。」
「那她来读这里时,我们刚好毕业。桑原,你家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我是独生子。」
以前,父亲曾经对我说。
如果有人问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回答说没有。
虽然父亲有点想太多了,但据说相亲时,有人听到家中有人需要长期照顾时,原本谈得很顺利的姻缘也会突然告吹。所以,父亲不太想让人知道家中有人有自闭症,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儿子很丢脸,母亲经常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但是,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吗?
我情急之下,不敢说出哥哥的事,难道不是因为我自己想隐瞒这件事吗?
以前在学校没有说话的对象时,哥哥是唯一和我对话的人,但我内心深处,是不是觉得有这样的哥哥很丢脸?
门打开了,几个二年级的女生走了进来,三年级的男生和女生也紧跟着走了进来,教室内突然热闹起来,长谷川被几个学妹包围,问她黄金周是怎么过的。我孤单一人,像往常一样,直直地站在清洁用品柜旁。
得知柏木老师今天有事不能来,几个男生立刻掉头回家了。虽然有几个男生留了下来,但开始团练后,他们仍然围在一起模仿人声打击乐。人声打击乐就是模仿打击乐音色的口技,最近在男生中流行模仿不同的音乐,几个人聚在一起表演。
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也在其中,他们一下子模仿打鼓的声音,一下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很像刮盘的声音,用各种不同的声音打着拍子。有人用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声音配音,也有人发出难以形容的电子音。他们正在演奏的是改编成嘻哈风的「超级玛利欧兄弟」音乐。
「别再玩了!赶快来练习!」
即使辻惠理大声叫着,那些男生仍然没有停止演奏。如果是平时,仲村荠会一起数落他们,打他们的头,但是,今天的她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辻惠理和那群男生。「都不是派」。我想起了长谷川琴美之前告诉我的话。
不一会儿,几个男生反对派的二年级女生也加入战局,和辻惠理一起指责他们,他们才无可奈何地演奏了「超级玛利欧兄弟」游戏结束时的音乐,跟着她们去练习了。
仲村荠背对着大家,看着窗外的蓝天。
* *
我喜欢女声合唱像玻璃般纯净的声音。一直以来,我们只练过女声合唱,所以觉得男声在合唱中格格不入,和练习不足的男声部合音时,离谱的感觉令人绝望,就像在歪斜的地基上努力建造一座玻璃城堡。即使勉强盖起来了,别人也不会觉得漂亮。既然这样,还不如只有女声合唱更轻松。
放晴的日子,吹奏乐团在放学后的校园练习。噗嗡,铜管乐器的声音传向高空,吹奏乐团的活动室是第二音乐室,因为放乐器的音乐准备室就在隔壁。吹奏乐团活动室的第一音乐室,和合唱团的活动室第二音乐室距离很远,可能刻意避免在团练时的声音影响彼此。
真羡慕吹奏乐团。虽然吹奏乐团内也有几个男生,却没有发生类似合唱团的问题。因为是使用乐器演奏,所以,无论演奏者是男是女都没有影响,但合唱团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演奏,男生和女生的身体构造不同,演奏出的声音也完全不同,合唱团里有没有男生,合唱的方向性也会大不相同。像运动队那样,按照性别明确区分比赛项目或许比较简单,其他社团绝对不会像合唱团那样,因为有男生的加入,就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自从男生加入后,合唱团内部分成了很多派系,大家缺乏共同努力的方向,练习指定曲时也无法投入,但时间不等人,我们差不多该决定参加NHK大赛的自选曲了。
第二音乐室内,柏木老师面对聚集的团员时轻咳了一下,才开始说话。
「我们要讨论自选曲的事,有没有谁可以提议想唱什么歌?也可以从这个纸箱里挑选。」
柏木老师的脚下放了一个装满旧乐谱的纸箱,就是之前桑原悟搬来的那个箱子。我们聚集在纸箱周围,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乐谱,讨论要不要唱这首或那首,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曲子。中学部的自选曲表演时间必须控制在四分三十秒以内。
有几首候选的曲子,〈无尽的海〉、〈资格证明〉、〈致未来〉,都是信长贵富老师作曲的作品,我们合唱团内有很多人都是信长老师的歌迷。但我们发现,信长老师的作品几乎都不适合混声三部合唱,如果是混声四部合唱,就可以增加很多选择,要不要从这个角度重新考虑?
柏木老师坐在钢琴前,原本在练习〈信〉的伴奏,但似乎很快就腻了,开始弹别的首子。这首曲子的旋律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弹了一会儿,老师突然停止弹奏。
「老师,这是什么曲子?」
我问。
「对了,荠荠,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好像有听过。」
「啊!就是那首只弹到一半的曲子!」
就是开业式那天早上,柏木老师在这里弹的曲子。
「为什么只弹到一半?」
向井圭介问。
「因为我在东京时只写到一半,之后没再继续写下去。」
我们惊讶不已。
「原来是老师作的曲!?」
原本在纸箱周围挑选自选曲目的所有团员都放下了乐谱,聚集在钢琴旁。柏木老师在我们的要求下,弹奏了那首未完成的曲子。老师的感性变成了指尖的动作,指尖的动作经由钢琴化为音符,音符穿透我们的心,留下淡淡的惆怅。
讨论自选曲目时,由团员举手说出想唱的歌名,辻惠理写在黑板上。从比赛中常见的曲子,到从来没听过的曲子,黑板上写了一整排歌名。
「还有没有别的?没有了吗?」
辻惠理问,向井圭介举手回答:
「刚才老师弹的那首曲子。」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最惊讶的当然是柏木老师。
「但是,不能用自创曲参加比赛吧……?」
老师回头看着辻惠理问。
「并没有特别禁止,我记得过去也曾经有学校在参加NHK大赛时,自选曲是由老师作词作曲的。」
辻惠理在黑板上的候选曲目中增加了〈老师的未完成曲〉这个选项。然后,我们当场表决,〈老师的未完成曲〉获得了超过半数的支持,应该说,几乎所有人一致通过。也许大家并没有认真思考,只是受当时的气氛影响,也可能是前一刻听到的旋律,让大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们都想唱这首曲子。
「老师,那就请你赶快完成,并改编成适合合唱的乐曲。」
辻惠理对柏木老师说。
「你说得真轻松,歌词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对了,荠荠,你来写歌词,你不是很会写诗吗?」
向井说。
「什么?!」
「诗啊,诗啊。」
「诗?!」大家都议论起来。他指的是我八百年前写给他的那封情书,我慌乱得说不出话。
「不然,要不要把你写的诗念给大家听听看?」
向井扬起嘴角,露出笑容,他完全乐在其中。
「你闭嘴!我写!我写就是了!」
如果我继续拒绝,他搞不好真的会公开那封丢人现眼的信。我无法抵挡这份恐惧,脱口答应了。
走上楼梯,推开铁门,来到校舍顶楼的露台,一片蔚蓝的天空立刻映入眼帘。露台上围着栏杆,我靠在栏杆上发呆。看着在操场上享受午休时间的学生,忍不住叹着气。被迫写自选曲目的歌词这件事挥之不去,向井手上那封要命的信也是我的烦恼之一。我烦恼得头部痛了,虽然刚吃完营养午餐,但我也许需要补充一点糖分。
确认四下无人,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了佐久间硬糖的铁罐。带零食到学校违反校规,被老师看到会挨骂。我打开盖子,把铁罐倒了过来。铁罐里的糖果也跟着倒了过来,发出卡啷卡啷的声音,一颗薄荷口味的白色糖果掉了下来,我用手心接住了。正想把糖果放进嘴里,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糖果也掉了。
出现在铁门另一端的是辻惠理。
「荠荠,原来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把铁罐藏进口袋,她走到我身旁踮起脚。还好,她没有发现。
「真舒服。」
隔着石墙和护城河,旧城的一部分在树木枝叶的缝隙中若隐若现。风吹来,吹动了我们的头发,操场后方,可以看到地平线。
「你最近有点奇怪,是不是被向井抓到了什么把柄?」
「……我没怎样啊。」
「但是,你对男生很手下留情。」
辻惠理戴着银框眼镜的双眼看着我。
「那些男生都不好好练习,完全没有进步,他们根本不看指挥。」
「柏木老师也无视指挥。」
音乐大学毕业的钢琴家演奏时,和为合唱伴奏时的要求不同,柏木老师和辻惠理有时候会争执。
「这里我想这样弹。」「不行,老师必须配合我的指挥伴奏。」「团长,你的指挥太平凡了。」「老师,你弹得太自由了。」「独奏的部分让我自由发挥一下。」「不行!」「这简直就和套着
项圈的狗没什么两样!」
我不由得想起她们在第二音乐室的对话。
「NHK大赛没问题吗?为了松山老师,我们也要好好加油。」
辻惠理一脸愁眉不展地说。
「你那么担心NHK大赛吗?」
「我是担心松山老师……」
「原来你是担心老师,她一定会顺利生下小宝宝的。」
「……嗯。」
虽然她点了点头,她脸上的不安并没有消失。难道她在担心什么吗?
从顶楼露台看到的天空一望无际、清澈无比。蓝天中飘着白云,我觉得很像吉卜力工作室的动画中出现的景象。
「那片云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云。」
我说了一部动画电影的名字,辻惠理的银框眼镜反射得阳光变白了。
「荠荠,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啊?什么意思?」
「《天空之城》负责美术的人是五岛人。」
「喔,是喔。」
「对啊,《穿越时空的少女》的背景也是他做的。」
「是喔。」
「无论是《天空》的天空,还是《穿越》的天空,也许都是从五岛的天空得到的灵感。」
「你想太多了吧?」
「可能是他把小时候的记忆融入了动画。」
「会吗?」
果真是这样的话,大部分日本人即使不知道五岛列岛,也不知不觉地体验了这里的天空。光是这么想像,就觉得很开心。
「《萤火虫之墓》的美术制作也是他。」
「你知道得真详细。」
我不由得感到佩服,但马上想起刚才掉了一颗薄荷口味的佐久间硬糖,低头看着脚下,发现脚下果然有一颗白色糖果。
「怎么了?」
辻惠理看着我的脸问。
「嗯,没事,只是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也对,那我们再来聊动画的事。」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让我说,虽然只是很不重要的往事……」
那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我摇着佐久间糖的铁罐,倒出一颗糖果,但在放进嘴里之前就掉了。那是最后一颗糖果,即使猛摇铁罐,也完全听不到声音。我很不甘心,很想捡起掉在地上的那颗糖果。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还是觉得不卫生,所以,我有点害怕地缓缓把手伸向那颗糖。
「……就在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我身旁站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孩,他毫不犹豫地捡起那颗糖放进嘴里。」
「就这样而已?」
「对,就这样而已。那个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年幼的我为最后一颗糖被人抢走难过得哭了起来,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抚我情绪的话,叫我不要哭,但我哭个不停,根本没有听母亲说话。我觉得太可惜了。不是因为那颗糖,而是因为没有听母亲说话,因为我无法问一个死去的人:「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这时,眶当一声,顶楼露台的门打开了。因为太突然了,我和辻惠理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福永洋子喘着粗气跑过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
「吵死了,怎么了?」
「有人在第二音乐室打架!」
福永洋子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打架的是向井圭介和二年级的男生筱崎。刚才大家都在第二音乐室说说笑笑,他们两个人在角落聊天,突然打了起来。
我们离开露台,冲到第二音乐室时,长谷川琴美已经把打破的窗户玻璃扫干净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好像在参加葬礼。筱崎被送去保健室,向井不知道去了哪里,下午也没来上课。听当时的目击者说,是向井先动的手。
* * *
大家都在讨论,十五年后的自己是怎样的人。
那时候,我们还留在五岛吗?
或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这个岛上大部分人都在高中毕业后离开岛屿,因为五岛没有大学,工作机会也有限。其中有几成的人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岛上,继续在外面打拼,也有人考取某些证照后,又再度返乡。
自己是谁?到底该何去何从?
〈信〉的歌词中有这句话,但是,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未来将走向何方。我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情况特殊,和别人不一样。
刚进合唱团时,老师要我们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三田村陆说,这封信不用交,不用写也没关系。但是,既然有稿纸,我决定写信给十五年后的自己。提笔写了之后,才发现一张四百字的稿纸不够用。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找到了白纸,把没写完的部分继续写完了。
「阿悟,乌龙面煮好了!」
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应了一声:「知道了!」时钟的指针指向正午。我起身折好信,夹在笔记本里。
走进厨房,母亲正把在大锅子里煮的数人份乌龙面分别装进大碗。五岛乌龙面的面条很细,剖面为圆形。星期天中午,全家一起吃乌龙面时,我向父母报告了七月底可能会去参加合唱比赛,就是NHK大赛的九州区长崎县初赛这件事。初赛在谏早市的文化会馆举行,长崎县内有二十所中学参加,只有名列前茅的学校可以进入九州大赛,如果在九州大赛中也获得好名次,就可以参加全国比赛。全国比赛将在东京涩谷的NHK礼堂举行,那里也是除夕举办NHK红白歌唱大赛的地方,而且电视会实况转播。一旦进入全国比赛,就可以站在只有在电视上看过的舞台,在艺人表演的舞台上唱歌。虽然一切都太遥远,完全没有真实感。
「那全国比赛的时候全家都要去看,也要带晃生去。」
母亲吃着乌龙面说道,父亲立刻反对。
「带晃生一起去?万一惹什么麻烦怎么办?晃生就留在家里,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我觉得带晃生去各种地方看看,会对他有帮助。」
父母在关于哥哥的问题上经常意见不合。
比方说,开车去采买时,父亲希望把哥哥留在家里。父亲认为,「万一我们在采买时,他一下子走不见了,结果发生意外怎么办?让他留在家里比较安全。」因为把哥哥独自留在家里反而不放心,所以,每次都是我或母亲留下来陪哥哥。
母亲觉得应该让哥哥体会各种经验,所以,她开车去采买时,都会带哥哥一起去。在收银台结帐时,也会让哥哥付钱,训练他买东西。所以,哥哥在十五岁时,终于学会了自己买东西。
哥哥吃乌龙面时拿筷子的动作很笨拙。他对身体感觉和我们不太一样,觉得自己的手和脚在很远的地方,无法顺利操控自己的身体。虽然吃饭时,大家频频提到哥哥的名字,但他漠不关心。他并不是听不到周围人说话,而是完全相反,听得太彻底了,只是无法像我们一样,可以选择传入耳朵的资讯,决定听或是不听,就像是一个音量无法调整的收音机整天都开着的状态。如果周围的环境太吵闹,哥哥就会抓狂,蹲在地上或是大吵大闹。
「现在还不知道我能不能上场比赛。」
我对父亲和母亲说。
「是这样喔?」
「因为男生练习还不够,只有女生去参加或许可以得高分,所以有人觉得只有女生去比赛比较好。」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合唱团?既然不能去参加比赛,根本就没有意义,赶快退团,好好准备考试。」
父亲黝黑的手臂肌肉饱满,几乎快把T恤撑破了。父亲这么强壮,竟然会生出像哥哥和我这样矮小瘦弱的儿子。我没有回答,低头吃着乌龙面。如果惹父亲不高兴,他可能会举起粗壮的手臂把我打一顿。想到这一点,就不敢反抗他。
这时,始终低头吃乌龙面的哥哥小声说:
「……什么狗屁合唱团……别去了……别去了。」
这句话很熟悉,是之前父亲对我说的话。
「……合唱根本……没有屁用……你有空唱歌……还不赶快读书?」
当时,哥哥明明在看电视,原来他听到了父亲说的话。哥哥的记忆盖子似乎打开了,机械式地一再重复着。
走进学校的图书室时,刚好和合唱团的一年级女生擦身而过。虽然没有和她说话过,但我认识她,如果不理不睬,可能会让她觉得「那个人很讨厌」,对我留下坏印象。于是,她经过我身旁时,我向她点了点头,但那个女生没有注意到我,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点了头,对方却没反应,真是尴尬极了。
我在合唱团里也很不起眼,是一个无限透明的透明人。如果不是向井和三田村主动找我说话,我可能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那天午休时,向井和二年级的筱崎好像在第二音乐室打架。我当时不在场,听说筱崎受了轻伤,还把窗户打破了。至于吵架的原因,至今仍然搞不清楚。柏木老师和辅导学生的体育老师问他们,两个人也都没有开口。
「没有理由,只是看到他很火大。」
向井圭介这
么回答,被老师痛骂了一顿。
我以为他们两个人会从此交恶,其中一个人会退出合唱团。但是,几天之后,他们又开始聊天,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玻璃破损的窗户贴了瓦楞纸应急,如果窗户修好了,大家可能会忘了他们打架的事。虽然没有留下疙瘩是好事,但自从打架那件事之后,合唱团的女生对男生的看法更冷漠了,她们似乎认定男生都是粗暴的动物。
「阿悟,明天下午你有空吗?」
向井在学校时间我。翌日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阿陆要比赛,我们去看他比赛。」
翌日,我跟着向井来学校观摩三田村所属的柔道社练习比赛。学校角落有一栋名叫武道场的建筑物,建筑物内是柔道社的活动室和铺了榻杨米的房间。柔道社的指导老师得知我们是合唱团的人后,对我们皱起了眉头。可能他痛恨我们影响了三田村练习柔道的时间,但其实并没有占据太多的时间,所以,我很希望指导老师可以再多分一点人手给合唱团。
来自其他中学的柔道社成员和本校的柔道社成员在武道场内比赛。身穿柔道服的三田村与那些和他同样又高又壮的对手比赛,漂亮地获得了胜利。虽然窗户都打开了,但比赛后,武道场内还是弥漫着热气。
三田村洗完澡,换上便服,离开武道场时,柔道社的学弟都对着他鞠躬致意,他用宏亮的声音向他们打招呼。可以感受到学弟都很敬仰他,他和我属于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三田村每天必须搭校车翻山越岭来学校,校车假日停驶,他必须搭一小时一班的公车回家。学校会发给搭校车的人一张类似通行证的东西,只要向公车司机出示通行证,可以免费搭乘住家和学校之间的路段。
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附近吃拉面。这是我第一次和同学在外面吃饭。吃面的时候,听三田村介绍了他所住的地区。他住的村落在岛上很偏僻的地方,直到几年前为止,由于通往村庄的山路太窄,公车无法通行。上学时,只能请求渔师协会协助,用船把学生送到公车能够通行的地方。
「现在山路都整修过了,公车也可以通行。每次有公车经过我家门口时,我奶奶就对着公车拜拜。」
由于缺乏娱乐场所,所以,他开始认真练柔道,在家的时候,受他哥哥的影响爱上了阅读。
向井趁我不备,偷吃了我的叉烧肉,三田村虽然点了大碗的面,但似乎吃不饱,又点了炒饭和饺子。
「合唱团的长谷川好像也住得很远。」
向井说。我不知道她家住哪里。
「长谷川住在哪里?」
三田村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的地区的确更偏僻。早上的校车会从最远的地区依次载学生上车,长谷川好像是第一个上车的学生。
「我记得她和神木学长住在同一个地区。」
向井说,三田村点点头。
「神木学长?」
我问出口之后,才想起那位比我们大一届、已经毕业的学长。
神木学长很帅,但感觉不太正派。
虽然他的发型和服装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浑身散发出不良少年的味道。
我想起以前在走廊上遇到他时,心里都会感到害怕。
「他们还在交往吗?」
三田村问。
「什么?」
「你不知道吗?」向井告诉我,「因为他们住得很近,所以是青梅竹马,虽然在学校时故意保持距离,刻意隐瞒,听说回家之后就很恩爱,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