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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起右手,并深深凝视。
——简直像是到刚才为止都还和由衣牵着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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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过分鲜明的世界是记忆的重现?抑或被捏造出来的梦境?——
广大的群青色平原,但那却是手抓不到、脚踩不着的无底深渊。我抬头仰望耸立眼前的白色船头,远方吹来的海风拨乱了头发。
我不是第一次来海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船,但却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观察所谓的客轮。
「好大啊——……」
「是啊……」
听到身旁传来妹妹的惊呼声,我点了点头。虽然不像都市的高楼大厦那么高,但抬头仰望时,脖子还是会感到酸痛。船身的横幅也宽得吓人,简直就像一面隔绝海洋与陆地的墙壁。
「喂,启介、由衣,要是再拖拖拉拉的,船就要出港啰!」
走在前面的父亲回过头来催促停下脚步的我们。
「你在说什么啊,时间还很多呢。别急,慢慢来就好。」
母亲订正道,并苦笑着劝阻性急的父亲。但把父亲的话当真的由衣,在听完母亲所说的话之前就冲出去了。
由于背着长途旅行用的沉重背包,由衣的脚步让人看了很不放心。
「喂,跑太快会跌倒哦。」
就在我这么提醒的时候。
「呀啊!」
由衣果然失去平衡了,不过她立刻抓住一旁路过的男人的衣服,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
「………………」
男人停下脚步,一脸惊讶地俯视着由衣。他脸上戴着太阳眼镜,看不出底下的表情。身材十分高大,明明是夏天,却又一身全黑的装扮,酝酿出一股异样的压迫感。
「对不起。喂,由衣,你也跟人家道歉啊。」
我急忙跑过去对男人低头赔不是。
「叔叔,对不起……」
由衣以有点生硬的语气道了歉之后,那个男人只说一句「——小心点。」就离开了,八成是同一艘船的乘客吧。
「由衣,你兴奋过头了。要是出发前受伤,旅行就不好玩了不是吗?」
「……就算哥哥不说,这种事情人家也知道啦。」
「你根本就不知道嘛!」
「可是人家又没有跌倒。」
「我说你啊……」
我一露出傻眼的表情,由衣便鼓起脸颊、快步走向父亲他们身边。看来我似乎是惹她生气了。不过算了,反正上了船后,她的心情肯定马上就好起来了。
我再度抬头凝视着船,然后为了不落后父亲他们而迈开脚步。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男人说不定就是——
「——海鸥先生跑哪儿去了呢?」
船出港后约莫过了两个小时,站在受到灿烂阳光照射的后方甲板上,由衣百无聊赖地呢喃着。
「……哥哥,好无聊哦——」
我忽视由衣的抱怨,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瞧,不过由衣却死命扯着我的衣服下摆。莫可奈何的我只好转头望向静不下来的妹妹。
「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就学我看看海吧,还满有趣的哦。」
我虚应故事地这么提议后,由衣的眼神亮了起来。
「咦!有海豚先生吗?」
「没有。」
「那么鲸鱼先生呢?」
「没看到呢。」
「要不然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海跟云吧。」
听我这么一说,由衣皱起脸来。
「…………这样哪里有趣啊?」
「嗯——……像这种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景色,感觉不是很新鲜吗?」
「我已经腻了啦。」
由衣干脆地说。
「还真快啊。」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这家伙是想拿什么当消遣啊?
「欸,我们一起去船里探险啦。」
「不要,你找爸爸或妈妈陪你去吧。」
「唔~~……」
我发现由衣还是没打算放弃的样子,于是便转过身子背对着她。
「再见啦,我要去船头那边的甲板看看下一样的景色。」
「从哪边看还不都一样……」
我无视由衣的碎碎念,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后,便出发寻找僻静的场所。
——没错,在这之后我遇见了灰发的少女——
『由于天候状况不佳,请各位客人尽远回到船内——』
风势增强,云像是被扯碎似地转变形状,同时以飞快的速度流逝而去。从没有障碍物的海面仰望天空时,可以如实地看出天气的变化,蓝天正逐渐被涂抹成一片灰色。
刚才的晴天简直就像骗人的一样。和那女孩交谈时,明明直到海平线为止都还晴朗得连一片云都没有。
「这么说来,忘了问她的名字呢。」
我一边回想着刚成为朋友的那个有点奇怪的女孩,一边遵照扩音器里传来的广播前往船内。分开时她说什么自己就快死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呼——算了,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问吧。话说回来,由衣他们会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本来想再去后方的甲板看看,不过他们或许已经回船舱里了也说不定。就在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走的时候,由衣突然从通往船内的门后跳出来。
「喔,由衣,你跑到这来啦?这下就省去找你的功夫了。爸爸他们也跟你在一起吗?」
「……爸爸跟妈妈在房间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由衣应答的语气很粗鲁,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吗?
「所以你是自己一个人来接我?要是迷路的话该怎么办?」
「不会有问题的啦。」
由衣简短地回答后,便抓起我的手,使劲地拖着我走。
「喂喂,现在又还没下雨,不用那么急也没关系喔。」
听我这么一说,由衣只是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刚才的姊姊是谁?」
「咦?什么啊,你看到啦?那个……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喔,我们稍微聊了一下,然后就变成朋友了。」
因为要说明感觉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搔着脸颊简短地说。
「哼——……」
总觉得由衣投来的眼神异常冷淡。
「怎样啦?」
「哥哥,你一个人嗤嗤笑的样子,感觉好恶心。」
「呜……要、要你管。」
居然连脸上都表现出来了,我连忙绷紧颜面的肌肉。看到这样的我,由衣又露出不开心的表情,突然把我带往跟船舱不同的方向。
「——回房前先去探险一下吧!」
「等等,喂!」
就算我惊讶得大声抗议,最后也只能任凭由衣抓着我的手,就这么踏出脚步。
——啊啊,对了。快乐的回忆就到这里为止。
结束探险回到船舱后不久——
在眼前延展开来的是一片弯曲的景色,船头触及了那片景色的边界。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
随着一阵爆炸声响起,船身大幅地晃动起来,我和由衣手牵着手飞到了天上。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想过要去理解。
在没有立足之处的半空中,我只是一味地寻求可以依附的东西。同时往自己的手上倾注力量,以免自己放开在猛烈刮来的冰冷风雨中、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由衣的左手。
在颠倒的景象里,我看到船就像开玩笑似地逐渐被压扁。
——哎呀,这是什么?——
发现自己正坠入海中而胃部紧缩的我,在撞上海面前试着把由衣拉向自己身边。
「……哥、哥——哥——」
由衣像是勉强挤出声音似地呼唤,并拚命紧抓着我不放。我用空下来的左手牢牢抱住她的身体。
——奇怪。我没有这段记忆,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咚唰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几乎不像落水声的冲击音贯穿耳朵,由于我是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坠落,头盖骨就像遭到钝器殴打般嘎吱作响。
——我的记忆应该在被甩出船外的时候就中断了才对——
海水从鼻孔和嘴巴灌进来,寒意与咸味将受到冲击而陷入朦胧的意识拉回。
虽然被卷起漩涡的海流翻弄,但我一确定右手手中仍有触感,便立刻用单手和双脚划水,朝海面前进。
不过——距离太远了,而且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我只是一个劲地游着,好逃离试图将缠在身上的衣服与由衣的体重一并拖进去的黑色深渊。这时,前进的方向突然闪烁起耀眼的白光。在那道光芒的照耀下,我明白海面就近在眼前。
海的正上方彷佛有流星划过一般。
刚才那是什么?
但现在没有闲功夫去思考心头涌现的疑问了,我要赶快到海上——到有空气的地方。
……噗通。
不料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海水与
大气的交接面时,右手颤抖起来,同时全身上下也开始麻痹,身体无法自由移动。
什么——?为什么……明明……明明只剩这么一点距离而已!
眼角捕捉到右手末端的由衣。由衣似乎因落海的冲击而失去意识了,这样下去的话——
噗通、噗通、噗通!
脉动逐渐增强增快,联系着由衣的右手掌心就像灼烧似地热了起来。
然后……
——噗通!——
「————!」
我倏地掀开棉被坐起身子。
「咦……奇怪?」
昏暗的房间,掩盖了窗户的窗帘,摆在房间一角的书桌,置于其上的笔记型电脑,乱七八糟的讲义,铺在地上的棉被硬邦邦的触感,躺在床上发出微弱鼻息的金发少女——爱莉莎。
错不了,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看了看时钟,现在才清晨四点。
「刚才的——是梦吧……」
客观来看,我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问自己,可是——我却混乱了起来。
最初看到的记忆几乎可说是『过去』本身的忠实重现,不过中途开始却发展成我毫无印象的故事。当然,那在梦里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记忆里没有的部分却也带着毫不逊色的真实感,那股脉动也是——
我举起右手,并深深凝视。掌心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带有些微的热度。
简直就像到刚才为止都还和由衣牵着手一般。
刚才的梦该不会真的是『回忆』吧?我——莫实没有放开妹妹的手不是吗?
「我……在想什么蠢事啊。」
我不禁对自己感到厌恶。就算每晚为海难事故的梦魇所苦,我也从没看过这种随心所欲的美梦。
在那片波涛汹涌的海里,我因为贪生怕死而放开了手。明明早已决定不再逃避,要一直背负着这个罪过而活,事到如今却还做了这种梦……是因为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变软弱了吗?
「真没出息……」
要是我能像那场梦一样做出冷静的判断,或许就不会放开妹妹的手了也说不定,但现在才来后悔早已无济于事。
不过,如果没在那里醒过来的话,接下来又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呢?
是否和现实一样,我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吗?又或者两人一起沉入海底?
还是说——
「…………算了,不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仍昏昏沉沉的关系,我总觉得好像还会看到梦境的后续,这种想法让我不禁摇了摇头。
思考『如果』这件事本身,就像背叛不是吗?
「对不起,由衣。」
我对着右手轻声道歉。
之前我曾幻听似地数度听见由衣的声音。虽然我有点期待那个声音能回答我,但房间里只是一直保持寂静而已。
对我而言,这股寂静就像是由衣愤怒与哀伤的象征,然而我也明白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但想像却一面倒向坏的方向,妄想无法遏止地越变越大。
由衣——你被甩出船后……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心中低语。
那是我首度抱持的疑问,因为被罪恶感吞没而从未触及过的想像。
由于事故当时的记忆断断续续的,我自己也没深思过。我一直以为由衣也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状况下跟我分开。
所以我只是因为『放开了手』这个事实,饱受后悔与自责的意念苛责。
但经过刚才那场梦之后,我头一次思考起由衣自身的感情。
那大概只足普通的梦吧。不过,就像那场梦一样,如果由衣还有意识的话呢……?
这个假设十分可怕。
我的罪是事实,发生过的事情本身就是我的罪过,而我也下定决心要背负它了。
可是如果再加上怨恨与悲伤这些『情感』的话,罪恶感就会变得沉重到几乎让我崩溃。
「……由衣,你看到……这只手变得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吗?」
尽管明白不会得到回应,我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嗯……莉露……」
熟睡的爱莉莎好像很难受似地发出呻吟,我不禁抬起头来。
莉露——那是我用魔术创造出来的黑色幼狼的名字……
脑海里浮现出黑色毛球嬉戏的身影。虽然我无法判别那是作梦还是幻听,但我最后听到由衣的声音是在和莉露一起睡的时候。当时的记忆很模糊,所以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不过我确实感觉到由衣的存在。
「莉露,你……跑哪儿去了呢……?」
爱莉莎再度咕哝地说着梦话。对于她的问题,我没有答案。
昨天莉露从房内消失后,我鞭策着悲痛的自己到处寻找它,但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就这样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莉露是被谁带走了吗?还是自己跑掉了呢?……莉露是命名为《银锁黑狼》的魔术,既然不知道这样的它有什么能力,自然就无从判断。只不过我不愿想像它是消失了。
「今天放学后要去探望友月,还得继续搜索啊……」
一想到目前怀抱的几个现实问题,方才看到那幅情景的真实感才逐渐淡去。
「莉露——爱莉莎很担心你哦。当然,我也是……」
那个黑色毛球不在这让我感到非常寂寞。昨晚在因为莉露失踪而惊慌失措的爱莉莎面前,我虽然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过看到悄然无声的房间时,空虚感始终萦绕胸中挥之不去。那时我才发现,有莉露在的那段短暂时光让我得到了满足,感觉就像是欠缺的东西又回来了一般。
而尽管程度上有所差别,我现在却再度尝到了像是失去家人时的滋味。
我大概或多或少把莉露和由衣重叠在一起了吧。或许是因为作了梦的关系,也或许只是因为两者嘻闹玩耍的小动作很像的缘故。
真是可笑的错觉。我对此也有自觉,但我并没有打算要放弃莉露.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脱口而出的呢喃静静地消溶在昏暗的室内。