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萝卜

录入:弱酸

没有麦当劳,没有星巴克,也没有7-ELEVEN。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周围这片穷乡僻壤的景象,明明是八月的天气,背后却有一种寒流肆虐般的凄凉。隔着挡风玻璃,只看到群山和树林,以及曾经是农田,如今已经完全荒废的荒地。多岐川优从都心沿着中央高速公路开了两个多小时,下了交流道后,又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刚才山麓下的城镇也很冷清,上山之后看到的景象更惨不忍睹。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真的活在现代吗?总觉得恐龙好像会突然从前方的树林里蹦出来。当飞机从天空飞过时,这一带的居民搞不好会对着天空膜拜。

哈哈哈。多岐川优开着他的爱车BMW7系列,放声大笑起来。

不至于吧。但手机在这里很可能收不到讯号,宅配可能也要三天才能送到。接下来的生活恐怕会很不方便。悠闲度日固然好,但不方便就让人有点头痛。干脆把这里变成都市好了。

优立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突发奇想。

说什么蠢话。自己不是为了逃离都市生活才来到乡下吗?自己终于下决心递了辞呈,决定自己创业,但在此之前,想找一个地方过一段悠闲的生活,让自己的身心焕然一新。希望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重新设定十几年来在人生路上狂奔的身心。

他曾经在儿时多次造访的祖父家世世代代务农,自从祖父去年离开人世后,祖厝一直没人住。昨天晚上,他看到父亲遗忘在他公寓的土地帐册,临时起意,想来祖厝看一看。

身为长子的父亲打算卖掉多岐川家代代相传的农地和祖厝,他上周回到乡下实地察看,确认房子还可以住人。祖先留下的土地位在山区人口过疏的地区,但优突然很想在祖厝被卖掉之前去住一住。如果看了之后觉得不喜欢,可以立刻掉头就走,去轻井泽的高原度假胜地住几晚。我很自由,也有足够的时间,优心想。于是,他简单收拾后,今天一大清早就从六本木的公寓出发了。

根据卫星导航系统的指示,发现已经快到多岐川家所在村庄的入口了。他把方向盘往右一打,车轮下的柏油路立刻变成了泥土路。BMW的避震系统还真不是唬人的,即使在这种凹凸不平的路上也不会东摇西晃。

这里真是穷乡僻壤。他上次是在幼稚园的时候来这里,相隔三十多年,记忆已经不太可靠,但以前村庄就这么冷清吗?以前是不是有更多房子?

路面越来越窄,大型BMW行驶起来有点困难。他犹豫了一下,打算掉头往回开,但随即改变了主意,踩下了油门。

在泥土地上行驶了大约一百公尺,前方出现一栋破旧的木造房子。铁皮屋顶爬满铁锈,外墙斑驳剥落,里面黄土色的土墙露了出来。一个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气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地正在院子里劈柴。

继续往前开了两百公尺左右,出现了比刚才那栋木房稍微像样一点的房子。父亲告诉他,从县道驶入岔路后,第二栋房子就是祖厝,想必就是眼前那一栋了。

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房子前,有一个小孩子躲在女人身后。个子和今年读小学三年级的独生子裕也差不多高。

优停下车子,打开车窗。

女人在大帽檐的帽子外绑了一块三角头巾,近距离一看,才发现她上了年纪。可能有七十多岁了。

「啊哟哟,好大的车子呀。」

老婆婆的一身打扮好像高尔夫球场的杆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优上个月买的去年款BMW7系列的新车说道。

「你是从东京来的吗?城市人居然会来这种乡下地方,真难得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正登家里也有来自城市的人……」

老婆婆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优的双眼盯着她身后那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因为那个少年正对着围篱撒尿。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人住,但也不能对着围篱随地撒尿吧。

优正想要开口,听到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嘘的撒尿声。

转头一看,发现另一名少年站在以前曾经是多岐川家的农田,如今已经长满杂草的荒地上,对着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麒麟草恣意撒着尿。

「走罗。」

站在老婆婆身后的少年拉起裤子的拉链,对另一个正在撒尿的少年吆喝了一声。围篱下的干土变成了一小滩泥泞。

「阿省,等等我。」

「慢死鬼!阿信,我要先走罗。」

那个少年在骂「慢死鬼!」时,大声放了一个响屁。

「阿省,等等我啦。」

那个叫阿省的少年不理会,自顾自地跑了起来,另一个少年忘了把小鸡鸡收回裤子,就一个劲地追了上去。他似乎还没尿完,晒得黝黑的脚上不停地溅起水滴。

「信康,真不像话!先尿完再跑。」

老婆婆虽然斥责他,却没有骂他不该在别人家的土地上随地乱尿。

信康拼命追赶在田埂上奔跑的少年,他的宝贝在裤裆下左晃右甩着。中途差一点被土堆绊倒,但他立刻站稳了,一瘸一拐地继续追了上去。跑在前面的少年早就躲进了杂草堆,不见了踪影。

眼前的景象让优看得目瞪口呆。

都市看不到小孩子随地撒尿,即使在昭和年代,也没看过这么没教养的孩子。

「男孩子调皮死了,真受不了啊。」

老婆婆露出金牙,嘎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你的孙子吗?」

「是啊。年轻人,你来这里旅行吗?还是来实习?」

「都不是,我是多岐川克己的孙子,这是我家。」

「啊哟哟,原来是阿克家的?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长这么大?优并不认识这个老婆婆。

「不好意思,请问我小时候见过你吗?」

「当然见过啊,你以前不是住在这里吗?」

「啊?」

老婆婆是不是误会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我父亲晴彦?」

「对啊对啊,我就知道你是阿晴嘛,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是,晴彦是我的父亲,我是克己的孙子……」

「原来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上次有一个奇怪的陌生老头在这里走来走去,我还想提醒你多注意点。」

那是父亲。父亲很擅长做木工,会定期回来这里维修房子。优的双手虽然无法像父亲那么灵活,但很会读书,应该是继承了母亲的基因。

优纠正了好几次,老婆婆还是不断重复着「太好了」,他懒得再解释,说了声「改天见」,关上车窗,开着车子,驶进了久违了三十年的父亲老家。

这栋乡下的老房子很宽敞,一个人住绰绰有余。除了水泥地的厨房以外,还有两间三坪大的房间,四坪和两坪多的房间各一间。二楼的房间没有天花板,露出的横梁发着黑光。

确认水电和瓦斯都没有问题后,优松了一口气,回到车上,从后车厢内拿出了行李箱。

在这里暂时住一阵子或许也不错。话说回来,已经进入平成年代了,居然还有房子是水泥地板。

他决定把二楼的西式房间当作书房使用,把带来的笔电连上电话线,好不容易搞定网路时,太阳早就下山了。

当他站在窗边伸着懒腰,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窗外一片漆黑,宛如倒满了墨汁,只有月亮和几颗星星在天空中闪烁,除此以外,看不到任何发光的东西。虽说是穷乡僻壤,但这并不是深山中唯一的一栋房子,才晚上十点,为什么完全看不到任何亮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下楼煮了开水,吃了泡面。在吃面时想到,在这里张罗食物应该很费事。

买东西时,必须开车去山麓的幕悦町。虽然那里没有麦当劳,没有星巴克,也没有7-ELEVEN,只有一个快要倒闭的市场。

没关系啦,反正开车十五分钟就到了。优自吾自语道。

他再度回到二楼的书房,上网确认股价,突然发现一个黑色的东西在眼前的墙上蠕动。

那是什么?

下一刹那,优立刻惊叫起来。

「呜啊!」

是壁虎。壁虎俐落地爬上横梁,消失在黑暗中。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和那种东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最怕爬虫类,不,他怕的不止爬虫类而已。

「啊!」

眼前又出现一只巨大的蜘蛛,他再度发出惨叫声。优也很讨厌蜘蛛和昆虫,现在才发现自己来到大自然中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话说回来,在都市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蜘蛛。蜘蛛匆忙移动着蜜蜂般黑色和黄色条纹图案的长脚,躲进了房间的角落。

优定睛看着蜘蛛躲进的黑暗牛晌,仰头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该来这种乡下地方,明天一大早就收拾行李快闪吧。

他关掉电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晚只能先去楼下睡觉了。希望下面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动物出没。

他沿着发出吱吱咯咯

声音的老旧楼梯下了楼,楼下伸手不见五指。刚才并没有太在意,如今却觉得这片黑暗令人心里发毛。

虽然是盛夏,但那天晚上,优用毛巾被蒙着头睡觉。

翌日,优在灿烂的阳光中醒来。

他昨晚睡觉前忘了拉窗帘。

他眨了眨眼,看着枕边的手表。九点半。原来整整睡了十一个小时。开长途车果然很累。

香喷喷的味道袅袅飘进了优的鼻孔。他竖起耳朵,听到有人说话。是厨房。他下床走向声音的方向。厨房内有两个老婆婆和一个老爷爷,其中一个老婆婆就是昨天那个撒尿小童的阿嬷。

虽说是厨房,但这些人居然就这样不请自来,大剌剌地登堂入室,而且不打一声招呼就自顾自地下起厨,简直太让人惊讶了。

「起来啦?再睡一下也没关系嘛。」

昨天的老婆婆对他说道。

「不,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你们看,是阿晴,他回来了。」

老婆婆对另一个老婆婆和老爷爷说。

「不,我不是晴彦……」

「喔喔,他是渡边家的儿子。」

老爷爷打断了优的话开口说道,他右侧太阳穴上有一块很大的老人斑。

「不是啦,渡边家的儿子移民去了巴西就没回来,这里是多岐川家,他是克己叔的表弟,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不是表弟,是孙子。

优不想多解释,问了三个老人的名字。昨天的老婆婆叫雨乃,另一个叫弥生,老爷爷叫舍吉。

舍吉这个名字很奇特,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和昭和天皇同一天生日,于是,他的父母希望他从此远离吉祥,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父母会帮儿子取这种名字?

「来吧,烤饼已经热了,很好吃哟。」

烤饼?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走去厨房一看,发现是像包子一样的食物。

「这是为我做的吗?」

「那还用问吗?」

雨乃婆婆嘎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想你刚到,家里没什么吃的。」

「呃,真是太、感谢了。」

「我带了蕃茄和小黄瓜来,是在我家的温室种的。」

舍吉爷爷把装了蔬菜的篮子交给优。

「还有这些是新鲜的蛋,是我家母鸡今天早上刚下的,还热着呢。」

弥生婆婆把雪白的鸡蛋塞进优的手里。鸡蛋的温度在他的手掌心扩散。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优差一点感动落泪。

都市人不会对别人这么亲切。他搬去六本木的公寓时,邻居在路上遇到他时也不会打招呼,当然,优也无意和邻居套交情,所以也彻底无视他们。离婚的妻子美咲对他丢下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了,」然后就带着独生子裕也回了娘家。

优原本打算今天离开这个村庄,此刻却觉得再住一阵子似乎也不坏。

「来吧,已经做好了,吃吧。」

扑鼻的香味让优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昨天中午他吃的是便利商店的饭团,晚餐也只吃泡面而已。

「那我就不客气了。」

优把矮桌放在两坪多大的房间内。离厨房最近的这个房间是饭厅。

他坐在坐垫上吃着烤饼。外皮内包着野菜,味道很不错。

优猛然抬起头,发现那几个老人仍然在厨房里没有离开。

「婆婆,这个真好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虽然老婆婆嘴上这么回答,但他们三个人仍然无意离开。

「你是从哪里来的?」

舍吉爷爷吸着鼻涕问。

「东京。」

「东京吗?那里可是大都市,空气没问题吗?听说废气污染很严重。」

「和这里相比,空气的确很差。」

「你单身吗?」

弥生婆婆问。优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吃烤饼。

最后,三位老人家坐了很久,追根究柢问了一大堆问题,优在他们的追问之下彻底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工作、家庭成员、兴趣爱好和专长等所有的隐私。但是,即使说了这么多,雨乃婆婆仍然把优当成是晴彦。

「你为什么又回来这里?」

听到弥生婆婆的问题,优愣了一下,也忍不住扪心自问。

「想要来悠闲一下。」

「但这种地方会不会太悠闲了?只有老爷爷和老太太。」

三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嘎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年轻人都离开了,以前这里比现在热闹——」

三位老人说,这个名叫止村的山间小村落总共不超过四十户人家,在优的祖父时代,这里曾经是一个繁荣的村庄,但村里的年轻人都向往都市生活,离开了村庄。

优的父亲多岐川晴彦从本地的高中毕业后移居到都市。多岐川家世世代代都务农,父亲和其他两个兄弟都离开了村庄,所以,一年前离开人世的祖父是多岐川家族最后的农民。

「婆婆,你们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没有。」雨乃婆婆说。

「怎么可以骗人呢?你十八岁时不是对邮局的人一见钟情,哭着说要下山吗?」

「啊哟,都八百年前的事了,早就忘光光了。」

「咦?你爱的不是我吗?」

舍吉爷爷嘎哈哈哈地笑着问道。

「绝对不可能,天塌下来也不可能。我想起来了,舍吉啊,你不是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吗?就是酒庄老板的老婆,你们不是约好了要私奔吗?」

「话可不能乱说,根本没这回事。」

「我说弥生啊,你不是喜欢山下那所学校的老师吗?」

「你对这些老掉牙的事还记得真清楚。」

「没想到最后还是没办法在一起。」

「你又扯到哪儿去了,我不是和他结婚了吗?你说的那个人是我死去的老公。」

「咦?是这样吗?那个老师怎么了?」

虽然这三个老人说话经常颠三倒四,但优隐约了解到一件事。他们三个人年轻时曾经打算离开这里,但最后还是选择留下。

「你们喜欢止村吗?」

优问。三位老人同时点头。

「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他们又同时点头。

「这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事到如今,还能去什么地方。」

「你们不会觉得不方便吗?如果是我,应该会趁年轻时搬去都市生活。」

「但你最后还是回来了啊。」

「不,我——」

优原本想解释说,「我不是晴彦」,但立刻闭了嘴。

虽然不是父亲晴彦,但这个村庄也是优的根。他好像突然受到启发搬回来这里,经过一个晚上,如今仍然在这里。

「不过,邮局没了之后真的很不方便。」

「对啊对啊,要领个钱,还要特地下山。」

「以前附近有邮局吗?」

「有啊,就在村口,但三年前收掉了。」

民营化吗?

「以前邻村也有诊所,结果也倒闭了,现在连公车也没了。」

「小学也废校了。」

构造改革的浪潮直接冲击了这些过疏地区,今后,过疏化的情况将会越来越严重。这个世界上,弱者总是被忽略舍弃。

「我们被遗弃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这里很快就只会剩下老太婆、老头子了,嘎哈哈哈哈哈。」

「舍吉,你可别乱说话,还有雨乃的孙子啊。美穗和正登也都还年轻啊。」

「这个村里还有年轻人吗?」

「有啊。对了,正登家里不是来了几个年轻人吗?」

「对,这种大热天跑来实习,整天用铁锄挖地。」

「实习?」

优问。

「对啊,务农实习,一定是从城市来的。」

优摊开父亲遗忘在他家中的土地帐册影本,想要确认一下多岐川家荒废的农地。

前天,邻居小孩撒尿的屋前荒地以前曾经是农田。优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来止村时,一整片都是高丽菜。

但眼前简直就像是丛林。土地只要荒废一年,就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帐册上记载的农地面积是二反。二反大约是二十公亩,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相当于二十公尺乘以一百公尺的面积。

多岐川家的土地并非仅此而已,山上还有相同规模的农耕地,山下还有两块,但那些农地恐怕也变成了丛林状态。

但为什么这么分散,不是很没效率吗?

优沿着村落往西走。

前方暗色瓦屋顶的房子是雨乃婆婆家,优原本想去打一下招呼,但屋内没有动静,他就直接走了过去。

泥巴路缓缓向上延伸,他的汗水喷了出来。这一带海拔很高,但湿气和热气很惊人。

单调的路很快就腻了,他离开大路,走进了树林。树林里有一条小径,他沿着小径往山上走,发现比刚才的山路坡度更陡,而且有一侧是断崖绝壁,

脚下稍不留神,恐怕就没命了。

他很后悔不加思索就上了山,但又不想往回走。他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学生时代,他会经参加手球社,打的是相当于足球前锋的45度位置。

抬头一看,前方有一个鸟居。经过鸟居后,坡度更陡了,二十公尺前方有一个建在岩石上的小神社。

到底谁会跑来这种地方拜拜?以都市的安全标准来说,简直太不寻常了,至少应该在靠悬崖的那一侧设置栏杆之类的东西。

他在神社前闭上双眼,合掌祭拜,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刚才沿途都担心会滑落悬崖,所以没有察觉附近有水。

神社后方有另一条小径,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一条清溪出现在树木之间,他不由自主地走向溪水的方向。

来到溪边,他掬起溪水洗了洗脸。水很冰,很清澈。一只橘色的泽蟹从优的脚边爬过,他定睛观察水中,发现有许多小鱼游来游去。青鱂鱼?不,应该是红点鲑的幼鱼吧。

他伸着懒腰喘口气时,看到了眼前壮观的景象,前一刻因为被小溪吸引而完全没有注意到。

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山峦,山谷间,是一栋栋看起来像火柴盒的民房。那一带应该是安在市的市中心,后方是一大片平原。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一无所有的穷乡僻壤,没想到风光如此明媚。

他看着眼前的景色出了神,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身上的汗水已经干了。

沿着小径来到山顶,那里是一片梯田,塑胶屋温室点缀其间。

有人在远处的农田干活。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看起来还算年轻,染了一头棕色头发,

穿着粉红色的雨靴。其中一个男人把一头长发绑在脑后,另一个是皮肤很白的胖子。这两男一女看起来不像是农民。

只有另一个男人很像是农民。和另外两个年轻男人相比,有一点年纪,大约四十多岁。

优前天来村里至今,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在务农。

「喂,兄弟。」

回头一看,一个戴着草帽,年约五十的男人站在身后。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太太,和雨乃婆婆一样,一身杆弟打扮。

这两个本地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优的脸。

「你长得和晴彦很像,但不是晴彦。」

「晴彦是我父亲,我叫优,是他的儿子。」

「我就知道。雨乃婆婆脑筋有点那个。」

男人用食指指着太阳穴,转动着手指。

「听说你在大城市的银行工作?」

「银行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听说你和你太太离婚了?东京的女人都很强势。」

「呃,也许吧……」

「是不是付了一大笔赡养费?大城市的人满口都是钱钱钱。」

「老公,人家赚得多,和我们农民不一样。车子也是开很大的进口车,而且没有贷款,当场用现金付清。」

「……

「你是早庆大学经济学院毕业的吧?早庆大学很难考,我表弟胜治家的老三考了三次,三次都落榜了,亏他在当地还被称为神童呢。」

「不,我读的是上理大学,不是早庆,而且,也不是经济学院,而是商学院。」

「是吗?没差啦,反正就是不一样,听说你还去了美国工作,在很大的电脑公司上班。」

男人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

「不,我去美国读书,但没有在那里工作。而且,我不是在电脑公司上班,而是之后转换跑道,进了日本的科技公司。」

「是吗?原来是那时候年收入一亿圆,真了不起。」

「不,没赚那么多啦。」

这位大叔为什么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隐私如数家珍?而且,只有一小部分符合事实,其他都是胡说八道。

一定是那三个老太婆和老头子干的好事。他们一定像大喇叭一样四处散播优的个人资讯,如果传播的是正确的资讯也就罢了,没想到十之八九都是错误的,真让人笑不出来。

优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脸,有点像住在俺家村的「脆果大叔」【译注:原文为「カールおじさん」,是明治制菓生产的脆果カール广告中的人物,住在俺家村。脆果大叔大嘴巴周围的一圈黑胡子为最明显的特征。】。即使告诉他正确的资讯,他也会添油加醋地在村庄内四处散播。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眺望远方,发现刚才在农田里干活的那几个人不见了。中年男子顺着优的视线望去,一脸了然于心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

「那三个人和你一样,也是从东京来的。」

「三个男人吗?」

「不是不是,那两个年轻的男人,还有一位小姐,是很性感的小姐喔。」

男人色眯眯地笑得下眼睑都鼓了起来。

「老公!」

他太太立刻大声斥责。优想起昨天那三位老人也曾经提到有年轻人来这里务农实习。

「对,是町公所召集这些人来实地训练,希望他们以后可以变成像我们一样的农民。」

「真搞不懂为什么要跑到山里的这种偏僻村庄来,山下的幕悦町不是有很多农民吗?」

「听说原本打算接待他们的农户家发生了不幸,根本没空辅导他们实习,所以要找别的农户,但幕悦町没人愿意接待他们,结果,住在这里的亲戚靖卫就答应接待这三个年轻人。」

「刚才和那几个人一起在农田里的人就是靖卫吗?」

「不是,那是正登。靖卫老爹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他隔壁的正登平时帮忙照顾他。正登比我小四岁,小时候真是个捣蛋鬼,一下子跑去别人农田里拉屎,一下子又把死老鼠丢进蓄水池里,对了对了,还拿鱿鱼干喂鸡吃。你知道吗?鸡只要吃鱿鱼就会瘫掉。上了中学之后,剃了一个不良少年的发型,穿着长长的学生制服,没有机车驾照,就骑着小绵羊机车四处跑,还把邻村的女孩掳了回来。」

「老公,你说得太夸张了,那是端场村的美树,他们在交往啦。」

「他是霸王硬上弓,硬是把人家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那个叫正登的到底有多坏啊?还是说,这番话也是夸大其词?总之,优开始对这些乡下人的八卦能力感到厌倦。他正打算离开,但那对夫妻不放过他。

「你们不用下田工作吗?」

「嗯?我家原本就没在种蔬菜。」

「所以不算农民吗?」

「是农民啊,家里也有农田。」

「所以是种稻米吗?」

「或多或少啦,但我们不是专业农民,而是兼职种稻。每个星期有三天去幕悦町的市场打工。」

每周工作三天就可以过日子吗?

「只要住在这里就不愁吃的,不需要那么卖命工作。」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荣作,他太太叫稻子。

「农民很轻松,尤其是现在,根本不必做得要死要活的。即使种稻米,也只有春天和秋天时忙一下。」

原本以为农民三百六十五天都要日出而作,但现在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农田,但除了刚才的实习生和指导老师以外,完全看不到半个人影在农田里干活。

优抬起头,发现刚才那几个人又回到了田里,但这次变成了两个女人。

第二个女人穿着短裤,戴着帽檐很宽的草帽,但没有像村里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用三角巾包起来。她很瘦,晒得很黑,看起来好像小男生。优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南美的马拉松选手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她是正登的女儿美穗。」

荣作说。

「他女儿?也在务农吗?」

美穗看起来不像农民。

「对啊,那对父女真的很勤快。」

听到稻子这么说,荣作笑了起来。

「正登现在哪敢再造次啊。因为有这个女儿,整天做荒唐事的正登才终于收了心,他做了太多对不起美穗的事。所以,他现在不是看老婆的脸色,而是看女儿屁股的脸色。虽然美穗的屁股不大,但挺有肉的。」

「老公!」

稻子再度怒叫着荣作的名字。

优不由地产生了好奇,但喜欢八卦的荣作和稻子并没有继续谈论那对父女。

站在高处,也可以听到露出晒黑双腿的年轻女人对着手拿铁锄的男人大声喝斥:「腰更用力!」

正登

正登看着手拿铁锄的年轻人,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看来还是不行。

绑着长发的瘦男人体力太差,铁锄举到肩膀上方,下盘就支撑不住,身体开始摇晃,每次打向地面时,都很担心他会敲到自己的脚,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谷村,不必举这么高。铁锄很重,用最小的力气举起来就好。」

「好哩。」

他的回答令人感到无力。

谷村三树夫回答后,仍然用力把铁锄举得半天高,真不知道他是看不起人,还是不认输。

至于另一个胖子梅田千秋虽然动作看起来比三树夫像样

点,但只要挥动一次铁锄,就伸一个懒腰,重重地叹着气。为了怕他中暑昏倒,所以特地让他在阴凉处干活,但他身上的T恤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胖子果然容易流汗。

还有另一个叫百濑茜的女人。

她可能怕晒黑,所以穿了长袖,但她的胸部还真大,每次一弯腰,胸部就快从领口蹦出来了。她弯着上半身,翘着屁股,两只脚站成内八字,扭着身体挥动铁锄的姿势实在太撩人。她明明适合闹区的灯红酒绿,为什么跑来这种乡下地方挥锄头?

「啊,我不行啦,累死了。」

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正登慌忙说:「如果累的话,赶快去树下休息,不要太勉强了。」

这哪是什么实习,根本是来当客人的。正登在心里嘀咕。

他刚才那句话是对茜说的,没想到那个胖子第一个丢下锄头,一屁股坐在树下。

你休息个屁啊。整天偷懒,认真点好不好——虽然正登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了下来。

「嗨,各位正在忙啊,辛苦了。」

听到开朗的招呼声,一抬头,发现戴着大银框眼镜的二宫正向这里走来。正登忍不住咂了一下。

「谷村先生,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农业很符合你的生活方式?」

因为町公所有交代,所以正登对这几个实习生很客气,但身为町公所职员的二宫比正登的态度更殷懃。

「嗯,目前算是稍稍完美吧。」

什么叫稍稍完美?这算哪门子日文?

「挥锄头很棒,也可以当作在链肌肉,简直是一举两得。但不是每天都这样吧?应该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挥锄头吧?」

蠢蛋,这不是废话吗?一年到头都锄地,什么时候耕种?你脑袋破洞了吗?

「当然啊,目前已经机械化,大部分作业都可以交给机器处理,所以,农业并不像你们城市人以为的那么辛苦。」

「我想要用机器、整天锄地好累哟。」

茜在树下鬼吼鬼叫起来。

「我原本就讨厌一成不变的工作,人生就是要冒险,要探险,要有起伏曲折才有意思,所以才会离开都市,想要投入农业。」

正登还是无法理解三树夫说的日文。

「是吗?农业是冒险,你们城市人说话果然不一样。竭诚欢迎你们来山下的城镇务农。」

「山下也有农田吗?」

「当然。你们原本要在山下的幕悦町实习,但因为我们的安排有些差错,所以最后来这个村庄。」

「是吗?但我觉得这里也不差啊。」

「止村当然也不差,但幕悦町比这里更大,有很多生产力很高的农户,再加上是平地,所以务农更方便。」

二宫瞥了一眼正登。

「啊,我不行了,头昏脑胀的。」

听到茜这么说,胖子千秋也哀号起来,「我也觉得昏昏沉沉的,搞不好中暑了。」

「你根本没挥几下锄头就在那里偷懒装死,要多运动让自己瘦一点啦,死胖子。」

没想到三树夫说出了正登的心里话。

「好了好了,各位今天就先休息吧,这么热的天气,不必太勉强自己。现代农业不需要这么辛苦。」

别自作主张跑来发号施令,这么一来,他们明天就不听我的指挥了。正登忍不住想要这么说。

但正登还来不及提出异议,茜就叫着:「太好了~太幸运了!」倏地跳了起来。看她这么活蹦乱跳的样子,精神还很好嘛。

三个人走回主屋,二宫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万宝路烟,皱着眉头点了火。

「大内先生,真伤脑筋啊。」

二宫吐了一口烟,转头看着正登。他的银框眼镜反射的阳光很刺眼。

「我不是说了吗?你又不是星一彻【译注:棒球漫画《巨人之星》中的人物,是严格训练儿子的棒球名师。】,不必这么严格。」

「哪严格啦,只是让他们实习翻土而已。」

「这种大太阳底下,真的有必要实习这种事吗?万一他们昏倒的话怎么办?而且,现在这个季节,不是可以挖地瓜吗?那个很受欢迎,感觉好像在泥土里挖宝。」

「但还是应该从基本开始教起。」

「这种基本,自然而然就会了,如果他们说什么务农果然很累人,不想学啦,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也没关系,代表他们原本就不适合务农。」

二宫摇着头,夸张地用鼻孔出气。

他对那几个城市的年轻人必恭必敬,和正登说话时却趾高气扬。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我跟你说,町公所根本不打算送实习生来这里,是你们擅自安排好了,我们只能事后勉强答应。」

擅自安排的是幕悦町的农户和靖卫老爹,靖卫老爹只是无法拒绝以前会经受到关照的农户朋友的拜托,只能接受这几个实习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对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大都市的年轻人简直就像是外星人,想要指导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美穗主动提出要帮忙,于是,他们父女两人接下了代为指导的工作,分文不取,完全是当义工,照理说,町公所应该对自己感激不尽,没想到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果町公所不乐意,我不指导也没差啊。」

听到正登发难,二宫顿时弯下两道眉毛,拍着他的肩膀说:「别这样,别这样嘛。现在木已成舟,大内先生,就请你继续帮忙了。别太严格了,动动脑筋,不要让他们讨厌务农。」

二宫又拍了拍正登的肩膀,说了声:「那就拜托了」,转身快步离去。

「现在到处人手不足,町公所也很头痛吧。」

五郎一双发红的醉眼看着正登。

「对啊对啊,现在地方政府也要独立自主,自谋生路。」

铁平也用力点头。

「话说回来,那些人员的想务农吗?一旦了解现实,恐怕就夹着尾巴逃回都市去了。」

荣作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口烧酒。

「不,这倒未必。」正登嘀咕道。这些从来没有离开村庄一步的人无法想像都市的生活。

和正登同年的五郎、比他小两岁的铁平,还有比他大四岁的荣作,再加上正登四个人是「止村开朗青年团」的成员。虽说是青年团,但四个人的年纪都超过四十,每周一次以定期聚会为名,在荣作家喝酒聊天。

「这种例子还真不少,町公所提供无息贷款,那些在都市混不下去的年轻人就来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但好像都做一做就逃走了。负责培训的农户也开始受不了这些人,扬言再也不接待城市来的人,町公所也很头痛。」

「对啊,吃不了苦的人,怎么可能在乡下讨生活。」

「乡下的年轻人都往城市跑,现在却想要吸引城市的年轻人来乡下,当然行不通。」

「对啊。」

「听说团块世代的人倒是有不少真的住下了。」

「退休后的余生就种种田,悠闲过日子的那些人吗?」

「那叫什么慢活。」

「不过,退休后不都变成了老头子、老太婆了吗?乡下地方已经因为到处都是老人伤脑筋了,又跑来一票老人,还能搞出什么鬼名堂。」

「把我们这里当成是弃老山了【译注:日本民间故事中,在日本贫穷的年代,把不事生产的老人丢进山里自生自灭。】。」

「这里的确是山区啊,嘎哈哈哈哈。」

「我不认同最近的这种风潮。」

默默听完大家发言的正登终于开了口。

「什么慢活,什么周末农业,听了就觉得讨厌。我们可是靠农业在过日子,这些都市人带着休闲度假的感觉,一下子说什么推动无农药,一下子又说什么提倡环保,好像所有农民都是乱洒农药种菜的大坏蛋。」

「对啊,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反正会跑来乡下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在都市穷困潦倒,就是混不下去了,才会想要逃到乡下来讨生活。然后用慢活啦、半农半X【译注:半农半X就是在栽种稻米、蔬果等农作物的同时,从事发挥自己天赋的工作。】之类流行的名词包装,说什么已经厌倦了忙碌的都市生活,想去乡村亲近大自然,从事富有文化的生活,找回人类真正的喜悦,全是一堆狗屁话。这些可怜的家伙根本就是人生的失败者,却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还在那里死要面子。」

正登自认自己是人生的失败者。他以前在城市工作,发展很不顺利,最后只好卷铺盖逃回了乡下。自从他了解年轻时恨之入骨的农业,已经成为自己活下去唯一的生存之道后,他对种菜这件事也变得格外认真。当然,这和女儿美穗也有很大的关系。

「话说回来,如果只有这些废物来乡下,乡下早晚会完蛋。」

铁平说,五郎用鼻子冷笑了一声调侃说:

「你上次不是说,这样也无妨吗?」

「不是说这样也无妨,而是觉得恐怕只能落入这样的命运。」

「对啊,你们有没有想过十年后的止村,到时候恐

怕只剩下我们而已了。」

荣作点着头。

「到时候,町公所的人就会叫我们下山,说住太远没办法照顾,所以住在公所附近就好。」

「息根村不就是这样吗?」

息根村是位在比止村更山上的村落,去年灭村了。由于那里人口过疏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终于破了两位数。

「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多花点钱买我们的土地,我就可以去安在市买公寓,悠哉悠哉地过日子。」

「町公所怎么可能买这里的土地?」

「当然不是町公所买,杉浦议员那里才有搞头。」

「对了,那个计划怎么样了?不是要在这里设交流道吗?」

「不是还要建居家修缮中心吗?」

少做白日梦了。正登在心里骂道。议员满脑子只有选票,怎么可以相信议员说的鬼话。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想不开,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地势起伏这么大的地方开店?高速公路上根本没几辆车,在这种地方设交流道有什么屁用?

这四个人中,只有正登专心投入农业,荣作、五郎和铁平都只生产最低限度的农作物,荒废了大部分农地,快变成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靠炒地皮大赚一票的地皮客了。照理说,他们根本没资格对那些来自都市的人说三道四。

「对了,你们知道克己老爹家来了一个年轻人吗?」

荣作改变了话题。

「没听说。」

「我见过他。原本以为男人不是胖子就是瘦子,没想到居然还有正常的人。他也是来实习的吗?」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东大毕业的,还去美国留过学,我告诉你,他还在全世界最大的电脑公司上班,娶了一个法国人当老婆。」

「是吗?那真的很优秀。世界上最大的电脑有多大?差不多一栋高楼那么大吗?」

「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来我们这种乡下的村庄?」

「当然是为了研究啊。」

「研究?」

「对啊,研究乡下为什么这么穷。」

「我也想知道原因,为什么我们这么穷。」

「为什么要做这种研究?」

「因为他已经赚够了钱,一辈子都不愁吃穿,所以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啊,但那种菁英份子毕竟和普通人不一样,以前是读经济的,喜欢做研究。」

荣作得意洋洋,说得煞有其事。

「是吗?我看他八成也是来这里追求所谓的环保生活。」

听到正登这么说,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荣作垂下双眼。荣作每次喝醉酒,就喜欢乱说一通。

「不过他好像真的赚了不少钱,因为他开BMW最大的那一款,是7系列。」

五郎插嘴说道,

「在乡间小路上开BMW吗?那辆BMW还真可怜。」

「话说回来,这么一来,今年就有四个年轻人来这个村庄了。」

「照这样下去,搞不好十年后还不至于灭村。」

「想要不灭村,得多生些孩子才行。」

「我想和小茜生孩子。」

四个人中唯一单身的铁平色眯眯地说。

「铁平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可以偷跑?」

「为什么?五郎你有家室,怎么可以拈花惹草?小茜那对软绵绵的大胸脯只属于我。」

「有家室又怎么样?我已经三年没碰我老婆了。连睡觉都不睡同一张床。」

「不光是大胸脯,她的屁股也很勾魂啊。」

「铁平,你是不是偷窥过她?」

「才没有呢,即使隔着牛仔裤也看得很清楚啊。她的屁股很大,肉质又很紧实,好像马的屁股一样漂亮。」

「我看你去跟马生小孩比较快。」

嘎哈哈哈哈。三个人放声大笑,正登瞥了他们一眼,站了起来。

都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中学生一样,口无遮拦地开黄腔。自己明天一大早还要早起指导那三个从都市来的人下田务农。

「先走罗。」

他打了声招呼,但那三个人忙着开黄腔,甚至没答理他。

来到户外,满天星星闪烁。他用力深呼吸,把不同于白天的清澈空气吸进了肺里。竖起耳朵,已经听到了秋虫的呜叫。

月光下,他走在昏暗的田埂上,突然背后传来「啊咦?」的声音。一回头,手电筒刚好照在他脸上,他眨了眨眼睛。

「是正登大哥吧?」

「不好意思,你先把手电筒放下来。」

「啊,对不起。」

百濑茜慌忙把手电筒对着地面。

「我睡不着,一看天空,发现星星这么漂亮,就想出来散散步。」

她白天的时候懒洋洋,一到晚上,就活蹦乱跳了吗?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还不到十二点啊,夜晚才刚拉开序幕嘛。」

「这么晚了,一个女人走在外面很危险。」

「我习惯了,而且,这种话是指都市的情况。其实都市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危险,更何况是这么悠闲的乡下。」

「我劝你发挥一下想像力。」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我很有想像力,因为我属于艺术家型的。」

正登可以感受到茜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

「城市里每隔一百公尺,就有一个派出所,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是夜猫子,只要大叫一声,不管是不是三更半夜,都会有人听到,打电话报警。但这里可不一样,假设有杀人狂来到这个村子,躲在那里的废弃屋里,然后突然朝你扑过来。这里离邻居家有很长一段路,而且,那些耳背的老太太、老爷爷睡得鼾声如雷。即使幸运有人报警,等警察赶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时,你早就没命了。」

「……」

「晚安,快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正登正打算往回走,茜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一下啦,你说了这么可怕的话,打算把我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回去吗?」

正登觉得茜说的有道理,就在前面放慢了脚步。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这个村里真的有杀人狂吗?真的有人被杀吗?」

「没有,没发生过这种事,只是泛论而已。」

「搞什么嘛,正登大哥,你很坏喔。」

茜的肩膀放松下来。

「怎么可以用这种事吓年轻女生。」

「我没有吓你,只是告诉你,完全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但是杀人狂躲在这个小村庄里的可能性不到万分之一。」

「并不是只有都市才有杀人狂。」

「乡下也有吗?虽然我知道不能说绝对没有,但应该比都市少很多吧,农村的人都很纯朴,不像会做那么罪大恶极的事。」

「是这样吗?」

两个人听着叽叽的虫鸣,再度迈开步伐。手电筒的灯光照在正登的脚下摇晃,正登迈着大步往前走,茜踩着小碎步紧跟在后。

「你可不可以走慢一点?」

正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茜。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习惯走这种高低不平的乡间道路。」

「也对,那我走慢点。」

正登放慢脚步,茜走到他身旁挽住了他的手。

「我的脚刚才不小心扭到了。」

她毫不在意把丰满的胸部贴向正登的手臂,淡淡的香水味飘了过来。这个女人很擅长这种事,根本不适合在农田里干活。

「你为什么跑来这种乡下地方?」

「你想听吗?」

她柔软的头发弄得正登的脖子很痒。

「不想听,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以前做的是晚上的工作。」

茜看着前方说道。

「一开始是普通的粉领族,之后去酒店当坐台小姐,做了差不多五年,觉得有点腻了,想做点别的事。」

「你的业绩应该不错吧。」

「是啊。」

风吹来,茜把身体贴着正登。她白天穿长袖,到了晚上却只穿一件背心。

这个女人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性,千万不能被她迷惑。

正登缓缓抽离身体,茜也挺直了身体。

「我有很多客人,也会经是店里最红的小姐,但那种工作只有年轻的时候才能做。除非去银座的高级酒店,或许可以找到一个靠山,开一家店,自己当妈妈桑,但我不打算一辈子当酒店小姐,只要在酒店上五年班,就可以看到未来。而且,不断有年轻的小姐进来。」

「所以转行务农吗?」

「我只想换换环境。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回去当粉领族,刚好在网路上看到务农实习的讲习会,所以就参加了。接待的窗口态度很亲切,我就想来试试看,反正我也开始对都市的生活感到厌倦了。」

正登忍不住叹气。农村也对你们这些都市人感到厌倦了。

「来这里之后有什么感想?离开已经厌倦的都市,现在满意吗?」

「刚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当然啊,

这里是乡下啊,连邮局都没有。以前还有一家邮局在走路可以到的地方,结果搞什么民营化,公车也停驶了,乡下地方连年赤字的公车路线早就想废止了。你居然想来这种乡下地方,有没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什么意思嘛,干嘛说得一无是处?」

茜用手肘戳了戳正登的腰。

「我才不觉得受骗上当,只要有车,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去山下。虽然没有星巴克,也没有甜甜圈,但有超市,有书店,还有录影带出租店。我不是为这些店才来这里,我的意思是,想念都市时,山下也有一个小市镇可以过过瘾。」

「务农很累人吧?」

「对,很累人。」

没想到茜很干脆地承认了。

「但这是因为我还没有适应。」

「你喜欢务农吗?」

「如果讨厌的话,就不会来这里了。」

「那倒是。」

这个轻浮的城市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大喊吃不消,然后逃回都市。下个月,不,搞不好下个星期。茜应该会比懒散的千秋更早离开,那个白皮肤的胖子千秋应该会紧跟着茜逃回去,最后剩下的三树夫也会好像在说梦话般地说什么「农业果然和我想像的冒险有点差距,太一成不变了」,然后也宣布投降。

「正登大哥,谢谢你,这里就安全了。」

他们已经来到实习生住宿的靖卫老爹家的主屋前。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嗯,正登大哥,你也不要喝太多了。」

正登回头看着茜。

「我当然知道你喝了酒啊,你满嘴酒味。不过,你稍微喝点酒比较好,因为你白天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只说最低限度的话,感觉好像玄武岩一样。」

玄武岩?我看起来有那么硬吗?

「晚安罗~」

茜开朗地打招呼后,转身进了屋。

正登目不转睛地目送着这个都市女人摇着大屁股走进主屋。

乡下的早晨很早就开始了。

应该说,晚上也很早,所以早上也变得很早。

以前上班时,优因为加班或应酬,几乎每天都搭末班车才回家,但无论再晚回家,每天八点半都要进公司,所以就有慢性睡眠不足的问题,每个周末几乎都在床上补眠。

来到这个村庄已经一个星期。

白天的时候,他上网查看股价和汇市,看腻了就出门散步。有时候只是随便走走,有时候也会开车。

行驶在狭窄的产业道路上,只要方向盘操作稍有闪失,就可能把车子开进农田。只要他的车子上路,就会吸引周围人的目光,这里的人都一副穷酸相,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身处不断衰退的环境,人的长相也会变吗?如果可以让他们重舍笑容,他们搞不好会把我当成上帝。

优对自己傲慢的突发奇想露出苦笑。

要怎么让他们重舍笑容?教他们赚钱的诀窍吗?一旦这么做,大家恐怕都会离开这个村庄,这里的人口就更少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三位老人家。三位老人家说,他们想要死在这里。真不希望这个村庄在他们寿终正寝之前就灭村,就因为这样,所以自己打算重新振兴这个村庄?

优看向窗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废的农田。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成为村庄唯一产业的农业恐怕很难继续维持下去。

而且,我对农业一窍不通。不,即使不懂农业,也可以经营农场。

优回想起以前在银行审查部工作的年代。

那家银行很傲慢,只贷款给大企业,但许多中小企业都积极争取那家银行的贷款。因为只要优工作的那家银行愿意贷款,和客户交易时的信用度就会大不相同。

优所属的审查部的工作,就是审查申请融资的企业状况。

看决算书、查核资产价值、稽查帐外资产和债务、去企业的工厂参观、面谈每一位董事,根据这些情况,综合判断该企业是否值得融资。

企业通过审查后,银行方面在融资的同时,会介入企业经营,提升企业的营运效率,并重新检讨亏损部门。自行制作现金流量表,协助企业研拟还款计划。优在审查部做了五年这种类似企业顾问的工作。

这些企业中有半导体零件工厂,也有地方的酿造厂。优虽然搞不懂什么是冷凝器,也不知道什么是元件,对酿造工序更是大外行,但当他参与经营后,企业的经营状况大为改善。

经营者根本不需要精通现场的业务,一旦了解,就会产生感情。即使自家产品已经不符合时代的趋势,仍然不愿意放手。优认为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经营者。

开车兜风回家后,他再度躲进书房看书。

以前上班时,他只看实用书,现在看的是小说。这本小说是描写了一个和他的境遇有点相似的落魄男主角,为恋爱和工作一筹莫展的纯文学作品,没想到故事很有趣味。

当群青色的天空开始变黑时,优站在窗边,以星空为酒肴,啜饮威士忌。以前借酒消愁或是为了应酬喝酒时,从来不觉得酒好喝,像现在这样细细品尝的酒才好喝。

乡下的夜晚只有漆黑的大地、满天的星斗,和灰蒙蒙的天空下,艳丽霓虹灯闪烁的都会之夜完全不同。

酒不醉人人自醉,睡魔很快就造访。来这里之后,每天在睡前喝一杯只加冰块的纯酒已经变成了优的习惯。

雨乃婆婆、弥生婆婆几乎每天都不请自来,跑来优的家里聊天泡茶。

优虽然觉得很困扰,但看到这几个老人家谈笑风生,笑得假牙都快喷出来了,不忍心板着脸赶他们走。

多亏这几个老人带来的蔬菜、地瓜和鸡蛋,家里的冰箱塞满了食物,暂时不需要去山下的城镇采买食物。

有一天,优打算开车出门时,这几个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老人家,立刻以不像是老年人的敏捷动作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优的面前。

「你要去哪里?去镇上吗?」

「对啊。」

「是喔,是喔。」雨乃婆婆点着头,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座。弥生婆婆和舍吉爷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后车座坐好了。

「真大呀,真宽敞,进口车到底不一样。阿晴,你真有出息。」

和这一带经常看到的小货车相比,BMW的车子当然宽敞多了。这是优在离职后,冲动之下买的纪念品。

「那就出发吧。」

「走吧,走吧。」

「顺便去买蕨饼吧,好久没吃了。」

喂,喂,我又不是随叫随停的公车司机。优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放开手刹车,像战舰般的大车子缓缓行驶。从凹凸不平的产业道路来到柏油路时,优用力踩了油门。

「呜哇,真厉害呀,好像被马路吸进去了。」

「一点都不会摇晃。」

「舍吉,那还用说嘛,又不是你的小货车。」

沿着县道驶向山下,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山麓的幕悦町。虽然只是一个小镇,但这里有邮局和超市。

优把车子停在路旁,和几位老人约定一个小时后原地集合后走去市场,他打算买一些蔬菜和鸡蛋以外的食材。

他站在肉店的橱窗前挑选时,有人从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回头一看,雨乃婆婆和弥生婆婆站在那里。

「别看了,别看了,这里的肉太贵了。买肉的话,记得去那条街的斋藤肉店。」

说完,她们转身迈开大步。优只好跟在她们后面。

在肉店买完肉,两个老婆婆仍然缠住优不放。优每次想买什么,她们就数落说这个不行,要挑那个才对。

「你们不买东西吗?」

「嗯?买东西?没什么要买的,上次才刚买不久。」

「你刚才不是说要买蕨饼吗?」

「不买了,不想吃了。我早就忘记蕨饼是什么味道了,连味道都忘了,怎么会想吃呢?」

「啊哟哟,弥生,你老糊涂了吗?」

「你哪有资格说我啊。」

两个老婆婆张开大嘴,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无论优去哪里,她们都跟在身后,结果,优从头到尾都和她们一起行动。

和两个老婆婆去了邮局后,一起去接了在朋友家喝茶的舍吉爷爷,然后回到村里。把三位老人各自送回家后,优终于松了一口气。

来到家门前时,又看到在路旁随地小便的少年。是那个叫阿省的少年。

「喂!」

他打开车窗大叫了一声。

少年的肩膀抖了一下,一边撒尿,一边转过头。

「不要在这里小便,这是别人家的土地。」

即使叫他不要小便,尿到一半的他也没办法踩刹车。少年再度看向前方,不一会儿,弯了弯腰,把宝贝收进了裤裆,猛然拨开眼前的杂草,躲进了荒芜的农田。

「喂,那里是我家的田地,不要随便跑进去。」

优大叫着,但少年没有走出来。他躲进高大的麒麟草中,转眼之间,就从优的视野中消失了。

优当场走下车,走进了雨乃婆婆家。

「你可不可以叫你孙子回自己家里的厕所尿尿?」

雨乃婆婆被优的气势吓到了。

「如果在家的话,省吾当然会去厕所尿啊。」

「不,我希望你告诉他,即使在外面的时候,想尿尿的时候也要回家尿。」

「我可以这么告诉他,但如果离家很远的时候该怎么办?」

「如果离家很远,就去找一间厕所,在厕所尿啊。」

「厕所在哪里?」

「很多地方不是都有吗?」

车站、百货公司、学校、公园……优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地方,但山里当然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总之,如果不教小孩子在厕所尿尿,长大以后,丢脸的是省吾。如果在东京随地小便,会被警察抓走。」

「那倒不用担心,他的脸早就丢光了。」

「不,问题不在这里……省吾又在我家门口随地乱尿了。」

「没错,他常常做这种事,上次也对着我家的围墙尿,这孩子简直像狗一样,嘎哈哈哈哈。」

「所以,那种时候,你就应该教他去厕所尿啊,这么一点距离,不至于憋不住吧。」

「就是憋不住啊,因为那时候我在厕所,在上大号,上了很久没出来,省吾就憋不住了。嘎哈哈哈哈哈。」

优觉得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只好转身离开了。回到车旁,发现车子轮胎下都湿了,不知道是不是撒尿小童的杰作。

他定睛在荒地仔细寻找,但没有看到省吾的身影。

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把话说清楚。优握紧拳头。那几个老人也一样。

虽然很感谢他们的亲切,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紧迫盯人,根本没有任何隐私了。下次要找机会打开天窗说亮话,希望他们不要随便跑来家里,我家又不是托老所。如果有事,要事先打电话确认我方不方便再上门。

优好不容易气鼓鼓地下定了决心,但很快就放弃了。

翌日,雨乃婆婆去舍吉爷爷家,发现他在浴室昏倒,慌忙叫了救护车。舍吉爷爷被送到安在市的急救医院后不到一个小时,就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得很安详。死因是心脏麻痹,享年八十三岁。

县道旁有一家古老的寺院,舍吉爷爷的葬礼就在那里举行。优没带丧服,穿了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系上黑领带去参加了葬礼。

葬礼上,优把花放在神情安详的老人胸前,合掌悼念。认识舍吉爷爷的时间虽不长,但他几乎每天都来家里作客。优忍不住有点后悔,觉得最后几天不该不耐烦,应该再对他好一点。

舍吉爷爷举目无亲,由上次在农田遇见的中年男子正登担任丧主。

出殡后,在寺院旁的集会所举办了追思宴。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满脸通红的老人,每个人都拿着啤酒高谈阔论。

优虽然觉得这样对故人不够尊敬,但转念一想,也许对寿终正寝的舍吉爷爷来说,大家开开心心地送他最后一程也是一种幸福。

优东张西望,发现和学校教室差不多大的空间内挤了大约五十个人,其中有熟面孔,也有不认识的人。虽然这个村庄不大,但村民住得很分散,优还没有认识全村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集会所内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只有那三个实习生是年轻人。那个染了一头棕发的女人穿了一件露胸黑色洋装。因为是在实习期间,所以可能就找了一件黑色衣服来参加葬礼,但一看就觉得她是特种行业的女人。另外两个年轻男人也只是T恤和牛仔裤的轻松打扮,两个人都特别挑了黑色T恤,但那个长头发瘦子的T恤上印了很大的PUMA字样,另一个胖子的胸前印了《重金摇滚双面人》的图案。

身后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省吾和另一个撒尿小童信康正在追来追去闹着玩,还有另一个小女孩追着他们跑。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是小学一年级。

这里的人口断层很彻底。优暗忖道。这个村庄没有年轻人,只有老人、中年人和小孩。

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荣作。

「听说你和舍吉爷爷很要好?」

「是啊,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带大家去山下镇上买东西。他那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突然就发生这种事。」

「村里的人口又少了一个。以后这里的老人会越来越老,这里也会越来越冷清罗。」

「你不希望这里变冷清吗?」

「虽说这是止村的命运,但还是舍不得啊。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故乡就这样消失。」

荣作打着嗝,吐出满嘴的酒味。

「那是没错啦。」

「我也很希望能够像你一样在城市工作,但错过了机会。我老爸老了,我继承了他的农田,所以开始种稻米,却完全不赚钱,幸好种稻米很轻松,不过赚不了钱,就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像你这样,在都市潇洒过日子,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梦想。」

「你有没有想过去都市工作?」

「这把年纪吗?怎么可能嘛。就连在幕悦町市场打工,领这么一丁点钱,还要看人的脸色,而且竞争还很激烈。无论去哪里都不景气,即使去了都市,奇迹似地找到一份工作,付了房租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了。泡沫经济的时候还不错,那时候我还年轻,如果当年决心离开村庄,搞不好现在在都心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就连认为这种生活轻松快乐的荣作,似乎也有自己的感慨。住在农村的人都向往都市吗?但是,他们并不了解都市真正的严峻,只是觉得都市的月亮比较圆。优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和站在出口的女人四目相接。

就是那个晒得黝黑,像马拉松选手般的苗条女孩。她是正登的女儿,好像叫美穗。

优走向美穗所在的门口。原本以为她个子很高,没想到并不怎么高。脸上脂粉未施,身上的套装好像是三十年前的公务员制服,过膝的裙子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上衣的腰围也太宽松。如果穿小一号的套装,应该颇有姿色。

优对她产生了好奇,打量着她的容貌,没想到美穗也毫不示弱地眯眼回望着优。

正当优打算移开视线时,美穗开了口:

「你是在瞪我吗?」

正登

「你们看这个茄子,卷成一团,色泽也不佳,这种茄子不好吃。」

「好大的茄子,好像炸弹一样。」

第一次走进温室的三树夫瞪大了眼睛。

正登出示的茄子的确大得出奇。那是欧洲品种的茄子。

「茄子好不好吃,要看蒂和萼……」

「哇噢,太猛了,这个青椒也未免太大了吧。」

三树夫走到青椒旁惊叫起来。喂,别人在说明的时候要认真听。

这个长头发的瘦子对蔬菜的大小大惊小怪,在农务作业上却丝毫不长进。挥锄头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石灰的比例也老是搞错,除草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拔掉菜苗。

虽然每次都会提醒他,他都不加思索地回应:「好哩。」态度上虚心接受指正,行动上却坚决不改,但是,站在旁边的胖子比这个瘦子更差劲。

胖子总是一脸疲惫地喘着粗气。既然这么讨厌农务,不如赶快打包走人,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今天,他仍然赖着不走。

瘦子对蔬菜很有兴趣,所以至少勉强算有点可爱,但胖子千秋对蔬菜漠不关心,正登在说明的时候,他也一个劲地抠鼻屎。他不停地喘着粗气,额头不停地喷汗,手指伸进鼻孔深处的样子奇丑无比。连正登都忍不住为他瞎操心,这家伙恐怕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茜虽然不时偷懒,却渐渐有了长进。以前会经以为她会最先放弃,没想到她很有毅力。话虽如此,正登仍然不认为她适合务农。

正登好几次都觉得烦不胜烦,很想把这三个人交还给幕悦町。

前几天,二宫又来到止村,说在幕悦町找到了愿意接受这三个人的农户,希望正登办理交接。

「大内先生,町公所很感谢你至今为止的付出,但你这里并不是经过认证的农户,所以,这种事就交给山下,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专心照顾自己的农活,不必再为这种额外的事操心了。这是町公所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他正打算对递上牛皮纸信封的二宫说:「正合我意」,没想到被打了岔。

「不,我们拒绝。」

美穗眯着眼,瞪着二宫。

「拒绝……这不是你们能够干涉的问题,务农实习是町政府决定的企画——」

「他们还没有结业,如果中途放弃,去别的农户家从头学起,反而浪费时间。」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结不结业的,我们哪有做这么了不起的事?这不是可以摆脱那三个家伙的绝佳机会吗?为什么要逞强?

但是,正登没有勇气把内心的想法说出口,因为他太了解独生女美穗的性格了。

「这种事是町公所决定的,由不得你们。」

「我并没有说由我决定,只是表达我的意见而已,不过,那几个实习生的意愿应该最重要

吧。你们不是希望那三个人实习结束后,留在这里务农吗?因为现在到处都人手不足。」

「对啊,但并不是留在这里,而是去山下。」

「这里也是幕悦町,那就问问他们三个人的意见,我去叫他们。」

美穗不让别人有反驳的机会,猛然站了起来,走向那三个人住宿的靖卫老爹家。

二宫用不层的语气说:「你女儿的脾气一点都没改。」

不一会儿,美穗带着三名实习生回来了。在美穗的催促下,三个人坐在座垫上。

三树夫嘎滋嘎滋地咬着口香糖,千秋不停打着嗝,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茜一脸无趣地检查着发尾有没有分岔。

「各位还好吗?农务工作已经习惯了吗?想不想留在这里务农?」

二宫轻声细语地问。

「嗯?务农?我很有兴趣啊,如果实习结束后就回去都市,根本就失去了实习的意义,你说对不对?」

三树夫问,茜点了点头。

「对啊,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掌握诀窍后,就觉得也还好,种蔬菜很有趣,很适合女人。」

「我……以后也想务农。」

就连几乎无能的千秋也这么说,正登惊讶地张大了嘴。既然这样,平时就该勤快点啊。你们的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吧。

「是吗?是吗?」

二宫心满意足地搓着手。

「请你们务必来山下,目前有梨园在找人接手。梨园很赚钱,还有用节水方式栽培蕃茄的农户,现在很受欢迎。」

「我最爱蕃茄了~」

茜娇声说道,二宫的人中拉长足足有十公分。

「那个梨园听起来很有趣啊,找观光客上门,让客人自己采收。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绝顶聪明。找人采收非但不用付钱,还向客人收钱。」

「对啊,对啊。」

二宫撑大了鼻孔,满意地点了好几次头。

「那请你们下个星期就收拾行李下山,在这里的实习已经够了。」

「什么?实习已经结束了?」

三树夫回头看着美穗,美穗默默摇头。

「我根本还没有进入状况,还想继续在这里学一阵子。梨园之类的事,可不可以等之后再考虑?等我能够独当一面再说。」

我的天啊!正登在心里大叫着。我可以保证,你不管学多久都不可能独当一面。

「我也想继续在这里实习。」

茜瞥了正登一眼说道。

「我也是……既然他们要留下,我也想留下——」

千秋平时老是被三树夫欺侮,但似乎没有勇气独自离开。

「他们可以继续在这里实习吗?」

美穗得意地笑着问,二宫不悦地从鼻孔吐着气问:

「你们真的想继续在这里实习吗?去山下实习可以体会更高水准的实践农业,一旦错过机会,梨园可能会被其他实习生抢走。」

二宫费尽口舌说服他们,这三个人平时在田里干活很偷懒,却很坚持要留在这里。

「好吧,今天我就先回去,改天再来。」

二宫瞪了美穗和正登一眼后离开了。

三名实习生也回去后,正登问美穗,为什么坚持要他们留下。

「有人愿意来村里不是好事吗?尤其是年轻人。」

「你该不会迷上那个长发男了吧?还是那个胖子?」

「即使开玩笑,也不能开得太过火吧?」

正登被美穗瞪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应该对人口增加表示欢迎。」

「但你觉得他们适合务农吗?」

「你四年前也和他们差不多啊,你是我训练出来的,我说的话绝对不会错。」

「……」

四年前,正登在安在市任职的计程车公司倒闭。由于景气恶化,搭计程车的人越来越少,公司入不敷出,终于倒闭了。已经四十岁的正登找不到工作,离家二十年后,终于回老家继承农业。

老家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年幼时就托母亲照顾的独生女。刚满二十一岁的女儿已经成为优秀的农民。高中毕业后,她会经去食品批发公司上班,但她很不适应,几个月后辞职回老家种田。她从小就喜欢玩泥巴。

母亲虽然嘴上说,这种不中用的儿子不回来也罢,家里人手已经足够了,但还是难掩喜悦。

在正登拿着锄头下田三个月后,母亲突然脑中风昏倒,撒手人寰。

「爸爸,那三个人似乎也很喜欢这里,想要继续在这里实习,那我们就继续指导他们。」

正登不敢反抗美穗,只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吗?开好大一辆进口车的讨厌鬼,他到底想干嘛?」

美穗皱着眉头,哼了一声说:

「只是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白痴吧。」

舍吉爷爷死了之后,雨乃婆婆和弥生婆婆仍然霸占优家里的厨房,叽哩呱啦地东家长,西家短。舍吉爷爷的头七还没过,优觉得她们未免太不严肃了。

「你们倒是聊得很开心嘛。」

他在三坪大的房间内说道,但两位老太太耳背,没听到他说的话。

「以前舍吉爷爷在的时候,你们有聊得这么开心吗?」

优来到厨房,语带挖苦地说。两位婆婆一脸惊讶地回头看着优。

「舍吉爷爷不是才刚死吗?」

「对啊,他死了。」

「对,死了。」

她们居然说得轻描淡写,不是该更悲痛吗?

「老年人会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什么?」

「没错没错,我们也早晚会去那里。不知道是明年还是下个月。」

「你身体还很硬朗,不至于下个月啦。」

「不,这种事可没个准儿,老年人说死就死。」

「但如果你死了,阿省怎么办?他不就孤伶伶的吗?」

「如果我死了,只能让我那个笨蛋女儿把他接回去了。真是气死人了,她不打一声招呼就结婚,然后又马上离了婚,又跟着别的男人四处玩,真是个废物。」

「雨乃婆婆,你女儿就是阿省的母亲吧?他的父母都健在吗?」

「对啊,活得好好的。他爸爸在远洋渔船上工作,不回岸上了。我那个笨女儿又跟了别的男人,把省吾丢给我,和那个男人私奔了。后来我才知道,省吾的爸爸在外面也有女人。」

原来那个撒尿小童的身世这么不幸。

「不过,那孩子很喜欢这里,和信康、爱理也很要好,还说长大以后,要在我的农田种田。」

「我们早晚会死,真希望这个村庄和农田可以留下来。」

「对啊,真希望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这里像以前一样繁荣,死去的舍吉一定也会很高兴。」

翌日,优外出散步时,看到雨乃婆婆爬上屋后的山丘。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婆婆俐落地沿着悬崖斜斜向上延伸的小径往山上走。

优忍不住好奇地跟了过去,抬头一看,泥土随着雨乃婆婆的步伐不停地掉头在他头上。

「太危险了。」

他大声叫道,但雨乃婆婆没有听到。无奈之下,优也走上右侧就是断崖绝壁的小径。

才跨出一步,大腿内侧忍不住颤抖起来。这里比通往那个神社的山路更窄,坡度也更陡。一个老太太居然可以轻轻松松爬上去,优不由地感到惊讶。

他下定决心,迈开步伐。抬头一看,发现小径在十公尺前结束,上方是一片平地。

走在前面的雨乃婆婆往右转,沿着另一条小径继续往上走。会经是手球选手的优都有点气喘,没想到雨乃婆婆的腰和腿这么有力。

优来到雨乃婆婆刚才转弯的地点,发现用圆木止滑的陡坡一直通向山顶。他几乎一路爬了上去,终于来到了坡顶,发现眼前是一小片梯田。

优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在地上。他流了很多汗,但额头凉凉的。

弥生婆婆和雨乃婆婆在梯田的另一端,正在谈笑的她们发现了优,走了过来。

「阿晴,你腰痛吗?」

他已经懒得纠正她们说,自己不是晴彦。而且,现在真的肌肉疲劳,浑身筋骨酸痛。

「你走那种小径太危险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别人也这么说,但我走这条路多年,早就习惯了,总是忍不住走这里。因为这里是捷径。」

虽然大家都觉得老婆婆走这条路太危险,但她说话时比优精神多了。

优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发现差不多一公亩大的农田种满了圆叶形的蔬菜。

「这是油菜,营养很丰富。」

油菜绿油油的,叶子也很饱满。

「这是你的农田吗?」

「是我和雨乃的农田,祖先传下来的。从这里到那里是我的地,但现已经不重要了。」

弥生婆婆回答。

「我们是农民,所以不希望土地荒废。」

优抬眼看向农田角落,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像是栅栏的

支柱部分盖着篮子和瓶子,优问她们那是什么。

「喔,那个是用来赶猴子的。」

「猴子?这里有猴子吗?」

「对啊,有很多捣蛋的猴子,会把田里弄得乱七八糟。不光是猴子,还有鹿,上次还跑去啃我家的围篱。还有野猪,一旦遇到野猪,我们就没辄了。」

「还有浣熊,上次町公所还特地发出警告,说浣熊会咬人,要提高警惕。」

优再度体会到,这里果然是乡村。

这两个老太太为什么甘冒被野生动物攻击的危险,在山上这块巴掌大的农地种这些根本卖不了几个钱的蔬菜?

他想起这两个老婆婆昨天说的话。

虽然自己早晚会死,但希望这个村庄和农田可以留下来。

一旦这里的人口进一步减少,被父母遗弃的不幸少年省吾恐怕也不得不离开这个村庄了。

这天下午,优去山下的幕悦町回程的路上,上坡不久就遇到省吾背着书包,推着生锈的脚踏车。

优放慢速度靠近省吾,摇下车窗向他打招呼。

「你从山下走上来吗?真辛苦啊。」

省吾看了他一眼,再度看着前方,加快了脚步。

「喂,你别走这么快,只会把自己累死。要不要我载你一程?你的脚踏车很小,可以放在后车座上。」

从止村开车到幕悦町只要十五分钟,小孩子骑脚踏车下山,要五十分钟,但上山的时间就很难计算了,搞不好要将近两个小时。

「你朋友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他是不是叫信康?」

「信康和爱理放学后,和叔叔一起去安在市了。」

少年终于开了口。

「你每天都骑脚踏车上下学吗?」

「不是每天,叔叔在的时候会开车载我,还有信康和爱理,但不是每天,叔叔忙的时候就骑脚踏车。」

「听说原本在这附近的学校废校了。」

「对,我和阿信在小二之前都读那所学校,走路只要十分钟就到了,但现在没了,因为学校只有五个学生。」

「去山下的学校很辛苦吧,回家很累,又是上坡。」

「嗯。」

「那就上车吧。」

优打了警示灯,把BMW停了下来。省吾不再逞强,优把脚踏车放进了后车座,让省吾坐在副驾驶座上。省吾好奇地在车内张望,轻轻叫了一声:「好赞喔。」

「你以后想当什么?农民吗?」

优开车后问道。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种田固然不错,但都市不好吗?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涩谷和原宿之类的地方吧?」

「爱理说,她长大以后想去东京,但我和信康都想留在村里。」

「即使你们现在这么说,等上了中学之后,可能就会有不同的想法,可能会想要离开村庄去追偶像或是城市流行的地方。」

「不可能,我要留在村里,要留在村里当农民。」

「是吗?」

优踩下油门加速。最高级的7系列即使爬陡坡也毫不费力,一下子就上了坡。省吾好奇地看着仪表板上的仪表。

「太猛了,可以到两百六十公里。」

「你喜欢这种车子吗?」

「喜欢啊,好棒喔。」

「但是光种田的话买不起这种车子,即使这样,你还是想种田吗?」

「为什么买不起?只要种很多很棒的蔬菜,买这种车还不容易吗?」

「生活没这么简单,想要赚钱,就必须动脑筋,不是只要拼命工作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骗人!爷爷还没死的时候对我说,只要努力工作,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省吾反驳道。

「那我问你,你爷爷很努力工作,你家很有钱吗?可以在农田盖宫殿吗?有这么大的车子吗?」

省吾撇着嘴看着前面,前方的坡道上,破裂的柏油路面长了很多青草。

「即使这样,你仍然想要种田吗?」

「想。」

「赚不了钱喔。」

「赚不了钱也没关系。」

「你不是想买这种车子吗?」

「我才不要这种车子。」

「只要离开村庄去都市,就可以找到赚大钱的工作。」

「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在这里种田,我和爷爷说好了。」

少年瞪着挡风玻璃的表情很认真。优想起之前裕也会说,长大以后想要当捏面人的师傅,被优骂了一顿,叫他要拥有更大的梦想时,他气鼓鼓地把头转到一旁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优并不是模范父亲,他几乎没有陪儿子一起玩的记忆,也无法成为儿子的精神支柱。优在提供足够金钱这个免罪符下,弃家庭不顾,埋头于工作。

然后,妻子在暑假之前带着儿子离家出走。那次之后,他就没见过裕也。听说裕也会经说,不想再看到爸爸。

优用鼻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那你在这里种新鲜的蔬菜,我帮你卖。我会想办法帮你卖菜,让你赚大钱,你觉得怎么样?但你一定要种出很棒的蔬菜才行。」

省吾转头看着优。

「好啊,你帮我。叔叔,你是克己爷爷家的人吧?我认识克己爷爷,他种的蕃茄和我爷爷的一样好吃。叔叔,我听阿嬷说,你们家以前也是农民,但你去城市赚钱了,你学了很多赚钱的事,所以又回来乡下了。那你把村里种的蔬菜和米卖出去,卖很多很多,大家又种很多很多。村庄就会越来越大,一定可以变得像城市一样。」

「是啊……」

优重新握紧方向盘。少年把他半开玩笑说的话当真了,裕也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就试试看嘛。只要你答应,我什么都愿意做。」

「喂,不要抓我的手,我在开车。」

省吾说了声「对不起」,松开了优的右手臂。

「你希望村庄变大吗?」

「那当然啊,因为是我从小长大的村庄。叔叔,你的祖先以前也住在这里吧?所以你才会回来这里。」

「……是啊。」

那就试试看吧。优看着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想道。

优把BMW在雨乃婆婆家门前停好,和省吾一起走了进去。他问正在厨房洗菜的雨乃婆婆,这个村庄的村长是谁。

「村长?被你这么一说,以前好像有过村长。」

婆婆仰望着天花板。

「不,不是以前,我想知道现在的村长是谁。」

他打算先和能够代表村庄的人谈一谈。

「现在的村长?现在的村长喔,咦?好像没有,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没有?你好好想一想,对了,有没有村公所发行的刊物,像是村民通讯之类的。」

「啊,这里有幕悦町的。」

优接过幕悦町的「水穗通信」翻了起来,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农业是冒险!都是的年轻人,欢迎来到幕悦町。」

长头发的瘦男人露出低俗的笑容,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左侧站着一脸疲惫的胖子,和他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右侧就像是夜晚的六本木街头经常见到的那种女人,翘着屁股,双手比着V的手势。

女人身旁站了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优记得他叫正登,舍吉爷爷的葬礼就是他负责辨妥的。

「原来幕悦町的刊物也会报导止村的事。」

「对啊,因为大人物都在那里啊。」

「大人物?」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止村属于山下幕悦町的管辖范围,而且,在市町村合并后,早就没有止村这个名字了。

优想起难怪这里的地址并没有止村这两个字。在行政管理上,这个村庄也属于幕悦町的一部分。

「所以啊,那些大人物整天叫我们下山,但我们也很顽固,死也不肯下山。结果,公车也停了,医院也没了,实在做得太过份了。」

「真的吗?那些家伙太坏了。」

三天之前,优还觉得过疏化导致灭村是时代的趋势,此刻却感到义愤填膺。

正登

正登带着芋烧酒和鱿鱼干来到靖卫老爹家的主屋,看到三树夫正在上网,千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封面上有童颜巨乳女人的漫画,于是邀他们:「要不要去客厅喝酒?」

两个人点了点头,跟在正登的身后。茜已经睡着了,所以就没有叫醒她。

「啊呀、这种酒真是人间美味啊。」

三树夫直接喝着芋烧酒说道。他的酒量似乎不错,几杯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别人还没问他,他就口若悬河地交代了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正登原本就打算和他们搞好关系,三树夫的健谈正合他的意。

相较之下,胖子千秋越喝话越少,大声吃着自己带来的洋芋片,迟迟不加入谈话。

「原来你以前读帝都大学,那所学校很不错啊。」

帝都大学算是东京七大名校之一。原本以为三树夫看起来傻傻的,没想到他读这么好的学校。

「但我退学了,我不知道以前的情况怎么样,现在是少子化时代,即使脑

袋再不灵光的人,也可以轻松考进那所学校。」

「你退学了吗?」

「对啊,因为我觉得大学和我想的不一样,所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世界各地自助旅行,原本打算回国之后找工作,却发现我大学没毕业,所以无法成为正职员工,我就先去芳邻餐厅打工。但是,即使每天累得半死,月收入只有十五万左右,没有任何保障,也没有加薪,还经常加班。累得像狗一样,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我撑了两年,快撑不下去了。」

正登准备为他倒酒,三树夫用力点了点头,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在那家餐厅打工满两年时,之前和我同一所大学,而且是我的同班同学来店里当经理,变成了我的上司。他在学校时的成绩比我烂多了,真的是个笨蛋,对现场的工作也一窍不通,接待客人的态度也很离谱,但是,他是正职员工,和我们这些打工和派遣员工不一样,公司会帮他们付年金和保险费,还提供宿舍。我们即使拼死拼活,到死都只是打工的。即使工作能力再强,即使店里的大小事都是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搞定的,升迁和加薪都不可能有我们的份,更不可能升迁超越正职员工。那时候,我终于清楚地体会到,一旦走错门,就一辈子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但是,我完全没有后悔从大学退学,以及在世界各地流浪这两件事。那种事,必须趁年轻的时候才能完成,而且真的是很宝贵的经验。我觉得很受不了,就辞掉了那份工作。自从我退学后,就和我老爸不和,所以也不想回老家,只能再找其他打工的工作,像是便利商店,或是速食店,反正每份工作都差不多,薪水低,整天加班,听人使唤。打工和派遣员工被人看不起,用完了就一脚踢开。照这样下去,我既买不起房子,也结不了婚,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必须当正职员工才有保障。于是,我向一家卖衣服的公司投履历,我对服务业很有经验,虽然应征条件必须大学毕业,但或许是帝都的名字奏了效,我接到面试通知。我去面试时,整体感觉很不错,面试官很好奇地问我,在国外的时候,对日本有什么看法。最后,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就问了他薪水和加班的问题。你不觉得这个问题最重要吗?结果我没有被录取。怎么会这样?我很惊讶,于是,我去找了求职手册之类的书,终于了解了原因。书上说,被问到有没有什么问题时,绝对不能提薪水或是加班之类条件的问题,因为面试官最重视面试者的意愿,一旦问了这些条件,就会被认为没有充分的意愿。简直难以相信有这种事。有读者发问,万一正式上班后,发现和自己原先想的条件不符时该怎么办,书上回答说,那就毫不犹豫地辞职,另谋高就。书上写的这些内容根本是把我们这些求职难民当傻瓜,何必这样拖拖拉拉,不是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讲明白吗?如果薪水只有这样,恕我无法来贵公司;如果这么常加班,我不想做。不是可以当场决定吗?在国外都是这样,日本的常识在其他国家根本行不通。」

正登正想开口,但再度闭了起来。他以前当上班族时,也曾经加班加到死。看到上司和下属准时下班时,曾经在心里咒骂他们:「要认真工作!」但其实内心也很希望能够在一个不需要加班的环境工作。

「结果,我又回去打工,完全看不到未来。不久之后,听到在芳邻餐厅当经理的那个老同学病倒了。听说他每个月工作超过一百个小时,差一点过劳死。虽然他是经理,但虚有其名,凡事都要听上面的命令,出了问题却必须扛责任,连加班费也领不到。他在这么恶劣的职场忍耐了四年,终于累垮了,幸好捡回了一命。那时我才发现,虽然打工的和派遣员工的待遇很差,但正职员工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实说,我已经对日本感到失望,很想再出国,只是因为我知道外国也不是天堂,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

「结果就跑来乡下吗?」

「是啊,只剩下这个选择了。因为我觉得在乡下生活,不需要像都市时绷得那么紧。」

「我也一样。」

不拿锄头时,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挖鼻屎的千秋难得主动开了口。袋子里的洋芋片早就被他吃完了。

「我不是打工,是派遣员工,日雇的临时工。」

临时工?年轻人不是很少做这种工作,只有找不到工作的中年人才会去当临时工吗?

「不,现在也有很多年轻人,接到手机后,就直奔现场。我以前读的是创意方面的专科学校,想当漫画家,问题是没那么容易,我会经寄了几次稿子到出版社,完全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就开始做派遣的工作,也做过擦油漆的工作,或是别人画看板时在旁边当助理。」

「生活很不稳定吧?」

「是啊,家里不再寄钱给我,我付不出房租,只好从公寓搬了出来。我一直住在网咖,但网咖也要花钱,没钱的时候就只能随便找地方睡。」

这么年轻就当游民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样下去不行,又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一天,接到了建筑工地的工作,虽然日薪只有七千圆,但我已经山穷水尽,所以就去了工地。工地的工作超累人的,我给其他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不难想像挥一下锄头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千秋,怎么可能胜任土木工程的粗活。

「下班之后,同样是临时工的几个大叔把我找去打了一顿。」

「打了一顿?」

「对。一方面是因为我工作时动作太慢了,但那几个大叔说,年轻的临时工破坏了他们的地盘。以前只要日薪低于一万圆,就没有人愿意接,自从不懂行情的年轻人加入后,不管价格再低,也都愿意接,破坏了市场行情。把所有责任都怪罪到我头上很莫名其妙,但他们把我当成是年轻人的代表拳打脚踢,我真的吓死了,所以就逃到乡下来了。因为乡下可以过得很悠闲,人也都很好。」

「你还真懦弱。」

三树夫居然有脸说别人。

「对,我真的很懦弱,所以,我想留在这里。正登大哥,拜托你,不要赶我走。」

正登喝了杯中的芋烧酒后开了口。

「这个村庄有那么好吗?这里是所谓的老人村,六十五岁以上的高龄者超过半数,可能有一天会灭村。与其留在这种过疏地区,去山下的城镇不是比较好吗?」

「不,我想留在这里,全都是老爷爷、老奶奶的地方很温暖,很棒。」

所以说,他们并不是为了从事农业,而是逃离城市,最后流落到这个小村庄。第一次听到老人村居然有疗愈作用这种事。

「那个町公所的人,是不是叫二宫先生?」

三树夫开了口。

「东京也有很多像他那样的人,轻声细语地吸引别人上钩,一旦上了钩,翻脸比翻书还快。

条件差的工作要招人时,差不多都像他那样。让我忍不住怀疑,咦?就这么轻易录用我了吗?我的条件这么好吗?到了实际工作的地方一看,果然是坑人压榨的世界。我凭直觉知道,差不多又是那一招,所以绝对不能去山下。」

「对,对,我也有同感。」

千秋也表示同意。

「但在这里完全不一样,你和美穗对我们很真诚,让我觉得这些人不会背叛我。」

「对,对,我也有同感。」千秋重复同样的话。

看来,自己受到了这几个人的信赖。正登很想对他们说,既然这样,拜托你们平时在农务作业时更认真一点。

「靖卫老爹也觉得有我们在比较好,小茜很懂得照顾老爹,也很会下厨。我们偶尔会向老爹借车子去山下的镇上买生活必需品,他说生活变得方便多了。」

原来这种没出息的家伙对全是老人的村庄也有帮助。

正登把剩下的烧酒一饮而尽。淡淡的地瓜香味扑鼻。

那就接受这三个人吧。

正登和他们一样,也在都市生活中栽了跟斗后逃回了乡下,只是正登有家可归,他们是浮萍。被都市的毒气攻击,快要枯萎的浮萍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在乡下扎根。既然这样,怎么忍心将他们拔除?

「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要相处,那就请多关照罗。」

三树夫和千秋举起自己的杯子,点了点头。

「但这个村庄真的会灭村吗?」

千秋小声嘀咕。

「恐怕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听到正登这么说,两个年轻人同时抬起头。

「有一个推动撤村计划的研究小组,他们认为应该在村庄崩溃,只剩下老弱之前,把整个村庄搬迁到交通方便的地方。」

「这个村庄也会这样吗?所以,我们又要回到城市了吗?」

「虽说是城市,但并不是像东京那样的大城市。只是山下的城镇,或是在安在市西区再打造另一个小城,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也不得不搬去那里。」

「小城?」

「对,超市、医院和邮局都在走路可以到的范围,对老人来说,不是很理想的环境吗?」

「正登大哥,你想搬去那种地方住吗?」

千秋红着脸问道。正登在杯子里倒了烧

酒,直接喝了起来。

「不,我从小在这个村庄长大,如果可以,我希望死在这里。」

正登在回答时,发现和自己十八岁时的想法完全相反。

「但不能无视可能性,所以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正登又喝了一口烈酒,抿起嘴唇。

幕悦町公所农政部产业振兴课课长二宫信吾。

优拿着的名片上印着这些字。站在他面前的二宫一张倒三角形的脸上戴了一副银框眼镜,瘦巴巴的样子让人联想到螳螂。

「这就是你说的止村,幕悦町妙连山北部地区的概要,目前只有这些资料。」

幕悦南部是位在关东西北位置的高原地区,北部是由妙连山、菊白山和龙王山形成的白山山脉。海拔最高的妙连山靠近山顶附近,海拔九百到一千公尺的止村是一个只有三十七户,五十八个村民的小村庄。全盛时期有超过三十公顷的耕作面积,如今因为高龄化的关系,闲置农地增加,只剩下六十三块、十七公顷的栽种面积。由于闲置农地增加,兽害也层出不穷。

二宫抽着烟,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正在看资料的优。

「你是从东京来的吧?为什么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优抬起双眼。

「我祖父是这个村庄的人。」

「是吗?所以你算是返乡。」

「嗯,差不多吧,但那个村庄真冷清啊。」

「对啊,恕我直言,那里已经完蛋了。」

优看着二宫的脸。二宫露齿一笑,吐着烟。

「你读过大学吧?读哪一所?早庆吗?不,据我的观察,应该是上理吧。」

优告诉他,自己是上理毕业的,二宫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不瞒你说,我之前也想考上理,以我的成绩,应该有机会考取,但我在读高中时和现在不一样,报考人数很多,要挤进那道窄门并不容易,即使在乡下高中考第一名,如果不去读专门的补习班,熟悉大学入学考试的出题方向,掌握应对的对策,根本不可能考取。乡下地方没有这种补习班,安在市虽然有,但补习费很贵,我父母根本付不起。」

「你父母做哪一行?」

「农民。」

二宫自嘲地说道,把万宝路烟的烟蒂在铝制烟灰缸里捺熄了。

「我家经营苹果园,在我高三那年夏天,遇到一个大台风,树上的苹果全都报销,损失惨重,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我根本无心考大学,犹豫再三,最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因为我必须赶快赚钱,而且,我也希望做稳定的工作。务农风险很高,但获利很少。」

优再度打量着他的名片。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现在我的头衔是负责农政工作,公务员无法违抗上头的命令。」

「你讨厌农业吗?」

「如果喜欢,早就继承家业了。」

二宫又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皱着眉头点了烟,吐出一大口烟,用力咳嗽起来。

「我哥哥继承了家业,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排行老二。」

「农业不是都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吗?」

墙上贴着募集投入农业者的海报,一对年轻男女手拿着萝卜,笑得很灿烂。

「当然啊,因为年轻人都去了都市,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年人和跟不上潮流的人,农业根本没有未来,但我毕竟是町公所的人,努力用各种方法振兴农业。不过,我对我儿子说,叫他好好读书,以后去东京发展,成为像你这样的菁英。」

「止村的过疏化情况也很严重。」

「山下的农户或许还可以撑过去,在山里务农就真的很伤脑筋了,土地也很贫瘠。」

「但那里是风光明媚的好地方。」

「日本各地都可以看到那种风景,虽然这么说对你不太好意思,但那个村庄的居民让我们伤透了脑筋。那里有很多老年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生病,却住在没有诊所的山里不肯离开,你不觉得很危险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会追究我们的行政责任,但那些村民死也不肯离开。真希望他们赶快放弃那里的土地搬到山下,那里已经不是适合居住的环境了,你在城市长大,应该可以了解我说的意思吧?」

「只要在附近开一家诊所不就解决了吗?」

「根本没有预算,那个地区已经被遗弃了。」

「只要产业能够复兴,就不会被遗弃吧?」

「理论上是如此,但不可能啦。那种偏僻地区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以农业为基础,展开多元化经营,并非完全不可能。」

「我告诉你啊,」

二宫捺熄了烟蒂,又立刻拿了另一支烟点了火。

「你脑筋可能很好,但对农业很外行吧?农业和买股票、买债券不一样。」

「我知道不一样,但从经营的角度出发,应该大同小异。」

「城市的菁英份子想得太天真,所以才让人伤脑筋。」

二宫用力吐了一口烟,视线在天花板上飘移。

「我劝你多了解一下社会,你还年轻,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要谦虚一点。如果以为天下无难事,很快就会吃大亏。」

「虽然你的工作是振兴农业,但我发现你说的都是对农业很消极悲观的意见。你这种人带头振兴农业,我看农户恐怕很难重新站起来。」

二宫张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以你这种想法,我看山下的城镇早晚也会没落,根本不可能招募到新血。」

二宫的脸涨得通红,他呼吸急促,不停地抽着烟。

「我拿到了止村的资料,这趟算是没有白跑,那我就告辞了。」

优正打算站起来,二宫伸出手制止了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用力捺熄了烟,溅出橘色的火花。

「和你一样,努力振兴农业。」

「如果事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早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

「那不如趁早解散?反正也是中看不中用。」

「你说什么?」

二宫怒目相向,但优不为所动。

「没有人能够阻止农村的人口流失,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年轻人都跑去城市了。」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该创造啊,这不就是产业振兴的目的吗?」

「你这个外行人说什么大话?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任务多么艰巨?你办得到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能不能办到?但我并不是没有自信,至少我不像你这么消极。」

「那你就试试看啊。」

二宫原本通红的脸立刻绿了,用颤抖的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支万宝路烟,咳嗽了一下,立刻骂了一句,把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试试啊,我拭目以待。」

「悉听尊便,止村绝对不会灭村。」

优站了起来,转身大步离去。

优坐上BMW,转动了车钥匙。雨乃婆婆昨天告诉他,大内正登是村里带头的人物。他是青年团的代表,农务实习和舍吉爷爷的葬礼都由他负责。

大型BMW缓缓驶上通往止村的坡道,西方的天空带着一抹红色,乌鸦成群地在天空盘旋。

雨乃婆婆说,正登住的青瓦屋顶房子就在以前看到那些实习生务农的农田附近。

他在村口左转,沿着宛如兽径般凹凸不平的产业道路继续往山上开,在农田后方看到了青瓦屋顶。旁边有一栋在乡下难得看到的气派房子,但屋瓦是黑色的,所以不是那一栋。

正登家感觉很朴素,看起来不像是在村里有声望的人住的地方。

他把车子停在附近的田埂上,走进大门,按了门铃。不一会儿,听到屋内的脚步声。当门打开时,优忍不住咂了一声。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女生。晒得黝黑的女生像野猫般,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优。

美穗

那个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多岐川优。

他是去年去世的克己爷爷的孙子。克己爷爷在九十二岁时寿终,但在葬礼时,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男人。

他说有事要找父亲正登,美穗告诉他,父亲不在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谈振兴村庄的事,美穗忍不住大笑起来。当优怒不可遏地转身准备离开时,美穗突然感到好奇,叫住了他。优摇摇头说,他要找正登谈,再度转身准备离开。美穗说,她会转告正登,请他不妨谈谈大致的情况。优态度软化后,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当优终于说完时,美穗看着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你这个女人,你叫我说,所以我才说给你听,如果你不同意,就明确说出来吧。」

即使被陌生人称为「你这个女人」,美穗也不为所动。

「你说的话很有意思,但完全脱离现实。」

「脱离现实?你真的这么认为?这个村庄的农耕地东一块,西一块,我希望把农地集中起来,成立一个农业法人,有效率地经营,就可以节省不必要的浪费。」

「只要这么做,就可以让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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