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我从书库来到走廊,从走廊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是一片黑暗。
走廊上也漆黑一片,为了节约用电,校园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充当道路指示的紧急照明灯还亮着,校园跟中庭的户外灯也已经熄灭。
书库中佛像爱好会那一侧的灯早就关上。由于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因此那边的工作似乎已接近完成,最近在六点之前就能结束工作回家。听说另一个理由是,如果不在六点以前结束,跟流花喵和小美奈喝杯茶再回家的时间就会变得太迟。现充给我爆炸吧。
(妹妹她们最后还要求我买一大堆点心。便利商店的品项很少,虽然有点远,不过还是去超市好了……)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一边从全黑的中庭走向校门。校门旁有一扇配备自动锁的小侧门,可以从内侧打开。在我回来的时候当然会是关着的,我打算用公共电话请妹妹等人出来开门。
中庭的植栽郁郁苍苍,在夜里就像丛林一样,让人有点毛骨悚然。走过中庭时,背后突然响起「哒哒哒哒」的轻微脚步声。
「不会吧!难道是小学时在班级书库读过的《学校恐怖故事》里写的、只有上半身而且会追着人跑的妖怪『半身鬼』?」
平时我并不相信这类迷信,但夜里的校圔与白天看到的景象相去太远,受到这种诡异感拉扯,我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追过来的并非半身鬼,而是凛世。
「日向大哥,等一了我也一起去。」
「咦……跟我一起吗?」
我感到困惑。凛世讨厌男生,照理说不会想跟我一起去买东西,而且好不容易才跟最喜欢的妹妹达成盼望已久的和解,还以为她肯定会跟妹妹一起留下来。
「我、我可不是想跟日向大哥一起去喔!我是忘记跟你说我要什么了,只是这样而已喔!」
凛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怒意。为什么只是忘记点餐就要生气?她气的是我没有向她确认要吃什么吗?没有户外灯照明的中庭黑漆漆的,看不到凛世细微的神情,所以我搞不懂详细情况。
「那我问清楚再走,你想吃什么?便当还是井类?」
我贴心而亲切地这么问,然而……
「要是日向大哥一个人拿着五人份的便当跟饮料回来,会在袋子里打翻,变得一团糟吧?所以我的意思是,要陪你一起去啦!」
「咦、啊,你要一起来啊。这个……谢谢你。」
我满心困惑。在刚才所说的话中,我不觉得有什么会被她骂成这样的要素啊……
此时我们正要走出校门,这里因路灯光芒与城市灯火而较为明亮。我看向凛世,发现她垂下眼帘,脸颊微带红晕。
「这、这种事没什么好道谢的,我只是……」
咦?凛世从刚才跟我说话开始,脸上一直是带着这种温顺又可爱的表情吗?我还以为她在生气……
「盯、盯着我看做什么啊,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生气了。
「抱歉,不过我没有刻意盯着你看……然后呢,在『我只是』的后面,你本来预定要讲什么?」
「所以说,我陪日向大哥去买东西,纯粹是出于有来有往的原则。你让我跟今日子和好了,我好歹要去帮你提点东西。」
「我是很感谢啦……」
我望向学校前的马路,时间已经超过七点了,许多住宅区的路上不但昏暗,也少有行人。
「不过我打算到车站前的超市去买东西。在这么晚的时间便当会算半价,很划得来。距离不近,而且这个时间对女孩子来说也有点晚,你在学校等就行了。」
「不要紧,我对腕力有自信。」
凛世自信满满地说。看来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其实,在妹妹跟凛世之间的尴尬消解的此时,这么说不太好意思,不过老实讲,现在的我尴尬得不得了。我只是拚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在脸上,硬逼自己正常应对罢了。明明直到刚才还能跟凛世正常对话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么窘迫的心情。
(难道是因为刚才两人一起走过夜里的学校中庭的关系……)
这不是凛世跟我第一次两人独处。一定是因为夜里的学校感觉有点像是秘密基地的缘故。
一定是因为在短短一瞬间,我陷入了一种错觉,就像是孩提时代读过的求生故事的漫画一样,觉得好像世界已经灭亡,只剩下我们两人。
以前我没有很注意凛世,我对她的认识顶多就是打着妹妹的主意,长相漂亮但个性凶暴的傲暴女而已。也就是说,就算跟凛世两人独处,也不过是「跟不是很注意的对象两人独处」;当凛世对我的敌对心理稍微放松,开始偶尔会亲切地对待我之后,我的感觉变成「跟有点在意的对象两人独处」;然而,自从我们两人私奔后,我开始变得相当在意凛世……换言之,现在已变成「跟非常在意的对象两人独处」,状况与之前不同了。
(不、不对,我可没有在意她喔!我的心不可能被佛像以外的事物掳获。更重要的是,以悟道之路为目标的我,哪有可能因为妹妹的好朋友而怀抱烦恼障……不要倾听恶魔的呼唤啊,日向明日太!)
我试图藉由专心走路以摆脱烦恼,于是快步往前走。凛世脚程快,也一脸泰然地快步跟上。但是我这个僧职男并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呼吸马上变得急促了起来,「呼啊呼啊」地喘着大气。在没有人烟的夜路上与身穿制服的美少女单独并行,胸口怦怦跳并「呼啊呼啊」地喘气,不管怎么想都是招致误解的要素。这让我更加汗如雨下,头脑混乱成这样还有什么开悟可言。
「那个,日向大哥。」
宛如银竖琴奏出的优美嗓音划破黑暗,穿入我的耳中。我全身拚命冒汗。
「这这这这是什么声音,是恶魔的声音吗?有人袭击吗?」
「你对走夜路害怕过头了吧,又还不到八点,不用那么紧张。」
这道优美的嗓音来自凛世。我因自己的狼狈感到丢脸,于是变得更加狼狈,忍不住情绪别扭地回答:
「我、我可没有紧张喔!」
「但是,我觉得不紧张的人就不会在走路时同时伸出右手跟右脚,也不会没有察觉到已经走过超市十公尺远了吧?」
凛世环抱双臂,朝我投来冰冷的视线。这句吐槽让我诧异地回头。在黑夜的住宅区中,超市的照明与招牌一片明亮。
(……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一大间店,就这样走过去了?)
连我都被自己给惊呆了,不由得愣愣地呆站在原地。
就在此时,凛世第一次笑了起来。
「真是的,我跟过来果然是正确的呢。」
看着站在从超市入口洒进黑暗的光芒中,葱白玉指轻轻梳理着颊边的发丝,嘴角含笑的那个模样,我……不知怎么搞的,在这个徒具平凡肉身的傲暴女孩身上,仿若看见广隆寺弥勒菩萨的身影。
之后,凛世一直心情绝佳。因为她心情太好,与刚才的反差太大,让我不禁担心起她是否打开了什么开关。
「呃——明太子奶酱义大利面跟……根雪同学说蔬菜以外都可以,那么寿司组合怎么样?」
我推着推车,凛世则把便当区的各种便当放进去。
「咦,寿司七百八十圆,半价三百九十圆?日向大哥,好惊人喔,这里的寿司都有写价格呢!」
「没有写价格的那种才惊人,你平时去的到底是哪种高级寿司店啊。」
「日向大哥,你看,一个盒子里同时有寿司跟竹笼蔷麦。竟然能够享受两种口味,有种赚到的感觉呢。买这个给根雪同学可以吗?」
这种盒装餐点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凛世却感动地一样样拿到手中。在这间没什么了不起的寻常超市中,凛世穿着制服的身影显得十分不搭调,不太有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这个不太真实的景象,凛世的身影也仿佛存在于梦中,看起来闪耀着光芒,耀眼得让我有点睁不开眼睛。是因为一直走在昏暗的路上,眼睛尚未习惯超市的照明吗?我数度揉眼。
「哎呀,有穿制服的学生……」
「是三高的学生吧,是为了文化祭来采买吗?」
在牛奶区购物的主妇说话声传入我耳中。
「那个女生好漂亮呢~像洋娃娃一样,肌肤也细嫩光滑,就算说是艺人也不奇怪。她的身材也很好,说不定有在当模特儿喔。」
「是不是社团的学长学妹呢?还是男女朋友?」
「那个不起眼的男孩不可能是男朋友吧,他跟那个女生也不搭啊。不管怎么想,都是女生不会放在眼里的等级。」
哎呀呀,就连来到超市,我也跟平时一样,被人偷偷议论着同样的话啊。早上跟妹妹一起上学时,我会被素不相识的人说类似的闲话,有时还会接收到充满杀意的视线。跟凛世在一起时,状况也完全相同。已经习惯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在意被人品头论足。凛世起劲地挑选便当而没听到,我也装作没听见,想着赶快买完东西回学校……就在此时——
「
不见得吧?那个女生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闪闪发光呢。」
这句话真是晴天霹雳。
心跳突然攀升到一秒约五次的节奏。在我前方挑选便当的凛世表情突然亮了起来,拿起一个盒子给我看。
「哇啊,日向大哥你看,这好棒!」
啊,真的,她的眼眸闪闪发光,耀眼得让我什么都看不到。何止视野,连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顺带一提,凛世拿给我看的那个盒子只是个装在薄塑胶容器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普通便当。
「……这究竟哪里棒了,你不说明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为求保持冷静,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慢慢这么说。
「你看,里面有番茄酱义大利面。」
凛世一脸开心地回答。不行,好耀眼。白光让我完全看不到便当盒里装了什么……
「我看不太清楚,番茄酱义大利面是指拿坡里义大利面吗?」
「不是,是汉堡或炸鸡球之类的油腻食物下方会放一点点的那个啦。就是为了避免被油弄得黏糊糊的,用来充当垫底的那个。」
「啊,你是说那个啊。原来那一小团义大利面是基于这个用途才放进去的吗?真亏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知道这种平民小秘方。」
「我小时候从朋友口中听说后就很想吃吃看,所以曾经拜托奶妈买※热腾的便当。吃了之后,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一小团义大利面。」(译注:日本连锁便当店「热腾腾亭」的便当。)
「那几乎没有味道,也没有加配料,面条软趴趴地跟弹牙口感相去甚远,完全没道理会变成你最喜欢的食物吧。」
「我曾在威尼斯的餐厅吃过每次有人点餐,就会有专属渔夫乘着钓船钓来新鲜墨鱼,所制成的墨鱼义大利面,但这比那美味百万倍呢。」
「是吗~」
妹妹也非常喜欢拉面,而且喜欢的不是普通的那种,是番茄拉面这类非主流的拉面。或许凛世跟妹妹一样爱吃怪东西吧,还是说,既然熟知高级美食的凛世如此大力称赞,那种软趴趴的义大利面其实很美味?
「放在上头的炸鸡球数量固定,反而是垫底的义大利面只刻意放入两三根。就算想要也难以得到,这不是一种浪漫吗?」
「那种东西就算放很多,也会有人抱怨没味道的义大利面又不能配饭吃,所以应该是出于服务精神才少放的吧。」
「但是最近有很多都没有加番茄酱,只有白白的面条。或许是觉得反正只是用来吸油的义大利面,何必费那么多工夫。但是,像我一样觉得那个义大利面才是主角的也大有人在。」
「炸鸡球跟汉堡根本被当成豪华的前菜了。」
「好久没遇到这种真的是番茄酱色的义大利面了!而且还放了这么多,看起来至少有三口的量可以享用!」
凛世显得兴高采烈。我指向义大利面区。
「那个,凛世,只要买这边的拿波里义大利面,我想就能尽兴地吃到五十口左右的番茄酱义大利面喔。」
「我追求的才不是那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还有一点,义大利的拿坡里没有拿坡里义大利面。」
「咦!」
我不禁叫出声。凛世得意洋洋地抱起胳膊。
「呵呵呵,看来你不知道呢。即便你有深厚的佛像知识,对义大利面却所知不多呢。」
「把这两者相提并论好像不太对吧。」
「拿坡里义大利面是日本在二战后发明的日式西菜。顺带一提,真正属于拿坡里当地的义大利面是用蛤蜊做的白酒蛤蜊义大利面。」
「哦哦哦,我都不知道。」
凛世闲聊个没完。总觉得妹妹也跟她一样,只有在毫无戒心的时候才会说起无关紧要的闲话。她说这些不是为了表达想法,而是用来享受对话……若是这样的话,就表示现在我跟凛世聊得很开心吗?
「我喜欢逛超市。以前我一直没有自己买过东西,想买什么的时候就会有管家跟在身后刷卡付帐。在国中水球社认识今日子后,跟她一起去买冰的那次,还是我第一次自己掏钱呢。」
确实很开心。凛世很博学,提起的话题也饶富趣味,谈吐方式有条不紊,听起来非常舒畅。而且一面把各种商品放进购物篮,一面十分高兴似地说话的模样很可爱。
「哇啊,这个点心好让人怀念!这就是会在嘴里跳来跳去炸开来的那个吧,我可以买吗?」
「你是小朋友啊。」
「动物饼干也好怀念~我曾经觉得兔子看起来很可怜而吃不下去,于是单独把它留下来,结果发霉了,只好哭哭啼啼地丢掉。」
「就算是这样,现在也没必要买吧。不要猛丢一堆零食进来。」
「因为我觉得很怀念啊。啊,这个也好教人怀念喔,十圆的迷你泡面。」
「好怀念!以前要把远足的零食控制在两百圆以内时,常常用这个当最后的收尾呢——」
糟糕,我也忍不住心生怀念,把迷你泡面放进购物篮里了。
「迷你泡面的口味种类增加了呢。我小的时候只有鸡汁口味的。」
「真的。味噌、豚骨、酱油……好难选啊。」
「这边是新出的培根蛋奶泡面,因为是奶油汤头所以才说是培根蛋奶义大利面风味吗?」
「感觉很像是地雷,不过我妹好像会喜欢。」
「那所有口味都买一个好了?」
「不要全部都买,买到地雷的话就死定了。选一个喜欢的口味就好,好吃的话明天再来买就行了。」
冷静的凛世难得这么开心,我也不由得产生宛如在劝告妹妹的心情。
「选一个喜欢的口味就好?」
「嗯,你最喜欢哪一种?」
「我最喜欢哪个……?」
凛世此时忽然看向我。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就这样静止了五秒左右。接着她面红耳赤地慌张了起来。
「总、总之一般的口味就好。赶快付钱回去吧,大家都在等我们。」
她从我手中抢走推车,喀啦喀啦地推走了。
「喂,跑那么快会撞到人!」
直到刚才还心情绝佳的凛世,突然之间在急什么?受不了,完全搞不懂女生的行动模式。
总之,我们顺利结完帐,走出了超市。东西总共有三袋,用了最大尺寸的塑胶袋,全都装得鼓鼓的。三袋凛世都自己拿了起来。
「我来拿。」
我一这么说,凛世立即摆出神气十足的表情说道:
「不用了。比起没拿过比念珠还重的东西的日向大哥,我想在水球社能单手抓住被水打湿的水球的我,握力应该更强。」
「是这样没错,但总不能让女生拿吧。」
「这点东西我自己拿就好……难道说,今日子跟日向大哥去买东西时,都会要你帮忙拿吗?」
「哎,我还满常被逼着帮她拿,不过这是因为她买的东西很多。」
「哦……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就麻烦你帮忙拿吧……」
凛世一面把塑胶袋交给我,一面用试探般的目光注视着我。
「说到今日子……」
「咦?」
「啊,没事。」
凛世一副「说漏嘴了」的表情,伸手捂住嘴巴。没有什么比欲言又止更让人焦虑的了。
「怎样,我妹怎么了?」
「没、没什么事……」
凛世慌乱不已,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没什么事」。话虽这么说,我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于是默默提着袋子走在凛世身后。凛世走得相当迅速,光是要追上去就得竭尽全力。
「走慢一点吧,走太快便当会翻倒。」
当我如此呼吁,凛世蓦然停下脚步。接着她似乎有些犹豫,战战兢兢地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她一直快步往前走,我还以为她铁定生气了,但转过头来的凛世面容如此苍白,在黑夜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向大哥,你要去奈良对吧?」
「咦,奈良?」
凛世的问题实在太过突兀,我不禁如此反问。
「去奈良读大学的事……已经确定了吗?」
「对。前阵子跟我爸谈过租屋费用等各种问题后,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一个人去吧。」
「是啊,不过要是高野跟比敷要考同一所大学,我想也可以合租。」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凛世就低下头,紧咬住唇瓣。
「能让你不惜独自前往……奈良究竟有什么?」
凛世这句话并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披在凛世低垂脸庞上的亮丽柔顺黑发微微摇曳,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
「你怎么了,凛世?」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去奈良啊,为什么东京就不行?如果要读大学,东京的学校不是更多吗?」
凛世试图挽留般地抓住我的手臂,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她眉头紧锁,露出似乎随时会哭出来、宛如被丢着不管的幼犬般不安的神情。她的
眼角染上绯红,这是落泪前五秒的征兆。
「大学有很多,但是要寻找奈良就只能去奈良。」
我对凛世如此说明。凛世一脸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
「日向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
「奈良还保存着远在一千三百年前建造的佛像。看着建造佛像时用到的技法与工艺,明明那是连摄影机都没有的时代,制作者的思想却能超越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传达过来……我就是喜欢佛像的这一点。人活在世上不过百年,然而一千、两千年却让人感觉宛如昨日,光阴的长河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就是想透过佛像,尝试碰触古人的心。」
「意思是说,日向大哥想做的就是这种佛像研究?」
凛世依然不肯放开我的手臂。她反而抓得更用力,继续追问我:
「如果是这样,日向大哥也不用特地去奈良读大学啊。要看照片或文献的话,用电子邮件也能交换情报,而肯定也有哪家东京的博物馆有收藏奈良时代的佛像吧?你不需要去奈良,研究这些不就行了?」
「光看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跟文献,还是有无法明白的事。」
就算迟钝如我也发现了,凛世这么拚命并不是出于刁难,而是在挽留我。而此时我也注意到,妹妹以前明明老爱黏在我身边,却没有劝阻我。
(真意外……本来还以为就算说我要去奈良,冷傲的凛世也只会直接无视;我也以为总爱黏着我的妹妹若不是说:『我也要考奈良的大学,跟老哥住在同一个地方!我对佛像没兴趣,不过鹿很可爱!』并缠着我不放,要不就是挽留我说:『选个可以从家里通学的大学嘛!』……)
凛世的手抓住手臂的力量令人感到既疼痛又心酸。以前我也体验过一次这样的疼痛……那是在暑假刚结束,凛世跟我私奔的时候。凛世带着与当时相同的目光,凝视着我。与那时相同的手不肯放开我,诉说着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可是……
「抱歉,凛世。」
我弯曲手肘并举起手,让拿在手上的塑胶袋滑至肘部。把手空出来后,我握住凛世的手,将之轻轻松开。
「研究佛像是我的梦想。若不实际到奈良当地,看看当时造佛师在制作途中看着什么样的景色,或是以自己的脚走过并理解那个地形,还是无法明白某些事情。比方说,东京没有山吧?但是奈良位于山中,放眼望去就会看到围墙般的山脉环绕在四周。那里有着在《万叶集》的时代被人歌咏为『隐于山峦间』、『连山叠翠如绿篱』的景色,所以我才会想去奈良。」
凛世并未甩开我握着她的手。她仿佛在忍耐着不要哭出来,洁白的门牙紧咬着嘴唇直至发白。
「只不过是山,东京也有啊……只要去多摩,要多少山就有多少山。」
凛世仍不罢休,我的胸口随之一痛。
但是我有梦想,我有非前进不可的理由。
「不只是因为山。」
若想得到对方理解或许是太过自不量力,但我觉得必须把自己思考的一切清楚传达给凛世,因此我说:
「例如说,海也一样……奈良没有海,必须翻山越岭,才能看到西边一整片辽阔的濑户内海。」
「埼玉也没有海啊,要走远一点才会到东京湾。这不都一样吗?如果你去埼玉的话,就在隔壁县而已。」
「不是这样的。就方位来说,在奈良要越过西面的山,才能看到西边的海。在佛教中,传说在夕阳沉没的西方彼岸存在着天国……也就是西方极乐世界。我想在越过山脉,看到夕阳沉入西方大海中,海面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时候,人们就会相信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就是因为认为极乐净土位在要越过高山与大海的另一端、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处,憧憬才会更强烈,对佛像才会投注更多心思。我觉得这就是佛教在奈良盛行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讲这种事情,对佛教没兴趣的人只会觉得无聊;即便有兴趣,单方面的长篇大论也只会让她厌烦吧。虽然这么想,但我不愿随便朦混过去,想对凛世好好说明我选择这个梦想的一切理由。之前妹妹躲避我时,我就是因为难以询问理由而装迷糊,事情最后才会变这么复杂。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不知为何,就是希望凛世听我诉说自己的梦想。
「我想与古人的灵魂对话,我想彻底了解造佛师是看到了多么庄严的景象,才能将那份憧憬注入佛像之中。为了理解那份精神,我想跟他们一样踏在奈良的土地上,掌握住所有地形,调查并解析历史与风土。」
手肘上挂着装有便当跟零食的塑胶袋,我对凛世这么说。如果对象是妹妹,她大概听五秒就会宣言「呼——啊,抱歉,我睡着了」吧;但是凛世一直静静听着。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柳眉却状甚痛苦地纠结着。
「啊,抱歉。我自己说晚上不安全,还站在这边讲这么久……」
「没关系,我已经明白日向大哥的想法了。」
凛世说。嘴上说「没关系」,但她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加苦涩,我的胸口因不安而骚动起来。
「我本来以为日向大哥是出于类似『觉得很时髦,所以要去欧洲留学』的感觉,类似『有佛教气息的地方好酷喔,我要去奈良』之类的……不过原来你是认真的。」
凛世不知为何带着沉痛的神情陷入思索。
「怎么了?」
我满心不安,甚至连问出这个问题都感到害怕。凛世不肯与我的目光相对,视线飘向被黑暗笼罩的道路另一头。
「没什么……我只是明白了今日子的心情。」
妹妹的心情?哪种心情?
我听不太懂而想追问,但在那之前凛世就迈出步伐了。
「呃、喂,凛世?你要去哪里?」
凛世偏离通往车站的道路,冷不防地在前方转角拐弯。即便我叫她,凛世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喂喂,等等啊,凛世。」
我提着袋子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水球社社员快走起来几乎是竞走的等级,我一边留意塑胶袋,一边得小跑步才能追上。
「喂,你走太快了啦!女生独自走在夜路上很危险,喂,凛世!」
我拚命追赶。虽然因为寻访山中寺庙之类的行为而惯于走山路,但平地竞走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外,光是要追上她就够费力了,而且还要顾虑袋子里的便当会不会打翻。
凛世不知道是不是想甩开我,每逢转角就一直乱转弯。当她一股脑儿地走到一个冷清的奇怪地点,我着急了起来。我到中途时还记得路,但在途中因便当盒在袋子里直立起来而慌张的期间,就不记得转过几次弯了。
「等、等一下啦,凛世!真的拜托你等等!你认识路吗?」
由于不敢乱碰女生的身体,之前我都没有抓住她,但这状况已经不容许我顾虑这些了。我用力抓住以超高速行走的凛世的手肘。而凛世马上想甩开我的手。
「放开我!日向大哥想自己一个人去奈良或哪里就去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在问你路,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一问,凛世立即回神并抬起头来。她东张西望,看到连间像民宅的房子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老旧工厂建筑与半毁的围墙,这时终于冷静了下来。
「……日向大哥,这里是哪里?」
「我才想问。话说你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就走过来了吗?」
「我根本没在看路,本来以为反正是在车站前,就算稍微走错路也回得去……怎么办,这里是哪里?」
凛世满脸不安,数度四处张望。
「我是不用手机的人,不过凛世有手机吧?听说最近的手机有内建地图,你要不要查查看?」
「我没带啊。因为只是来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反倒是假如在途中家里打电话来却没注意到就麻烦了,所以我交给今日子,请她在有电话打来时帮我接。」
「意思是,我们真的迷路了?」
糟糕了。要是有民宅还能问人,但这附近似乎是工厂区。一旦偏离从站前商店街到学校,以及从住宅区到市民公圜……这两条动线,我就完全掌握不到地理位置了。
「糟糕啦——!」
跟妹妹的尴尬问题好不容易解决,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使我放松下来,所以才会大意。
「喂——有没有人在——!」
我如此大喊,然而没有任何一处传来回应。今晚夜色暗沉,无法仰赖月光。若是在城市中心,建筑物的灯光即便在夜晚也会提供道路足够的照明,但这里不是城市中心,工厂看起来也像没有运转的废弃工厂,完全没有灯光。顶多就是城市的灯火被空中云朵反射而成的微弱光芒,让人隐隐约约能看到脚边。
「怎么办……完全迷失方向了吗?」
在黑暗之中,以凛世而言很少见的胆怯嗓音响起。
可以看到不知道是否环绕工厂一周的水泥围墙沿着道路无尽延伸,但还是看不到更前方的景象。我看向围墙对面。背对着城市灯火反射而成的黑
紫色光芒,没有灯光的建筑与蓊郁的树影形成一团黑影。
「……这下子实在不方便移动。我们先在这里等吧。」
暑假时,我们也曾跟现在一样,在无人的深夜车站束手无策。那是位于乡下的一个不知名的车站,所以会迷路也是无可奈何,但我想都没想过,竟然会在走惯了的学校与车站之间迷路。凛世慌张地说:
「意思是说要待在原地?待在这么暗的地方?」
「要是有危险物品,不小心踩到就糟了。与其这样,死了心在这边等待还比较安全吧。佛教教义也说舍去执着、干脆断念是脱离迷惘的对策。只要等下去,说不定会有巡逻的警员或路人经过。」
「可、可是……要在这么暗的天色中等待很讨厌啊。」
「凛世是不怕鬼屋的那种人吧?」
「我不是说我会害怕,我只是不晓得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而且……」
凛世的话尾一下子变得很小声,我没能听清楚。
「咦,你刚才说了什么?」
「所、所以说……」
怎么搞的,声音愈变愈小了。四周的黑暗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在哭,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会导致声音愈来愈小。
「抱歉,我还是听不清楚。」
「所、所以说……我在问你要是想去……厕厕厕、厕……所的话,怎么办啊?别让我说出这种话啦,笨蛋!」
凛世忸忸怩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想哭,肯定是因为相当难为情。
「呜哇啊,抱歉,害你说出这种话!我、我明白了,我非常明白!」
我太糊涂了。在这种一片漆黑之中寻找厕所,会比寻找回去的路更加危险且困难吧。我一直觉得若能看开并不执着于任何事物便能开悟,但是仔细想想,只要活着就一定得上厕所啊。
突然间,我发现一件事。遭到妹妹躲避时,我害怕询问妹妹真相而迟迟不去处理,所以在满心别扭的情况下一直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放弃跟妹妹对谈,才会持续烦恼着。
至今我都以为开悟就是达到勘破、放下的境地,也曾认为舍去所有执着、活得超然有种冷眼观世的感觉,十分帅气。但这或许只是否定活着这件事与世界上的一切,躲在自己的象牙塔中的逃避行为罢了。
释迦也思考过去除「生之苦」的方法。不是「死去即可」,而是能幸福生活的方法。所以祂悟道不是因为断食,放弃断食后吃到的乳糜才让祂开悟。也就是说,除去生之苦的是生之乐,若为了逃离生之苦而逃离生之乐就无法悟道了。
「我知道了,凛世。走,我们回去吧。」
我踏出一步,并呼唤凛世。在黑暗之中,凛世有些手足无措。
「等一下,日向大哥。我看不清楚。」
凛世的声音靠近了些。下个瞬间,我提着塑胶袋的那只手中袋子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滑嫩柔软的小手滑进我手中。
「凛……凛世?」
我吓了一跳,发出怪叫声。这样不就手牵着手了吗……而且还是手心相贴的恋人式牵手!
「因、因为要是由于夜色太黑而迷路就糟了。在这次事件之后,我清楚明白到日向大哥是个要是我放开手,就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凛世的表情,话语中似乎带有怒意,声音却有点像在撒娇般温柔。那道嗓音也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没问题的,迷路并非迷惘。想着或许会迷路而对前进感到犹豫,这才叫迷惘。所谓的开悟,代表的就是拥有毫不迟疑地前进的勇气。所以说,我们出发吧。」
「你好像在说什么大道理,不过在道路上迷途只是普通的迷路而已,日向大哥也得小心不要跟我走散了!」
凛世似乎火大了起来,加重握住我手的力道。她的手是滚烫的。我心生踌躇,但还是想鼓起勇气询问,因为被妹妹躲避的时候,我就是没鼓起勇气搞清楚问题,才使状况复杂化。抱持宛如在心中踏出一步的心情,我问凛世:
「……我说啊,凛世最近对佛教跟佛像似乎很熟悉呢。」
「也、也说不上熟悉啦,我只是对古代历史跟美术有兴趣。」
「那个……」
我觉得迷惘又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问:
「凛世会不会……也对奈良的大学有兴趣?」
在我的手掌中,凛世的手随之一震。我发现凛世的心跳速度突然上升,连透过掌心都感觉得到。
「那……」
凛世的声音变小了。
「那种事,我还……不清楚……」
「这、这样啊。毕竟你才一年级,现在不可能去想未来方向嘛,抱歉问你一个怪问题。」
之后凛世没有再开口,我也尴尬得没有说话。我虽然有在夜路上前进的勇气,却觉得要往凛世内心踏出一步需要更大的勇气……而距离开悟之道尚远的我,还没有那样的胆识。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默默走着。虽然保持沉默,但凛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叭叭~」的微弱喇叭声。
「啊……有车?那里有车道吗?这样就能拦到计程车,再来只要跟司机说『到车站』就回得去了!」
凛世的声音十分雀跃。再走一小段路后,便看到亮得刺眼的街灯了。
「……嗯,找到回去的路了呢。」
我开心地如此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找到回去的路,凛世直到付完计程车费之前都没有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